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大明文魁TXT下载大明文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文魁全文阅读

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两百八十章 试看来日

    琴馆里。

    林延潮与楚君二人相对而坐。

    二人所在的是琴间,四面覆以松花色的轻纱垂帘,吴幼礼以及随从,以及琴馆里的琴师都随侍在左右。

    侧坐在一张古琴旁的楚君动作熟悉地点了熏香,然后给林延潮斟了杯茶,林延潮举起茶碗到了嘴边道:“从读书到为官是不一样的,当年读书时只觉得官员们齐心协力必能为老百姓办好实事。但事情到了眉前,却发觉你要办实事,就要用钱,用人,照会他人,这些不是靠一纸公文,而是全凭人情应酬,若是没有官场上种种之交情,哪怕你手上拿着皇上的圣旨,说尽了好话,磕破了头,也不会有人搭理。”

    “故而我不得不于着手于人事!”

    林延潮与楚君说着,其实也是心底近来的苦闷。

    楚君在旁听着,然后道:“但是部堂大人比很多懦弱无事的官员已是强上太多了是吗?仅仅是引进番薯,新办报纸,兴办图书馆已经是大功德了”

    林延潮摇头道:“那还远远不够。人无一世之好人,也无一世之坏人。史上论定此人,是看他一生办了多少事。凡为君子者,若办了错事,那后人看来就是小人。而小人则可反过看之。”

    楚君见林延潮的茶碗空了,边补茶水边道:“奴家虽不懂大道理,但也明白君子之道在于自修。”

    林延潮点点头道:“治平之事出了问题,定然错在自修上,是要反求诸己。”

    楚君忙言道:“部堂大人,我并没有……”

    林延潮点点头道:“无妨,吾能知就好,多谢楚姑娘能陪我说一番话,你也明白到了我这个位子,人是有多么寂寞。”

    楚君笑了笑道:“奴家若有一言能入部堂大人之耳不知多么荣幸。”

    说这里,楚君道:“那么部堂大人这些话为何不与夫人排解?”

    林延潮已是从席上起身,闻言问道:“何出此言?”

    楚君垂头道:“没什么,只是敬佩夫人,奴家虽在琴馆但也听闻不少街言巷语,听闻高丽使者曾为了求大明出兵有意献几名美女给部堂大人,但这些美人却给尊夫人碾出!”

    林延潮摇了摇头,神色一冷道:“此事看来你也听说了。”

    楚君见林延潮的脸色,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奴家并没有笑话部堂大人的意思,更不敢挑拨部堂大人与夫人间的夫妻之情。其实奴家当初听了后,好生敬佩夫人的智慧与勇气,就好比那宰相夫人的那碗醋,不是谁想喝就能敢喝的。”

    “其实夫人从一位养娘而至堂堂二品诰命夫人,着实可知她是一位奇女子,其中的艰辛又何尝能说得清楚。奴家……奴家当初也曾想若是自己到了她的位子上是否能比她作得……作得更好。奴家这些年终于才明白何为争不了也争不得,但若要自荐为妾屈居人下,却也不甘心。奴家也是无知,一个命如纸薄的风尘女子竟然也敢心比天高。”

    楚君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如释重负一般,泪水滴落,当即向林延潮盈盈一拜:“当初都不敢争,又何况现在已是年华不在,又无徐娘之姿,今日奴家能见部堂大人一面,得赞一句红颜知己,奴家已知这一生没有虚度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怔,他此刻忽然想起那林阳寺的梅花。

    龚子楠还与自己约定到了梅季去赏一赏那满山梅花盛开的盛景。

    但是自己要到了约定的时候,却奉诏进京拜礼部尚书了,也不知道那梅花开得如何。

    若是佳人仍在,不知风姿又比那满山梅花如何。

    可是当时自己心底所念唯有仕途,连与龚子楠打声招呼也不曾。

    上一世自己纠缠于感情之事中,而这一世自己忙于仕途,走得太快太急,一路上倒是错过了不少景致。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中不免五味乏陈:“楚姑娘尽管在这里弹琴,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持我的帖子来府上找我帮忙。”

    留下这句话,林延潮看了一眼这琴馆,然后带着随从们离去。

    却不知楚君依旧下拜,不敢抬头相送。

    从琴馆回来后,林延潮心底的郁闷之气是好一些。

    自己很多事都堆积在心底,这自然不好。

    于是在家里趁着有空他也与自己的老师,同年,同乡来信往来,向他们说了自己的难处与困境。

    大多人都出言宽解了一番,有些则是肺腑之言。林延潮也通过这些良师益友们明白,官场自有他的浮浮沉沉,自己当初声望太隆,名望太盛,故而天下人对他寄予厚望。既是厚望,那么一旦自己达不到,那么遭来的就是抨击。

    眼下自己因为此事而名望受损未必不是好事。既是世人对自己有误解,那么自己要做的就是沉默以待,而不是如原先那样着急出言反驳。

    朝堂上的事不顺心,那么就在公衙里少待一些,廷议上少说话,由着风头正劲的石星高谈阔论好了。

    而林延潮可以多抽出功夫反求诸己,寻修身之道,同时也多陪陪家人。

    虽说朝堂上有所回避,林延潮仍是按部就班,办着自己的事。他致书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副总兵楚大江,让他们准备好海船济辽之事。

    而这时候战局也有转机,朝鲜陆上连败,但海上却陆续传来捷报,朝鲜国王向明朝报知在海上屡次大胜倭军,斩首倭寇缴获水师战船无数。

    当时朝廷上有不少人怀疑朝鲜的战绩,怎么陆上被打得这么惨,怎么在海上却赢了这么多战,倭寇从海上来,不是一向擅长海战嘛?

    而林延潮对朝鲜战报却是信之不疑,这必然是朝鲜水师名将李舜臣连续取得的玉浦,泗川,闲山岛三次大捷。

    这三战虽没有取得朝鲜西侧的制海权,也没有切段倭军补给线(为李舜臣拒绝),但是却给林延潮的海运济朝之策扫清隐患。

    同时石星派出代表大明的谈判代表沈惟敬,也从平壤赶回京师,他除了向石星他们奏报了倭寇议和的几个条件。

    其中最重要有‘两国通婚,日本天皇迎娶大明公主,两国重新恢复勘合贸易。朝鲜割让四道给日本等等’。

    对于这几个条件,明朝朝廷从天子以下包括百官,都可谓嗤之以鼻,倭寇是一个也别想答应。

    两国通婚那就是和亲,纵观二十四史,唯独大明绝不和亲!

    不过沈惟敬却传来另一个消息,倭寇大将小西行长身旁似有当初林延潮派出出使倭国的行人司行人陈行贵的踪迹。

    听闻一直渺无音信的陈行贵消息,林延潮当然大喜。

    Ps:明日有更。

一千两百八十一章 偷看

    平定宁夏之后,深得石星赏识的李如松被拜为御倭总兵官,其弟李如柏,李如梅为副总兵官。

    同时入朝明军在辽阳集结。

    现在明朝的问题是,朝鲜之前一直支支吾吾,对倭情禀告不实。

    比如兵败平壤的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回报,在平壤的倭寇并非是数千人而是数万人之数。

    而朝鲜有意误导明朝。

    当然这被石星认为是你在为失败找借口。

    之后石星廷议上商议出动两万明军入朝,此事当即遭到了户部尚书杨俊民的反对,他不是不愿意打,而是户部实在没钱!

    出动两万人马从辽东到朝鲜,为了保障这条补给线,要用多少人力物力。

    石星廷议上被打脸后并不甘心,于是又再度询问郑昆寿在朝鲜倭军‘贼数几何?’

    之前在石星那效仿申包胥的朝鲜使者郑昆寿说,入朝倭军有四十万之数,然后又自云朝鲜已经杀死了倭军八万人。

    但是明军要入朝平定倭军,不动用个十几万人马是不行的,最少不能超过七八万之数。

    石星一听,这是啥?真调七八万人马入朝,户部还不和自己闹翻天了。

    不过石星心想既然牛皮已经吹出去了,怎么样也要把逼装到底。

    于是石星告诉郑昆寿说,本司马这次已经动员了蓟州、宣府、大同等处镇兵及南兵近十万,还有广宁、辽东等地镇兵六十万,一共七十万人马到了辽镇。

    此言一出,郑昆寿不由感叹还是大明爸爸给力。

    吹完牛逼后,石星又道,只是陆有远近,我大明地方很大,七十万大军不可能一口气给你调齐,又苦于朝鲜没有粮草不能前行。

    郑昆寿说,我回去给你尽力想办法,还请快快发兵。

    石星当即与郑昆寿约定,过江前粮草我们自己负责,过江后要朝鲜负责,否则我也没有办法了。

    得到郑昆寿应承后,石星以兵部的名义上奏,恳请朝廷发到辽镇精锐一万克日赴义州同朝鲜兵将协力堵剿,同时蓟州,保定两镇各选精兵五千,宣府大同再各选精兵八千马步,吴惟忠率南兵三千,再令四川巡抚速催四川副总兵刘铤率五千兵马立即赶到辽阳,听宋应昌调度差遣。

    其余各镇将领石星没有点名,唯独提及吴惟忠,刘铤二人,可见深知二人的实力。

    但是石星如此一口气将出兵的人马,提高至四万以上,而且都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

    至于天子现在对石星是信任有加,可谓是有求必应,当即下旨照办,严令各督抚必须挑选精壮无徒虚文塞责,同时还让朝鲜国王固守义州不可放弃。

    然后石星让朝鲜备边司筹议明军出兵朝鲜的军粮。

    朝鲜备边司类似于明朝之前的大都督府,宋朝的枢密院,军国大事是由文武合议。

    备边司派人到了辽东计算明军入朝粮秣供应,并给明朝兵部列了一个单子。

    上面写着‘天兵共计四万八千人,将领中军千把总还没有算在里面。一日粮每一名士兵是一升五合,马匹两万六七千匹,将领等官之马不在数内。每一匹马日给料豆三升。

    以此计算,则粮食一天最少要七百二十石,两个月则需要米八万四千石,马一日用豆八百石,两个月需要豆四万八千余石。……目前估计自义州至平壤,留谷之数大约有五万一千四百八十八石,豆三万三千一百二十七石……,

    最后得出结论,朝鲜抽西补东军粮大约可以支应五十余日,马豆则似乎不足。

    此事一出,有言官立即反对,朝鲜农事已经基本荒废了,明军入朝简直要自带干粮。而且从辽东到朝鲜一路多山,粮草补给不易,以辽东的实力若供应四万以上大军在朝长期作战,必大大损伤大明的国力。

    这名言官说话后,朝中不少官员们才想起来林延潮提前布局海运的先见之明。

    而林延潮也觉得自己终于熬出头来了,等着石星上门来拜见(恳求)自己。

    哪里知道林延潮等了半天,石星也没来。原来石星抛出一句话,以大军灭倭寇何必用五十日,三十日足矣班师回朝。

    林延潮这才明白石星这人脑子不仅是石头长的,而且还真的是头铁,当初在廷议上不把自己的海运之策看在眼底,到了现在仍是坚决的不承认,认为之前他看法正确无误。

    不过石星虽不用海运运粮,但他仍是有足够谨慎,除了为这一次入朝之战调遣了精锐外,还调用了大规模的火器。

    共计大将军炮一百二十门,灭虏炮两百六十八门,虎蹲炮三十七门、小信炮一千五百余门,百子铳一百六十八架、快枪五百杆和三眼铳一百个,以及各种火箭、铁蒺藜、轻车等装备无数,以及火药数万斤。

    拿几件来说,大将军炮是当时明军最犀利的火器,用作守城的可达两千斤,而作为野战炮大约是在五六百斤,所用炮弹是五六斤的铅弹,威力在六磅炮之上。

    至于灭虏炮则为车载火炮,一车两门至三门,每门可发射一斤铅弹。

    在这里必须提取代魏学曾平定宁夏的三边总督叶梦熊,这灭虏炮正是他的发明创造,并且叶梦熊还将大将军炮也改装到车上,作为车载火炮。

    此炮称为‘叶公神铳’。这叶公神铳分天、地、玄三号。天字号忠两百八十斤,地字号两百斤,玄字号一百五十斤,每炮有三轮炮车一辆,前有两轮,后面有一轮,前高后低,炮口昂扬。

    剩下的虎蹲炮就是曲射炮,用作攻城有奇效。其余百子铳,三眼铳也都是明军压箱底的火器。

    这调用火器也是源自宋应昌建议,他当年为山东巡抚时上《海防事宜》一疏,就曾言‘大将军、神炮、虎蹲炮、灭虏炮、百子铳等器,则临急所用也’。

    所以石星为了让宋应昌打赢这一战,于是调了这些火器给入朝明军,用于将来收复平壤之战上。这一点上石星实有明见。

    一日林延潮也好意地向石星提醒倭寇的火铳比较犀利,而石星置之一笑,吾早已知道了,说完石星拿出顺天巡抚李颐的奏疏。

    此疏名为《条陈御倭事宜疏》,其中已言倭寇鸟铳的犀利了,疏中言要灭倭寇必须用射程更远的火炮胜之。所以奏疏里请求用中军参将陶世臣调集工匠星夜打造火炮。

    石星说这就是以长而胜短之策,面对他的嘲讽,林延潮还有什么话好说,石星将经略朝鲜之权全部笼在自己手中,自己一番良言入他之耳,他反而觉得你是打算来分功分权的,不但不听你的意见,反而屡屡讥讽。

    林延潮到此也不再出一言,反正你行你上,我从此不再废话就是。

    是日,林延潮的门生知道他在石星面前屡屡碰壁之事后,倒是表现得很平静。石星现在因宁夏之功,可谓声震天下。

    孙承宗,袁宗道他们都不是为了抬林延潮,而贬石星的君子。石星不仅是栋梁之才,而且敢于任事,所以林延潮被石星压得出不了头,也唯有生出‘瑜亮之争’的感叹。

    方从哲等其他门生都认为,林延潮比石星年轻多了,暂时忍一忍也无妨,眼前朝鲜之事虽无法建功,但以后再树立功勋也是一样的。

    门生们议论来议论去,林延潮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众门生对于将要到来的朝鲜议论不休,这时候倭寇火器犀利已是从辽东,朝鲜败军口里陆续传到明朝的官员中。

    林延潮深知,倭国火器使用时是自葡萄牙人船只到了种子岛后,当地人见了火枪后仿制而成,倭国就将此称为铁炮。种子岛铁炮传入在一五四三年这样。

    倭国的铁炮就是火绳枪,而明军的火绳枪则是鸟铳。鸟铳传来据说是明军攻克葡萄牙人占据的双屿,从岛上缴获来的再加以仿造,如此传入时间在一五四八年。

    倭寇的铁炮与明军的鸟铳相比较,后人研究的史料上都认为鸟铳不如铁炮许多,也可能是训练方法与使用上有差距。

    众门生走后,林延潮走到书房准备看一看儿子的功课。

    走到窗外时,林延潮见林用伏在窗前认真读书不由欣然地点点头。

    于是他不用下人跟从,自己走到了书房房门边时轻咳一声。

    没料到自己这一声轻咳,林用整个人却哆嗦一下,匆匆拿案上之布覆在方才所看的书上。

    林延潮见此脸色顿时很难看,林用也算长大了,这个年纪真是好奇的时候。而他这个动作莫非是背着自己看一些少年不宜观看的书籍吗?

    林延潮沉着脸走到林用身旁问道:“明年二月童子试在即,可知用功?”

    林用闻言红着脸道:“回禀爹爹,孩儿一直有用功。”

    林延潮见林用这个表情,心底更怒:“知道用功?不要口不对心!”

    说完林延潮伸手往书案上一拂,但见桌上放着一本小书。

    林用见此脸色更红,而林延潮冷哼一声将此书拿起,但见书皮写着《神器谱》三个字。

    林延潮一看神器谱不由心道,书名都这么污,内容还了得,居然背着自己看这书。

    林延潮再看此书作者,上面写得是赵士祯三个字。

第一千两百八十二章 赵士祯

    林延潮看到赵士祯这名字,当即在脑中搜刮自己是否认识这个人。

    以林延潮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然知道鸿胪寺下有一个主薄名叫赵士祯。

    作为礼部尚书,林延潮也兼管鸿胪寺,对于这名官员的履历也算了解一二。

    此人原先是国子监监生,万历六年时以善书徵之名,授鸿胪寺主簿。

    能从国子监监生拔为鸿胪寺主薄这可是难得的机缘,据说他当时喜欢在扇子上题诗,然后正好被宦官呈给天子得了赏识,故而因此得了官职。

    不过此人身在鸿胪寺却不肯安守本分,时常谈论兵事,而且喜欢研究火铳如此奇技淫巧的东西。

    一名负责接待宾客,朝堂礼仪之事鸿胪寺主薄,居然不安心于本职工作,反而将精力都用在军事上。这就如同现代上班摸鱼,下班兼职写,能被领导所赏识吗?

    因此赵士祯在鸿胪寺主薄的任上,从万历六年一直干到了现在。这都快万历二十一年,他仍没有升迁,这在官场上对于一名曾被天子赏识过官员而言是很少见的。

    因此林延潮从鸿胪寺每任寺卿对赵士祯的考语上可知,此人实是很不受人待见。

    但是林延潮今日看到自己儿子在读他书,不由有所好奇。他当即问道:“此书是何人给你的?”

    林用沉默不答。

    “不说,书就没收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作势欲拿起,林用立即道:“爹爹,这是孩儿从书肆租来的!你若收走了,孩儿如何还书,如此不是违背了信字。”

    “谁给你的钱?”林延潮没好气问道。

    “娘亲。”

    林延潮道:“你娘对我抠抠索索,对你倒是有求必应。”

    林延潮将书略路翻了一遍,这一本书大致分四个部分原铳,图式样,打放架势及神器杂说,描述了火器的渊源,对于明朝各等火器的优劣都有一番评价,以及使用说明。他还对鸟铳特别有研究,大致构想了自己发明的一等鸟铳等等。

    林延潮随便一看,这本神器谱其实是没有写完的。

    林延潮忽脸色一沉对林用道:“你还敢撒谎!”

    林用身子一哆嗦,但见林延潮将书一扣道:“此书分明并非刻本,哪家书肆会售如此抄本?你从何处得来?”

    林用沉默不语。

    林延潮坐了下来道:“你还是不说。”

    林用摇了摇头。

    林延潮知儿子倔强的性子,说是不说,就是不说。

    林延潮冷笑一声,当即对外头道:“来人。”

    一名下人走进了房内:“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鸿胪寺一趟,将一位名叫赵士祯的主薄请到府中来。”

    林用吃了一惊道:“爹?”

    林延潮看了林用一眼,然后对下人道:“还不快去!”

    接着林延潮向林用道:“你不用心功课,而看这些闲杂之书,还对我撒谎,这些我先不罚你,等一回赵主薄再说。”

    “眼下我先考较你的功课,若是哪里说得不对,到时一并处罚!”

    说完林延潮考较起林用的功课,他想了想当即拟了一个题目问道:“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林用闻言满脸涨红,略一沉思然后回答。

    林延潮问了林用半个时辰后,终于微微点头,气也算消了不少。

    林用偷看林延潮神色,稍稍有些得意。

    林延潮轻咳一声,这时候下人禀告道:“鸿胪寺主薄赵士祯赵大人到了。”

    林延潮将书放在一旁道:“请他进来。”

    不久一名年近四十,留着山羊胡,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入内向林延潮见礼。

    “下官鸿胪寺主薄赵士祯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道:“免礼。”

    林延潮并没有让赵士祯入座,故而赵士祯就垂着头,也不敢抬头张望。

    林延潮从桌案上拿起神器谱递给赵士祯道:“此书是你所著?”

    赵士祯双手接过书,奇道:“这确实是下官的拙作,但还未梓刻,只是手抄作几本在好友间传阅。不知……”

    “哦?在好友间传阅!那怎么会到犬子手中。”

    赵士祯闻言微微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林用。他略一迟疑然后大喜道:“原来是你,你竟是大宗伯的公子,失敬失敬。”

    林延潮看了林用一眼,然后向赵士祯问道:“哦,赵主薄认识犬子?其经过与本部堂道来。”

    赵士祯当即道:“回禀大宗伯,是这样的。那日吾与在书肆闲逛,正好巧遇了令公子,当时我看公子抱着一本杂学之书看得津津有味,我心想令公子年纪如此小,怎会懂得什么杂学,当即心存轻视忍不住出言考较。”

    “哪里知道令公子天资聪颖,知一而答十,小小年纪竟各等杂学都有所涉猎,故而下官与令公子是一见如故,心有忘年之交之念。可惜下官问令公子姓名,公子不答,下官不敢冒昧,只是将这本书相赠,留一个念想。今日一见令公子,下官才知道原来是大宗伯之子。这才恍然明白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林延潮听了赵士祯这话,心底如同喝了一大碗蜜般,换了旁人夸自己他未必高兴,但林用却是不同。当然他对于赵士祯这话里夸张的成分也就不计较了。

    林延潮看了林用一眼,但见他早已眉飞色舞。

    林延潮将脸一沉,然后问道:“怎么撒谎还有道理了?”

    林用闻言道:“爹,我也是怕你相责,自己倒是无妨,只是怕连累赵主薄。再说信字也无妨,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林延潮见儿子有些义气初觉的欣慰,但又扯上道理解释一通又觉生气。

    “好了,你撒谎的事一会再责,你先出去,爹与赵主薄说几句话。”

    林用闻言向赵士祯施礼道:“赵主薄,我于你这本神器谱上还有许多不明白的,不知可否改日再登门请教。”

    赵士祯连忙道:“微末之学,岂能入公子之眼,公子将来是要金榜题名的,书中不会考这个。”

    林用不以为然道:“可是圣贤书里可没有教我如何打鸟铳。”

    赵士祯为难道:“这是兵卒才办的事。”

    林延潮道:“还不退下,啰嗦什么。”

    林用闻言当即走了。

    赵士祯已是满头大汗,他听说过如林延潮这样的官宦人家,对子弟都教育极严,自己私赠这闲书给林用阅读,不知会被林延潮如何怪罪才是。

    以林延潮今时今日的地位,对付自己一个八品主薄,简直不要太容易。

    但见林延潮沉吟一会然后道:“本朝的鸟铳与倭国的鸟铳有什么不同?你可明白?”

    赵士祯没有想到林延潮问他这个问题,不由一愣。

一千两百八十三章 鲁密火铳

    却说赵士祯在鸿胪寺一直以不务正业,而被同僚们视作官场上的异类。

    众人对他是敬而远之。

    赵士祯自己面上虽是不以为意,但心底也是有一等傲气,既然于仕途无望,那么他就醉心于兵事,研究火器好了,将来或许有一日能够派得上用场。

    不过赵士祯心底虽这么想,但面对林延潮却不敢这么说。

    鸿胪寺虽与礼部没有明显的上下属关系,但平日也多受其管辖,当日他见衙门里堂堂正四品的鸿胪寺卿在林延潮面前也是俯首听命,他一个小小主薄哪里能惹得起对方。

    同僚对他研究火器,最多说说而已,不能拿他怎么,若是林延潮真的追究,那么赵士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赵士祯犹豫之间,却见林延潮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已洞悉了他的想法。

    林延潮笑道:“本部堂今日召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一问,你如实说就好。”

    闻此赵士祯心底一凛,当即竹筒倒豆子地全部倒出:“下官曾有幸见过倭国的鸟铳一次,与本朝鸟铳比较一番。本朝鸟铳来自西洋,故而可以称为西洋铳。西洋铳筒长,弹有八分重,故能远于倭鸟铳,但欲其体轻,以便挺手立放,药少故不及倭鸟铳之狠。听说倭人习倭鸟铳时常服习,艺高胆大,所以称能事耳。”

    林延潮道:“你的意思,就是倭鸟铳虽射得短,但能破甲,本朝鸟铳虽射得远,射得方便,但难以破甲。”

    赵士祯当即道:“大宗伯明鉴,确实如此。而且下官观兵制,如京营神机营仍在用手铳,霹雳炮等物,这些都不如鸟铳甚多。但朝廷北军配备鸟铳者又甚少。”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若是我军的鸟铳对付没有铠甲的敌军,或者与弓箭对射十分便利。但如果遇到披着厚甲之敌,那么就容易失利。

    赵士祯道:“确实如此,可是纵观东倭北虏南蛮都没有着厚铠之寇啊!”

    林延潮心道,未必。

    林延潮接着问道:“这么说本朝鸟铳七十步外就无法破甲?”

    赵士祯道:“普通鸟铳是如此,若是用三钱弹丸的鸟铳,再多装一倍的火药,估计可以破甲。”

    林延潮闻此已是放弃了对明朝现有鸟铳的追求,但对于明朝而言,火器一直是他们的不传之秘,当年朱元璋打天下时的利器。

    如铳箭,原理是火门枪,然后将铅弹换成了箭矢,此物被明朝视为国家机密。当年朝鲜一直欲求明朝铳箭之法,但却一直而不得。

    其实当时明之火枪到了中后期已经渐渐不如外国,朝鲜也是不知道。

    后来明朝吃女真重甲骑马步兵的亏,到了崇祯年时才引进了西班牙火绳枪,称之为斑鸠脚铳,不过时候太晚了,而且就算提前引进,也不一定能够击败女真。

    因为西班牙火绳枪尽管威力大,但精度极低,所以必须布成方阵以排枪的方式射击方有威力,这也就是后来被无数明穿所引用的西班牙方阵。

    不过现在林延潮的对手并非是女真人,而是倭寇,所以他理想中的火铳,应该是比倭寇的铁炮射得更远更准才是,至于威力……对付倭人的麻将席铠甲就没这必要了。

    林延潮道:“我看你这火器谱之书中有一个谈及鲁密的火铳。”

    赵士祯喜道:“回禀大宗伯,这正是下官当年见鲁密国使者朵思麻向朝廷进贡的一支鸟铳心有所感,打算依此仿造一支。但是……”

    “但是什么?”

    赵士祯道:“我有询问过朵思麻,但是朵思麻开价甚高,非一百两黄金不将此物转让。”

    赵士祯看林延潮的神色,心想若是林延潮对此感兴趣的话,一百两黄金应该不成话下。

    “哦?”林延潮询问道:“你是如何识朵思麻的?”

    赵士祯一愕然后道:“下官去年接待过鲁密国使者,与朵思麻聊了一段日子。朵思麻仰慕天朝上邦,故而在此逗留了近一年。”

    “哦?仰慕天朝上邦?”

    赵士祯闻言有几分尴尬,然后道:“其实是仰慕上邦钱财。”

    林延潮闻言倒是笑了笑道:“他要有真材实料,别说一百两黄金,一千两也是给的。你以为此鲁密国的火铳如何?”

    赵士祯道:“下官曾从朵思麻手中接过此铳试射,确实比西洋铳更远更狠。”

    林延潮身子前倾,盯住赵士祯问道:“那你有把握仿制吗?”

    赵士祯露出犹豫的神色,然后道:“有些把握,若下官拿到真物,仔细揣摩一番……下官愿为大宗伯一试。”

    林延潮对赵士祯此言还是有信心的,当年明朝从葡萄牙拿缴获了火炮加以仿制,从此明军就装备上了弗朗机炮。

    攻克葡萄牙人的双屿后,明朝缴获了葡萄牙人的火绳枪,从此我军就装备上了‘鸟铳’。

    虽说缺乏精细科学的支撑,但‘山寨’一直乃我种花家自古以来的民族科技。

    林延潮闻言正色道:“怎么叫为本宗伯一试,你当为圣上谋之,为社稷谋之。”

    赵士祯恍然道:“是,下官愿意为圣上谋之,为社稷谋之。”

    林延潮点点头对外间道:“把陈管家叫来。”

    不久陈济川到了书房,林延潮对他道:“你带着赵主薄到帐房那领一百两金子。”

    陈济川心想,一百两金子这可不是小数目。即便对于林延潮这样的官员而言也是如此。

    但陈济川明白不要多问的道理,于是向赵士祯道:“赵主薄这边请吧!”

    赵士祯起身向陈济川行了一礼,然后随着他走出了房门。

    “且慢。”

    赵士祯走到房门前后,却听林延潮叫住。

    赵士祯问道:“大宗伯还有什么吩咐?”

    林延潮道:“若是你拿到鲁密国的鸟铳,本部堂限你务须在一百日内仿制出样枪,你可有把握?”

    “一百日?”赵士祯犹豫了一番然后咬了咬牙,“太赶了,但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去办就是。”

    林延潮点点头道:“办成了,我就会将此样枪进献给圣上,若是能得到圣上赏识,就是你的机缘了。”

    赵士祯想了想虽然有些风险,但事后好处还是极大的。

    他当即道:“下官明白,大宗伯赏识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当即林延潮点了点头,赵士祯这才离去。

    林延潮看着赵士祯离去,心底略有所思。

    当时鲁密国就是奥斯曼帝国,为何赵士祯说鲁密国的鸟铳厉害,就能令林延潮掏出一百两黄金去资助他呢?

    那是源自于林延潮从后世对奥斯曼火绳枪的了解,只要玩过帝国时代游戏的朋友就会知道,奥斯曼的特色兵种就是手持火绳枪的苏丹亲兵。

    与倭国,西班牙走大火力的火绳枪不同,奥斯曼走得是与明朝类似科技路线。

    不过明朝的问题还是太重视火门枪,戚继光编练新军时,就已经换装鸟铳,但辽东以及京营仍是大规模使用火门枪。

    当然这与鸟铳的种种问题也是相关的,若是赵士祯能研究出一等比鸟铳更强的火绳枪并在朝鲜战场上施展拳脚的话,如此对于林延潮而言就是有保荐之功。至少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不会再如推广番薯时那样,功劳被李三才给分走一半。

    以林延潮对赵士祯的信任,读其的火器谱可知此人还是有些功底的,成办此事机会还是不小的。对林延潮而言不就是赌一把,输了大不了是一百两黄金。

    而这时候通州码头上。

    一艘客船正缓缓行来,码头上以右通政使魏允贞,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为首的官员们正等候在那。

    客船在码头上停泊后,但见一名四十有许的官员大步从船梯走下。

    对方一下船,魏允贞,赵南星二人就迎了上去一并道:“道甫兄,我们等得你好苦啊!”

    那官员见了二人也很是激动,然后一一伸手将他们托起道:“懋忠,梦白,我也是没有料到还能与你们在京中再同朝为官啊!”

    这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李三才。

    李三才与魏允贞当年因上疏言事,一并被贬出京师。后来魏允贞,林延潮,李三才一并被吏部考选为天下官员政绩出众者。

    魏允贞回京任右通政使,而李三才则比较波折,在外任佥事,屯田御史,副使,提学道等官职,最后兜了一圈在上一个月被拜为大理寺少卿,成为了正四品京卿。

    李三才看向魏允贞,赵南星等一众官员,不由感到物似人非。

    赵南星激动地道:“叔时辞去东临书院的差事,也回京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了,眼下就缺道甫你一人了,你这一回来我辈济济就有了主心骨了。”

    李三才连忙道:“哪里敢当,吾这一次回京不过是替恩师打打前站而已。”

    众人闻言恍然,赵南星,魏允贞虽对李三才敬佩有加,但对王锡爵却有所看法。当年王锡爵回朝后在内阁与申时行一派和睦相处的样子,令他们很是失望。

    但是众官员们都明白,李三才之于王锡爵,等于当年林延潮之于申时行。现在李三才回京,王锡爵回来接任首辅,以后朝堂上最风光的人就要是李三才了。

一千两百八十四章 高调的李三才

    李三才也是何等敏锐之人,一见众人的神色也知道他们对于马上要回朝的王锡爵并没有多少认同。

    李三才略一思索,然后道:“恩师自去年归省以来,天子屡屡相召,但恩师七辞而不允。我等身为门生的写信劝恩师眼下西寇虽宁,但东倭未靖,烽烟雷动于边陲,旗鼓连云于辽东,此时此刻正为圣上宵衣旰食之会,为我忠良输筹运策之秋,恩师不可屡谢恩纶,坚益高坐!倒不如为国而强起,力挽狂澜于危局之间。”

    “我这么一说,但恩师却没有回我,他的心境吾不得而知,但试想张江陵身后如何?申吴县,许新安,王山阴为何先后谢政而去?故而想来这一次回京恩师也是忧心忡忡,宰相之位的艰难,诸公还请体谅。”

    听李三才这么一说,赵南星,魏允贞等人对王锡爵的印象都是大为改观,当即都是道:“我等明白了。”

    于是众官员们迎着李三才到了通州旁的酒馆用了接风宴,然后李三才即马不停蹄赶往通州的家中。

    李三才祖上是陕西人,其祖父为武功右卫的军官后迁至通州张家湾。

    张家湾这里地近运河,北望京师,李三才自幼在这里长大,祖父李禄乃张家湾巡检司巡检,其父李珣则是一名杂货商人。

    李三才坐轿一路行来,但见运河码头上十分繁华,船只停泊靠岸装货卸货。而沿着运河码头的镇子,有巡检司、宣课司、提举司等衙门,以及料砖厂、花板石厂、铁锚厂等店铺,放眼望去最多的还是上百所临运河而立的塌房,这塌房是寄存商货之用,客商都租来作为货栈。

    南北客商、百货珍奇皆云集于此,李三才自虽祖父迁至张家湾,自幼在此长大对这一切早就熟悉异常。

    “让一边去,别挡道!”

    李三才听见前方传来喧哗声。

    他掀开轿帘看去,但见沿街是一列长长的车马驴骡队伍,原来是运载皇家的木材进京。

    这张家湾里有一个皇木场,但凡修建皇宫、陵室等所用的大木都是从四川,江西,湖广经运河运至京师。仅一根皇木运到京师就要多少费人力财力。当今天子建寿宫用了七百多万两银子,很大一笔就是在皇木上。

    因为是皇商运送皇木故而到处横行冲撞,众人都是纷纷避道在一旁,生怕被责打。

    李三才见自己的坐轿就要迎上运送皇木的队伍,不由想起年幼时乡邻多遭这些目中无人之辈欺负,于是对轿外的随从道:“吩咐让他们避让!”

    说完李三才的轿子就停在路中央,随从立即上前喝令对方避道。

    不久随从回报道:“老爷,皇木厂的余管事要见你。”

    “让他到轿边说话。”

    不久一名四十多岁,身材富态的商人走到轿子边。

    而随从替李三才掀开了轿帘,李三才看了对方一眼道:“余管事许久不见了?”

    余掌柜陪笑道:“蒙大老爷还认得小人,前一段日子知道大人高升,咱们张家湾的人听说别提多高兴,多少年了咱们张家湾终于出了一个大官,咱正想着什么时候去道贺,您看这不就碰上了。”

    李三才淡淡地道:“既知我荣升了,为何还用运木头的队伍来堵我,这是道贺的法子?”

    余掌柜连忙摆手道:“哪里敢堵大人您啊?这不是碰巧遇见了吗?”

    “那好既是碰巧,劳驾挪一挪。”

    余掌柜陪笑道:“大人瞧您说得,那可是给皇上运送皇木的队伍。”

    李三才冷笑一声道:“我还是皇上的大理寺少卿。哪里有人给物避让的道理。你们皇木厂的人在我们张家湾横行霸道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本官回乡一趟,你们还是如此?真以为你们有皇商的金字招牌,本官就拿你们没办法?”

    余掌柜一听脸色一变然后道:“瞧大人你说,好吧,就当小人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咱们让就是。”

    “不是你们让,而是应当如此。”

    余掌柜闻言连连点头道:“是,以后咱们碰上了大老爷都这么办。”

    说完运送皇木的商队就给李三才的轿子清出一条道来。

    李三才就如此一路返回到府中,其府就住在张家湾镇中。

    轿子到了府门前后,李三才走出轿子一看,但见府门前朱漆有些剥落,而且府第也微显局促,不和自己现在的身份。

    李三才叹道:“这么多年了,府上还是如此破落,此真是人子的不孝啊!”

    说完府门已是开启,李三才大步走进了府里,见过家人妻室后,有人禀告陈继儒到了。

    李三才立即亲自出迎。

    为何李三才对陈继儒如何恭敬,因为陈继儒是王锡爵儿子王衡老师,但身为高官儿子的老师,如此不是与对方平辈。

    所以一般而言都要自短一辈,陈继儒以王锡爵的子侄自称,对王衡称兄。另外董其昌也是前礼部尚书陆树声请来教儿子的馆师,也是自称兄长,他也因为这个身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

    听闻陈继儒到来,李三才亲自将他迎至客厅。

    二人入座后,陈继儒笑着道:“刚到张家湾就听闻道甫兄折了皇木厂那些人的威风,一路走来沿街百姓都是拍手称快!将来传到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啊!”

    李三才闻言抚须大笑,他向来为官的风格就是不做的事要说,做的事更要说。他人低调为官,但李三才反而道而行之处处高调,今日他给皇商们下马威,传到官员口中当然是不媚天子的风骨之举。

    李三才道:“这些人依仗着给皇商的身份,在本地不可一世,连地方的父母官在他们面前也是畏惧。我早就看不过去了,故而略施手段小小惩治。”

    陈继儒叹道:“以道甫兄今时今日的地位自是不惧这些人,但是老百姓还是奈何不了他们。当年我在京师相爷家伴读时,曾路过大峪山,但见寿宫遮盖了大半山头,那等宏伟令我想起秦皇陵……有的话并非是我们可以说的。”

    李三才面色一沉道:“我早已知之,陛下在位太过奢侈了,不说这寿宫,就是这张家湾里多少是皇家的店铺?还有外头储放货物的塌房多少又是皇家的?皇家这这里既征店租,又征商税,既招歇商客,又批卖商货,这民脂民膏最后都入了南库啊。”

    陈继儒闻此长叹一声道:“我早就劝相爷不要进京拜相,但是相爷毕竟是皇上最信任的大臣。皇上屡屡相召,相爷如何也是辞不得,此来恐怕半世积攒的清名是要不保了。”

    李三才闻言道:“我担心却不是这个,朝堂上陆平湖,林侯官都有窥觊首辅之心,恩师若是回朝,恐怕这两个人会与恩师为难。”

    陈继儒道:“陆平湖还好说,这林侯官还未入阁吧。”

    李三才道:“我正是担心他入阁。”

    陈继儒闻言道:“当年番薯之策,是你与林侯官二人一起建功的。何况他是朝堂上少有的办事之臣,相爷虽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但对他事功和当年为民请命的风节还是欣赏的。”

    李三才摇了摇头道:“眉公,你平日就是太妇人之仁了。我们为官很难能凭一己好恶待人。没错,林侯官当年为民请命,我也从心底佩服。但此人为礼书以来的主张及政柄都不为恩师所赞许。”

    “譬如他之前将两淮盐商引荐给皇上,让其从海上运粮,若是此事办成,以后每年都要有五十万石的漕额归于此盐商。如此以财货讨好陛下的所为,你以为恩师若是在朝会赞同吗?”

    陈继儒闻言点点头道:“你说得是,相爷必然不许。”

    李三才道:“不论林侯官主张海漕海运多么有理由,但兴海运必然薄河运,这个道理是众所周知的。但是他竟事先市恩给河漕总督付知远保住了他漕督之位,令他不好出面反对,当时又是恰逢漕工闹事,河漕官员都吃了挂落,最后竟令林侯官得计。现在海漕之事,已是木已成舟,谁也反对不了了,说来吾实在是心疼至极。”

    陈继儒看了李三才一眼。李三才从祖父起就居此张家湾,长年累月就与不少靠运河吃饭的商人都是交好,难怪林延潮提议海漕被他视为威胁,因为危及到河漕一系官员的利益。

    去年年末的时候,河漕上下在闹,又兼付知远严厉整治漕运,结果河漕系的官员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现在他们已经缓过劲来了,又正值王锡爵马上就要回京,所以李三才就站出来了。

    陈继儒道:“道甫兄,你乃我心底的济世之才,而林侯官也是如此,你们二人在我眼中就是瑜亮一般的良才,但我实在不愿你们为了政见之分而争斗啊!”

    李三才闻言听出陈继儒的言下之意,他是指自己如周瑜嫉妒诸葛亮般,有几分妒忌林延潮。

    李三才扪心自问,他对自己一向自视极高,何况比林延潮还早了一科为官。现在林延潮已是正二品礼部尚书,自己虽是大理寺少卿,但自己见了他简直矮了几个头不止。

    现在见陈继儒说他,李三才倒是坦然承认了。

一千两百八十五章 李如松

    见过李三才后,考功司郎中**星返回京师。

    **星没有直接去寓所,而是先去了顾宪成的府上。

    这一次顾宪成起复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当初宋为吏部尚书时就屡次向天子推荐顾宪成为吏部员外郎。

    但是天子以顾宪成有前科为由不允。但众人都知道这不是天子的意思,而是申时行的主意。

    当时申时行与宋在吏部有些明和心不和。若非宋卒于任上,恐怕后来二人要翻脸。

    到了陆光祖为吏部尚书后,不断有官员在陆光祖面前推荐顾宪成。

    但陆光祖一直没有出声,一直到了林延潮向陆光祖推举了顾宪成,许孚远二人后,陆光祖在任吏部尚书最后的日子里,打算将二人提拔了。

    但当时顾宪成却以在东林书院教书育人的理由推拒不受,明眼人都知道顾宪成是不愿承林延潮的人情。

    陆光祖入阁以后代执吏部尚书近月,然后又廷推南京兵部尚书孙为吏部尚书。廷推孙时,陆光祖正因为王锡爵辞去天子首辅任命的不安,故而不敢出门,更没有参与廷推。

    故而孙这一次出任吏部尚书,朝廷官员们一致公推出来的。

    孙的祖父孙燧,任江西巡抚时,正值宁王叛乱。

    宁王起兵前一日,以生辰为名将宴请孙燧及江西文武官员。在宴上宁王托言太后密诏要江西官员随他起兵,但身为江西最高长官的孙燧第一个站了出来指着宁王的鼻子大骂,最后为国死节,极其壮烈。

    孙之子孙如法,在天子欲册立郑贵妃为皇贵妃时上疏,最后被贬官。

    因此孙这一次出任吏部尚书,既也因他清廉刚直为众官员们敬重,另外也有不简单的背景。

    孙担任吏部尚书后发觉,陆光祖虽入阁,但吏部不少官员都是他的心腹,比如文选郎中王教、员外郎叶隆光、主事唐世尧、陈遴玮等人都是陆光祖一手提拔上的。

    孙没有说什么,而是向天子推荐了顾宪成等官员。

    从宋,陆光祖,再到孙,接连推荐着顾宪成。顾宪成也因此名声大噪。

    而顾宪成因孙推荐而颜面有光,最后将东林书院交给邹元标打理,自己则是再度出山。孙将顾宪成视为心腹,任为考功司员外郎,让他与**星二人主管考功司。

    **星到了顾宪成的府上后,但见顾宪成在书房正披衣批改公文。

    **星见此点了点头,当即走进书房里。

    顾宪成头也不抬问道:“见过道甫了?”

    **星道:“见过了,他现在可谓意气风发。”

    顾宪成闻言抬起头,提笔蘸了蘸墨道:“恩,那是当然。”

    “你为何不见道甫一面。”

    顾宪成道:“你也知道,我与他并没有深交。”

    **星道:“当年你我道甫三人一起在户部为官,大家还同在一舍编纂过《万历会计录》,怎说没有交情。”

    顾宪成搁笔道:“此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但是你想过我以后如何与道甫相处吗?”

    “怎么说?”

    顾宪成道:“道甫是王太仓高第,而我这一次起复,则蒙大宰冢的举荐。你以为王太仓为首辅后会与大宰冢和睦相处吗?”

    **星闻言点点头道:“是啊,内阁一直侵吞吏部部权,以至于阁重部轻。之前宋太宰即不安于任上,陆平湖为太宰时,铨权方重归吏部之手,但现在陆平湖入阁后,恐怕吏部又要听令于内阁了。”

    顾宪成道:“文选郎中王教、员外郎叶隆光、主事唐世尧、陈遴玮都是陆平湖的心腹,而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则是林侯官的心腹,有这二人在,太宰行事多受肘制。”

    **星闻言深以为然:“不过陆,林二人近来多受困扰,林侯官因征朝之事,不愿取代宋仁和为备倭经略而名声受损,而陆平湖因王太仓马上回朝,而自觉窘迫。他们现在是自顾不暇吧!”

    顾宪成道:“那可不尽然,林,陆二人对于大权都有染指之心,陆平湖揽权是为了自己,林侯官揽权是为了事功。只要二人在朝一日,都不会放过这侵夺吏部之权的机会。”

    “再说我之前与道甫书信来往,他也对林侯官推行海漕抑制河漕十分不满。”

    **星闻言立即道:“叔时你还说与道甫没有深交?”

    顾宪成闻言笑了笑道:“道甫知我不满林侯官,我也知道道甫不喜此人,大家在此事倒是可以聊上两句心底话。”

    **星道:“不成,不成,叔时,我可不许你对付林侯官。再说了他对你我一直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当初他还一再在朝堂上推举你。”

    顾宪成冷笑道:“此为口蜜腹剑也。梦白,现在的林侯官已并非当年那个死谏天子,为民请命的林侯官了。他自拜礼部尚书以来,身居高位,暮气沉沉,醉心于权谋之中,打着变法事功的旗号,其实忙着结党营私,何尝为百姓办得一事,这还是你我当初认识的林侯官吗?”

    “现在林侯官为权位所累,若我是他恐怕也无颜在朝为官了,还不如趁此下野,不失为明智之举。”

    **星摇头道:“叔时,无论怎么说我都不会支持你与道甫所谋的。”

    顾宪成叹道:“梦白以后你就会明白我有先见之明了。”

    数日之后,宁夏之役献俘。

    久不上朝的天子亲御皇极门接受百官的朝贺。

    众所周知,天子自万历十四年以来,一直不上朝,甚至连内阁九卿,堂堂首辅都见不了几次。

    如此竟‘宅’到了一等化境的天子,唯独是献俘大典时竟然出现了!

    有此可见天子重军功啊!

    知道要进行献俘大典的时候,身为礼部尚书的林延潮可是为此操劳了好几天。

    这是国之重典,对于好大喜功的皇帝而言,肯定是要出尽风头的。

    而且天子也有用这宁夏之役的献俘大典敲打一下倭国,告诉他们我大明已不是两线作战了,咱已经腾出手来收拾你们了,至于那些乱贼的下场你们自己看好。

    所以如何烘托造势,林延潮可谓煞费苦心。

    礼部的天理报连出了数版特刊,将逆贼荡平布告天下,然后还要替天子主持祭告太庙的典礼,告慰明朝的列祖列宗。

    献俘大典当日,天子先在皇极门接受百官朝贺,然后登午门的五凤楼,然后鸿胪寺官奏献俘,再由刑部官引俘见。

    天子在城楼上接见之后,然后由侍驾在旁的林延潮宣读平虏诏书。宣读完毕后,天子金口磔承恩、何应时、陈雷、白鸾、冯继武等首恶,斩承宠、洪大、王文德,各枭示九边。

    看着午门下面披着红布衣衫的俘虏垂头丧气的样子,天子当然露出了愉悦的神情。

    献俘大典之后,天子于暖阁里稍事休息,主持典礼的林延潮御驾在旁,立于暖阁之外。

    而这时候临时首辅赵志皋,临时次辅陆光祖,临时三辅张位三人前来,身后还跟着一文一武二人。

    方才在献俘大典时,林延潮已经见过认得这位雄赳赳气昂昂的武臣正是平定宁夏之乱,马上要入朝御倭的总兵官李如松,而另一位镇定自如的文臣则是于宁夏之役中运筹帷幄的三边总督叶梦熊。

    陆光祖搀扶老态龙钟的赵志皋走上台阶,赵志皋喘了好几口气,然后与林延潮笑着:“宗海,老夫和几位辅臣,以及两位功臣前来面圣了,还请劳烦你通禀一下。”

    林延潮道:“元辅哪里话,下官这就去禀告。”

    说完林延潮与同样守在暖阁外的陈矩说了几句。

    陈矩闻言当即入内。过了片刻后,陈矩对赵志皋道:“典礼之后,陛下有些疲乏,兼之前几日龙体欠安,两位勋臣若有什么话,还在此转达吧。”

    林延潮闻言也是替叶梦熊,李如松感到没被天子礼遇,毕竟立下如此大功,替朝廷平定了叛乱,但最后却没有得到天子的接见。

    但见二人却丝毫没有不高兴的样子,都是在暖阁外叩了头。

    叶梦熊说了几句陛下龙体安康的话。

    倒是李如松磕了三个头,朗声道:“臣蒙陛下隆恩前去朝鲜平倭,臣是武人不知说什么话,但唯有知精忠报国四个字,我李如松愿以死报效君王的知遇之恩。”

    林延潮看向李如松也是不由感叹,历史上李如松在征朝之战后,战死在与蒙古作战的疆场上,算是以行践言了。

    李如松说完后,林延潮上前道:“提督的忠勇陛下早已知之,宁夏之战哪个人不知提督的惊世之功。吾但盼此去朝鲜能够再传捷报,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无不翘首以待!”

    李如松第一次来京并不识得林延潮,见他如此年轻,又穿着二品大员的官袍当即猜出了对方身份。

    李如松抱拳道:“多谢大宗伯吉言,末将心领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这时候一名中官也从暖阁出来道:“陛下口谕,李如松的忠心朕已经知道了,特赐美酒一盅,望此去朝鲜再传捷报!”

    说完一名中官捧着金杯端出,李如松接过酒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道:“臣李如松谢过陛下。”

    说完李如松豪迈地一饮而尽。

一千两百八十六章 坑

    李如松饮酒之后,正要从城楼上离去。

    林延潮上前一步笑着道:“提督这边请!”

    李如松闻言有些诧异,当即道:“末将谢过大宗伯。”

    当即林延潮一直将李如松送到下城楼的台阶前。

    这面圣时引导参拜退下是鸿胪寺官员的职责,而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亲自指引未免太礼遇了。

    不过众人多以为或许林延潮与李如松有旧。

    陆光祖则目光一凝,当初他设计让林延潮出任备倭经略,是打算让对方立下军功,然后远离中枢失去入阁的机会。

    但是他没有料到林延潮硬扛着不去朝鲜,宁可政声受损。

    现在陆光祖见林延潮又如此礼遇李如松不由怀疑,莫非是他又改变主意,打算出任备倭经略,故而先一步交好于李如松。

    而李如松走下城楼,心底确实是起了疑惑,林延潮屡次三番的礼遇于他,这令让他琢磨不透。

    李如松之前听闻林延潮与南军的吴惟忠交好。南军与北军彼此不对付已久,这一次宋应昌为了平倭特意向兵部请求征调了吴惟忠的戚家军入朝,还出了重饷,待遇尚在辽镇的家丁之上,这一点已是令他以及不少部下非常不满。

    而支持南军的林延潮又向自己示好,不知是什么意思。

    李如松走下城楼后,他的两个弟弟李如柏,李如梅一并上前高兴地问道:“大兄见到圣上了吗?”

    “圣上是不是身高七尺,如太祖一般英明神武。”

    李如松如实道:“圣上龙体欠安,倒是没有见到。”

    闻言兄弟二人都是露出了失望之色,李如柏强笑道:“无妨,改日平了倭寇回来,圣上连我们三兄弟一并见了。”

    李如梅则是不快道:“二哥,你别说了,朝廷就是忌惮咱们这些武人。之前爹和我不也是朝廷听那些狗言官的话将我们夺了官职吗?这一次要不是宁夏,朝鲜有事,朝廷又怎么会再启用我们李家。想我们李家为朝廷世代……”

    “够了。”

    李如松听兄弟二人的话,生怕他们会以为朝廷没将他们李家放在心底道:“圣上或许真是龙体欠安。再说虽然没见到圣上,但是当今礼部尚书却对于兄长却甚是看重我们,厚礼相待。”

    李如柏道:“礼部尚书有什么用,又不是兵部尚书,平日咱们又不跟他打交道。”

    李如梅摇了摇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当今礼部尚书正是当年三元及第的林三元,眼下朝廷上下多传闻他不出数年就能入阁拜相……”

    李如松出声打断道:“不论能不能入阁拜相,但士为知己者用,士为知己者死!人家看得起咱们李家,咱们李家就不能辜负人家。回头咱们备一份厚礼,好好谢一谢大宗伯。”

    李如松方才在殿上说自己是武人不会说话,完全是自谦。李如松的文才可是相当了得,当年徐文长曾在李成梁家游幕,正是作为李如松老师对他教导了一番,兵法文章都悉心教导过。

    却说在午门城楼上,李如松,魏学曾离去后。

    赵志皋又禀道:“陛下龙体欠安,我等几位辅臣挂怀在心,还请陛下赐见一面。”

    陈矩与林延潮二人对视一眼。

    林延潮终究是侍班的,不好再言。陈矩道:“三位先生还请稍候,咱家这就去通禀。”

    林延潮明白自上一次王家屏面圣闹翻以后,天子越来越不愿意见大臣。

    比如陆光祖,张位二人升任内阁大学士后,依照以往的惯例,都要入宫面圣。但陆光祖,张位二人请求后,天子托言身子不适不见。

    今日趁着献俘大典,天子龙颜大悦的时候,他们来到午门上,不见一面心中没底啊!没有天子支持的内阁大学士,是坐不稳位子的。

    不久后陈矩从暖阁里出来向赵志皋道:“圣上身子疲乏,不愿太多人打搅,元辅一人进去,至于两位先生以后再见吧。”

    好不容易,赵志皋获得了面圣的机会。

    至于陆光祖,张位二人也是唯有遗憾了,见不了就见不了吧,估计到离任时还见不了。

    当即赵志皋走了几步,但见他老态龙钟步伐有些不稳,陈矩向一旁林延潮道:“陛下有旨,让林先生搀扶元辅入内吧!”

    林延潮没料到还有这么一说,他看了陆光祖,张位二人一眼,然后向陈矩道:“臣遵旨。”

    说完林延潮搀扶着赵志皋手臂,赵志皋看了他一眼,欣然地笑了笑道:“宗海,有劳了。”

    “岂敢,此乃侍生的荣幸。”

    然后宫人打开暖阁的门,林延潮搀着赵志皋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说实在的赵志皋一把年纪了,尽管有林延潮搀扶在旁,但也真是走两步又喘两步。

    从暖阁前走到阁里,连林延潮也满头大汗。

    林延潮与赵志皋来到明黄色的帷幄前向天子见礼,却听帷幄后天子道:“起来吧,将这撤了,其他人都退出去。”

    天子声音有些疲倦,侍者将帷幄撤下后,赵志皋,林延潮看见天子躺在一张锦榻上。

    但见天子确实脸色十分苍白,发福的身体上正在冒虚汗,说龙体欠安那还真不是假话。否则李如松,魏学曾立了这么大功劳,怎么说也该见一面才是。

    侍从给赵志皋搬了张矮凳后退出了暖阁,林延潮搀赵志皋来此后立即知趣地道:“臣先告退。”

    天子道:“林卿留下。”

    “臣遵旨。”林延潮说完屏息静气地站在一旁,看赵志皋如何君前奏对。

    以往张居正在位时,说是首辅更似摄政,林延潮没从其中学到什么技巧。

    而前任首辅王家屏,那不叫奏对,那叫当面怼人啊,当面顶撞皇帝分明不想干了。

    唯独申时行十年宰相,他的功夫有一半都在君前奏对上了。申时行离京时送的召对录,林延潮可是认真的读了,从中是获益匪浅啊。

    但见赵志皋已是喘匀了气道:“老臣久不奉天颜,今见不胜庆幸。”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

    赵志皋又道:“陛下,老臣起草了一篇文章恭贺陛下这一次平定宁夏。圣王御世有文治,必有武功,文以敷治平,武以定祸乱。盖世不能以常治,而贵于易乱以为治,时不能以久安,而贵在于转危为安。”

    “宁夏为中国之要地,逆贼父子,以亡虏归降,受恩深重,竟然忘恩负义,造反之后据城自守兼有轻视中原之意,并吞全陕之心,恭惟皇上,赫然震怒,调七镇之勇士,而给以内帑,剿灭此獠。三军用命,如驱犬羊,刀锄腐鼠,元恶就擒,有嘉折首支义。今捷书已报,露布再传,喜动九重,欢腾四境,告慰祖宗神明,江山万民!”

    林延潮闻言心底佩服,赵志皋这文章写得有文采啊!

    首先宁夏之役,起因在于朝廷拖欠九边军饷,以及巡抚党馨处置不当,但赵志皋这么说就成了‘时不能久安,而在转危为安’。然后又将平定宁夏的功劳都推在了天子的身上。

    天子闻言当然欣然接受,脸色好看许多:“先生有心了,这宁夏之乱平定也离不开先生的运筹之功啊!”

    赵志皋连忙道:“老臣哪里有微功,都是仰仗皇上的洪福啊!”

    说到这里赵志皋道:“宁夏之事前三边总督魏学曾因玩寇之罪已拿下狱,因陛下念学曾为忠义老臣,在军中动劳数月,又收复西河五十余堡得以宽宥免其罪责,由锦衣卫交至刑部论处。现在刑部已是复奏,功过相抵,魏学曾以原官致仕,还请陛下定夺。”

    林延潮在旁听到这里知道赵志皋之所以要力保魏学曾,是因为魏学曾是清流中的名臣,若不保下他,未免在朝中大失威信,官员也会认为他在皇上面前不作为。

    天子这时候笑了笑道:“这功魁罪首,朕胸中早自有定夺。这魏学曾嘛,虽是缓师延误军情,但宁夏终是平定了。朕念在卿的面上,准了。”

    赵志皋大喜道:“陛下令魏学曾复生于大造之中,老臣亦鼓舞于光天化日之下。老臣除了抄写圣谕兵,刑二部外,所有发下御札一道,谨尊藏阁中,以昭皇上虚怀盛美。”

    天子闻言笑了笑,甚是舒畅。

    林延潮在旁虽是默不作声,心底也是想到,这赵志皋平日看起来老态龙钟的样子,但没料到这君前奏对可以啊。

    不过自己出乎意料倒是无妨,最重要是天子的看法。

    以前赵志皋是申时行推荐上来,天子眼底这七老八十赵志皋,肯定是才能平庸,预备拿来作为首辅的过渡人选,将来还是要交班给王锡爵的。

    但这样一位不起眼的老头子,在王家屏走后,在内阁里勉强搭起班子来,并还打赢了宁夏一战,实在是令人惊喜。

    天子道:“朕今日御皇极门时,看内阁在侍班离朕甚远,先生升阶于殿檐滴水站立。林卿以为如何,此合乎礼制吗?”

    天子询问就是以后内阁在皇极门侍班时,可以离皇帝近一点,这是一等恩遇啊。

    话说到这里,林延潮都是从旁旁听,也不知天子召自己来陪听是什么用意。但听天子询问,林延潮当然会锦上添花地道:“一切恩典皆出自陛下,臣绝无二话。”

    天子闻言点了点头道:“以后就这么办吧。”

    赵志皋有些老泪纵横道:“陛下恩典,升臣阶级,瞻天咫尺,就日光华,臣不胜敢戴天恩。”

    这一番君前奏对可谓十分圆满。

    这是赵志皋身为首辅以后第一次与皇帝说私话,二人都相处的十分愉悦,看来以后……以后自己不能再在心底看不起赵志皋了。

    按道理,赵志皋,林延潮二人是可以告退了。

    但天子却道:“朕今日在皇极门接受百官朝贺时,身子倒是无恙,但行献俘之礼,朕登午门城楼,一阵疾风吹来,顿令朕有些头晕目眩。”

    赵志皋连忙道:“臣等还请陛下谨慎起居,保重龙体为上啊。”

    林延潮心底暗笑,赵志皋这话说得也很有意思,什么叫谨慎起居,那不是暗示皇帝不要再夜夜笙歌了。

    当年雒于仁上酒色财气疏里就是说天子沉迷酒色,让天子大怒。

    但赵志皋此言,天子倒是虚心接受了:“先生之言,朕晓得了,以后一定自省。”

    林延潮也是暗中点头,和皇帝奏对,什么时候该柔什么时候该直,好似这时候劝天子谨慎起居看似直,但反而能让天子接受。

    天子道:“朕御极二十年,实在谈不上多少国泰民安,想到这里甚为愧对先帝的托付。现在朕也不知道身子还能撑个……”

    “皇上!”赵志皋与林延潮一并道,“请万万勿出此言啊!”

    天子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好了,朕不与你们说这个,今日朕让两位卿家进来是商议皇子出阁读书的事。”

    这可是真的炸了。

    赵志皋,林延潮都是喜出望外,这真的是要定了吗?

    赵志皋连忙道:“陛下,皇长子出阁读书此乃普天同庆的大事,眼下王阁老回朝在即,臣以为当由他来主张。”

    林延潮看了赵志皋一眼心道,赵志皋厉害啊。

    这争国本从万历十四年拖到现在,已经六年,多少官员丢了乌纱帽,又逼退了几个内阁大学士。

    但是尽管那么多官员丢了官职,但大家心底都明白,一旦皇长子出阁读书,无疑就是默认了他为太子,这相当于是立储之功。将来太子登基之日,别提有多感激你了。

    身为首辅这份功劳更是不言而喻。

    但是面对这份功劳,赵志皋不是上前去争,而是推出去给就要回朝担任首辅的王锡爵,这是何等的政治智慧。

    天子看向赵志皋点点头道:“难怪申先生离京时向朕推荐了先生,先生真是老成持重。朕也以密书与王先生商议过此事,王先生说此事还是交给赵先生来定夺,他不敢擅断。”

    “所以朕左思右想,就替你们拿了一个主意,等王先生回朝时朕就宣定皇子出阁读书之事,但是皇长子,皇三子的讲官人选,朕打算让你们两位卿家来给朕出出主意。”

    这话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这哪里是功劳,分明就是一个大坑。

    暖阁里一时安静下来,林延潮自是不说话,等待赵志皋的反应。

一千两百八十七章 皇长子讲官

    皇长子与皇三子一起出阁读书。

    这不是买一赠一的大促销,而是要把赵志皋,林延潮一起埋了的大坑。

    皇长子毕竟年长了,不能真的再一直‘失学’下去,但是出阁读书必然被百官认为储位确立。所以皇三子就必须站出来,替爹分担伤害了。

    林延潮清楚的记得当年申时行是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但换了是赵志皋又应当如何?

    这是一个很考验宰相执政的功底时刻。

    对于林延潮而言,就等着赵志皋如何回答了。

    不过因为上一次心底出阴影了,林延潮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帷幄之后,万一再冒出来个郑贵妃那就精彩了。

    “先生,林卿以为如何?”

    天子见赵志皋,林延潮不答当即又催问了一句,林延潮当即半侧了身子目视向坐着的赵志皋,一副以宰相意思马首是瞻的样子。

    但见赵志皋点头道:“陛下圣明!”

    林延潮心底骂道,我擦,赵志皋这么怂,我还指望你出面顶锅呢。

    而天子则是喜出望外,更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先生也以为可准?”

    赵志皋道:“国家之事最重莫过于建储,而皇上之美则莫过于揽权独断,当初陛下早有意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因为小臣激奏故而推迟,此为群臣辜负了陛下,所以现在决定皇长子出阁读书实在是极为英明之举。”

    赵志皋这么说完后,天子神色当即就暗淡了下去。

    林延潮心底也是好笑。

    天子曰,赵志皋你这么说在耍朕吗?而赵志皋对曰,是皇上你先耍臣的。

    但见赵志皋异常认真地道:“陛下,出阁读书之事不能再拖延了,这储宫就是春(协和)宫,又称为春坊,可知举行典礼必在春月。老臣以为就定在明年春月举行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无奈道:“先生,朕说得是皇长子与皇三子一并出阁读书。”

    赵志皋闻言当即道:“老臣耳目失聪,一时没听清楚天语,老臣有罪,老臣有罪!”

    天子道:“无妨,先生说定在明年春月出阁读书,朕以为是个好日子,皇长子皇三子一起出阁读书可称美事。”

    赵志皋连忙道:“陛下,此万万不妥啊。老臣方才说选在春月出阁读书,就是因为储宫即是春(协和)宫春坊之意,但两位皇子同时出阁读书,岂不是意味有两位储君。”

    林延潮点点头,这回答真是不错,赵志皋怎么大年纪,能够有这样的临场反应,而不是捂着胸口歇菜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天子顿了顿道:“那么春月不行,就改在三月如何?”

    但见赵志皋犹豫了一阵然后道:“启禀陛下,老臣……老臣喉中有痰欲……”

    “无妨,先生先去一旁咳去就是。”

    “多谢陛下。”

    然后赵志皋起身离座,然后天子的目光顺着看向了林延潮。

    站在一旁林延潮盯着赵志皋远去的背影,恨不得叫他坐着不要动,我亲手剥个橘子给你吃。

    “林卿身为礼臣,以为三月如何?”天子问道。

    这时候一旁传来赵志皋清喉咙的声音,远远听起来好像是在清理下水道。

    林延潮心底大骂赵志皋一百次,面上则是道:“臣……臣……”

    “林卿,你是不是也要打扫?”天子看着林延潮。

    过去早朝时大臣向天子奏事的时候,一般都要先清清喉咙,被称之为打扫,此举当然不视为失礼。

    林延潮也是满头大汗。

    大臣要不要奉天子之命呢?当年宋真宗遣使持手诏要以刘氏为贵妃,当时宰相李沆对使者引烛焚诏,然后上奏曰,但道臣沆以为不可。

    这是一名官员的风骨。

    林延潮想了想道:“若是定在三月,那么就意味着两位皇子都不是储君人选,无论是正月还是三月,都不合乎于礼制,臣皆万万不敢奉旨。”

    一般大臣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但林延潮不是那等只会拒绝不会提出替代方案的人。

    这就是言官与宰相的区别。

    林延潮道:“其实臣以为还有一个折中的法子,皇长子出阁读书定在春月,皇三子出阁读书定在三月,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陷入了沉思,而赵志皋则是‘打扫’完毕,走了回来道:“陛下,方才礼部尚书所言,老臣都在一旁听见了,此议可行。”

    林延潮心底呵呵两声,这回耳朵就很好使了,哈?

    天子沉思半响道:“既然如此,朕也觉得可行。”

    赵志皋,林延潮同时松了一口气。

    赵志皋道:“老臣请皇上明旨册立皇长子正月出阁读书,皇三子三月出阁读书之事。”

    天子道:“这朕还需想一想。”

    赵志皋道:“若是明年正月,那么已不足两个月,陛下丝毫迟不得啊!”

    天子道:“等王先生回朝,朕自会下明旨,是了,那么讲官的人选,两位卿家不妨向朕荐举?”

    赵志皋道:“这太子讲官历来都是出自詹事府,臣久不在宫坊供事,已不知当今后生俊杰,不如由礼部尚书举之。”

    林延潮心道,赵志皋,好人啊!不过还是要给你剥橘子的。

    天子点点头道:“林卿推举必是妥当。眼下你心底可有什么人选?”

    皇长子讲官,就是潜邸讲官,入阁拜相的高速通道。而且若是能够得到皇太子,也就是将来皇帝的信任,只要皇长子登基那么你就是张居正,高拱那样说一不二的宰相。

    林延潮在心底搜刮了一番,这向皇帝推荐讲官人选,也是很有技巧的事情。自己推举的人,会不会让陛下以为是自己的私人呢?或许让天子以为自己有意在皇长子身边安插自己人。

    万一将来天子与皇长子对立,自己必受牵连。

    这个时候,林延潮想起了申时行要推荐赵志皋,张位入阁,而不是推举自己的私人朱赓,沈一贯。

    但是为了避嫌而不推荐私人,却也不是林延潮为官一直以来的风格。

    林延潮当即奏道:“臣以为皇长子讲官非信任可靠之臣,博才鸿学之士不可胜任,但何等之臣可称二者,臣愚昧还请陛下明示!”

    天子笑了笑道:“林卿但说无妨,拣好用的即可。”

    林延潮当即道:“臣奉旨陛下即说拣好用的,那么臣私以为皇长子睿龄向长,视之小学蒙养之初,必须倍加功课,方有进益,执事官员必须轮番用足,否则必然误事。”

    “故而臣请配翰林官十名为皇长子讲官,这其中人选,臣以为有侍讲学士孙继皋,盛讷,国子监祭酒萧良友,洗马李廷机,修撰唐文献,焦竑,编修陶望龄,邹德溥,全天叙,检讨箫云举。”

    林延潮一口气说了十名官员的名字,顿时令天子,赵志皋都吃了一惊。

    一般而言皇长子出阁读书配个六名翰林也就差不多了。但是林延潮一口气推举了十人那是什么意思?

    天子,赵志皋不由揣摩林延潮一下子推荐这么多人的用意。

    从这些人的名单里,虽有林延潮的门生,但大多的人说起来其实都不是林延潮的党羽。

    天子缓缓道:“林卿所举会不会太多了。”

    赵志皋有些明白了,六名讲官当然不如十名讲官,以后天子若是要找皇长子的麻烦,那么十名讲官分担的责任,肯定比六名讲官来得多啊。

    但是……但是林延潮所推举也值得商榷,比如孙继皋,盛讷年纪都是偏大了,至于剩下的人之中,唯独只有一个李廷机算得上是林延潮的私人。

    难道……难道林延潮要将其他的门生都放弃,将来重点栽培李廷机来作继承自己衣钵吗?而不是传闻中的方从哲,孙承宗?

    这时候林延潮已经答道:“回禀皇上,豫教乃是国之大事,只怕荐得人少,不怕荐得人多。”

    天子抚着自己的肚子,想了想道:“朕记得侍讲孙承宗德才兼备,为何林卿不举他?”

    面对天子这么问,林延潮毫不犹豫地道:“臣举孙承宗,怕天下官员言臣有私啊!”

    林延潮说完,天子当场失笑,肥厚的肚子是一颤一颤的。

    “林卿也惧众议吗?”

    “臣非圣人,怎么能不担心。”

    天子听林延潮这话却寻思出另一个意思,林延潮与孙承宗彼此果真心底有隔阂。

    天子当即道:“朕以为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此可谓公矣。林卿即是礼部尚书当以皇长子的学业为重,怎么可以怕别人议论,而不推举适合的贤才呢?”

    “朕以为孙承宗这个人可以胜任。先生以为如何?”

    一旁赵志皋道:“老臣以为礼部尚书举人妥当,老臣附议。”

    天子点点头道:“那么讲官人选,朕已经知道。今日之事,你们先不要泄露半点口风,一切等王先生回朝后就会有明旨,朕不希望内阁中再出一个王家屏。”

    当年王家屏为首辅时,曾把天子要皇长子出阁读书的口谕,公然告诉百官,这事令天子十分不高兴。这也是天子对王家屏失去信任的开始。

    对于林延潮和赵志皋而言,这点分寸当然是有的,当下二人一并称是,然后告退离开了暖阁。

一千两百八十八章 三王并封

    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李廷机,此刻正在翰院中编写玉牒。

    当年他中进士时,王家屏是他的馆师,所以二人有很深的师生之情。

    王家屏辞相离去后,李廷机曾感到十分失落。

    得王家屏离京前指点,他一面与恩师继续书信往来,一面于翰院里继续编修史书。

    甚至李廷机将新民报编辑的差事都推辞去,一心专研经史经济学问上。

    忙了半日,他已将玉牒编写好然后送至礼部仪制司,交托完差事后,从司里步出正遇上林延潮的管家陈济川。

    二人打了照面,李廷机主动退在一旁行礼等对方路过。

    陈济川当然不会如此托大,让一名翰林给自己避道,而是主动迎上了前道:“原来是李洗马,怎么来礼部呢?”

    “将新编好的宗室玉牒送到部里,大宗伯正在午休,不敢打搅故而没去拜访,还请陈兄帮我向大宗伯问好。”

    陈济川笑着道:“这是当然,我正要去翰院办事,若是洗马顺路,正好坐我的马车一起前去,咱们好久没有好好聊一聊了。”

    京城像是快要下雪的样子,李廷机道:“陈兄如此盛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当即二人一并坐上马车。

    不久风雪已起,马车到了路上,沿途所见都是躲避下雪的行人,还有不少斜倚在墙角正索索发抖的人,这些人多是无处可去,只好在他人屋檐下避雪。

    陈济川看李廷机的神色,然后道:“每年冬末京师都冒出不少的破落户来,很多人都过不了这冬天,每日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要将这些冻死的人用草席裹了,装上车拖出城门去埋了。”

    李廷机道:“这几年年景不好,灾害连连,朝廷又在打战无力赈灾,大宗伯虽从南方引入了番薯,并在北方各省推种,但碰到这年景,还是无力救得太多百姓。”

    陈济川道:“番薯在其次,以往破落户还可以去开荒屯垦,但你看莫说这天下,就说这天子脚下哪一处有无主之田。”

    “光景再不好,大户尚有余力支撑,但小户呢?只能卖屋卖田,大户吃小户,地主再吃大户,王公官宦再吃地主。当然最可怜还是那些破落户,只能逃到京师找气力活干讨一口饭吃,没有饭吃就只能冻死饿死了。”

    李廷机没料到陈济川一名管家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大是诧异。

    陈济川却知他的心思般,笑了笑道:“跟着老爷久了,自然而然也有些墨水。李洗马不必太诧异。”

    李廷机失笑道:“岂敢,对于大宗伯,李某一贯是敬仰的。”

    “这话说的,大宗伯对李洗马也是欣赏。”

    李廷机道:“惭愧,惭愧,只是李某为官十年在翰林院里为一名小史官,不能为百姓办一点事,实在愧对事功二字。有时候李某常想,要是当初没有考取会元,成了榜眼就好了,如此能外放为官为百姓做一点事。”

    陈济川笑了笑道:“诶,李洗马不要妄自菲薄,我常听老爷说为官就是在其职谋其事。李洗马可知自己要谋什么事吗?”

    李廷机一愕。

    陈济川道:“李兄现在为司经局洗马,在以往就是太子洗马啊。”

    “但现在只是翰林官转迁之职,”李廷机沉吟片刻,“陈兄,吾一向视兄为亲兄长,现在坊间传闻天子有意立东宫,然后先择皇长子讲官,不知是真……”

    陈济川笑着道:“若是真,莫非洗马有意皇长子讲官吗?”

    李廷机顿了顿道:“确实有意,但是……但是李某也知道才疏学浅,在翰院里的孙稚绳,方中涵都比李某更受大宗伯赏识啊。”

    陈济川收起笑容道:“你从何处听来?大宗伯虽重师生之谊,但乡谊也是看重的。”

    李廷机大喜之色一闪而过道:“若是如此,李某愿一切听陈兄的吩咐。”

    陈济川笑了笑道:“你放心,陈某一定在大宗伯面前替你进言,当然最重要还是得失淡然。好了,翰院到了。”

    说完二人下了马车。

    李廷机送走陈济川后,方才的笑容也是淡去。今日他到礼部明是办事,其实还要找找机会看看能不能遇到陈济川。所以他逗留许久,一直到了陈济川出现,他才作出半路相逢的样子。

    读书的时候,李廷机也不耻于用这样的方式,但为官后看着方从哲,孙承宗,叶向高等的终南捷径,不由也是动了心。更重要是王家屏告诉他,要谋取皇长子讲官。

    当日陈济川办完事后,回到礼部火房向林延潮禀告此事。

    陈济川道:“小人向仆役打听过李尔张在小人出门前,在至仪门的必经之路倒是徘徊了许久。”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道:“我早有意推举九我,但他找上你却是多此一举了。”

    陈济川道:“老爷,这一次为何一开始不推孙稚绳,而是推了李九我,当初陈公公不是早说了圣眷在孙稚绳吗?”

    林延潮道:“正是圣眷在孙稚绳,所以我才不推举他,而是将这个机会留给陛下,如此我也能多推举一人。至于我推举李九我,一来是因为当初王山阴离京时曾向我举荐过,二来是打算让他为皇长子讲官之长。”

    林延潮一口气给天子推举了十名皇长子讲官,但是孙继皋,盛讷是侍讲学士,萧良有是国子监祭酒,他们三人都是有正式的差事在身,所以不能真正担任皇长子讲官,成为侍从之官。

    三人就是挂个名而已。

    至于剩下八名讲官,资历最高的当属万历十一年进士的李廷机,如此顺理成章的他成为讲官之长。

    林延潮对李廷机早有安排,但没想到他却主动上门,这倒是令林延潮对李廷机有几分刮目相看。

    到了万历二十一年的岁末,首辅王锡爵终于抵达了京师。

    王锡爵甫一到京,天子当即令他以首辅佐理国事。而王锡爵则单独请求天子接见。

    于是天子同意乾清宫暖阁接见了王锡爵。

    大冬天里,刚拜受了新命的王锡爵一身大红坐蟒的衣袍行走在宫墙之间。

    沿途的内侍见了王锡爵无不退避一旁。

    到了乾清宫门前,张诚,田义,陈矩这三个最炙手可热的内监在门前一并迎候。

    而距离乾清宫门还有段距离,引导王锡爵前行,打伞随侍太监们即已是一排跪下道:“见过老祖宗!”

    张诚,田义,陈矩则没有理会,一并上前都是满脸堆笑道:“王老先生,终于把盼回来了。”

    王锡爵见了这三位天子面前的红人,只是微微点头就算答礼了,话也不多说半句。

    几个人都早知道王锡爵脾气。

    张诚笑着道:“皇上就在暖阁,王老先生让咱家给你带路。”

    随即张诚神色一冷对左右道:“这么冷的天还不快给王老先生让道,伫在门前作什么?”

    听张诚这么说左右一并让开大道。

    王锡爵则始终负手,看了张诚一眼淡淡地道:“有劳公公了。”

    说完王锡爵举步入内,张诚恭敬地陪侍在旁。

    陈矩,田义二人站在乾清宫门前看着王锡爵,张诚二人的背影。

    田义冷笑道:“看咱们新首辅的架子怎么比当年的张太岳还大呢?张太岳见冯双林时也没有这么狂吧。”

    陈矩道:“我看王老先生不是架子大,而是他的眼中根本没有咱们这帮阉人。”

    田义叉着双手道:“我看就算心底看不起,也不至于连稍假辞色也不会吧。”

    陈矩道:“君子者表里如一啊!”

    田义怒道:“是么,那我早晚让王老先生这位君子好好认识一下何为小人。”

    陈矩闻言则笑了笑。

    乾清宫暖阁。

    王锡爵入内后一见高高在上的天子,即是连忙上前数步,跪拜在地泣道:“老臣去国逾年,在家事亲,八辞君命,求远退却反进。诸公当事在先,老臣却以老成起废者矣,一旦即蒙召起,即骤居首揆者,得陛下三命五召,老臣实在愧对陛下这高天厚地的隆恩。”

    王锡爵言辞恳切,耿耿忠心溢于言表,这一番话下连天子也不由十分感动。

    “先生快快平身,咱们君臣坐着说话。”

    见王锡爵坐下后,天子道:“元辅来京了就好,眼下国家多事,宁夏虽平,但东事又起,朕这几个月是焦头烂额,还指望元辅替朕挑起这天下这担子来。”

    王锡爵连忙奏道:“老臣惶恐,老臣不怕事,但唯恐的是一身不能酬万恩,小勤不足补大负。老臣还望陛下能多简时贤,共参密务,而不以天下大事都专寄于臣。”

    天子道:“朕知道了。眼下朕正好有一件事要与元辅相商。之前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朕与赵次辅及礼部尚书都是商议过了。礼臣建言,皇长子明年正月出阁读书,皇三子改在三月,赵次辅也是认可,现在元辅回朝了,此事朕想当面咨询先生。”

    王锡爵略一沉吟然后道:“老臣以为礼部尚书林延潮此策不妥。”

    天子脸色一变问道:“先生为何这么说?朕以为林卿此计可以啊。”

    王锡爵道:“陛下,若是正月立皇长子,那自是顺理成章,但到了三月再立皇三子,百官群起反对那么如何?”

    “对于礼部尚书而言,皇长子出阁读书他们即已是办成差事,至于皇三子三月是否出阁读书,他能替百官应承了陛下吗?”

    天子闻言恍然明白道:“原来如此,若非先生提醒,朕差一点误了事,让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即办成了差事。”

    王锡爵当即道:“陛下,为人臣者,当扬君美,而不可自以为名。当图济国事,而不可自以为功。有的大臣口口声声所言事功,即是自居其名自居其功,如此之臣还请陛下远之!”

    天子道:“还是先生考虑周全,朕明白了。不过林卿不是这样的大臣,他也是一心为朕计较罢了。先生,现在出阁读书不成,朕以为不如再放一放吧?”

    王锡爵连忙道:“陛下,老臣这一次回京,虽未入阁办事,但这几日所见的部臣科臣无不首问臣建储之事,此事拖不得啊!”

    天子微微一笑,他对王锡爵的反应倒是在意料之中。

    天子故作为难地道:“但是朕昨读皇明祖训内有一条立嫡不立庶之训,而今皇后年稚尚少,在此刻册立东宫可乎?若将来有二东宫怎么办?故朕一直迟疑未决。”

    “既先生奏来,不知先生以为封王可乎?朕今欲将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三位皇子具一并封王,少待数年皇后无出,再行册立。”

    王锡爵闻言心知,这位皇帝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张居正面前俯首听命的天子了。二十年来与满潮大臣们斗智斗勇,自让天子琢磨出了一套法子。

    王锡爵深厚皇恩,不愿意辜负天子的请求,但是一旦同意了三王并封是什么后果,他是知道的。

    于是王锡爵对天子道:“陛下此言以情以理言之,似乎无不可行。但皇后嫡子未生,庶子年已至十二龄,自古以来从未有待嫡之事。今日皇上所问其实不难,汉明帝取宫人贾氏所生之子,命马皇后养之为子。唐玄宗取杨良媛之子,命王皇后养之为子,宋真宗刘皇后取李妃之子为子,皆旋正位东宫。”

    “今日事体,正当同此。若是皇长子以中宫为母,即为正嫡,所生之母亦不必加封,若将此言入圣旨之中,那么老臣以为三王并封之策可行。”

    天子在讨价还价,而王锡爵也在讨价还价。

    天子要三王并封,王锡爵则要皇长子认皇后为母,如此就确立了嫡子的身份。

    天子闻言也是犹豫了一番,然后道:“先生这么说在十年前,皇长子年幼时尚可,现在皇长子已经长大成人,并在李妃宫中朝夕不离。就算再认皇后为母,母子之间也难有亲情可言。其实早年间皇后也有认皇长子之意,但是被李妃拒绝了。今日再认,怕是皇后也不肯了。”

    王锡爵不知皇长子在后宫居然处于如此境地,当即急道:“陛下,嫡庶只是一个名分而已,只要将诏书颁布天下即可。”

一千两百八十九章 非你莫属

    景阳宫,大门紧闭。

    景阳宫虽说是东六宫之一,但如同于冷宫。天子从来不驾临这里。

    不仅仅是天子,就算是宫里的太监宫女,也是不敢在这里停留,就算有要紧的事要办,也是远远地绕过景阳宫,而不从此路经。

    他们担心万一被郑贵妃的人看见,那么绝没有好下场。

    辰时以后,严之推照例来到景阳宫里。他是皇长子的讲官之一,出身文书房,是陈矩的干儿子。整个宫里的太监中唯独陈矩可以不看郑贵妃的脸色行事,所以天子让陈矩的人给皇长子讲书。

    把守景阳门的司阍是郑贵妃的人,见到严之推来给皇长子讲课,于是故意借口找钥匙,然后拖拖拉拉的好一阵,才让严之推进了景阳宫。

    严之推方到了景阳宫前,就听得脚步声传来,但见皇长子已是跑了出来,惊喜地道:“今日又是严先生来给我讲书吗?”

    看着皇长子一脸欣喜的神情,严之推自是高兴,不过他却道:“殿下万金之躯何等贵重,别说是内臣,就是将来的翰林讲官,你也不必出门亲迎啊!”

    皇长子闻言当即称受教,然后满脸愁容地道:“我都在屋子里憋久了,好容易遇见先生来了,欢喜之下也想不了太周到。”

    严之推闻言一叹心道,可怜,可怜,这个年纪少年正是要看花花世界的时候,但却与他的母妃一起在这冷宫之中禁闭。

    “今日内臣不讲书,还请将你母妃请来,陈公公有几句话让我转达。”

    皇长子见对方说得郑重,当即让近侍去叫王恭妃。

    不久两名老嬷嬷搀着王恭妃来到宫里,皇长子对严之推道:“母妃这几日身子不太舒服,还请先生长话短说。”

    王恭妃连忙道:“洛儿,不可如此,本宫在这景阳宫里常年不见天日,好容易有先生来陪着说说话,不知多高兴才是。”

    “再多取一盆炭火来。”

    几名老嬷嬷依言行事,严之推知道之所以服侍景阳宫的都是老嬷嬷,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

    就在一个月前,郑贵妃言皇长子喜与宫女嬉戏,早已并非童男。万历闻言后震怒,派中官前去验查,结果王恭妃对着中官大哭言,十几年来我与皇长子同住在景阳宫,不敢有丝毫闪失,就是怕有这样的留言,但今日仍是应验了。

    王恭妃这么说,天子这才相信,但是仍是撤掉了景阳宫五十岁以下的宫女,尽遣老嬷嬷服侍。

    严之推又见景阳宫里物件都十分陈旧,很少御赐之物,丝毫不似其他宫里的嫔妃们都将天子赏赐之物放在显眼地方,并且其他嫔妃都是极力打扮自己,而王恭妃却是衣着简朴,而且鬓间已有白发。

    严之推当即向王恭妃道:“是殿下的事,其实陈公公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然后严之推与王恭妃说了好一阵的话,皇长子在旁听了半懂不懂,只是见王恭妃的神情既是高兴,又是难过,不时看着他。

    说了好一阵后,严之推才道:“娘娘,内臣就在门外,你与殿下好好说吧。”

    严之推走后,皇长子惊问道:“母妃,你是要让我出景阳宫吗?”

    王恭妃搂住皇长子熟视良久,突然之间泪如雨下道:“洛儿,娘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娘没有用,娘只是宫女出身。”

    皇长子惊慌失措道:“母妃,你说什么?”

    王恭妃稍稍止泪对皇长子道:“洛儿,娘只恨娘当年眼光短浅,实在是鼠目寸光,若是当年早听了林三元的话,就不会有今日了。”

    皇长子问道:“是什么话?”

    王恭妃道:“他让娘将你给皇后娘娘收养,如他所言如今你早就是东宫储君,那时候你我二人想见就见,也不至于会有今日这等处境啊。”

    皇长子扯着王恭妃,也是垂泪道:“娘,孩儿不愿去坤宁宫。”

    王恭妃泣道:“你我母子相伴十二年,此生已是足够了,你将来出阁读书,也是要离开景阳宫的。”

    “不,”皇长子惊慌失措,跪在地上道,“母妃,孩儿不愿离开你。我不要当什么太子,我也不要什么出阁读书,我只要陪在母妃的身边。”

    王恭妃手抚皇长子的头道:“住口,娘已经错了十二年了,不能再错下了去。你是庶长子,但却是天家的血脉,满朝大臣都希望你将来能够继承你父皇的天下。”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你父皇才不愿见你,不是他不顾念父子之情。”

    王恭妃边说边是泪如雨下。

    皇长子跪在王恭妃的身边泣不成声。

    这时外面传来严之推的声音:“娘娘,差不多了。”

    王恭妃道:“容本宫与皇儿再说几句话!”

    皇长子惊道:“娘,就在今日?”

    王恭妃缓缓点头道:“今日你就去坤宁宫!以后没有得你父皇的旨意,就不要来景阳宫了。”

    “不!”皇长子惊慌失措。

    “你若是不去,娘此刻就死在你们的面前!”

    皇长子双唇不停地颤抖,他抓住了自己的衣袍,心底觉得无比的剧痛。

    “母妃!”皇长子痛彻心扉地哀嚎。

    门外严之推闻此也是双目泪流,但他只能道:“娘娘,不能再犹豫了,陛下此刻意志未坚,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们还是速速去坤宁宫,只要殿下认了皇后,那么就是木已成舟了。”

    王恭妃无限深情地看着皇长子道:“皇儿,走吧,不可再拖延了。记着娘说得每一句话。”

    “娘,我将来成为太子,再向父皇请求回来接你!”皇长子握紧了拳头。

    “不,你成为太子只是开始,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要将你父皇的恩情怜悯用在这样的事上。你不要恨你父皇,也不要恨任何人,只要你能好好的,娘此生足矣!”

    说完王恭妃咬了咬牙,一狠心将皇长子推出了景阳宫,然后左右将宫门关上。

    皇长子哪里肯,冲上前去宫门已是关闭,他只能拍门痛哭。

    严之推站在一旁叹口气道:“殿下,该走了。”

    皇长子回头看了严之推一眼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当什么太子。”

    严之推闻言正色道:“殿下,若是你这么说,就辜负了恭妃娘娘的厚望了。殿下如此对得起她吗?”

    皇长子坐在地上想了一阵,对着景阳宫宫门叩了三个头,然后抹干眼泪道:“好吧,我们走吧!”

    严之推见此欣然点点头,牵起皇长子的手走出了景阳宫。

    而于此同时,宫中一人手持书信来到了林延潮府上。

    林延潮知是陈矩邀他见面,当即也是微服出府。

    二人还是在当初的茶楼相见。

    陈矩一见林延潮即道:“皇长子已入坤宁宫,现在寄养在皇后那。”

    林延潮道:“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皇长子与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事不妥吗?难道陛下又改变主意了?”

    陈矩道:“也是元辅好心办坏事,他向陛下陈言,万一皇长子先出阁读书后,朝臣不同意皇三子读书如何是好?所以陛下改变了主意,要三位皇子一并封王。”

    林延潮闻言道:“王太仓此举不是针对我而来吧。”

    “按照道理而言,王太仓不是图谋这册立之功的人。”

    林延潮道:“那他还是不愿用我此策,故而提出了三王并封以为转圜,认为更高明一步,但是他怕朝臣反对先一步让皇长子认皇后,成为嫡子。”

    陈矩看向林延潮,却见林延潮神色倒是也平静,至少面上没有表露出怒气来。

    林延潮道:“只是皇长子已是长大成人,就算是皇后也要避嫌,不是久留宫中之意啊。”

    陈矩道:“按照规矩,皇子到了皇长子这个年纪就要移宫去西五所,若是太子,储宫当在慈庆宫!”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明白了,王太仓之意原来在这里。只要皇长子离开景阳宫,那么皇上不得不顺水推舟,立即将出阁读书之事办成。”

    林延潮虽明白了王锡爵的意思,但是仍对他否定自己的主意十分不满。

    对方一回朝就破坏了自己与赵志皋二人之间商量的默契,这件事赵志皋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自己不可以。

    陈矩这个时候道:“这几日皇长子都由皇后与咱家的人的看管,我在皇长子身旁的人透露,皇长子对于大宗伯您十分仰慕,并且他也知道你当初在乾清宫斥郑贵妃之事,心中对你更是感激啊!”

    林延潮闻言也是失笑,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当初自己是打算不掺合进国本这件事。

    其实对于册立皇长子,天子心底都早有定策。否则当初自己与赵志皋在殿里商量讲官时,天子唯独过问了皇长子的讲官人选,而对皇三子讲官却没有提。

    这就是天子对赵志皋,林延潮的不言而言。

    但朝臣们总是爱揣摩天子的心思,所以一定程度上天子与皇长子现在关系如此,大臣们也是要背锅的。

    但无论怎么说,郑贵妃当初那一手操作,是彻底将自己推向皇长子一方。

    而这时候陈矩道:“建储之事,乃社稷第一功,大宗伯身为礼臣,当今官员中若问谁最有资格为此发声,无疑是非你莫属啊!”

一千两百九十章 请走

    听陈矩这么说,林延潮不由心底一动。

    儒家治国,就是以礼来治天下。

    所以朝廷六部中,论排名礼部要在刑部之上。若要是秦朝设六部,那么肯定刑部要在礼部之上了,或者根本不会有礼部。

    不过礼部看似什么都能管,但其实什么都不能管,往往如此所以留下一个六部之中礼部权势最轻之感。

    甚至林延潮当初任礼部尚书也仅视作入阁的转升之阶,并没有太将礼部尚书的差事当一回事。

    但其实不然,无论是礼还是刑都是规则。

    正如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般,礼更适用于上,刑更适用于下。

    放之外国,好比美国最高法院有三座雕像,分别是孔子,摩西,梭伦。孔子代表道德,摩西代表神学,梭伦代表政治,这就是法律的源头。

    放在明朝就取了礼与刑二字,用以裁定上下之规则,礼部则拥有对礼的解释权。

    当初林延潮与邹元标的约礼约法的辩论也正是从此展开。林延潮,邹元标一并认为,宰者,在古代就是礼司宰割之事,为诸侯掌祭祀之官,而宰相应当辅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

    只是邹元标认为宰相者必须听从清议舆论来施政,才能达到善治。邹元标的意见,也就是东林书院一直以来的立场。这与林延潮不同。

    话说回来经陈矩这么一提,林延潮这才意识到为什么自己任礼部尚书以来,一直被官员们说为事而无功,因为无论在海漕,还是在朝鲜兵事,都不是他的职责所在。

    林延潮此举不仅越俎代庖,而且引起了主管兵部的石星以及河漕官员的不满。

    而偏偏在最重要的立国本之事上,他没有建树,任礼部尚书近两年来,没有任何的推动。所以也就成了明朝官员最经常抨击执政大臣的把柄‘惧失上意’。

    所以林延潮要挽回自己因海漕,征朝之事而日益下滑的名声,必须在国本之事上有所补救,这才是他礼部尚书应该办得事,否则就要背个尸位素餐的名声了。

    陈矩与林延潮匆匆一晤后,建议他争立储之功后,即是赶回宫里去了。

    二人私下交往,自是不能耽搁太久。

    林延潮见陈矩要走,当即道:“陈公公,林某有一事相求。”

    陈矩闻言道:“能得大宗伯相求,此事必是重要,还请直言!”

    林延潮道:“林某昔日在宫中有一好友名为高淮,之前因张鲸被逐出宫里去了南京。林某心底一直因此惴惴不安,听闻他在南京过得不好,所以林某相求公公将他调回。”

    陈矩见林延潮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心底对他更添三分欣赏。

    但是他却是为难地道:“大宗伯都这么说了,陈某本不该拒绝,但宫里逐出的人一向难以召回。咱家也不好破这个规矩。”

    林延潮道:“这一点林某不敢奢求,所以还请公公能否给他安排个轻松的差事。”

    陈矩想了想道:“也行,临清皇店那边缺人代理,我可以安排他去打理?大宗伯以为如何?”

    林延潮大喜道:“那就太好了,那么我就让高淮托一个与公公相熟的中人,再送几样古玩。”

    陈矩闻言一笑,心底暗赞林延潮行事周密,于是点点头。

    当即陈矩与林延潮作别。

    万历二十一年。

    正月头几日,京城里下一场瑞雪。

    王锡爵回朝后,天子十分满意,当即下诏升王锡爵为文华殿大学士,次辅赵志皋也升为文渊阁大学士。

    而王锡爵以在家事亲,无功于朝廷不敢接受,辞去文华殿大学士,仍任武英殿大学士。

    不过赵志皋得以升任文渊阁大学士。

    陆光祖,张位二人则是不动。

    文渊阁的走廊里,王锡爵正负手赏着这雪景。

    在此雪景之下,王锡爵身着一品大员所着的大红蟒衣,外罩天子钦赐的麒麟褙子,任由北风吹拂着三尺长须,好一派雍容华贵的宰相气度。

    王锡爵赏雪之时听得金水桥对面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踏雪行来,对方左右还跟着两位侍从。

    看清这位官员的面容后,王锡爵不由微微一笑。

    此人正是王锡爵的好友,当今吏部左侍郎罗万化。

    罗万化来到阁前向王锡爵笑着问道:“元辅,何故沉吟在此?”

    王锡爵笑了笑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

    说完二人同是大笑。

    “劳相爷挂念,真是折煞罗某了。”

    王锡爵笑道:“去年我在乡侍母于膝下,偶有一日出外,听得路边有鸟在鸣,突想起当年你我给先帝讲书后路经内苑,你听得有黄莺在鸣是当即赋诗一首。”

    “令启朱明景物华,新声巧啭上林花。全枝借得晴初试,乔木迁来韵转赊。静里调簧随玉辇,阴中分绿上窗纱。圣朝会见和鸾凤,小鸟缗蛮讵足夸。”

    “这首诗脍炙人口,当时我在左右同乡面前道出,无人不为之喝彩。”

    罗万化闻言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是多少年的事了,元辅,你我现在都老了。”

    王锡爵抚须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可是不服老的。好了,咱们到值房里说话。”

    当即二人进了值房里,阁吏立即就点起了炭盆。

    王锡爵,罗万化二人一起伸出手在炭盆前暖手。

    王锡爵的手暖得差不多了:“以往建储之事,坏就坏在一个急字上,就如这暖手吧,近了烫,远了冷,所以此事当缓缓图之。”

    罗万化问道:“如何缓缓图之?”

    王锡爵道:“之前工部主事张有德上疏言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惹动天怒,此为前车之鉴,眼下再提出阁读书已不合适。之前面圣之时,陛下提出三王并封之策,我以为可以先同意,但必须让太子认皇后为嫡子,然后再谋册立。如此缓个一二年,大事可定矣。”

    罗万化想了想道:“此事全仰仗于圣上与元辅之默契,朝臣们怕会反对。”

    王锡爵道:“这册封之事决于礼部……”

    “大宗伯林侯官?此人可使不好相易与的。”

    王锡爵淡淡地道:“此人虽不是小人,但政见与我不和,他在礼部怕是很难与我相安。他的事我回京时与三辅陆平湖已是商量过了。”

    “他主张调林延潮出京取代宋仁和为备倭经略。我以为此策可行,一来宋仁和威望不足,经略更重于疆臣,非二品大员不足以坐镇。二来林侯官不是主张封贡的事,这倭寇败去之后就要和谈,由他去倒是一个恰当人选。”

    罗万化点点头道:“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法子,只是元辅何以料定倭寇必退。”

    王锡爵道:“这是大司马与吾担保的,就在数日之前,提督总兵官李如松已率大军渡江,直指平壤,开城,王京。只要三都一复,朝鲜之事可定。就算不能建功,大军只有五十日的粮秣,也不可久战。”

    罗万化道:“原来如此,那么调林侯官入朝之事,什么时候可以动议?”

    王锡爵道:“就在十日之内,林侯官到时一走,你的担子就要重了。”

    罗万化明白王锡爵言下之意:“元辅莫非是要我接替礼部尚书?”

    吏部左侍郎虽是三品,但论权势礼部尚书却大不如吏部侍郎。所以吏部左侍郎到礼部尚书明为升迁,但其实只是平迁,甚至有时候还不如。

    至于什么时候不如呢?就是现在这样的场合了。

    王锡爵道:“当初因为立储之事,一甫你被贬南京,天下百官都替你叫屈,这一次你若重执礼部,那么百官都可以安心了。”

    罗万化明白王锡爵的意思。

    王锡爵是让他为礼部尚书后支持他三王并封的主张。

    权力没提升,反而还要背锅。

    罗万化低声道:“元辅,京察马上就要到了!”

    正月以后就由吏部主持京察的大计,这个时候罗万化离开吏部对王锡爵而言,更难对京察有所把控。

    王锡爵面色一凛叹道:“眼下国本之事更重。”

    罗万化他心底其实是不赞成王锡爵此举的,但他是王锡爵好友,又想到国本之事建储之功,以及自己老友的处境。罗万化当即道:“为了江山百姓,社稷安危,我愿勉力一试。”

    王锡爵闻言心知罗万化委屈,叹道:“一甫此情此景锡爵不知说什么才是,只有在心底记你的好了。为今之计只有速速让林侯官出京,你来为大宗伯这个法子了。”

    是日,吏部考功司。

    司里郎中**星,员外郎顾宪成二人相对坐在一张小桌子上,正在用堂食。

    不久堂吏端着食案来到二人桌前。

    但见顾宪成举箸笑着道:“东坡肉,梦白今日你我有口福了。”

    说完顾宪成夹了一筷子到口中点点头道:“肥而不腻,酥而不焦!这不是出自咱们吏部廊厨之手吧!”

    那么堂吏陪笑道:“司君果真高明,什么也瞒不过你,这是马头斋的……”

    堂吏说了一半见顾宪成脸已是沉了下来,顿时骇得是魂不附体。

    “下不为例。”

    堂吏听到这里,三魂七魄才回到了身上当即连连点头道:“是,是,小人一定记住,两位司君慢用,小人告退!”

    “慢着!”上首**星叫住了对方,然后对顾宪成道,“这几日司里上下忙着修订访单的事着实辛苦了,这外头天气冷,今日就破个例,每人喝些小酒暖暖身子吧!”

    顾宪成点了点头道:“照着司君的意思去办吧!”

    堂吏称是这才离开了屋子。

    **星对着一盘东坡肉道:“这小吏毕竟也是费了些心思。”

    顾宪成道:“我只是担心弊生啊!”

    **星点点头道:“京察就要到了,历数历次京察,台省都有陈言,这一次也不例外,还未京察就有言官上疏,每次京察访册都不书四司属官之名。”

    顾宪成道:“此中意思,还不是科道欲分吏部之权,其实每一次访册我们吏部皆与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掌道御史共访,书写名字实多此一举。”

    “对了,吏科都给事中钟叔濂还未给我们回音?他不是你的同年吗?”**星问道。

    顾宪成道:“钟叔濂自入朝以来,一直与林侯官走得很近,想要让他站在我们一边怕是不易。”

    **星道:“这也是无妨,毕竟科道只是咨询以访单,但真正定去留的却是在我们吏部考功司。”

    这里说一下京察的流程。

    京察乃六年一次考察京官,一般是朝廷委托给吏部,都察院。

    但是两边堂官为了避嫌(担心清议舆论的抨击),实际上的操作,却是吏部考功司,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掌道御史三方共商,但是吏部考功司,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掌道御史为了表示公正,则又会将权力下放给吏部四司,给事中六科,十三道监察御史。

    具体操作流程,是吏部考功司开列出被考官员的名单,每名官员一张访单,然后汇集成册,称为访册。

    然后访册交到吏科都给事中,河南道监察御史的手中,让他们对访单上的官员加以咨询,审查。

    这审查方式就是给相关的科道官员在访单上,根据他们自己的风闻或者是亲眼所见匿名写出对这名官员的评价。

    然后由吏部对访单进行收集,此称为会单。

    会单后,由吏,科,道三部堂官给出一个综合的处理意见。

    最早时候访单只是一个辅佐流程,最重要的还是看上官对这名官员的考语。但是科道崛起后,访单就为了京察里的重要手段。

    但见顾宪成肃然言道:“京察之事乃国之大计,天鉴在上,清议在下,国法在前,青史在后。你我必须秉公处置,不可让人留下话柄。”

    **星也道:“我赞成你的话,我之前问过太宰,他言这一次京察必须秉公处理,不得有丝毫徇私枉法之处。我们身为吏部的官员,自己持身先要正,不可因公废私,更不能徇私枉法。”

    “你知道员外郎吕胤昌,正是太宰的亲外甥,之前太宰就让我将他的名字写入访单之上。当然我身为考功司郎中,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给事中王三余虽是我姻亲,但他平日为官有些不拘小节,我也将他名字写入了访单之上。”

    顾宪成点点头道:“太宰,司君真乃君子也。但是京察向来由内阁代为奏报天子,若是内阁阻扰如何是好?”

    **星道:“你放心,我问过太宰了,他说他会亲自呈交给皇上,而不经内阁之手。”

    顾宪成点了点头:“正当如此。若是再给内阁经手,如此又重蹈以往京察之时,执政庇护私人的覆辙。”

    吏部尚书孙是清流党的领袖,自他成为吏部尚书以来,一直不满已经入阁的前吏部尚书陆光祖通过旧属对吏部的事情进行指手画脚。

    孙对此不能坐视不理。

    而这个时候王锡爵又是回朝,众所周知天子对于王锡爵的器重,远在其他几位内阁大学士之上。

    因为担心王锡爵的内阁完全倾向于天子,同时也是因为吏部不满内阁屡屡对部事的插手,所以孙决定利用这一次京察来作为反击。

    这是申时行,宋之后,再一次的阁部之争。

    只是当时二人毕竟保持面上的和谐,但这一次看来吏部早已在厉兵秣马,准备与内阁公然翻脸。

    顾宪成忽然道:“不过阁部相争之前,倒是有一件事要办!”

    **星问道:“何事?”

    顾宪成道:“两虎相斗,最怕就是有人得利。当今朝堂上既不依执政,也不依清议的,你说有谁?”

    “当今礼部尚书林侯官!”**星沉声言道。

    顾宪成道:“大风吹来,唯有松柏者能不东倒西歪。林侯官此人是有钢骨的,王太仓拉拢不了他,我们这边也容纳不下他,所以为今之计就是把他请出朝堂去!”

    “如何个请法?”

    顾宪成笑了笑道:“李道甫早与我通气,王太仓早视林侯官为眼中钉,故而早想将他请出去。这一次备倭经略宋仁和位置不稳,不能服众,所以王太仓有意让林侯官取代宋仁和,主持封贡倭国之事。”

    **星摇了摇头道:“林侯官早就表态,他不愿去朝鲜,他不通兵事。他既不走,谁能强迫。”

    顾宪成道:“那也由不得他,若是内阁里王太仓,陆平湖都发了话,再加上咱们太宰的分量,你说林侯官是去还是不去?”

    **星闻言沉吟片刻,道:“若是依你这么说,林侯官是不得不去了。”

    顾宪成道:“太宰那边对我是言听计从,有我进言,林侯官肯定是留不了京师了。唯独就是他主动走,还是我们将他请走了。”

    “后者于他面上不好看,我看还是与他说一说,让他自己上疏给天子,自请去朝鲜。至于这一次京察我们可以尽量不将他的门生同乡罢黜,一来是看在钟叔濂的份上,二来也算是全了大家的旧谊,毕竟再如何我们与林侯官也没有扯破脸啊。”

    顾宪成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依我看以林侯官的性子,是不愿意听话的。此人脾气犟得很。”

    **星道:“我与他还有几分旧交,就由我去说一说吧!”

    ps:兄弟姐妹们中秋节快乐,大家一起吃月饼。

一千两百九十一章 转告

    这一日仪制司郎中何乔远在司里办完事,于是坐了轿子回府。

    何乔远乃泉州人士,万历四年时与林延潮同榜中举,又在万历十四年中进士,与林延潮不仅有乡谊,年谊,还有师生之谊。

    自他至礼部后,办事精明干练,深得林延潮赏识,故而从员外郎提拔为郎中,主管礼部第一司仪制司。

    刚回到府上,何乔远即见到门子来报道:“老爷,仪制员外郎于孔兼与新任主事顾允成来府上拜见老爷。”

    何乔远一愣然后笑了笑,新任主事顾允成乃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的弟弟,他有这么深的背景,新官上任前还来私宅拜见自己,这是一件好事。

    “他们穿着官服吗?”

    “都是常服。”

    何乔远道:“那先安排他们坐着,我更衣后再见。”

    更衣后,何乔远换了燕服在客厅见了二人。

    顾允成一见即道:“老大人在上,请受卑职一拜。”

    何乔远见对方不称自己司君,而称老大人点点头道:“不敢当,早听闻叔时有一位极出众的兄弟,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顾允成也道:“不敢当,家兄曾在我面前提及老大人的名号,但可惜平日却少了亲近。但是他当年为观政进士时,与刘漳浦以气节相慕,一起激谈朝政,抨击时事,还曾一起上书座主申时行指画国事,刘漳浦曾多次盛赞老大人,言老大人之才远在他之上。”

    何乔远闻言哈哈一笑。

    这刘漳浦就是刘廷兰,漳浦人士,万历四年福建乡试时与他,林延潮二人同榜,他与何乔远交情极好。万历八年时,刘廷兰又中进士,在京观政时与顾宪成交好,这一件事何乔远是知道的。

    不过刘廷兰向来眼高过顶,从不轻易服人,怎么会说出才华远在他之上的话。不过对于这样的奉承话,何乔远倒也不会计较的。

    “此言过誉。”何乔远淡淡地道。

    双方寒暄后,开始聊起话,聊来聊去就提到了京察上。

    于孔兼道:“这几个月京中官员因京察之事,可谓是风声鹤唳,官员们上下不少因此惴惴不安。恐怕咱们礼部少不了要筛掉不少官员。”

    何乔远道:“我等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况咱们礼部是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朝廷不会无缘无故罪人的。”

    于孔兼道:“话是这么说,但今时不同往日啊!咱们礼部以往有林侯官在外撑着,林侯官又有申吴县撑腰,其他衙门都不敢惹咱们。但申吴县致仕后,王太仓归省,以皇上对他的信任,内阁威势恐怕要更盛于申吴县之时。”

    “以往林侯官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他为难别人,没有别人敢为难他。但王太仓不是申吴县,他回朝时就不一样了,听闻他有意以建储之事于百官面前树立威信,而林侯官这两年来却与建储之事上毫无建树,所以这一次听说不仅林侯官要失势,连礼部尚书之位也要易手。”

    何乔远道:“元时所言的事,我也有耳闻。大宗伯在部以来,部里的事可谓井井有条,王太仓也不能说撤就撤吧。”

    于孔兼道:“此事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京察就要到了,大宗伯怕已是庇护不了咱们礼部。”

    何乔远叹了口气。

    这时于孔兼对顾允成道:“季时,礼部现在就是如此,你兄长这一次主京察之事,可要为我们的官员说说好话啊。”

    听于孔兼这么说,何乔远心底一动。顾允成则是一脸惶恐地道:“司君言重了,京察的事向来是太宰与总宪执掌,家兄说过了他在考功司只是行份内之事。”

    于孔兼笑着道:“季时,司君面前又何必自谦呢?满京城官员里谁不知道,吏部考功司的赵梦白与顾叔时乃是当今孙太宰最器重的人呢。”

    何乔远端起茶盅,笑了笑道:“是啊,京察之时还请令兄高抬贵手才是。”

    顾允成连忙道:“老大人言重了。家兄对老大人一向敬仰,老大人又什么吩咐,卑职一定转达就是。”

    何乔远笑着道:“不敢当啊,何某要求令兄多多帮忙才是。”

    何乔远算是明白今日于孔兼,顾允成二人上门的来意。

    二人聊了一阵后即是告辞了,何乔远心思沉重地回到了书房,他不由道:“这于元时在部时还是一口一个大宗伯,现在都改口称林侯官了。”

    “看来还是顾叔时厉害,他这一回朝即不知为吏部拉拢了多少人,这一次把手都伸到礼部来了,真可谓长袖善舞啊!”

    想到这里,何乔远当即对外头言道:“立即备轿,我要去林府。”

    正月的礼部。

    连绵细腻的春雨落在公堂旁的天井里,正月刚过,各衙门开印后都有些疲乏与怠慢。

    唯独礼部上下倒是一开衙后即是进入了忙碌。

    正在坐堂处理公事的林延潮,这几日渐渐感觉到一丝异样。

    身为衙门里的官员,对任何细节之事都极为敏感。比如说现在,林延潮可以感受到下面向自己奏事的各司官员面上虽是恭敬依然,但神情态度之间却比以往有些一些不同。

    到底如何不同,林延潮一时也说不上来,但身在衙门久了,总能敏锐地体察到一二。

    林延潮明白这样的变化从何而来。

    正如同天子与内阁大学士的关系,决定了内阁大学士的权势一样。

    内阁大学士与六卿的关系,又决定了六卿的权势。

    这就称之为背景。

    天子不信任王家屏,所以上下都知道他是迟早要走的。无论王家屏怎么搞好与天子关系都弥补不了。

    而天子器重王锡爵,所以上下都知道他回来后,内阁权势就不一样了。

    但是林延潮与王锡爵的关系,却很是一般。

    关系一般,如此以后慢慢的也有下僚轻慢了。

    但林延潮明白的是申时行走后,这样的局面,自己迟早必须应对。

    之前内阁六部一盘散沙,大家谁也统御不了谁,现在王锡爵回朝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六部恢复以往唯内阁之命是从的局面。

    而据陈矩说,王锡爵要以建储之事为第一功,从而推翻自己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建议,而改由三王并封,那么自己因政见不和下马倒也是可以理解,林延潮也未必会有多‘怪罪’王锡爵。

    毕竟他要换合乎他政见的礼部尚书,来推行他的主张。但令人觉得不悦的是,王锡爵从头到尾没有与自己商量过,甚至招呼也不打一个。

    那架势仿佛是告诉你,到时候等通知好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端起公案旁的茶盅时,倒是有些不能心平气和。左右堂吏见林延潮神色阴沉的这一幕,都是提心吊胆。

    最后幸亏这样的神情在林延潮脸上只是一闪而过,他倒是笑了笑将茶盅里的茶喝了大半碗,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王锡爵回朝后要建储,所以第一个拿礼部开刀,一旦建储之事办成,那么他宰相的威势就会拔高到一个高度,以天子对他的信任,恐怕连当年的申时行也会不及他的权势。

    可是自己礼部也就算了,毕竟权势最轻,绝对没有跟内阁叫板的势力,既然内阁要收权,就回到过去继续在内阁大佬面前装孙子好了。但王锡爵的权归内阁之举,六部之中最为不满的,绝对是能与内阁抗衡的吏部。

    林延潮不愿自己出头与王锡爵碰,倒是要看看吏部如何应对。

    他与吏部尚书孙太宰打过交道,此人可是深不可测啊。

    这时候,陈济川来了他向林延潮道:“老爷,吏部考功司郎中**星托人给你送来一封私信。”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或许吏部也是坐不住了。单独对抗王锡爵,当然是不够,但若是能联合自己一起反对,那么局面就不一样了。

    毕竟过去一年事归六部的局面,各部还是相当满意。

    于是林延潮接过**星的私信读了起来。

    读了之后林延潮将信放下心想,相较于王锡爵,这**星还是不错的,但仅仅是不错而已,毕竟人家跟自己商量了,哪怕仅仅是一封书信。

    林延潮站起身来,看着天井里的细雨。

    是**星,还是顾宪成的主意,已经不重要了。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内阁与吏部在此事上已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这等默契却令自己一时无力施为。

    而一旁来给**星送信的心腹一直在偷窥林延潮的神色,但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来前他已接受了**星的叮嘱,就算林延潮发再大的火,他也要顶住然后回去如实回报。

    林延潮回过头看向来送信的**星的心腹,淡淡地道:“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就说他的好意我知道了。只要他能答允信中承诺之事,那么我林延潮归去又有何妨,让贤与能也是一段佳话啊!”

    那名仆役见林延潮的神色微微一愕,然后立即道:“是,小人记住了,这就回去禀告老爷。”

    “对了,老爷还有一句话还请我转告大宗伯。”

    “什么话为何不写在信中?”

    这名仆役道:“老爷说了要等大宗伯看完信再说,老爷说,无论大宗伯有了任何决定都比犹豫不决好多了!”

一千两百九十二章 挂靴而去

    好一句有了决定比犹豫不决好多了。

    真是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精髓。

    林延潮听了**星这一句良言忠告,淡淡道:“多谢赵郎中提点了。我当好自为之。”

    那下人笑了笑道:“其实嘛,老爷说了他对大宗伯一向是十分敬仰。但是敬仰归于敬仰,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本部堂绝对可以理解赵郎中的为难,请转告赵郎中,这一次林某离京后,还请他照顾好我的人,若是京察有何不利于本部堂的地方,本部堂不会就这么算了。”

    那名下人笑了笑,毕竟马上失去权势之人的恐吓是毫无意义的。

    但他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道:“小人一定将大宗伯的话转告老爷。”

    说完这名下人离去。

    一直默然矗立在林延潮身旁的陈济川道:“老爷,莫非赵梦白以京察之事威胁老爷吗?咱们在科道里不是也有人吗?”

    京察这样的事情肯定是无法威胁到林延潮的地位,但却是可以清算林延潮的门生。不过主持京察之一的吏部都给事中钟羽正却与林延潮走得很近,林延潮手中也不是无牌应对。

    林延潮道:“你可知钟淑濂,何孝昨日来我府上何事?”

    陈济川道:“小人不知。”

    林延潮冷笑道:“昨日顾叔时与其弟顾季时分别到了钟淑濂,何孝府上告诉他们,王太仓与我不和,我马上要从礼部尚书任上调离京师去朝鲜出任备倭经略之事,然后打算拉拢二人转寻吏部的庇护。”

    陈济川闻言惊怒交加,居然有如此无耻之事。

    他们一边告诉林延潮离京出任备倭经略后,在京察中尽量保住你的人。但在另一边却在借京察之事,拉拢林延潮的人。

    林延潮自嘲地道:“据我所知,我这边已有好几名官员接受了顾叔时的拉拢,现在也算是改头换面,从事功而入清流了。”

    陈济川气道:“老爷,此实不可忍啊!若是你现在离朝了,就失去了朝廷经营多年的局面。”

    林延潮却道:“我倒是巴不得被拉拢走几个,板荡之下才见忠贞,若是墙头草要来何用?”

    随即林延潮道:“你觉得科道里面,有哪个敢说话的,而且又不怕丢官的。”

    陈济川道:“老爷的门生里李沂最是耿直敢言。”

    林延潮道:“不能从自己的人里找!你再替我寻一寻。”

    陈济川当即称是。

    这时候已经临近用午饭的时候,林延潮吩咐下人不在衙门里用饭而是出门一趟。

    林延潮很少不在衙门里用饭。

    有的官员在外面大鱼大肉惯了,故而吃不惯衙门里的堂食,常常出去改善一下伙食。林延潮则从来没有,一直都在衙门里用堂食,就算有时候回来晚了,但也是吩咐后厨给自己留饭,平日绝少应酬。

    今日林延潮竟突然出门,实在是令人有些意外。

    想起这几日官场上的传闻,众人都揣测林延潮是不是找什么门路去了。

    其实并没有如此,林延潮只是回家用饭而已,今日正好是林浅浅生辰。

    他不愿意告诉官员,以免有下属就要以此为名头来送礼了。

    毕竟三节两寿嘛。

    对于塾师而言,两寿是自己生辰,孔圣人诞辰,学生都可以送礼。

    对于官员而言,两寿就是自己生辰,以及太太生辰,都可以以此为名目要求下属送礼。

    林延潮从来不玩这一套,所以林浅浅生辰只是吩咐整治一桌,自己家里人吃顿便饭就是。

    林延潮回府用过饭后,马上就赶回衙门。

    这正好路过三辅赵志皋新买的府邸。说起赵志皋的府邸,也是一段故事。

    赵志皋在担任首辅前一直都是住在普通的宅院里。就算成了首辅也没有搬家的意思,一直被官场上传为笑谈,当然官员们的意思都是以如此普通的宅子实在配不上元辅你的身份啊。这一件事最后到了天子也动问的程度。

    所以赵志皋就换了一个宅子,虽说比原先宽敞了许多,但离皇城里上衙却远了不少。后来别人知道赵志皋就是用原先卖宅子的钱,用差不多的价钱又重新买了一座宅子。

    新府邸尽管宽敞了不少,但赵志皋以后上衙估计都要再早起个近半个时辰。官员们的一片‘好意’,反而令赵志皋更加劳累。

    不过这新府邸,离林延潮住的地方倒是不远。

    今日赵志皋听闻休沐在家,林延潮打算去坐一坐。

    通报后,赵志皋一身便服相迎

    。他见了林延潮笑眯眯地道:“宗海真是稀客啊!”

    林延潮道:“早就想到阁老府上坐一坐,今日正好得空于是冒昧而来。”

    赵志皋笑了笑道:“好,老夫也是在家闲得,既是宗海来了,陪老夫下盘棋就是。”

    一听说陪赵志皋下棋,林延潮顿时神情不自然起来。

    赵志皋说的下棋,不是高官们大多数喜欢的手谈一局,下个围棋。

    赵志皋赵阁老他喜欢下得是象棋。

    赵府的棋室里,二人摆开车马跑,在楚河汉界边对垒起来。

    林延潮无论是下围棋,还是下象棋,都是喜欢下快棋,尤其喜欢于人在盘中搏杀,但碰上赵志皋……

    见到对方摆个当门炮都想了个一盏茶的功夫,林延潮不由有些头疼。

    “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呵呵,宗海不要介怀。”赵志皋又是‘长考’后下了一步。

    “每次都这么说。”林延潮腹诽了一句,然后强打起精神。见赵志皋深思熟虑后走得一步,林延潮不假思索地回应道:“不妨事,阁老小心,将军!”

    “这……这怎么就杀棋了!”

    “阁老,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啊!”

    没错,赵志皋的棋艺很烂,以往在翰林院时林延潮曾‘大意’失手过几次。只是林延潮这两年来已经很少让棋了。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赵志皋笑了笑,“来,来,再摆一局。”

    与臭棋篓子下棋,林延潮实在没有兴趣。

    赵志皋一面摆棋一面道:“这些日子里我一直等宗海来找老夫帮忙,可是你却没有开口。”

    林延潮神色一凛,赵志皋一向是两边不靠,不愿将自己置身于事中,能得他说这么一句,已经是很难得了。

    林延潮当即道:“多谢阁老关怀,但是林某……”

    “是不愿意欠老夫人情?你知道此事虽谈不上举手之劳,但也不会太难,”赵志皋摆好了棋然后道,“跳马!”

    林延潮见赵志皋一改棋风,也是应对了一步道:“阁老也知道,林某不是固执的人。只是王太仓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诶,王太仓不是目中无人,只是自负罢了,老夫与他相交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向人解释过什么。”

    “皇上他也不解释吗?”林延潮反问了一句继续道:“我以为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之策更稳妥,但王太仓既已决定三王并封,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林延潮说完,仔细看赵志皋的神色。然后林延潮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王太仓没有与阁老商量过三王并封的事?”

    赵志皋则道:“宗海咱们不提这个,下棋,下棋。”

    林延潮心底已经了然,果真如自己所料,王锡爵居然将这么大的事一个人决断了,甚至连三辅赵志皋都没有商议过,那么更不用说另一个内阁大学士张位了。

    看来三王并封之事,只是存在于天子与王锡爵之间的默契啊。

    林延潮看向棋局,当下更没了下棋的心思,所以这一盘结束得很快。

    从赵志皋府里出来后,午后的日光正撒在林延潮的脚下。

    林延潮见着明媚的阳光,心情倒是有些舒畅。

    这时候一顶轿子从赵志皋府门前的道上经过,林延潮看了官衔牌正是吏部左侍郎罗万化。

    林延潮命左右将轿子让在道旁,让对方先过。

    而罗万化正在轿中闭目养神,这时候听得一旁下人提醒道:“老爷,礼部尚书林延潮正在轿前避道。”

    罗万化心底一凛,他虽是吏部左侍郎但毕竟是三品。于是他当即吩咐道:“立即下轿。”

    罗万化走下轿子于林延潮在道旁寒暄了几句,他的轿子已到了,林延潮还未上轿,那么对方让一让自己也是客气尊重的意思。罗万化感谢再三,毕竟他与林延潮当年在翰院时交情还不错。

    罗万化重新上轿,在轿中自顾道:“看来林侯官已经知道了他马上要离京的事了,所以也客气了许多。若是他能支持三王并封之策,那么这礼部尚书之位未必不能保全,我也没必要取代了他的位子,如此将来怕是大家心底会有芥蒂。”

    想到这里,罗万化还是摇了摇头叹道:“不行,这三王并封之策只是来往于陛下与元辅的密揭中,还是不可先透了风声。”

    “至于宗海,哎,恐怕以后要无颜相见了。”

    罗万化心底感到可惜。

    王锡爵与天子的三王并封仍在密议之中,但是林延潮失势离京的消息,已是传开了。

    众官员们对此津津乐道的话题,当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宰相一任尚书的故事。

    官员们都是以此来告诫下属及后生子侄。

    在众人口中林延潮的窘迫及被逼无奈,以至于最后的挂靴而去,似已成了定局。

一千两百九十三章 难以掌控

    风风雨雨的正月里,京城之中暗流涌动。

    随着王锡爵回朝,原有朝廷固有的局势被打破了,朝堂上的平衡发生了变化。

    而这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传来,成了以后一连串事情的导火索,原来正月一日渡河的李如松部率三万余大明精锐部队,直驱平壤。

    明军行动神速,于正月初五包围了平壤,并在正月初八之时总攻。

    经一日一夜的激战,明军光复平壤,前方报捷此战斩倭级一千五百有余,烧死六千有余,淹毙溺杀五千有余。

    此捷报一传至京师,顿时上下惊喜交加。

    众大臣们认为此一战可以灭倭寇之胆,朝鲜光复只是克日之事。

    而众大臣们一致赞誉之中的兵部尚书石星也是信心满满,他趁此上疏报捷言,中国之威已大振矣,恳请平壤国王回故居平壤。

    天子也认为大局已定,下旨勉励石星现在先不提此事,应该趁胜鼓勇一举荡平倭寇为先。连天子也是乐观的认为,平壤一旦攻克,下面相信明军也将摧枯拉朽地驱逐倭寇,只要能够不断收复失地,朝鲜必然会源源不断供给军粮,那么一直困扰明军的粮秣问题也就不是问题。

    这一消息,当然又称为石星先见之明,与林延潮相较高下之判。

    林延潮提前在山东凑集军粮,以海运济辽就成了多此一举。

    这几日抨击林延潮的言论,不知为何又多了起来,虽说都是读书人的议论,还没有真正哪个官员发声,但都察院的皇明时报上已是对石星进行赞扬,其中以赞为贬的意思很显然。

    皇明时报还透露了一句话,就是朝鲜光复已是指日可待,似可以换将谈封贡的事了。

    这无疑就是为林延潮出京造势了。

    没错,朝鲜的局势大体已定,轮到一些残羹剩饭可以给林延潮了,至于议和的事,无论输了以后议和,还是赢了以后议和都不好办,弄不好要担上骂名的。

    当然这份皇明日报也就摆在了天子的御案上,也摆在各部衙门大员的案头了。

    京城的天阴沉沉的。

    礼部衙门望去甚觉得压抑,不仅连四司官员们私下里关起门来议论,甚至是铸印局,教坊司那边也开始风传林延潮要下野的消息。

    “大宗伯,这一次要栽跟头了。”

    “灰头土脸的就这么离京。”

    “是啊,什么事功,只是口头事功,至今为止没办成一事。”

    “今日大宗伯又离衙去了。”

    “看来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林延潮离开礼部衙门也不是其他事,而是林用参加要县试了,他现在一半的精力都放在此事上。

    这几日,林延潮都尽可能早回家,陪着儿子温书。

    此事自也是作为小道消息传入王锡爵耳中。此刻王锡爵正坐轿返回京城,路过礼部衙门时停留了片刻,然后作为他的管家王五就和他讲了这条刚听来的关于林延潮的小道消息。

    闻此王锡爵摇头道:“林宗海好一个万事不介于怀的样子。”

    王五道:“我看也确有几分气度。”

    王锡爵点点头,他倒是理解林延潮的心情,他当年考进士时他是会元,榜眼,若非殿试时文章不如申时行那般讨喜,那么他也是双元了。而且王锡爵也有一个才华横溢的儿子,但因为他是宰相,所以其子只能委屈在家中,不能参加会试。

    他任宰相后,林延潮也不能说不恭敬,对方曾主动示好过。

    不过王锡爵有些忽略了,倒不是说他对林延潮有多厌恶,而是他一贯是如此性子,希望官员除了公事来往,尽可能避免私交,如此才能清白。当然这一点对于罗万化这样与他有老交情的官员又是不同。

    对于林延潮官位的安排,他更多是整个大局来考虑。三王并封之事,他必须有礼部尚书支持,他才能顶得住清议舆论的攻击,否则他宰相的位子就危险了。

    想到这里,王锡爵吩咐王五起轿,但好巧不巧王五禀告,前面是林延潮的轿子正好回衙了,对方似远远看到了宰相轿子,于道左避轿。

    王锡爵闻言点了点头,然后吩咐王五起轿。

    王锡爵的轿子路过林延潮的坐轿,王锡爵看林延潮不过是二人的抬轿,出行的仪仗也很简朴。

    见了这一幕,王锡爵挑开轿帘向路旁作礼的林延潮点点头,然后立即放下轿帘对王五道:“你去林延潮府上,好好谈一谈,告诉若是朝鲜的事办完了,我保他回南京……”

    王五道:“老爷,此事恐怕换谁都不乐意。”

    王锡爵闻言沉默了片刻道:“好吧,那就不用说了。为了国本之事,逼退了多少阁老尚书,再委屈一个林宗海也无妨。”

    “京中对国本的事有什么议论?”

    王五知道王锡爵不怕官员指责为难,但是却很在意自己在清议中的名声。

    “京中读书人一直认为会在正月定下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但是现在正月已经是过去一大半了,仍是没有消息,恐怕沉默不了太久,就会有官员上疏重提国本之事。”

    “此疏一上,到时候陛下就要着急了,那么本辅也要跟着着急了,过两日我就会吏部兵部重新安排朝鲜经略人选,希望能拖到这时候吧。”

    想到这里,王锡爵又想起方才在路上遇到的林延潮,但见他客客气气的站在泥泞道路的一旁,脸上还挂着殷勤甚至讨好的笑意。对此王锡爵摇了摇头道了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三日后的吏部兵部会推朝鲜经略之事,三辅赵志皋,四辅张位却突然同时告病。

    两位内阁大学士不在场,以至于商议朝鲜经略之事无法进行。

    次辅陆光祖倒是要在赵志皋,张位不在场下,于廷议上强行通过此事。不过吏部尚书孙鑨却以此事不符合章程为由反对,毕竟经略之位手握重兵,而且还涉及堂堂礼部尚书,吏部必须慎重。王锡爵见孙鑨执意如此只好算了,何况他也不愿意贸然担上一个独相的名声,如此十分影响内阁大学士之间的团结,以及背负上清议舆论的指责。

    王锡爵一路从廷议所在的阙左门返回内阁,此时王锡爵突然有些几分不妙的预感。如同一直在顺利要办的事,突然被打断了,虽说廷议又被改在五日后,但五日之内发生什么事,王锡爵有些不得而知,毕竟今日已是正月第二十三日了。

    想起赵志皋,张位突然告病,王锡爵突然记起二人是申时行临走时向天子举荐的。他还听说林延潮曾向申时行举荐过二人,当然这只是听说,风传而已。

    但自己居乡之时,林延潮与赵,张二人相处得不错,这倒是有所耳闻。

    而王锡爵与二人反而交情平平,在他看来赵志皋年事已高,又不敢管事,不会在内阁违背自己的意思。至于张位资历太浅,更用不着商量。

    所以在三王并封的事情上,他根本没有与他们二人透露半句口风。但现在看来却是有些不妥了。

    一路走来,他的心中有些发悬。

    “三王并封是我拜宰相来,要办的第一事,难道要在此出什么波折?”王锡爵想到这里对一旁王五道:“礼部尚书……”

    一旁王五道:“老爷你是问礼部尚书林侯官的事,你拜相后林侯官送的贺礼,小人已是遵从你的吩咐退了回去。老爷是否有什么不妥?”

    “既然退了也就退了……算了。”

    王锡爵摆了摆手。

    王五跟在王锡爵身旁,他一向以跟随王锡爵为荣。王锡爵这一次拜相以来杜绝私请,但凡以往与他没有交情官员送上的贺礼,他是一概不收。

    如此的老爷,才是值得他王五一辈子追随的。

    而王锡爵则是心想,不过五天功夫,应该出不了差错,只是就要月底了。

    正是因为要月底了,之前传闻皇长子正月出阁读书的事,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此事已在官员里掀起轩然大波。

    天子这是又要跳票了吗?

    但是官员们不好催促,因为之前天子放了话,任何官员不许再言立储之事。

    可是随着越来越逼近月底,终于还是有官员忍耐不住了。

    打算要上疏之人,是一名工部主事。

    这名工部主事是一名平日极其沉默内向的官员,这一日在衙门里听了一耳朵关于立储之事的话以后,大声疾呼要为此事上疏,宁可背上重责。

    此事当时正好被东厂番子听见了,然后立即禀告了张诚,而张诚则禀告给了天子。

    于是天子终于有了动作。

    这一日乃正月二十六日。

    近黄昏的时候,一名文书官趁着这时来到文渊阁,向王锡爵道:“王老先生,陛下有旨意,还请你过目。”

    王锡爵对圣旨叩拜后,然后郑重地将天子御旨接过后拜读。

    但见圣旨里写到。

    谕礼部,朕所生三皇子长幼自有定序,但思祖训立嫡之条,因此少迟册立以待皇后生子。今皇长子及皇第三子俱已长成,皇第五子虽在弱质欲暂一并封王,以待将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尔礼部便择日具仪来行。

    看到谕礼部这三字个,王锡爵的眉头舒展开了,但随即又是锁紧。

一千两百九十四章 传旨

    王锡爵接到圣旨时,可谓是先喜后忧。

    喜的是天子的圣旨是直接下礼部,令百官们知道这是天子的意思。

    但忧的是,天子在这张圣旨里坑了他。

    当初君前奏对,王锡爵与天子密议的结论是,天子如果要三王并封,那么王锡爵不是不能同意,但是……但是天子一定要在圣旨里补上一句话,皇长子承认皇后为母,从而确立了嫡子身份。

    这句话天子一定一定要写进圣旨里。

    但是王锡爵将圣旨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番,天子却没有提一个字。

    现在王锡爵双手捧着圣旨,脸上可谓是忧虑重重。

    这时候文书官李由提醒了一句道:“阁老,这礼部马上就要退衙了,是不是立即将此诏发礼部啊!”

    王锡爵看了李由一眼道:“此诏一下恐怕言官之中会有人激奏!”

    文书官李由闻言笑了笑道:“朝廷之事官员怎么会不议论,皇下委托老先生以国事,就是为了化解这些疑难啊。所谓‘外廷千言,不如禁中片语’,王老先生若真有疑难,不如写密揭给皇上就是。”

    王锡爵想到了自己深受天子的隆恩,这一次归省在家自己八辞宰相之命,天子却又八次诏请。如此厚恩,他王锡爵怎么能不感动呢?

    王锡爵点点头道:“老臣一心一意为皇上分忧,唯独怕下面官员不情愿啊。”

    李由笑着道:“王老先生,你若是担心,咱家亲自去一趟就好了。”

    “也好,那么本辅与次辅商议一番。”片刻后王锡爵与陆光祖商议妥当然后在圣旨上盖了印,对旁人道:“立即发礼科!”

    文书官李由见此点了点头道:“那么咱家在门外等候。”

    王锡爵道:“公公,到时本辅还要写一封密揭,还请转交给陛下亲启。”

    李由走后,王锡爵神色凝重,王五与两位中书走到了他的身旁。

    王锡爵叹道:“本辅是不是被人算计了?”

    闻王锡爵这句话,无人敢搭腔。

    王五问道:“何人敢有这个胆子算计老爷?”

    一名中书道:“元辅,这三王并封之事出自陛下与元辅的密议,不可能有哪位大臣就此设局,至于诏书上是否有提及皇长子认皇后之事,卑职认为立即请皇上补一道圣旨就是。”

    “是啊,国本之事,没有人敢做一个局,若真有人做局,那么短短不过一个月即谋断好这些,此人也太可怕了。”

    王锡爵点点头道:“是啊,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了。圣谕下礼部后,就无人可以追得回来,与其期望皇上那边多想想,倒不如想林侯官如何办?”

    王五道:“老爷,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也唯有赌一把了。我看圣命已下,又有内阁的画押,礼科的抄发,林侯官是不敢折腾的!”

    中书道:“是不是提一个条件,让林侯官继续任礼部尚书,甚至保举他入阁?”

    这名中书说完但见王锡爵横了他一眼,此人立即暗骂自己糊涂,这件事陆光祖肯定是不会答允的,如此就破坏了内阁的团结。

    王锡爵瞪了这名中书一眼,此刻他心底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当初实不该着急撤换林延潮啊!此是他的失策。

    不过王锡爵向来自负,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口头承认的。

    而这时候圣旨到了六科廊礼科,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正与几名给事中商议一会退衙后赴户部尚书杨俊民寿宴之事。

    几人说说聊聊正是高兴,这时候突然有旨意到来。

    胡汝宁当即吃了一惊,很少在这个时辰有旨意到的。

    胡汝宁当即捧旨看过,但见三王并封的条目后大惊失色地向左右给事中问道:“这几日礼部议覆本中有这个条目?”

    左右给事中都是摇头。

    胡汝宁闻言扶了扶官帽,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这不合规矩啊!”

    一名给事中道:“是啊,如此大事一般是官员上疏,内阁书于某部知道,然后由该部部议以议覆本上奏,然后内阁再据议覆本票拟,天子朱批,咱们科臣再行发抄!”

    “但是此事礼部根本不知道,而是出自圣裁啊!显然内阁不过是依话票拟。论制咱们可以封驳。”

    另一名给事中指着圣旨道:“你们没看吗?上面有内阁的印记,内阁已是同意了,咱们区区一个礼科要同皇上与阁老一并为难吗?”

    左右议论了一阵,胡汝宁道:“罢了,罢了,这乌纱帽是保不住了,反正天塌下来,还有比咱们个子更高的人顶着,咱们不要说话发抄就是。”

    而内阁这边听闻礼科已是发抄,文书官李由闻之大喜,当即对王锡爵道:“此事事关重大,那么咱家就去礼部盯着,还请元辅派一人陪同咱家前往。”

    王锡爵当即吩咐王五陪同前去,王五在内阁有兼差事,有他出面就如同王锡爵出面一般。

    文书官李由即是离去。

    李由出自文书房,文书房是司礼监管辖,但是他却是内官监的太监。因为管理奏章本是内官监的职责,但却被司礼监所侵夺。

    因为天子不朝,所以一切军国大事都通过奏章定夺,因此主管批红的司礼监,以及奏章往来的文书官也就日益权势极重。

    李由也正是如此,依规矩旨意到阁,必须由文书官中资历第一的送本,此称为散本官。而李由正是现在文书官资历最深之内监,必须由他来递本散本。

    若不由他经手,则不合制度,比如当年明武宗封自己为大将军,让东厂太监张锐送本到阁,内阁阁臣杨廷和以对方并非散本官为由拒绝。

    李由来到宫门前,负责抄发的礼科给事中已经侯在那,一行人当即一并朝礼部衙门而去。

    这时候马上到了酉时,李由一行到了礼部衙门前,门子立即入内禀告。

    听说有圣旨到了,片刻后礼部尚书林延潮,礼部左侍郎韩世能,礼部右侍郎赵用贤,仪制司郎中何乔元,员外郎于孔兼,以及员外郎陈泰来,主事顾允成等一并在仪门迎候。

    一般而言,科臣抄发上谕到部即可,但这一次文书官也到了,可见这一次上谕非同寻常。

    李由到部后,本来要摆出一副目无余子的样子。可是一见礼部官员出迎,林延潮一身绯袍在其他杂色官员的簇拥下,好似众星捧月一般。

    如此气度,令李由顿时将傲气收敛了三分,心底犯了疑难。

    黄昏夕阳之下,李由上前对林延潮道:“见过大宗伯,都这个时辰了,实在是打搅了。”

    林延潮不近不远地笑着道:“听说有本到部,再迟也不算什么。还请公公宣旨吧。”

    李由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圣谕。”

    “臣林延潮恭聆圣训!”

    说完林延潮率领礼部官员一并拜倒在地。

    李由微微点点头道:“朕所生三皇子长幼自由定序,但思祖训立嫡纸条,因此少迟册立以待皇后生子。今皇长子及皇第三子俱已长成,皇帝五子虽在弱质欲暂一并封王,以待将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尔礼部便择日具仪来行。”

    李由记心很好,将圣旨说得一字不差,这一点一直是他十分得意的地方。

    李由说完看向林延潮,却见对方一声不吭。

    李由轻咳了一声,但见林延潮还是没有反应。

    李由与王五对视了一眼,然后声音高了八度道:“礼部尚书还不快快接旨?”

    这时候林延潮已从地上起身,满场的礼部官员中唯有他一人立着。

    但见林延潮旁若无人的抖了抖官袍上的灰尘。

    “礼部尚书为何不接旨啊?”李由问道。

    林延潮看了李由一眼,然后道:“三王并封这么大的事,仅凭口谕恐怕太草率了吧。”

    李由失笑道:“怎么礼部尚书还信不过咱家,难道要入宫面圣吗?”

    林延潮失笑道:“岂敢,岂敢。”

    林延潮抚着唇边的短须道:“至少也要有六科的抄文过目吧!”

    李由冷笑一声心道,还以为林延潮要搞什么名堂,原来是要在程序上挑毛病,幸亏王锡爵早已经料到,让自己亲自前来,就是防着他这一手。

    当即李由命令跟随来的礼科给事中将抄本递给了林延潮。

    林延潮展开文书对着夕阳下的日头,看了足足有好一阵,然后道:“请公公容我回公堂上看。”

    李由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必!请烛就好,礼部尚书就在这里看吧!”

    当下两名礼部的官员捧出烛来。

    这时候林延潮将抄本看完然后摇了摇头:“还是难以置信。”

    下面王五道:“大宗伯,这是礼科的抄本,还有什么信不得呢?”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总要比对一二,看过原旨才是。还是明日再说吧!”

    李由闻此尖笑一声道:“好一个林三元,竟是如此磨磨叽叽之人,难道六科还会将皇上的旨意抄错不成。也罢,若不是今日咱家带了原旨来,还真被磨过去了。”

    说完李由打开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将朱笔原旨交给了林延潮。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延潮把烛接过了圣旨,然后将圣旨与抄本一并放在烛火上烧之!

    林延潮焚诏的一幕,令所有之人瞠目结舌,意料不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535/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作者:幸福来敲门所写的《大明文魁》为转载作品,大明文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文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文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文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大明文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文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文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