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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两百六十五章 朝鲜之策

    四五月间的京城傍晚,星月半为乌云所掩。

    一辆马车从京城街道疾驰而过。

    马车里正坐着两人,一人作朝鲜使臣的打扮,另一人则是以黑纱覆面。其中一人名叫郑昆寿,字汝人,正是这一次刚从王京来大明出使的使臣。

    以黑纱覆面之人,郑昆寿不太清楚他的身份,但他明白这一次来京处处都要他来指点。

    “倭国入侵不过多久,八道已失其半,连王京也被遭倭寇涂炭,此次吾奉王命来京却见不到大明的官员,实在是有负王上所托。”郑昆寿有几分焦急。

    那覆面之人则道:“郑大人,眼下不是心急的时候,上一次韩大人返京时已将打听大明国事的重任交托给我了。据我所知眼下不甚乐观,对于这一次倭国入侵,明廷已进行数次廷议,据心腹之人在廷议上抄录的首辅王家屏的只言片语,他曾道‘中国御寇当于门庭,夫边鄙中国门庭也,四夷如藩篱尔,闻守在四夷,而不在四夷守’。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啊。”

    “那当如何是好?”

    对方言道:“郑大人我还未说完,幸好的是现在王家屏因不得天子信任,马上就要辞相,所以他的意见暂时可以不用重视。”

    “那么现在明廷中枢主政的是什么人?”

    覆面之人道:“这我也一时说不清楚,虽然我近年一直打探明廷高官的喜好,履历,但是去年以来人事变动太频繁,这对我们的办事造成了一定困扰,以往费尽心机布下暗桩和秘谍大多做了无用之功,所以现在我也与大部分明朝中低级官员一样,一时说不上在中枢谁是真正主事的。”

    郑昆寿冷笑道:“莫非明廷的党争还比本朝厉害?但听你这么说,我可以认为明廷没有什么得力的人在政府主政,那么很简单,我们就找当今朝臣中在明朝天子面前分量最重之人。”

    对方点点头道:“大人明鉴,据我所知有两位大臣在明廷天子面上说得上话,一位当今礼部尚书林延潮,一位是兵部尚书石星。”

    对方说完见郑昆寿一阵失神不由问道:“郑大人怎么了?”

    郑昆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临离开王京时遇到光海君,他与我说过林三元此人不仅文章了得,而且极精明强干,让我与他打交道要再三小心。”

    覆面之人点点头道:“殿下之判断,吾也深以为然。而且他任礼部尚书以来所提倡封贡倭国之册,实有害于本朝的利益。”

    “封贡倭国?”

    覆面之人道:“是数年前此人下得一手棋,他派出使者出使从琉球出使倭国,其意图可以理解为绕开我们朝鲜,在明朝与倭国之间有所联系往来,似乎有让双方坐下来谈的意思。”

    郑昆寿当即道:“这怎么可行?明朝与倭国对于我们朝鲜而言都是大国,一旦两个大国有所沟通,达成了默契,那么将来势必牺牲我小国的利益。”

    覆面之人点点头道:“郑大人放心,明朝人并不了解倭国的实力,他们自居天朝上邦,他们视倭国,就如同我们视咸镜道以北的女真一样,都视同蛮夷,化外之民。所以他们永远,也决不可能视倭国为大国来谈判。”

    郑昆寿道:“嗯,我明白了,但是听闻林延潮是大明天子最信任的大臣,我无论如何也要打动他,尽力一试。他要金银珠宝?或是美貌的女子?嗯,听闻他甚是年轻,对于女色恐怕绕不过去吧。只要他愿意在大明皇帝面前为我们朝鲜进言,我都可以代表王上满足他。”

    覆面之人摇了摇头道:“很难,不过我可以帮你尽力一试,但是我更建议你将功夫放在石尚书身上。”

    郑昆寿问道:“哦?那这位石尚书如何?他也喜好金银女色吗?”

    覆面之人摇了摇头道:“并不是,只是我认为他比林尚书更好说动?”

    “不爱金银女色之人,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动他?”

    覆面之人道:“若是你可以见到石尚书,当尽力学当年申包胥哭秦庭之事,请石尚书答允让大明皇帝尽兵助我小邦。这位石尚书当年曾任过言官,因向皇帝上谏而被廷杖流放,甚至其妻误以为他被杖毙,也是殉节也死。”

    “这位石尚书忠直过人,若是他见忠君徇国之人,则必礼貌之。你到时再苦苦哀求,以卑微之态尽说小邦的危境,如此应该能打动他,只是如此要委屈郑大人了。”

    郑昆寿闻言长叹一声,悲怆地道:“若三都失守,八方瓦解,到时我等都要作乱离之人,丧家之犬,又何在意卑微不卑微?若能真让我见到石尚书别说苦苦哀求,就是真如申包胥那样哭上个七天七夜,哭死在庭前又如何?”

    说完郑昆寿已是流下泪来。

    覆面之人也是动容道:“朝鲜有大人这样的忠臣,必不会有事。大人放心,我就算用尽办法,也一定让你见到石尚书。”

    “那么一切拜托阁下了,我代朝鲜八道的百姓跪谢你了。”说完郑昆寿于马上一揖。

    对方连忙道:“小人这点卑贱身份,哪当得郑大人之礼,必犬马相报。”

    而此刻兵部尚书石星的寓所里。

    石星深知朝廷上现在围绕援朝还是不援朝分作了两派。

    主张不援朝的以王家屏为首,王家屏主张加强辽东的防线,屯兵于境上,遥为声援,一旦交兵为其殿后,不为戎首。

    一位则是大理寺卿宋应昌为首,认为朝鲜与中国分为藩属唇亡齿寒,关系远非琉球那样的小邦可比。故而中国应与朝鲜休戚与共,朝鲜为中国不可失之藩篱。

    现在两派已是在私下争论过数次了,而朝廷现在也在救和不救之间左右为难,目前只是让沿海官兵加强驻守,同时加强天津登莱的防御。

    石星心底也隐隐倾向宋应昌的决定,但是他也有顾虑,一来是朝鲜情况不明,辽东和锦衣卫仍一直有朝鲜勾结倭寇的风声。二来就是出兵这样关键的决策,一旦拿定是很有风险的,万一有什么闪失,他石星必被言官抨击。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六十六章 问询

    数日之后,石星于府上接到郑昆寿上门求见的帖子时,也是很是犹豫了一番:“告诉他,有什么事就到衙门里说,吾之私宅并不见客。”

    管家露出为难的神色道:“回禀老爷,这位朝鲜使者其情甚为诚恳,跪伏在客厅,如何也不肯起来,我们是劝也劝不动。”

    石星听了道:“怎可如此?若非朝鲜乃我大明属邦,我就给他轰出去了。你去回了他,让他不要再来了,我是不会见他的。”

    说完石星坐下,读起兵部职方司的奏报。

    其实这一次倭寇征明,明朝内部一直有一等声音认为是朝鲜勾结倭寇犯边。当时流言满天飞,一种意见是倭寇登陆朝鲜不过短短十几天,王京朝鲜即是陷落,其中很有蹊跷。又听说朝鲜诡言被兵,然后国王与本国猛士避入北道为倭寇向导。

    所以明朝一面派行人薛潘赴朝晓谕李昖,表面上是匡复大义,说明朝定会支持你,其实暗中是去朝鲜了解情况,另一面也派秘谍到朝鲜刺探。

    当然石星从证据里看,认为倭国真是之图朝鲜,其意实在中国,而朝鲜实为大明忠诚的藩属。

    想到这里,石星放下案卷,这时候听得外头断断续续传来号哭之声。

    石星拿起案前摇铃一晃,质问闻铃入内的下人道:“是何人在哭号?”

    下人回禀道:“正是那朝鲜使臣在庭号哭不止,已近半个时辰没有停过。”

    石星叹道:“你快去带人劝他,让他先行离开,我明日再见就是。”

    下人走后过了一阵又回来禀道:“老爷,小人劝不住他。此人水也不肯喝,说什么也听不进,只是流泪痛哭。连小人也是不忍赶他走。”

    石星捻须点点头道:“罢了,你先退下吧。”

    说完石星又回到案前看了几份奏疏,心想到朝鲜乃海东大国,但御倭不过半个月即丢了王京开城,现在平壤页数危及,后来朝鲜调北边防卫女真的精锐,由名将率领,却在忠州一战败北,八千骑兵尽墨,这就令石星有些心惊了。

    女真虽比不过蒙古左翼,但也是不弱,若朝廷一直镇守辽东的精骑对上倭国,到时胜算如何?

    石星想到这里,随即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倭寇怎么会是大明精锐部队的对手。

    石星将案牍放下,这时候外边哭泣之声又再度传来。

    石星已是没有心情再看下去,他站起身来踱步,只闻哭声不停,而且越来越是悲戚。

    石星闻此长叹道:“其国有如此的忠贞之士,则必不会亡。”

    说到这里,石星对下人道:“让朝鲜使臣进来吧!”

    说完石星走到椅上正坐,不久朝鲜使臣入内,他一见石星即道:“小邦陪臣郑昆寿拜见石尚书。”

    【】    石星见他双眼通红,显然哭得极久,心底不忍,但面上佯责道:“本部堂要你回去等候,你为何留此不去,反而在此哭号,以为如此就能胁迫本部堂吗?”

    郑昆寿道:“石尚书容禀,倭寇在小邦肆掠,烧杀抢掠,无所不至。国破家亡之际,陪臣若上阵赴强敌而死,此犹如一小卒也,不若奔上朝,请天兵发救。陪臣路途之上虽日移千里,不过半月抵此。这半个月多,陪臣不知小邦事态如何,故而越坐越是心急如焚,不免有些东望而痛哭。但之所以哭着不去执着要见石尚书,实因明白本邦存亡皆系于石尚书一念之间,陪臣若不将请兵奏疏呈给石尚书,将来面对王上实无地自容。”

    石星闻言看了郑昆寿双方奉上奏疏道:“贵使这话本部堂实不敢当,实不相瞒,朝廷现在正在宁夏用兵暂时无力相救,再说战守之策也不是本部堂一个人制定的。这请兵奏疏你还是先交到礼部吧!”

    郑昆寿闻言拜下哽咽道:若是“石尚书这么说,那么小邦实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还求石尚书垂怜于我朝鲜君臣百姓上下,就算派一兵一粮过江,小邦也足感激石尚书的恩德啊!”

    石星闻言沉默,郑昆寿则是焦急得再度恳请,说到动情之处更是潸然泪下,失声痛哭。

    石星见对方如此一再恳求也不由道:“当年申包胥于秦庭哭了七日七夜也不过如此吧。”

    说完石星也是有几分触动,甚至泪下沾襟。他最后道:“好吧,在天子那边我就姑且帮你提一提吧。”

    郑昆寿闻言大喜。

    “不过……”石星顿了顿道,“朝廷上反对出兵的大臣并不少,但毕竟是尔国之事,我不能力排众议而为之,若是真要出兵,你能说服当今礼部尚书,那么此事就有把握了。”

    “石尚书这么说,我不明白。”

    石星道:“之前一直是他主持封贡之事,而且此人极得天子信任,有他在御前说话,此事就有六七了。”

    郑昆寿得了石星的吩咐后略有所思。

    郑昆寿走后,石星当即召了下人道:“立即募集义士前往朝鲜打探详情。”

    “还有岳丈大人不是上一次推荐一个叫沈惟敬,说他熟悉倭事,你立即将他找来,我有要事差他去办。”

    次日林府。

    却说林延潮退衙后,正在府里教两个儿子书法。

    而一旁陈济川向林延潮禀道:“朝鲜使者郑寿昆,由主客司主事陪同请见。”

    林延潮一面写字,一面道:“此人必是来作说客。”

    陈济川笑着道:“朝鲜连战连败,无力自守,故而派出的使臣郑昆寿,必是极能言善辩之士,不如不见了。”

    林延潮闻言摆了摆手,笑着道:“为何不见,我正要听一听他说什么能打动我呢,让他到花房等我就是。”

    陈济川退下后,林延潮对两个儿子道:“你们等我一会,马上就回来。”

    不久林延潮在花房见了郑昆寿。

    林府的花房就是一个大暖棚,里面栽种着不少花草,而现在林延潮正在这里边裁剪修理花木,边接见对方。

    郑昆寿当然明白这样的接见并非正式,对于林延潮这样的高官而言,总是抽身乏术,所以只能忙里偷闲用这样的办法见客。

    郑昆寿现在上下打量林延潮,对方年少得志,现高居尊位,与石星一样都是朝臣中有足够话语权的人。

    对于此人郑昆寿脑子里揣摩着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地方。

    “听闻贵使来京后就辞去上马下马宴,林某身为礼部尚书,主管接待外邦,却不能代朝廷一尽地主之谊,在此于贵使深表愧疚啊!”

    林延潮说着愧疚,口中却没有多少愧疚顺手剪了一处多余的枝叶。

    “林尚书言重,这是陪臣自己的主意,而林尚书的心意,陪臣早就心领了。只是小邦国事犹如危卵,主君食不下咽,陪臣哪里敢偷享宴席。”

    林延潮闻言看了郑昆寿一眼,然后道:“你倒是很会说话。”

    郑昆寿道:“不敢当。微臣得蒙林尚书赐见,当然有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

    林延潮抬起剪刀点了点道:“你既知无不言,那么我也开门见山了。眼下朝廷对于倭寇侵朝之事上下关注,有些流言我也不知你听说了没有,外面都说你们勾结倭寇意图进犯……诶,你不必着急解释。倭寇入境不过两个月,尔朝鲜已是连失两都,连平壤也要不保,尔也是海东强国,为何一战崩溃至此。难道八道之中就没有猛士?难道八道之中就没有忠义?是倭寇太强还是尔国太弱,或者说其中有什么图谋?本朝再三询你们战事,你们却一再遮遮掩掩,甚至派了使臣见国主,但却不得一见,现在平壤沦陷在即,又不知贵国主身在何处,又是如何打算呢?”

    林延潮问完之后继续修剪花木,而身后留下了一脸惊愕的郑昆寿。他终于明白为何光海君说林延潮此人极为精明强干了。

    但见郑昆寿勉强笑了笑,林尚书这么问到是让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林延潮头也不抬,你知道怎么说,那就先说说你们为何隐瞒倭寇的虚实?

    郑昆寿犹豫了一阵道,本国升平两百多年,武备废驰,而且倭寇也来得突然,故而一时不慎。

    不是吧,倭寇入侵之事,你们两三年前就已知悉,为何言还未准备好。让我猜一猜,是否倭国兵力太强盛,你们担心本朝不肯救,故而不告知虚实。

    郑昆寿闻言脸色一变,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然后点点头道,果真如我所料。

    郑昆寿闻言后退了一步,他没料想到自己这一次见面还没有说动林延潮,却给对方看出了虚实。

    林延潮道,之前你们措手不及尚有可说,后来你们从北道调兵,以京军实之,却在忠州一战败给倭军,此事我一直以为有蹊跷,你最好如实道来。你若不说,我自也有渠道查之,但你却少了一个取信于本部堂的机会。

    但见郑昆寿憋了许久才道,弹琴台之战陪臣也不甚明白,只是听说……听说倭寇的火器极盛。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倭寇火器极盛这话,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你们朝鲜之前那么多使者可是半句没有提及啊。你们既求本朝出兵救援,那么当以诚事之,切勿一再隐瞒不详。

    郑昆寿听林延潮之言,汗水不断滴落心想,在此人面前看来连半句隐瞒都难以办到。

一千两百六十七章 宣麻拜相

    知客司主事陪着郑昆寿步出林府时,但见对方满头大汗,脚步发虚

    对方奇道:“贵使何止如此啊?”

    郑昆寿摇了摇头道:“来京之前多闻林尚书之名,今日见了果真名不虚传。”

    主事闻言笑了笑道:“贵使言重了,我们回会同馆吧。”

    郑昆寿道:“那我从后面送上的些许礼品……”

    主事闻言压低声音道:“贵使放心,此事已经安排好了。”

    林延潮从花房回到书房,正欲手把手教两个儿子书法,却报礼部衙门的官吏到了。

    对方一到即向林延潮禀告道:“启禀部堂大人,新任内阁大学士命下,这是朝廷的照会!”

    林延潮问道:“新任内阁大学士?”

    小吏禀道:“正是当今吏部尚书陆太宰,现以吏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林延潮吃了一惊,这不对啊!

    史书上,他倒是从没有听过陆光祖入阁的事。真正的历史上,廷推结束以后,天子的任命久久不下。最后有一天,天子忽然给陆光祖批示,上面写着‘卿向有疏欲复会推旧制,今果卿居首,足见请推之意’。

    大意就是,你陆光祖之前上疏内阁大学士要用会推而不由廷推,现在果然卿廷推第一名,朕总算明白了你当初要朕廷推的良苦用心啊!

    陆光祖当时见疏觉得无趣,于是辞官。不久王家屏也辞官了。

    但是……但是现在陆光祖居然入阁了,难道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自己的存在改变了历史?

    林延潮实在是想不通啊,以吏部尚书拜内阁大学士这都行?你陆光祖还并非翰林出身。

    那以后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难道陆光祖以后又是一个严嵩,高拱?

    “知道了。”

    林延潮让礼部的官吏先回去,自己现在要合计合计以后该怎么办?如何与陆光祖相处?

    片刻之后,林延潮已有了主意,让两个儿子先自己去玩,自己于书案后写奏章。

    写了一半,陈济川见林延潮正在写奏疏,他在一旁道:“老爷,刚得知新命,陆光湖入阁了。”

    林延潮道:“我已经知道了,正为此事上疏。”

    陈济川一愕问道:“老爷上疏?”

    林延潮又写了一会,然后停笔将写好的文字给陈济川道:“你看看如何?”

    陈济川捧过奏疏来看了一遍,不由道:“老爷,这是……这是何意?陆平湖与老爷并非亲善,为何老爷要为他请如此隆礼。”

    林延潮笑道:“陆平湖既是能入阁,我当然也要巴结一二。”

    原来林延潮的奏疏上面写着,为陆光祖入阁重请唐宋时,宰相执政宣麻拜相之礼。

    所谓宣麻,就是唐、宋时候任免宰相之时,必须由翰林学士以麻纸书写皇帝诏令,在朝播告百官,如此称为宣麻。

    但到了本朝,但凡大小官员除免拜任,都是朝廷下文就完毕。一般低级官员也就罢了,但如内阁,六卿这样的大臣,朝廷也不过是片纸书名,传宣所司即是如此了,一点都不郑重。

    就是总督,巡抚,大将出镇也是如此,就如同派遣一个使者。而在唐宋时节度使出镇持节而出,当先沿途拆撤屋阁门梁,以免倒节而出。

    如此隆礼礼遇,方显朝廷拜相之郑重。

    林延潮正与陈济川商议之间,正在这时,突然听的一名下人入内道:“老爷,后门出事了。”

    陈济川斥道:“何事惊慌成这样?”

    这名下人道:“回禀陈管家,方才离去的朝鲜使者托了礼部官员从后门送来数担礼品,以及……以及两名高丽美女。”

    陈济川闻言转头看林延潮的脸色。但见林延潮笑道:“又是走后门这一套!”

    陈济川暗暗偷笑,面上却道:“老爷,这高丽美女可是有名啊,当年还专门进贡给前元皇帝。”

    林延潮横了陈济川一眼,然后问道:“你们是如何处置?”

    下人连忙道:“小人没得老爷吩咐哪里赶收,但是朝鲜使者说一国存亡都在老爷身上,一定要我们收了此礼。我们是拦也拦不住啊!”

    “所以你们就收下了?”陈济川质问道。

    “哪里敢啊!正要派人来禀告老爷此事,结果我们吵吵嚷嚷的惊动了夫人……”

    林延潮,陈济川闻言对视了一眼。

    陈济川责道:“你们这点事都办不好,怎么能让夫人知道呢?”

    林延潮立即道:“胡说什么,有何不能让夫人知道?”

    陈济川知道自己失言,退在一旁。

    下人道:“结果夫人一看了几个高丽女子,当下骂,哦,不,责怪她们狐媚,说是她们居心不良要勾引,咳,夫人还说老爷为官清廉正直,岂会纳此色贿。于是夫人就吩咐身边的丫鬟将这两个高丽女子都碾出门去了,还将他们送来的几担礼物都丢出门外。”

    林延潮闻言长叹一声,一脸的无可奈何,然后他看向二人笑了笑道:“甚好,甚好,夫人真是办得好啊!”

    陈济川与下人不敢说什么,而林延潮也不说话,似在思索什么。

    不久天色渐渐暗了,一名丫鬟入内道:“老爷在吗?夫人说饭已经好了,请你到了偏厅来,另外她说还有一件事要向你请罪呢。”

    于是林延潮让陈济川他们退下,自己来到偏厅。

    林延潮站在偏厅的垂帘看去,但见厅里摆着一桌颇为丰盛的酒菜,厅里唯有林浅浅一人。

    但见烛火下,林浅浅是沉着一张脸,眼眶也是红了,坐在椅上正是愁眉不展。二人夫妻相对十几年,林延潮倒是很少见到她如此。

    然后林浅浅似听到自己脚步声,连忙拭泪,然后强迫自己露出笑容。林延潮心底本有几分不悦,但见林浅浅这个样子,气消了一半。

    “相公!”林浅浅试探地问了一句。

    林延潮嗯地一声坐下,就拿起筷子,但见桌上的菜色都是自己平日所喜。林延潮心底一动,但话到嘴边又打消这念头,端起碗来夹菜吃饭。

    林浅浅看林延潮不搭理,委屈地用筷子在饭里扒了扒,神色暗淡。但见林延潮夹了一块鱼搁在她碗里道:“夫人,多吃些醋鱼。”

    林浅浅闻言心底一甜道:“相公,我不喜欢吃醋鱼,你多吃。”

    “不喜欢?今日的醋鱼醋放得不够酸?”

    “相公你……”林浅浅一听即明白了,当即道,“你不用讽刺我书读得少,这房玄龄夫人醋坛子的故事,我还是知道的。别说那朝鲜使者送你美女,就算天子送你美女,真一坛子醋我也一样喝了!”

    林延潮放下筷子道:“我哪里有讽刺你书读少的意思啊,这房玄龄的夫人自出范阳卢姓,乃五姓七望之一,人家名门望族书可读得多了。”

    林浅浅气道:“是啊,房玄龄夫人是五姓七望之一,我是出自小门小户,哪里比得上她。但是我不如,相公你也未必比得。这房玄龄乃堂堂宰相,相公你现在怕还是差了不少。”

    “夫人,说得好!”林延潮几乎喝起彩来,然后一句‘吃菜’打断争议。

    林浅浅赌气地放下筷子。

    林延潮不去理会,继续吃饭用毕后端起碗来盛了一碗口蘑汤。

    林延潮一面用汤勺舀着,一面道:“夫人今日替我将人赶出去,我倒是无妨。只是如此越俎代庖,怕传为官场上的笑话,你让我面子以后往哪搁?”

    林浅浅若无其事地道:“相公多虑了,依我看美女送上门,若相公真要拒了,旁人敬佩之余,到会腹诽几句相公不近人情,但由我替相公拒之,此举合情合理,别人大不了说一句,当年上谏的林侯官,连皇帝都不惧,却唯独敬重他的结发之妻,如此传开反倒是官场上的佳话。”

    林延潮闻言略有所思道:“我若受美名,必有人受不美之名。说起来还像是那回事,那以后夫人替我拿主意好了。”

    “那怎么行?”林浅浅见林延潮脸色缓和,连忙给他又盛了一碗饭陪笑道,“相公主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主内就是。”

    “家中之事不一直由夫人打理吗?”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没好气地道:“夫人吃饭,不然菜凉了。”

    “是,相公。”林浅浅当即笑吟吟端起饭来。

    次日,陆府。

    门外来拜贺陆光祖的官员可谓不计其数。

    而府里陆光祖正在试穿新作的绯色官袍,对着铜镜看了一番点点头,对左右道:“过几日就穿这件入宫面谢天恩。”

    左右称是,陆光祖脱下官袍,让人收好。

    一名下人奉上一份抄来的公文道:“这是今日一早礼部尚书林大人的奏疏。”

    陆光祖接过来看了一遍后,冷笑一声道:“好个林宗海,你自己入阁要以宣麻拜相,倒也不用先把老夫架在火上烤吧!”

    左右一并笑着道:“相爷多虑,这分明是大宗伯在巴结老爷你了。”

    “您以吏部尚书入阁,满朝官员哪个不得巴结你呢?”

    陆光祖闻言摇了摇头道:“就算如此,老夫也不能答允,立即替老夫拟疏辞掉此请。”

    众人讶道:“相爷!”

    陆光祖自顾道:“以往我在下为官,步步与人相争,故而一步也让不得,眼下入了阁,上面就是天子,这时反要知谦退二字!”

一千两百六十八章 大忽悠

    “林卿,石卿,你们两位卿家可否不要再吵了?”

    乾清宫大殿之内。

    垂帘后的天子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殿内林延潮与石星的争吵。

    殿内九卿尽数屏息静气。

    殿上的林延潮,石星同时为自己殿上失仪向天子请罪,然后各自袖袍一挥回到班次里。

    垂帘后的天子揉起了额头,林延潮与石星都是他最信任的大臣,但不为何二人每到廷议之时见面就掐。

    这一次廷议还是很突然的,就在昨日朝廷接到辽东巡抚郝杰上疏平壤丢失,至此朝鲜三都平壤,王京,开城都在两个月之内沦陷于倭军的手中。

    而朝鲜国主逃到了与大明仅有一江之隔的义州,并上表请求内附,辽东巡抚认为此事兹事体大,不敢擅自作主于是禀告朝廷。

    因此天子立即召开九卿廷议,而这一天陆光祖照规矩辞去朝廷对他东阁大学士的任命,以及林延潮请求的宣麻拜相之礼,等候天子再度任命。而陆光祖入阁之时,就是王家屏下野之日。

    不过陆光祖虽没有来,但在路上走了快一年的张位却终于赶到了。

    却说张位在路上走走停停屡次辞去朝廷的任命,但是在接到宁夏兵变,倭寇入侵的消息后却星夜兼程的赶赴京师。

    同时因为天子再三诏请,王锡爵也已经启程从太仓老家前往京师。

    故而这一次九卿廷议,赵志皋,张位二人以内阁大学士身份与会。

    九卿之中也到了八位。

    但是这十人到后,其余八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倒是林延潮与石星在东事吵了起来。

    若是陆光祖,王锡爵在这里,肯定是有资格可以在殿上弹压住二人。

    再不济王家屏也可以当和事佬。

    但这几个人都不在场,而在场的赵志皋向来没人把他放在眼底,张位刚入阁威信不足,剩下的大臣哪里敢插话,最后天子不得不出面将林延潮与石星的争吵打断。

    天子心想这可不是事,内阁还是需要有个人可以替朕拿主意。

    于是天子道:“林卿与石卿之言各自都有道理,朕记得当年林卿当年上疏有云,朝廷制御四夷自有正体,封贡之典职在礼官,征讨之法,职在枢府,誓如青鸟司春,玄鸟司闭,各有职掌!”

    “而这东事,当初林卿你提议以封贡试探虚实,正如石卿所言,现在朝廷派出两位使者被倭寇胁为人质,在此事处置之上可谓有所失当。若非朕素知林卿公忠体国,早就追究此事了。”

    “现在倭贼已是沦陷了朝鲜三京,马上就要过江,朝鲜国主请求率众入辽内附,你们一个主张让国主先行过江,一个主张让国主留在义州,朕以为此事还是石卿的意见较为稳妥。”

    天子说到这里,石星横了林延潮一眼。

    林延潮对石星的目光却视而不见。

    石星见这一幕微感失望。

    “这朝鲜国主至义州后上表于朕言,‘与其死于贼手,毋宁死于父母之邦’。朕听闻后实在于心不忍。朝鲜素效恭顺,为我属国,朕岂可坐视?朕已决定先从内库播银两万两送至朝鲜劳军,至于出兵战守的定夺,朕还是打算以石卿为正,林卿为副,你们商量一下立即拿出个章程给朕!”

    之后,众臣离开乾清宫。

    林延潮故意最后一个离殿,待走到乾清门前时却见石星已是侯在那边。

    石星见了林延潮遥遥行礼道:“林宗伯。”

    林延潮则笑道:“好巧,在此遇到大司马。”

    石星道:“是在下特意在此恭候宗伯的。”

    林延潮明知故问道:“哦,大司马不知何事?”

    石星面上微微不悦,但仍是拱手道:“皇上让我们二人商量征倭的征守之策,所以余等候在此想请教宗伯的意思。”

    林延潮露出恍然的样子道:“原来是此事,皇上既令大司马为主,在下为副,那么在下一切听大司马的就是了。”

    石星闻言正色道:“林宗伯,朝鲜世为我大明之藩属,其之存亡更关系到辽东,辽东安,大明安,林宗伯难道因为与石某意见有了冲突,就置国事于不顾吗?”

    好一顶大帽子扣下。

    林延潮冷笑一声道:“大司马自诩忠直无双,但可知你方才在殿上的提议几乎误了国事吗?”

    石星道:“林宗伯还是因为我不让朝鲜国主过江之事耿耿于怀。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我就说几句心底话,之前朝中有流言,说朝鲜与倭国同叛,佯为假王向导而来。朝鲜国主请求内附,其实正是为了打消这一疑虑。我已经屡次三番派人探查过了,朝鲜并无二心。”

    “同时若是其国主过江,江南朝鲜上下军民必失其斗志,这时候倒不如显我上邦之国的气度,让他留在义州,难道林宗伯还以为本朝可以挟其国主囊括朝鲜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误矣,误矣。大司马真是误会我的意思。两国交往首在于利,而次在于义。若是本朝真有心出兵援朝,那么其国主在我,朝鲜不会更加恭顺吗?”

    “再说了大司马恐怕没有想到,朝鲜国上下早作分朝之计,光海君已是被立为王世子,一旦战局不利,国主渡江,而王世子则留下守宗社!大司马又何必担心替他人担心呢?”

    石星闻言微微吃惊,这倒是没听说,他反问:“林宗伯此话从何听来?”

    “朝鲜使者郑昆寿!对了,郑昆寿想必也求见大司马了,大司马没有听说此事吗?”

    石星闻言顿时脸色一暗,郑昆寿来时,他倒是没关注在此。

    石星当然不肯在面上落了下风,他言道:“吾一时没问这么多,但是……但是朝鲜立王世子当事先禀告本朝,何况光海君并非嫡子,也并非长子,林宗伯既掌礼部可以拿此事压一压!”

    林延潮道:“此事之后再谈吧,只是大司马不让其国主过江,让我等一时失了许多筹码,大司马还不如当年的瓦刺想得明白。”

    石星闻言面上一凛。

    什么叫当年的瓦刺?说得就是土木堡之变后,瓦刺拿明英宗要挟明朝,当时明朝在于谦等人建议下已立了明代宗为皇帝。林延潮的言下之意,就是应该赞成国主过江,让王世子留下抵抗,作为换取大明出兵的筹码。

    石星知道林延潮说得有道理,仍斥道:“不以义扶之,而以利谋之,这不是当年圣贤兴灭继绝的道理,既失了我泱泱大国的气度,更不是礼部尚书应当说得话,将来两国史书上恐怕不会因此说林宗伯的好话。好了,此事无需争议了,既是天子已经定下,我们还是商议别的,还请林宗伯随我来鄙府一趟,好商议国事。”

    林延潮见石星如此,也是懒得搭理,拂袖而去道:“抱歉,在下有事在身,大司马一人定夺吧!”

    “林宗伯,你!”石星道。

    石星想了想,当即追上几步道:“宗伯还请以国事为重,石某拜托宗伯了。”

    林延潮停下脚步道:“大司马此举实在令林某很难有与你相谋的地方。也罢,看在国事的份上。”

    当即林延潮与石星各自坐轿到了他的府上。

    到了府中后,石星给林延潮引荐了一个人。

    但见此人年近七十,看上去倒是很仙风道骨的样子。

    林延潮坐椅上上下打量此人,不知石星何意?

    石星对此人倒是十分敬重,起身引荐道:“沈兄,这位就是当今礼部尚书。”

    对方见了林延潮笑了笑,上前行了稽首道:“无量观,山人沈惟敬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听得此人名字不由心道,这年头怎么骗子都长得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

    林延潮向石星问道:“这位是?”

    石星轻咳了一声,一时有些难以启齿。

    这位沈惟敬是浙江嘉兴人,说起与石星相识的经历,也是很传奇。

    沈惟敬与妓女陈淡如相好,而这陈淡如呢?与石星的小妾文表茂是闺中姐妹,因为石星的这位小妾也是妓女出身。

    如此文表茂与沈惟敬就认识上了,并见此人口才很好就推荐给她的父亲,然后因熟悉倭事又被推荐给了石星。

    林延潮不意在这个场合碰到了沈惟敬,听他聊天顿觉得大开眼界。

    沈惟敬先说起他的经历,他自称是当年直浙总督胡宗宪的幕僚。

    众所周知胡宗宪的幕僚云集了当时最优秀的人才。沈惟敬在林延潮,石星面前大谈当年胡宗宪对他如何如何器重,与徐文长喝过酒论过兄弟,又出了什么什么妙策打败了倭寇,并救了胡宗宪的命。

    沈惟敬口才甚好,说得不仅是口若悬河,而是都是恰到好处,有鼻子有眼儿的。

    他的每个故事都是有根据的,不是信口开河,很多都是能考证到的,而且把胡宗宪与他的幕僚性格都说得极清楚。

    若非林延潮饱读史书,从他话里察觉到几个破绽,否则也要信他个几分。但即便如此林延潮也必须承认这位大师也是真有几分本事。

    林延潮转头看了石星一眼,但见他已是被这位奇人给折服了,一副信之不疑的样子。

    所以到了这一刻林延潮也懒得揭破,就看着沈惟敬如何面对面地忽悠两位当朝尚书。

一千两百六十九章 方略

    石府之中。

    林延潮与石星二人都并坐于高背官帽椅上,而沈惟敬则是挨坐在靠近石星的圆几。

    沈惟敬近七十高龄,即貌似厚德长者,又似高人隐士,一望即让人敬重三分。

    但是面对当朝两位二品部堂,就算沈惟敬再如何,也是出身于市井之人,没有功名在身。若是易位处之,一名平民百姓想要见两位尚书一面,那是何等的心情。

    换了一般低级官员或者是专事坑蒙拐骗之人,面对这两位朝廷有数的大员,早有因心底有所忐忑而露出马脚了。

    但是沈惟敬却没有,他的衣袍洁净,气度更有出尘之感,仿佛如世外高人般,对之前他在胡宗宪幕下之事,以及倭寇虚实之事侃侃而谈,显然是见过很多世面的。

    此刻沈惟敬不知林延潮心底对他评价很高,他只是感到同时面对两位尚书官员,已是他这辈子最高杆的时候了。

    在沈惟敬高谈阔论之下,林延潮早已不受其忽悠的。

    等到石星实在按耐不住向林延潮问道:“林公,你以为此人足以熟悉倭情否?”

    林延潮笑了笑,对于石星的发问不置可否,而是向沈惟敬发问道:“之前我听闻你说,倭寇这一次入侵只是为了求封贡对吗?”

    沈惟敬心底七上八下,面上仍是笑道:“回禀部堂大人,以山人我对倭寇的了解,倭性贪利,蛇吞象而不足。当年宁波之乱,正是因争贡而起,这一次兴兵虽说势大,但说到底也是为钱财而来。”

    林延潮笑着对石星道:“此乃高见!”

    沈惟敬一抚白须,微微一笑道:“部堂大人谬赞了。”

    但见石星向沈惟敬吩咐道:“林公,向来言不轻发,说话可比我公道,他说此乃高见,你也不必过谦就是。”

    “你姑且先退下吧,我与林公再商议商议。”

    林延潮微微点头,自己与石星在朝堂上吵得厉害,但至少在外人面前还是保持同寅协恭的样子。

    沈惟敬告退后,石星向林延潮问道:“林公若我以此人出使倭寇,刺探虚实你以为如何?”

    林延潮反问道:“石公真以为此人可以值得托付吗?”

    石星知道林延潮的意思,就是此人信不过。

    石星道:“话有些不实,但想来想去我也一时找不出比他更熟悉倭情之人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石公,说实话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但我观此人终究是市井之辈,恐怕以国事托付有些草率吧!”

    石星道:“林公,我实话与你说,朝鲜国主宁弃家邦子民,也不愿辜负大明之恩,若本朝不发兵救之,于心何忍?我早已决定出兵援朝,扶大明之藩属,此举如同修补门户的藩篱。”

    林延潮道:“石公,你也知道我并不反对援朝,只是要量力而行。”

    石星误会了林延潮的意思,当即道:“我也是如此以为,现在朝廷在宁夏用兵,我决定让朝廷拜中军都督府佥事,名将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为帅督师平叛宁夏。但对于朝鲜的倭寇,我先派此人以诈计说和,得以缓师,等宁夏一平,再兴大军伐之。”

    林延潮对石星此见发自内心的佩服:“石公高见。”

    石星点泪弹哦图道:“我要使倭贼先确信,必须有三寸不烂之舌之人出使方可,以我观之此人可为苏秦张仪也。”

    林延潮道:“石公,我近来读三国演义,里面诸葛孔明舌战群儒时有云,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两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国之谋,苏张并非如此夸辩之士啊!”

    石星不以为然道:“诈和倭寇而已,哪里真要苏秦张仪,我只是比方而已。那么林公是否已经认同石某之谋,明日一并如此回禀陛下?”

    林延潮心知劝不服石星,于是想了想先问道:“石公这一次平叛宁夏打算用多少钱?”

    “钱粮之事自有杨司农主之。”

    林延潮道:“国家谋划大事,不可不计钱财。去年国用已是入不敷出,今年宁夏之变再起,户部更是艰难。”

    “若是石公欲平定东事,要是能一战而克最好,若是不能将泥足深陷,万一战战停停,那么就劳师糜饷了。”

    石星道:“吾正有此虑,故而以少兵援朝,万一不胜徒涨倭寇士气,必须调大兵讨之,方能一鼓而下。故而我以议和拖延时日,一来先平定宁夏,二来从各镇调集精兵强将。”

    林延潮点点头道:“石公真是深思熟虑,但我仍有隐忧,之前我问郑昆寿倭寇兵力虚实,他禀告说在忠州之战,朝鲜精锐八千骑全军覆没,而倭寇不过伤亡数百人。”

    “仅此一事可知倭寇并非寻常之敌,特别是郑昆寿还言说倭寇火器甚是厉害,这一点还请石公万万重视啊。”

    石星不以为然道:“这不过朝鲜请兵的夸大之言罢了,再说蓟辽二镇之兵向为天下之雄,剿灭倭寇不过易如反掌,怎么会有泥足深陷之事呢?”

    林延潮见石星很有自信,也不再多说了,说了就惹人烦了。

    于是林延潮道:“石公所言,林某并非反对,但是为了万全之策,我们还需有另一手准备。这大军征伐,莫过于粮道。今年朝廷已允行海漕之策,若我军在朝鲜平壤王京相持,走海运那么粮饷可源源不断济之。故而石公还请你在登莱设一镇,既是作为海漕中转之所,也为将来海漕粮道之用。”

    石星听林延潮之言,露出了认真思考之色,去年廷议他曾大力反对过林延潮此议,现在重提此事,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

    但是天子要自己与林延潮二人联名上奏,所以自己还必须给他几分面子。

    最后石星道:“好吧,明日我当以此奏明天子。”

    次日,石星林延潮二人联名上奏。

    一是先派使者入朝安抚朝鲜国王,并拨给部分军粮。

    二派兵分屯鸭绿江南北,一路过江至义州护卫朝鲜王室。一路在江边驻扎保卫国境。同时也在做好随时让朝鲜国王过江的准备,在辽东择地给朝鲜设置流亡政府。

    三派使者过江,试探倭寇虚实,同时责以大义,令倭寇退兵,否则大明将兴兵讨伐。

    这第三条是明面上的,也是给朝廷众大臣们看的。但细节林延潮与石星另行解释,派使者过江就是议和作为缓兵之计的,等到宁夏平定后,再掉过头来剿灭倭寇。

    第四条就是请求设立一名经略,统筹朝鲜辽东之事。

    第五条也是最后一条,就是在登莱建立军粮仓储,并且以水师护卫。

    这五条上疏后,天子是立即同意了。而就在这时候,辽东前方传来败绩,原来辽东巡抚郝杰并经奏请朝廷,就调辽东兵三千入朝。

    结果这一师大败,三千人马几乎尽墨,游击史儒战死,主将祖承训仅以身免。

    这一失败当即朝野上下震动,之前朝鲜两个月被倭寇推平,满朝文武上下还没有太多感受,但这一次明军入朝前锋大败却是触动了朝野。

    天子闻讯后也是十分震惊,随即下了一道圣旨,将倭事全权交给兵部尚书石星负责,至于礼部尚书林延潮从原先副之,现在只是作为参闻。

    林延潮知道天子这一道圣旨的意思,祖承训兵败让他动了雷霆之怒了。这一次出兵肯定是换作用兵更积极的石星了,至于原先主张封贡的自己,地位就下降了。

    而石星没有林延潮的肘制,更是放开手脚。

    于是石星先派遣使者入辽安抚朝鲜国王,让他在义州坚守,然后调参将骆尚志率三千人马驻扎于江边,以为进退之用,再令副总兵查大受率军三千渡江,保卫朝鲜王室。

    同时石星以沈惟敬为使入朝。石星为了让沈惟敬办事奏请天子给他讨了一个神机营游击将军的官职。如此沈惟敬从一名江湖骗子,一下子跃升为游击将军,与之前入朝作战殉职的史儒平级。

    而沈惟敬出任使者后,以倭寇贪利之名,当即向石星狮子大开口。

    对于沈惟敬如此苏秦张仪复生之才,石星当然是有求必应,当下一口气给了他几千两黄金让他入朝办事。

    然后石星又任命宋应昌为兵部右侍郎,经略朝鲜。

    这经略之职,朝廷从来没有设立过,但这一次也算开了先河以事而设。

    石星没有开口前,宋应昌之前就是当朝大臣里最力主出兵援朝的。当初宋应昌任山东巡抚时就预见到了倭寇入侵的事,向天子上海防要略,对于应对倭寇入侵胸中早有一番韬略。

    石星用宋应昌为经略,也算是知人善任。

    最后就是登莱设立水师粮仓之事,石星耍了个滑头,自己没有出面,而是让新任经略宋应昌负责此事。

    对于石星想要赖账的想法,林延潮也算心底有数。

    当初宋应昌出任经略,林延潮也是表示支持,毕竟在福建时二人相处得极好。

    因此宋应昌任命一下,对方即是到了林延潮府上请教平倭方略。

    对于宋应昌来府,林延潮是很高兴了,现在石星一力主张平倭之事,几乎把自己踢出了议事范围。

    现在林延潮唯有通过自己来影响宋应昌了。

一千两百七十章 经事

    林府门前。

    这时候已经入夜,但街道上却传来一连串的马蹄声。

    前方羽骑开道,后面跟着是一队仪仗,然后一顶大轿远远行来。

    如此仪仗并非一般官员可用,使用之人正是新任经略宋应昌。

    八抬的大轿在林府缓缓停下,八名轿夫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

    这八名轿夫都是宋应昌出任山东巡抚时就跟在身边了,他到了北京先出任大理寺卿,到今日兵部左侍郎这些人是一直跟在身旁。

    至于羽骑护卫,这都是他身为兵部左侍郎后,朝廷新调来的出行排场。

    宋应昌于轿内数度欲闭目养神,但心却不能静,最后脸上流露出忧虑之色来。

    作为一生奉行‘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句话的读书人,宋应昌明白自己心不能定,在于不能知止。

    却说宋应昌知自己出掌经略后,先拜访了同乡现任内阁大学士兼掌吏部的陆光祖,然后又去了兵部尚书石星府上,最后宋应昌才来到林府拜见林延潮。

    宋应昌官职的全称是‘往保定,蓟,辽三地等处,经略备倭事宜’。

    当时朝廷上下认为对倭用兵关系重大,总督不足表其重,于是授予经略之职。但是宋应昌因资历不足,所以出任经略后也是引起朝廷上下一阵争议。

    朝野不少官员认为经略之职,权力更胜于总督,应该派遣一名二品大员出任,宋应昌资历不足,官位不高恐怕难以服众。

    不过正是由于陆光祖,石星,林延潮三人在廷议在一并支持,最后宋应昌这才受命出任。

    宋应昌这一次不仅特事特办,受命节制大小官员,同时天子还允诺,能复朝鲜者,赏银万两,同时封伯爵世袭。

    要知道明朝因功封爵的文臣也不过三人,其中一位正是王阳明。

    但是在这样的赏格之下,若是失败会是什么结局,众官员们也知道了。当时满朝文武却都是战战兢兢,无人敢于胜任,唯独宋应昌敢于出面请缨。

    加上陆,石,林三人的推举,宋应昌因此出任,不过宋应昌出任后却遭到官员反对,认为他权势过隆同时资历不足,不是合适的人选。

    可想而知宋应昌会是何等心情,现在心情如何能定?

    “老爷,林府到了。”

    宋应昌点点头,下人替他掀起轿帘,但见左右巡骑都是举起灯笼,晃得他眼睛有些不适。

    宋应昌挥了挥手,下人还以为他有什么事,于是提着写着‘兵部侍郎宋’的灯笼上前,结果宋应昌看了那灯光不知为何心底不悦。

    宋应昌一甩手将灯笼打翻,下人不知何故,当即惶恐地跪在地方叩头请罪。

    宋应昌自知自己没有道理,苦笑道:“不关你的事。”

    说完宋应昌走进林府。

    到了林府正堂前,林延潮亲自迎了对方。

    二人在堂上入座,宋应昌此刻已是没有方才的焦急之色。

    双方寒暄了一阵,宋应昌即开门见山地地道:“宋某这一次来拜见林公,是来答谢林公之前在廷议上力荐宋某出任经略,没有林公提携,就没有宋某的今日啊。”

    要知道林延潮在官场上素有奖掖提携官员(同党)不遗余力的美名。

    现在林延潮听了宋应昌这么说,摆了摆手道:“经略这是哪里话,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宋应昌道:“林公实在太谦虚,另外宋某上门,还有一事求林公帮忙,恳请林公助宋某一臂之力。”

    “哦,何出此言?”

    宋应昌叹道:“自古以来大将在外者,若朝中没有靠山,必然遭人之忌而位子不稳。所以宋某以后出镇在外,就恳求林公出面护住宋某的后院。”

    林延潮笑了笑,然后道:“经略这一次还有陆阁老,石大司马的支持,他们一个在中枢,一个在兵部,有他们坐镇,经略的位子是安如泰山,无需多虑了!”

    “至于林某,于朝鲜之事仅剩参闻而已,暂做不了主。”

    宋应昌道:“宋某以为圣上将倭事大权委给大司马,并让宋某经略朝鲜,正是因为我们二人主战的想法契合于圣心。但是宋某以为无论怎么打,谁胜谁负,但最后彼此还是要坐下谈的。”

    天子支持石星,宋应昌是因为他们是要出兵援朝,而林延潮的主张是如何封贡,所以这一次天子重用石星,而几乎弃用林延潮,言下之意就是先打了再说。

    林延潮道:“经略放心,你是林某举荐的,能帮得上的林某一定帮得上。”

    宋应昌闻言大喜道:“有林公这句话,宋某心底就是踏实了。宋某在福建为官时深服林公之能,还请林公面授机宜,教宋某以后的路怎么走!”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思索着该怎么说。思索之际林延潮顺手往宋应昌面前茶盅一指。宋应昌欠身谢过捧起茶盅呷了一口。

    宋应昌恢复端坐后,林延潮问道:“那我就姑且问一问经略这一次援朝,准备将行辕设在何处?”

    宋应昌闻言略一思索,当即道:“宋某身为经略当然是随军入朝。”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如此就错了。”

    “愿闻林公高见。”宋应昌虚心请教。

    林延潮道:“朝廷既让你为经略,必另设一总兵官为文武之道,这个总兵官的人选虽还未定,但我探听石大司马的口风,应该是意许现在提督陕西总兵官,正在准备前往宁夏平定叛乱的大将李如松。”

    “李如松曾任山西总兵时就与当时巡抚不和,不愿受文臣节制,此前车可鉴啊!若他这一次再平定宁夏之乱,肯定是气盛一时。经略与总兵官一起入朝,可想过如何相处呢?”

    说到这里,宋应昌点点头道:“林公考虑真是周全。”

    林延潮见宋应昌如此虚心十分欣慰,于是继续道:“依林某之见,李总兵乃当世名将,援朝之事经略可以多倚重于他,该放权则放权。其实经略之职除了节制诸将,还有调度军粮,协调于朝廷,我以为这二事才是经略的成败所在。”

    宋应昌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么林公的意思是劝宋某将行辕设在辽东,而不入朝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入朝,经略仍可以遥控战事,据林某所知,倭寇这一次兵力颇盛有十几万之数,而且火器犀利,故而能够一战成功当然是最好,但若是相持,经略当保障粮道,可是据林某所知朝鲜北部多山,不说从陆上难以运输,就是以辽东现在军粮储备,就是一时也不足支撑大军在朝鲜驻扎啊!”

    “更重要是在朝廷眼底,经略之权更重于总督,不说官员,恐怕圣上也未必如此放心将大权相授。经略若身在后方,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可以立即反应。但要是入朝,难免消息闭塞,若有所迟缓则会误了大事。”

    宋应昌当即明白林延潮的意思,对方让自己行辕不要深入朝鲜,而是靠近京师的地方,意在维系与朝廷高层关系。

    现在朝廷不能完全信任你,认为你资浅权重,那么你就应当事事多请示,少自作主张,临机决断,这才林延潮教给他不让后院起火的法子。

    宋应昌闻言起身深深一揖道:“宋某谢过林公指点!”

    林延潮笑了笑示意对方坐下。

    宋应昌叹道:“林公,其实宋某之前也想过,万一前方战况不明,宋某可以暂时将行辕设在辽阳,若更不利则设在山海关。但是宋某却没有想到保障粮道上,哦,方才这么说让林公见笑了。”

    林延潮反而道:“未虑胜先虑败,此乃名将之举。”

    宋应昌道:“不敢当,幸亏这一次来请教林公。林公倡议在登莱设粮仓,将来以海运济之,如此入朝我军粮道可以保障了。宋某是不是就可以直接将行辕设在登莱?”

    林延潮道:“不必如此,经略尽管先将行辕设在辽东就是,至于登莱暂派一名心腹打理就好,若用到海漕时,经略再移驻登莱,如此山东军政之权也在经略之手了。”

    宋应昌闻言露出佩服至极的神色。

    宋应昌当即道:“这一次援朝兵部拨三名赞画于宋某,不知林公可有什么合适人选可以推荐给宋某。”

    让林延潮派赞画给他,也就是方便二人消息往来,同时也是分功之意。

    林延潮想自己门下何人可以胜任,于是道:“员外郎于仕廉,不知经略可否记得?”

    宋应昌笑着道:“此吾同乡也。”

    林延潮道:“此人有协调之才,故向宋兄荐之。”

    宋应昌当然是欣然答允了。

    不久宋应昌从林府告辞。

    左右随从见宋应昌来时满脸忧容,去时却是神采奕奕,不由都是奇怪。

    当即师爷上前道:“东翁心事已了。”

    宋应昌抚须感慨道:“全仰仗大宗伯替我出谋划策,否则此去朝鲜怕是不能生还了。”

    师爷问道:“哦?大宗伯替东翁出谋划策,自己没有私心吗?”

    宋应昌答道:“当然有,但林侯官喜用权术不是为了私己,而是为了经世,如此又有何妨?”

一千两百七十一章 赛马相马

    宋应昌得了经略备倭之任命后,受令从京师出发。

    因为他得了林延潮告诫,知道朝廷视其资浅任重,颇不放心,。所以他按照林延潮所说的,对于东征调度用命之事,一日三报,总之事事请示天子,内阁。

    比如‘乞圣裁’,‘乞钧示’之言都是列于宋应昌的每份公文上,以示自己没有自作主张的意思。

    不仅如此,宋应昌还尽量在前往辽东的路上行得迟缓,走到十几日方才拖拖拉拉地抵达山海关。

    到了山海关后,宋应昌进行休整甚大有长驻拿此当行辕的意思。

    面对宋应昌如此表现,朝廷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天子于是下旨催促宋应昌,并让他不用‘事无具细,进行禀告,小事尽管裁断’。同时天子还下旨给各督抚要他们服从宋应昌之命,甚至天子担心重蹈郑洛与魏学曾不和之事,特意将蓟辽总督蹇达召还回京,让他协理京营军政,不过仍兼蓟辽总督的原职。

    有了天子这意思,宋应昌方无后顾之忧。

    宋应昌是很能知恩图报的人,他知道这一切都多亏了林延潮的出谋划策,以及他在朝中替自己说话。

    所以宋应昌连连写信给林延潮,除了保荐于仕廉为赞画外,还请林延潮多推举合适的人才助他一臂之力。

    林延潮看了宋应昌的信,他没料到自己被石星排挤出去,却因宋应昌之故还能以这个方式得以介入援朝之事。

    对于素来喜欢奖掖提携官员不遗余力的林延潮而言,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机会。

    问题是自己要派谁去?

    之前林延潮官位低微,自己弟子门生同党的事很好打理,但随着自己官越来越大,自己的门生弟子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人的地位一高,于是种种私心也来了。

    孙承宗就是如此,说起孙承宗就必须说起袁可立。

    当初袁可立在任苏州推官时办了申时行家人,林延潮数度要惩诫袁可立,但都被孙承宗劝住,不仅孙承宗自己劝,他还拉了林延潮很多门生一并相劝,如此令林延潮很被动。

    不过袁可立还是因此事被远谪,林延潮听说袁可立对此有些怨气,与陶望龄,袁宗道登几位同门写信时提及此事言,我乃朝廷之推官,并非只是恩师的弟子。

    此事令林延潮有些生气,袁可立这么说,显然孙承宗没有替自己安抚好。

    就在上个月袁可立再度被启用,而且得以出任山东道监察御史。

    这不是贬官,反而是升官。

    林延潮一问得知原来是沈鲤向陆光祖保荐袁可立的缘故。

    因此林延潮更怪责孙承宗。

    林延潮也明白自己的不足,他的性子有些急躁,事人不够诚恳,喜用权术,但孙承宗恰恰相反,与同门后辈相处犹如兄长,而且待人以诚,为人又是正直不阿,故而他在林学之中有‘门生长’之称,很有人望。

    这些恰好弥补林延潮之短,故而自己一向将孙承宗以衣钵传人视之,故而之前不愿在天子面前露出太过重视的意思。结果天子反而对孙承宗青眼有加,对他可谓一意栽培,甚至越过自己不断提拔,这显然是自己的内部掺沙子,安钉子的手段。

    孙承宗得了赏识后,当然是减弱了不少天子对自己的猜疑。但坏处就是,林延潮必须做好打算寻找其他可以传衣钵的人。

    第二日林延潮前往王家屏府邸。

    这陆光祖得旨入阁,同时暂时兼任吏部尚书,如此权重一时无人可及。

    而一入必有一出,王家屏也正式辞去了首辅之职返乡。

    辞官后王家屏在京逗留了一个月,林延潮两度上门问候,今日已是第三度。

    这时候王府里已经大部分都是收拾妥当了,王家屏失势后,幕僚随从各寻出路,下人已经提前遣散或还乡,府里现在充斥着萧瑟之意。

    如此之下林延潮见到了王家屏,与申时行罢相时神色黯淡不同,王家屏精神却是很好。

    王家屏与林延潮在自家院落里散步。

    王家屏对林延潮道:“吾入京后十几年方才觅得此处大宅,这两年住得十分舒适,今日我回乡了,宗海若是有心大可买下此处,如此安顿家人上朝退衙也是方便些。”

    林延潮笑道:“多谢了,小弟家宅虽小,但还不愿搬家。”

    王家屏笑了笑道:“吾以为宗海之功名气概,入阁拜相乃迟早之事,现在搬了免得到时匆忙不是很好?”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

    王家屏道:“我知你谨慎,不再说了。吾为首辅不过半年,之所以去之,外人看来是君不用吾,其实吾也有失当。当初你一再劝我委屈事之,吾初时听了,后来国本事起,被言官一激还是没有忍住。”

    “后来我因国本之事辞官,以争而求之,本以为会天下高之,为时论所许,说不准圣上会后悔,百官会挽留,但天子最后所留不过三疏,与普通大臣无二,而百官里这一个月来来去去也就你来送我几次,其他人不过摆个样子而已,其实说来,还是怪不得别人,我骨子里书生性子重不耐于事,更受不得一点闲气。”

    “这一点不如你,你无论旁人如何说,旁人如何看,你就是要做官事功的,有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

    林延潮道:“我哪里有元辅说得这样,元辅先回乡一二,等待时日一过天子必会想起你的好来,到时……”

    王家屏闻言淡淡地笑着道:“我这一回乡就不会再出山了,说来还是那点面子放不下,不过话说得这里,我观你同乡李廷机,此人在翰院为官,耐烦琐,任怨讥,大有陶士行风范。此人是位人才,可值得将来栽培一番。”

    林延潮没有料到王家屏话锋一转突然给他荐了李廷机来。他现在正在考虑谁能够取代孙承宗,结果王家屏就推举了李廷机,换了旁人林延潮肯定要当面问一句,兄台与李九我有旧乎?

    但对于王家屏的举荐,他还是认真地道:“多谢元辅。”

    王家屏笑了笑道:“我还听得宗海近来与石司马颇有不和,其实拂逆之事,我等为官之人哪里避得过,昔日张江陵在位时,当朝诸公有拂逆他者即赶出朝堂去,甚至有‘兰芝当道,不得不除’之言,如此所为就与权臣无二了。”

    “宗海言事功,张江陵言变法,我生怕你们二人将来会走到一个路子上去,故而良言数句,张江陵之失还在于急切于一时,天下之事,不是非我不可,不妨可以留待成全后人,借老弟一句话言之那就是‘功成不必在我’,当年若我是张江陵定然以大事托付于老弟你,如此身后身前皆可以保全也!”

    林延潮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王家屏这一番话里苦心,当即道:“多谢元辅之教,宗海明白了。”

    从王家屏府里出来,林延潮坐在轿里想了很多。

    王家屏的话让他想起,张居正之失在于没有找到自己的衣钵传人,故而导致了最后人亡政息的局面。

    打个比方万一现在林延潮突然下野,政治生涯结束,那么谁可以接过自己旗帜,或者说自己可以通过谁在幕后推动朝局呢?

    正如王家屏所言,要办大事仅靠自己一人不行,甚至要改革要事功,这并非一代人之力可以办到,这也是曾国藩所言‘办大事者以多选替手为第一要义’。

    以往林延潮认为上一段的关键字在‘选替手’,现在经过王家屏一番话,认为是在‘多选替手’上。

    孙承宗自有他的优点,但他之优点也是他之缺点。而且林延潮与孙承宗的关系还有许多不确定在其中。

    那其他人中呢?

    如陶望龄,袁宗道二人都是林延潮的得意门生,但二人文人之气太重,只能传其道不能传其业。

    方从哲事自己十分恭敬,但失于太圆滑,怕关键之时靠不住。

    叶向高,李廷机倒是不错人选,但终究是同乡同案同学,没有师生名份。

    郭正域倒是不错,可惜不是翰林,入阁机会太渺茫了。

    还有萧良有,李汝华,钟羽正等等,他们虽都是人才,可毕竟不是一手栽培出来的。

    所以不好选,真的是不好选,人都有缺点,岂有完美之人。

    在忠心与才干之间当如何取舍呢?

    现在从王家屏的话里,林延潮放弃了单从自己门生里选拔的想法。

    只要能办得成大事,于国家有利就行,至于以后是不是听自己的话则可次之。重用心腹,不问才具,这不是古今结党营私之败吗?

    正是‘宁赛马,不相马’。

    不过为了回应宋应昌,林延潮仍是向他推举郭正域。

    之前陆光祖答允过林延潮提拔郭正域为太常寺卿。但郭正域却因患病,错过了这一次任命。现在郭正域病好了,林延潮打算再次推举郭正域,让他在前线获得军功。毕竟郭正域是自己门下仅次于孙承宗的得意弟子。

    林延潮向宋应昌推举后,郭正域即出任山东右布政使。

    至于王家屏推荐的李廷机,以及自己一直青眼有加的方从哲,林延潮则另外有重用。

一千两百七十二章 经略之位

    文渊阁之中,人来人往,又是一番新局面。

    在一年前的时候,尚且是申时行,许国,王锡爵,王家屏四人在阁的局面。

    现在一年后,内阁已换了一整套班子。

    首辅是赵志皋,次辅是陆光祖,三辅是张位。

    这中枢变化之大,一时令人无所适从。以往一名内阁大学士在成为首辅前,都要熬个几年,甚至十几年,但赵志皋不过一年即替王锡爵暂代首辅之位,实在是变化太快了。不说赵志皋本人,就是众官员们一时也没跟上脚步。

    至于王锡爵还在离乡赶往京师的路上,可谓是走走停停。

    现在这三位的内阁组合怎么说呢?

    张位是以三品侍郎身份入阁,位尊却言轻,赵志皋虽是首辅,但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底。相反陆光祖却门庭若市。

    六部尚书,九卿可谓轮着番上门拜访,而另外两位阁老的值房有几分冷清。

    陆光祖负手立在值房的窗前,对左右中书道:“吾金榜题名之时有一志向,愿在这文渊阁中有一间大室,坐在此处处置公务,受百官拜谒,可惜馆试之时落选,不意到了今日才如愿以偿。”

    几位中书都是笑着道:“恭喜阁老,贺喜阁老。”

    陆光祖笑了笑着,这时外面禀告道:“兵部尚书石星求见!”

    听说石星来,陆光祖笑着对左右道:“当初老夫与石东明争太宰之位,石东明失意后,半途见我从来不笑。今日竟主动上门来,难得难得。”

    “把石司马请进来!”

    石星入内后,陆光祖迎了上去,搀着对方的手入座。

    石星是不苟言笑之人,入座后即开门见山地道:“阁老,石某今日来是为了经略朝鲜备倭之事。”

    陆光祖习惯了石星如此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的说话方式,当下示意左右退下道:“大司马尽管直言。”

    石星道:“当初我本欲宋经略调军入朝,安定朝鲜上下。但宋应昌却怕这怕那,走了十几日才出了山海关。我知他难处向天子请了旨,给宋应昌临机专断之权,还将蓟辽总督蹇达调回京里以解他后顾之忧,但他仍以私信回复我说只将行辕设在辽阳,不敢入朝。”

    “所以老弟的意思,宋经略没有依照你之前廷议上所言,立即过江,以安朝鲜国主之心?”

    石星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不过前几日御史郭实上疏,言宋应昌为经略七不可,这郭实虽妄议朝廷选将,被天子贬为杂职,但宋经略恐怕也是因此担心朝廷对他不信任,故而迟迟不敢过江,也算情有可原。”

    陆光祖闻言笑了笑道:“大司马,近日宋经略来内阁书信言经略之责在于运筹帷幄,调兵遣将,调度粮草,而冲锋陷阵,于千里之外决胜乃总兵官之职责所在,他却不愿与之争功。”

    “看来宋经略是打定主意要在辽阳扎根,同时他还奏请设立登莱督粮道,准备将今年山东的部分漕粮以海运济辽!”

    石星闻言听出了陆光祖的言下之意:“阁老你说这是林宗海给经略献策的?”

    陆光祖呵呵笑了笑道:“仆没有这么说,但确有这个可能。此事宋经略没请教过仆,仆自然也不好问。”

    援朝是石星政柄所在,林延潮竟对宋应昌指手画脚,此举激得石星大怒。他定了定神,从满脸怒色到心平气和,最后正色道:“阁老,你以为由我代为经略如何?”

    陆光祖故作吃了一惊问道:“大司马你怎会有此打算?”

    石星负气道:“既是朝臣言宋仁和他资浅权重,难以胜任经略之职,若换作老夫以本兵出掌应该就没有话说了吧!”

    陆光祖忙道:“大司马出掌经略当然是再合适不过,但大司马一走,在朝中谁能有能比大司马更通兵事,辅佐陛下打赢这一战?眼下朝堂上怎么可能少得了大司马,故而此事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石星冷笑道:“那怎么办才是?除了老夫还能派谁,能堵住朝廷上那些言官之口?”

    “人选?”陆光祖闻言故意露出深思的神色。

    陆光祖问:“大司马以为让林侯官取代宋仁和如何?”

    石星闻言片刻的失神,似不敢相信这话从陆光祖口里道出。

    “林侯官?他可是主张封贡的。”

    “诶,之前大家在廷议上定计是‘以战迫和’,‘两策并用’,当时他林侯官也是赞同的。”

    石星摇了摇头道:“不可,他与老夫不和,大事不可委之。”

    陆光祖笑着道:“无妨,仆在内阁给你撑腰,容不得林侯官不从。”

    “林侯官自己也不会答允的?”

    陆光祖道:“有何不允?你忘了,他以事功二字自许,眼下国事有事,他必然不会托词不出,他与张江陵一样,皆是‘以天下为己任’之臣,朝廷若以经略之事托他,他必不会推辞!”

    石星闻言面无表情地道:“阁老,恐怕是你不愿林宗海入阁吧?”

    陆光祖闻言笑了笑道:“公心私心,何尝要分得那么明白,这几年石司马于廷议上林侯官屡次与你为难,怕是不太好过吧!”

    石星闻言摇了摇头道:“确实彼此不和,但是阁老,石某只知道为朝廷办事,平定四方,了却君王身后事,至于对朝堂人事升迁流转是从不过问。所以对于阁老之请,石某既不会赞成,也不会反对,石某告辞!”

    陆光祖勉强一笑,点点头道:“好说!”

    石星离去后,陆光祖目送对方背影低声道:“真是好一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竟不识老夫之好意!若真那么清高,当初又何必来与老夫争吏部尚书。”

    然后陆光祖重新坐于案后,他当初亲口承诺,自己入阁后再汲引林延潮入阁。到了陆光祖入阁后,他不仅翻脸不认账,还要断了林延潮的入阁之路。

    但是现在石星不答允他的建议,陆光祖自己出面就是过河拆桥,他现在要寻什么人给自己递话呢?

    左思右想一阵,陆光祖当即召来心腹道:“你立即派人到京中散布消息,就说天子有意让林延潮取代宋应昌为经略,但林延潮畏难怕事不从此请!”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七十三章 缘由

    京师西郊的一座茶楼里。

    上面说书的正在讲《说岳全传》,而下面两三百号人听得是如痴如醉。

    在茶楼的边角处,从大内微服出宫的陈矩带着一名心腹,坐在那边喝茶边看今日新鲜出炉的《皇明时报》。

    陈矩身着青布长衫,翘起了左脚搭在右腿膝盖上,若不是面白无须,旁人看去还以为对方只是一位吊儿郎当的读书人,或者不知师道尊严的教书先生,哪里会知道对方是一位宫中大珰。

    林延潮走进茶楼时,就是看见陈矩如此。今日林延潮身穿着布衣长衫,看起来一副平平无奇的样子,身边没有往日官吏随从前呼后拥的架势,只有陈济川一人相随。

    今日他约陈矩在此处见面,当然是要尽量低调,甚至搞得如同地下党接头一般。

    这时候一阵喝彩声传来,原来说书先生讲到高宠连挑了十一辆铁滑车,下面的听众都忍不住鼓掌喝彩起来。

    林延潮听了这里叹息一声,以往看说岳全传到了这里,不忍见到高宠力尽而亡,都是要跳过去的。

    林延潮径直来到陈矩桌旁,正要说话,看见茶博士过来招呼于是就暂时打住。

    “客官要喝什么茶?我们这里有……”

    陈济川从袖子取了一吊钱给茶博士道:“六安香片,点心就不用了。”

    陈济川说话带着令行禁止的意思,茶博士见此人威势不凡,不敢再说当即退下。

    这时林延潮才道:“陈公公怎么不听说书,反而看起报纸了。”

    陈矩将报纸放在一旁道:“咱家二三十岁没进司礼监时,最喜欢就是跟着那些大珰出宫听人说书,但在司礼监参赞枢务这些年,却发觉打战并非似说书里讲的那样两个大将上马打了几十回合,再摔军一掩杀就赢了。”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原来如此。林某倒还是爱听,想来也是词臣出身,未涉猎兵事,故而才能听得津津有味吧。”

    陈矩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眼中意味深长。

    “不见得吧!听闻林公在老家时,曾以几行字为俞大帅解决了一件棘手的官司。还听说俞大帅欲以兵书相传,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林延潮一愕道:“公公怎么如此了解林某。”

    陈矩闻言笑了笑道:“对于林公的事,咱家当然很有兴趣,故而多有打听,甚至皇上那边也知道不少。”

    林延潮苦笑道:“那林某还真应了外面那句‘简在圣心’的话了。”

    陈矩笑了笑道:“林公乃陛下器重的人,怎么能不知根知底。”

    “好了,林公邀咱家来此,是不是为了免去经略的差事?”

    话说到这里,陈济川从店小二手里接过茶壶,亲自给林延潮斟上香茗。

    这时候一场书说完,茶客们散场入场,移座移桌,吵杂声甚大,这倒是将二人聊天的声音给掩盖住了不少。

    林延潮呷了口茶,凑近陈矩面前道:“确有此意,但林某更想知道是何人想将林某挤出朝堂去的。”

    陈矩道:“说实话至今为止内阁的揭帖,大臣的奏折上没有任何一字提及要林公取代宋司马为经略之事。但为何在朝野之间传开,咱家就无从得知了。”

    林延潮道:“自乐新炉被枷死后,林某本以为飞语之事会消停一阵,没料到又死灰复燃。今日林某想向公公求证一件事,为何陆平湖能够入阁?”

    陈矩闻言道:“林公问这个作什么?”

    林延潮道:“据我所知,陛下所青睐者的宰相乃是王太仓,故而之前许新安,王山阴连续去位,陛下也丝毫不在意。现在陆平湖虽说廷推第一,以吏部尚书强势入阁,万一王太仓回阁了,二人如何相处?”

    “这并非天子虚位以待之意啊?但王太仓明知陆平湖在阁,却仍然从太仓老家启程进京,这又不知是何意。”

    陈矩闻言道:“林公果真深悉圣意,这一次陆平湖能够以吏部尚书入阁,是因为沈归德推举,你也知道沈归德是帝师,他说话的分量有多重。”

    林延潮道:“仅次不足以破除陈规吧!公公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吗?”

    陈矩顿了顿道:“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此事说来话长,当年世宗在位时,忌讳极多,如当年会试里题为‘绥之斯来’,因下文是‘其死也哀’,故而甚恶之。到了第三题时见到两夷字,世宗更怒,要重办主考官,幸得徐阶,高拱诡言纠之。”

    林延潮对于嘉靖皇帝的种种避讳是有听说的,比如世宗看到诏书奏章里有蛮夷二字,必须大臣们将这二字写得极小,如此为尊中国卑外夷之理。

    反正对于这位皇帝各种要求极多。所以主考官第三题连写两个夷,换了一般人觉得这会有什么问题,但在嘉靖朝肯定是作死。

    但见陈矩继续道:“世宗在晚年时更是讳言立储,凡大臣有言一字则死,当时陛下为裕王子,贵为皇长孙,但出生之后众大臣们都不敢禀之太庙,唯独陆平湖一人上奏请陛下告庙!本来天子也不欲让陆平湖入阁,但因慈圣太后提及有这一桩恩情,故而让他勉强入阁,在王太仓回京前暂理政事。”

    林延潮恍然,原来是李太后的这一手助攻,令陆光祖意外的担任了内阁大学士。

    陆光祖这件事功劳着实不小,要知道万历皇帝是嘉靖四十一年出生,但出生后因为嘉靖皇帝的避讳,没人敢报告,甚至万历出生二月也没行剪发之仪,后来由内官黄锦想了个办法,才告诉嘉靖皇帝,从此大臣们知道万历出生。

    但众官员知道万历出生,却不敢吭声,甚至将皇长孙的事禀告太庙的事也不敢提及。当时唯独陆光祖不怕死说了这事。虽说陆光祖的奏疏被留中,但这个恩情当今天子必须记着。

    林延潮凝眉道:“看来慈圣太后当年归政后仍是欲染指前朝之事啊!”

    陈矩听林延潮此言有不干休的意思,连忙道:“林公误会了,其实太后归政后一直深居慈宁宫中不问大政,甚至连立储之事也未言一字。但这一次……这一次宫里有传言,若陆平湖不入阁,陛下必让廷臣重推,到时候恐怕就轮到林公你了,故而太后坐不住了!否则太后是绝不会过问前朝之事的。”

    林延潮闻言心底吃了一惊,没料到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看来女人的报复心强,自己当年弹劾了璐王,间接迫太后归政,令太后记恨了这么多年。

    这一次王家屏下野,重推内阁大学士。自己的门生同僚争着上门来‘劝进’,唯独方从哲言不可,陆光祖明着暗着防着自己,最后连李太后也出手了。

    虽说这颇有些荣幸的意思,但朝内朝外的压力都很大,看来入阁的时机还不是很成熟。

    林延潮正色道:“陈公公,林某曾与门生们说过,若有朝一日能够入阁,那也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现在林某于国尚无建树,于百姓苍生没有功德,就算将大位予我,林某也是德不配位,不敢居之!”

    陈矩赞许道:“说得好,咱家果真没有看错你。”

    林延潮道:“哪里,若非陈公公提点,林某还不知其中有这么多的波折。此恩此德林某一辈子铭记在心。”

    陈矩道:“林公这么说就有些看不起咱家,咱家只求陛下至尧舜之君,林公也能成为尧舜之臣,如此足矣。”

    “公公这一番话,实比林某高明了不知多少才是。”

    陈矩笑了笑问道:“礼记有云,有功德于民者,加地进律。林公一心树立功业,就是以功德而证道,此事说来看似不难,但其实不易。那么林公真不愿去朝鲜吗?”

    林延潮叹了口气道:“陈公实不相瞒,吾不通兵事,实难当此事,更何况宋仁和是我一手举荐得任经略的,若是我夺了他的位子,他会如何看我?”

    陈矩闻言点点头道:“那咱家明白了,若陛下如此问起,咱家就看看能不能替你推脱掉。”

    林延潮起身道:“公公屡次三番帮助林某,林某实在……”

    陈矩笑了笑,已是起身道:“宫里还有事,咱家不能出来太久,林公以后若还有什么难处,尽管吩咐咱家就是,告辞!”

    林延潮闻言心底也是十分感激,于是站起身来道:“那么让林某送一送公公。”

    陈矩笑道:“林公忘了,你我相交的事,不能有外人得知,所以为了避嫌还是就此告别。”

    这时候茶馆里又开始说下一场的《说岳全传》,茶客们听闻精彩之处,更是喝彩声连连。

    林延潮不无感慨地道:“公公,你方才说说书的不能全信,但是你看茶馆里这些茶客不是来考究兵法的,他们听得其实是‘忠义’二字。

    “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古往今来武有岳武穆,文有文天祥,而内臣之中也是有公公如此的忠义之士啊!”

    陈矩听了林延潮这话有些出神,然后道:“先监怀恩一直是咱家仰慕之人,若有朝一日林公能得享大名,还请不要忘了咱家,说几句好话留之史书好了。”

    说完陈矩对着林延潮长长一揖,然后大步离去没作片刻停留。

一千两百七十四章 张位

    京师的八月,天气是躁得厉害。

    酷暑之下,实在是令人不敢出门。

    却说宁夏与东事一起,赵志皋,陆光祖,张位联名提议让天子重新出来视朝,以启振奋人心的效果,但是天子又再度,以夏天到了朕实在是头晕眼花,身子发软为理由,拒绝了内阁的建议。

    三伏天里,紫禁城内的文渊阁也是笼罩在这炎热之中。

    这才刚刚到了辰时,文渊阁里的值吏连忙出来打扫,打扫之后再泼水降降暑气。

    之后文渊阁阁门开启,从皇宫冰窖里新运出的大冰砖用草席棉布裹得严实,然后送进了阁内。

    见这一幕,左右两房的中书官吏们都是露出羡慕之色,在酷暑中文渊阁里各个值房的内阁大学士得陛下恩准,可以用冰来降暑,至于他们则是没有这个待遇了。

    兵丁们汗流浃背地将冰运进文渊阁中,今日阁内九卿科道会议,各部大员都要来,他们可是一点也怠慢不得。

    片刻后,身着斗牛服的内阁大学士张位抵至阁中。

    见了张位,几名阁吏们一并迎了上去,他们都知道这位阁老虽只是三辅,但人家办事可是一点都不含糊。与首辅赵志皋完全是两等类型的官员,阁吏若是办事出错,张位立即就会不顾任何情面,严加训斥。

    张位吩咐道:“巳时以后,各部科道的大臣们即抵至文渊阁里。你们到时候务虚准备妥当,若是巳时一过,你们就将门闭起来,若是哪位大臣迟到了,你们务必要问清他的名字官职在单子上画押方允他入内。”

    闻言众人都露出为难之色,这不是得罪人的事吗?

    “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

    一名阁吏闻言道:“那些科道官员尚且好说,若是九卿尚书来了,我们也拦在门外?”

    张位冷笑一声道:“蠢脑子,朝中九卿尚书你们还有不认识的道理,放他们进来就是。”

    吩咐完阁吏,这时候一顶步撵抵至文渊阁前。

    张位迎了上去行礼道:“见过元翁!”

    左右搀扶着赵志皋缓缓下了步撵,二人一起步入阁中,赵志皋缓缓地道:“明成啊,一会九卿科道酌议,就由你来主持了。”

    张位一愕,但见赵志皋笑了笑道:“本辅听宫里的消息,皇上对你前几日上那条陈很是赞赏,称你是干练之臣。”

    张位闻言一喜,原来前几日他上奏天子,要在京城周围建辅城三座,每城置兵万人护卫京师,效仿太祖定鼎金陵,设铺子口大营,囤积兵粮之策。同时他还献上了舆图一册,将如何布置,如何筑城都在其中详细注明。

    张位当即道:“这都是元辅向陛下推举张某的缘故啊!”

    赵志皋笑道:“明成,你我分属同年,在翰院时又是同朋,还被钦点同入阁办事,这话就见外了。老夫毕竟年纪老迈,身为入阁为宰相,身肩重任,实如蚊负山般辛苦啊,以后阁里的事就仰仗你多住持了。”

    张位退了一步连忙道:“张某岂敢!”

    顿了顿张位又问道:“那么陆次辅呢?”

    赵志皋闻言叹道:“他昨日告病了!”

    张位吃了一惊,陆光祖居然告病了,上一个月他还野心勃勃,露出揽权之意。

    赵志皋道:“王太仓上疏言其八十老母病重打算回乡。这走了半途上突然回乡实在是令天子忧心啊!”

    张位闻言点点头道:“我知王太仓为何回乡了,他是担心入阁后与陆次辅争权,上下不能相安啊!说来也是,陆次辅以吏部尚书入阁本来就令人侧目,若换了是我是王太仓心底也必然有所疑虑。”

    赵志皋道:“是啊,连礼部尚书林侯官也上奏请陆次辅宣麻拜相,而王太仓当年入阁却并未有此隆重的礼遇啊。”

    张位听赵志皋突然提及了林延潮,似意有所指,又没有点得太明白,略微一思索当即恍然大悟。

    赵志皋似没事人般笑了笑。

    张位自也不会揭破:“天子意许王太仓为首辅,眼下王太仓再度推辞,素知天子心意的陆次辅当然不能安之,故而告病求退了。”

    “或许如此吧!”赵志皋没有再说。

    张位道:“那么今日九卿科道会商就由在下来主持吧!”

    赵志皋笑着点了点头。

    巳时之后,九卿与科道官员齐聚于文渊阁。

    这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当然不可能都到,都是各派了各科各道都派一人为代表与议。

    赵志皋,张位二人位列公座,至于左右两旁拜了椅子给九卿入座,至于科道官员就坐在廊下。

    而林延潮到得不早也不晚,待坐下后随意看了一眼陆光祖的公座,见了椅子没人他倒是略微笑了笑。

    不久张位起身主持廷议。

    林延潮看了张位一眼,前几日他上疏天子要在京城附近屯兵建城的条陈他看过,写得十分有见地。此人自入阁以来多次上疏言事,看来是位办事之人。有他在阁主持,着实比赵志皋令人安心多了。

    张位目光扫过众人当即道:今日之议,是朝廷初定援朝之策后,又有一些大臣反对出兵援朝之事,认为在宁夏没有平定前,不应有此举动,同时还有些官员对于宋应昌出任经略也有些人持反对意见。故而天子令九卿们会同科道再行酌议。”

    “其实从去年至今岁可谓灾荒连至,而国库空虚,又兼赋役繁苛,民生憔悴,才致西北各镇屡兆情形,东南倭夷大举进犯,诸位可有高见可以献策?”

    当即一名御史起身道:“石大司马,自宁夏之变一起,圣上虽处深宫,念切西顾,先后发帑币几十万两。但是三边总督魏学曾在宁夏之役中迟疑不决,招抚不定,实有负圣恩。上月以来粮道屡屡被劫,监军梅国桢弹劾他有玩寇之罪,不知你有何高见?”

    众人将目光都看向了石星,石星则横了那名御史一眼。

    宁夏之役要从火落赤部叛乱说起,前三边总督郑洛虽说经略青海成功,但他与申时行的主和之策,一直饱受言官批评。

    最后随着申时行下野,郑洛也于万历二十年的正月辞官回乡,然后由原先与他不和的魏学曾出任三边总督。

    魏学曾一力主剿,并且背后有兵部尚书石星的支持,对方这显然是质疑石星的选将用人。对于此有人来怼石星林延潮自是乐意见到的,不过对于兵事他一向谨慎的不发言,一来不愿越俎代庖,二来担心被人赞有‘知兵’的名声。

    但见石星梗得脖子道:“这位老道长还不知道吧!昨日前线传来消息,陕西巡抚叶梦熊已是决开了黄河,宁夏城已成一片泽国,破城就在旦夕之间。”

    这名御史道:“这下官倒是不知,只是就事论事。现在魏学曾已被免职拿京,这刚一换将前线就见成功,说明了什么。再说下官以监军梅国桢之言请教大司马,这监军是陛下派去的,他的话不会有错吧。”

    石星道:“你们实在质疑本部堂之用人吗?在叛军起事之初,魏学曾为三边总督守土坐镇有功,收复了河西五十余堡,扼守要道不让其西下关中,换了一般督抚早就慌作一团了。”

    “尔等不要看到一点错处,就拿着不放,求全责备,如此哪里有大臣敢于任事。现在朝廷已是三番五次催促宁夏早日平叛了,既是如此前线将士必会用力,在此事商榷人事的得失实没有意义。”

    这名御史说完,又有几名御史讨论,林延潮闻言差一点打起了呵欠,对于九卿科道会商,他向来不认为能议论出什么实质性的结果来。但偏偏那些言官们觉得很重要,因为终于可以获得参听大政的机会了。

    林延潮看去赵志皋果然又几乎打起了瞌睡,而杨俊民也是闭目养神,其余九卿也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林延潮见此不由笑了笑。

    这时一名科臣起身道:“大司马,对于这一次援朝之策,吾认为倾大军于别国,而未见其利,实为短也。”

    石星言道:“这位给谏,朝鲜乃我之屏藩,守朝鲜就是御敌于国门之外,难道非要打到自己家门前方见其利吗?”

    这位御史道:“下官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下官认为朝鲜于永乐年时夺我咸州以北十处之地,然后设立东北六镇,使我铁岭卫不得不渡江西移。下官以为可以出兵朝鲜为条件,请朝鲜将这故地还给本国,如此不至于白白劳师。”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

    林延潮听到这里,心想这样的话一般的官员恐怕想不到吧。林延潮不由仔细看向那名御史忽然心道,此人不是张位门生吗?

    难道此事是他主张的?

    林延潮想到这里,忽然想起史书上一段故事来。

    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张位与沈一贯曾联名给天子上了一个奏章,打算让大明积极介入经略朝鲜事宜。

    其方略是于开城、平壤建置重镇,练兵屯田,并通商惠工,以节省大明之输挽。同时择人为将,分署朝鲜八道,为持久计。

    此事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允许,与朝鲜商议此事,结果其国君臣担心大明借此并吞其土,于是以不同意作罢。

一千两百七十五章 海贸

    巳时之后,天气愈发的炎热。

    骄阳炙烤着文渊阁,虽说阁吏早晨之时,在四面泼了水,但现在早已是无济于事。

    随着日头一起,坐在廊下参听朝政的科道言官们的脑门鼻尖下巴上都已是挂着汗珠,有几个偏富态的言官官袍后背早已是湿了一大片。

    但坐在阁内的林延潮却非但没有感觉到热气,相反身后却传来丝丝凉意。不用猜,林延潮即已知道阁内早已是摆放好了冰块。

    所以阁内的大学士九卿们都是好整以暇地坐着,而反观下面的言官则是各个口干舌燥的样子,因为是公议,所以是没有看茶的道理,他们只能忍着。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不由心想,这是谁想出来的损招,如此折腾言官们。

    林延潮当即就想到了张位,心底不由暗暗好笑,这些言官们应该早巴不得这公议早早结束才是,如此就不会再刁难在座大员们了。

    此计真是高明!

    言官们之发言,虽说大多都是异想天开,不切合实际,但一名言官谈及,收复东北六镇以换取明朝出兵的条件时,林延潮却觉得此倒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但是若之前石星答允自己让朝鲜国王过江的建议,此议倒还有些可能。现在提出来怕难以实现了。

    而身为兵部尚书的石星已是有些不耐烦,因为今日言官的攻讦大半是对着他来的,被人如此追问质疑,就算是有冰块降温也压不住他心底的火气。

    石星道:“此议真当家国大事是儿戏了。”

    林延潮听了石星之言,斜看了一眼张位的神色,果见张位果真脸色一沉。

    林延潮暗笑,石星不知觉间就把张位得罪了。

    石星道:“咸州以北之地,当年成祖早有圣训,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再说救其国,护藩属此乃大义所在,乘着他国有难,我上国要挟于其,他日传遍诸国,即负趁火打劫之恶名。”

    石星说完,林延潮窥见张位的脸色是更难看了。

    林延潮暗自笑了笑,为张位惋惜一二,碰到石星如此头铁的尚书,内阁也是难办。

    不过他有何不高兴的,石星与张位不和,才是林延潮乐意见到的。

    此人被斥退后,又一名言官出声道:“据琉球王秘禀,倭寇八月兴兵袭明,一入南京,一入浙江,一入福建,眼下若是大军东进,悬于朝鲜,沿海空虚如何是好?这南京,浙江,福建都是极要害之地,不可有失啊!”

    “再说了朝鲜国是不是诈降,仍未有定论,永乐七年时丘福轻信鞑子之言,十万精锐大军孤军深入,最后全军尽墨。此为前车之鉴啊!”

    另一名言官道:“不错,辽东镇守总兵官祖承训兵败后,呈报有朝鲜兵卒投靠倭军,所以令我军丧师,此不能不疑。”

    林延潮明白,祖承训战败后,为了掩饰败绩,故意在奏报上言朝鲜与倭寇勾结之事。然后朝中本来就对出兵朝鲜持反对之议的官员,因此而再度请求暂缓进兵。

    石星倒是不慌不忙,当即道:“对此本部堂早知诸位仍有怀疑,故而今日廷议从会同馆请了朝鲜使臣郑昆寿到了!”

    林延潮听了面色一凛,这会同馆处于礼部兵部共同管辖之下,石星从会同馆里召了郑昆寿与会却事先没有知会自己。好吧,虽说天子已命石星全权经营朝鲜之事,但如此仍是令林延潮有所不满。

    但见郑昆寿来至文渊阁前,众科道官员带着怀疑之目光审视对方。

    但见郑昆寿道:“朝鲜虽然国小,但上仰天朝,知大明为我父母之邦,绝不敢有任何欺瞒之举,更不敢有任何不轨之心。今日我奉国主之命将本国与日交通书信悉数给予诸位大人一览,一消诸位心底之疑。”

    当即郑昆寿将朝鲜国主与倭国国书尽数交出,供给众官员们传递观看。

    朝日文书都用汉文书写,所以大家看了都明白。

    林延潮手里接过一封公文,但见上面写着‘日本与明大小悬殊,然我朝国富民饶,其兴兵者非贪地报怨耳。而其入明,必经贵国,故不得已贾道。而贵国缮修,遮我前行。吾不得不用干戈。自釜山到平壤,旌旗所指,无不摧陷。今闻大王欲屯鸭绿江,我鼓行而相会在近也。

    林延潮再一看落款‘征朝第一军小西行长书留’。时间应该是平壤沦陷后,对方大放阙词。

    林延潮将此信递给一旁的户部尚书杨俊民过目,杨俊民看后勃然大怒道:“尔等小邦竟敢如此猖狂。”

    林延潮道:“不可轻视,之前辽东总兵祖承训之败,足以警戒一二。”

    “小邦猖狂,当灭此朝食!”林延潮话音刚落,这边大理寺卿孙丕扬出声怒喝。

    郑昆寿拿出书信来后,场面立即扭转,石星徐徐言道:“祖承训兵败之后,本部堂已派锦衣卫都指挥使黄应旸入朝鲜查探,此信是黄应旸的回禀,朝鲜君臣奔越草莽,宁以国毙,不负天子之恩,不可不发兵救之!”

    众官员们听石星这么说,当下还有什么怀疑。

    林延潮经此一事,不由高看了石星几分,从之前的质疑,再到请郑昆寿出来辩白,最后拿出锦衣卫指挥使书信的凭据来,彻底打消了众官员的疑虑,而且还给石星留下了办事妥当的印象。

    当下再也无人质疑,廷议上众科道言官一致作出了应该出兵朝鲜的决定。

    当即会议结束,众言官们退去。

    唯独石星与林延潮留在阁内,石星留下有话对张位说,而林延潮则站在一旁不知有何事。

    石星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本部堂有几句公事要禀告阁老。”

    石星的言下之意,就是你林延潮该干嘛干嘛去。

    林延潮心底大怒,虽说天子让你经营朝鲜,但我身为礼部尚书也有参知的权力,你这么干什么意思。

    张位笑了笑道:“既是公事,那么大宗伯也听之无妨。”

    石星只好与张位商议有关宁夏,朝鲜之事,石星知一而答十,甚有决断。

    林延潮也不由称赞,石星如果不是这么头铁的话,还真大有名臣风范。

    石星禀完当即目视林延潮,林延潮轻咳一声当即道:“我有几句私话与阁老商量。”

    石星闻言脸上立即作色,他当即起身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石星远去,林延潮与张位不由相视大笑。

    “宗海啊,宗海,你可是依旧那个脾气啊!”

    林延潮与张位在翰林院共事过一段日子,彼此知道对方脾气。

    林延潮道:“阁老不知道,吾拜宗伯以来,在廷议上石大司马屡屡与我为难,有时实在难堪,甚至一时下不了台。”

    林延潮这话也有试探张位对石星态度的意思。看看方才之事会不会令张位心底对石星落下芥蒂。

    哪知张位闻言抚须笑了笑,然后道:“诶,宗海,这不是仆要说你。石司马嘛,他就是那个性子,凡争执也是对事不对人。宗海身为礼卿,怎可连这点度量也没有。”

    张位虽是内阁大学士,但不过是正三品衔,按道理而言与林延潮不过地位相当而已。但是他这么说颇有领导的口吻。

    但这不算无礼,毕竟以往在翰林院共事时,对方是掌院学士,林延潮也是在他之下的。

    林延潮道:“阁老见教的事,宗海确实有作得不对的地方,对于石司马以后也就尽量忍让。”

    张位点点头称许道:“这就好了,你们二人在吾眼底就是一将一相,将相和睦,此为朝廷之幸。”

    林延潮道:“石司马过誉了,之前对阁老上奏于京城附近设卫城,驻兵屯粮之事,我细细想过了,深觉的此为老成谋国之策,若能实行之,无疑将免去将来之隐患!”

    张位闻言点了点头道:“本朝为天子守国门之格局,故而不振作京畿武备,实为将来之患,只是眼下国帑匮乏,筑城之事只能将来次第为之了。宗海你方才说有私话要于我说,不知有什么事?”

    林延潮道:“其实并非私话,也是公事。对于石司马援朝之事,我早有反对,并非不援,而是空示好于人?当年韩国至秦请兵,时秦宣太后虽是女子,但也知无利于国,不可出兵的道理。”

    “若我一家一室,邻居有难,自当仗义助之,但家国大事,岂能用一个义字道尽。众大臣们反对出兵也是有道理,毕竟现在国库空虚,这朝鲜一战打下去不知要用掉国家多少钱粮,以后国计怎么办,此实为可忧啊!”

    张位点点头道:“这也是仆为难之处啊!听闻宗海之前提议以海漕与河漕并举,再以海运济朝是否早想到了这一点。”

    林延潮道:“正有此虑,我当初提议,就是以海漕为先,海运为次,最后则是为了海贸之事,若是我与朝鲜能够在海上通商,如此就可以省去挽输之费,若是与倭国封贡之策可行,那么以倭国富饶之金银,就可以源源不断输来,以济国用啊!”

    张位闻言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林延潮明白他的建议与历史上张位和沈一贯所提如出一辙。

    只是他没有自己这般,早早布局在先。

一千两百七十六章 安插

    在内阁与张位长述了自己的海贸之策后。

    张位抚须欣然道:“宗海谋事可谓长远,吾当初在乡里听说你要启海运时,就知以你的性子,并非仅仅看到海漕这一步。”

    “通商惠工乃富国之道,我记得当年沈万三就是以此而暴富,眼下将此作为国用,实为国策啊!不过宗海可想过如此就是打破了太祖不许‘出海通番’之令了。朝臣到时若大举反对奈何?”

    林延潮道:“这也是我迟疑之处,此事非有大魄力者不可为之,所以还请阁老参详一二。”

    林延潮知道此事对明朝而言,绝对是有很大的好处,但官员碍于这个碍于那个是不敢这么办的。

    林延潮看现在内阁那么多的官员,赵志皋绝对没有这个胆子,陆光祖则醉心于人事斗争,王锡爵如此板古也不会赞同,唯有张位可能会支持他的主张。

    张位凝神思考,他新任内阁大学士,确实需要有些建树来确立自己在朝堂上的权威,当初他上疏言在京城四周筑城屯兵,就是向天子表明自己是敢于任事之人。

    张位道:“此事若成每年平白国入可得百万之计,朝鲜,倭国从此也是俯首听命,此乃万世之计。”

    “宗海有此主张,吾身为阁部,自也当支持。但必须从长计划,你拿出一个章程来,你我再好好合计一下。”

    林延潮闻言大喜,自己总算没有看错人。

    当即林延潮称是,然后从文渊阁返回礼部。处理了一日公事后,林延潮今日倒是准时退衙,若如往日那般都要迟一两个时辰方才回府。

    见林延潮离去的一幕,礼部官吏上下无不彼此庆贺,他们也终于可以按时回家了。

    林延潮今日早早返回倒是有事,因为有家宴。

    林延寿与其妻来家里做客,林浅浅自是要安排家宴,所以叮嘱林延潮早日回家。

    近一年来,林延潮坐镇京里,对这位堂兄严加看管,林延寿倒是没有再出什么幺蛾子。另外大嫂也是有了身子马上就要临盆。

    林延潮闻之后十分高兴,已是写信回家给爷爷大伯都报了喜讯。

    见林延寿逐渐走上正轨,林延潮终于安心,之前一直担忧他们夫妻不和,现在林延寿也算懂事了,实在是不容易啊。

    林延潮回到家中,先是吩咐陈济川将今日应酬都尽数退了,然后来到宴厅里。

    林延寿一身青衣冠带,正和厅里考较林用功课学问,至于林浅浅则与甄小姐在一旁低声说话。

    林延潮远远看去但见林用满脸无可奈何的神色。

    “恩,用儿,百家姓千字文读了吗?”

    林用差点笑出声:“回禀伯父,已经读了。”

    “恩,不错,孺子可教也。读了百家姓千字文即算是发蒙了,然后可以读四书了,学问之道在于首末次第,四书首在大学,读了吗?”

    林用无可奈何地道:“回禀伯父,早读过了。”

    但见林延寿拍腿道:“好,好,好,果真是其父必有其子,如你伯父我这般高才,似你这年纪时也才读了大学而已。”

    林用回头求救般地看了林浅浅一眼,但见林浅浅严厉地瞪了林用一眼。

    林用继续垂下头在林延寿面前,然后用脚尖画圈。

    林延寿继续问道:“论语读了吗?”

    “读了。”林用随口道。

    “不易啊,你不会连中庸,孟子也读了?”

    林用点点头道:“回禀伯父,正是如此。”

    林延寿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用儿,你可不要诓我啊!”

    林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心道我哪里有功夫再磨叽下去:“我哪里敢诓伯父,我已是在治经了,敢问伯父治何经,侄儿好向你请教?”

    林延寿闻言坐直身子一清喉咙道:“吾治公羊也!”

    林用脸上浮过一丝狡黠之色问道:“那敢问伯父谁杀得陈他?”

    林延寿一愣眼睛一转问道:“你怎么一见我,既如县太爷般问起了案子。非我杀之,非我杀之。”

    林用暗笑,面上却道:“我是问伯父可知是谁杀的?”

    林延寿奇道:“我又不是管邢名的,如何知晓谁杀得陈他?”

    林延潮见儿子如此,当即重重咳了一声走入屋内。

    林用正得意着呢,却见林延潮入内顿时神色大变,脸色苍白。

    林延潮走到林用一旁道:“近来学问长进了不少嘛?都读了公羊传了。”

    林用垂头低声道:“爹,我只是偶尔读了读。”

    林延潮道:“偶尔读了?是不是觉得很厉害,可以拿出来卖弄一番了。”

    “孩儿不敢。”

    林延潮道:“今日家宴后再责你。”

    说完林延潮向林延寿道:“兄长,还请不要见怪。”

    林延寿倒是呵呵地笑着道:“用儿与我开玩笑呢?有什么见怪的。陈他不就是陈国的国君,为蔡人所杀,我故意装作不知。”

    林延潮笑着道:“正是如此。”

    说完林延潮看了林用一眼,但见他满脸尴尬。

    林延潮对林用道:“吕蒙当年不读书,但用功之后,有士别三日相看之语,读书在于用功踏实,不可以持小聪明。”

    林用闷闷不乐地道:“孩儿记住了。”

    “明年县试前,望你能踏实用功。”

    林延寿闻言奇道:“用儿居然明年要县试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算是给他一个磨砺的机会吧。吾当年不也是十四岁赴县试罢了。”

    一旁甄小姐温和地道:“那倒是要等用儿一展其才了。”

    林延寿当年林延潮毕竟请孙承宗教过几年,若真连陈他也不知道,那他就真得太对不住了孙承宗了。

    当下开宴,林用有林延潮在旁顿时变得无比乖巧。至于次子林器年纪虽小,但在桌上却是沉默不多言,颇为稳重。

    一家人开宴闲话家常,倒也是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林延寿即道:“兄弟啊,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林延潮问道:“兄长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林延寿道:“听闻朝廷是不是要东征,去打倭寇?”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林延寿道:“吾想投效军前,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林延寿此言一出,甄夫人惊得手中筷子都落在桌上:“相公!”

    林延潮看了甄夫人一眼,然后道:“嫂嫂请勿动气,我来说吧。兄长,眼下嫂子身怀六甲,你不在家中照料,此去从军身赴凶险之地为何?”

    林延寿道:“诶,国家有事,我怎么能坐在家中,我也是朝廷的武官,不能不考虑为国效力啊!再说了不打跑了倭寇,我们能有好日子过?”

    林延潮心中讶异,林延寿这一番话倒是很有道理。他倒是一时不能相劝。

    林浅浅见了林延寿如此,当即道:“哥哥,你倒是当起真来了。你这百户之职,可是捐官来的,谁也没指望你去从军啊,你知兵事吗?打过战吗?”

    林延寿昂然道:“捐官如何,不也是官吗?书生领兵自古有之,诸葛亮没出茅庐前,谁也不知他能带兵打战啊!”

    林用低声嘀咕,书生?谁说你是书生?明明是文不成武不就啊!

    林延寿道:“这几年来我熟读兵书战策,如八门金锁阵,一字长蛇阵,七十二座天门阵,十面埋伏阵,太乙浑元天象阵,无一不知,还有铁浮屠,连环马也有涉猎,若是我出山,必然是马到成功。”

    林延潮闻言伸手扶额,心想兄长近来是水浒三国杨家将看多了。

    林浅浅,甄小姐二人连着劝,但是就不能打消林延寿这建功立业之心。

    林延潮心底也有主张,当即道:“既是兄长主意已定,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只劝兄长一句话,能不能等嫂子临产后,你再到军前效力如何?”

    林延寿则道:“倭贼总不能等到孩子生了再打过来吧,兄弟啊,为国效力是一刻也等不得啊。”

    林延潮闻言长叹,但见甄小姐已是落泪了。

    林延寿见此心烦意乱道,别哭,我怕你哭,我先出去,兄弟弟妹你们帮我劝劝。

    林延寿走后,林延潮让林用,林器先回房,然后对甄小姐道:“大嫂,既是兄长执意如此,我们也只能让他去。”

    甄小姐垂泪道:“可是相公他连上马都不会,何来征战沙场?”

    林延潮也是无语,自己也是不会骑马,但自己是文官。而自己的兄长就这样还想上阵,那不是送吗?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不要入朝就是,让他在后方处理杂事,也算是个清闲的差事。以兄长的性子,做事也从来没个长久的,这一次出征不过一时兴起,用不了一段时日他就厌烦了,到时候我再调他回来就是。”

    甄小姐闻言总算放心,于是道:“相公不是行军打仗之才,但他却从来不知自己的斤两,若非叔叔这么安排,我哪里能放心。谢过叔叔了。”

    林延潮笑道:“一家人说什么谢字。”

    近来因宁夏,朝鲜之事,朝廷已令科道官员保举边才,准备大用。

    林延潮早早的就授意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保举了原来的老相识楚大江出任山东海防副总兵一职。

    林延潮让楚大江驻扎在此,也是呼应新出任的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将来好为海运济朝作准备,至于林延寿林延潮就准备托楚大江照拂了。

    林延潮也不打算让林延寿建功立业,将他安插在山东替自己看看摊子,如此对甄小姐,以及大伯大娘也算有了交待了。

一千两百七十七章 名将

    酷暑马上就要过去,但京里仍是热得骇人,热风一阵一阵的袭来。

    天已有好一阵没有下雨了,林延潮所在的礼部火房里,虽没有如其他各部衙门火房里用冰桶降暑,但因为附近有大树荫蔽,却并没有那么炎热。

    即便如此府役们正用清水在火房周围洒地,稍稍减去几分酷暑。

    林延潮也是穿着一件单衫在火房里处置公文,身旁站着一名仆役正卖力给他扇扇子。

    这时林延潮刚刚处理完公文,他从桌上拿了酸梅汤喝了一口,然后拿起桌边摇铃晃了晃对来人道:“立即备车去国子监一趟。”

    衙役称是一声,即去准备

    林延潮换上官袍后,走到了后院里,但见一辆马车正停在树荫之下,展明侯在车旁。

    林延潮正欲上马车,展明忽然抱拳道:“老爷,能否耽误你片刻,我有一件事想禀告你。”

    林延潮很少看到展明如此郑重其事,他一贯是沉默寡言,衙门里里不少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但展明忽然这么说,必是有要紧事,林延潮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问道:“何事如此?”

    展明道:“老爷,我……”

    “不要急慢慢说来。”

    展明深吸一口气道:“老爷,既然如此我直言了,这一次备倭经略征召熟练久战之南兵入朝,游击将军吴惟忠正在征召之列。”

    林延潮听了心底顿时下沉。

    “我当年从军时,吴惟忠将军在戚爷爷帐下,那时候入浙江我与上百名弟兄中了倭寇的埋伏,正是他率军赶到并出手相救,这一次他奉命出征,征召有经验的士卒,正是我报恩的机会。”

    林延潮目光一凝,他可是记得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因为南北军之争,那时吴惟忠率三千南军入朝,一路血战伤亡不小。然后他们从朝鲜退下,剩余的两千余南军在蓟州,结果被以兵变之名被全部屠杀。

    不说这一点,展明居然说要离开自己去吴惟忠那报恩,林延潮心底也是很难接受。

    林延潮露出为难之色,但见展明突然跪下叩头道:“这一次宋经略为了招募南兵入朝开出了厚饷,但是老爷知道小人并非是为了这些厚饷,而全然为了报恩。”

    “唯让小人内疚的是,这么多年老爷待小人恩重如山,眼下突然离开,实在是对不住老爷。”

    林延潮长叹道:“说这些做什么,你若不在我这边效力,必然早就拜将,是我林延潮为了一己之私耽误了你前程才是。”

    “老爷……”

    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早听闻吴惟忠将军的大名,你能去他帐下效力,我也是颜面有光。他现在身在何处?若是不要紧的话,让他到我府上来见一面,好好说说话。”

    展明闻言当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明朝文尊武卑,比如总兵,副总兵,游击之职看似一方重将,但其实都要受当地的巡按,巡抚,总督所节制,比如报功,封赏,粮饷什么的都要听文官的意思,甚至稍有差错就要被弹劾,因此别说这些御史台的人,有时候就是知府,知县这样的亲民官也敢当面训斥总兵级的武将。

    而林延潮以堂堂礼部尚书之尊,居然肯见一名游击将军,那不用多说肯定是爱屋及乌,因为自己的缘故而对吴惟忠青眼有加。

    展明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当即道:“吴将军就在京师。”

    “那速速替我请他来一趟,持我的帖子去,他什么时候来我都有空。”

    展明大声道:“小人谢过老爷。”

    林延潮换了人驾车,而展明则是立即赶往邀请吴惟忠。

    林延潮见此一幕,心底有些难过,当日去了国子监后。林延潮即是回府,然后与陈济川说了展明要离自己去投吴惟忠的事。

    陈济川大惊失色立即道:“老爷,此事万万不可啊,展明跟随老爷多年,知道老爷多少心腹机密之事,若是放了他走,万一……”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我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是展明此人忠诚可靠绝对不会负我的。”

    陈济川道:“老爷,哪里可以冒这样的风险,就算展明没有此心,但是老爷你的政敌若是知道了,他们不会想办法诱之吗?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听了陈济川这话,林延潮点点头道:“展明不是没有脑子的,当然你说得也有道理。还是一会见了吴惟忠再说吧。”

    林延潮于府内踱步沉思,陈济川说得确实有道理。其实展明事自己这么多年,忠勤有加,更是里里外外帮了自己许多,很多事情托他去办都是可以放心的,现在展明要走,林延潮绝对是舍不得。

    但是人各有志,他要走又是为了报恩,林延潮若是强留,必然也是伤了展明之心。

    正在林延潮左右为难之际,下人通禀道吴惟忠,展明已是到了府前。

    林延潮一听当即决定亲自出迎。

    如此林延潮这样的身份,亲自出迎一名游击,可真是礼下于人了。这可是接待同级别官员的待遇。

    但见吴惟忠白发苍苍,已是一名近耳顺之龄的老将。

    他一见林延潮出迎即是拜倒道:“怎么敢劳大宗伯亲迎,真是折煞小人了。”

    吴惟忠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有些担心展明来投奔自己,怕不是引起了林延潮如何的不快吧。如此重礼之下,怕是有什么手段。

    听闻督抚文臣对待那些不听话的武将,往往也是先卑礼相迎,等他放松戒备,突然请出左右将他捆住,然后请出圣旨或尚方宝剑就砍了。此事不是没有先例的。

    林延潮虽不是督抚级的官员,但是有影响督抚的权力,听闻这一次节制整个蓟辽的备倭经略宋应昌就是林延潮一手保荐的。

    林延潮见吴惟忠半点没有惊喜,反而有些迟疑,当下明白自己的礼数太过了。

    林延潮笑着搀扶吴惟忠道:“林某是福建人,自懂事以来,耳闻的就是乡里饱受倭寇侵害之事,故而林某一生最佩服的就是戚将军与俞将军,早就听闻吴将军您的赫赫威名,又是戚将军帐下的大将,今日听展明说你在京师,故而就迫不及待的将你请来说说话。”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七十八章 从心

    林延潮这番话下,这才稍稍释去吴惟忠的疑虑。

    当即林延潮将吴惟忠请到宴厅里,双方入座。

    林延潮并没有请其他人,就是吴惟忠,展明二人,而陈济川在旁端酒施菜。

    这一次宋应昌身为备倭经略,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请精锐善战的南兵入朝作战。

    林延潮当即询问这一次入朝南兵的待遇。

    见林延潮相询,吴惟忠放下筷子禀道:“回禀大宗伯,经略大人已是答允我们。这一次入朝的士卒,每人可得月支粮银一两五钱,行粮盐菜银一两五钱,衣鞋银三钱,犒赏银三钱,一个月就是三两六钱。而将官,千,把总的廪给则是比平常翻了一倍。”

    林延潮细细斟酌道:“我记得朝廷募兵一年是十八两银子。由此可见宋经略对咱们戚家军还是寄予厚望啊。”

    林延潮想起一年多前,自己刚入朝时,朝廷上下对于南军一年十八两银子的厚饷之事十分不满,甚至有一名南兵粮饷抵三名北兵之说。这一次宋应昌要浙兵入朝居然开出了一年四十三两银子的价码,现在朝鲜有事还好说,一旦到了事后朝野恐怕又有南兵募军贪利之说。

    林延潮此言一出,吴惟忠连忙道:“大宗伯容禀,我知道朝廷上下不少人看我们南兵不顺眼,自从太岳公去世,大帅被贬后,我们南兵的地位是一日不如一日,但是这一年四十三两银子确实不多。大宗伯明鉴啊!”

    林延潮闻言没说话,但一旁陈济川道:“去年廷议上朝廷有裁撤南兵之说,正是我们家老爷在朝堂上替你们说话,这才免了此事。吴将军莫非以为我们老爷也是与那般人一样为难你们吗?”

    吴惟忠一听立即惶恐地道:“末将不知大宗伯于我南兵有如此之恩,请大宗伯受我吴惟忠一拜。”

    林延潮当即出手扶住,但吴惟忠哪里肯,他年纪虽老迈,但仍是用力对着林延潮叩了三头。

    林延潮见对方执意如此,只能侧身避开:“吴将军,戚家军对于我们家乡有大恩,你执意如此,实在折煞了林某,起来说话吧。”

    吴惟忠闻言这才起身,朝林延潮抱拳道:“大宗伯既不肯受末将之礼,那么以后我吴惟忠的命就是大宗伯的,大宗伯有什么差遣,风里来雨里去末将一定给你办到。”

    林延潮摇头道:“吴将军言重,来咱们坐下边吃边说。”

    说完林延潮给吴惟忠斟酒,然后道:“其实林某乍听闻一年四十三两,也觉得颇厚,仅仅吴将军账下三千人马,兵饷所支就要近十三万两一年。朝廷上恐怕会有人因此有所非议。”

    吴惟忠仰天长叹道:“非我们南兵狮子大开口,趁着国难之时,向朝廷要钱,只是……只是一直以来就是如此,这兵饷有行粮,坐粮之分,平日驻扎守备,一年十八两银子那是坐粮银,而入朝从征按照规矩朝廷都要支一笔行粮银。”

    林延潮点了点头,月支银一两五钱是坐粮,行粮盐菜钱一两五钱是行粮,那么加在一起就是双饷。作为留守部队,当兵拿单饷,而作为作战部队,朝廷发双饷,这也是鼓励士气之用,古往今来一直有这规矩,否则凭什么要人家脑袋系腰上卖命。

    唯独另外每个月那六钱银子,是宋应昌另外给南兵争取下来的,但也不过分。但是南兵俸禄的基数本来就高,一旦双饷后实在就令朝廷吃不消了,援朝之战后这笔钱朝廷八成是要拖欠的。

    现在吴惟忠道了清楚后,林延潮总算明白事情原委。

    林延潮缓缓道:“今年五月之时蓟镇三屯营因兵饷拖欠之事,聚众于遵化向总兵要饷,此事令朝野上下对南兵印象极差,认为南兵气骄行横,极难约束。”

    吴惟忠脸色顿时很差。

    林延潮明白任何事情不能孤立视之,朝廷给南兵厚饷是让他们拿钱办事,这是张居正在时定的规矩,此事无可厚非。

    但是南兵如此厚饷,令以卫所军为主的北军十分不满。到了张居正去后,人亡政息,朝廷因为天子的缘故,对于南兵的厚饷越来越不满。再加上这数年来国库空虚,朝廷拖欠九边军饷不是一日两日,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拿着厚饷的南军。

    而南军本就是募兵,拿不到钱聚众要饷也是迫不得已,但如此令朝廷对于南兵的印象更差。

    而到了万历二十三年的蓟镇兵变,并非偶然引发,而是积怨的一次彻底爆发。在朝鲜战场上为国效力的南军没有阵亡在前线,反而死在自己人手中,怎能不令人寒心。

    由此林延潮却是想起了张居正,为政最怕就是人走茶凉。如张居正那样背负着天下骂名硬撑下去,但他的新政最后还是失败了,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啊。

    而自己必须以张居正为鉴,先找到替手再说。

    林延潮陷入了沉思,而身旁的吴惟忠不知道林延潮想到了别处,还以为林延潮因此而震怒,深觉得惶恐不安。

    这蓟镇三营闹事的南兵,并非是他统领,但吴惟忠仍是担忧不已,深恐林延潮因此不悦,以后不在朝堂上继续替南兵说话,那么何人能为南兵撑腰,但是他又不敢出言解释。

    “老爷。”陈济川轻声提醒了一句,林延潮这才回过神来,他意识到自己失礼了。

    但见林延潮道:“朝廷之上,我会继续为吴将军维持,吴将军不需要谢我,这是林某能为戚少保能办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吴将军的部下也要尽力约束,不要再有闹饷的事了。”

    “说实话国用不足,朝廷为了这一次援朝可谓拿出了最后一点家当啊。”

    吴惟忠昂然道:“大宗伯放心,朝廷如此厚待我们浙兵,我等唯有以死报之。吴某这一次入朝就没打算将这把老骨头再带回去!”

    林延潮点点头端起一杯酒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将军真是豪迈之人,此酒林某敬你。”

    听了林延潮此语,吴惟忠虽是粗通文墨,但也觉得说得极好,当即他仰天道:“末将出征之前,得大宗伯这一句话,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末将以此酒谢过大宗伯。”

    说完吴惟忠与林延潮对饮一杯。

    吴惟忠酒量甚豪,一杯酒下去面不改色,而林延潮却有些不胜酒力。

    一杯酒下肚林延潮心情也是变化很多,以往他想得都是在朝堂上如何如何谋身,但现在却是换了个念头。

    当年曾国藩攻克南京后,主动将嫡系的湘军全部裁撤,然后转而重点栽培门生李鸿章。曾国藩正是靠着李鸿章的淮军平定了的捻军,从而在另一个方面继续保持了自己的政治影响力。

    可见事事不一定要自己冲锋在前,倒不如退一步能海阔天空,换句话说,此乃功成不必在我的高尚情操,也可视作做官最重要的是从心(怂)。

    想到这里,林延潮也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计较那么多。以往自己总以为展明作为自己的亲随,就应该一辈子忠心耿耿地在自己身旁,但他忽略了展明也有自己的想法。

    展明都如此了,若自己真要如张居正那般行变法革新那一日,自己门下一口一句恩师的门生们,是否仍会如从前那般支持自己。

    从孙承宗,袁可立二人,再到展明身上,林延潮也反省自己的不足,有时候自己也当有‘君子成人之美,而不是以认同与否’的胸襟。能够退一步的时候,那么人心也就有了。

    林延潮心情已是不同,他对吴惟忠道:“展明追随我多年,虽然他称我一声老爷,但实与家人一般。这一次他要报答吴将军的救命之恩,我虽舍不得他走,但也不得不放行,所以还请吴将军代我照顾了。”

    展明闻言,一个铁铮铮的汉子已是眼眶已红。

    吴惟忠闻此道:“大宗伯放心,末将一定照看好展兄弟,他日朝鲜事平,末将再让他回府给大宗伯效力就是。”

    林延潮有了吴惟忠这话,终于放下心来。

    而展明抱拳道:“老爷,小人既是出自林家,以后一辈子也是林家之人,我一定不给你丢人。”

    林延潮朗声大笑道:“好,大丈夫当如此!”

    当日吴惟贤走后,次日派了自己族侄吴幼礼以及两名浙兵里的武艺高强之士来林延潮这效力。

    看来吴惟贤也知展明等于是林延潮的贴身护卫,他一走林延潮的安全无人保障,故而派军中猛士来保护林延潮。

    林延潮虽觉得这样的猛士去军前效力更好,但吴惟贤一再支持,认为林延潮的个人安全更胜过一切。

    林延潮见对方如此盛情,也没有拒绝,然后将这吴幼礼调到身边试用了一下。

    但见他果真是武艺过人,是等闲十几个人近不了身的那等武林高手,也不知他与展明武艺谁高谁低,但从年纪而言吴幼礼不过二十出头,展明却已有四十多岁。

    有他在身边林延潮也是安心了不少,不用为自己的警卫发愁了,如此总算稍稍能弥补展明离去对自己的损失。

一千两百七十九章 红颜知己

    却说朝堂上也并不平静。

    陆光祖上疏辞官,言身子不好在家养病后,王锡爵也是上疏表示不能接受首辅之位。

    然后有一名言官上疏言,王锡爵即是家人身子不好,那么陛下可以请他还乡好好照顾家人,成全其孝道,何况现在边镇多事,不应该虚位以待王锡爵出任首辅。

    这一名言官上疏,天子立即下旨,责其浮言轻抵,议论辅臣之事。

    这一手本来是陆光祖对付王锡爵的手段,不欲他回朝与自己争权。但是没料到反应过激的却是现在暂代首辅之位的赵志皋。

    赵志皋认为此疏是在批评他,故而不安而去。

    天子下旨挽留赵志皋。

    但赵志皋如何就是不出山,天子明白了赵志皋的用意,当下下疏请陆光祖出山辅政,同时让王锡爵立即入京。

    然后陆光祖,王锡爵二人同时接受了天子的任命。

    林延潮闻知此事后不由感慨,若非赵志皋愿意出手拉陆光祖一把,那么陆光祖这一次恐怕就没有颜面复出,被按在家里动弹不得。

    但是林延潮也不是没有收获,因为这件事的波折,令王锡爵,陆光祖二人结下了梁子。因为有王锡爵压在那边,陆光祖这一次重新复出后,原先的气焰已是不见,态度也是谦和了许多。

    然后宁夏之役,传来捷报。

    朝廷调名将李如松誓师后,统辽东、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等进行围剿。

    当时有掘黄河水淹宁夏的建议,总督魏学曾念及城中三十万百姓不忍掘河,打算招安叛军。

    结果魏学曾因此不顾天子三令五申立即结束宁夏之役的命令,反而让宁夏城内的哱拜父子得以喘息之机。

    尽管魏学曾最后还是掘水灌城,但哱拜已向草原上蒙古各部求援,著力兔、庄秃赖和十失兔等蒙古各部约三万人马来犯。

    此刻坚城未下,敌援军大举而来,一旦敌军里应外合,明军有全盘崩溃之危,此乃兵法之大忌。

    幸亏李如松不慌不忙,与麻贵等将领连续击破蒙古各部人马,然后重新将宁夏城围困。

    这时候天子将魏学曾延误军机为名将他裁撤,并令锦衣卫拿至京师,然后以叶梦熊取代魏学曾为总督。

    新任总督叶梦熊再度掘开黄河水淹宁夏城,最后宁夏城被攻破,哱拜自杀。明军终于平定了叛乱。

    这一次宁夏之役的获胜,明军虽然赢得极险,但不失为一场漂亮之战,此战当然令居中为筹帷幄的石星名声大振,天子对他极力嘉奖。

    宁夏之役后石星上奏请天子念在魏学曾收复河西五十余堡的功劳上免其罪责,再调宁夏总兵李如松回师,为东征提督,统蓟、辽、冀、川、浙诸军出征平定倭军,最后因为经略宋应昌屡屡被言官质疑,石星请求亲自领兵替宋应昌为征朝经略。

    天子现在对石星十分的赏识,可谓有求必应,当即是一并答允了对方的要求。唯独是石星出任征朝经略的事,天子不肯。天子说,朕还要石卿‘佐帷幄’,不可轻离。

    天子都这么说了,显然表达了朕现在离不开你石星的意思。

    满朝文武谁不知圣意眷顾在石星身上,石星因此成为朝堂上最炙手可热的红人,而当初与石星在平倭事上意见屡屡相左的林延潮,自然被石星压得是黯淡无光。

    在征朝这样的大略上,林延潮已是无法发声与石星相抗。

    就算是在读书人中也是如此,大部分人也是称许石星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功劳,至于屡屡与石星相左的林延潮当然就成为见事不明的代表了。

    皇明时报里一名言官在一日以不指名的方式进行了批评,言朝中某位大臣口称事功,然而事事无功,反而不顾国家之利害,惟恣一己之胸臆,屡屡阻扰圣断!

    而宋应昌经略之位不稳,兵部尚书石星甘冒风险主动请缨,平日在援朝之事上屡屡指手画脚的某位大臣,却是突然沉默无声,旁人问时以不晓兵事而推脱再三,实有负敢于任事之名,皇上隆礼之恩。吾等正人君子实在不耻其之为人!

    此事一出,可谓京中舆论一片哗然。

    尽管身边的人不敢将外头批评的话禀告给林延潮,但这些批评之声仍是从各种渠道传入林延潮的耳中。

    孙承宗,方从哲他们打算在新民报上撰文反击,却被林延潮拦住。

    林延潮对于何人在此事背后推波助澜,可谓心知肚明。

    他本想按下陆光祖,让他自动辞相,但没料到打蛇不死反被伤。现在满潮舆论都不利于自己。

    当时众人认为,林延潮唯一化解的办法,就是主动请求取代宋应昌为入朝经略。甚至宋应昌也写信来请求林延潮替他出任经略。

    面对如此情况,林延潮反而写信安抚宋应昌,让他放心尽管放手去办,自己仍在朝中全力支持。

    当然林延潮也想过以‘身子有疾’的理由,向天子请求辞官,再让天子挽留一番,如此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因为身子不好的缘故,无法出任备倭经略之职,而不是不想去。

    但是这么干会有弄巧成拙的嫌疑,天子可能会因此更觉得自己图谋入阁,而不愿意出外树立军功,甚至拿皇帝来作为挡箭牌,挽回自己的政治声誉。

    所以进不能进,退也不能退,林延潮唯有勉强在朝堂上强撑。而这段日子,可谓林延潮自拜礼部尚书后,在朝廷中最黯淡无光的时光。

    这时候天气已是入秋,因为心情不舒畅,加之天气变化的缘故,林延潮不小心感冒了,初时发烧数日,后来吃药调理这才稍稍缓解过来。

    不过林延潮仍是带病工作,现在的他可谓是连病假也不敢请,以免朝中有人微辞。

    这一日林延潮又是按时退衙,躺在轿中闭目养神,处理了一日公务,脑壳子有些生疼,明日又要准备廷议,讨论援朝大计。

    一事接着一事,又因为感冒初愈,所以林延潮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轿子路经一街时,林延潮忽听街边传来悦耳的琴声。

    林延潮不由睁眼问道:“是哪里来的琴声。”

    “回禀老爷,是一旁的琴馆。”回话的新来的吴幼礼,而并非是展明。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停轿!”

    “这里?”吴幼礼吃了一惊。

    林延潮微微不悦,换了以往展明绝不会问这样的问题,罢了,还是慢慢教吧。

    “是的。”

    轿子停了一盏茶的功夫,等琴声一停后,林延潮方才走下轿,但见街道早已是清出,京中百姓们见自己的仪仗都已是回避道旁。

    林延潮没说什么,看向传出琴声的琴馆,当即迈步走进。

    但见馆里坐着几名琴师,他们一见林延潮如此身着斗牛服的高官走进自己的琴馆,当即都是骇得起身,屏息静气地站一旁。

    林延潮问道:“此琴声是何人所奏出?”

    一名年老的琴师上前道:“回禀大人,此琴声乃鄙店琴娘所奏,不知大人是否有意一见!”

    林延潮闻言是琴娘,当即摇了摇头道:“本部堂只是好奇而已,此琴声并非弹得多好,只是难得是琴意之中没有悦人之心,完全是抒琴者之意,故而本官驻足于此。”

    这年老的琴师立即道:“原来是部堂大人,失敬失敬,若是部堂大人喜欢,鄙店可以随时派这位琴娘到府上给部堂大人弹奏。”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若是再奏,恐怕无本部堂现在的心境了,倒不如留在此刻。”

    “告辞!”

    说着林延潮正要离开,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还请部堂大人留步。”

    林延潮头也不回而是笑着道:“不必见了吧!”

    哪知那女子道:“部堂大人请听民女一言,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哄哄,别是东南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林延潮一愕回过身看去,不由道:“真是故人,楚姑娘有礼了。”

    原来这位奏琴的琴娘,正是当年林延潮刚入京时与林世璧逛青楼时遇到的清倌人楚君。

    楚君见林延潮时盈盈下拜,双目泪流道:“没料到十二年后,楚君居然还能在这里遇到部堂大人!”

    林延潮闻言也是唏嘘不已,走上数步道:“楚姑娘不必多礼,起身吧!这几年你过得如何?”

    楚君起身后,有些凄然地笑道:“初见之时,部堂大人不过是一名来京赶考举子,而今部堂大人已是尚书郎!至于楚君则是韶华已逝,日子一年不过不如一年,幸亏当年在悦翠楼时学了一些琴技,现在勉强在琴馆里谋一份生计。”

    林延潮仔细一看对方,果真十几年过去,楚君的容貌已大不如前了。

    真是有红颜白头之憾啊!能够永驻青春的美女,也只是在家的故事中吧。

    林延潮道:“楚姑娘,虽是这么说,但方才我听你的琴声时,却有知己之意,没料到驻足相询,倒是真是故人。”

    楚君闻言喜道:“部堂大人这么说,是将楚君视作红颜知己吗?得部堂大人这一句话,民女实在是三生有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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