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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两百三十五章 文章和争执

    万历十九年十月。

    京师。

    六科廊里的言官们或坐或立,他们手里拿着今日新出炉的天理报,正争相读之。

    读了几句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嗡嗡地说了几句,然后又继续读之。

    有的人碰起热茶端起来又放下,这才轻呷了一口,就对一旁的同僚说话,慢慢的声音吵杂了起来。

    “大宗伯多久没有写文章了?”

    “有一阵了。但是牛刀小试不减当年,厉害啊,厉害啊。”

    “我说的不是文章,这荀子罢祀的事,是世宗皇帝决定的事啊。大宗伯上了奏章不说,还刊登到报上,此事一出御史台那边怕是炸了锅吧。”

    “我倒是以为大宗伯出昏招了,若是要荀子复祀,也不是这个复法。大张旗鼓的,你这是要让天下人来评说啊。你这不是树起旗帜,让人来打吗?”

    说到这里,有人将茶盅一顿,几人顿时知道失言,当即不再多说。

    科道里有不少人可是林党一员,有人如此说不是平白为自己树敌吗?

    更何况现在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是林延潮的同年,对于科道官员而言,钟羽正是绝不能得罪的。

    所以看到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亲自为荀子复祀撰文,对于科道官员而言,就算坚持认为荀子并非儒家道统的,有心要驳之,心底也是掂量了再三,不会出声反对什么。

    科道言官最讲纠正风气之事,虽然不明白林延潮提这荀子复祀之事目的是什么,但要反对就必须反对,但现在犹如被人掐住了喉咙实在难受。

    这是六科。而在掌握天下文墨之地的翰林院,则又是另一个样子。

    翰林冯琦刚到院,这一次他被点为顺天乡试主考官,他能得以出任离不开林延潮的提携。

    而他能得到林延潮赏识,自也离不开前礼部尚书于慎行与林延潮交好的这一层关系。

    冯琦到院后,即看到这一科的庶吉士正在围在一起读报。

    冯琦见此大为不满,深觉的翰林院里的学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当年他为庶吉士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在道旁遇到翰林前辈立即就起身问好了。

    却见这些庶吉士似在议论什么。

    “管不了那么多,荀子复祀不复祀之事,我其实不关心。不过就文章说来,自凤州先生故去后,大宗伯的文墨已可称独步天下。你看此文末有留白,似有遗憾,有述说未尽之意,妙哉妙哉。”

    “经你这么一说,我这才有所觉,这等文法前面排比铺陈,沛然如大江大河,最后却嘎然而止,余音未尽啊!”

    “不错,有人言好的文章就好比山水之画,不是看你画了多少,而是看你留白了多少。这一留白,正合其中妙处,只是怕此文一出,以后不知有读书人要东施效颦了。”

    众人叹息了一阵,冯琦轻咳了一声,但见说话几人都是这一科庶吉士里的翘楚,如冯从吾,董其昌等人。

    “见过冯前辈。”众人慌忙行礼。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不务馆课,聚在这里谈什么?”

    “今日天理报,大宗伯在报上撰文,我等一直敬仰大宗伯的文章,故而聚在一起揣摩文章的精妙。”

    “原来如此,”冯琦精神一震当即道,“大宗伯乃是翰院文章里的第一人,他们聚在这里揣摩他的文章,对于功课也是极有好处的。”

    众庶常们闻言吃了一惊,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们本以为要受责,没料到冯琦倒是一番称赞。

    冯琦当即伸手道:“先让我拜读大宗伯的文章。”

    众人递去后,冯琦读了不胜赞叹道:“不说文章如何,就说这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的功底,也是无人能及。”

    冯琦读后倒是一句一赞,初时也有翰林质疑林延潮是不是最后因何事没有写完此文。

    但是在冯琦口中立即成了一等绝妙的文法。

    冯琦的文才也是众翰林公认的,于是经他这么一说,众翰林们也是信之不疑,研究起这文法来。

    而一旁正好叶向高,方丛哲二人走过,他们听了冯琦如此说,不由瞠目结舌。林延潮这文章为何少了一段,他们是知道的,可是经冯琦这么一说,却成了另一个样子。

    “一个顺天乡试的主考官,不至于吧!”方丛哲感叹道。

    一旁的叶向高倒是一脸严肃地道:“我也觉得,冯前辈不至于如此,应当是确实欣赏文章之留白。”

    方丛哲抚须赞道:“进卿此乃厚道之见!”

    二人回到翰院里聊天,不久冯琦大步入内,取了一份文章放在二人面前道:“今日拜读大宗伯文章心有所感,吾亦认为荀子复祀之事乃顺应人心之举,故而撰文一篇愿附于新民报上为大宗伯摇旗呐喊!”

    叶向高,方丛哲对视一眼都是心道,论及把握时机,此人真是算得恰到好处啊。佩服,佩服啊!

    而在京城一处书院里。

    读书人们也是追着师长,请教这篇文章。

    这名师长乃饱学鸿儒,当即笑了笑道:“也好,那么我等今日不教经史,就教大家读一读这‘论荀子’。”

    “诸位看这一句‘礼非从天降,非从地出也,而出自于人情。”

    “这话大宗伯以前的文章里常有所载,其实这也并非他所言,而是张永嘉张璁,当年大礼仪时他就以此言得到世宗皇帝的赞赏。”

    “今日用这话来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破那句非天子不议礼,若是天子不能议礼,那么张永嘉之言何用?”

    “这一句是‘臣身为礼臣,奉圣命部议此事……闻知昔汉高帝,英主也,刻销印章,天下不以之戏玩。宋赵普,贤相也,缀补奏章,人主不以为琐屑。汉高帝,宋太祖在前,何言有伤圣明?”

    “这句话里举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汉高祖刘邦,一个是宋太祖赵匡胤。”

    “刘邦当年刻好印章,准备命人分封六国诸侯,但张良劝谏刘邦,你手下都是六国之士帮你来打天下,若是你分封六国诸侯,这些人马上就离开你跟从故主,谁来跟从你。刘邦纳谏作罢。”

    “还有就是赵匡胤与宰相赵普,宰相赵普屡次向推荐赵匡胤某人,赵匡胤不肯,最后把赵普推荐此人的奏章撕碎了丢在地上。赵普把撕碎的奏章带回家缀补好后,过了几日又向赵匡胤推荐,最后赵匡胤不得不接受了赵普的意见。”

    “譬如汉高祖,赵匡胤这样的明主,都能更改圣命,可知圣人无我之意,又何来有伤圣明呢?”

    听了老儒一言,下面的儒童们纷纷点头。

    老儒笑了笑继续讲了下去……

    夜幕降临,结束了一日操劳的林延潮,回到府里书房。

    听了陈济川,天理报一出,反响确实不错。但是同样的遭到了很多的批评,他们批评都在对荀子的性恶论,认为林延潮不能为荀子辩护。

    林延潮闻之有些欣慰,他想起若是后人将荀子与亚当斯密二人的著作一起来读,就会发现有很多共同之处。

    两位东西哲人都认为人性有恶的一面。

    荀子认为,当以礼导欲。但义在礼先,保利弃义,谓之至贼。

    亚当斯密认为利己不害他,则无妨,反而利己能促进于利他。

    同时荀子提倡社会分工,他主张人能群,在于能分,人不能无群,群不能无分。不过荀子之分,更近于阶层的意思,故而‘群则无分则争’,因此必须以礼维护,同时分也可人尽其才,最后‘农农,士士,工工,商商’。

    而分工这一点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说的也清楚了,分工可以促进社会的发展,经济的增长。

    当时荀子与亚当斯密都面临一个问题,世俗总是用道德的制高点来极力谴责财富的积累,商业的发展。

    只是亚当斯认为适度的利己,最终会造成利他。比如商贩将商品给百姓,并非是为了作善事,而为了将商品换作了金钱利己罢了,而长久的利他一定是建立在利己的基础上,最后亚当斯密成为经济政治学的鼻祖。

    而荀子呢?到了明朝甚至连陪祀的地位,也被取消。

    而林学的主张是利人利己是为义,爱人爱己是为仁,这与荀子,亚当斯密的理论都有共通的地方,所以故而恢复荀子的道统十分必要。

    只要能站在千百年来的义利之辩的理论制高点,如此将来的改革变法就有了理论铺垫。

    当初辞官在乡时,林延潮读菜根谭里‘善启迪人心者,当因其所明而渐通之,毋强开其所闭;善移风化者,当因其所易而渐及之,毋轻矫其所难’深有所感。

    一切变法,移风易俗都必须从教化人心而起,教化人心不是徒然说教,变法当从易到难而不是一下子动大刀子。这与林延潮决定从下至上,水到渠成的变法,可谓不谋而合。

    所以荀子陪祀之事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通过这一次朝野间的辩论,林延潮将自己政治主张通过舆论进一步的宣传。若是先变法再宣传,则成为说教,读书人百姓不但听不进去,而且还有反效果。

    现在因此事引起了争执,早在他意料之中,这才是林延潮所真正需要的。

一千两百三十六章 衣钵

    京中关于这荀子复祀之争论,可谓愈演愈烈。

    但是官场上对此还算宽容,毕竟是意识形态之争,没有涉及到政治上的具体操作,所以在自己利益没有受损下,哪个官员愿意得罪林延潮。

    但对于言官而言,无所谓利益受损不受损,他们要的是名声。可是这一次以往最爱喷人的科道言官集体失声。不过言官不说话,不等于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民间对于这样的议论最感兴趣。

    京师之中闻道书院,明理书院等十几位老儒生一并到登闻鼓院上书,言荀子之学非圣人之学,荀子之道非圣人之道,认为荀子不应该列入孔庙陪祀之中。

    过了几日,京中二三十名青年读书人,也是到登闻鼓院上书支持荀子复祀之事。

    他们言圣人之道由春秋时八道,最后流传仅作二支。

    一支以子思,孟子为道统,重于孔子的内圣之道。

    一支以子夏,荀子为道统,侧重孔子的外王之学。

    两支都是儒门一脉,专一则偏废,并立则可互补。

    此文一上,有人赞同,则有人反对。

    为此翰林院的新民报刊发了翰林冯琦的文章。

    冯琦乃当时文坛一杰,他的诗词文章被赞誉为无三杨台阁之习,亦无七子模拟之弊,与于慎行齐名有山左三大家之称。

    他撰文支持林延潮顿时引来的无数人的注目。

    登了冯琦的文章后,身为新民报的主编方从哲,叶向高又请了名儒许孚远于报上发表不同之见。

    许孚远号敬庵,是湛若水的再传弟子,也是后来大儒刘宗周的老师,学兼理学心学之长,功底相当扎实,由他来撰文反对冯琦之论。

    这新民报的一贯主张,就是立场没有偏颇,其用意就是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

    因为冯琦与许孚远的辩论,引起理学与事功学的辩论。心学也不甘寂寞,也参与了进来。

    心学的代表是太仓管志道,他平日也是好与人辩难,并四处讲学,名望不亚于许孚远。

    他有一句名言,必有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之力,而后可以立身。

    管志道学贯三教,当下以‘心之体无善无恶’与理学的‘道性善’辩难。

    管志道之意,就是理学心学虽都出自于孟子之道统,但也有不同,一为道性善,一为无善无恶。

    无善无恶之语,不仅是王阳明说的,更出自于周敦颐‘太极本无极’之说。

    管志道出面代表心学反对理学的‘性为善宗’之语,无意间却成为了事功学的友军。

    人性到底是善,恶,还是无善无恶,大家各执一词,凭什么要天下读书人都接受性本善的观点。

    那么因性本恶之言而让荀子罢祀也就名正言顺了。

    眼见从复祀荀子,一直到性本善,性本恶的争论,但理学众儒者都表示不能再忍了。

    事功学之脑残可以不计较,但心学你们怎么也跟着起哄,还是不是思孟学派的一支。对于理学而言性本善,乃理论之大本,岂容挑战。

    此事惊动了东林书院的顾宪成,他撰文于新民报上反对这一说法。

    他认为太极本无极,本字是‘原来如是也’的意思,意思是太极就是无极,并非太极之上还有一个无极。

    管志道撰文反击道,善恶自阴阳出,阴阳就是一个太极。

    而顾宪成撰文反击,太极说里,阴阳未分,而不是无阴无阳。

    同时顾宪成他又同时抨击其心学,本体和功夫,内圣外王一分为二。致知为格物,格物后方能致止。

    最后顾宪成还与文章之末,撰文反击,认为无善无恶之说,是乡愿之学,以恶为善,以善为恶,最后只能埋藏君子,出脱小人。

    顾宪成此文一在新民报上刊发后,林延潮在礼部读到此文,不由为自己这位同年兼政敌击节叫好。

    顾宪成能成为明末大儒,确实有他的道理所在,不可单面以他好党争而掩盖他的优点。

    当然论战并非终止,期间如孙承宗,袁宗道,李廷机也上阵辩论,心学则由周汝登等加入,当时有官员问林延潮这一次辩论,你心底青睐于何人?

    林延潮答了一句,顾叔时也!

    甚至还有一次在同僚相聚时,林延潮感叹说若是顾宪成能在朝为官就好了,如此天下必正。

    这一句话被时人认为是林延潮的胸襟气度,也为理学及东林书院读书人所称赞。当然他们不知林延潮其实是另有打算。

    众读书人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虽立场不同,但也可彼此欣赏。所以这一场争论就如此继续下去。

    当然对于林延潮而言,却志不在此。

    这一日林府之内。

    林延潮宴请了许孚远,管志道,冯琦三人于自己的府里,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孙承宗,叶向高等门生,以及钟羽正,于玉立作陪。

    除了冯琦,许孚远,管志道两位大儒都还没到,倒是林延潮的学生们坐在堂上,众人一起聊天,很是热闹。

    “请当代名儒于报纸上论战,此举可谓一开先河,连我也没想到,中涵这一招可谓别出心裁。”

    听闻林延潮的夸奖,方从哲起身道:“惭愧惭愧,这也并非是晚生一人主意,多亏进卿,尔张出谋划策才是。”

    “不敢。”叶向高,李廷机是推辞。

    众人相互谦让了好一阵【零点看书 】。

    林延潮拿起茶盅呷了一口,清了清嗓子。众人知林延潮有话要说,同时停下聊天静听林延潮之语。

    林延潮放下茶盅道:“今日廷议,元辅王山阴与我道荀子复祀之事持续已久,朝野上下是议论滔滔,官员百姓也有不少反对之事。”

    众人都是屏住了呼吸。

    林延潮道:“我今日回来就是问问你们,既然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没有对错之分,为了不让士子间发生分歧,继续争执下去。故而我打算退一步,将荀子复祀之事暂且搁置,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闻言纷纷欲言又止,言下之意很明显。

    唯独叶向高道:“吾以为既是争论已经展开,那么现在停止恰到好处,无需为此争一城一地的得失。”

    方从哲深以为然道:“正如进卿所言,荀子复祀之事已令更多的读书人站在我们这一边,至于复祀之事,不操切一时。”

    众人听二人一说,这才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当然林延潮抛出这话是考较众人的意思,但对众人而言只是感到有些惋惜。

    袁宗道感叹道:“想当初顾叔时与管东溟论战之时,京城里大街小巷中都是等着排队买报纸的读书人。每当报肆售报之时,就是无数读书人上来抢购,堪称为京城一景。以后怕是没有这景象了吧!”

    一旁于玉立道:“虽说难见此景,但我听闻因为新民报供不应求,令新民报报社不得不加班加点赶印报纸,这报纸发行越多,成本就越低,故而翰林院是赚得盆满钵满,中涵兄不知是不是有此事啊?”

    方从哲笑而不答。

    钟羽正继续道:“不仅如此,我在吏科可是时常听说中涵兄的名字,听闻他将新民报办得是井井有条,因此博得了一个能臣的名声。”

    于玉立道:“我亦有听说。”

    方从哲坐不住了起身道:“两位谬赞了,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陶望龄也来打趣道:“何来谬赞之说,我来揭个底,前几日离冬至好一段日子呢,翰林院里每名翰林,庶常人手都发了两件过冬的冬衣,一件新作的官袍,此外还有五六斤重的鲜活鱼,以及江西芽茶,白糖蜜蜂,干果蜜饯等等更不知多少。”

    于玉立笑道:“谁料想不到,以往被称为穷翰林的翰林院,居然都过上了好日子。这可令咱们京里各部寺的官员是要羡慕好一阵了。”

    众人都是笑了。

    袁宗道也是继续八卦道:“何止如此,听闻此事都惊动了天子,亲自向左右打听起新民报一年收入几何来!此事传到了翰林院,上下都是一阵紧张,掌院学士还亲自吩咐中涵兄以后低调行事,切记财不露白的道理。”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一阵大笑。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方从哲确实有才干。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孙承宗,但见他脸上倒有几分失落。其实自上一次孙承宗因袁可立之事向自己进言后,林延潮即已转而大力栽培方从哲,叶向高二人,有些冷落孙承宗。

    以明朝官场高层频繁之变动,林延潮可没想过自己能一直于官场上屹立不倒。

    故而他一直从翰林院里寻能继自己衣钵传人,原来他本以为会是孙承宗,但现在方从哲,叶向高,甚至李廷机,冯琦也是他考虑在内的。

    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正如申时行当年着力栽培的心腹其实是朱赓,沈一贯,下来才是他林延潮。

    自己一来资历不如二人,二来也有些不太听话。

    正想到这里时,陈济川通报说许孚远,管志道一起到了。

    林延潮当即带着弟子们出门相迎。

    许孚远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浙江德清人,现任陕西提学副使。

    管志道是隆庆五年进士,南直隶太仓人,曾官任广西按察副使,现在没有做官,到处讲学。

    以他们的官位而言,林延潮是不会出门相迎,此举是尊重他们在大儒的身份地位。

一千两百三十七章 兼容

    林延潮亲自出迎,管志道,许孚远二人都感觉面上有光。

    二人身旁也有不少从学弟子和门生,这一次听闻林延潮相邀请他们到林府做客,更是激动。

    众人分宾主入座,然后相互引荐,互相认识。

    几人都在于报上论战过的,在舆论上虎争,但于私下倒是可以坐而论道的。

    众人聊在一起,都觉得份外投缘。

    当下管志道对众弟子道:“你们平日不都是敬仰大宗伯的三元之才,并揣摩学习他的文章吗?怎么今日见了真人,都站在那边反而不敢说话了。”

    听了此言,众学生们都是坐立不安。

    许孚远笑了笑,捏须道:“此来前都叫你们带着平日趁手的文章,请大宗伯指点,可有带在身上?”

    许孚远这么说,他的弟子们都齐声道:“回禀老师,带了。”

    这些弟子说完脸上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来。

    管志道一听许孚远这么说心底不由道,好啊,你果然是有备而来。

    管志道当下也不不甘人后向学生们问道:“你们平日的顺手文章可有带着身边?既见了大宗伯,还不速速请益。”

    两边弟子都是露出按耐不住的喜色,同时也有几分紧张,此举就是引荐之意了。

    他们的文章若能得林延潮赞誉几句,从此可以说是名声鹊起。

    若将来乡试主考官,会试房考官知道他们的名字,听闻是林延潮称许过的,那么必然高看数眼,中式的几率就大增了。

    当然这是表面的意思,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这会试房考官,乡试主考官都是由他一手选拔。考官们能不卖林延潮的面子吗?

    如果林延潮将来有一天能够入阁,必然主持会试,那么他们的前途将不可限量。

    当下众弟子们都是将自己拿手的文章奉至林延潮面前,请他指点。

    林延潮看到这些弟子们眼底的亮光,不由想起了当年胡提学至社学观风之时,那时自己也是他们中一员,现在倒是有些司空见惯了。

    林延潮知道许孚远,管志道的意思,自己有意要借重两位大儒在朝野上下的名声,他们也想让自己的弟子借自己登终南捷径。

    这样切磋指点文章的场合,其实就是利益交换。但就算有人看穿了这些,又能说什么呢?这就是官场里潜藏的规矩。

    所林延潮笑了笑当下拿了一名学生的文章过目,边看边问。

    文章应答不能入自己之眼的,林延潮就道了一句‘尚可’,‘不错’。

    若是有些才华的,就点拨几句比如‘文尚平,但意出众’,‘此处不足,但瑕不掩瑜’。一般弟子们能得林延潮如此几句,就很欣慰了。

    许孚远名气最大,门下子弟出众者很多,毕竟湛若水以后甘泉学派,就以他名声最著,如官员冯从吾,丁元荐,名儒王之士都是出自他的门下。

    他们的门下学生不少都值得称道,可是林延潮一一打听过去,可惜没有一个叫刘宗周的,不知对方此刻是否已拜许孚远为师。

    虽没有刘宗周,但有两三人,林延潮将他们文章反复看了一遍,不仅点拨了几句,还称赞了几句。

    这令场中所有人都露出羡慕之色。

    这就是终南捷径了,若他们有朝一日能名列史册,那么传记里肯定会有一句如‘为礼部尚书林延潮器之’,‘誉其非池中之物’等等类似的话。

    就如张居正年少时,为顾赞了一句‘可当腰玉’。

    当然这必须在许孚远,管志道的引荐下,当然也不用想得如何黑暗,其人无真才实学,林延潮也不会闭着眼睛信口开河,就算乐于提携后进,也不能毁了自己名声。

    许孚远手抚着这得青眼得学生背,对林延潮着意介绍道:“此子名叫张舜典,乃吾督学陕西时所取的学生,其伯父曾经任过福州府的学正,也算与大宗伯很有渊源了。”

    林延潮笑着道:“哦,竟有此事,不知是令伯父高姓大名?”

    张舜典通报了后,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久仰大名。”

    张舜典后其余两名学生也是如此介绍,比如他们的亲戚,师长在哪里哪里做过官,哪一年中了进士,反正在官场上如同案,同年,同乡,故旧,同咨的关系都能攀得上。

    如此关系就自然而然近了一步,否则贸然提起林延潮只能呵呵了。

    经此一番,众人赴宴。

    府里宴厅一共摆了三桌宴席,厅外另摆了两桌,林延潮自坐了主位,同席之中都是官员,唯独管志道已经致仕。

    他倒是自嘲道,当官有什么爽快的,倒不如盛夏时喝一碗酸梅汤的痛快。

    席间众人谈得还是儒家,再聊起论战时,管志道,许孚远虽是名儒,但谈及学问大本还是起了胜负之心。

    他们在席上又争了几句,管志道也是气在头上,当即问:“这一次论战,不知大宗伯以为何人胜之?”

    林延潮笑了笑道:“常言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几位论战优胜岂能由我能下定论?但若是二位要我心许何人?那么我早已与学生们说过了,在吾诸位同年之中,顾叔时之学问我是甘拜下风的!”

    听了林延潮此言,许孚远,管志道都是吃了一惊。林延潮三元及第后,隐隐有当今文宗志称,若从他口中称学问在顾宪成之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见许孚远,管志道二人的神情,孙承宗,方从哲感叹二人之不明底细,这不过是林延潮日常夸顾宪成的环节罢了,他们都习惯了。

    许孚远仕途上一路蒙邹元标提拔,同时与顾宪成交往也很深。眼下他听林延潮如此称赞顾宪成,深感林延潮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君子。

    至于他的学生们当然也是如此认为的。

    但是许孚远不会把心底话说出,反而出声质疑道:“叔时兄在论战里提及心学,事功学,将本体与功夫分作两个,不能合一。”

    “致知在于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正是大学之言,在下想一闻大宗伯的高见?”

    林延潮笑了笑,这也是顾宪成论战中最犀利的一点,用这一点来指责心学,事功学理论脱离实际。

    林延潮当即道:“我所言的功夫与顾叔时的功夫略有不同,理学之功夫在于格物,而吾学之功夫在于事功。”

    “格物乃格而知之,事功乃为而知之,又何来本体与功夫分作两个?倒是吾以为格物知之能为真知吗?昔日有人失斧,疑邻居之子为之,观其言,观其行,皆疑似窃斧所为。后斧于地中拾得,又观其言行,无一不似窃斧所为,此知可为真知否?”

    “故而寻斧而拾之,即是为之,拾之为之方为真知!”

    林延潮一语,满堂之人无一不露出赞叹不已,并齐声喝彩。

    这疑人窃斧出自列子,在场之人每个人都听说过。此一言恰恰怀疑了顾宪成格物之知是真知吗?

    就好比那个怀疑邻居偷斧的人,这知都是自己脑补出来的,想出来的。

    只有找到斧头,证据说话,这才能验证真知。

    这就是行而后知。

    自从这一日宴会后,许孚远,管志道回去后,旁人问起事功之学,他们都是交口称赞。不仅称赞事功之学,确实有其长处,对于林延潮包容各学说之胸怀也是极力的赞赏。

    受他们影响,理学,心学的读书人中也越来越多之人学习事功之学,甚至三学并重。

    而就在论战之时,国子监祭酒萧良友的国子监图书馆也是正式开设。

    这图书馆就设立在国子监之内,不仅允许国子监监生取阅,而且还允许生员功名以上的读书人,以及京中义学,书院的老师阅读。

    此事也不知不觉中开创了一个先河!

    这件事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是具有极大意义的,但是在当时而言,并没有太多人的关注,甚至有人当去国子监看书,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而已。

    因为他们不知道这是从古至今第一个官办图书馆,是由朝廷开设并允许读书人借阅的。

    虽然国子监图书馆里藏书不过两万余卷,甚至还不如民间藏书十余万卷的藏,而且还限定了借阅之人的资格,但毕竟是历史上的第一次。

    以往的藏书阁,比如两汉的石渠阁、东观和兰台,隋朝的观文殿,宋朝的崇文院,以及明朝的文渊阁,这都是给官员皇家使用的,而不是给民间读书人用的。

    从此以后,京中的读书人除了在私塾里读到四书五经之外,可以不从书肆购买,或去别家借阅,从此可以从心所欲的在国子监的图书馆里看到自己想阅读的书籍。

    比如理学书院的学生想要看心学的书籍,若在自己书院里读之必然被师长同学斥责,但在图书馆里却是无人干涉。

    除此之外国子监之中书籍可谓包括万象,除了经史子集外,还有百家之杂学,这些被正统读书人称之为不务正业的书籍。

    第一次由朝廷拿出来开放给普通的读书人读之。

    林延潮任礼部尚书以来,所为之事正一步一步接近自己理想,而此刻宫里又起一事。

一千两百三十八章 拒收

    东厂大牢。

    这里是一个令人闻风色变之处。

    东厂本没有自己的刑狱,但不知何时起即设了刑狱。这里与北镇抚司大牢一般,都可以不经刑部正式流程,自己审讯犯人,所有人只对东厂厂督一人负责。

    现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大牢之中。

    乐新炉,胡怀玉、王怀忠、汪釴,汤显祖等人都被五花大绑捆在刑具上。

    因为此事已是上抵天听,故而东厂很多厉害的手段都没使出来,但即便如此这些东厂牢头也有各等折腾人的手法,如此下来胡,王,汪三人早就吃不住,什么都招了,已无需动刑。

    现在只剩下乐新炉,汤显祖二人。

    其中乐新炉如何审讯就是宁死不说,但他的罪早已通过其余三人的口供为证,无需再审了,上面对乐新炉也没有再动刑,只等着旨意了。

    这些人中唯独汤显祖还在受刑,因为有一份口供,东厂的人还没拿到。

    “汤显祖,咱家问你当年朝廷查封燕京时报,你如何脱逃?何人给你消息,偷了风声?还有其余几个人的下落在哪里?”

    油灯摇曳不定,牢房里充斥着血腥弥漫,以及腐败的味道。此人问完又翘起兰花指,用熏过香的绢帕放在鼻上显然是受不了这大牢里的气味。

    汤显祖被捆在柱上精神萎靡,但听到这话时却大声道:“此事我早已说过数次,不知就是不知。”

    对方冷笑道:“不用着急回答,我再问你这半年以来你们谋划,在朝野之中以飞语中伤大臣,你几人可是受了何人授意?还有原任苏州推官袁可立是否与你相识?”

    “无人授意,全凭公心。至于袁可立我从未见过一面。”

    “没有见过一面,那就是有书信往来了。你们书信在何处?除此以外是否还有其他渠道往来,是否有人在你们之间传递消息?为你们中介的是不是翰林院里的孙承宗?”

    汤显祖闻言狂怒道:“完全是子虚乌有,栽赃陷害,汤某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要认?你们是何人授意是要陷害忠良吗?”

    “不用着急。咱家再问你一遍,袁可立你没见过,难道孙承宗也没见过吗?”

    “汤某与孙承宗早已多年不曾往来,何谈中介之事,你们要杀就杀,但汤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不要牵扯到他人,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房间里传来一个尖锐的笑声,牢房里的油灯黑暗,汤显祖如何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是从声音来听,大概是宫里的一个太监。

    对方柔声道:“读书人有你这风骨算不错。但是你这样何苦呢?你再好好想想,咱家再给你一次机会。”

    汤显祖道:“义之所在,谈什么值不值,无论问几次,汤某都不做栽赃他人为自己脱罪之事。”

    “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来汤兄你的苦头还吃够啊!没关系,终有一日你会开口的。”

    说完此人起身用绢帕捂着鼻子离开了牢狱,然后几名如狼似虎的牢卒就来到了汤显祖的面前……

    此人之后直接来到宫里,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张诚禀告。

    张诚刚刚睡醒,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塌上,左右各有四个小火者,替他捶背捶手采耳梳头。

    听完禀告后,张诚本是半睁着眼睛,转而严厉:“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是没有招吗?文人居然也有这样的骨气?”

    对方禀道:“中伤朝中大臣之事,他是一概是招了,但唯独涉及林三元的事是一字不提。其实若陛下亲自过问,咱们还有很多重刑没用。”

    “那你还有什么办法?”

    “我看若是无法拿到口供,不如弄一个畏罪自杀,如此就能将脏水泼到林三元的身上了。此事交给小人来办,保准天衣无缝。”

    张诚摆了摆手从榻上坐起身来,几名火者熟练地替他披衣穿袜穿鞋。

    张诚道:“你忘了陛下身边有谁?有陈矩!他在一旁盯着,你以为那么容易?此人窥视掌印太监之位已久,若给他拿到咱家栽赃陷害大臣的证据,他正好可以取而代之。”

    对方一阵默然,然后道:“可是皇贵妃那边与林延潮一直不和,此事宗祖爷若是办得好了,可以到皇贵妃那边领赏啊。”

    张诚冷笑道:“谁叫你们没有拿到汤显祖的口供,没有真凭实据,咱家也不好领这个赏啊。”

    一旁的火者给张诚奉上西域的葡萄,张诚吃了几个满口汁水,然后含糊地道:“但是也无妨只要是扑风捉影之词都可以写上去。你干这一行这么久了,难道不知咱们陛下自张太岳之事后,对大臣的猜忌之心何等之重吗?”

    对方当下拜服道:“这小人怎么没有想到,还是宗主爷高明,熟知万岁的心意。”

    张诚吃完葡萄,火者拿起巾帕擦拭后道:“你休要拍咱家的马屁,此事拖了一段日子了,圣上那边想必已是心急了。你就如此写除了乐新炉外,其余之人一律轻判,然后上禀天子!”

    对方疑道:“宗主爷如此写不知何意?这汤显祖不就放过了吗?”

    张诚冷笑道:“叫你这么写,你就这么写,不要多问。”

    “是。”

    乾清宫大殿中,一对铜鹤正口吐着熏香。

    天子接到东厂对于这一次‘飞语’之事的奏报。

    其实自申时行,许国去位后,王家屏也揣摩到圣意,在很多事上越来越少做主,大多都是给天子批答。

    甚至还有一日王家屏与同僚道了一句,本朝虽无姚,宋之辅,亦无愧开元之年。

    这句话传到天子耳里后很受用,姚崇,宋璟乃唐朝开元的贤相,与房杜可以并称的。

    王家屏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天子突然发现王家屏怎么以往从来没有这么上道过,其实天子不知这些都是林延潮授意王家屏的。为得就是延长王家屏的任期。

    不过看完这一次的奏报后,天子却是质疑道:“数月之前次申先生,许先生因清议去位,朝野上下风声这么大,但是为什么只抓了这几个人,只有乐新炉一人是幕后主使,其余人都是传播谣言?就此轻轻揭过,难道没有隐情?朕不信!”

    闻声陈矩,田义都是垂下头来。

    他们侍君多年,有什么事可以全说,什么事可以半说,什么事可以不说,他们心底都有分寸。

    田义道:“回禀陛下,内臣以为此间虽没有全说,但也是全说了。”

    “从判词来看前辅臣许国,礼部尚书林延潮都有嫌疑在其中,但是东厂办事也要讲究实证,否则他们也不敢随便怀疑大臣,这也是疑罪不坐实的道理。此乃东厂臣工给皇上办事的谨慎啊。”

    天子摇了摇头道:“张诚办事也太小心了,难道他不知朕这一次要杀一儆百吗?若不严判,如何能铲除这在背后以飞语扰乱朝纲,干预朝政之奸贼?”

    陈矩继续沉默。

    而田义看了陈矩一眼,以往他有替林延潮说话为何今日不说,但陈矩不说他也不说就是。

    天子当即道:“你们不说,那朕来说。无风不起浪。这许国传播飞语,是以次辅图谋首辅之位,这林延潮授意汤显祖传播飞语,还有他的学生苏州推官袁可立为难申先生,他图得是什么?”

    “这……”田义不知如何答。

    而陈矩却由衷地道:“陛下真是英睿之主。”

    天子冷笑道:“朕还没有说完,朕记得许国与林延潮之间甚是不和,但在此事上却是一致陷害申先生,岂非蹊跷。再说了若是林延潮不利于申先生,申先生不明白吗?那么申先生为何再陛辞之前,又向朕极力保荐林延潮呢?”

    陈矩拜服道:“皇上圣明!”

    陈矩是心悦诚服,深感天子聪睿明智。

    田义也是失声。

    天子冷笑道:“看来张诚办事还是不行,有些事情看不明白。不过朕倒是听说他近来与皇贵妃走得很近!”

    田义闻言当即汗流浃背。

    天子冷声道:“此事就到此为止,这主谋乐新炉枷死,其余之人流放边疆之地三年!”

    闻之此事时,正是管志道与顾宪成在新民报上辩难之时。

    林延潮一知判决的消息,立即对陈济川吩咐道:“你去刑部打点,一定要让义乃不在路上吃任何苦头。义乃是江西人,我记得他说吃不了北方的苦寒,既是如此就安排他去广东吧,如此离家近些,还能顺路回乡一趟。再拿三百两银子,就以义乃的名义安顿他的家室,告诉他们若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找当地的官员,或者书信于。”

    陈济川闻言一一记下。

    “对了,给陈公公的礼品送了吗?”林延潮向陈济川的询问道。

    陈济川道:“送了两次都被退回来了。”

    “第一次是书画笔墨等等,都是我亲自从江南那边收集的名家之品。”

    “还有一次是珍奇古玩,不少都是唐宋流传下来的,但陈公公两次都是拒收,也不知到底是为何?”

    林延潮闻言道:“那就不用再送了。”

    林延潮心底不安,陈矩接二连三帮了自己这么大忙,但又不收这些东西,那他到底要得是什么?自己给不给得起?这实在令林延潮心底不安。

一千两百三十九章 陈矩

    林延潮知道这一次回京以后,陈矩帮了自己两次忙,一次是之前许国在天子面前打自己小报告,是他私下提醒了自己,还有一次就是这一次汤显祖被抓,也是他给自己通风报信,并将郑贵妃叮嘱张诚不利自己的事,秘密禀告给天子。

    对于乐新炉,汤显祖被抓,林延潮猜到必然是有人要将京中近来‘飞语’流传的罪名栽到自己头上,此事会直接影响天子对自己的看法。

    所以陈矩连续两次保住了自己,维持了天子的信任。

    此事令林延潮感叹,内廷有一个强援是多么的必要的事。

    说到这里,林延潮有些羡慕起王家屏,王家屏担任首辅后,曾与自己说‘内不敢求知于宦官宫妾,外不敢得罪于贤士大夫’,就摆明了自己上下不靠的态度。

    王家屏如此为官别人看起来很怂,但其实也是一等政治智慧,手里有什么牌,就打什么张。王家屏如此把官当简单了,不会有大功,也不会有大过,将来是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林延潮不是王家屏,他是要事功。

    所以陈矩的态度对于林延潮而言,十分重要。

    但是陈矩不收自己的礼,实在令林延潮十分不安。

    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当初查抄张鲸家的时候,他于金银看都不看一眼,反而是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说他喜欢古玩字画。所以当陈矩第一次帮自己时,林延潮也是尝试着往这上面送,但是陈矩却没有收。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的忙比上一次的忙帮得更大,两次加在一起,这人情林延潮也没把握自己能还得了,所以还是探听清楚陈矩的意思为上。

    当即林延潮向陈济川问明陈矩的住处,决定亲自前往。

    得知此事陈济川吃了一惊,以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前往去拜见一名太监是十分有失身份的。尽管陈矩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但是有失身份就是有失身份。

    官员结交官宦是读书人口中最不齿的行为之一。

    “老爷,真要屈尊降贵去拜访陈矩吗?”

    林延潮笑道:“怎么不行吗?”

    陈济川道:“既然老爷心意已决,那么小人立即老爷备马车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让陈济川去安排。

    过了片刻后,陈济川带林延潮来到后院,原来陈济川给林延潮备了一辆普通马车。陈济川道:“老爷,就让我一人驾车带你,如此可以瞒过他人的耳目。”

    林延潮见陈济川如此安排甚至欣赏,当即道:“有劳了。”

    于是林延潮登上马车,然后随着陈济川出门。

    走到京中大街上明显感觉不如从前繁华,因为京中近来闹时疫,所以人一下子少了许多。

    街道上有些空荡,林延潮坐在轿上深感民生之多艰。

    去年北直隶的饥荒,因为屯垦番薯,玉米有所缓解,但今年京中又有疫情。这个时代老百姓的生活幸福指数,实在是不太高。

    林延潮来到陈矩的住处名叫中官屯。

    林延潮听这名字有些耳熟,他也没料到陈矩会住在这个地方。

    这中官屯这地方不如后世闻名,原来是宫里太监埋骨的地方,太监又称中官,久而久之就叫这个地名。

    这里附近寺庙很多,大多都是宫里太监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于是就住在这些寺庙里养老,同时还要给已故的太监上坟。

    但据林延潮所知,这都是宫里中小太监没有去处,才在这里养老。似张鲸那样还是收了上百个干儿子。

    而如陈矩这样的大珰奉承的人多的是,应该不会来这里居住。住在这里的都是苦命太监,年老后相互扶持才找了这个地方。

    马车行驶过,林延潮从车帘里看去,但见目光空洞洞的老人坐在一旁。这些人没钱养老,难免晚景凄凉,最后只有归根到这里来。

    林延潮摇了摇头,然后陈济川道了句‘老爷到了’,然后马车即停了下来。

    林延潮下了马车,一见陈矩的住处不由吃了一惊。

    冯保,张鲸当年的府邸如何辉煌,他都可是见识过的。似陈矩这个级别的大珰住这个地方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仍命陈济川拿着自己的帖子奉上。

    这送帖子也很有讲究,据王世贞的小道消息,当年张居正给冯保投帖子时,自称晚生。此事据说太夸张,没人敢信。

    但是一般而言,内阁大学士投贴秉笔太监,彼此口称侍生是经常有的事。

    林延潮给陈矩投贴也是自称侍生。

    给陈矩府上把门的不过是一个小太监,他拿了帖子看了一眼只道了一句‘你等着’,然后入内通禀。

    过了一阵大门一开,但见是陈矩亲自出迎。

    “大宗伯屈尊至此,实不敢当,快里面请。”

    林延潮也知门外不是说话地方,当即随陈矩入内。

    二人在正屋坐下,陈矩亲自给林延潮奉茶道:“寒舍简陋,让大宗伯见笑了。”

    林延潮笑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斯是陋室,唯主人家德馨啊。”

    陈矩闻言笑着道:“不敢当,不敢当。”

    林延潮也见过不少京官装清贫,在京里的住宅甚至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但实际上老家的房子都盖了几十亩地了。他原以为陈矩也是如此,但今日看来陈矩是真清贫。

    林延潮道:“公公清贫,林某实在佩服,难怪朝中大臣对公公都是交口称赞。”

    陈矩笑道:“我也不是故作清贫,只是我平日向佛,住在这里可以日日闻晨钟暮鼓,不是很好。再过个几年,我从宫里退下来,就到寺庙里袈裟一披,了此余生就好了。至于死后我也如一个僧人下葬。”

    林延潮叹道:“公公了断外物,实在令林某佩服。也正是因为公公慈悲为怀之心,两度帮林某化解了大难,林某心中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陈矩笑了笑道:“大宗伯,此来一定是心底不安为何咱家屡次三番的帮你,故而前来相问吧!”

    “其实当年咱们查抄张鲸家宅时,咱们与骆金吾已是一条船上。所以你不必介意的。”

    林延潮心道,这话谁信啊。

    林延潮道:“话虽如此,但公公屡次三番帮忙,林某也实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陈矩闻言笑容敛去,然后问道:“大宗伯,你知道你与其他官员都不同的一点是什么吗?”

    “这……林某愚昧。”

    陈矩道:“你是能办事。这一次你拜礼部尚书回京之后第一次廷议,你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吗?”

    林延潮目光一亮一下子把握到关键。

    “可是河漕?”

    陈矩点点头道:“当年这河漕之策,你与咱家第一次见面时,你与我说要革除河漕积弊,必须用海运,这与咱家不谋而合。后来咱家又专门留心于此事,并且买了很多书,参考了你这海运之略,发觉正是一条着实可行的路子。”

    “当时大宗伯不过是归德的一名同知,却能想到天下的积弊,着实令陈某没有料到。不过当时并不以为意。但后来你去临海拜访前河漕总督王宗沐,然后又在廷议上提出了你的海运之略,我方越来越欣赏大宗伯你了。”

    林延潮想到这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公公也打算支持海运?”

    陈矩道:“咱家支持得不是海运。咱家支持的是大宗伯你。咱家是佩服大宗伯的才干,果真咱家想要为皇上,想要为江山社稷留下大宗伯如此的栋梁之才,有大宗伯在朝堂上,皇上可以安枕无忧,咱家也算为了国家做了一点事了。”

    原来如此。

    林延潮恍然了。

    “那么公公全然为江山社稷之心,林某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林某怕自己不能胜任,辜负了公公的期望。”

    陈矩笑了笑道:“有什么好辜负的,其实咱家最期望的,还是大宗伯入阁拜相的一日,当年张江陵不是说了吗?能安天下者,唯有大宗伯你一人。所以咱家很想看看张江陵说的话对不对,他看人的眼光准不准。”

    林延潮自嘲地道:“这话恐怕当不得真,我也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当公公放心,林某既蒙公公如此看重,必然竭尽所能,不敢说保住这江山社稷,但为朝廷为天下办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在此吾不甘于人后。”

    陈矩点点头道:“听大宗伯这么说,咱家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

    林延潮道:“林某多谢公公了,公公以后能有什么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吩咐林某就是。”

    陈矩闻言笑着道:“大宗伯还是没有明白咱家的意思,咱家帮大宗伯不求回报之事。只求将来大宗伯能将朝廷社稷的办好,如此咱家也就能跟着沾点光了。”

    说到最后陈矩感慨道:“你不知道咱家这样六根不全之人,此生早已没有了指望。至于最后的一点执念,就是能够留一点薄名于后世吧,就如同先监怀恩那样。所以只要大宗伯你能帮我完成此愿,反过来还要是咱家感激你帮了这个大忙才是。”

    林延潮听这话不由诧异,陈矩这话说得十分诚恳,似肺腑之言,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一千两百四十章 正气

    陈矩这一番话,倒不能真正让林延潮心安,毕竟官场上还是习惯利益交换来得令人踏实。

    从陈矩府上离开,林延潮虽说平白抱得一大腿的,但心底之不安仍是未去。

    要么利益交换,要么就是有彼此把柄。陈矩没有明显的弱点,又对天子极为忠心,这让林延潮如何放心。

    不过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现在海运之事内廷有了陈矩的支持,林延潮当即也与他说了,将梅家兄弟二人引荐给天子之事,陈矩说找个时机。

    林延潮返回府里,当即命陈济川打听近来漕运上有什么大事。

    哪里一打听漕运那边即出了大事。

    却说自林延潮在廷议上提及海运之事后,倒是有一二名官员上疏支持。

    地方官员对此多是不情愿,认为漕运实行多年,平白改为海运多出很多事来。这个时候的漕运总督正是刚上任不久的付知远。

    付知远为官清廉能干,上任后意图革除积弊,于是严查沿河官吏盘剥百姓,船丁之事。

    付知远亲自驻在淮安,以往漕船过淮安时,都要经过官吏的刁难比如米色不好,不给票据拖延漕期等等。

    但付知远坐镇这里后,严查这些积弊,勒令官吏不许盘剥,甚至还严办了二十几名收受贿赂的官吏,给予流放革职。此举令沿河的民夫,船夫无不交口称赞付知远治吏有方。

    但此举有些水至清则无鱼,引起了许多官吏的不满。

    此刻淮安,漕运河道衙门所在之地。

    此衙门下不设官员,朝廷只给二十名书吏。

    但是坐镇此衙门的,却总督河道漕运事,同时还兼凤阳巡抚,可谓大明第一实权总督,也是第一肥缺。

    现在付知远着二品绯色官袍坐在公堂上。

    别看付知远年纪老迈,但却是一身正气,又兼二品总督的威压,陪坐下首的三名武官无不战战兢兢。

    一名武官伸手拭汗,然后拿起茶盅喝茶,但端茶的双手却一直在发颤。

    坐在此端茶武官上首的魁梧武官不由横了他一眼。

    “督运参将回话!”

    这名魁梧武官正是漕运督运参将,他回答道:“回禀军门,末将在。”

    “你的手下余把总上个月授意运船冲撞民船一艘,以耽误漕期的名义以此勒索钱财,此事可是真的?”

    那名端茶武将即是余把总,他闻此脸色剧变。

    督运参将想了想道:“此事末将已是狠狠责罚过了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付知远闻言抬了抬头又问道:“本月初三,余把总以通关的名义向十余艘的运船,每船收了十两银子,但是本督早已命人革此陋规,这最后银子的去处经人通报却给余把总给私自吞没,此事可有?”

    督运参将道:“此事我已是警告过他,将钱都送了回去。”

    付知远道:“那么本月初八,运丁李五两夫妻二人被杀,又是否余把总所为?”

    余把总闻言惊慌道:“回禀军门,此事不是小人干的,冤枉啊。”

    付知远道:“本督为官三十年从未判过一件冤案,你得知是李五两告发你贪墨通关银,故而半夜带人闯入了他的家中,将这夫妻二人困进麻袋里捆石沉水溺死。但是跟随你的有运兵张大和,卢初七,周大驴他们三人都已是在押,你还不招吗?”

    余把总闻言噗通一声跪下,叩头道:“军门饶命,军门饶命!”

    付知远道:“李五两夫妻平日素来恩爱,二人成婚以来相濡以沫,但是你却看上他的妻子,数度**不成。故而这一次又扣押李五两一两五钱的出船银,要他们就范。这夫妻二人家徒四壁,没有出船银安家,他的妻子就要饿死家中,李五两走投无路这才告发了你。但是你恼羞成怒,居然溺杀这夫妻二人,此事可为人神公愤!”

    闻声督运参将出席道:“军门,这余把总跟随末将多年,还请你看在末将的一点薄面上,饶过他这一次,末将可以保证他下次绝对不会再犯了。”

    付知远道:“不是本督不饶他,而是国法也不饶他。”

    那督运参将道:“军门此案另有隐情,还请军门暂且将余把总收押,等案子清楚后再作决断。”

    付知远道:“此案已是清楚,本督再以三令五申,不许尔等剥削百姓,船夫,此人知法犯法不说,还杀了举报人的一家,此事影响极恶。若不杀他,以正国法,天理难容!”

    “来人,请王命旗牌!”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一并大惊失色。

    “饶命!”

    “军门饶命啊!”

    余把总此刻可谓声泪俱下。

    付知远面无表情,当即旗牌官捧着王命旗牌来到公堂上。

    这王命旗牌,旗与牌各四件,旗用蓝缯制作,牌用椴木涂以金漆。

    付知远朝北方磕头行礼之后,然后回到公案上签署手令,然后道:“来人,将此獠推出辕门枭首示众!”

    话音刚落,余把总瘫倒在地。

    而也在此时,突然公堂外有人道:“圣旨到!”

    付知远闻言吃了一惊,当即走出公堂迎旨。

    来宣旨的是行人司的行人,但见他道:“接旨之人可是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的总督大人?”

    “正是。”

    这名行人道:“在下奉王命前来宣旨。”

    付知远当即跪拜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卿任漕督以来,山东屡闹民变,前日乱民攻至临清附近焚烧了二十余艘漕船……”

    堂中之人明白,付知远因漕船被焚之事当了一个失责的罪名。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山东闹民变,那是当地官员治理不力,至于乱民焚烧漕船应该追究是地方官员的责任。

    但是有人却将此事的锅让付知远背上,认为是他治漕无方导致此事。

    最后天子亲自过问,将付知远停职,并令他立即来京师禀告此事。

    圣旨一下,付知远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本以为鞠躬尽瘁,为国家朝廷治理漕运的积弊,就算背负上官员的骂名,但至少皇上还是理解他的,但是从圣旨上看出切责之意明显,给付知远出任漕运总督近一年来,给出了一个办事不力的评语。

    这将当初被天子一道诏书而连升三级的付知远一下子打到了谷底。

    圣旨宣读完之际,督运参将已是露出了笑容。

    一旁的余把总问道:“将爷,这圣旨说得是什么?怎么这付铁面黑着脸就如同哭丧一样。”

    督运参将道:“平日叫你多读书,连圣旨都听不懂。告诉你,你的这个脑袋保住了,因为这付铁面要滚蛋了。”

    “真的?末将的命是保住了?”

    那参将冷笑道:“那是当然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付铁面就算是堂堂二品总督又如何?我们运河上下的官吏没有八千也有一万,都指着这条河吃饭,他敢砸我们的饭碗,我们就砸他的饭碗。”

    “二品总督又如何?还不是照样砸得!”

    那督运参将闻言笑了起来道:“幸好,幸好,那这一次老子不是大难不死,出去后定要好好庆贺一下,不过要先他李五两的兄弟也一起做了,让他们一起上路作伴,叫他们敢伸冤。”

    此刻付知远捧过圣旨,行人也道:“督宪一片忠心,皇上是知道的,只是京师与淮安有千里之遥,有些事还是面君说得清楚就好。只要皇上释去了疑惑,督宪立即就可以回来复任了。”

    “也好!本督即刻进京,来人将本督印信与王命旗牌交给这位行人。”

    当即付知远的从人将印信交给对方,这位行人道了一句不敢然后收下印信。

    此刻那三名武官已是面露笑意,站在一旁。

    付知远道:“圣旨上道老夫接旨之时卸下漕督之任,那么接旨前下得令算不算数?”

    付知远说完,三名武将同时色变。

    这名行人不知付知远的意思,当即道:“当然算数,这也是皇上交代的。”

    付知远点点头道:“那么还等什么,来人,将这余把总就地正法!”

    “我看谁敢,”督运参将跳了出来拔出刀子道,“付军门,你安心上京就好了,为何造此杀孽。”

    “你们不要造次,军门已是上京,但老子可仍是督运参将,你们敢动余把总就是与老子过不去!谁敢再上来,莫怪老子的刀不认人!”

    几名漕运衙门的军丁当即犹豫不敢上前。

    哪知付知远来到那督运参将面前,面对他的刀子毫不退让地道:“怎么你还敢拿刀杀了本督不成吗?”

    对方面对付知远一步一步走来,当即退后了三步,他知道对方现在已是卸任,但对方身上那股凛然正气却是压着他不敢造次。

    但见付知远毫不退让,他不得不将刀子放入了刀鞘道:“末将不敢!”

    “量你也不敢!否则本督上京面圣参你一个持刀胁迫本督之罪!”

    督运参将闻此大骇,当即跪拜在地上。

    付知远看向余把总喝道:“还等什么!将此贼拿下在此正法!”

    几名军丁立即将余把总当场拿下,身旁的一名军丁当即拔出刀来一刀斩下。

    顿时鲜血从台阶流下。

    所有人都是瞠目结舌!

一千两百四十一章 谋划已久

    深秋京城刮起了大风,紫禁城中也漫起了黄尘。

    这时疫一闹,兼之这场大风沙,往日繁华的京师大街上竟鲜少看见行人。

    林延潮的轿子行过长安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荒凉的景象。

    林延潮放下轿帘闭目眼神。

    轿子从长安左门停下,林延潮步行进入皇城,然后来至文渊阁。

    林延潮到了文渊阁前,立即有官吏上前道:“大宗伯,今日这风沙怪吓人,让卑职给你掸掸尘土。”

    林延潮点了点头,就有小吏给林延潮掸去官袍上的尘土,送来巾帕洁面。

    这王家屏主持内阁后,看来很多地方都是周到许多。

    官吏在前领路,带林延潮来到王家屏值房,一推门正见吏部尚书陆光祖,首辅王家屏,次辅赵志皋都在值房内。

    一见了林延潮,众人都是笑了笑。

    “大宗伯到了,来快入座。”

    赵志皋起身显然要将自己位子让给林延潮的意思,林延潮哪里敢如此,连忙道使不得然后抢了一个末席坐下。

    闹完这套虚礼,王家屏开口道:“河南道御史宗南弹劾漕河总督付知远的奏章,宗海看了吗?”

    林延潮朗声道:“回禀元辅,我早上已是看了,只是山东闹民变,那是地方官的责任,该撤职的撤职,该查办的查办,我不知怎么会牵连的河道漕运上。”

    王家屏与陆光祖二人对视一眼,王家屏捏须笑着道:“可是毕竟是烧了几十条漕船,就事论事,河漕也是有责任的。”

    陆光祖点点头道:“眼下朝野上下对此事议论很大。这个付漕台,本部堂一直风闻他是能臣,也是干吏,自任官以来大刀阔斧革除了很多积弊,当然循臣嘛,难免会遭人中伤。”

    “但是正如元辅所言,我们也要就事论事,漕船被焚毁了干系极大,若是因此耽误了漕期后果不堪设想。要知道今年的漕额本来就不足,西北正在用兵,这东事又起,万一明年就打战,那么仓场的漕粮就是三军的根本啊,所以我们必须对陛下,对百官有个交代。”

    林延潮听陆光祖与王家屏之言,知道二人早有默契。

    这陆光祖与王家屏关系很不错。倒是化解了申时行,许国在位时,阁部面和心不和的紧张局面。

    其实据林延潮所知什么叫阁部相欢,其实就是陆光祖自持太阿,王家屏委心听之。

    陆光祖有事陈奏,王家屏都不会有异议,如此换来陆光祖的支持。

    这也是没办法,王家屏可以称作隆万以来最弱的一任的首辅。但陆光祖则是不同。

    当初天子听从申时行意见用特旨钦简赵志皋,张位二人入阁时,陆光祖即上疏批评,谓此乃‘斜封墨敕,乃季世乱政’。

    这一句话听得懂的就明白,陆光祖一下子将天子,申时行,赵志皋,张位这几个人一起骂进去了。但是天子呢?却退让地表示下不为例。

    所以陆光祖的强势可见一斑。现在林延潮坐在这里,就明白了陆光祖对付知远不满,这是要找他的麻烦。

    连王家屏都礼让陆光祖三分,对于林延潮现在这个虚名多于实权的礼部尚书而言,陆光祖的意见自己理所当然必须重视。

    况且现在不少官员不满付知远,得罪了那么多官员,自己如果明目张胆地支持他,不是将自己摆上对立面。

    林延潮想了想道:“以往我在归德任同知时,付漕督任知府,故而对于他的为官处事深有了解。他办事全凭一片公心,但是漕船被焚他倒也是难辞其咎,那么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王家屏笑了笑道:“早听说宗海是个念旧情的人,此言不虚啊,其实今日找你来也是想商量商量,我们这里先形成一个共识,稍后在廷议上彼此就能消解分歧了。”

    共识?

    林延潮笑了笑,再看一旁的赵志皋听到这句话时,仿佛如梦初醒,当即点了点头然后又闭目沉思了。

    林延潮见陆光祖对赵志皋微微露出不屑的笑意,王家屏则摇了摇头有些无可奈何。

    陆光祖道:“以本部堂之见,付督台在漕督任上一年不到已是引起很多争议,与其罢免不如将他调离,我可以保他任仓场尚书,如此既为朝廷保留了一位干臣,同时也免去了争议,还能治一治仓场的久弊。”

    闻言王家屏道:“太宰高见,本辅也以为仓场积弊太多,比漕河更需整治,将付督台调任也可平息朝堂上的议论,也是爱护,不知大宗伯意下如何?”

    漕督,仓场尚书之位何等重要?放在这样的场合商量,不用征询其他官员的意见?不过这也很符合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的官场作风。

    王家屏对自己还是相当不错的,特地拉自己来私下商量,如此就避免了自己在廷议上屡遭打脸的尴尬境地。

    现在意见的分歧,主要在陆光祖与自己这里。

    林延潮道:“太宰所言极是,漕督之任干系重大,眼下朝野上下言论那么多,放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来看,将付督宪调离漕河总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但是我们是否应该问过付督宪的意思?他正大力整治漕运之事,这时候将他调离是否违背了一位朝廷大员的意愿,这也是我们应当考虑了。否则若是付督宪因事而误会了元辅,太宰一片爱护之意,如此不是反而让朝廷损失了一位干臣吗?”

    听了林延潮之言,赵志皋微微睁开眼睛露出赞许之色,随即又是合上。

    至于陆光祖面上一凛,一时不知说什么,抚须呵呵地笑了两声,对此不置可否。

    倒是王家屏道:“那么宗海有何高见?”

    林延潮道:“在下有一浅见,不如将付督台暂且停职来京交代叙职,让朝廷当面问问他的意见,以及漕河两边的情况,如此不是更好?”

    听林延潮一言,王家屏倒是露出深思的神色,而是看向陆光祖问道:“与绳兄意下如何?”

    陆光祖笑了笑道:“大宗伯之见不失为稳妥办法,不过朝廷有规矩官员三年一述职,这付督台任官不到一年就召他来京,倒是少有的事。”

    说到这里陆光祖笑了笑道:“这河漕总督干系重大,沿海收粮起运、漕船北进、视察调度、弹压运送等,均需总督亲稽,而付督台来京一来一去满打满算最快也要一个月,这河漕上出了什么差错,谁来担这个责任。”

    林延潮闻言道:“太宰所言极是,是下官有欠考虑了……”

    这时候王家屏伸手道:“诶,山东的民乱已是平定,暂且没有什么大碍,这样吧,既是漕运之事关系重大,付漕台亲自督运今年的漕船过津,朝觐陛下,汇报漕粮完成诸事不是更为慎重,你们看是不是更稳妥些?”

    林延潮看了王家屏一眼,不由心道,真是人才啊!

    陆光祖也是道:“还是元辅高见。”

    王家屏笑着道:“本辅有什么高见,还不是要借重各位的长谋。”

    林延潮连忙起身道了一句不敢,而陆光祖则是坐着欣然受之,至于赵志皋已是头一斜……睡过去了。

    当即此事定下,然后众人又议论了二三事,都是人事之变动。林延潮在付知远的事上开腔后,下面就知趣的不说话了。在人事的提名上,自是陆光祖提什么,王家屏就应承什么。

    林延潮和赵志皋就坐在一旁全程喝茶的喝茶,睡觉的睡觉了。

    到了这一刻,连林延潮也觉得王家屏有些太软了。要是以往的吏部尚书碰到如此有求必支持的首辅,那么不说是阁部相欢,当面叫爹都是可以的。

    几个关键的人事议定后,林延潮从文渊阁回到礼部处理了几件公文后,即是回府了。

    到了府上后,林延潮立即将陈济川叫来吩咐道:“你立即连夜动身去临清一趟。”

    陈济川闻言立即道:“还请老爷吩咐。”

    林延潮想了想道:“此事务需保密,我不会写信以免授人把柄,我要办的事必须着落在钟骡子和他三千弟兄身上。你要告诉他,他与他的弟兄能不能翻身做主就看这一遭了。只是钟骡子那边……”

    陈济川道:“老爷放心,钟骡子早已将他的妻儿都送至临清,请丘师爷亲自照看。”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钟骡子倒是一个晓事的人,那你告诉他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至于丘师爷与楚大江那边你也盯着,让他们睁一眼闭一眼,总之我要运河乱起来。”

    陈济川道:“老爷,这漕运之事关系重大,一旦闹起来,朝廷那边恐怕动静不小。”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叫以争求治,此事早晚必须解决,故而长痛不如短痛。”

    陈济川道:“老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当即陈济川已是立即动身。

    而林延潮则在书房自言自语道:“故而我要等付知远进京以后再办,之前他当初任漕台,我是他的故旧,总要给他三分面子,不能拆他的台。现在他一停职,如此漕运乱起来,正好给那些蛀虫们一个教训,也不枉费了我这么久的谋划!”

一千两百四十二章 漕事

    自付知远卸任之后,漕政之事由漕运总兵负责。

    前任漕运总兵官乃灵璧侯汤世隆,此人乃勋臣之后,是金瓯王汤和的七世孙,因辅助潘季驯修河,协助处理漕政,而被上下官员一致称赞。

    汤世隆之后,现任的漕运总兵官乃新建伯王承勋。王承勋虽是袭伯爵,但他的祖上却比汤和,更令天下的读书人所知。

    不错,王承勋的祖父,正是大名鼎鼎的王守仁。

    王承勋袭爵后不久,即出任漕运总兵官,他比付知远到任时间更短,不过两个月而已。

    现在付知远已是押着最后一船漕粮进京叙职了,现在正是漕船回空之际,这时候一般没有什么大事,故而对于新官上任后,一直提心吊胆的王承勋是松了一口气。

    王承勋从公堂上退下来,回到屋里喝了盅茶。

    这时候听人说督运参将到了,王承勋当即放下茶盅,然后立即吩咐道:“快请进。”

    然后王承勋来到正堂,这漕运总兵府正堂面五间,上有一匾‘总制漕运之堂’。而漕运总督府就在总兵府的西侧,两署中通。

    督运参将也抵达总兵府。

    漕运总兵官的编制是这样的,正总兵一人,副总兵一人,然后把总十二人,其中南京二人,江南直隶二人,江北直隶二人,中都一人,浙江二人,山东一人,湖广一人,江西一人,一共一百二十多个卫所,下辖运军十二万余人,运船一万多艘。

    后来正统年间副总兵革除,以督运参将副之,所以对于王承勋而言,督运参将就是他的二把手。

    对于新官上任的王承勋而言,对于这位在漕二十多年的督运参将可谓十分的倚重。

    现在督运参将一到即向王承勋即跪下垂头道:“大帅,你可要为我们弟兄做主啊!”

    王承勋见此吃了一惊,当即将督运参将搀扶起来道:“什么事慢慢说,能做主的本镇一定替你做主。”

    督运参将垂泪道:“就在数日前,漕台因为一点小事,就请王命旗牌将万把总斩了,末将再三求情也是无用,他这先斩后奏,分明是没有将我们总兵府放在眼底。”

    听到这里王承勋面色凝重,他走到靠背椅前坐下然后道:“宣德年间时,朝廷命平江伯陈太保任漕运总兵官,朝拜会面之时,漕运总督按按例居于漕运总兵官之下。”

    “但眼下文臣得势,文尊武卑,朝廷上下也是愈发重文轻武,这漕运的文武二院也是如此,明面上我与漕台是平起平坐,但实际在漕事上我都多要听他的。本镇的前任新璧侯为何能任漕运总兵十几年相安无事,上下一致称赞,全在于事事听了他们文臣的话。”

    督运参将闻言长叹一声。

    王承勋道:“至于万把总的事,前日本镇回府的时候听说了,莫说你说你求情没用,当时就是我,恐怕漕台也不会卖我这面子,所以说还是罢了,以后让弟兄们办事都是仔细些。”

    督运参将道:“大帅所言极是,可是……可是自这漕台上任以来,上下弟兄都是很有不满。这一次他被弹劾,进京受责,弟兄们问是不是……”

    王承勋立即打断道:“漕台整治漕政也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这运河沿岸的百姓,我知你们运军日子过得苦,但朝廷那边我该帮你说话还是会说话,但是以往那一套要收敛起来了。”

    督运参将道:“大帅,真不是诉苦,今年漕期太紧,江西浙江那边的漕粮都启运的太迟了,虽说现在紧赶慢赶总算到了通州仓,没有耽误了日子,但眼下已是秋后,河水太浅,这会通河又淤积,这漕船不能依时回空,那么势将耽误明年的漕运啊!”

    “漕台不走还好,可以将事都推在他的身上,但若是不走,那么将来出了差错,朝廷就要问大帅了。”

    王承勋闻言知道对方所言非虚,今年的漕运之事虽然已是结束,但明年的事今年就要打算。

    就拿这漕期来说,山东江北的漕船都还好,但浙江江西漕船从南到北要从四五月份就要出发,然后十月抵京,抵仓后再回到浙江江西,这一来一去要十个月,所以这两地的运军也是最苦的。

    还不要说路上因什么事耽搁一下,万一江南的漕船不能按时回去,那么必然耽误了明年的漕期,当上漕船回空逾限之罪。

    王承勋当即摆手道:“不会的,之前漕船被焚毁,山东的官员以及言台弹劾漕台的人不少,但是朝廷令他进京叙职,将事情首尾面圣禀告。足见此事必是朝堂上哪个有份量的大臣在帮漕台说话,所以本镇看来朝廷是不会革了漕台的差事。”

    督运参将心想这漕运的事王承勋虽新官上任什么都不懂,但对于朝堂上的局势还是比他这样的武将了解的深多了。

    于是督运参将道:“大帅真是高见,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王承勋踱步心想,耽误了漕期就是大罪。现在付知远押着漕船上京叙职,万一从漕运总督那卸任,那么明年耽误了漕期,新任漕运总督必然追究的是他王承勋的责任。

    想到这里王承勋道:“你说得是,漕运文武两院分职,向来是文督催,武督运,若是漕船回空迟了,就算是因河道淤积水浅之故,朝廷必然问责于本镇,那么依你之见当怎么办?”

    督运参将当即道:“回禀大帅,而且眼瞅着就要过年,下面的官兵肯定也是着急回乡。万一河水冻住,那么船更回不去了。”

    “所以若是咱们出一笔钱,一面是派人疏通会通河的河道,一面将吃重的大船分小船分次运走。”

    王承勋道:“这要多少银子?为何不让漕船回空时少带一些私货呢?”

    督运参将面望王承勋哀声求道:“大帅,还请大帅可怜可怜下面的弟兄。”

    王承勋心软下来,摆了摆手道:“继续说吧。”

    督运参将道:“钱财确实难办,但为今之计唯有请沿河州县代为疏通,弟兄们再想想办法自己也凑一些。”

    王承勋道:“你说得简单,但是沿河的州县不会卖本镇的面子,此事还必须由漕台主张。”

    “等新任漕台来怕是来不及了。此事唯有请大帅上奏朝廷,大帅放心,就算弟兄们白白辛苦一年,搭上这条命,也定是不敢耽搁了回空的限期。”

    王承勋于心不忍,左右踱步了一阵当即道:“也罢,本镇再贴补一些,另外向朝廷再求些银子来……”

    “……多谢大帅。”

    “先别急着谢,这漕船回空的事,你必须给本镇办得漂亮了。”

    “是,末将亲自前往临清督运。”

    王承勋闻言则松了一口气。

    转眼已是万历十九年十一月,这既是漕船回空的时候,也是各省的举子公车入京以备来年春闱之时。

    鳌峰书院的两位讲师史继偕与翁正春正结伴从福建至京准备赴明年的礼部试。

    二人身为鳌峰书院的讲师这一年讲学来,自是馆谷丰厚,一路行来也不比以往赴京寒碜,而是直接花了一笔钱乘了一艘由苏州直抵京师的座船。

    这日船在山东地界的码头停泊,因还有空位,打算再拉一些山东抵京的客商。

    而翁,史二人在船舱读了一会书,谈论了一会经学,以至于误了船上的饭点。二人也不懊恼就贴补了一些银子,请船娘给二人当场下面吃。

    二人就在船舱里等着闲聊,继续谈起经史来。

    而这时船舱正好进来一名大汉,这位大汉身形很高大,面圆脸阔,看过去很是魁梧。

    这人一开口就是山东的口音:“来些吃的。”

    船娘一面煮面一面道:“这位客官,只有这锅面还有些冷馒头,但这面已是让这两位客官定下了。”

    这名大汉看了翁,史一眼,翁史二人微微点点头。

    倒也不是二人清高,只是身为读书人多少有些‘礼不下庶人’。

    那大汉道:“两位,我也不需面了,只要些面汤就冷馒头如何?”

    “当得。”翁正春开口答允。

    “多谢。”

    不久船娘煮好了面,又拿出几个大馒头来。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皆知福建本地馒头最多不过成人拳头大小,但到了北方这馒头个就要大了好几倍了。

    而这大汉所食的大馒头,他们吃了半个就饱了。但大汉却拿起了馒头大嚼入肚,二人才吃了几口面,对方即消灭了一块馒头,于是又拿起另一块嚼起。

    二人对此也不以为意,他们眼底,这位大汉既是粗人,当然食量颇豪,所以也是正常的。

    这时翁正春与史继偕道:“现在身处这几千里运河之上,不由想起当初大宗伯在朝堂之上,曾提议海漕河漕并重之法,一如永乐年时的旧例,但此事最后却不了了之,实在令人可惜啊。”

    史继偕道:“是啊,若是海运能开,我们福建举子进京也不用受此辛苦了。毕竟海上走还是方便。”

    二人正说之间,忽见那大汉笑了笑。

    翁正春问道:“这位兄台,可是方才我们所言有不妥之处,还望见教。”

    那大汉三口两口将手里大馒头塞进嘴里再就了一口面汤喝进肚子后,又拿起第三块大馒头道:“不敢当,只是听你们说要坐船进京有些可笑,海上风浪颠簸更甚于陆上十倍,你们受得了。”

    史继偕一笑然后道:“我与翁兄都是闽人,对我们而言坐船如何家常便饭,至于我也坐过几次海船,风浪丝毫不惧。”

    “那我说错了,二位继续。”那人继续吃了起来,一大碗飘着些油花的面汤被他大口大口喝完,然后对付起馒头来。

    翁正春,史继偕虽觉得谈天的雅兴有些被打断了,但还是边吃面边聊了下去。

    “其实,据我所知朝廷不是没有打算海运,永乐十三年时罢了海运,朝廷将海运运军分为十二总,而另设一遮洋总有人七千,三百五十艘,其中不少是能装四百料的铁风船。永乐年间遮洋总仍事海运,从直沽运粮至蓟州。只是可惜后来罢海运,遮阳总名存实亡。”翁正春闻言感叹。

    史继偕道:“不过隆庆五年时,王临海任漕台时重开海运,当时提议重设遮洋总,又造了不少海船,但后来海运又罢不知这些海船今在何处,如此浪费朝廷钱粮着实可惜了!”

    翁正春道:“是啊,若是王临海仍在就好了,一旦实行海运,那么今日漕弊也就没有了。”

    这时那大汉一声轻笑。

    闻此翁正春,史继偕二人都有些不快,这大汉屡次三番地打断二人谈天。

    那大汉拍了拍肚子,他已是三个馒头下肚,外加一大碗面汤,然后起身抱拳道:“二位见谅,在下是山东人士,自幼长于此乡听二位论述,不免有些异议。两位是进京赶考的孝廉吗?”

    翁正春,史继偕见对方说话文绉绉的样子,不由异议问道:“兄台也是读书人?”

    那大汉点点头道:“在下毕自严,淄川人士,万历十六年领乡荐,两位看我这样子不像是读书人吧,呵呵。”

    翁,史二人都是大吃一惊,连忙起身道了失敬,然后自报了姓名。

    毕自严道:“两位是闽人,那么方才所提的大宗伯正是天下闻名的学功先生吧!”

    翁,史二人对视一眼。

    翁正春笑着道:“正是,我们二人还是鳌峰书院讲师,我们入学院时,学功先生还是山长。”

    毕自严闻言正色道:“不意在此遇到鳌峰书院的老师,方才失礼,还请两位受我一拜。”

    二人连道不敢。

    但见毕自严却不肯起来而是道:“我自幼读书,不喜欢寻章摘句作文章,就喜欢研究经世致用之学,但旁人都道我是不务正业。但后来读了学功先生的文章,其中有句话,这经义文章就是经世致用,经世致用就是经义文章,如此我才恍然大悟,从此读书才找到了诀窍。毕某能有今日都是拜学功先生所赐!”

    “而今虚度光阴虽未曾见到学功先生,但能见到他两位同乡,亦是毕某之幸甚。”

    翁,史二人闻言都是大笑,翁正春道:“看来是爱屋及乌了,方才我们不识兄台,也是失礼了,只是不知我们二人方才议的漕运之事,在毕兄眼底哪里出了错呢?”

一千两百四十三章 义气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都是认真向毕自严请教。

    毕自严这时倒是道:“方才是在下鲁莽失言了,还请两位见谅。”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对视一眼。史继偕道:“我是真心向毕兄求教。”

    毕自严见此道:“不敢当,不如请二位到毕某的船舱说话。”

    三人当即来到毕自严的船舱。

    这船上的船舱虽是两人一间,但甚为狭小。毕自严这间更是狭小,虽是他一人住,但对铺摆放了船上的杂物。

    毕自严自嘲道:“某长得粗大,若是与人同住倒是不习惯,此处给我歇脚。晚上也点灯攻读经史也是来得安静,无人打扰。但还是不如两位同吃同住同学,彼此之间每日切磋学问。”

    翁正春,史继偕二人闻言笑了笑。

    史继偕见毕自严铺上放着两本书,当即问道:“不知毕兄可否借我一看。”

    “当然。”

    史继偕当即取来一看,这两本书一本是《万历会计录》,此书是先后两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张学颜所编撰。此书囊括大明财政的方方面面,虽是对外发行,但除了户部官员外,几乎没有读书人对此书感兴趣,却不料毕自严竟有此书。

    史继偕对毕自严不由多看了几眼,拿起另一本书更是觉得吃惊。

    原来此书是由二人经手编修然后刊布。

    此书正是已故右通政,前鳌峰书院的徐贞明所撰《潞水客谈续》。

    这徐贞明所撰写的潞水客谈有两部,前部是记载开水利于北方屯垦之事,但此法因地方阻扰最后作罢。而后一部则在北方兴旱田屯垦之法。详细记载了番薯,苞谷如何的栽种之法,以及如何肥田,备荒,此事最后成功得到了实践。

    徐贞明当年将此书的手稿给了林延潮后,林延潮就让翁正春,史继偕二人帮忙校对最后以徐贞明的名字刊发。

    这本书后来到了户部尚书石星的手中,石星读后对此大为赞赏,然后下令再刊,作为北方各州县屯垦备荒的规范。

    当然这本书也是与科举,经史无关的,更不会有多少读书人对种田感兴趣,但毕自严却放在床头读之,这令翁正春,史继偕二人更对他刮目相看,才也明白他为何说自己喜欢经世致用之学。

    如此二人更是想了解毕自严胸中的见解。

    三人坐下后,史继偕道:“那我们还是继续方才的话题,于漕运之事我们二人见识浅薄,还请毕兄不吝赐教。”

    而翁正春点了点头。

    毕自严道:“不敢当,吾乃山东人士,自幼长在这运河边上,听二位议论兴海运革漕运之弊,不敢完全认同。”

    “二位面前,吾试以学功先生‘精一之功’论之。”

    翁正春和史继偕更是吃了一惊,当即道:“愿洗耳恭听。”

    毕自严道:“无论是海漕还是河漕都是要将漕粮运之京师,但漕粮千里转送送到如何能节约国力,减少百姓负担,此为精一之功也。”

    “河漕,海漕各有千秋,不可因倡海漕而贬河漕,或倡河槽而贬海漕,当以各自利弊道之。”

    “河漕之利,一在于货物往来之流通,这几千里漕运,漕船代客运输酒,布,竹,木等等,这南货附舷北上,北货附空南下,皆日用所必需,因河漕之事沿岸多少百姓商家仰此为生。”

    “二在于这沿河之上的常盈仓,水次仓囤积了大量的漕粮,比如黄淮受灾,沿河仓储即可开仓放赈,以解民困,这也是便利。”

    “说了利再说弊,这弊也显然在于其一,官多徒役众,沿途盘剥搜刮不厌其极,漕运每年用银近千万两,满打满算一石漕粮运之京师,其价十倍有余。”

    “二在于黄河泛滥不止,要治河漕先治河。”

    “三在于漕河之势,中间高两头地,官吏维持所费不知几何,朝廷难堪其负担。”

    翁正春,史继偕都是点点头然后问道:“海漕之利弊呢?”

    毕自严当即道:“以往海漕之弊在于道远路险,费财损人,但吾以为海漕虽有漂没之损,却无盘剥之费,挨次之守,就算加上加耗,也远远比河漕所费小。”

    “其次在于船,我山东所造海船已可有千料之大,虽不如闽浙商船,但也可以航海。当年元都于燕,仍能从江南以海船运粮,为何今日不可呢?只要海运一行,那么维持运河之费,治理黄河之费,疏通河道之费,拉纤之费朝廷都可以省下来,如此不仅可以丰国库,也可以解民困。”

    翁正春,史继偕对视一眼。然后史继偕道:“毕兄所言极有见地,这么说也是支持海漕,但为何反对我们二人呢?”

    毕自严道:“既是海漕有如此多之便,为何本朝至今都不能推行呢?二位可想过吗?”

    “当年河督王临海尝以海运试之。”

    毕自严笑了笑问道:“那么两位可知王临海为何提及行海运之策?”

    “不是利国利民吗?”

    毕自严笑道:“两位只知其一,当年王临海为何提议要开海运,其因在于黄河改道,故而朝廷提议在莱胶开运河,但是王临海时为山东之大员,若是在莱胶开运河,必消耗我们山东地方之大量人力物力,故而才出面反对,并非是从利国利民考虑。”

    翁正春,史继偕闻言都是恍然。

    “其实当时张江陵在阁中乃持论支持实行海运,但两位可知为何后来当国时又更张不许海运吗?”

    张居正乃是名臣,当初他为阁臣时支持海运,为何到了为首辅的时候却改变了主意。

    二人再度虚心请教。

    毕自严道:“因为要建海船必取木于湖广,张江陵是湖广人,他闻之建造海船必弊家乡,故而改了其初衷。其间说白了,其实并没有以海漕解河漕之困,解民倒悬的想法。”

    翁正春,史继偕闻言都是默然许久。

    翁正春叹道:“原来其中那么多隐情,我算明白了。毕兄真是高见!”

    “那毕兄以为当如何?”

    毕自严道:“我是山东人士,但无运河如何有聊城之繁华呢?我苦想多年,要革漕弊,在于不让地方食漕利,如此不如以一利更一利,这才是办法。”

    史继偕目光一亮道:“就是为何当年开莱胶运河,不利于山东,故而要以一利更一利。”

    毕自严点点头道:“正是这个办法,其实说来也蛮令人丧气的,什么解除民困,朝廷上的官员哪个想到民困,以往的漕督也不是没有好官,就比如当今的付漕台也不是如此,但却为遭到弹劾。至于其他的漕督,为保住乌纱帽,不少只能与地方官吏同流合污了。最后受苦的都是老百姓啊!”

    翁正春闻此摇了摇头,史继偕倒是握紧了拳头,最后无奈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突然船身一晃,三人还以为船是触礁搁浅了,一并走出船头看情况。

    原来一艘漕船搭上了客船,从漕船船上跳下几名运兵当即道:“此船已被朝廷征用了,你们一会下船去!”

    闻此其他走出船舱看热闹的乘客一片哗然,纷纷道:“我们还要进京呢!”

    “我要进京作生意!”

    “我回乡探亲!”

    那几个运兵骂道:“呱噪什么?你们的事再大有朝廷的事大了吗?”

    船老大出面道:“这位军爷,你们征用我们的客船,我们没话好说,但总要有个理由吧!”

    那运兵道:“屁话,没有理由,老子会乱来,告诉你们前面的运河淤了,不能走漕船。所以我们已是知会了地方州府,征用沿河船只分次拨减漕船上的货,所以你们的船被我们借用了。”

    船上闻言哗然之声更大,船老大也是道:“这位军爷,若是北上运漕粮进京,小人绝对没有二话,但是你们是南下,船上哪里来得货呢?”

    运兵闻言就是一个耳光抽在了船老大脸上。

    那运兵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老子叫你们的船运货就运货,哪里来得那么多话说?”

    “还有你们这些人,再敢说话,信不信老子征用给漕船拉纤!”

    乘客闻言都是敢怒不敢言。

    毕自严摇了摇头叹口气,史继偕欲出头却被翁正春拉住。

    史继偕气道:“我就不信,几个运兵还敢拿我们举人去给他们漕船拉纤!”

    翁正春道:“我们还是先听一听毕兄的高见。”

    毕自严道:“哪有什么高见,这些运兵也是身不由己。这漕船抵京后卸载漕粮空船返回,称之回空。这回空的漕船要仓场衙门开具的限单,每艘漕船抵地方水次仓时,都要将限单给当地官员审查,若回空耽误了期限,不仅漕船上的运兵要罚,地方上官员也要重罚!”

    翁正春叹道:“漕规之严可见一斑。”

    史继偕道:“那么漕船上的货物呢?”

    毕自严道:“那运兵有什么办法?他们在漕船上私运货物到沿河地方贩卖,如此稍稍贴补一二,否则如何经得起沿途官吏的盘剥?”

    “所以我们就算是举人,也是丝毫说不得,这些漕兵必有地方州县官员的授意,否则不敢公然征用船只纤夫!”

    临清。

    运河要冲,南北货物集散之地。

    这临清因受运河之利,格外的繁华,丝毫不逊色于苏州,扬州这样的地方。

    其中富贵官商人家更是不知多少。

    现在临青的一处富贵人家的庄园里,督运参将正暂住此处,这几日每天宴饮吃得是水陆毕陈的酒席,看得是苏州请来的戏班,还有官商进献的美貌歌姬。

    这几日这位督运参将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这时候一名书吏向督运参将禀告道:“钟骡子还有几个漕河上头脸人物都来了。”

    督运参将闻言将怀里的美貌女子推开,当即道:“终于来了,若他们再不来,老子就要去捆他们来呢。”

    书吏陪笑道:“这些人都是小角色,平日里哪里能见得到将爷,因为这漕船回空的事见一面,就是将爷的抬举了,他们不会不识好歹的。”

    督运参将点点头,当即吩咐钟骡子几人入内。

    几人一到,督运参将出声道:“漕船回空的限期已是耽搁了,朝廷上面已经是动问了,漕帅那边也是担当不起,催促再三,而本将呢?除了这颗脑袋,别无长物,要是耽误了回空的漕期,本将绝对是死路一条,所以你们几个一定要给本将想出一个办法来。”

    钟骡子等几个人都是弯着腰站着。

    一人出声道:“回禀将爷,以小人之见眼下最要紧的是让漕船动起来,这漕船动起来,事情就解决了,可是这河段淤了这么多处地方,要疏通暂时是来不及了。唯有请地方州县派减拨船或摊运雇募,再征用民役拉纤这才是办法。”

    督运参将道:“所以要向朝廷上疏是吗?这要你教吗?现在漕台在京师,朝廷回文还没有下来,但地方州县虽是口头答允了,但却让老子自己雇募民役,沿河征用,这叫什么办法?所以最后只有着落在你们身上。”

    钟骡子闻言一声不吭,任由他人交涉。

    “难道将爷的意思,也就是让我们自己先出钱出力?将爷你还是饶过我们吧!”

    督运参将冷笑道:“你们着急什么?钱又不是不给,只是让你们将事情给先办了,这些年咱们漕军雇佣你们的舵头水手,纤夫脚夫,给了你们多少的好处,现在咱们有一点难处了,你们却不给办了?这是我不饶你们,还是你们不饶我们。”

    “可是我们也没有钱啊!”

    “那你们自己去想办法……”督运参将看着这几人态度,他也不是不打算真的一点钱不出,毕竟来前张承勋已是拨给了他一笔款子,但是他想讨价还价,给得越少,留在自己手上的就越多。

    当官都是这么当的。

    “你们不说话,此事那就这么定了。”督运参将目光扫过众人。

    几人犹豫了一阵,这时候钟骡子站出来道:“咱们平日受将爷的恩惠还少吗?今日的事咱们就是贴钱也要给将爷办妥了!”

    督运参将闻言吃了一惊,心道这货竟如此讲义气?

一千两百四十四章 力驳群雄

    紫禁城入冬以后,大雪纷飞。

    又是一年京城的雪景,不知不觉林延潮来京任礼部尚书已近一年了。

    现在部里的事,相对平静。

    之前申时行因国本之事去位,天子推迟明年册立太子,而礼部左侍郎黄凤翔单独上疏恳请明年春如旧册立太子。

    天子驳回并将黄凤翔夺俸三个月,然后黄凤翔一气之下自请去南京任官。

    天子如他所愿,让黄凤翔任南京吏部侍郎,本来礼部左侍郎要由赵用贤补上,但赵用贤与吏部尚书陆光祖不和。

    陆光祖索性就推举了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的韩世能迁为左侍郎,补上黄凤翔的位子。

    此事完全是陆光祖自作主张,丝毫没有与林延潮商量。

    林延潮虽也不希望赵用贤任礼部左侍郎,而且从道理上来说,礼部左侍郎的任命他也不好过问。但陆光祖连知会一声也没有,多少令他心底落下些芥蒂。

    不过林延潮知道陆光祖并非是针对他,而是陆光祖此人一贯如此,铨政之大权向来不容任何人染指,天子没有经过他廷推内阁大学士,他都要BB半天,现在首辅王家屏都让他三分,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韩世能也是林延潮老熟人了,他是申时行的同乡,算是铁杆的申党中人。对于林延潮作为申时行的得意弟子,他们也是有很多方面的共识,因此二人很快走到了一起。

    风雪交加,林延潮,韩世能于礼部衙门后堂的亭子里赏雪品茗,闲聊公事。

    这时赵用贤因公事向林延潮请示,走到后堂时,正好见到这一幕。

    赵用贤见此一愕,然后摇了摇头。

    随从看赵用贤的脸色,然后道:“这位左宗伯来部才多久,就与大宗伯走得这么近了。”

    赵用贤捏须道:“这也是大宗伯擅拉帮结派啊,但凭心而论,这也是人家的本事,这一年来部里的事,大宗伯驾驭起来是游刃有余,礼部奏请极少被内阁,礼科打发回来。”

    随从道:“那还不是大宗伯将功夫都用在廷议,内阁,礼科打交道上。这部里的事近来他管得颇少啊。”

    赵用贤见林延潮与韩世能有说有笑道:“对正堂而言,上任后最难之事莫过于佐贰官之协调,若办不好,部里事事都要过问,足够他吃一壶的。但佐贰官敢轻慢正堂,也多半看正堂与各部不睦,或与上官不和。”

    “原来如此。”随从恍然大悟。

    “下官见过大宗伯!”赵用贤行礼。

    林延潮淡淡地笑道:“汝师外面冷,上亭子来。”

    赵用贤入座后道:“老远就见大宗伯聊得正起劲,若非公事本来不该轻易打搅。”

    韩世能笑道:“我与大宗伯正聊些书画,若是知道汝师兄也有这雅兴,就邀来一起闲聊了。”

    赵用贤笑了笑道:“山野粗人,懂什么品赏字画。哪里及得上韩兄这样的方家。”

    韩世能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韩某岂敢在两位面前班门弄斧。”

    二人打了几句机锋,然后进入正题。

    “敢问两位大人,明年太子册立事,咱们礼部是否还要复请,此事责任在本部,若是不请怕外面会有议论。”

    韩世能闻此心知,此是惹祸上身的事,他看了一眼林延潮的脸色,立即出面道:“之前左侍郎鸣周兄因进言此事已是触怒天颜,若是再言怕是反而更不利于国本,汝师三思啊。”

    赵用贤正色言道:“平居无极言敢谏之臣,则临难无敌忾致命之士,这也是鸣周兄在奏章中所言,哪怕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谏被天子斥责,但也要尽我们身为臣子的本分。”

    林延潮看了赵用贤一眼,知道他性子极为执拗,若与他讲理,能够争上三日三夜。

    林延潮道:“汝师兄,此事不在于圣上,而在于宫中有人作梗。我等身为臣子,也不好令陛下陷入两难的境地。”

    赵用贤一听想起那日天子召林延潮商议国本时,被郑贵妃冲进来打断的事情。

    林延潮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道:“此事本部堂也实是无奈,为人臣当有忠君之心,但东宫之事乃天下大本,又不可不定,还请汝师教我如何办?”

    林延潮之前与王家屏商议过,谁来出头敲打郑贵妃?

    王家屏虽有此意,但他也担心得罪郑贵妃。

    至于林延潮当然也有这个打算,但是当日在殿内争吵,天子亲自出来劝架,自己若在就此事再与郑贵妃过不去,天子就要与自己过不去了。但是自己明上不好出面,却可以煽动其他人啊,因此论及当打手和喷子,确实没有人比赵用贤身后的清流更适合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赵用贤点了点头当即道:“我明白了。”

    事情议完,二人告辞。

    林延潮则是披上衣袍前往内阁,付知远已是抵京。

    不过这一次对他而言可不是一件愉快之事,天子没见着,他要先去都察院堂参,然后到内阁与廷臣科臣会揖。

    林延潮坐上轿子到了宫门,然后步行入宫,一路上风雪交加。

    左右给他撑的伞上都积满了雪,林延潮到了文渊阁后,左右随从收了伞。他伸手掸了掸袖子上的积雪。林延潮刚一站定,几名内阁的中书也是立即迎了上来。

    “见过大宗伯!还不给大宗伯递手炉来。”

    林延潮接过手炉,也算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他问道:“会揖的如何?”

    那名中书凑上前陪着笑脸低声道:“谈了一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呢。”

    “哦?”林延潮顿了顿道,“可否容我在外旁听。”

    林延潮的名字本不在与会名单上,但是他这么开口了,下面的官吏敢说半个不字吗?

    “当然。大宗伯这边请!”

    这名中书当即引着林延潮来到会揖室。这会揖室林延潮不陌生,当年张居正当国时,林延潮作为轮值中书多次在会揖室里作记要之事。

    但林延潮身为部臣后,这样的内阁与六科会揖却是不能参与了。

    林延潮来到门外就听得门内声音颇为刺耳。

    会揖是祖制,内阁大学士在会揖中于国事上接受科臣的质询,过去常常有言官在会揖上将内阁大学士怼得面红耳赤的时候。

    在另一个时空里,沈一贯为首辅,此人在明史里有八个字的评价那就是‘枝拄清议,好同恶异’,就是打压清议,在政见上喜欢与自己相同的,讨厌与自己相异的。

    有一次会揖,一名言官得罪天子要被贬谪,众言官请求沈一贯出面保他,但沈一贯百般理由推托,当时袁可立坐于末席大笑道:“公不是不能救,而是见死不救。”

    当场满堂愕眙,而袁可立独自不惧,侃侃而谈。

    当时沈一贯斜了一眼袁可立向左右问道:“末座白皙者何人?”

    事后袁可立因此事而被沈一贯报复而罢官。

    但今日的主角不是内阁,而是刚从淮安进京的河漕总督潘季驯。

    而此刻会揖室里,付知远脸色铁青,他这一次来京本以为能够面圣陈词,请天子支持自己大力整治漕运之事,但是没有料到他来京后,根本见不到天子一面。

    面对他的却是如同债主一般的苛厉言官。

    在都察院堂参时,他已被左右都御史严厉问了几句。

    而今日内阁会揖,更是如此,言官们围着他质问。

    “漕运之事,朝廷早有主张,漕督不以安静为要,骤然以严刑峻法整治,此博名乎?好功之病乎?”

    ”漕政之事糜烂已久,如重病之人,当以温和之药调养,岂可骤下虎狼之药?”

    “漕督,其他不论,这一次漕船被焚之事,你当如何向朝廷交代?这漕粮的亏空与漕船的补造,又如何交代?”

    付知远听见言官质问,一一答之,他心底有气。

    但他也知道现在言官权力极重,权势轻一些的部寺大臣,这些人都不放在眼底。

    付知远反驳了几次,都被这些言官说了回来。他也是堂堂二品大员,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当即他闭上眼睛,不置一词,任由这些言官去说。

    为何他的苦心变成了这样,为何一贯对他信任有加天子不肯见他,为何为国为民却是如此下场。

    付知远满腔悲愤,一名大臣就如此受辱于言官的口舌之下。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头传来推门声,四面的嗡嗡之声却一下子停止了。

    却说林延潮在门外听了几句后,轻哼一声,当即伸出单手推开门。

    林延潮动作也不大,推门之声也不甚重,但众言官们都是看了过去。

    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林延潮推门后负手而入,立在门前目光从左至右的扫视过一遍。

    顿时会揖室因他的出现而鸦雀无声。

    会揖室内布局是如此,首辅王家屏面南而坐,付知远坐在他的左手侧,至于言官们则是左右对座。

    林延潮扫了一眼后,大步从言官的目光中迈步至王家屏的面前,微微施礼后,即是坐在了王家屏右手侧的空椅上。

    王家屏笑了笑道:“本辅召大宗伯来是有几件事商量,不曾料到因会揖耽搁了,即是大宗伯来了,咱们也可聊一聊漕运的事。”

    闻此向来眼高过定的科臣彼,一并起身向林延潮见礼。

    “多谢元辅。”林延潮向王家屏称谢后,然后转过身看向众科臣们。

    他笑了笑然后道:“漕政之事虽非礼部所掌,但廷议上我与众辅臣也是商议过几次。当然本部堂所见与不少人有些不同,这就当作不随众以为是非吧。”

    “你们也知道本部堂持海漕之意,但海漕不等于要废除河漕,河漕之糜烂到了今日诸位都是看在眼底!付漕台打算以严刑峻法整治,吾不赞同,漕政糜烂不在于治,而在于法,法不更新,则为弊法,本部堂以为这漕法要变!”

    众言官们对视一言,不敢当即出声反对。

    一人大着胆子道:“大宗伯,这漕法乃祖制,不可轻变。”

    林延潮道:“谁说不可轻变,在成化以前,朝廷不许漕船夹带土宜,但到了成化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十石,嘉靖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四十石,到了万历三年以后,朝廷允许每船夹带六十石土宜。你们说这漕法不是一直在变?”

    林延潮一言之下,众言官们嗡嗡之声四起。

    一名言官起身道:“允许漕船夹带土宜,等于朝廷将商税白予之,平白上使得临清,崇文税等钞关少了许多国入。”

    林延潮道:“此言实为正理,眼下漕运之弊,在于以卫领军,以屯养军,以军出运,因名实不符,以不文不武之官,领不商不农之民,此乃国家之大弊。”

    “但是运兵又能怎么办呢?朝廷养了十二万的运兵,当初运军有每年屯田所入一笔,行粮所入一笔,月粮所入一笔,但而今运兵屯田尽被兼并,行粮月粮朝廷也从没有给足。运兵也是老百姓,他们也有一家妻儿老小要养,不让夹带土宜让他们如何养家?你来出个法子。”

    这名言官不能答坐下。

    一名言官道:“但是付漕台严治漕政,已使得运河上下民怨沸腾了。”

    林延潮轻笑道:“民怨也有兼听偏听之说,嘉靖四十五年,朝廷于夏镇开运河,鱼沛两县百姓罢市抗议,因为新运河不从此过,商贩无以生计。”

    “身为言官不可只听下面地方官的一面之词,或者听浮言而动摇国是。本部堂倒是听闻付漕台到任后,少人拍手称快,从此不受官吏滋扰。”

    林延潮几句话下,这名言官称是退下。

    下面又有几名言官上前,林延潮可谓对答如流,他不仅于国朝两百年漕政如数家珍,而且引经据典,将质疑一一驳斥。

    众言官们说得是哑口无言。

    最后倒是王家屏出面道:“大宗伯高才,真是令我等受益匪浅,今日会揖就到这里吧!”

    众言官们早就想开溜了,当即一并起身告退。

    众人离去后,方才力驳群雄的林延潮立即起身与付知远见礼道:“林某见过老府台。”

    付知远见林延潮如此,点了点头道:“多年不见,宗海仍是风采依旧,方才你舌战群儒真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

一千两百四十五章 海漕

    却说翁正春,史继偕,毕自严三人因漕兵征用船只,不得不中途下船。

    这时候已是初冬了,若是赶不上明年一月到京去礼部报名,无疑将错过了这一次会试。

    幸好毕自严是山东本地人士颇有人脉,毕自严的父亲名为毕木,以诗书传家,被朝廷授以儒官,毕木有子八人。毕自严为第四子,他的兄长三人分别名为自耕,自耕,自慎,到了他名为自严。

    毕家乃是当地大族,毕自严求助地方后,当地父母官卖毕家的面子,当即以官方名义雇到了一艘船。

    同时地方官还知道有两名福建举人与他同行,此人也是极会做人,雇了船还给船上配了听差,厨子,可谓周到极了。

    三人坐在船上往北而去,他们一面攻读经史,切磋学问一面讨论时事,针砭时弊。

    翁,史二人经史功底虽高,但论及通晓时务却逊色毕自严多了,故而众人互有长短,也是相互佩服,最后意气相投。

    经过这同船后他们倒是结为了极好的朋友,一起约定将来若有高中之时,一起为社稷天下作一番事业。

    一路无话,他们抵至了沧州。沧州乃运河上要紧的水旱码头,也是名胜之地。

    三人抵此后,毕自严对翁,史二人道:“沧州自古乃是黄河入海之州,黄河改道之后,这故道即成为了沃野,此为沧海桑田是也。”

    说到这里,毕自严也感慨道:“不过自运河取道于此,河道愈加淤塞且水高于地,而此地地势东高西低,一旦河水溃决,即泛滥千里,良田浸泡为盐卤之地,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浸满在洪水之中的芦苇和茅草,故而此地又名为长芦。”

    说到这里,毕自严道:“不过沧州尚武之风极重,东汉时渤海太守即感民风彪悍,劝百姓卖刀买犊,卖剑买牛,可惜百姓不听从,故而我们还是在船里读书,少走出船外以免招惹不必要的是非。”

    翁正春,史继偕都是称是。

    这时候运河水浅,船行得极慢,必需雇人拉纤,当即船家下船与纤夫们讲价钱。

    翁正春不是第一次进京赶考,知道这运河纤夫,以及漕船上的水手舵夫都是鱼龙混杂之辈。

    纤夫不用多说,而漕船因为运兵大量逃亡,故而到了万历朝时漕军不得不从民间雇佣水手舵夫充数。

    而纤夫水手舵夫之间也有帮派,大多以地域,信仰划分,每年漕运过后,他们都是聚众而居如此窜连一起,遇到什么事情也是由帮派出面打理。

    因此船老大也不会压价太狠,他与这些纤夫们讨价还价一番,便给了银子让他们拉纤。

    纤头拿钱后即召集了在岸边或坐或立的纤夫,让他们按序准备拿筹。

    纤夫听得有活干,当即上百号人排好了队。

    这些纤夫看去虽是精瘦,但都有一身的气力,他们将腰肚间的草绳重新捆了好几圈狠狠地勒紧后,脱去上衣即来到船边拉纤。

    每个纤夫必需走一段路,待筋疲力尽了去纤头那边拿筹,若是半途没了气力,则不给筹。

    如此船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行走在运河上,拿到筹的纤夫先坐在一旁歇口气。

    船虽行得慢,但还算稳当,运河两岸也没什么景色,都是长满芦苇的荒滩。翁正春三人正要回船舱读书,却看见运河前头行来一名官差,以及一大群纤夫。

    “谁叫你们漕帮来这里拉纤了?前面的漕船都堵在河上动弹不得。”

    运河旁的纤夫闻此都是一动不动,一名纤头出面道:“差爷,不是我们不肯动啊,你看这都接了生意总不能不做吧!”

    “什么不做,这河上的生意,自有德州帮的人去干,你们去拉漕船就是!”

    这名官差身后那些纤夫都是阴沉着脸。

    听到这里原先对官差和颜悦色的纤头当即板起脸来道:“好啊,原来是你们德州帮的人向官府通风报信的,是不是咱们两帮又要干一架?”

    此言一出,对方的纤夫都是紧张起来:“怎么又要打架?”

    “别以为你们漕帮人多就怕了你们!”

    “咱们德州帮也不是好欺负的。”

    明眼人看得出来,这些人虽说不惧,但其实内里大惧。

    这些人用眼神求助向那名官差。那官差收了德州帮的好处,自要出面替德州帮说话。

    官差道:“你们漕帮管是谁通风报信?总之这官船你们拉不来,这漕船他们德州帮拉不了,这是你们两帮早就定下的规矩,怎么不认账了?”

    “是啊差爷,我们德州帮也是苦命人家,沿河的船都被朝廷征用了,咱们好容易遇到一艘官船,大伙拿筹拉纤讨个生计,不然今日就没米下锅,明日就要卖儿卖女了。”

    那官差听着德州帮的纤夫哀求,当即也是道:“你们漕帮的听见没有,不要不给人活路。”

    “差爷,有所不知。今年不同往年,回空的一艘漕船一筹才给两文钱,还要来年再支取。而客船一筹五文钱,都能卖个好力气,谁去拉漕船?”

    “这不归咱管,反正这官船不是你们拉的。”德州帮的纤夫纷纷起哄道。

    “你说不管就不管,那咱们就重新定规矩再打一架,敢不敢?”

    “打就打!”

    官差骂道:“我看谁敢打!”

    “弟兄们,先打了再说!”

    两边的纤夫手疾眼快,早就有人见风声不对去拿出了家伙什。双方当即打了起来。

    这沿河纤夫帮派之间为了拉船打架斗殴也是常有的事,不死伤几条人命是出不了结果。

    船老大劝了几句见劝不动,也就返回了船上,反正哪边打赢都要来做自己的生意,他并不把这当一回事。

    至于船上其他人则是吓得躲进了船舱里去,生怕是殃及池鱼。翁,史,毕三人则在船舱里观看这一幕。

    但见两边打了一阵,地上已是横了几个人在那呻吟。这些纤夫也真是勇猛敢打,什么死手都敢下,反正死了伤了帮会都会出面照顾。

    这时候官差见伤了人,有些担心地方州县降责于他。他在旁大骂道:“你们再打老子就抓你们见官!娘的!”

    这官差正拉架之际,不知是谁冷不丁地朝这名官差头上来了一棒。

    顿时鲜血从官差的头顶留出,他当即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打死人了!”

    随着这一声惊呼,两边的人都退到一旁。

    两边打架出人命的事也是经常,但打死官差了倒是头一回。

    翁正春他们三人也是吃了一惊,这怎么会闹出人命来?

    “是你们德州帮的人打死的官差!”

    “胡说,明明是你们!难道想栽赃嫁祸到我们头上吗?”

    “谁打死的人,谁都没有看到,你们说是我们干的?我们还说是你们干的?”

    “好啊,我们与漕帮一起去清军厅评评理如何?”

    “去就去!清军厅的官爷咱们哪个人不认识。”

    船舱里,毕自严忽道:“此事有蹊跷,怎么会有人敢往官差头上招呼,这可是杀官之罪啊!”

    “不说是不是蹊跷,倒令我想起当年也是在黄河里挖了一单眼石像,上面写着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史继偕出言道。

    “你是说有人要造反?”翁正春当即问道。

    史继偕摇头道:“造反不至于,我看是有人故意挑事。”

    毕自严道:“似有几分可能。”

    船也是停了,两个帮的纤夫各自退开,圈着一具尸体,原先受伤的人早是各自搀扶开来。

    “完了,杀了官差,我们不说以后还能不能接到活,恐怕这命也是难保。”

    这时候一个人走了出道:“你们德州帮也不用再说了,眼下我们漕帮没有了活路,大家也不要想有活路。”

    “一根筹才两文钱,饭都吃不饱,咱们谁去拉纤?你们德州帮也看看自己,这些年客船少了多少,就算赚了几个钱,官差又要从你们头上剥削一笔,到头来自己都吃不饱饭,更不用说家中妻儿老娘呢。”

    “哪有什么办法?这都命啊!谁叫咱们生来就是苦哈哈。只能求来世投好个胎了。”

    “我看未必!”对方冷声言道。

    “那你说怎么办,你们给大家找一个活路。”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咱们一起找官老爷说理去。”

    “官老爷?”

    “过去在咱们村,那些官老爷不让咱们老百姓活了,老百姓就将家里农具往县衙大门口那一堆,等农具堆成了山,当官的就得怕了,服软出来赔礼道歉。”

    “而咱们走漕的人呢?官府不让咱们活了咱们怎么办?咱们卖苦力气的身无长物,就靠着这一条纤绳在水边讨生活!咱们都把自己的纤绳往官府门口一扔,告诉那些官老爷咱们不干了!”

    “说得好!”

    “不干了!”

    “咱们不干了!”

    一群大汉振臂呐喊起来。

    也有老成持重的人道:“这么办官府会不会追究?万一耽误了朝廷漕船回空怎么办?那可是死罪啊!”

    “追究?官差要咱们吃不了饭,咱也让吃不了饭。活都活不了了,还担心死罪。咱们要让朝廷知道咱们漕帮,德州帮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鱼死网破。咱们现在就去县衙门,不去就没有卵子的!”

    “好,只要你带头,咱们就一起到官府交纤绳去!”

    “走,一起把纤绳带上!”

    一旁船舱上毕自严等人相互看了一眼。

    毕自严笑着道:“没料到这些卖气力活的也有这样的决心啊!”

    翁正春摇了摇头道:“自古以来,百姓聚众敢于官府做对,都没什么好果子吃。就算闹成了,官府屈服一时,难保以后不会秋后算账。”

    毕自严笑道:“你们没听他们说了吗?一个人造反不行,但几百几千甚至几万,到了这个时候官府也不得不重视啊!再说他们又不是占了官府,而是去扔纤绳,朝廷不会重责的。”

    史继偕道:“非也,官府怕百姓扔农具是怕耽误了农时,但丢纤绳必然耽误了明年的漕期,如此朝廷必会降罪,若没有有力大臣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这些纤夫恐怕就要当罪了。”

    “这些纤夫虽都是好勇斗狠之徒,但说到底还是无辜之人。没料到这一次咱们进京能碰到这样的事。”

    翁正春闻言叹道:“古往今来从书中读到百姓之疾苦,令人闻之伤心落泪,但见之更令人触目惊心。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正是如此了。咱们这一次进京要将这里的情况禀告给大宗伯!”

    “正是大宗伯必能够为民请命,他必会主持公道,解决这漕运难题。”

    三人此刻达成了一致。

    就在翁正春,史继偕,毕自严三人进京的时候,这一次沿运河数县罢工之事,地方早已经通过加急禀告至京。

    地方官员的奏章抵至内阁时,王家屏当即是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以往的内阁遇到了棘手的事,一般都是首辅与几个阁老之间商议,但是咱们这位首辅遇到棘手事时竟是无人商议。

    次辅赵志皋不管事,三辅张位还未抵京,所以王家屏在内阁一直是没有帮手。

    王家屏当即道:“请漕河总督付知远到阁一趟,他到之时,再请次辅到公堂议事。”

    不一个时辰二人都到了,王家屏来到公堂,一见二人道:“两位大人,漕船出事了。”

    当即王家屏细细说了一遍,连赵志皋脸色现在也是很凝重。

    付知远道:“不意我刚刚到京,竟出了闹漕这样的事。”

    赵志皋道:“漕台刚刚至京,那么既出了漕船不能回空之事,要先问责漕运总兵。”

    王家屏道:“问是要问的,但眼下运河这么多地方闹漕,以至于漕船不能按时回空,如此明年就不能兑运开行。”

    “立即平息此事不行吗?”

    王家屏摇了摇头道:“这一次闹漕来得实在突然,听闻拉纤的纤工都将纤绳丢在县衙门口,几乎堆成了山,现在运河沿岸没有一个人肯为运船拉纤,如此看来这些漕船最少要耽搁半个月。”

    付知远道:“现在漕船回空逾限已是既成事实,就算将漕官,地方州县题参治罪,也是无济于事。”

    “若是明年漕额不足,那该怎么办?”

    “是啊,漕额不足,天子必将怪罪,如此怎么是好,真是令人脑壳子疼!”赵志皋摇了摇头,显得很头疼的样子。

    “本辅召两位大人前来,就是要好好参详一二。”王家屏出声道。

    赵志皋到这里就不说话了,显然闭上眼睛在很认真的沉思。

    王家屏对赵志皋向来是恨铁不成钢,现在只能求助于付知远道:“付漕台,眼下唯有你能拿出一个法子来。”

    付知远点了点头道:“为今之计,一是立即令地方州县催运,让漕船尽快回空。二是在有些漕船无法回空之下,想个办法如何补足明年的漕额。首辅可否让回空逾期的地方漕粮变价缴纳。”

    王家屏摇头道:“漕粮折银,地方一定要赔一笔,朝廷再买粮又推高了京畿的粮价,这是一个两相欠的法子。再说这放在以往只是几万,十几万石的漕粮变价,但这一次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数额实在太大。”

    付知远想了半天,最后道:“看来那唯有用林宗海的办法了。”

    王家屏闻言眼神一亮道:“漕台的意思是如大宗伯所言实行海漕。”

    付知远点了点头道:“确有此意。”

    王家屏犹豫道:“可是自废除海漕后,原先打造的海船也与遮洋总分散到各卫,仅存的遮洋船也是年久失修,仓促之间朝廷哪里有遮洋船可用。”

    付知远道:“这我也不知道,不过元辅请大宗伯来一问即知,他心中对于海漕之事可谓早有方略。”

    “正是。”

    王家屏想到这里,当即派人去请林延潮。

    不久林延潮是风尘仆仆地赶到内阁之中。

    他一见王家屏即问道:“听说运河出了大事?”

    王家屏点了点头道:“是啊,本辅现在也是为此焦头烂额,宗海先坐下说话。”

    林延潮与付知远二人陪坐下首。

    付知远当即将运河罢工的事与林延潮说了一遍。

    然后付知远道:“朝廷一年的漕额是四百万石,但若漕船再不能按时回空,如此下去明年的漕额恐怕会短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石之多。”

    林延潮当即道:“闹漕此乃地方官的失责,必需予以严参,该罢官的罢官,该革职的革职!”

    王家屏道:“现在严参也是无法挽回明年漕额不足的事,本辅正为此发愁,故而请宗海来商量一番。”

    林延潮闻言当然明白王家屏言下之意,但他不能一下子将自己心底打算挑明。

    林延潮沉吟一番然后道:“依我浅见,为今之计,就是将不能按时回空的漕船留在地方,将明年漕粮变价为银缴纳给朝廷。”

    王家屏道:“此事我方才与付漕台商议过了,这是下策,万不得已朝廷不会允许地方漕粮变价。”

    林延潮听王家屏这么说,又见付知远给他点了点头。

    到了这一刻林延潮也唯有道:“那么也只有唯一的办法,走海漕补足明年的漕额了。”

一千两百四十六章 我的承诺

    走漕运补足明年的漕额。

    其实林延潮之前作了那么多的铺垫就是为了这一句话。但这一句话你不可以主动提。

    毕竟解决问题和制造问题是两回事。

    林延潮贸然提及海漕,那么在廷议上必然遭到反对,就算王家屏也不会支持自己。但是现在河漕出了这样的事,那海漕作为替补方案被摆上台前,也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王家屏就想到了当初提议支持海漕的林延潮,并且还要请求他办成这件事。

    林延潮道:“年初时我在廷议上提出登莱一体,战守一策时,是要以海运济辽东,甚至朝鲜,至于海漕解决河漕之事,就必需重新规划。”

    付知远道:“永乐年时,朝廷以海漕济辽东军需,每年七十万石,后来辽东军屯足以自给,于是海漕停罢,但保留遮洋总以备不时之需。万历初年时,朝廷再启海漕之事,事罢后,那些海船大多又分给各卫,原先的遮洋海船大多改为河运浅船了。”

    林延潮听付知远的话明白他的意思,原【零点看书】来遮洋总是作为海漕备用的,但隆庆六年王宗沐实行海漕被言官弹劾而失败后。

    原先打造的用于海漕的海船,大多已经都被改为专门用于内河运输的浅船,已经不太适合出洋。

    林延潮问道:“漕台是否能再将浅船改作遮洋大船?”

    付知远摇了摇头道:“当初我巡视过这些遮洋船,这些船打造有近二十年,又在内河行驶如此久,恐怕就算改造回遮洋船,也难以趋海了。”

    王家屏道:“从淮安至天津,往返水程要数千里,必需坚实海船不可。不说打造新船要多少钱粮,即便从现在打造恐怕也难解燃眉之急啊。”

    其实王家屏,付知远分析了那么多,其实就一句话,你林延潮既主张海漕,那么海船从哪里来?

    哪知林延潮也愤愤不平地道:“当初我廷议在山东打造海船,以备辽东军需,当时若非石司马反对,我们明年也有现成的海船可以。”

    王家屏,付知远对视一眼,都是长叹一声。

    林延潮冷笑道:“石司农自负敢于任事,但在我看来不过敢于坏事罢了,若是他当初有一两句能听得进我之言,漕事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付知远与石星相处过,知道这位大司农性子极是刚烈,而当朝之上能屡次三番与石星争执的,恐怕也唯有林延潮一人罢了。

    “不知还有其他高策吗?”

    林延潮当即道:“现在也有从淮安,刘家港从民间雇募海船一条办法了。”

    付知远点了点头,转头一看却见王家屏没有言语,不由问道:“不知元辅意下如何?”

    王家屏捏须道:“此事看来要问一下王太仓的意思?”

    说到这里,或许旁人会想,雇佣海船与王锡爵二人有什么关系呢?

    但这里也足见王家屏的考虑周全。

    这刘家港正位于太仓,而王锡爵就是太仓人,在当地征用海船,事先征询一下这位在乡内阁大学士的意思,这绝对是一等必不可少的慎重。

    林延潮闻言则是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道:“元辅可是担心,征用民船以济海运,一旦行事又差,会惊扰了地方?”

    王家屏点点头道:“太仓,淮安都是富商官宦云集,一旦办得不好,得罪这些巨室恐怕一害未平,一害又起了。”

    付知远也是沉默,他也是深受其害。整理河漕结果得罪了地方

    林延潮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以利诱之。当初朝廷为了让漕船顺利抵京,从不许漕船夹带土宜到了放开,再从允许夹带十石再到今日六十石,其实也是这个法子。而这一次漕船回空搁浅在运河上,也是因为运兵携带北货太多,以至于漕船吃水太深。”

    “所以我们可以允许民间海漕从南方运粮抵京,回空时再将北货运至南方,如此不是官民两便?如此民间踊跃者必不可胜数啊!”

    王家屏闻言道:“此法倒是与纲运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老府台以为如何?”林延潮问道。

    付知远道:“此事付某不赞成,也不反对就是。”

    林延潮心知开海漕一旦成功,必损害河漕的利益,换在平常身为河道总督的付知远必然反对,但现在他已是无力再为河漕官员上再争取什么。

    不过他现在仍必需保持在中立的态度上,至少表面上不能站在林延潮一边。

    王家屏道:“足见大宗伯深思熟虑,但是最难还是难在圣上那边。”

    林延潮道:“现在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一试吧!”

    “也好。”

    “元辅,不过再上奏之前,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

    “对于这一次漕船回空延误之事,朝廷当严究相关河漕官员的责任。另外对于闹漕之事,朝廷能加以安抚,就加以安抚,不怪过责于百姓,否则……否则海漕的事就没谱了。”

    林延潮见王家屏露出犹豫之色。

    现在的王家屏身为首辅底气实在不足,从他这几个月的表现来看,大有那边意见官员强势他就倾向于哪边的打算。

    王家屏问道:“付漕台你如何看?”

    付知远道:“这一次闹漕,河漕官员有难推脱之责,换了以往我肯定是请求朝廷重治,但眼下付某还是少言的好。”

    王家屏点点头,然后对林延潮道:“是否严究地方官员,本辅还要与太宰商议一二,不过海漕的事还请大宗伯立即着手。”

    议事之后,付知远先走。

    林延潮则为王家屏留下。

    王家屏对林延潮道:“付漕台这一次来京,圣上一直没有召见,他已是萌生退意,昨日向本辅言明要辞掉河漕总督之职。”

    林延潮没有料到,付知远只任了不到一年漕运总督就干不下去了。自己费心将他请到京师来叙职,最终也没有保全了他的仕途。

    王家屏道:“本辅已是口头答允了,其实身处付漕台这个位子,本辅深有体会。现在吾在内阁遇事没有人商量,实在是孤掌难鸣,势单力薄。”

    林延潮闻言听出王家屏似乎在试探自己的口风。

    林延潮当即道:“元辅这是哪里话,赵次辅老成持重,还有张新建下个月就可抵京,到时元辅身边怎么会没有商量的人呢?若是元辅有什么要我效劳之地方,宗海随时听候差遣。”

    王家屏欣然道:“宗海真吾挚友也。”

    说到这里,王家屏叹气道:“其实这些日子,愚兄晚上一直睡不好,又睡得极浅,这么大个朝廷,天下亿万的百姓,稍稍出了点差池就是大事。愚兄殚精竭虑为朝廷尽心尽力,但下面的官员阳奉阴违,那些言官稍违其意即上疏弹劾。说实在的,今日愚兄倒是羡慕起当年你我在翰苑时打趣聊天,读书论史的日子。愚兄真还不如付漕台,这时候激流勇退,至少还有清名在身。”

    林延潮听着王家屏这番肺腑之言,可以想到他是如何之心焦。

    林延潮安慰道:“元辅,万事开头难,眼下国事正趋于正规,迟早有一日陛下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但愿如此吧!”

    ……

    林延潮从内阁走出后,不免心事重重,付知远从河漕总督任上离去,而王家屏今日这一番话也隐隐有致仕之意。这二人若是离去,不仅少了两个坚定的盟友,对于他私人而言不免是有一番难过。

    眼下大势如此,难道真没有回天之术。

    到了文渊阁阁门前,陈济川与几个随从都候在这里。

    林延潮按下心事,当即对陈济川问道:“梅家兄弟二人在办什么?”

    陈济川道:“他们在京这几个月,倒似纨绔子弟一般,整日与人推牌九,或者去斗促织。”

    林延潮听陈济川口中的不屑之意,笑道:“告诉他们来府上一趟,就说他们托我办的事有眉目了。”

    顿了顿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另外派人入宫立即告诉陈矩一声,就说之前我拜托他的事,明日就可以办了。”

    此刻京城天香楼里。

    梅家二公子梅侃正与几人推牌九,对面一人乃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的干儿子田忠,另一人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的侄儿,还有一人也是秉笔太监陈矩身边的心腹。

    至于梅大公子梅堂则坐在一旁,身边两名美貌女子在给他捶背揉肩。

    这几个月来,梅家两位公子在牌桌上输了好几万两银子,不过梅家公子二人却如同没事人般。

    今日这几人继续打牌九,左右摆好了时鲜的瓜果,上好的香茗,还有十几名美貌侍女在旁侍奉。

    天义的干儿子田忠笑了笑道:“听说太祖爷时那沈万三就是从刘家港将苏浙之货贩至朝鲜,倭国,于是成了天下首屈一指的富翁,甚至因此惊动了太祖爷。”

    “你梅家若是要办这生意,风险可是不小啊!”

    张诚侄儿则是道:“瞧你这么说的,当年马三保也是从刘家港出海下得西洋,至今仍是佳话,你怎么不提这个。”

    几人谈及这个,梅侃都是笑而不语。这时陈矩的心腹将牌九一退道:“今日手气不好不玩了。”

    见此梅堂走上前去道:“公公别急啊,坐下来再说。”

    “手上没现银。”

    “这有何妨,我先垫了,打牌最重是雅兴,钱财身外之物,无需计较。”

    张诚侄儿与田忠都在赢钱,还在兴头上当即道:“不错,不错,梅兄牌品是没得说,又是如此豪爽,咱们也不能辜负了人家好意啊。”

    当即陈矩的心腹又重新坐下,而梅堂命人拿了一小箱的碎银子放在对方身旁。

    有了钱也就有了底气,如此之下陈矩心腹也赢了几把,众人又打开话匣子聊了起来。

    梅家兄弟二人善于打交道,能雅能俗,服侍得众人甚好。

    送走众人后,梅家兄弟得知林延潮有事找他们相商后,当即前往林府。

    二人坐上马车后,梅侃对其兄道:“大兄,这几个月我们到京以来,林三元什么事也不让咱们干,整日让我们与这些公公打交道,这海漕的事他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

    梅堂道:“此事你不要多问,听大宗伯的好了,爹说过了,此人深不可测,将来我梅家的富贵势必着落在他身上了。再说了,你没听见他的话,你甘心一辈子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而已吗?”

    梅侃道:“当然不甘心,只是以往你总交代我如何财不露白,如何谨慎行事,但这一次真正摆到面上来,我心底仍是有几分发毛。”

    梅堂道:“我何尝不是如此,但是钱财到了我们这地步,已不是财不露白可以遮得住了。要么从现在起你我兄弟把这家败光,要么就是如大宗伯所言,以商利国利民。”

    二人抵达林府后,林延潮正在书房处理公文,两位兄弟一进门,他即开门见山地问道:“以你们梅家现在的海船,可以启动多少石漕粮?”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梅堂默算了一番道:“回禀林公,差不多三十万石。”

    林延潮伸手一按道:“太少了,最少要五十万!”

    梅堂梅侃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海漕的事,朝廷准了?”

    “有些眉目。你们算一下若是明年让你们运五十万石漕粮进京,你们从哪里买粮,能赚多少?”

    梅堂当即道:“若是五十万石漕粮,我们可以先去湖广买粮。”

    “为何去湖广?”

    “因为湖广乃产粮大省,向来有湖广熟天下足之言,湖广米价只有八钱,而苏杭却要一两二钱。并且在漕八省之中,偏偏湖广漕额又定得最少,如南直有一百七八十万,浙江八十五石,而湖广只有二十六万石。我们可以去湖广买粮用河船运抵淮安,再从淮安,太仓改海船出海!”

    “漕船抵京后,我们回空可多载豆,将之运回江南,如此一来一去其利胜过河漕十倍。”

    梅侃问道:“大宗伯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兄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大宗伯赐教。”

    林延潮道:“这一次会通河闹漕,漕船回空逾期,如此明年河漕势必受艰难。内阁想到明年用海漕来弥补河漕漕额之不足。方才我等合计了一下这缺口大概在五十万石至一百万石之间。”

    梅堂,梅侃二人同时问道:“只是一年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怎么嫌少?”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梅堂当即道:“若只是一年,如同将我们梅家的底牌都摊开了,这一点好处划不来。”

    林延潮道:“那本部堂明白了,对了,还记得我之前与你们说要引荐你们见皇上的事吗?”

    “什么时候?”

    “明日如何?”

    “这么快?”

    林延潮笑道:“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你们梅家若要成为皇商,与朝廷长久的做生意,那么天子的信任必不可少。而眼下出了闹漕之事,皇上对河漕上下正是厌恶之时,若是你们能打动陛下,提议实行海漕,如此以后你们梅家就是咱大明的皇商了。”

    听到皇商二字,梅家兄弟二人当然心情不能平静。

    “从上到下都打点得差不多了,司礼监那边,内阁那边,还有漕运那边,对了,付漕台刚刚请辞,漕运那边没有有力官员能替他们说话。唯一就是你们二人能不能打动圣上。”林延潮言道。

    梅堂道:“回禀大宗伯,说实话皇商对于我们梅家而言极为动心,但是我们担心万一海漕之事一起,若河漕方面会大力反对,如此我们梅家不是成了众矢之的吗?”

    林延潮笑道:“你们放心,现在河漕是自身难保。”

    “当然在这里我可以与你们承诺一句,如果今日海漕之事办不了,那么以后河漕也不要想办得好!”

    听林延潮如此说,梅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

    梅堂道:“有大宗伯这一句话,我们梅家以往就请大宗伯照拂了。”

    梅侃亦道:“以后我们梅家必以大宗伯马首是瞻。”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你们兄弟有此心,也是很好,本部堂已是告诉陈矩,明日他会安排你们入宫面圣,到时候分寸你们自己把握,成败就在此一时了。”

    听林延潮之言,梅堂梅侃二人一并称是。

    这兄弟二人离开后,林延潮将海漕的事放在一旁。

    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等着他去办,那就是如何挽留付知远。

    当然林延潮知道凭自己的面子,要留住去意已决的付知远还不够。而当今天下能挽留付知远的人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即来到了书案前,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奏章。

    这份奏章是林延潮以他礼部尚书身份向天子进言,恳请天子为天下百姓留住付知远。

    自己与付知远处事手法不同,但大家的目标却是一致。他也总该为朝廷做一些什么,就算因此得罪了一些反对付知远的河漕官员也无所谓。

    自己总该做一些什么,不能事事趋利避害。

    想到这里,林延潮当夜写了一份三千字的奏疏,次日投书通政司。

    顿时不仅仅是天子,满朝官员也知道了林延潮上疏挽留付知远之事。

一千两百四十七章 为商利民

    万历十九年的年末,寒冬来临。

    满朝文武,正关切这漕运罢工而引起的闹漕之事。

    而这个时候,一个现在咋看不起眼的变局,正悄然的发生。

    京中一处无名民宅,两辆驮车停在了民宅的门口,驮车左右有两名宫人,以及十几名官差。

    民宅里梅家兄弟正在这里等候天子召见,左右都是他们的清客,随从簇拥着。

    梅堂,梅侃二人穿得都是极朴素,头戴方巾身着文士衫。这文士衫并非是绸衫,因为太祖爷当年定下的祖制是商人不准穿绸衫。

    不过兄弟二人都有监生的功名,所以就作读书人的打扮。

    为了这一次面圣,兄弟二人之前可谓准备了许久,衣着上一丝一毫的细节,都要从中把握,更不用说一会的君前奏对上说些什么。

    不过对其他人而言,面圣之事是昨日仓促定下的。当时宫里就知会了礼部,礼部尚书林延潮就立即派一名主事,以及一名鸿胪寺官员来教导兄弟二人面君的礼仪。

    而这名礼部主事乃万历十四年的庶吉士陈应龙。

    陈应龙是林延潮同乡,万历十四年得中庶常后进翰林院,散馆后实授主事。林延潮回京任礼部尚书后,将他从其他部调至礼部仪制司任主事来,也是提携心腹的意思。

    现在的陈应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遇考试即怯场的少年了。

    陈应龙在翰林院,六部如此机要衙门历练多年,已是愈发沉稳。

    当下他作为林延潮的‘自己人’派来引导梅家兄弟二人入宫,也是要力保这一次极为重要的面圣不出任何差错。免得林延潮大半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陈应龙办事极为细致,面圣的方方面面都与梅家兄弟二人提及,同时也交代鸿胪寺的官员到时候多关照梅家兄弟二人。

    现在陈应龙回到屋里见到梅家兄弟二人,压低声音道:“驮车已是到了府门外了。等到面圣之时大公子官话好一些,可以多说几句。至于二公子吐字还要清楚些,以免圣上烦听。”

    梅堂点了点头道:“多谢陈主事提点。”

    “至于门外引接的两位宫人都是陈公公心腹,机敏干练,进入乾清门后,你们若是有什么事,传什么话都可以找他们,他们必会安排妥当。”

    梅堂梅侃对视一眼当即道:“我们晓得。”

    “还有进宫以后的规矩两位公公都会再说一遍,你们入乾清门后会先到乾清宫南暖阁候着,火者会给你们摆上椅子,但切记不能坐,那是大臣才有的仪度,当然也不必看赏,陈公公都替你们打点好了。”

    陈应龙继续与两人说些面圣的‘应知应会’。

    梅家兄弟二人都是仔细听着,对于皇帝而言不过是见一面的功夫,但对于臣民而言事就必须要经过如此多的准备和铺垫,力求不出一丝差错。

    当然林延潮,陈矩给他们的铺垫准备,也是煞费苦心,很多事都想在了他们前头,就算出现了紧急状况也有了种种应对之策。

    兄弟二人也是明白,林延潮,陈矩有今日之地位,能够得到天子信任,这些其实功夫和准备来自于这些不起眼的地方。如此令他们对于林延潮,陈矩不由更添了几分信心。

    “陈大人,时辰到了,该入宫了。”一名宫人入内向陈应龙禀告。

    陈应龙点点头,心底想着还有什么要与梅家兄弟二人交待的。

    却见梅侃洒然一笑道:“好了,多谢陈主事了,再说下去也未必都记得住。”

    陈应龙闻言一愕,然后笑了笑道:“是了,陈某也说得太琐碎了。那么陈某……”

    梅堂当即行礼道:“陈大人与大宗伯的好意,我们兄弟二人都感激在心,下面就看我们的造化吧。”

    陈应龙点了点头,这梅家兄弟二人的气度确实不凡。

    当即兄弟二人走出民宅,前往驮车。

    清客随从都是走出来相送,在他们眼底东主此去面圣,将来必然是荣华富贵已极。

    但此刻梅侃却有些心绪不宁,想起入京时老父的交待,这一次进宫面圣等于将梅家的财力物力都摆在了朝廷面前,此实在是风险不小。

    从此以后,等待他们梅家的会是什么?

    他不由生出前途未卜之心,但他也知开弓没有回到箭的道理,到了眼前这一刻唯有继续将路走下去。

    二人坐上驮车,随着车轮滚动,直往京城而去。

    此刻乾清宫里。

    天子正吃着从西域进贡的葡萄,喝着美酒。

    一旁张诚给天子进献了这一次梅家兄弟觐见天子所呈的礼单。

    天子看了一眼礼单,然后对张诚道:“上次徽州一个姓吴的商人进献给朕二十万银子,朕给他们吴家实授两个光禄寺官职,这一次这梅家又进献了二十万两银子,难道他们兄弟二人也想到朕这里讨个实缺不成?”

    张诚笑着道:“万岁乃九五至尊,天下万民都是您的臣民,这梅家求见万岁献上钱财,这是梅家的忠心,就如同人子的孝心一般。至于万岁要赏赐他们些什么,就看万岁的心情了。”

    天子笑了笑道:“那就当他们花二十万两银子见朕一面。朕听说商人要见官员,如林延潮这等二品尚书最少要包两百两银子,见内阁大学士至少要三百两,这见朕一面,出二十万两银子,那还真称得上金面了,张伴伴,你说对不对?”

    张诚干笑了两声,不知如何答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矩。

    这时候陈矩出奏道:“万岁乃九五至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万岁又是富有四海,区区二十万银子何曾看在眼底。今日赐见只是念在下面臣民的一片忠孝之心罢了。”

    张诚默默叹了口气,天子明明就是看着这二十万两的份上,才破例见一面。但是为了面子,又要有个说法,天子实在是……

    天子笑了笑道:“正是如此,好了,朕说笑而已。礼单上的东西不必给朕过目了,就收进内库吧。”

    陈矩道:“陛下,这礼单其余之物虽是珍贵,但不足为奇,但有一物倒是可以博陛下一乐。”

    “哦?何物?”

    陈矩道:“请容内臣卖个关子。”

    说完陈矩示意,好几名太监捧着一重物摆在了乾清宫大殿内。

    “陛下,这是泰西之物,上了发条到了时辰就会报时!”陈矩向天子解释道。

    “哦?”

    天子素来喜欢奇货,陈矩这也是投他所好。

    天子到了这泰西钟前看了一阵,然后道:“这泰西钟通体乃黄铜所铸,不说其他,就说这份手艺足尖匠心。”

    张诚,陈矩见天子心花怒发的样子,知道他对此泰西钟十分满意。

    天子道:“好了,若是天下商人都愿出二十万两银子见朕一面,朕这皇帝倒是轻松了,何必有什么一条鞭法,何必担心辽东军需,何必因漕运的事整夜不能安寝。”

    “朕倒是希望天子商人各个都有梅家,吴家的忠心。”

    张诚,陈矩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候外头奏到梅家兄弟已在宫外久候,左右宫人立即在乾清宫里拉了垂帘。

    天子当年坠马后,就有了足疾,这些年身子愈加发胖,使得足疾更重,走路更加艰难。所以现在天子除了极为亲近的大臣,一般是不见外人的。

    所以即便梅家兄弟钱给到位了,但天子也只会在垂帘后见他们一面。梅家兄弟二人入殿之后,即行三跪五叩之礼,然后跪拜在一旁。

    大臣们见天子,一般天子会允平身说话。

    但商人作为四民之末,是没有资格站起来面君的。

    梅家兄弟二人心底都是忐忑,但见垂帘后天子道:“你们是哪里人士?”

    梅堂回话道:“回禀陛下,草民梅堂与民弟梅侃乃扬州人士,蒙陛下赐见,不胜惶恐。”

    天子道:“朕久居宫内,早想召几个黔首来问一问民情。恰好你们从扬州来,扬州地界可太平?”

    “托皇上洪福,当今天下国泰民安,扬州百姓受陛下恩泽,安居乐业,地方更是百业兴隆。”梅堂这些话都是之前安排好的,答得也是照本宣科。

    垂帘后天子道:“听你们这么说,朕心甚慰。国家税赋盐货居半,天下之盐,两淮又居其半。你们梅家,吴家都是扬州盐商,难怪颇有家财……”

    听到天子这么说,张诚,陈矩心底都是一紧。

    梅堂道:“启禀陛下,草民一家虽是商贾出身,但却好读儒书,仰慕孔孟之道。但尽管如此,也不过是好读书的商人罢了。一日草民与民弟遇到了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

    听到林延潮的名字,垂帘后的天子不由露出认真倾听的神色。

    但见梅堂道:“当日他对草民与民弟晓以大义,草民现在还记得他的话,他言本朝官商不相联络,为官者莫顾商情,在商者莫筹国计,此国家之病,若是在商者若真怀利国利民之心,那么朝廷筹国计之时也必厚待商人。”

    垂帘后天子的神色舒展开来心道,还是林延潮为国尽心,幸亏朕当初没听许国的一面之词。

    天子想到这里,心底虽对梅家兄弟有些好感,但他也不是那么轻信之人。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四十八章 喜怒难测

    乾清宫大殿里,梅家兄弟跪伏着面对着重纱垂帘,丝毫看不清垂帘之后的丝毫。

    而垂帘之后,天子安坐在御座之上,张诚,陈矩二人弯腰曲背侍奉在天子的左右。

    而天子手里则是把玩着平日素来喜欢的狮猫。

    这狮猫正十分大胆地躺在天子的肚上,裹在龙袍上眯着眼睛。

    天子看了一眼手上狮猫,然后陈矩,张诚从旁奉上内阁的密揭。

    天子看了揭帖上的几行字,然后随口道:“此言倒有些道理,若天下的商人都如你们梅,吴二家,懂得为国分忧,为社稷出力就好了。”

    “看来林卿倒是给朕推荐两位忠君报国之士,朕听说你们梅家打算替朝廷走海漕,以解明年河漕漕额之不足?”

    对于梅家兄弟而言,从面圣前功夫已是做足了好几个月,但对天子而言从见面的一刻起,他才研究起这梅家兄弟二人,认真琢磨起这个事来。

    梅堂道:“这是草民与民弟一片报效朝廷之心,还请陛下恩准,给草民与民弟一个陛下分忧,给朝廷尽忠的机会。”

    天子对张诚,陈矩问道:“朕记得当初正是林卿主张海运之事。”

    以往许国曾将梅家兄弟二人引荐给张诚,故而两边是早有往来。

    现在遇到这机会换了以往张诚肯定是要落进下石了,但现在他收了梅家兄弟的好处,当然知道怎么办。

    张诚道:“陛下,当初许国曾以密揭上奏说林延潮与梅家兄弟二人早有往来,这往来以内臣想来就是林延潮在为朝廷物色可以海运的商家吧。”

    陈矩也是低声道:“启禀陛下,此事内阁的密揭上有言,朝廷一年有四百万石漕额,今年闹漕之事让江南的不少漕船回空,故而他们打算明年部分的漕粮走海漕。”

    “漕军本来有遮洋总用于海运,但万历元年以后,因前首辅张太岳担心朝廷开海运所造海船都取自他的家乡湖广,原先遮洋总的遮阳船尽数改为河运已不能趋海,所以内阁打算在民间雇佣海船运输漕粮。故而礼部尚书林延潮向内阁推举了梅家兄弟。”

    张诚看了陈矩一眼心道厉害,废除海运是张居正提出来的,那么重开海运对于时时刻刻摆脱张居正影响的天子而言,倒是正确了。

    果真天子听到张太岳二字后,双目一凛然后淡淡地道:“朕明白了,当初林延潮建议海运济辽不成,故而才有了海运济漕之事。”

    陈矩,张诚也一并道:“皇上圣明。”

    天子点了点头道:“你们梅家打算明年替朝廷运多少漕粮?”

    “若是陛下恩准,草民愿去出面雇募。圣君面前草民不敢虚言,若竭尽全力可以为朝廷分担五十万石漕粮。”

    “五十万石!”天子在心底默念。

    “漕船回空时,还可从京运五十万石北货至江南,草民与民弟商议过了,若是没有漂没太多海船,那么第一年所得之利在十五万两以上,草民愿意全部拿出来捐输给朝廷,作为陛下内库所用。”

    一听到这里,天子龙颜大悦。他本以为梅家提出海漕这样的办法,目的就是进行夹带,以贩卖南北商货,但没料到他们愿意将利润分给朝廷,而且还是不通过户部,直入天子的内库。

    一年十五万两银子!这可不少啊。

    内承运库主要收入是金花银,这金花银来源有几块。

    一是南直隶﹑浙江﹑湖广﹑江西不通舟楫处的税银。

    二是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广东﹑广西之夏税秋粮。

    这笔钱一共是一百零一万二千七百余两。到了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世后,张四维为了讨好天子又多加了二十万两。

    所以内承运库金花银的收入差不多是一百二十万,这也就是天子私囊了,而当时太仓的一年收入经过张居正变法也不过提高到三百多万两。当年璐王大婚,太后拿了五百九十万两办婚礼,等于一举掏空了天子的私房钱。

    现在这梅家提出了这海漕的法子,通过运输漕粮,实行南北货物贩卖的办法,若是每年可以给内承运库带来十五万两银子的税入,这对于天子而言……

    想到这里,天子差一点出口感叹道,还是林延潮深悉朕心啊。

    不过天子还是要面子的人,他轻咳一声向张诚,陈矩问道:“他们说一年能入十五万两银子,所言不虚吗?”

    其实这盈利多少,一年十五万两银子,都是梅家兄弟二人报上来的,谁能够认真查呢?

    但这时候谁也不会揭穿,陈矩出面道:“启禀陛下,臣核实过,若是海漕的漕船的漂没在十一之内,一年盈余十五万两银子不难。”

    天子闻言心底早已是不能平静。

    天子向张诚问道:“朝廷去年漕河七大钞关一共税额是多少啊?”

    “回禀,是陛下三十一万两。”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漕河一年流通有一两千万两银子,但朝廷只从上面收税不过三十一万两。若是梅家这海漕之计能实施,等于给他多开了一条财源啊!最关键是这钱不是进太仓,而是进天子的私库啊!

    天子当即道:“你们兄弟二人的忠心,朕已经看到了。朕不会让你们给朝廷白白做事的。”

    梅家兄弟二人一并拜服道:“草民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不敢求丝毫回报。”

    天子闻言很满意他对张诚,陈矩道:海漕有漕船漂没之险,海上还有倭寇之害,朕也不能如此差遣你们给朝廷办事。你看他们与朝廷如何个分法?”

    张诚道:“陛下给他们一个给朝廷办事的机会已是天大的恩典了。不过臣以为陛下的威严会使臣子们敬畏,但偶施恩惠,更令臣子感激圣恩。”

    陈矩道:“臣也是如此以为。”

    天子笑道:“多少你们与梅家再商量商量,朕看二八倒是不错,对了此事不要知会内阁,就告诉他们朕已经允了这海漕之事。”

    张诚,陈矩他们当然知道天子的意思,若是言官知道天子用海漕的方式来充实自己的小金库,那么这些言官还不群起而喷之。倒不如堂而皇之用海漕来弥补河漕漕额不足的借口,至于回空的货物,朕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陛下圣明!”张诚,陈矩一并言道。

    当即天子眉头舒展开来,他对梅家兄弟二人道:“你们兄弟二人给朝廷筹集漕粮为国分忧,朕心甚慰!”

    “传旨下去,梅家兄弟二人忠心可嘉,朕赐其兄授尚宝司卿衔,其弟为尚宝司丞衔,另各赐麒麟服一件,玉如意一对,黄金百两。”

    “还有海漕的事,你们拿出一个章程来,若是你们明年办差得力,朕可以许海漕为你们梅家之世业。”

    天子金口一下,梅家兄弟二人都是大喜。

    当年吴家捐输二十万两银子,朝廷给吴家实授南京光禄寺属官。

    这虽说是实职,可权力太小,但这一次天子授予尚宝司卿衔,这可是正五品,若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也要熬个十几年资历,朝廷方才能授予此官衔的。

    以梅家兄弟的出身,要不是看在这钱的份上,简直不敢奢望。

    但即便如此,都不如天子最后一句‘世业’来得令兄弟二人动心。

    有了这一句世业,他们梅家从此就是大明的皇商了。

    “草民叩谢皇恩!”

    当即梅家兄弟二人即被带离了乾清宫。

    此刻天子龙颜大悦,他对张诚,陈矩道:“林延潮果真是干臣,这一次河漕闹事,朕还担心明年的漕额不足,但是他却想到这样一个法子,总算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张诚陪笑道:“这都是陛下的慧眼识珠啊,当年殿试时那么多卷子,唯独陛下钦点了林延潮的卷子为第一名,这才有了他的三元之名,今日也算他略微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了。”

    天子听到这里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他今日已是礼部尚书,朕也不好再赏赐他了。经你这么说,也就算他报答朕的知遇之恩吧!”

    正说话之间,下面宫人手托着奏章奉上。

    “陛下,礼部尚书林延潮上疏……”

    听到这里,天子笑容一顿,林延潮虽能帮他的忙,但他也不希望林延潮找麻烦。

    “……请求朝廷挽留前河道总督付知远。”

    听到这里,张诚,陈矩微微松了口气,他们还以为林延潮又要弹劾谁了。

    “付知远?朕何时说了让他罢官了?是他自己上疏向朕辞官的!”天子则是有些微微不快。

    陈矩道:“陛下,内臣记得当年林延潮在归德为官时,付知远正是他的上官。”

    “朕知道,朕还升了付知远为左布政使,此人极为正直,嫉恶如仇,为官也很清廉,但是却有些迂阔。”

    “这一次他任河漕总督,朕本希望他如前任潘卿一样,替朕好好收拾河漕这个烂摊子,但是他上任一年来,朕没少听人弹劾过他。这林延潮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了,还要上疏保他吗?”

    天子说完将林延潮的奏章丢到一旁。

    张诚,陈矩也是垂下了头。

    天子也是喜怒难测,方才还在夸奖林延潮,这一下子就动怒了。

第一千两百四十九章 长保富贵

    乾清宫里,天子对于林延潮保荐付知远有所不满。

    张诚闻言微微笑了笑。在张诚的心底是一直期望能似当年张居正,冯保那般,他与许国达到一个宫府一体的格局,如此来掌握大权。

    但是许国间接因林延潮去位,导致他张诚在内阁失去了一大臂助,所以他才对林延潮不满,方才天子露出要封赏林延潮的意思,他立即在旁出言看似夸奖称赞皇帝,但内在却是要打消天子的决定。

    同时透露出林延潮是天子提拔,那么天子对他有任何恩威也是理所当然的言下之意。

    现在林延潮因保荐付知远的事引起天子的不满,当然令张诚心底大喜,甚至打算出面落井下石几句。

    不过这时候他却见陈矩给他使了个眼色。

    张诚见陈矩的眼色一凛,他突然明白了陈矩的意思。

    在这个当口,他与林延潮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是因为天子对林延潮的不满,而导致失去了对梅家的信任,那么绝对是不划算了。

    若是梅家真成为大明的皇商,他张诚每年私下拿梅家的孝敬还少吗?

    拿钱办事的道理,张诚是明白了。

    现在许国已经去位,他再抱着这事与林延潮计较已经毫无意义。现在因为梅家的事,他与林延潮有了共同利益,所以他必须在这个事上帮着林延潮说话。

    更何况陈矩现在明里暗里都帮着林延潮,自己也不愿意树陈矩这个大敌。

    但见天子道:“林延潮此人很聪明,也很能办事,但是就是喜欢沽恩。他以为给了朕一点好处,朕就要听他的话吗?朕是君,他是臣!”

    这时张诚将狮猫重新捧起放在天子的手中,开口道:“启禀陛下,依内臣之见林延潮此上疏,此举虽说是愚直,但其因有二。”

    天子问道:“怎么说?”

    张诚道:“一个是奏章里所言的,治漕乃国策,不可朝令夕改,若是因为下面官员的弹劾,动则罢免则易有朝令夕改之危。眼下出了闹漕之事,可见漕河上贪官污吏何其之多,现在运兵百姓只是罢工,若是再进一步闹出事来,那就不仅仅是漕额不足了。”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

    张诚又道:“还有一个就是林延潮的私心了。”

    “这付知远当年是林延潮的上司,后来林延潮治河有功被陛下提拔入京任职,其中也有付知远大力提拔之故。换了旁人难免有党护之嫌?但偏偏付知远不是,若此人真想当官真要结党,难道会将漕河上下的官员都得罪个遍?更不说林延潮了,他保荐了得罪漕河官员的付知远,这也等同于是连着他被一起骂吗?”

    天子闻言恍然道:“朕明白了,林延潮原来打此主意,张诚你很好,见事明白。”

    张诚慌忙道:“圣明无过于陛下,臣有些才干,也是陛下调教有方。”

    天子摆了摆手脸上有了喜色,身为天子他最怕天下官员一团和气,就是结党营私。

    陈矩当即道:“付知远之前整治河漕确实是冒失。但河漕铁板一块,海漕一起必然反对,陛下倒不如启用付知远来严查之前的闹漕之事,严肃整顿河漕官场。”

    “臣建议不如陛下于乾清宫接见付知远,如此河漕官员就会知道陛下对海漕的支持了。”

    陈矩之言在理,但见天子想了一阵,然后将手中的狮猫丢给张诚,笑道:“圣人有云,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下面官员要吵要闹,由他们去闹好了,朕岂会给人当刀使?”

    张诚,陈矩闻言对视一眼,一并拜伏道:“陛下圣明!”

    这时林延潮从礼部衙门坐轿返回府上。

    年末公事极多,所以林延潮从衙里出门时,已是酉时以后了。

    不过回府路上,他还是拐到京师里卖胭脂水粉的踏雪斋给林浅浅亲自挑选了胭脂后,这才打道回府。

    轿子还未进府门,展明即来禀告说梅家兄弟已是到了府上。

    林延潮微微点头。

    轿子到了轿厅,展明给林延潮递上门薄。

    林延潮接过门薄扫了几眼,但见门薄上列名字大多是礼部,鸿胪寺或者是礼部下属会同馆,教坊司,铸印局履新告归的官吏登门拜见。林延潮看了这些人名字并没有重要人物。他也知道这些人上门也不过是尽个礼数,不一定是真要见自己,所以林延潮让陈济川出面打发了。

    当然若有人与自己以往有些交情,或者手持朝中大佬荐书,那要约定另外的日子上门。自己必须派人送帖子邀请他们到府上来,并抽空来见上一面,如此方显郑重。

    除了这些人就是春闱在即,进京赶考的同乡举人,他们照例是要来朝拜会自己这位眼下本省里官位最高的官员。

    会试又称为礼部试,顾名思义礼部作为主办衙门是不能自己出卷的。所以林延潮不可能出任这一次会试主副考官,如此倒也不必避嫌。但是他也托付展明务必要将这些人安顿好了,另外还要派人去会馆那边打声招呼,比如有的生病,或者短了盘缠的同乡举人,林延潮能接济的都要接济一二。

    林延潮从门薄里看到了翁正春,史继偕的名字,他不由大喜。不过现在林延潮没办法见他们,吩咐陈济川将他们安顿在自己府上。

    听陈济川说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叫毕自严的举人,听了此人的名字林延潮不由眼睛一亮,当即吩咐陈济川将毕自严也好生招待了。

    林延潮更衣之后,走过一段走廊来到东花厅,到了门前他轻咳了一声,然后推帘入内。

    但见梅家兄弟二人都身着一身麒麟服。

    他们见了林延潮即行参拜之礼道:“下官参见大宗伯!”

    林延潮笑了笑,以往梅家的势力自己是忌惮几分的,当年自己身为致仕侍郎回乡时,梅堂在自己面前也有几分平起平坐的意思。但此刻他们一入官场反而恭恭敬敬了。

    当然穿官服来参拜,绝对一等郑重之礼。

    林延潮笑着道:“两位是故人,万万不要多礼。”

    梅家兄弟起身后,梅堂道:“俗语有云,做此官,行此礼,我们兄弟二人即入官场,以后在大宗伯面前哪里敢有半点越份。”

    林延潮笑了笑道:“不敢当,之前已听闻宫里消息,说两位已是被陛下亲简授官,以后大家彼此相互关照才是。”

    天子圣旨虽下,但是还没正式照会。林延潮自是从陈矩那边听闻梅家兄弟授官的消息。

    说完林延潮请梅家兄弟更衣说话。

    换下了官服,一来方便,二来亲近。

    林延潮入座后道:“第一年十五万两,就算以后二八分账,一年也是要十二万两啊。”

    梅侃笑了笑道:“十二万银子我们梅家可以承受,大不了拆东墙补西墙,从别处贴补朝廷就是。最重要是陛下恩赐的‘永业’二字,有了这二字,咱们梅家是朝廷的皇商,以后有了这金字招牌,到地方办事就方便多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梅家说的拆东墙补西墙的事不能当真。一年十二万两虽多,但以海漕的便利绝对还有有油水的。商人嘛,总是喜欢对外哭穷的。

    梅堂见其弟有几分得意忘形之色,当即咳了一声然后向林延潮道:“我们兄弟二人这一次能够蒙天子赐见,赐予官位,又成为朝廷的皇商,这一切全仰仗大宗伯所赐。此恩此德,我们兄弟二人一生一世也报答不尽。以后大宗伯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我们兄弟二人愿效犬马之劳。”

    林延潮闻言明白,对于梅家而言,皇商只是护身符而已。梅家若想在朝廷上得到政策的支持,必须有自己这样九卿级别的官员为他们撑腰。

    林延潮笑道:“感激的话不必再提,皇商二字当然可以庇护一时,但庇护不了一世。天下哪里有长盛不衰的恩宠。”

    说到这里,林延潮正色道:“前元时朱清,张瑄二人,因从刘家港以海漕运粮至大都,而被朝廷封为江东道宣慰使及淮东道宣慰使,官拜从二品。二人也因海贸之事而富甲天下。但二人不修仁德,虐待百姓,又卷入了政争,最后二人都没有好下场。”

    林延潮此言等于给梅家兄弟二人敲了一个警钟。

    梅堂,梅侃二人对视一眼,当即道:“还请大宗伯提点。”

    林延潮语重心长地道:“哪里有什么提点,这钱财不可视为己物,而当看作老百姓托付给你们的。多用这些钱财,做些利国利民之事,造福天下苍生,有了老百姓口中的名声护身,这才是万世不变的富贵。”

    梅堂,梅侃二人闻言对视了一眼,林延潮这话看似大道理,但仔细一想又不是大道理。

    “大宗伯这番话,令我想起了利人是利己之本之言,实在是受益匪浅。”梅堂出声道。

    林延潮笑道:“你也可以当作发财立品来看。”

    说到这里,三人都是笑了。

    林延潮道:“不过人心在于长久,不在于当下。我这里还有一个长保富贵的办法告诉你们。”

    “还请大宗伯明示。”

    “与当今陛下联姻!”

    Ps:明日有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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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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