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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两百九十五章 焚诏

    黄昏之下的礼部衙门。

    在李由,王五,赵用贤等官员的众目睽睽之下,诏书就如此被焚。

    林延潮一手举烛,一手持诏书。瞬时之间诏书触火燃烧,而这一刻李由,王五则是看着林延潮瞠目结舌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他们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连上前夺诏书也是忘记了。

    而礼部衙门内的官员,看着林延潮引烛焚诏的一幕,也是惊呆了。

    此刻他们脸上此刻是各种各样的表情,有的愤怒,欢喜,激动,更多的是长出了胸口的一口恶气。

    就连当年顶撞过张居正,挨过廷杖的赵用贤,一时之间也没有料到林延潮赶出手焚烧诏书。

    众人就这么看着明黄色的圣旨以及六科抄发礼部公文被林延潮举烛烧去了大半。

    也是林延潮此举太过骇然,李由醒悟过来尖叫一声伸手欲夺,但却见林延潮已是松开了手。

    半截圣旨正着着火就如此落在地砖上,李由欲伸手去捧,但被火焰烫着,情急之下就要伸脚去踩熄圣旨上的火焰。

    李由才迈出去办半步,即被王五拉住道:“公公此举万万不可,用脚踩此乃不敬之罪啊!”

    一旁左右随从也是一并道:“说的对,公公不能踩啊,踩了就是不敬啊!”

    李由听了气不打一处出来,手指着林延潮道:“脚踩圣旨已是不敬,林延潮竟然烧了圣旨,那又该当何罪?大不敬之罪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地上烧成灰烬的圣旨,将烛火丢给旁人,然后淡淡地道:“还请公公如实禀告皇上就是,此诏正是林某所烧,臣林延潮以为此诏不可!”

    臣以为此诏不可!

    此言掷地有声,李由,王五以下无不色变,林延潮竟然风烈如此,真为名臣风范。

    李由,王五心底此刻本是惊怒交加,但此刻心底不知为何林延潮所震慑。

    而礼部官员之中,甚至赵用贤,顾允成几乎也要大声为林延潮叫好。

    但见绯袍在身林延潮旋身一转,面朝北面皇城一拜道:“臣闻夫大臣以封还诏书犹美事,补缀圣旨亦盛典,而况于焚之乎!天子以礼部托臣,而国本之事乃臣大节,三王并封之事不合于我大明之家法,何为礼者?因人心有不言而同然之公!此臣以为此不可,天下臣民也万万以为此不可,故臣万死不敢奉诏!”

    林公可托大节,守我大明祖宗家法矣!

    闻此赵用贤,韩世能等礼部官员无不在心底言道。

    此刻李由气势已是弱了三分,出面道:“无论如何说焚天子诏书即是大不敬……”

    闻李由之声,仪门之下负手面北的林延潮侧头看了他一眼。李由见此林延潮目光,虽不如何严厉,但当即收声不敢再言。

    林延潮身旁的礼部左侍郎韩世能站出来道:“敢问公公大不敬之罪,哪一条是焚烧圣旨的?如此坐实,李沆皆罪也,何称名臣?”

    李由虽说是文书房出身,但却不知这掌故。但见王五在旁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公公,当年宋真宗派使以手诏要封贵妃,其宰相李沆引烛焚烧诏书。”

    李由神色一变,心道原来如此。

    不仅李沆如此,宋朝文臣不少都很有风骨。曹太后有一次以文书给宰相韩琦言宋英宗的种种不是,而韩琦也是当着使者的面将太后的懿旨焚烧掉,并直接回奏道:“太后说天子的不是,真是何其古怪!”

    但今日林延潮当礼部众官员,以及李由文书官公然焚烧圣旨,看得确实骇人但是却不是没有古人干过。

    换作平日李由肯定是要质问再三,眼下心底大惧林延潮,此人当年以上天下为公疏而声震天下,连李太后,潞王都吃了大亏,又何况于他一名文书官。

    林延潮背对着李由,仰天叹道:“事已至此,还请公公回宫禀告皇上,林某就不送了。”

    闻林延潮之言,韩世能,赵用贤等礼部官员一并面向李由作揖道:“还请公公向皇上禀告,恕我礼部焚诏之罪!”

    见众官员整齐划一的作揖,李由不由后退了一步,再看去众官员中唯独林延潮面北而立不作一词。

    整个礼部的官员竟都站在了林延潮一边。

    何为礼字?因为人心有不言而同然之公!看来这句话正如林延潮所言。

    李由,王五对视一眼顿时为之气夺。

    当即二人不敢再说,李由唯有捧起几乎烧成灰烬的圣旨回宫复命,到时不知如何面对,不过这一次办砸了差事,以后文书官恐怕轮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李由长叹一声。

    而王五看了林延潮一眼,心道今日林延潮看似焚诏,但其实是冲着他家老爷王锡爵来的。

    他必须立即禀告给王锡爵才是。

    二人当即离去,走出礼部大门时,再回望了堂上。

    李由忍不住对王五道:“林三元居然敢焚诏,难道不知皇上知道此事后,他被免职戍边吗?”

    王五叹道:“公公有所不知,林侯官引烛焚诏,就是效仿李沆之举,若是皇上重责,岂非告诉天下,皇上的气量不如宋真宗吗?相反林侯官还因此名盛天下,更在当年上天下为公疏之时。”

    李由摇了摇头,二人不由皆垂头丧气而去。至于礼科给事中也是赶紧赶回六科禀告此事。

    李由,王五终于离去,此刻天色越来越暗。

    礼部众官员此刻都以林延潮马首是瞻。

    林延潮对左右官员道:“林某之所以焚诏,事出于急切未来得及与诸位商议,还请恕罪!”

    众官员齐道:“我心与大宗伯心皆同。”

    林延潮道:“不过有的话此刻林某要与诸位说明白。此诏出自于中旨,吾身为礼臣之前不曾闻之,恐怕礼科科臣,礼部部臣,甚至内阁同官亦事先皆未曾闻之。此置我等大臣于何地?”

    林延潮此言一出,礼部众官员们纷纷道:“不错,大宗伯所言极是。”

    “之前并没有诏书下礼部。”

    右侍郎赵用贤道:“事必期于先定,而后可以必行,言必采于众人,而后可以必信。皇上不与大臣商议,而下中旨,此实为违制!”

    林延潮道:“此为一也,若是三王并封,则冠服宫室混而无别,车马仪伏杂而无章,府僚庶采同而无辨,三王名分不正,如此猜望愈多。皇上虽明谕户晓,亦岂能解臣民之惑,息道路之疑乎?此为二也!”

    “今首辅大学士平日以忠义自负,千里拜相海内无不延颈而望,但皇上以三王并封之意手诏于内阁,首辅大学士不采群议,不与百官相商,不能使皇上处无过之地。此诏书本应该有内阁封还,纵然元辅不能如引烛焚诏,但当如李泌委屈而叩请,反而如旨拟命。内阁不封还,我林延潮身为礼臣,司天下礼法之事,见此违制不得不引烛焚诏,此为三也!”

    众礼部的官员闻此都是点了点头,此事于情于理皆合乎于礼字。

    林延潮道:“不过纵然如此,林某还是愧对皇上的隆恩,此刻唯有引咎回府等待圣命,各位告辞!”

    林延潮与众官员作了一个环揖,众官员们送林延潮后,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处置。

    礼部官员自仪制司郎中何乔远以下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们都是围着左侍郎韩世能,右侍郎赵用贤一并问道:“如何是好?”

    “两位部堂,如之奈何啊?”

    韩世能,赵用贤二人对视一眼。

    韩世能虽是左侍郎,但他行事中庸,怕担责任于是向赵用贤问道:“赵少宗伯以为如何?”

    此刻在礼部衙中,众官员都是看向赵用贤,但见其厚实的腰身如山峦般凝实。

    赵用贤略一沉吟旁顾左右道:“昔李迪不肯从谈,杨亿不从草制,今大宗伯焚诏,此皆乃我等文臣的风骨,我等虽是不才,也当为此略尽绵薄之力啊!”

    众官员纷纷点头道:“不错,方才大宗伯也说了,三王并封出自中旨,内阁不封驳诏书,竟以敕下部,此责当在于首辅!”

    “不错,此事当请教元辅一二。”

    “什么叫请教,当称作质问!”

    “谁愿去?”

    “吾去!”

    “愿同往!”

    “同去!”

    众官员们纷纷言之,当即所有礼部的官员一并前往找王锡爵质问。

    而就在此刻,文渊阁里的王锡爵有些心神不宁。

    茶盅数次在他手里举起又是放下。王锡爵沉思着这一次三王并封之策。

    他明白此策很可能会引起下面官员的激烈反应,如果礼部尚书站在自己一边,他倒可以缓一缓,但若是不能,那么这就直指向自己了。

    因为最重要一点就是程序不对。

    比如三王并封真正的流程,应是由下面官员奏请,内阁替天子批示写上礼部知道几个字让礼部部议,然后礼部写出议覆本上奏,内阁再对议覆本票拟,然后天子批红,最后六科抄发。

    而此事最大的问题,就是绕过礼部,出自于中旨。

    虽说王锡爵与天子之前有默契在先,但是天子没有提及皇长子认皇后之事,这封诏书王锡爵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是可以封驳的。

    之前王家屏,许国因不能揣摩圣意而离朝的下场,他是看在眼底了。他刚回朝,又才任首辅,不能将天子弄得下不了台。故而王锡爵没有封还圣旨,而是依旨写敕。

    当然若是让自己缓个数日,让罗万化替代林延潮为礼部尚书,那么此事就很有把握了。但是林延潮要走未走,天子又还是太心急了,急切要以三王并封之事堵住言官之口。

    想到这里,王锡爵不由长叹一声。

    天子因许国,王家屏不支持,故而想让王锡爵来担任首辅,而王锡爵又担心林延潮不支持,所以打算改让罗万化来担任礼部尚书,但是到了最后他王锡爵却夹在了中间。

    而这时却见王五急匆匆地来到阁内,王锡爵一见对方即问:“为何慌张成这个样子!”

    王五喘着气道:“老爷,林三元他……他把诏书给烧了!”

    “什么?”

    王锡爵此刻惊怒交加,失去了宰相气度。林延潮竟然敢焚烧诏书!李沆引烛焚诏的事他当然知道,但问题是他林延潮是宰相还是自己是宰相,自己不封还的诏书,而却给林延潮焚诏了,这不是直接打自己的脸吗?

    “猖狂至极!”王锡爵拂袖之后怒哼一声。

    王锡爵此刻怒不可遏,而又有阁吏来报道:“元辅,大事不好了。六科科臣一并朝文渊阁来了说是要面见老爷,咱们的人是拦也拦不住!”

    先是林延潮焚诏,又是六科科臣逼……逼阁,真是一浪未平一浪又起。

    王锡爵知道三王并封之事已经引起了百官的众怒,此刻他如何能面对百官的怒火。

    尽管王锡爵也是一肚子的气,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王五道:“老爷,眼下咱们不可吃眼前亏,此事必须要从长计议。”

    众阁吏道:“是啊,元辅赶紧避一避吧!”

    啪!

    但见王锡爵拍案而起道:“老夫又为何要避?老夫以身许国,何错之有!老夫就是要看看这帮言臣拿老夫如何,大不了要杀要剐而已!”

    众人一并道:“元辅所言极是,但是眼下一时也拿不出章程来。”

    王五道:“老爷,李由已是进宫面圣,林三元敢焚烧圣旨,必动天怒。”

    阁吏也道:“是啊,皇上知道如此必会对三王并封之策补一道旨意,咱们是君子不吃眼前亏,与那帮鸟言官有什么好吵的?”

    王锡爵也是起了性子,但左右齐声来劝。

    最后王锡爵不得已坐上小轿,趁着言官还未全面包围前离开了文渊阁。

    尽管如此,王锡爵坐在小轿上,仍远远听得会极门那边吵杂之声传来。

    “想到当年宋朝一名翰林都敢封还词头,而今……王锡爵身为首辅怎么就不敢了?”

    “堂堂宰相竟一味揣摩上意,他王锡爵不是连死都不怕吗?封还圣旨又如何了?”

    “当年张江陵夺情时,敢去府上质问的王太仓到哪里去了?”

    王锡爵听了几句,脸上是又青又红。

    当年张居正夺情,自己率着一帮翰林冲到张居正府上质问,逼着张居正几乎横刀自尽。王锡爵因为此事而名满天下。但是时过境迁,自己坐到了张居正的位子,竟被言官们倒着逼阁。

    这一幕何其相似。

    王锡爵初时气恼,这时候已是怒气全消,手抚长须自嘲般地苦笑道:“这都是报应不爽啊!”

    王锡爵坐着小轿方回到府中,陈继儒及门生大理寺少卿李三才早已候在府上了。

    “今日听闻圣上以中旨下三王并封之策,老爷答允了吗?”陈继儒问道。

    “答允了。”王锡爵点了点头,言语间有几分落寂萧瑟。

    李三才闻言沉默,陈继儒则叹道:“东翁,外面官员已是闹开了。”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老夫知道。”

    这时候王五又是进门道:“老爷,礼部左侍郎韩世能,右侍郎赵用贤以下的官员此刻都聚在府前,请求诣谒老爷!”

    此刻远远的可以听到捶门之声!

    这简直是要拆屋子了。

    王锡爵定了定神,当年自己逼到张居正面前时,张居正拿刀放到自己手上,并大呼‘公杀我’,‘公杀我’!

    当时王锡爵是弃刀而去。而今日他王锡爵也要如此拿一把刀交给外面这些官员们?

    王锡爵不怕死,但是却不愿意如此丢颜面,所以闭门不见也算是好的。

    “前面言官在文渊阁堵,后面部臣又到老夫私寓来堵,反正虱子多了也不咬人,”王锡爵冷笑一声道,“只是老夫不明白,既是礼部部臣都到了,怎么他林延潮怎么不来?他们要见老夫可以,让他林延潮亲自来一趟!”

    说完这一句话,王锡爵挺直身子坐在高背椅子上,双手扶膝索性闭起眼睛来。

    李三才,陈继儒,王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三才还不知林延潮引烛焚诏之事,但是他几时见过自己的恩师,被人逼到如此的窘境之下。当年的王锡爵可是高拱,张居正都无可奈何的人啊。

    但是甫一回朝出任首辅,竟是在撤换礼部尚书的事上吃了如此大亏,那个林延潮果真惹不得?当初番薯之事要分功给自己,不久分了吗?为何今日却不行了?

    李三才面色凝重地坐在了王锡爵的一旁,他要替老师分忧,替老师出力,但是却不知从何处分忧,又从何处出力。他现在虽拜大理寺少卿,但在京官却算不得显赫。

    “圣旨烧去了要怎么办?”

    陈继儒道:“现在要化解此事,要么下廷议,要么就是皇上重下一道旨意了。”

    “道甫之见呢?”王锡爵睁开眼睛向李三才。

    李三才道:“恩师,学生敢问一句三王并封之事,内阁同官可知道?”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此事出自于老夫与皇上密议,之后密揭来往,除了陆平湖略知一二外,同官一概不知。”

    这是王锡爵失策之处,林延潮反对之后,因为自己没有与赵志皋,张位事先商量,他们二人也不会支持。

    此刻但见李三才却道:“恩师,学生以为此事可以推在陆平湖身上!”

一千两百九十六章 解铃

    三王并封的旨意下礼部,结果被林延潮焚诏后,六科言官在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带领下几十名科臣去堵王锡爵。

    王锡爵虽先走一步,但回到寓所后,礼部左侍郎韩世能,右侍郎赵用贤,仪制司郎中何乔远等二十余名部臣又是群诣求见。

    王锡爵皆是闭门不见。

    事情到了第二日,官员们已是忍不住就三王并封之事上疏。

    最先是光禄寺寺丞朱维京炮轰王锡爵,说他对三王并封之事‘噤无一语’,完全照着中旨依葫芦画瓢下礼部,这等行为实在令人失望,远远不如当年王家屏在阁时封还圣旨之高迹。

    此疏一上,天子震怒,让朱维京戍极边。

    朱维京骂完,刑科给事中张如坚倒是说了一番肺腑之言,说本朝皇帝有几个是出自中宫正嫡?要是三王并封有并大之嫌逼长之患。

    张如坚这番话说完,天子让他与朱维京一起戍极边。

    而这边礼部尚书林延潮也上疏请辞。林延潮请辞的理由,并非如众人所料想的因为焚诏之事请辞,而是因为京察。

    京察主要是对三品以下官员,但是三品以上官员也要自我反省(自劾),然后由天子定去留。

    林延潮以才不能胜任,有负天子厚望的理由自劾辞官,然后不主持部事回家专心辅导林用准备县试。

    林延潮这一次自劾,半句也没有向皇帝表示焚诏之事有错。

    现在林延潮也有了一时宁静。

    林延潮虽然清静了,但因为他掀起了一场议礼的风暴,却是全面席卷了朝堂之上。

    对于天子中旨没有封还的王锡爵,成了众矢之的。

    林延潮自劾,朱维京,张如坚被戍边的消息一出,当即岳元声、顾允成、张纳陛、陈泰来、于孔兼、李启美、曾凤仪、钟化民、项德祯等官员入宫找王锡爵质问。

    当时王锡爵正在朝房里休息,结果被这些官员半路堵个正着。

    众人之中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嘉兴人,工部主事岳元声。为何是岳元声为首呢?因为这位岳元声名声很大,更是岳武穆之后。

    岳元声向来很敢耿直进言,他为官以来屡次上疏。一次是天子挑选宫女,从民间选良家女子进宫,他上疏进言此举使得百姓骨肉分离,还请天子多体恤一下百姓。

    另一事就是援朝之战,兵部尚书石星苦于手头没钱,上疏提议朝廷重开捐监之事。也是鼓励有钱人给朝廷捐钱,以换取子弟入国子监的资格。

    岳元声以前任过国子监监丞,认为此举是滥竽充数,降低了国子监监生的档次。岳元声上疏后天子和石星都是颜面无光,石星甚至因此大为恼火。

    因此身在朝房里的王锡爵听说是岳元声带着一大帮官员前来,也是大感头疼。

    但是王锡爵此刻已被堵住在朝房里面是退后不得。

    王锡爵看着朝房窗格,神情有几分恍惚,然后对左右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

    王五当即打开了朝房的门,然后岳元声率领一票官员入内。

    岳元声和众人入内后,本是欲兴师问罪而来,现在看见王锡爵身着一身大红蟒衣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上,不由面面相觑,一时不敢陈词。

    王锡爵捋了捋官袍上的皱角,端起房吏奉上的茶呷了一口,然后淡淡地道:“老夫道是何人?原来铁监丞!”

    岳元声在国子监任监丞时以刚直不阿而闻名,故而有铁监丞之称。

    岳元声当下向王锡爵参拜道:“下官岳元声见过元辅,不意元辅还识得下官,不知是不是下官的荣幸了?”

    王锡爵看向岳元声道:“老夫怎么不知你?你是万历十一年进士,岳武穆之后,当年你上谏天子不可广纳宫女,是申吴县与老夫当时在御前保下的你。”

    “还有你们顾允成,张纳陛,你们还都是老夫的同乡呢。”

    王锡爵此话一出,众官员都是一时不知如何说,官场上对于乡谊,年谊都很看重,就算再如何也不好当面为难。更何况岳元声如此情况,人家王锡爵还替你说过好话。

    但见岳元声大声道:“下官为国直言,元辅之回护也是维护朝堂正气,下官并不认为元辅对下官有恩。”

    见岳元声如此不顾情面了,王锡爵脸色也很难看。他是一品宰相,面对对方如此冒犯,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轻轻一哼。

    岳元声却道:“今日我等在此,就是想向元辅请教三王并封之策,到底是出自于圣意,还是出自于元辅的打算。”

    王锡爵淡淡地道:“圣意如何?老夫之意又如何?”

    岳元声道:“若是出自圣意,元辅则不能尽人臣规劝之意,元子封王,从来无此事体,三王并封,名分如何科辨……”

    岳元声当即在阁中慷慨陈词。

    岳元声面上保持了克制,但其言辞犀利至极,一词一句都是点到了要害上。

    而王锡爵此时此刻却是不能分辩,他与天子早有默契,但却不能与这些官员道明,因此所有的话憋在心底十分难受。

    王锡爵脸色是越来越差,但岳元声仍是质问不止。

    “……我等知道陛下以密札付元辅私邸,三王并封之策尽在元辅与圣上的密议之中,但此事大学士赵志皋可知否?大学士张位可知否?礼臣林延潮可知否?天下之事岂能尽在私议之中?至于元子封王,祖宗从来未有此礼,元辅安得安之,陛下又安得创之?”

    面对着岳元声一连串的追问,王锡爵终于忍不住起身喝道:“那尔待如何?”

    王锡爵的震怒之下,岳元声毫无所惧,强硬地顶了回去:“眼下只有一途,除了收回旨意,别无他法!”

    “若是皇上问起来,元辅就说是我等大臣逼着你为之!”

    真是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一名工部六品主事居然敢逼着首辅如此追问!

    王锡爵今日可谓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此侮辱。

    王锡爵目光扫过众官员道:“这也是你们的意思吗?”

    顾允成第一个发声道:“正是如此!”

    其余官员们也是大声道:“元子封王,此万万不可!”

    王锡爵徐徐点点头道:“好啊,既然如此老夫就把撤回三王并封的奏疏递上去,但是要将你们的名字都写在上面,尔等敢不敢?”

    此言带着凌厉的杀气,但岳元声却第一个道:“有何不敢?要写就将下官的名字写在第一个!罢官也罢,廷杖也罢,充军也罢!元辅到时候看着办吧!”

    岳元声涨红了脸,目光定定地看向了王锡爵,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这分明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连死都不怕的官员,皇帝宰相又有什么好怕的。

    而王锡爵看着岳元声,从他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面对高拱,张居正时的自己。当时自己也是如此毫无所惧,将生死抛之脑后,只是为了心中的道义二字。

    想到这里,本是怒极的王锡爵一下子气消了许多,他负手走了两步,然后道:“这样吧,虽说是三王并封,但是皇长子出阁时,仪制却与其他皇子不同。”

    王五听起来满是不可置信,一向性高自负的王锡爵,这一刻居然是服软了。

    宁死不肯说软话的人,这一刻居然说了软话。

    老爷,你这是何苦呢?王五闻言差一点眼泪都是落了下来。

    王锡爵被逼到今日这样的窘境,这……这都是林延潮造成的。林延潮你将老爷害得好惨啊!但是……

    有了王锡爵这一句软话,将宰相逼到这个地步,一般而言官员也是算了。

    但见岳元声摇了摇头道:“出阁读书的礼仪之事那是礼部所司,并非元辅所司!”

    王锡爵看了岳元声一眼,回身坐到了椅上,一手撑着桌案十分疲惫道:“那么老夫也没办法了。”

    岳元声等人见此一并上前向王锡爵争论。

    众官员们七嘴八舌地反复地说三王并封的事不可,而王锡爵强撑着身子就是不说话。众官员整整说了一个时辰,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这才离去。

    这些官员走后,王锡爵神色颓然,为官以来他从来也没有这么疲惫过。疲惫也就算了,最重要是自己的苦心却不能为百官们所理解。

    如此处境,身为元辅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

    这时候王五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老爷,你就劝皇上收回旨意吧!这三王并封的事全是皇上的意思,你又何必替皇上担这个责呢?”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食君之俸,尽君之事,又何况老夫堂堂宰相呢?”

    “可是我听官员们的意思,他们认为三王并封是老爷你的主意啊!”

    王锡爵道:“你放心我与皇上之间有密揭会证我之清白,老夫行事向来俯仰无愧,天下人误会也就误会了,你什么时候看老爷我向人解释过。”

    王五想了想道:“但是老爷其他人倒是无妨,有一个人你不能不解释啊!”

    王锡爵道:“你说得是?”

    “礼部尚书林延潮!”

    王锡爵怒道:“什么意思?你要老夫向他解释吗?”

    “小人不敢!”王五连忙低头,“老爷,但是……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一千两百九十七章 书肆

    “解铃?没有林延潮就没办法解此局?”

    朝房之中,王锡爵来回踱步。

    王锡爵的左右很少看见王锡爵陷入如此困境。老爷回朝任首辅不过一个月,却因三王并封之事落到这个境地。

    “老爷,小人斗胆直言,以为并封此事没有礼臣同意实难办成,而且还会搭上老爷一生的清望啊!”

    王锡爵看向王五叹道:“这个时候也唯有你会与老夫说这样的话了。”

    王五垂泪道:“小人事老爷几十年,知道老爷此心昭昭,天日可表,但是百官们并非如小人这般所知。”

    王锡爵闻言沉默半响然后道:“老夫已打定主意由皇上主张,下面的官员老夫抗着就是,哪怕背负骂名于一时。”

    王五道:“老爷事君以忠,但皇上……皇上他……”

    王五看见王锡爵目光一凝,知道自己若说出半个字关于天子的不是,立即要被重责。

    “……皇上他……毕竟没有将皇长子认皇后为母之事写进诏书里。”

    王五说到这里汗流浃背,王锡爵闻言捻须不语,确实如王五所言,天子坑了他。

    王五见王锡爵不说话,心底一松,看来自己老爷终于是承认天子在这事上不厚道了。

    “往昔许新安,王山阴不愿意办的事,皇上交给老夫来办。但是老夫的转圜之策,皇上却并没有听进去,现在诏书被礼臣烧了,百官都站在礼臣一边反对老夫,此乃今日之局也。”

    王五道:“老爷我看礼臣立朝多年一向不涉及国本之事,但是突然焚诏等于摆明态度支持了皇长子。这突然的转变,是否因老爷要以罗侍郎取代他而因此反击呢?”

    王锡爵抚须道:“以林宗海的为人,若真是左右为难的事,他必想个法子推脱或转圜一二。但他竟动手烧圣旨,还授意官员堵老夫的私寓……这分明是摆老夫一道!”

    王锡爵说出这几个字时,口吻森然。

    王五道:“老爷,如岳云飞那样的人,因义而生,也因义而死,将生死置之度外,故而威逼利诱都不能动之。但如林侯官……他并无无谋之人,当初上天下为公疏时,人人以为他必死,但最后却毫发无伤。这样的人,万一焚诏是开始,他后面还有什么手段……咱们不得不防啊!”

    王锡爵初时尚不以为然,但是他突然想起自己要以罗万化替换林延潮为礼部尚书时,赵志皋,张位却突然而然的告病不在场。

    若是林延潮故意拖延任命,然后要在三王并封旨意下达前反击自己,这不是不可能。但是三王并封的事,是出自天子与自己密议,林延潮又是如何事先得知这一消息呢?

    难道是天子?

    王锡爵突然感觉到背后一凉。突然之间,王锡爵有一等失控之感,他发觉完全不清楚对方的底牌,而对方却身在一个高处正冷冷地打量着自己。

    此时已是快到正午,阳光透过朝房前的窗格子撒在王锡爵眼前的地砖上。

    王锡爵凝思半响后道:“这背后似乎有一个局,正在等着老夫自投罗网啊!”

    王五道:“老爷,或许也只是林侯官临时起意……”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无论如何,老夫现在已为危卵。因为三王并封的事,老夫与赵,张两位阁老少了默契,此事老夫要与他们解释一二。就算赵,张两位阁老能理解老夫,但是百官那边老夫也是无从解释,但眼下老夫能办的也唯有这些了。”

    王五道:“老爷,那林侯官那边……”

    王锡爵双手按膝沉默半天,然后道:“可以的话……你替老夫与他谈一谈。不论他是不是早对老夫不满于心,但他要知道他给皇上那份自劾的奏章还在老夫案头呢……可知林侯官自劾后在办些什么事?”

    王五见王锡爵终于转变态度,心底不由大喜。

    王五道:“小人打听过了,林侯官自劾后闭门在家,他的长子马上就要县试了,估计在是陪子读书吧。”

    “陪子读书?”王锡爵有些难以置信。

    “老爷也以为是遮眼法?”

    王锡爵点点头。

    王五道:“是啊,林侯官烧了天子的诏书后,就如同没事人一般?做完事情就陪儿子读书去了,他在干什么?对于朝堂上的事不闻不问?还是认为国本的事还不如一个县试要紧?此事说来难以令人相信。”

    王锡爵道:“是啊,老夫实在是有些看不透他。当年张江陵在位时,对此人很是忌惮,当时他不过是小翰林,现在已是礼部尚书了。而老夫比张江陵则……”

    王锡爵突然意识到,有件事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还以为申时行辞相以后,此人就没有底牌了。

    二月初春的午后,京师里仍然是春寒料峭。

    不过午后的阳光仍驱散了一些寒意。

    朝鲜有战事,但京师里还是大体太平的。

    棋盘街外的书肆在京城可谓是一个好去处。这京师里书肆聚集之地,就属旧刑部街之城隍庙、棋盘街、灯市三处。

    三处书肆各有不同,比如灯市在东华门,元宵节前后摆摊,节前而起节后而收。

    至于城隍庙书肆则是在庙会前后。另外还有考市就位于礼部衙门前,专门服务于三年一次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由此可知这灯市,庙市,考市都是流动书摊,真正的坐贾书肆唯有棋盘街书肆。这里的书肆经常有官员出入,官员们作为读书人出身,大多有读书藏书的爱好。

    常有京官在此买书日费几十两,甚至有官员整日流连于书肆之中。常有去衙门,去府上找不到的官员,但到了书肆一逛却八成能遇到。

    运气特别好的时候,寻常士子还能遇到高官,就着书上能与对方聊上几句。

    这一日林延潮就带着陈济川,还有吴幼学与两名家丁微服来到棋盘街书肆为林用买几本童子试时用得上的书。

    趁着午后的阳光,林延潮随意走在书肆之间,这棋盘街的书肆足足有几百家之多,足够他一一逛过去。

    毕竟为官以后已经是很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林延潮来到一家名为崇仁的书店时,正好与王五巧遇,双方打了一个照面。

    以往逛书肆,林延潮也不时遇上官员,甚至有一次碰上了天子。不过那时候是小翰林,大家碰到了同僚作个揖也就算了,现在可不比那时候。

    林延潮见到王五略一点头,然后就是随手取起一旁的书籍,仿佛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虽说王五是宰相家的门人。

    但是王五却走到林延潮身旁道:“大宗伯,久违了。”

    林延潮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侧头看了王五一点道:“哦,王兄这么巧。”

    王五点点头也从书架上取一本书来,看了一眼但见是《童试群书备考》。

    看到这书名,王五有些赧然,但他抬起头却见林延潮早已将目光收回到面前的书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

    王五当即道:“听闻大宗伯的公子马上就要县试了?”

    但见林延潮仍是在看书,敷衍又失礼貌地道:“王兄消息很灵通,毕竟以我今日身份地位,若是犬子科举无名,不是很没面子的事?”

    王五见林延潮聊开了话题,笑着道:“大宗伯也在意这些。世间总有些人,认为大宗伯已位极人臣,足以照拂子孙数代,实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但是他们却不知似咱们这样的官宦人家对子弟读书更重视十倍百倍……大宗伯,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延潮将书放在一旁陈济川的手中道:“问一问掌柜为何有中下两册却没有上册。”

    陈济川称是一声去和掌柜交涉。

    林延潮回过头来对王五道:“王兄,你也看到了,改日说不行吗?”

    王五闻言顿时愣在了原地。

    身为宰相的家宰,入京以后多少官员欲求他一面而不得,眼下他放低身段代表王锡爵来和林延潮说话,但林延潮却说改日。

    王五笑了笑,摆出轻松淡然的样子道:“大宗伯那份自劾的奏章还在咱们老爷的案头上,若是大宗伯不在意这个,那么小人就告退了,咱们改日再聊。”

    林延潮看了一眼王五,然后淡淡地道:“王兄,你动气了。这不是说话的样子。”

    说话间陈济川领着掌柜过来,掌柜先是偷眼打量林延潮。

    在棋盘街书肆买书的人很多都是官员,这位掌柜眼睛很毒,一看林延潮气度不凡,即知此人来头不小。

    当即掌柜毕恭毕敬地道:“此书上册昨日给一名读书人买走了。不知这位老爷是给家里的子侄买的吗?小人不敢盘问老爷,若是老爷有空暇就在小店闲坐一会,小人立即派伙计跑腿一趟去书库那边给你取来,你看如何?”

    林延潮闻此点了点头,一旁陈济川道:“要快,咱们家老爷没有那么多闲功夫。”

    当即掌柜道:“好咧,咱们小店有茶室,老爷这边请,来人,立即去崇文门打磨厂一趟。还有给这位老爷上茶,时鲜的瓜果来一盘。”

    掌柜当即请林延潮到了茶室,陈济川等人随着入内。然后掌柜看了一眼王五不由问道:“这位客官?”

    王五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对掌柜道:“这位与我相熟!”

    掌柜闻言立即陪笑道:“客官里面请!上好茶!”

    王五自顾笑了笑,当即走进了茶室。掌柜立即奉上了茶水,以及一盘瓜果,然后知趣地退出茶室去。

    林延潮喝了一口茶问道:“元辅现在如何?”

    王五冷笑道:“大宗伯不关心自己的处境,倒是关心起老爷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是啊,元辅再如何也是一品宰相。是林某多虑了。王兄喝茶!”

    王五看着一眼茶盅,他觉得扳回了一点主动,他正欲继续进言,继续拿焚诏之事,在自劾上拿捏林延潮。

    林延潮对一旁的陈济川道:“你去看一看,方才外间书架玄字号,第二排那本《四书详节》可以买了,还有《皇明经世》也一并包了,幼礼你陪着去一趟,这些瓜果带着,我与王兄用不着。”

    陈济川,吴幼礼走后,茶室里仅剩林延潮与王五二人。

    林延潮道:“王兄,那我就开门见山,你是要说焚诏之后,林某自顾不暇,很可能因此失圣意而罢官。你想得一点没错,确实如此。”

    “但林某处境再坏不过罢官,就此而已了。那么元辅呢?眼下倒是无事,只是祸根已是种下,将来怕会是本朝宰相中身后最差的一个。”

    王五变色道:“林宗海,此言实在不应当吧!”

    林延潮道:“林某骤然言之,当然王兄不信。是啊,谁也不会认为不就是一个三王并封,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呢?王兄啊,你和你家老爷或许都没有想到,为何王山阴,许新安宁可罢相,却不肯在国本之事上有所妥协。难道他们不爱惜宰相之位吗?并非如此,宰相之位再风光不过一时,身后久安才是一辈子的。”

    王五道:“老爷并没有支持皇三子,他心底仍是拥戴皇长子的。”

    林延潮道:“我知道元辅欲暂承上意,巧借封王,再转作册立。然而恐这王封之事已定,大典必迟个两三年办。他日元辅若不在位上,万一事坏,则天下之人都会怪你家老爷的始谋之罪,到时有何言辞可解?”

    王五道:“多谢大宗伯赐教,老爷之心天日可表,就算老爷不愿言明,但他与天子的密揭之中仍句句可表。将来皇长子登基了看了老爷这些密揭也会明白老爷的心意。”

    林延潮叹道:“百官们不知密揭所言,将来难道天子还会将密揭给百官们看吗?就算是皇长子怕也是不能理解元辅?祖宗家法本就是皇长子立东宫,以元子封王,实多此一事,皇长子反而必会怨元辅!再若皇三子立东宫,那么他看到密揭后,就算元辅将来身在地下,也不免开棺戮尸了!”

    王五闻言猝然一惊,大汗从额前落下。

    而林延潮此刻目光悠远:“所以这一次是我救了你家老爷的身家性命才是!”

一千两百九十八章 乱子

    在茶室里,两盏清茶正冒着热气。茶汤汤色但见翠绿微黄,清澈鲜艳,可知是一盏好茶。

    从落座到了聊起王锡爵的处境,再从你家老爷身后要被开棺戮尸,到我这么办其实救了你家老爷的身家性命,这一番聊天所费的功夫大概也只用了一盏茶而已。

    王五认真听得清楚林延潮说得每一句话,现在对方的话语在自己脑海里是嗡嗡直响。

    什么是故弄玄虚,什么是言之凿凿,王五还是分得清楚的。

    王锡爵之前的打算确实正如林延潮所言,先借并封之事,让皇长子认皇后,达成嫡子的身份,最后再进一步正位东宫。

    但是……但是这过程必须有二至三年,王锡爵与天子之间的约定是通过密揭进行的,因此他必须在宰相的位子上督促此事,一旦将来皇长子被立为太子,那么三王并封不是过而是功。

    但要是国本未立前,他万一不在相位上了,到时候三王并封已成事实,那怎么办?

    如此王锡爵就成了天下所指了,将来皇长子就算顺利上位,一看王锡爵在相位上办成的事,只有一条那就是赞成他的弟弟与他一起封王!那么还能怎么办?只有开棺戮尸了。

    王五说没事,毕竟他家老爷与天子的密揭在宫里存档着呢。

    但是林延潮说了,靠几封信能证明你家老爷清白?密揭的内容外面的官员都不知道,将来天子登位难道还能将信给百官看过吗?天子就算看了密揭不怪你,但想起当年三王并封的事,心底还是有怨气的,你王锡爵照样遭天下所指。更最坏的情况是皇三子上位,他看了密揭不但不会表你的拥立之功,反而也是要开棺戮尸的。

    反正王锡爵怎么选都是错到没边了。

    王五已经大半明白了林延潮的话,虽知林延潮的话有道理,但一时之间没办法想得那么透,口中仍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好啊,经大宗伯这么说,小人还是真是要替老爷感谢你了,呵呵,真是滑稽之至……滑稽?”

    说到这里王五脸上有几分苦色,竟是说不下去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遇到不愿意的事实,矢口否认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以后的事如何也是难说,天子百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不过人不能总包侥幸之心。王五兄,你可以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商量一下,我想他站得比你高,看得也自是更远。你也知道我这里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只是你毕竟不在官场,没有拿过大主意。”

    王五定了定神问道:“难道大宗伯就不惜这乌纱吗?要知道别的大臣自劾的奏章,老爷都是一日之内替皇上复命,而大宗伯你的奏章可是停了三日啊!”

    林延潮失笑道:“不意王兄还能如此担心林某处境,真是多谢了。这一次因焚诏而罢官,我早有所预料,但是林某若真因此离任,到时候难受的不是在下,反而是元辅啊!”

    “你!你!你!”王五手中的茶盅被握得紧紧。因为焚诏的事,林延潮站在了百官的支持上,他要是因此被罢官,那么王锡爵就要举世皆敌了。

    “所以还请王兄放心,也请元辅放心,若要林某辞官,林某绝不会有二话!”

    王五简直要气炸了:“大宗伯你居然用辞官来要挟元辅?难不成元辅还要低三下四地请你回来当官不成吗?”

    王五虽是愤怒至极,但仍是控制着音量,生怕为外间所知。

    林延潮看了王五一眼,点点头道:“看来王五兄终于明白了,这辞官不是你家老爷的筹码,而林某的筹码。”

    闻言王五作色道:“大宗伯,相爷与你无冤无仇,你何必宁可罢官也要如此逼相爷呢?官也不是这么当的吧。”

    王五说到这里目光一凝,面上仍是保持着激动愤怒的表情。

    林延潮笑了笑道:“可是林某之前也没有得罪元辅,为何就要被发配朝鲜。其实林某并没有不利元辅的心思。旨意到的时候,焚诏也是不得已为之。谁也不知道天子会下三王并封的旨意,我当时接旨时还以为天子会下皇元子皇三子先后出阁的旨意,至于辞官后的舆论,也是顺势为之。”

    真是太奸滑了,不露半点口风。

    王五想到这里,淡淡地道:“是么,外面的人常道大宗伯睚眦必报!也好,那大宗伯要怎么办,你要用筹码与元辅换什么?”

    林延潮道:“林某再说一遍,焚诏之事只是顺手为之,林某事先没有半点不利于元辅的意思,王兄若明白了这一点,下面彼此会顺利许多。”

    王五勉强附和地点了点头。

    林延潮道:“若真是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之道,那么元辅首先必须收回三王并封的旨意来,再由礼部上疏以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顺序来办!”

    王五摇头道:“三王并封,你们担心天子反悔,但先后出阁读书,我们又怎么不担心百官反悔。”

    “百官反悔自有元辅,皇上纠之,皇上反悔,又有谁来纠之?我与元辅吗?皇元子出阁读书定在二月,皇三子出阁读书定在三月,就以此上疏就是。”

    王五哼了一声道:“朝廷诏令朝令夕改,内阁以后还有什么颜面!”

    “对,元辅系国家之重,当然不能担这个责任,所以必须归咎于他人。我听说当初疏下时次辅陆平湖没有反对,那么责任就可以推在他的身上。我就不信,这几日来没有人与元辅提过这句话!”

    王五闻言脸色一变。

    林延潮看了王五脸色,点了点头道:“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王五当即道:“不可能!就凭你大宗伯一句话,居然要元辅撤下一名内阁次辅!”

    林延潮笑着道:“也好,那元辅与陆平湖商量一番。我相信陆平湖与林某一样之前没有得罪过元辅,也不会存着不利于元辅的心思的。”

    王五闻言顿觉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此刻他不由有几分同情起来陆光祖,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吧。

    林延潮道:“林某要说得就这么多,要是元辅不答允这两件事,那么林某宁可辞官,也不会出山的!”

    这算什么?那么林延潮辞官就是第三件事吗?到了最后果真成了辞官是你的筹码,不是老爷的筹码吗?

    但是王五转念一想,此事确实存在于王锡爵与林延潮之间的默契。陆光祖一走,内阁少了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尽管内阁对吏部控制力下降,但不用担心当年徐阶斗严嵩,张居正斗高拱那样的事重演。毕竟吏部再凶悍,但吏部尚书入阁还是颇为困难的。

    而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事,也要林某成为礼部尚书后出面协调,以他现在焚诏后在百官中的威信,那么肯定是百官信服的。除了他没人能够成功调解天子与百官的关系。如此也不用担心皇三子出阁读书时,遭到百官反对,最后功亏一篑又令天子生怒。

    王五正待犹豫之间。

    这时候但听茶室的门一开。

    两名读书人走了进来,掌柜在旁陪笑道:“对不住,这两位客官也是买书的。”

    林延潮,王五看去但见二人都是二十多岁的读书人,身着淡蓝色的襴衫,看起来有几分清傲的样子。

    二人见了林延潮,王五后,自顾道:“掌柜,没有一处清净地方吗?我们好谈话。”

    掌柜道:“客官对不住,小店就一处茶室。”

    王五微微皱眉向林延潮问道:“咱们要不要换地方说话?”

    “不必,林某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见众人没有异议,掌柜就给二人端来茶食。

    王五正要起话头,就听身旁那名方面读书人道:“书兆兄,这一次林侯官他焚诏拒三王并封之事,令权相难堪,此事实在是大快人心啊!”

    王五听后侧头横了那名读书人一眼,那名读书人也是毫不客气地对视了回去。

    另一名读书人劝道:“名申兄,京师脚下还是慎言一二。”

    林延潮笑了笑。

    王五哼了一声道:“现在的后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林延潮笑了笑道:“王兄算了,与这些后生们计较什么。”

    王五沉吟一番,最后道:“那么小人这就回去禀告老爷,但若是老爷答允了,也请大……言之有信才是。”

    王五看了一眼旁边两个读书人,将大宗伯三个字收进嘴里。

    林延潮笑着道:“那是当然,林某一向说到做到!”

    王五当下起身抱拳道:“那么小人告辞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王兄请便!”

    王五离去后,林延潮笑了笑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这时候一旁两名士子说得已是眉飞色舞。

    “你说林公烧去诏书,此事为何新民报,皇明时报上都是没有写,或许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诶,此事怎么可能上报纸,不过我和你说确实是千真万确,我有一个舅舅在礼部当官吏,那日是亲眼所见,此事他与我们说起来是神采飞扬。”

    “若是此举当真,林侯官真可谓百官之表率,我等读书人之脊梁了,不意宋时宰相之事也本朝也能见到。”

    “那是当然了,有大宗伯在京主持,国本之事有望了。”

    林延潮听到这里,笑了笑呷了一口茶,缓缓点了点头。

    南薰坊,陆宅。

    陆光祖正在庭院里修花剪草,若说林延潮院里的花房不过是摆个样子,但对陆光祖而言,他对栽剪之事可谓十分认真了。

    陆府的花棚在府中占地极广,四周都是布置了炭盆,每日光是烧炭就值得几十户人家平日过冬所需。

    在这仍显得寒冷的初春时节,花棚里各色木花仍是盛开如常。

    陆光祖对于栽种之事十分认真,事事都他都亲力亲为,很少假手于仆役。

    陆光祖正裁剪花木之时,最厌烦有人打搅,这时候下人却禀告言:“老爷,吏部文选司郎中王交到了。”

    吏部文选司郎中,地位可比侍郎。多少官员欲见之一面而不得,此刻却来求见陆光祖。因为王交是陆光祖一手推举上来的。

    王交来到花房后看着这满棚子花木笑着道:“恩师,近来这栽花的手段是越来越独步京城了,不说别的就说这几树茶花,天下哪有几树茶花有这等醉人的风姿。”

    陆光祖闻言放下剪刀,退后一步点点头道:“你倒是有眼光的人,这茶花确实是老夫生平的得意之作,你小心些莫碰坏。”

    王交轻手轻脚地道:“是,恩师。”

    陆光祖一边拨弄花草一边道:“你新任铨郎,拜见过孙余姚了没有?”

    王交道:“交接时见过一面,没说什么话。”

    陆光祖问道:“有没有给你下马威?”

    王交道:“那倒是没有,想来是看在恩师的面子上。”

    陆光祖道:“那京察的事也就没有交代了。”

    王交道:“京察是考功司的事,学生初任不敢多问。”

    陆光祖冷笑道:“有什么不敢问的,你不问,别人当你不上心,就不会请教你,如此哪里有人会将你看在眼底。自古以来为官者哪个有不拢权的道理。”

    王交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其实学生这一次蒙恩师抬举任文选司郎中,心底也是战战兢兢,生怕旁人非议。”

    陆光祖道:“咱们是掌铨之官,在他人看来,可以提引人,也可以报复人。但人嘛总是难免好好恶恶,这也是外人称之不公的由来。但若是我们能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如此旁人就不会说什么了。”

    “你到文选司先提拔几个以往在官场上得罪过你的,如此旁人就会称之为公了。”

    王交露出拜服之色道:“真是闻恩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学生明白了。”

    陆光祖道:“自古以来官不负人,但人却可以负官,你这个位子可是大有所为之地,不要辜负了老夫一片栽培之意才是。特别是这一次逢京察之事,你不仅要管你份内之事,份外的也要盯着,老夫感觉孙余姚要拿这一次京察作一篇大文章!”

    王交道:“恩师,学生也以为有可能,眼下王太仓因为三王并封之事,大失民心,百官们上疏的上疏,辞官的辞官都在反对。若能利用这一次京察的事,彻底铲除朝堂上王太仓的党羽,以后内阁之中就是恩师你说得算了。”

    陆光祖道:“诶,话不可这么说,王太仓入京以来对老夫一直礼敬有加。他没有负老夫,老夫也不忍负他。你怎可劝老夫落井下石呢?”

    王交道:“可是恩师你不这样想,王太仓未必不会这么想。咱们大明历代宰相之中,除了三杨外,有哪个首辅与次辅之间可以善始善终的?”

    “诶,王太仓是君子嘛,不会行此事。”

    “恩师,君子才不能不防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还请恩师明鉴啊!”

    陆光祖想了想道:“你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之前王太仓答允老夫将林宗海逐出朝堂去,又若非因为这件事林宗海出手焚诏,也不会将他弄得难以下台。”

    王交道:“恩师,你没看出来吗?王太仓将林宗海调去朝鲜,现在想来所为的还不是自己三王并封的事方便啊。”

    陆光祖道:“此事老夫有分寸,一切先等林侯官罢官以后,再说了就算老夫不出手,孙鑨怕是也不会放过王太仓的。”

    王交离去后,陆光祖在花棚里是站了许久,然后对一旁下人吩咐道:“将管家叫来。”

    说完陆光祖回到屋子,丫鬟侍女给更衣擦手,陆光祖从头到尾手指头也没有动一下。

    片刻管家到了陆光祖房里。

    陆光祖问道:“卢中书那边近来有什么消息没有?”

    管家闻言目光看向左右,陆光祖道:“人早就屏退了,你说吧。”

    管家道:“卢中书回禀说王太仓这几日都是皱眉不展,只是想着如何安抚百官。”

    陆光祖脸上一松问道:“林宗海自劾的奏章,元辅打算怎么处置?”

    “出了焚诏那么大的事,按道理王太仓是要拿出来与几位阁老一起商议林宗海的去留,但是王太仓至今没有发话。”

    陆光祖闻言神色一凝。

    管家随即问道:“老爷怎么了?是不是担心此事悬而未决,最后出了什么乱子?”

    陆光祖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王太仓不会一点想法也没有,林延潮自劾的奏章,看来王太仓是要在准与不准之间作文章了。”

    管家道:“我看这几日就会有结果,老爷是不是让卢中书在王太仓那边盯紧一点。”

    陆光祖摆了摆手道:“卢中书的位子太重要,一不小心就会让王锡爵知道他是老夫在他那安插的人。所以没有要紧的事不必来回报老夫,但也不可什么都当作不知道,其中分寸你让他自己好生把握,不过依老夫看来如今这个形势,破局就在这两三日之间了。”

    管家点了点头道:“老爷放心,小人知道怎么办。”

    陆光祖摆了摆手,当即管家已是退下,他坐在塌上凝望着香炉里的熏烟,淡淡地道:“到了最后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一千两百九十九章 用间

    王五从林延潮那商量完后,是第一时间从家里返回的。按照王锡爵的意思,出现了何坏的结果都必须立即回禀。

    身为太仓第一富户,王家如此的大族家规自是森严。王五自小受的家矩很是严格,比起骤然起为管家的游七,申九。他在外很少依仗于其主人的权势,而且是更加的忠心,事事都为王锡爵考虑。

    王五之前火急火燎的,但下了马车后看着相府门前的两座大石狮子,不知为何愣住了久久出神。若是真如林延潮所言,那么太仓王家将来很可能会就此中落,甚至……甚至有更坏的结局。

    王五不忍再想,询问左右后得知王锡爵方才进宫去了。王五哪里等得,当即要备马。

    左右看见王五连歇脚的功夫也没有,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往宫里,不由相顾道:“大管家自来京后,真是为朝廷的事殚精竭虑啊!”

    说着众人脸上都满是羡慕。

    王五听此面上苦笑,这些人身为王家的家丁因为自家老爷升任宰相后,随之水涨船高,却丝毫不知眼前这场避之不及的大祸。

    王五只是勉强地笑了笑,然后扬鞭而去,身后那些家丁齐声道:“恭送管家!”

    至宫门宫禁验看过腰牌后,王五直至文渊阁里后,一名年轻的当值中书迎了上来。

    此人姓卢,是王锡爵的机要中书,其父是王锡爵多年的故交,还是乡试时的同年,所以这一次以年家子的身份被王锡爵选中。

    卢中书虽年纪轻,但很是精明干练一见王五即道:“念堂先生来了,可有什么急事要见元辅?”

    王五号念堂,官场上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卢中书第一次见王五即称念堂先生,可知对方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以往王五还会与卢中书聊上几句,但现在却道:“确实有要事,元辅在值房中?”

    “正在值房中与赵阁老,张阁老议事,可要在下代为通报?”

    王五道:“那倒不必,等两位阁老走后再说吧。”

    卢中书笑着点点头道:“那好,念堂先生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

    说完卢中书又去办事了,此人偷眼打量了王五一样,但见他面上有重忧,整个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王五的性子他是清楚,与他老爷一样,平日喜养名士风范,任何时候都镇定自若。现在如此定然是出了大事。

    片刻后,但见赵志皋,张位二人从值房步出。

    王五朝二人一揖即进入了值房房门,而卢中书看了一眼,犹豫了一番又埋首于案上。

    值房里王锡爵看了一眼王五问道:“从林宗海那回来了?见到人没有?”

    王锡爵一面说着,一面坐回了官帽椅上,方才仆役刚给他端上了堂食,他还来得及吃几口赵,张二人就来求见,所以饭食一直摆在一旁。

    王锡爵但见王五的脸色有些不对,于是放下筷子凝重地问道:“怎么回事?”

    王锡爵见王五欲言又止,就先道:“刚才宫里的消息,皇上要治林宗海的焚诏之罪,罢他的官!”

    王锡爵说完看王五的脸色已是苍白至极,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是已经被几位大珰给劝住,听说皇上自己也在犹豫,所以旨意还没有下来。”

    王锡爵一面说,一面用筷子熟练地剔去鱼骨,然后单手按住了长须伸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道:“你慢慢说!”

    “是,老爷……”王五定了定神然后道,“老爷今日我在书肆见到了林宗海……”

    王锡爵是太仓人,平日最喜欢食鳜鱼。但是食鳜鱼不易,一不容易会将汁水沾到长须衣裳上。王锡爵生于锦衣玉食之家,所以食个鳜鱼很有分寸,衣裳与胡须丝毫不染。

    但几口之后一点汁水却沾在了王锡爵的美须上,他放下筷子拿起巾帕擦拭嘴边,伸手按了按。他起身走到了房门边,似看外头有没有人偷听。

    然后后他转过身对王五道:“从林宗海方才说得那段‘暂承上意,巧借封王,转作册立’起,再说一遍,慢一些说。”

    王五低声道:“是,老爷,当时林宗海……”

    王锡爵再也不食鱼了,目光渐渐凝重,一直等到王五说到‘异日能使天子出自己的密揭示天下’时。他靠在椅背上不由抚须自嘲地发笑。

    王五见王锡爵如此道:“老爷,未必林宗海说得是真的,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王锡爵反问道:“那么老夫赌一把,就赌将来皇帝会不会清算我的身后之事,或者不用等那么长,就如同林宗海说得赌一赌身后之事?”

    王五垂头不语,似王家如此家大业大,哪里敢冒这样的危险。

    “老夫自任这宰相来可谓身负此千钧重担,眼下这天下看似无大事,但却有重忧在其中,国本之事就是一个苗头,若是办不好,将来多少官员大臣要因此抄家流放。老夫虽自问俯仰无愧,但也不得不承认林宗海说得极是,将来无论是皇长子,皇三子登大宝之位,都不会放过老夫之所作所为……”

    “老爷……可怜你的一片丹心啊!”王五不由无奈,难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真的是林延潮焚诏了,还要感激他不成吗?甚至王锡爵还要在天子面前保住他。

    王锡爵道:“事情老夫已是知道了,你不要做声吩咐让李道甫今晚来我府上一趟!”

    王五吃了一惊,王锡爵让李三才此刻来的目的是什么?

    “此事极要紧,不要惊动他人,特别是卢中书。”

    “卢中书?”王五惊问道,“老爷信不过他吗?”

    王锡爵徐徐点头道:“此人是陆平湖的人。”

    “什么时候的事?老夫如此信任他,还将阁中大小之事委托于他,他竟敢?”

    王锡爵叹道:“老夫早已知道,之前故作不知,是因为老夫无事不可对人言,也不愿与人扯破脸,但现在怕是不行了。”

    王五明白了,王锡爵明知卢中书是陆光祖的人,但还是委之用之。

    陆光祖虽是厉害,但自己的老爷也不是可以糊弄的人。对陆光祖的提防之心,王锡爵自入阁以来一直都有。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章 大兴县试

    大兴县县试前一夜,林府灯火通明。

    林用的书房里,一旁督促林用用功的正是刚从潘季驯那赶回京师的徐光启。

    林延潮远远看一眼,甚觉得欣慰。自己辅导林用读书,总难免关心操切,训斥时候把握不住分寸。而林用的性子属于越夸读得越好,越批评读得越差那等。

    所以林延潮辅导林用功课着实效果不太好,这一次徐光启回来总算是帮了他的大忙。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回到书房里。

    不久后,徐光启来到书房向林延潮一揖。

    林延潮问道:“用儿如何了?”

    徐光启道:“已是让世兄回房歇息了,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去考场。”

    徐光启顿了顿笑着道:“不过世兄却是很有信心,他言明日榜上提名只是等闲啊。”

    林延潮摇头道:“莫要如此夸奖他,当年他伯伯也常说这话,但是却从来没有应验。”

    徐光启道:“世兄却不是无的放矢,我看了他这一年来写的文章,长进很大,别说是大兴,就算放在江南的科举大县也是可以脱颖而出的。明日大兴县试可在头三卷之内。”

    林延潮闻言当然欣然,但口中还是道:“场中莫论文。”

    徐光启这时道:“老师,大公子的才学我不担心,只是……只是听说大兴县的县令是当今首辅的门生,恐怕这一次县试……”

    林延潮闻言道:“此事先不要计较,尽人事听天命就好了。对了,这一次让你回京,是有一件事要差你去办……”

    徐光启道:“老师尽管吩咐。”

    林延潮道:“有一个鸿胪寺主薄名叫赵士桢他仿制鲁密国的火铳已经初有成效,前几日已经拿了样品给我看过,但我总觉得缺了什么。我对这样的格物之学不甚精通,想着你这方面的才能倒是胜我十倍,所以我想此事你也帮着把关一二。若是办成,倒也是事功一件,我将来打算保举你们二人一并为武英殿中书舍人!当然若我还能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

    徐光启对于林延潮现在的处境略知一二,但却不知道他为何要保举自己为武英殿中书舍人。

    这有什么关系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这几日我与孙稚绳,方中涵,钟叔濂等几个门生,同僚都商议过了。大内四殿两阁之中,文华殿武英殿一左一右,东西遥对。”

    “这文华殿是举行经筵之地,也是太子出阁读书的地方,那对于本朝而言自是重中之重,在文华殿里更有翰林出身的詹事府官员侍班。”

    “而武英殿呢?国初的时候先帝还在这里召见过大臣,现在却并没有他途。而武英殿内唯有中书舍人一职,现在已成为了赀官荫官之途。”

    徐光启闻言问道:“老师是打算让专务格物经世之人为武英殿中书舍人吗?”

    林延潮欣然道:“正是如此,你看我们礼部,翰林院承圣贤之教,以礼制维护天下纲常。但礼制讲得是什么?其实就在于治人。但是我们却把格物与治人混为一谈,这就是错了。”

    徐光启道:“老师,学生虽喜欢事功,但却以为治人才是事功之本。没有一个好的规范制度,又如何谈事功?而修齐治平说到底,也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一个‘和’字。”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是这往下说就要引起争论了。今日只说眼前,我打算有朝一日荐你与赵士桢为武英殿中书舍人,将格物之学的事办起来,但凡能够通格物的人才都可以到武英殿做官,而不通过正途。一文一武皆不可偏废,这才是国家的长治久安之道。”

    徐光启闻言道:“学生明白了。”

    林延潮道:“你明白就好,今晚休息一下,明日我就将你引荐给赵士桢。”

    却说次日,林府上下忙碌个不停。

    厨子是三更就起来造饭,下人则忙着套马检查马车。

    林延潮也是起了大早比平日上衙还提前了大半个时辰,而林浅浅则往林用考篮里放各种吃食,还备了一份提神的参汤。

    林浅浅一面准备,一面向林延潮问道:“相公,我昨日听说这一次大兴县县令是当今首辅的门生,而首辅与你不太对头,应该不会妨碍到用儿这一次县试吧。”

    林延潮一面洗面,一面想着说辞然后道:“你倒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县试抡才是朝廷的公器,区区一个县令不敢如此。”

    林浅浅道:“可是我听说县试衡文是去是留都在县令的一句话,要是他说用儿的文章不行,哪怕用儿就是写出花来也是不取。”

    林延潮没有作声。

    林浅浅道:“相公朝堂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是太懂,但是看用儿那等自信满满地样子,像极了你当年读书的时候,万一落第对他而言打击很大,从此灰心丧气怎么办?”

    林延潮失笑道:“我当年读书时候哪里有自信满满的样子。”

    林浅浅道:“相公,我是问你万一落第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落第也没有办法的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要我与县令打声招呼?如此反而弄巧成拙了!”

    一家人用早饭时才四更天,林器年纪小在老妈子照看下正在熟睡,而林延潮三人则是围坐在桌边。

    桌上厨房煮了十几样清淡可口的小菜,都是平日林用喜欢的。林用一看心花怒发,不由大快朵颐起来。林浅浅看林用胃口很好,也是高兴地不断给他夹菜。

    林延潮却道:“可以了,吃得太饱,一会到了考场上容易犯困,若是吃撑了就更不好了。”

    林浅浅道:“你看儿子这几日读书都读得瘦了,好容易吃一顿,你还阻止人家。”

    林延潮呵呵两声摇了摇头,然后道:“好吧,时辰快到了,一会我送用儿去考场!”

    林用一听林延潮要送他去考场,不由筷子一停。

    林浅浅连忙问道:“用儿怎么了?”

    林用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道了一句:“不要爹爹同去!”

    林延潮手中的筷子差一点丢在地上,好容易才勉强保持了神情上的平静。

    林浅浅笑着道:“怎么了,你爹爹送你去考场还不乐意了?”

    林用低头扒饭蚊声道:“孩儿只觉得如负千钧!”

    林浅浅释然道:“好了,好了,那就不让爹爹同去了,今日爹爹陪娘一起去文昌庙好了。”

    林用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吃饭。

    林延潮则道:“好了,外面马车备好了!”

    林用放下筷子,林浅浅则瞪了林延潮一眼道:“没事,娘在你考篮里放得都是平日你爱吃的,到了考场上肚子饿了就吃,还有参汤不要忘了。”

    然后林用坐着马车即去了考场,林延潮与林浅浅目送马车离开林府,一时之间二人心底都是百感交集。

    “相公,你在想什么?想大兴县知县会不会为难用儿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想起了我第一次县试时,你也是送我到了家门口,然后我坐上马车离去。”

    林延潮眼前是当年福州老家那小巷子里,林浅浅奔出家门目送自己坐上马车的一幕。

    林浅浅闻言笑道:“多少年前的事还拿出来说?”

    林延潮感慨道:“此乃我功名发轫之初,怎么能不记得呢?那时候家门口的小巷窄得双手都撑不直,地上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走起路来不小心就会滑倒,但是离家这么多年,家乡的景致一直却在我的梦里徘徊不去。”

    林浅浅笑道:“那有什么?相公以后你致仕了,我们回老家再建一座那样的宅子,只要你不嫌弃出入不方便。”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若真得这么办,就成为官场上的笑柄了。

    当日县试头场很快考毕。

    到了晚上大兴县县衙里,知县徐处宫正与几名师爷一并衡文。

    县试重头场。头场文章即可决定一名童生的去留。

    当然作为天子脚下的大兴县,不少儒童都是官宦子弟,在县试之中要想真正做的公允相当不易。

    徐处宫此刻面色凝重,拿起手中的卷子对几名师爷问道:“这儒童林用的文章你们都看了吗?”

    几位师爷起身道:“回禀东翁,我等都看了!”

    徐处宫道:“你们都是我花重金从外面聘回来,今日老爷我要你们凭着良心给我说说这儒童文章到底如何?”

    一名师爷道:“回禀老爷,此子文理具佳,文笔虽显得有些稚嫩,但却胜在清新自然。”

    另一名师爷则道:“其父的文章大巧不工,故成文宗之名,现在观其子的文章,却可称天然去雕饰,当然若论不足之处也不是没有,但瑕不掩瑜!”

    最后跟随徐处宫最久的心腹师爷道:“我等都知道大宗伯因焚诏之事开罪了相爷,但就单论文章而言,我等一致以为虎父无犬子!”

    徐处宫闻言抚须沉吟道:“我也是如此认为,但就是不能文章归文章而论,相爷对我恩同再造,如再生父母一般,眼下相爷的政敌之子文章在我手上,若是我取中了他,就算相爷宽宏大量不说什么,但是其他的同门又当如何看我呢?他们会视我忘恩负义,辜负了相爷的栽培之恩!”

    ps:兄弟姐妹们国庆快乐。

一千三百零一章 问罪

    大兴县试放榜就在县试后的第二日。

    林延潮,林浅浅一早即离府来到大兴县县衙外。

    县衙外都有十字街,左右有不少茶楼酒肆。

    林延潮一家特意寻了一处名为得意的茶楼坐下等候放榜消息。这得意之名当然是想有个好兆头。而这茶楼里,也早就有不少等待县试放榜消息的考生,以他们的亲友家人。

    林延潮来了不过片刻,茶楼里的桌子马上都被坐满了。儒童中年纪小的与林用差不多,大的也有而立之龄。众人都在七嘴八舌谈着,而一旁的亲友也是相互攀谈看看能否从对方口中得知一些县试的内幕等等。

    林延潮担心身份被人认出,所以就坐在角落的桌子里,耳边听着旁人的议论,可以听出大家都是带着患得患失的心情。

    “发案了!”

    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这时候茶楼里是一阵骚动,一半的人向茶楼外一涌而去。而另一半的人则是继续坐着,他们不用去县衙旁的八字墙上与人争破头,自是因有人替他们看榜通报的缘故。

    林延潮当然也在此中,早有下人在县衙外等候放榜。

    此刻随着发案,林浅浅一脸的忐忑,很是忧心忡忡,而林用自然也是不免坐立不安。

    林延潮喝了一口茶,但见茶座附近已是有人回来了。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公子中了乙榜第六名!”

    “乙榜有什么好高兴?”一名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子面上忧虑地道,“又不是甲榜。”

    下人笑着道:“老爷,大兴县试取六十人,公子虽在乙榜但在前六十之列。”

    那中年男子仍是摇头道:“但也怕有人后来居上,再说府试时候府尊看了你县试时的名次,评卷时也会先入为主,不美,不美!”

    “诶,这可说不准呢?说不定是令公子才是后来居上呢?乙榜前十已是值得贺一贺了。”旁人听了都是分分安慰道。

    “哪里,现在言此还是太早。”这中年男子仍是没有半点信心对儿子道,“招覆时不可掉以轻心,唉,若是甲榜就好了,如此就能不必提心吊胆了。”

    林浅浅在旁听了露出几分羡慕之色,再看向林用。

    “爹爹,你当初县试时第几?”

    一旁其他几桌的客人听了对话不由朝这里看来。

    林延潮道:“不过前十吧!”

    “前十!这位相公了不得啊!”左右的人看了都是露出佩服之色。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县试之后,他曾让林用将县试时的文章默出。林延潮看后认为林用的名次应该会比自己当年高,如徐光启所言县试前五那也是可能的。

    这时候看榜的陈济川已是回来了向林延潮道:“老爷,大少爷名列……名列甲榜第五十名。”

    林延潮闻言心想,五十名,论文章林用如何也不至于落到甲榜的最后一名……

    想到这里,林延潮回头来但见林用已经扑在林浅浅的怀中。

    “娘……孩儿中了,孩儿中了。”林用无比的激动。

    林浅浅几乎也是喜极而泣地道:“用儿,你真是有出息,娘真是是替你欢喜,比你爹当年还强多了。”

    林延潮:“???”

    一旁的陈济川,吴幼礼也是笑着道:“恭喜老爷,恭喜夫人,恭喜大少爷。”

    而方才那中了乙榜第六的中年男子也是走向林延潮作揖道:“实在是恭喜贺喜。”

    林延潮则勉强笑道:“还有一场招覆,不敢大意。”

    林浅浅笑盈盈地道:“相公,我们去附近找个好吃的饭庄,给用儿好好补一补吧。”

    林延潮本想说还有一场招覆,但见林浅浅,林用满是期待的样子,心底一软也就答允了。

    说完几人动身离开,走出茶楼时,但见外头站着数人还有一辆马车。

    一名面白无须的男子见林延潮出来,当即迎上前道:“林大人,皇上有旨意,请你即刻入宫!”

    不是到府上来寻自己,而是在县衙的茶馆外,倒是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林延潮看除了这名太监外,其余都是精明干练的男子,他们腰间都挂着锦衣卫的腰牌。

    而一旁方才着急与自己攀交情的那些人,一见到外头如此阵仗都是纷纷避开,生怕惹上事。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既是皇上相召,我这去。”

    “相公!”林浅浅有些担心。

    一旁陈济川,吴幼礼也是如此道:“老爷,我陪同你一起去。”

    林延潮则看了众人一眼,然后笑着道:“无妨!我一两个时辰回家。”

    那名太监见此垂下头道:“林大人,请吧,不要让皇上久等了。”

    “好。”林延潮即坐上宫里的马车直驱入宫。

    宫里的马车中,林延潮一上车即是安然坐下,这名太监也是陪同坐在马车上。

    林延潮挑开车帘一看,但见原处几处巷口都有锦衣卫模样的人出入,显然方才是在暗中监视。

    那名太监看到这一幕不动声色地拉上车帘,笑了笑开口道:“咱家姓陈名增,在文书房里当差!”

    林延潮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是文书房里的公公,失敬了。”

    说完林延潮即闭上眼睛,坐在车里养神。

    这名太监见此偷眼打量林延潮,他与李由十分相熟,那一日对方去礼部宣旨后,回去以后当即大病了一场,不能听见旁人提及林延潮三个字。而今日他奉召传林延潮入宫,对于这位凶名在外的官员不免是心情忐忑。

    不过方才他见林延潮倒是平易近人。焚诏之事后皇上突然传诏,他也不多问半字一句,只是安然坐在车中,对于自己眼下的处境丝毫不担心,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马车抵至宫里,林延潮与陈增一并在东华门前下车。

    “林大人,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安步当车地走进了宫门,东华门左右不少文渊阁,文渊阁的官员出入,但见林延潮身着素服入宫的样子,不由大为讶异。

    众官员们纷纷避在道旁行礼,等林延潮走过后,官员们纷纷道:“陛下在此刻召见大宗伯,必是为焚诏之事。”

    “我看也是为了国本之事。”

    林延潮入宫的消息立即飞传至六科廊,身为科臣之首的钟羽正道:“怎么皇上突然召见大宗伯?”

    一名吏科的给事中道:“想来是为了焚诏之事,听宫里的消息,天子因大宗伯焚诏之事曾动了雷霆之怒啊!”

    钟羽正道:“此事我等不可坐视不理,否则必被百官责之,立即请其他几位都给事中,咱们一起到文渊阁面见首辅!”

    钟羽正说完当即召集了二十余名科臣直接到了文渊阁。

    钟羽正站在文渊阁阁门前颇有几分来者不善的意思,至于身后的科臣们是要拿出理论一番架势。

    钟羽正上前拍起阁门,颇有重锤落门的样子。

    几名阁吏慌忙开门一见是科臣,当即不敢吭声。这些人加在一起连王锡爵也敢指着鼻子骂,他们更不敢惹。

    钟羽正冷哼一声道:“怎么大白日关着阁门?”

    “罢了,闲话也不多说,我等要见元辅,让开一条道吧!”

    这名阁吏道:“回禀钟都谏很不巧元辅不在阁内?”

    “怎么我等一见就不在阁内?”后头的科臣们顿时喧哗起来。

    “此事千真万确,”阁吏慌忙解释道,“元辅已经入宫觐见陛下。”

    闻此钟羽正等人都是吃了一惊,王锡爵居然已经入宫面圣了。

    “元辅去了多久?”

    “已近一个时辰了。”

    这是什么情况,众科臣们不由面面相觑。“先是元辅入宫面圣,然后皇上又传召大宗伯,这中间有什么什么联系不成?”

    “三王并封之事出于元辅与皇上间默契,眼下此事不成,元辅多半是要将责任推在大宗伯的身上。”

    “好个奸相。”

    “诶,事情还未下定论,不可乱说。”

    “还有什么乱说的,事情就是这样。”

    “钟大人,你怎么看?”

    众科臣们一并问钟羽正的看法,钟羽正沉吟片刻后道:“还能怎么办,咱们就在阁里等候元辅大驾就是。”

    “对,就这么办。”

    “应当如此。”

    而阁吏连忙道:“元辅还未回阁,你们不能如此啊……”

    “闪开!”

    这些言官哪里肯与这些阁吏废话,当即一拥而入将文渊阁据为己有,大有鸠占鹊巢的架势。

    而此刻陈增已是带着林延潮入宫了。

    跨过乾清门,林延潮来到弘德殿中。

    林延潮进殿一看,但见天子泰然半卧在御塌上,而首辅王锡爵坐在天子塌旁的一张小凳上。

    现在林延潮入殿后,二人却都是看也不看自己。

    林延潮当即行礼参拜道:“臣林延潮见过陛下,圣躬万福!”

    林延潮行礼之后,却没有听见天子让自己平身的话。

    然后他听到天子对一旁王锡爵道:“先生,方才谈到哪里了?”

    王锡爵道:“回禀陛下,是三日后让皇长子,皇三子,皇五子一并封王的事。”

    “先封王后册立,此事朕既已下明旨,但礼部抗诏不说,还有那么个大臣竟敢当众焚去朕的诏书,依先生看此该当何罪?”

    王锡爵还未说话,林延潮已从天子口吻里听出森然之意。

一千三百零二章 元辅,请留步

    乾清宫宫门之外,宫中权势最重的三位太监张诚,田义,陈矩正拢着袖子站在宫殿的屋檐下,眺望着远处的重重宫墙。

    在三位大面前,服侍乾清宫的大小太监们都是垂头躬身,时刻保持着紧张和全神贯注,既不敢错过对方的任何指令,也不敢将目光落在三位大的身上。

    而对于三位大而言,此刻关心的却不是这个。

    这时候一阵寒风吹来,田义抖了抖袖子对其他二人道:“宗主爷,陈公公可曾发现,自王老先生入阁拜相后,皇上对咱们仨人可是比往日疏远了许多。”

    张诚,陈矩闻言脸上都是露出异样的神色。

    张诚道:“我记得世庙时,大学士张永嘉有一句话劝说天子要宣德流化,必自近始,近必从自内阁始。咱们司礼监与内阁都是皇上的眼前人,如此看来天子信任王老先生又有什么不是呢?陈公公以为呢?”

    陈矩垂下头淡淡地道:“咱家只知道祖宗家法里有一条,内阁大学士职掌‘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皇上事事找王老先生商量也正和于规范啊!”

    张诚笑着道:“说得极是,不过陈公公近来事必称‘祖宗家法’,说话也是越来越谨慎了。”

    陈矩对此笑了笑,不置可否。

    田义则道:“宗祖爷,既然说到世庙在时的事,那么当年世庙时宫内宫外一切都大事都委托于内阁来办,所以很少听说名声赫赫的先监。”

    张诚笑着道:“水至清则无鱼,那如此不是很好。”

    说到这里,张诚顿了顿道:“既是说起了世庙,咱家突然记起来一件事,昨日三辅陆平湖给皇上上疏,看起来不过请安折子,但奏章里却说了一件事,提及世庙时一段故事。”

    “当年世庙赐印给内阁大学士杨一清曾言,今日赐给爱卿银图书二枚,凡有讲学政事问于卿者,卿用‘耆德忠正’印封的密疏来答朕。或朝政有差,忠言未纳,用舍倒置,诸凡利于小民,关于朕德及政事之缺者,以‘绳愆纠违’印封的密疏来提醒朕,使朕免于过失。’

    ”于此事不知两位怎么看?“

    田义轻哼一声道:“还有如何?当然是陆平湖想要向皇上讨银印以密疏言事。”

    张诚道:“世庙时几乎赐予每位阁臣银印,许其密疏言事,到了本朝以后唯有首辅方才赐银印,也就是允许首辅一人以密疏言事啊。陆平湖怎么如此自负,也敢讨要银印以密疏言事?想起来此事怕王老先生不知道吧。”

    陈矩道:“之前王老先生没有回朝,赵兰溪为首辅,天子赐其银印以密疏言事,眼下王老先生回朝,内阁里就有两位大学士有银印可以言事,这陆平湖身为三辅向天子讨要银印,效仿嘉靖朝的故事,也是合情合理啊。”

    张诚道:“可是陈公公,嘉靖年间,阁臣之间以密疏相互攻讦的事大家都忘了吗?张永嘉,严分宜都曾借密疏攻讦同僚。”

    田义,陈矩闻言都是面色一凛,他们都想起一件事来。据说当年嘉靖并没有处死夏言的意思,但当时山西有山崩,嘉靖大惊。于是严嵩秘授陶仲文对天子进言,山崩应在圣躬,当年楚昭王重病,周太史劝说楚昭王说你要想除去此病,就必须让将相替之。

    然后严嵩又在密疏里向天子举例汉朝时出现灾异,必定要赐死三公,以应天变,就如同当年汉成帝赐死宰相翟方进之一般。

    于是嘉靖听信了严嵩的话,就将夏言处死。在这之中密疏就有起了极大作用。

    嘉靖后,内阁斗争也是十分激烈,但阁臣们都保持一定默契,就是除了首辅不轻易以密疏言事。但也有例外,比如隆庆朝的时候,有一位阁臣私下上了密疏,结果被当时牛逼哄哄的首辅高拱知道了,高拱是狠狠臭骂了一顿。

    张诚道:“这赵阁老不言事,是个闷葫芦,但陆平湖就难说了。若是将来内阁中陆平湖可以银印密疏言事,你们说恐怕以后就要多事了吧。”

    田义笑了笑道:“那也是几位阁老该头疼的。”

    但见陈矩却正色道:“此言差矣,密疏不经通政司,不需内阁票拟,不用咱们司礼监批红,随便什么官员都可以向天子进言,这样的大臣一多,以后祖宗的规矩怎么办?”

    田义一听说的对,自从天子取消朝议,与大臣面谈后,司礼监就是天子与大臣们之间的通道。一旦有人可以绕过这个通道,那么司礼监以后还有什么用,这是权柄大事半分也是让不得的。

    张诚赞许地看了陈矩一眼然后道:“咱家正是这个意思。这个先例不可开,否则以后哪有人将咱们司礼监放在眼底,陆平湖就算有皇太后给他撑腰壮胆,他也不当这么办啊!”

    田义道:“我看此事怕还是要找王老先生伸张,但他现在估摸着愁着如何对付林侯官,一时候放不开手来对付陆平湖吧!”

    陈矩道:“天下之人,人人皆知,焚诏之事最伤的还是王老先生的颜面。只要林侯官不除,他就没办法放手来对付陆平湖,所以这一次召见,王老先生看来是要算总帐了!”

    张诚道:“若是王老先生与林侯官斗下去,就算罢了林侯官的官,那么也是与百官结了仇。到时候陆平湖登高一呼,王老先生这相位就不保了。”

    “那还能怎么办,能替王老先生与林侯官说和不成?”田义悠然道:“听闻王老先生是反对海漕之事的,要是林侯官一除,到时候……”

    陈矩,张诚都听说田义下半句的意思,到时候海漕一废,他们每年都要少了梅家上万两银子的孝敬了。

    田义说完,张诚,陈矩都对望一眼。

    突然景阳宫的钟声响起,张诚问道:“这都是什么时辰了?林侯官进去多久了?”

    陈矩道:“差不多半个时辰了。”

    张诚看了一眼天色不由道:“都这么久了,还没半点消息,也不知谈得如何?”

    二人正说话之间,一名小火者匆匆从外赶来向张诚耳语几句。

    田义,陈矩但见张诚脸色一变,当即从口里骂道:“真是一帮祖宗,这些鸟言官又在闹事了!”

    而半个时辰前,乾清宫里气氛是一片肃然。

    但见天子一言一句间都带着兴师问罪之势。

    此刻林延潮跪拜在地,若是王锡爵不开腔,他唯有暂且认个错,然后再图谋巧言狡辩,但是林延潮却没有这个担心。

    但听着王锡爵开口接话道:“回禀陛下,此事责……责不在礼部。”

    林延潮闻言知道下面不必自己说话了,完全看王锡爵怎么说了。

    王锡爵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当初老臣在内阁奉谕,初时圣旨上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语,以为国本之事已定,心底实是无比欢喜。后来闻之礼部焚诏之事,老臣一开始也是盛怒,心想礼臣为何如此不识大体。但后来礼部部臣科臣一并到臣之寓盛称,元子封王,从来无此事体,三王并册,名分如何能辨?并责臣蒙恩如此,万里入朝,将陛下心底所赞成之事反而弄巧成拙,令百官生疑。将来万世误国之罪皆归于臣。”

    “老臣闻此深感惶恐,心想本来宗祧大计,不欲居名,故而事先不曾与几位阁臣相商此事,也没有将圣谕告之任何人,但如此物议汹汹,老臣也不由反思再三。三王并封,老臣窃以为虽合乎天理人情,但已令满朝大臣疑有二东宫之说,反而不美。历朝储位嫡出无几,即陛下十龄正位,亦未尝言待嫡也,今不法近事而援引祖训,这都是大臣们不明白的地方。”

    “故而唯有杜绝百官们的猜忌,老臣唯有请皇上收回成命。”

    林延潮听了王锡爵之言笑了笑。

    而天子道:“三王并封之事,激起百官如此物议,朕也没有想到,但是礼臣林延潮深受皇恩,却违圣命,总而言之这焚烧圣旨必须重处!”

    林延潮听天子虽说重处,但口吻却没有那么严厉。

    王锡爵道:“回禀陛下,老臣这一次入朝,本望为皇上处画家事,调停众口,以报皇恩之万一。但此事一起,臣处置仓皇失措,奉行欠妥,以至于廷臣们纷纷进言,礼臣焚诏,以至于上干威怒,说起来这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而不关他人之事。”

    “但是老臣有一言不得不说,大臣们凭公心直言时政,此乃祖宗家法所许。至于礼臣焚诏之事虽是妄愚,但唐有何易于,宋有李沆,这二人都是忠勤之臣,时未见人主责之。更何况三王并封之事,本就是礼臣职责所在,办得不好也要如臣这般遭天下所指,再三慎重也不为过。臣事先未曾与礼部商议,也是臣的过失。”

    林延潮听王锡爵在天子面前大包大揽,将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也算担负起宰相背锅的角色。

    王锡爵又道:“眼下因三王并封之事,老臣倍感孤身万苦,度日如年,又遭众口所指,负此千载误国之罪。还请陛下怜悯老臣一人,若是圣怒不消,不免礼部尚书的罪责,那么臣也难以在位了。”

    听得王锡爵说的话,林延潮也有些同情王锡爵处境。虽说自己辞官就是要逼王锡爵到这个地步,但是对方真落于这个境地,自己也没什么高兴的。

    但是同时林延潮转念一想,王锡爵现在言辞如此恳切,你这么说等于是要借我的口向百官出面解释,看来为了保住他的身后,王锡爵也是拼了。

    当然这君臣二人也是早有默契,他们演得一场好戏啊!

    王锡爵这么说后,天子也叹息道:“林卿,王先生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林延潮心道,自己又不是耳聋:“罪臣已听得一清二楚。”

    天子出声道:“你既自称罪臣,看来已是知错了,念在元辅替你求情的份上,这一次焚诏之事,朕可以暂恕你的罪责。”

    林延潮则低着头道:“陛下虽言一个恕字,但臣却不能问心无愧。臣为礼臣以来,无功于朝廷,臣还乞陛下罢免以清政本事。”

    官员京察自劾时,都是以清政本事为名。林延潮还是用之前那个由头辞官。

    “你的自劾折子朕看了,你是九卿重臣,朕方简任,岂可引例求退。若是坚决要辞,也要待此事风波过后再说,平身吧!”

    林延潮闻言即道:“微臣谢过陛下。”

    说到这里,林延潮这才起身立在一旁,看向座上王锡爵,但见他确实有些面色愁苦,神色憔悴。看来这些日子遭百官围攻确实不好过,所以必须在这件事上先保住自己,但将来会不会寻另个事情报复自己就不好说了。

    王锡爵也道:“陛下宽宏大量,老臣佩服之至。”

    天子摆了摆手道:“之前元辅劝朕行册立之事,朕其实心底早有此意,但是元辅要令皇长子先拜嫡母,随行册立,但朕思量再三,以伪乱真,非光明正大之道,故而之前谕上没有提及此事。”

    “现在朕从元辅既赦了礼臣焚诏之罪,外面那几个乱说话的,朕也可以赦免,戍边可以免了。但外臣们议论不止,再三质疑朕之决定,此实为可恨。朕为天下之主,岂能容忍有人一再猜忌。”

    王锡爵闻言无比伤感地道:“老臣不能为陛下排解积疑,力排横议,此乃老臣失职负恩之罪。老臣愧对陛下之万恩。”

    天子摆了摆手道:“诶,先生不必过责。朕的心意你能知之就可以了。”

    王锡爵道:“是老臣无能,无力让大臣们明白陛下的苦心。眼下外头争此事不仅有六科十三道礼部四司官,还有在京百官等等,臣想洪范有言,汝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反卿士,这是何意?就是皇上有疑难不决的大事,自己先谋于心,再便问大臣们的意思。”

    “未免外臣说陛下独谋于臣一人,这国本之事,应下廷议让九卿科道会商,以其论定祖宗之典,答臣民之望。”

    听王锡爵这么说,但见天子露出为难之色,半响后才:“若下廷议,难保不成那些官员们又以国本之事作文章,图谋拥戴,妄居定策之功。”

    林延潮听天子这话深以为然,天子对于大臣们的心思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同时这个权力不能放,一旦放了大臣们都这个样子了,以后就更站在皇长子的一边了。

    这时候王锡爵没有再言,而是退在一旁向林延潮问道:“礼部以为如何?”

    林延潮当即道:“臣本不敢再妄言,但是现在因为三王并封的事,令元辅受百官所指,也令陛下之初心遭人所疑,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快刀斩乱麻!”

    天子闻言笑了笑道:“那林卿如何个斩法?”

    “还是依照之前陛下与臣所商量的,以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办法!”

    天子闻言看向王锡爵,王锡爵向林延潮问道:“若是先后出阁读书,万一皇长子之事成矣,皇三子不成,那如何说?眼下百官激议,难保皇三子出阁读书时不出岔子。”

    面对天子与王锡爵一人一句,不知不觉已将林延潮推到了不得不答允此事地步。

    这时候换了一般官员,也唯有一拍胸脯,死命硬扛下此事。

    但是如此不正让王锡爵与天子如愿了?

    王锡爵因为要自己推动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事,所以忍下了之前自己的焚诏打脸之事,但他渡过了这个危机以后,估计着就要秋后算账了。

    更何况现在答应一时无事,但将来一旦事情办不成,国本之事的锅就要林延潮自己来背了。

    林延潮沉默许久,连天子也是问道:“林卿可有把握。”

    林延潮当即道:“启禀皇上,此事臣答允容易,但怕负欺君之名,恳请陛下允臣与部臣科臣商议后再作答复。”

    天子闻言没有说话,而王锡爵则有些怒色。

    而就在这个时候,殿外有中官禀告道:“启禀皇上,科臣们聚集在文渊阁请见元辅!”

    此话一出,王锡爵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林延潮则是暗笑,这被言官三天两头堵门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爽。同时也可以看出王锡爵现在处境到了什么地步,这时候自己有足够的筹码和他耗着,切不可救了他把自己搭进去,更不可出现农夫与蛇的故事。

    王锡爵起身向天子道:“陛下,容老臣回去处理此事。”

    天子也是有些头疼道:“一切交给元辅吧。”

    这时候林延潮主动请缨道:“还请陛下让微臣陪同元辅同往。”

    “好吧!”

    说完王锡爵,林延潮二人从乾清宫里退出。

    自有两名火者给二人打开宫门,林延潮自是落后王锡爵半步道:“元辅先请。”

    而王锡爵回过头来看了林延潮一眼,目光之中很是意味深长。随即王锡爵拂袖而去,怒气冲冲地大步而去。

    林延潮见此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跨出了乾清宫大门。

    等王锡爵快走到了乾清门,林延潮即加快脚步在背后道:“元辅,请留步!”

一千三百零三章 银印

    出了乾清宫,林延潮见王锡爵远去于是道了一句:“元辅,请留步。”

    没料到王锡爵却将自己的话置之不顾,只是大步前行。

    林延潮不得已于是加快了脚步,向前追上王锡爵。

    因为是禁中,林延潮不能狂奔,以免失了大臣的礼仪,所以是疾步而去。

    但见王锡爵出了宫门,林延潮不得不又加快些脚步,这时候也不顾左右火者的频频目视了。

    林延潮追出了宫门,正要以目光搜索王锡爵,没料到他却是在宫墙边抚须,看样子似正等候着自己。

    林延潮微微喘定,然后拱手行礼道:“元辅,真是老当益壮,脚步生风啊!”

    王锡爵双眼微微一眯,抚须道:“宗海,如此言不由衷之言当年没少与汝默兄说吧。”

    呵!

    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啊,你这么说不是讽刺老子虚伪吗?

    没错,老子就是虚伪,怎么了?

    林延潮哈哈一笑,拱手道:“元辅莫要说笑,下官可是担不起。”

    王锡爵继续抚须道:“宗海可知道老夫读书治学之道?”

    林延潮恭谦地道:“还请元辅赐教!”

    王锡爵道:“老夫读书只读古版,寻古人真意,你可知为何?因为今版参杂了太多后人的见解。治学但求一个纯字,只求义不能求利,只要偏差了一点,就容易因小利而失了大义。”

    林延潮倒是点了点头道:“元辅之言发人深省啊!”

    王锡爵肃然道:“宗海修的功夫是永嘉之学,永嘉之学句句道不离利,早为朱子所病,责此失天下之大本。如此之术用在为官之道上,容易事事追求于权术,推崇于种种手段,而迷失了何为大是大非,最后因小利而失去大义!这一番话是老夫的肺腑之言,老夫虽不是申汝默,但代他说话,还是有这分量的,你放在心底好好掂量掂量,!”

    林延潮道:“元辅之言,延潮承教了。元辅这一次回朝后,对宗海的态度可是大为变化,可是因为之前海漕济运之事,最后得利进了内库,而没有到了太仓?”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当初河漕出事!朝廷即突然以海漕济河漕,然后扬州梅家成了皇商,在这其中宗海你得了几分好处?宫中又得了几分好处?”

    王锡爵的唇枪舌剑林延潮算是领教到了。对方对于其中的内情是知道的一清二楚。林延潮拿出海漕的利益来结好宫闱,对于此王锡爵可谓是深恶痛绝。

    林延潮失笑道:“若下官说没有好处,那么元辅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但是元辅下官有几句话不得不说,方才元辅言不可因小利而失大义,下官是深为认同的。”

    “但元辅有没有想过,单独自己是君子是不够的,这天下之人哪个没有利欲在心,岂能要求各个都是君子呢?下官在这里敢问元辅一句,今日之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王锡爵正色道:“当然是皇上的天下。”

    林延潮道:“正是如此,皇上贵为九五至尊,一心一意是要造福天下苍生,但是就算真龙也不免有私欲啊。我等帮皇上治理天下,就免不了既要为皇上的公,也要为皇上的私着想。”

    王锡爵看向林延潮道:“够了,古往今来的奸臣都只知满足皇上的私欲,而不知百姓苍生。宗海不必再多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完王锡爵正要拂袖而去,林延潮却出声道:“元辅,官员的升迁在于天子的一心一念,但要为天下苍生造福,官越大却能办越多的事。对于此心,林某从不讳言。”

    “若是下官满足于皇上的私欲却能实现天下之大利,元辅如此又当如何?

    王锡爵闻言脸色嘲讽之意甚浓道了一句:“如此老夫倒要拭目以待,望宗海你不是巧言令色才是。好了,国本的事,宗海如何打算?”

    林延潮道:“下官出来正是与元辅说此事,下官想过了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事,可能还要改一改,只定皇长子出阁读书方才有把握!”

    王锡爵闻言神色一变道:“若只是皇长子出阁读书,老夫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王锡爵的言下之意就是皇长子出阁读书自己就可以办,又何必用得着你林延潮。我保你复官就是要你利用在百官中的威信,办妥皇三子也出阁读书的事。

    林延潮笑了笑对王五他可以说,救我也正是救你,否则文渊阁内那些言官知道自己被罢官后,怎么会与你王锡爵好好说话?

    不过林延潮道:“元辅,其实皇三子出阁读书并不难,但是咱们既然要早立国本,那么就不可以有任何转圜之地,这边让皇长子出阁读书,那边迟了一个月让皇三子出阁读书。如此皇长子将来心底也有稍稍落下芥蒂,所以下官的意思帮人就要帮到底,又何况未来的真龙呢?”

    “说得轻巧?皇上呢?”

    林延潮道:“皇上其实早有定夺,元辅,皇长子已经十二龄,不可以再拖延出阁读书的时日。百官之心意,天下百姓之所望,皇上何尝不知道?这个时候,元辅在皇上那边只要再多劝几句,那么皇上必不会再作坚持,如此倾世之功可得。”

    王锡爵对此不置可否。

    林延潮再道:“元辅或许心底以为下官此举是贪图拥戴之功,但是全然为公全然为私何人又说得清楚呢?当初林某曾向天子推荐了十名皇长子讲官分别是侍讲学士孙继皋,盛讷,洗马李廷机,修撰唐文献,焦紘,编修陶望龄,邹德博,全天叙,检讨萧云举。”

    “其中李廷机是前首辅王山阴向下官推举的,还有孙承宗是皇上点的名,至于其他人选,元辅若觉得下官有私心,可以自行定夺。礼部决不会有二话。”

    王锡爵听到这里,看了林延潮一眼道:“且容老夫思量一二。”

    林延潮闻言大喜,然后道:“如此下官就不多言了,还有一事,林某昨日看了三辅陆平湖上疏,其中有一句话提及当年世庙赐予前大学士杨一清的银印,大有提请阁臣密疏言事之意。此事元辅不得不慎啊!”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道:“此事老夫省得。”

    林延潮当即道:“那么是下官多嘴了,下官告辞,请恕不能随元辅去文渊阁。”

    王锡爵抚须道:“区区这点小事不敢劳动尊驾!”

    林延潮笑了笑告辞离去。

    王锡爵看着林延潮背影,略有所思,然后满脸凝重地走出出了乾清门。

    而王五,卢中书等一干随从都侯在这里。

    王五一见王锡爵连忙道:“老爷,阁内……”

    “不必多说,老夫已经知道了。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是林侯官的亲信,此事必是他煽动所至,难不成他以为用这样的手段,老夫就会就范吗?”

    卢中书上前满是关切地问道:“元辅,那么林侯官之事怎么办?若是他真罢了官,那么言官可就真的要拆屋子了。”

    “将林侯官罢官的事怕是难了,”王锡爵抚须道,“方才他在天子面前巧言令色,而皇上又念着每年海漕的十几万银子,连焚诏的事也不计较了,打算对他是网开一面。眼下连老夫一时也拿他束手无策。”

    王五,卢中书闻言对视一眼。

    “罢了,先回府再说。这些人看着老夫没有回阁,早晚也会散去的。”

    却说王锡爵回府后,而一直关注宫中消息的陆光祖,也是第一时间得知了林延潮并未被罢官的消息。

    陆光祖于府内来回踱步,对左右亲信问道:“王太仓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以皇上对他的信任,若他真要罢了林侯官的官,也不是办不到吧!”

    亲信道:“我们的消息是天子念着林侯官每年的十几万两漕银没下决心,同时估摸着王太仓也担心将林侯官罢官那么百官必然对他生怨。”

    “百官生怨?”陆光祖问道,“若是林侯官不罢免,那么三王并封的事就办不下去。如此王太仓回朝就成了笑话,以后他有什么主张要办下去也是不易了,而宰相威信,也是从此脸面扫地了。”

    陆光祖此刻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他的心中着实是困惑不已。

    陆光祖现在坐回了榻边,反复的思量哪一步出了什么问题。

    “不会是老夫昨日上的那份奏疏,犯了王太仓的心中之忌吧!可是现在他也是自顾不暇了。”

    正在陆光祖细思之际,突然管家入内一脸亢奋地陆光祖道:“老爷大喜,大喜啊!”

    “何事如此高兴?”

    “从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已是下旨赐银印于老爷,准老爷用此印封直接奏事而不通过通政司!”

    陆光祖闻言不由从塌上颤颤巍巍地站起,密疏言事的权力令他离宰相的至高权位其实又更近了一步啊。

    左右亲信是一并齐声恭贺。

    而连陆光祖此刻也没料到,天子这么快就赐予了他密疏言事的权力。

    喜悦之情在陆光祖心底缓缓平复下去,但见他对着皇城方面一拜道:“真是皇恩浩荡啊!陆某虽是老迈残躯,也当全心全意报效圣上!”

    “立即吩咐人摆下香案,准备接旨!”

一千三百零四章 门生长

    与王锡爵分别后,林延潮从宫中处离去。

    出了东华门到了金水桥边,林延潮远远地就可以望见陈济川,吴幼礼等人都站在马车旁焦急的等候。除了他们二人外,还有孙承宗,陶望龄,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袁宗道几人也是站在一旁,面色凝重地商议着什么。

    林延潮见此一幕,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候陈济川看见了自己,满脸激动地与左右招呼,孙承宗等几个人门生一听说后立即朝东华门处看来,然后也是一脸喜色的迎上。

    林延潮从金水桥边不疾不徐地走过,与众人在桥边相见。

    “见过老师。”

    “老爷回来就好。”

    林延潮则道:“不就进了一趟宫,何必如此紧张。”

    众人对视一眼,孙承宗道:“恩师这荣辱不惊的气度,真是值得我等佩服。”

    方从哲则问道:“这一次天子是没有计较老师的焚诏之罪,而让老师复官了吗?”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是也不是吧!”

    众人都不明白其中意思,林延潮则道:“先回府上再说。”

    林延潮当下坐上马车,几个学生也各自有坐车坐轿前来,而陈济川派了一个腿脚快的下人先一步回府禀告林浅浅,告个平安。

    然后林延潮这才启程与众人一路回到府中。

    林延潮坐在马车中闭目沉思,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林延潮等候陈济川的禀告,片刻后陈济川说:“老爷,前方街巷有些拥堵,我们等候一二。”

    林延潮这一次出行没有亮出自己的仪驾所以百姓没有回避。

    林延潮问道:“这是到哪里了?”

    “南薰坊的邵贤家胡同。”

    林延潮问道:“哦?我记得陆府也在这此。你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

    说完林延潮继续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过了一会陈济川来禀告道:“老爷,确实是陆府出了大事。天子赐银印给陆平湖,现在中使正在陆府上,所以这里才堵住了。”

    林延潮闻言自顾道:“哦?昨日陆平湖才上的奏本,今日倒是赐印了。但能给的恩宠一样一样都给尽了,以后何以再加,陆平湖去位不远了。”

    林延潮略有所思,然后道:“不必理会,稍后派个人到陆府上作贺就是,咱们绕道回府。”

    “是,老爷。”

    回到府中,众人一并到了堂上入座。而林延潮则先回房见了林浅浅后,再来到堂上与众学生共坐一起。

    堂上入座后,林延潮看向门生们即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我入宫面圣的消息?”

    孙承宗道:“是大谏议钟公派人告之的,他说他已是率六科科臣前往文渊阁质问了。”

    林延潮暗暗点头,这就是铁杆政治盟友,钟羽正真没有白费了自己当初保举他出任吏科都给事中的这份人情。

    一旁陶望龄笑着道:“不过看大给谏是白费功夫了,皇上对老师丝毫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恰恰相反。”

    众人闻言不由相顾,陶望龄问道:“为何天子没有责怪老师,还给老师官复原职,老师反而担心呢?”

    林延潮道:“正是官复原职才知我离罢官之日不远。天子现在之不能罢免我,是因一旦罢免则百官又要群起上疏了。圣上治国二十载,这其中的分寸火候还是把握的清楚的。”

    林延潮看向众人笑了笑道:“你们也不必如此,其实就算没有这一次焚诏之事,吾也难安其位。只要王太仓为首辅一日,吾要么忍气吞声,要么也只有离任而去。眼下不过是早一步晚一步的事而已。”

    方从哲道:“若无此事,恩师也早已去朝鲜督师,现在添了这一招,王太仓名声尽毁,而恩师却誉满天下,一弊一利之间,我们还是赚了许多。”

    众人闻此微微笑了笑,不过脸上仍有重忧。

    林延潮看众人神情知道大家的心事,于是道:“吾知道你一心一意都是期望吾能够入阁,执宰相之事。但吾以为能成则好,不能成也未必不好。”

    “事功变法,通商惠工乃永嘉之学的主张,也是我林延潮的政柄,虽说立朝两载以来一事无成,但我的学说已经通过各位流传至天下,可知吾道不孤!”

    “老师言重了!”众人一并齐声言道。

    林延潮笑了笑:“圣人当年穷乎于陈蔡之间,饭菜全无,七日七夜无米下锅,但仍是居室而歌,子路与子贡谈论说,夫子屡次为鲁国所逐,卫国不许他居住,宋国将他讲学的大树砍去,昔日穷困商周,今日又困于陈、蔡。要杀夫子的人没有罪过,欺辱夫子的人不受阻止。但夫子还在抚琴而歌,乐声不绝,难道君子都没有羞耻之心吗?”

    “颜回听后禀告圣人,圣人找来子路、子贡言说,君子能通达道理的叫做通,不通达道理的才叫做穷。吾坚守仁义的道理而遭到乱世之患,怎能说是穷困呢?是故内省不是穷困于道,临危难而不是失德。正如寒冬之时才知松柏之茂盛。陈蔡被围之危,对我而言正是幸事。想想古之得道之人,通亦乐,穷亦乐,故而许由能娱于颖水之上,共伯克自得于共丘山下。”

    “眼下吾之学说不为朝廷主张,不为相公们所认同,不也正是如同圣人当年困于陈蔡之时一般吗?但正如圣人所言‘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吾现在的主张不能声张,是因为朝廷不能采纳,却不是自己的道理错了,又有什么好失望的?千钧重担正好磨砺,历寒暑而知松柏之苍翠,就算一时不能行,将来也有董江都,大可拭目以待!”

    林延潮说到这里,目光落在了众人身上。

    经他方才这么一言,众弟子们神情各有不同,有的惋惜,有的在深思。

    林延潮这一番话别有深意,听得懂的人,自然会懂。

    他目光先落在陶望龄身上,但见他见自己目光看来笑了笑,自己摇了摇头。

    林延潮微微点头再看向叶向高,但见他脸上有些笑意,却身子向后一靠避开了林延潮的目光。

    再看袁宗道时,却见他的神情仍是在惋惜遗憾之中。

    林延潮再看向李廷机,方从哲,但见二人都是一个反应,目光低垂作恭敬谦卑之态。

    最后林延潮目光再到孙承宗身上时,但见他双手按膝,身子微微前倾,脸色有些涨红。

    林延潮点了点头,他已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底。

    他方才那一番话的意思除了袁宗道,在座众人都已经明白。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历史上曾国藩去世前,左,李二人送的挽联。

    最有意思是左宗棠的挽联,左宗很自负,自视甚高,一介举人却向来以平辈的身份指点官位为侍郎的曾国藩做事。后来左宗棠投奔曾国藩,经曾国藩保举出任闽浙总督,但左宗棠成为封疆大吏后反而对曾国藩‘忘恩负义’。

    曾国藩去世时,二人绝交已久,左宗棠却写上挽联‘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再看落款是‘晚生’二字,足显胸襟。

    而李鸿章呢?

    他写得也很有名,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内安外攘,旷世难逢天下才。

    这上半句说得是李鸿章自己,下半句说得是曾国藩。

    上半句中门生长三个字意味深长,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年家子,跟随曾国藩身边最久,后来离开过一段时间,但又回到曾国藩身边。最后被曾国藩定为衣钵传人。

    所以李鸿章以门生长三个字自居,隐隐道出了很多意思来。

    而林延潮众多门生中,徐火勃,陶望龄,孙承宗三人跟随自己最久。

    徐火勃科举不利,现在老家担任鳌峰书院山长。

    而陶望龄倒有传衣钵的意思,但他更喜欢的是‘教授师’,如同王畿与王阳明那样的关系。

    方才几个门生之中,袁宗道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陶望龄则是自己摇头,显然并无这个野心。

    所以回过头来,门生长非跟随自己最久的孙承宗莫属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再说一事,还是当年圣人困于陈蔡时,七日不食,颜子讨了米回来下锅,圣人看见颜子正在扒饭,然后事后问颜子说,我梦见先人,将自己食过饭然后再奉上祭祀。颜子说,不可,我方才看见炭灰进了锅里,弃了可惜,故而抓来吃了。”

    “圣人闻此深感愧疚,对弟子们说,自己亲眼所见的,有时候都不能信。而心中所持呢?有时候也不能信啊!然后告诫于弟子们知人不易的道理。故知非难矣,圣人之所以知人难矣,这句圣贤的教诲,诸位要放在心上,特别是稚绳……”

    孙承宗一愕,然后垂下了头。

    “……稚绳你是门生长,这句话更要记在心底,不可轻信任何人的看法,也不要自以为自己认为的就是对的,你要以此教诲诸师兄弟们!”

    孙承宗惶恐起身道:“恩师的话,学生记住了,但教诲二字承宗实不敢担之。”

    林延潮对孙承宗也未必没有疑虑,但有时候不是主观上愿意不愿意,而是客观上条件是否能够成熟,不需要做什么已是水到渠成。特别是天子越过自己钦点孙承宗为皇长子的讲官。这事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而是天子代自己决定谁为自己的替手,从那一刻起天子已经开始安排自己下野后谁来顶替自己了,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是帝王心术,自己成为礼部尚书前,先用中旨提拔了孙承宗,用着自己的时候同时也防着自己。

    对林延潮而言,众门生之中,孙承宗的威望也是仅次于自己,仅仅拿交游遍布天下的袁家三兄弟来说,他们对外人是言必称孙承宗。名声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在自己门生内部孙承宗也有了与自己持不同意见的实力。譬如上一次袁可立的事,跟随自己多年的袁可立就更愿意与孙承宗商量,而不是自己。

    孙承宗为门生长已是众望所归,既成事实了。从方才的反应来看,李廷机,方从哲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但孙承宗在,半路出家没有资源的他们却不敢争也不能出面争,否则郭正域,陶望龄,袁宗道肯定会不服他们,到时候反而弄巧成拙了。当然这么说不是林延潮信不过孙承宗的人品,但是时间久了二人肯定会有分歧,这是权力的属性,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林延潮笑了笑,对孙承宗道:“你跟随我最久,又深得人望,你不来替我出面,何人能有这资格?”

    随着林延潮这一句话道出,已经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陶望龄,袁宗道脸上都是大喜。

    孙承宗则拜下道:“恩师对此信任,孙某实在惭愧之至,唯有谨遵恩师教诲行事。”

    而叶向高,李廷机,方从哲几人对视一眼,然后也是向孙承宗道:“以后就请孙兄多指教了。”

    叶向高,李廷机,方从哲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他们并非自己门生,是自己的心腹。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这三人包办万历朝中后期的内阁大学士之职,可谓是铁三角组合。而换句话说,他们有势力平衡孙承宗。而且李廷机也被自己荐为皇长子讲官。

    让孙承宗,李廷机同时成为皇长子讲官,也是自己早早安排下的一步棋。

    至于自己,现在该放的时候也当放一放了。

    林延潮当下将孙承宗扶起道:“这些年为师一直替你们挡在前面,眼下也是退一步,让你们出一头之地的时候了。还记得当初我与你们讲程先生拜见邵康节的事吗?”

    “学生记得。”孙承宗望着林延潮。

    林延潮笑了笑感慨万千地道:“是啊,邵康节临去的时候对程先生,你学问乃成如生姜树上生,失则生姜树上出啊。最后邵康节举起双手对程先生道,你要学着把路放宽一些,让后来人走一走!道理就是这样,我退一步,汝方有路可走!”

    孙承宗听到这里,双目已是泪下。

    陶望龄,袁宗道二人也是连连以袖试泪。

    不久众门生们起身离去,孙承宗,陶望龄,袁宗道等人并行边走边聊。

    孙承宗道:“恩师以门生长托我。我不知我是否妨碍了恩师,以至于恩师露出隐退之意,所以惶恐不安啊!”

    袁宗道道:“稚绳不必过责,昔日圣人作幽兰操,自言此为伤不逢时之作。故而我等常以兰花比作君子,生于幽处,不以无人而芳。恩师是通达之人,早就明白君子的学问非为通也,乃为穷而不困。但恩师可以这么想,我等作为门生却要让天下人知道恩师学问通与不通,如此就看稚绳兄能否达济天下了。”

    陶望龄笑了笑道:“说得好,恩师向来并非执着拘泥之人,而且事事都有分寸在其中。他既现在以衣钵传之稚绳必有深意在其中,我等静观其变就好了。”

    次日,吏部之中。

    赵南星与顾宪成正对坐品茗。

    赵南星给顾宪成斟了一杯茶后道:“叔时,林侯官这一次官复原职了。”

    顾宪成道:“哦?以王太仓的性子,居然没有劝说皇上罢了林侯官的官?”

    赵南星笑了笑道:“抄发的公文是我在太宰那亲眼所见的。”

    顾宪成闻言沉默不语。

    赵南星道:“我方才从太宰那边过来时,太宰吩咐了我几句话,他说林侯官这一次焚诏之事,乃我辈大臣之风骨所在,朝堂上必须还有林侯官如此大员主持,方能匡扶社稷,规劝天子免于过失!”

    顾宪成道:“怎么太宰也转变对林侯官的态度了?”

    赵南星点点头道:“看来是如此。”

    顾宪成道:“不出意外啊!林侯官此举可是狠狠扫了王太仓的颜面,王太仓的敌人,当然就是太宰的朋友。但太宰还是不知林侯官的为人,今日我等器重于他,明日他就会捅我等一刀?”

    “诶,我看叔时你对宗海是成见太深了。之前你一直说他事事揣摩上意,阿附执政,现在此事一出,可知他乃是一名真真真正的直臣。你再抱着如此眼光,不仅太宰,我也很难再与你论及此事了。”

    顾宪成摇了摇头道:“梦白,你就是太容易轻信他人了。好了以后在你面前,我不再说林侯官一句不是。”

    赵南星笑了笑道:“既是太宰有意与林侯官示好,那么我等也要效劳,趁此机会修补于林侯官的关系,无论怎么说这一次京察,若能让林侯官站在我们这一边,王太仓就显得更加失道者寡助。”

    顾宪成道:“此言极是,礼部的于元时一向倾向我等,但他的侄儿于中甫,从弟于元贞却与林侯官甚近,可以趁着这一回事说动于中甫,于元贞,再由他们向林侯官进言,如此不是更好。”

    赵南星摇头道:“叔时,这样不太好吧,我直接说倒是没有什么,要人带话怕是林侯官反而以为我们不诚啊。”

    顾宪成道:“这有什么?让林侯官明白我等吏部的实力,以后说起话来不是更好商量吗?”

一千三百零五章 智囊

    却说之前顾宪成,**星议论所提的于玉立。

    于玉立从万历十一年中进士以来,他先出任刑部主事,后任员外郎,郎中,今年又调回刑部出任河南清吏司郎中。

    于玉立与林延潮关系密切,在部里办事干练勇决,人人都是敬他三分,在官场上有一个倜傥好事之名。

    自林延潮焚诏,于玉立一直关切着事情的动态,林延潮被召入宫后,钟羽正率言官大闹文渊阁,事后于玉立与钟羽正一起拜访了林延潮。

    然后于玉立得知了林延潮虽已经复官,但是欲求引退之意。

    闻此消息钟羽正,于玉立二人都是暗暗心惊,钟羽正当场说出自己也外放地方为官。

    于玉立明白林延潮若引退,那么钟羽正将不适合在吏科都给事中这样的位置上,所以外放为官不失为明哲保身之举。

    从钟羽正的表态,于玉立明白一件事,自林延潮出任礼部尚书后,这段他于玉立最风光的时日已是过去了。

    他不似钟羽正,对方出任吏科都给事中这些年,积累了不少人脉和资源,说是外放但走动一番两三年后任京卿的可能还是很高的。

    但是于玉立身为刑部郎中,随着林延潮一退,此后怕也是很难有所作为。

    于玉立从林府返回后,一直想着这件事,心烦意乱下即去了他族叔礼部郎中于孔兼的寓所一趟。

    没料到于孔兼竟给他指了另一条路。于孔兼与吏部的顾宪成,**星交好,而顾,赵二人又深得吏部尚书孙的器重。

    于孔兼委婉地透露出让他改换门庭,同时他也会出面说服朝鲜出任赞画的于仕廉。

    于玉立深知以血脉亲情为重的道理,于孔兼与吏部走得如此近,他也很难避免与吏部不产生瓜葛。同时林延潮现在求退,他改换门庭对于将来的仕途也很有好处。

    不过于玉立没有立即答允,一来林延潮毕竟还未引退,二来答允太早,也让别人看轻了自己。

    于玉立从于孔兼那回到自己的府上,于是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竟然是一夜没有合眼。

    次日清晨到了上衙的时候,于玉立竟还是没有半点睡意。一直到了河南司的署衙里,于玉立方一坐在舒适宽敞的公座上,一股倦意袭来,两眼皮打架,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于玉立挨不住,当即吩咐道:“上壶浓茶来。”

    话音刚落,坐堂小吏就提着茶壶来到于玉立身旁给他沏了茶。

    于玉立不由笑着道:“你怎知老爷我要喝茶?”

    那坐堂吏陪笑道:“一早上看老爷神情疲倦,就是先备着,没料到真派上用场。”

    于玉立看了对方一眼,端起茶盅来道:“还有些眼力劲,提着茶壶侯了很久吧。”

    于玉立边说边喝茶,顺便还抬眼打量这名小吏,但见对方长得其貌不扬,乍看下似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于玉立心想自己堂上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人物,脑子里一搜刮,他这才想起来道:“本官想起来了,你叫汪文言,在歙县干过狱吏。”

    于玉立想起来,此人是原中书舍人黄正宾的同乡。万历十九年时,申时行因为‘被署名’之事上疏解释,暗中将矛盾指向了次辅许国,黄正宾上疏指责申时行‘排陷同官,巧避首事’,因此对方被罢官还被廷杖了一百。

    黄正宾与于玉立颇有私交,离京时将自己的同乡汪文言推荐给他。

    于玉立对汪文言本也没有在意,而是让他去于仕廉那做事。这一次于仕廉去朝鲜前,又将他推荐到于玉立这来。于仕廉曾屡次与自己说,此人很有智计,自己若遇事大可与他商量。

    但于玉立这些日子来忙碌于公事,竟是忘了这一茬的事。

    当下于玉立喝了一茶,于是一面处理公务,一面与汪文言在公堂上聊起天。

    于玉立越聊越是欣赏此人,聊到后来索性将公事放在一旁,与他谈起朝堂上的大事来。汪文言遇事极有见地,特别是权谋用术之上,说到后来于玉立已是有几分讨教的意思在其中。

    对于第一次见面而言,汪文言凭一席话就令于玉立如此折服。他深觉得自己真是有眼无珠,差点错过了人才。

    当日于玉立处理完公事,然后又将汪文言请来府中设宴款待。

    酒过三巡于玉立屏退左右对汪文言道:“眼下我有一件为难事,想要与你商量一二。”

    汪文言笑着拱手道:“在下知无不言,定为老爷竭力谋划。”

    于玉立点了点头,当即将林延潮要引退,而顾宪成那边招揽他的情况说了。

    汪文言听了后问道:“老爷已是答允了吗?”

    于玉立摇了摇头道:“还未答允,但是有所意动。”

    汪文言笑着道:“老爷,那就不要答允了。”

    哦?于玉立停下筷子。

    说到这里,汪文言举起酒杯,大口喝了一口:“老爷,若我所料不错,朝堂上马上就要有一场大风波,去哪一边都不是最好的。老爷这个时候要学大宗伯,不轻易掺合。”

    “哦?你说是大宗伯要引退是要避开这一场大风波?”

    汪文言笑了笑道:“沙场之上是腥风血雨,但朝堂上杀人不见血,但局势凶恶更胜十倍。大宗伯身在其中,虽春风未动但却仍早有所察觉,这时候避开,老爷觉得大宗伯是要明哲保身吗?”

    于玉立喝了一口酒道:“大宗伯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是明哲保身,就不会行焚诏之事。”

    汪文言点点头道:“不错,老爷,这一场大风波看似将起于内阁与吏部,但是背后却是站着圣上与百官。本朝说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是从嘉靖朝大礼议起,皇上与百官之间就没有和睦相处过。”

    “大宗伯用焚诏的事先退一步,看似站在百官一边,其实则不然。你我都清楚大宗伯是一心想要事功,无意卷入政争其中,但皇上与百官们都不关心大宗伯如何事功,都只想要知道他是站在哪边的人。这一次王太仓将他逼急了,所以才先扬起手给他一个巴掌,因此这件事大宗伯看似已站在百官一边,但时候久了圣上心底也必然会清楚。”

    “因此大宗伯这一退,是让内阁与吏部,天子与百官先斗起来,到时候朝堂上乌烟瘴气,官员们陆续罢官,天子与元辅自也是不好受,为天下所指。两边斗得水深火热的时候,自然也没有人去事功,去真真正正去给朝廷办事,那时候他们就会想起大宗伯的好处来。”

    于玉立闻言露出深思的神色然后道:“还是老祖宗的那句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汪文言笑了笑道:“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这天下既是要有人出来争权,也需要人来办事,否则天子权大了不好,百官权大了也是不好。可是如潘大司空历经三朝,无论先帝还是官员何人对他不是器重有加?古往今来争权的人在史书难有好的名声,但能如潘大司空这样事功者,经史官之笔却可万古流芳!”

    “所以大宗伯可以一再推举顾叔时为官,是为了让自己表面上不去争!咱们也不能跟着掺合,一旦掺合,咱们就成了争权的人,而不是办事的人了。而圣上最恨官员们结党。”

    “那本官当如何?”

    汪文言闻言却没有出声。

    于玉立看出他的迟疑,当即道:“但说无妨!无需有任何的顾忌。”

    汪文言道:“既然如此小人斗胆直言了,老爷若是认为大宗伯能东山再起,此刻最好是共同进退。”

    于玉立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与钟叔濂一样自请外放?”

    汪文言则摇了摇头道:“钟叔濂已经办了,我们再办就是拾人牙慧了。此事还是请老爷自己决定。”

    于玉立闻言仔细左思右想了一番,然后深以为然地道:“此事我自会考量,这一次实在是多亏了先生,承蒙指教,于某受用不尽啊!”

    汪文言笑道:“小人哪里称的上先生,老爷言重了。”

    数日之后,林延潮官复原职的消息传遍了京师。

    而同时林延潮接到**星的来信,信中言辞恳切,对自己上一次书信里无礼的态度进行了道歉,也进行了辩解,同时在信中透露了吏部尚书孙对林延潮焚诏之事十分赏识,主动提出双方修好。

    林延潮见信之后,心想**星虽说道歉,但上一次来信时那几句话仍是让自己心底不舒服。

    **星,顾宪成一直在明里暗里的挖自己的人,以为林延潮不知道?之所以忍着他们,不与之扯破脸,是因为……

    林延潮想到这里,于是提笔给**星回了一封信。

    信中当然是林延潮很‘大人不记小人过’,对于这一次的事并没有任何责怪**星的地方。林延潮还提到虽说大家以前有些误会,但自己始终认为赵,顾二人是他的莫逆之交。

    并且林延潮在信中反复提及自己当年上天下为公疏时,二人冒死替自己的求情的事。

    林延潮洋洋洒洒于信中写了三千多字,但唯独对于站队的事一字不提。

一千三百零六章 碧蹄馆

    万历二十一年三月二日,三年一度的京察如期进行。

    对于京官而言,四品及四品以上官员需向天子自陈(自劾)以定去留。

    但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则需经堂审。

    堂审之前,吏部考功司,都察院河南道,吏科都给事中三方官员必须对要经堂审的官员派以访单并结合考语进行考察。

    这期间费了有大半年左右的功夫,到了堂审一日,每名官员都要如犯人过堂一遍,接受三司的最后裁定。

    堂审前数日,主持京察的官员都必须在吏部住宿,此被称为宿部。

    到了堂审之日,吏部尚书孙鑨,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世达,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四人高坐于吏部公堂之上。

    四人并排而坐,吏部尚书孙鑨左都御史李世达坐于正中左右,他们左右分别又坐着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吏科都给事中钟羽正,而被考核官员的访单考语都在几人面前一览无遗,每人都可根据考语对官员的最后裁定提出意见。

    如此八目八手,指视昭然,至少在程序上还是相当公正的。

    现在堂下所立之人乃太仆寺少卿徐泰时。

    钟羽正看到他的访单考语时,再看了对方一眼不由无奈。

    “太仆寺少卿徐泰时,有人揭发你在任工部营缮司郎中时,修寿宫上贪墨银两达百万之巨,此事可有?”赵南星看向对方目光咄咄,声色俱厉。

    徐泰时闻言又惊又怒,大声道:“回禀司君,此乃诬告!本官督修皇陵时,相土以定高下,精心核算,省钱数十万缗,此事为皇上看在眼底,并钦赐麒麟服……”

    赵南星看了徐泰时一眼道:“我不问你如何修寿宫,就问你有没有贪墨?”

    徐泰时闻言沉默片刻,然后道:“寿宫所费七百多万两之巨,账目一笔一笔在户部那边都是极为清楚,若是你们不信去户部查证!若是再不信……”

    徐泰时还要再言,李世达坐直身子打断道:“够了,你不必再多言,否则不知要扯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有无贪墨,都察院会继续查,眼下你暂且回籍待勘,你的清白与否,朝廷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几位大人以为如此处置如何?”

    徐泰时闻言脸色一变,抬头望向钟羽正一眼。

    徐泰时,钟羽正都是万历八年进士,二人有年谊在。但钟羽正则是向他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而孙鑨微微点了下头,而赵南星看堂官表态,也唯有放弃追究的意思道:“就依都宪的办法!”

    徐泰时闻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在吏部公堂前不敢发作,当即行礼领命然后离去。

    钟羽正见此微微松了一口气,徐泰时是申时行的姻亲,赵南星指责他贪墨了百万两之巨,背后所指就是申时行。李世达让他回籍听勘就已是作出处置,先将他罢官至于后面的勘察自是不了了之。否则真的对徐泰时追究下去,牵扯到申时行那事情就不得了了。

    钟羽正额头冒汗,这一次京察果真是非同小可。

    钟羽正看了上首吏部尚书孙鑨一眼,但见这位老者看起来有些瘦骨嶙峋,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出手着实狠辣。最重要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过一言,这京察之事外人都以为是赵南星,顾宪成二人一手操办的。

    堂审继续进行,徐泰时被罢官后,又牵扯到一人,此人是前吏科都给事中杨文举。

    这杨文举乃申时行私人,因被弹劾而告病在家。这一次京察又被拿出来。有人举报他在江南处理荒政时,贪污八千多两,收授古玩器具不计其数。

    而这一次杨文举以不谨的罪名被革籍,如此可以安心养病不用回来了。

    钟羽正不由感叹,吏部还真是下狠手了,不过这些处罚倒也并非完全凭空捏造,至少有公正在其中。

    接下来的堂审,钟羽正越看越是心惊,太常寺卿,也就是次辅赵志皋的弟弟被罢官,赵南星的姻亲都给事中王三余,孙鑨外甥员外郎吕胤昌,甚至连陆光祖的心腹,刚刚出任文选司郎中的王交也被罢免。

    一时之间,几十名官员被罢。

    钟羽正评估了下,不少都是原先依附执政,或者是现在内阁大学士的私人。

    不过所幸林党私人却没有在这一次京察中被罢官,甚至连处分也没有。因此钟羽正也没有说话反对,这也是他沉默所换来的。

    当日堂审之后。

    吏部尚书孙鑨当即就将京察官员最后考核优劣的结果绕过内阁直接递给了天子,此事也是如同当面给内阁甩了一个巴掌。

    顿时朝堂上硝烟四起。

    而复官不久后的林延潮闻之此事,倒是没有太多惊讶。

    只是京察之前,申时行有写信来让他照拂徐泰时一二。不过申时行也知道林延潮自顾不暇,也只是让他勉力为之。

    申时行下野后这一年半来,林延潮与申时行书信倒是一直没有中断。

    之前申时行老师董份出事,在地方差点闹成民变,申时行要林延潮在朝堂上敷衍一二。林延潮看在申时行,董嗣成面子也唯有违背原则替董份说了几句话。林延潮肯违背原则出手经此一事后,申时行倒是很高兴,于朝堂上的事对林延潮多有提点指教,师生二人书信往来更加频繁。

    不过林延潮也是深感人走茶凉的道理,这几年朝堂上之前依附申时行的官员罢官的罢官,改换门庭的改换门庭,还有一次徐泰时,杨文举的事也是如此。

    徐泰时之前与林延潮交情很不错,这一次自己却没有出面保他,对此林延潮不免愧疚。

    不过对于之前的申时行私人,确实很多名声都不太好。申时行走后,林延潮本有意继承过来,但是最后经深思熟虑后除了胡汝宁等部分,其他人都还是算了。

    其中既有爱惜羽毛的意思,也有些人自己不太指得动。

    现在王锡爵在朝,连在乡当初被申时行一起提名为储备宰相的朱赓,沈一贯,也是宁可家里蹲,而不谋求复出。

    林延潮深知众人都在等,王锡爵不走这些人是不会回朝堂上的。

    当然申时行,朱赓也有劝林延潮在这个时候避一避深得帝心的王锡爵,索性回家养望一段时日,等以后再东山再起。

    林延潮却迟迟没有回答,而就在这个时候,朝鲜方面传来明军的消息。

    原来在一月二十六日时,明军与倭寇在碧蹄馆激战。

    明军自收复平壤后,二十日又收复开城,然后于二十六日抵至王京附近。

    明军行动迅速,也是遵照之前天子圣旨。

    一来明军这一次入朝只有携带五十日的兵粮。

    二来天子及石星都认为平壤大捷后,倭军已无余力,这时候应乘大胜之势收复三京,尽快解决朝鲜战事。

    明军以轻骑先行大约兵马在五六千人,而王京的倭军自平壤战败后各方退了下来以收缩防线,兵力达到了四万以上。

    明军当时有大胜之势,而这边倭军因平壤之败泄愤屠杀了王京几万军民。朝鲜上下十分愤怒,朝鲜军民又急于收复三都,加上误得消息‘王畿已空’,所以君臣上下是一个劲的催促李如松出兵。

    于是李如松率军出击,但冒进的明军前锋在碧蹄馆中伏,然后李如松率后队精骑赶来救援与倭军大战。

    李如松到达战场,发觉倭寇并非之前朝鲜所言的残兵败将,乌合之众(当时倭军前锋是号称三千抵一万的立花宗茂部),而且人数也不是只有朝鲜方面所禀告的数千残余而是数万之众。李如松深觉上当,但前部中伏只能勉强作战。

    双方一番激战,倭军人数虽多却没有奈何明军,最后李如松率军突围而去,

    此战之后,李如松以一敌十打了个平手,故而有理由向朝廷报捷,但是报捷同时也说了自己现在的难处,请求朝廷添兵。

    而经略宋应昌也是奏称朝廷,言兵力单弱粮草不敷,恳请朝廷早做方案。

    林延潮看完朝鲜的战报后,却没说什么,而是向左右问起王锡爵这几日在做什么?后林延潮得知王锡爵这一段很忙,一连数疏的向天子请求让皇长子出阁读书。

    林延潮明白王锡爵看来已是听从了自己的建议,国本不立这宰相当得不稳。

    而此刻文渊阁里,兵部尚书石星正在王锡爵的值房大声陈词。

    “元辅,眼下朝鲜我军情势危急,还请你速速添兵啊!”

    王锡爵看向石星道:“之前平壤不是歼敌数万?怎么到了王京居然又有数万倭寇?到底是前面在虚报,还是后面在虚报?”

    石星擦汗道:“前后都不是虚报,兵部从朝鲜之前各方所得消息,本以为倭军最多不超过十万之众,平壤一役已是尽歼敌精锐,但以碧蹄馆以及近日的战报来看,倭军起码有二三十万之众。”

    “二三十万?”王锡爵有些怀疑,“若依出兵一半,留守一半而论,岂非有五六十万之众,这弹丸之地也有这么多的兵马?”

    石星有些难为情,他也不认为是真的,但事实摆在眼前最后:“虽不敢置信,但确实如此。”

    “但是碧蹄馆之役不是胜了吗?为何又要添兵?”

    石星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这一次出兵我军说是四万五千余众,但入朝者不过三万六千之数,平壤伤亡三千,碧蹄馆又伤亡一千五六,加上入朝后害病的,可战之卒已不足三万。何况此役李如松所部五六千骑兵人数虽少,但都是精骑,其中不少都是跟随李家征战多年的家丁。”

    王锡爵闻言坐下道:“你既说前方军粮已是不济,若再添兵这多出来军粮怎么办?”

    石星闻言道:“为今之计,一是从浙江等人募集善战之兵,这南军对阵倭军确有神效,还有川将刘铤更是名将,二是朝廷派官员到山东买粮,无论如何要凑集粮草出海运至朝鲜。三就是我军苦战已久,恳请朝廷发银犒赏振奋军心。”

    王锡爵斟酌道:“你说这三件事,每一件事都是难办。募兵要钱!买粮要钱!犒赏也是要钱!但太仓早已空虚了。”

    石星道:“太仓虽然空虚,但还有太仆寺银可以支取!”

    王锡爵闻言立即道:“太仆寺银是朝廷买马所立不可以轻动。”

    “元辅,求你看在前线三军将士拼死奋战的份上发发慈悲吧!”石星哀求道。

    王锡爵看向石星也是叹道:“大司马,此成何体统啊?太仆寺银我可以想想办法,但是军粮的事难啊,要去山东买粮又要运船出海,这不是一两个月能办成的?就算粮运到了,恐怕于战局也是无济于事了。”

    石星闻言沉默半响,然后不情愿地道:“元辅……当初……朝廷有人不是有提过海运之策了?”

    王锡爵没有计较石星为何突然说话突然结结巴巴起来,而是问道:“你说得是海漕?”

    石星点了点头道:“哎,回禀元辅,实在是难以开这个口,但确实如此。”

    王锡爵认真打量石星问道:“那你要仆开这个口呢?”

    王锡爵想起了当初在乾清门前与林延潮的对话,当时自己以对方开海漕而媚上之事,很是讥讽了他一番。

    难道林宗海布置这海漕之事,还真得如他所言是为了将来海运济朝,而不是谋一己之私。不可能,谁也料想不到朝鲜战事会到这个局面,若是他真的知道,那可真的就是未卜先知了,此事一定是巧合才撞上的。

    但现在似乎要化解危局,也只能让石星拉下这个脸来求林延潮了。

    “当初你说五十日能够平朝,但现在出现了僵局,也唯有你去办了。仆现在……现在还因京察的事而……”

    石星大声道:“元辅,石某不熟怕丢这个面子,只是怕林宗海不肯通融。”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当初林宗海宁可与仆翻脸,都不愿去经略朝鲜经略,那么仆的面子又在哪里?拱辰兄,你也别想绕过林宗海直接找皇上,海漕后面牵扯得很深,不仅有皇上的一块,还有宫里几位大珰的一块,拱辰兄切莫想掀桌子的事。”

    王锡爵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现在吏部已是以京察向自己发难,但王锡爵却无法反击,一来国本未立,百官对他仍是敌视,二来林延潮,陆光祖仍是他的心腹之患。

    石星何尝不明白王锡爵的处境,但他也知道海漕后面的事不简单,他也有动念头万一林延潮不同意,他就请皇上停止今年的海漕,而转输朝鲜。但是海漕一停,石星的官恐怕就当不下了,有着贪财好货之名的天子第一个就要不高兴。

    石星一脸无计可施地从文渊阁走出,朝鲜之局势,凭现在入朝三四万人马是不能将倭寇二三十万人马赶下海的。所以要打赢此战就要添兵,但添兵就是要添粮,可是现在朝廷连朝鲜前线三四万人马的军粮都无法供应。

    要凑集军粮,从辽东走陆路那么损耗就太大了,而在朝鲜就地征粮也不现实,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走海运。

    如果可以将今年海漕的五十万石漕粮直接从山东登州渡海运往朝鲜就好了,有了这五十万石粮草,再添兵个两三万,那么朝鲜之事就可以解决了。

    但是这一切都要靠林延潮啊。

    让石星低头去求林延潮,这让他如何愿意?

    石星回兵部后当即让各司官员集思广益商量对策,但是前方各种消息也是令石星头疼不已。

    首先是李如松因为已知朝鲜倭军兵力远超明军,又兼粮秣不济,朝鲜突降暴雨,骑兵难以驰骋之故,向兵部请求退兵。

    而闻之明军退兵,朝鲜君臣上下无不哭泣挽留。但李如松坚决退兵,撤军四百里退至平壤,甚至将刚刚收复的开城拱手让给倭军。

    而朝鲜上下闻此无不痛心,甚至有人讥讽明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石星知道李如松的苦衷,因为粮草不济,若是再孤师死守开城,则容易全军覆没。现在李如松唯有缩短补给线,等粮草充足后再行反攻。

    同时明军因为缺粮,内部局面已经开始恶化,原先入朝战马有近三万匹,但因为缺少马粮损失了一大半,甚至有一日损失了八九千匹之多。

    前线的明军将士不得不杀马解决军粮,而朝鲜当地凑集了一点军粮如同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

    虽说李如松有撤兵的理由,但石星是为了撤兵而感到十分不悦。

    因为明军拱手让出开城,在朝鲜影响极为恶劣。毕竟之前石星在朝鲜,万历面前都是牛皮吹破头,但现在开城得而复失令石星十分没有面子,最重要的是影响到朝鲜对明朝的信心。

    这时候兵部众官员对宋应昌,李如松退兵之事有所不满,而众人之中唯独职方司郎中申用懋慷慨陈词为李如松退兵之事力陈。

    石星看了职方司郎中申用懋一眼,这时候他突然想到,申用懋是申时行的长子,那就是林延潮的世兄。他与林延潮交情极好,或许可以让他代自己游说。

一千三百零七章 休劝大度

    兵部的公堂之上,但见申用懋大声慷慨陈词:“李如松提督入朝不过半个月,但已是收复了朝鲜三都之中的平壤,开城,各道倭军望风披靡,朝鲜八道已有黄海,咸镜,平安,京畿,江源五道大部收复。”

    “半个月即收复五百里地,如此赫赫战功,怎么能因碧蹄馆小小受挫,而质问于李提督呢?”

    申用懋虽是如此说,但兵部的其余官员都是默然不语。

    此事关系很复杂,表面上看是追究李如松的问题,但实际上问题却出在宋应昌与李如松的文武不和上。

    宋应昌是石星亲自保奏出任经略的,但李如松在很多事上不听宋应昌的节制。

    而宋应昌与李如松不和,更深一层演变为南兵与北兵之不和。这一次入朝南军将领杨元,吴骆志,吴惟忠都是宋应昌一手保举的。

    这当然是石星,宋应昌平倭必用南军的主张。所以最后造成南兵服从宋应昌,北军听令于李如松的情况。

    特别在平壤之役后,出现了南北军争功的局面。

    事实上也就是宋应昌与李如松的矛盾激化。

    在平壤一战的前线奏功上,李如松将首功归于部将张世爵,将北军列为第一,而将南军列为第二。

    这引起了宋应昌的不满。

    这时候朝鲜也插了一脚,认为平壤之战全赖南军,特别是吴惟忠部表现尤为得力。

    然后又有一等说法,是南军都是炮军,北军多是先登,结果攻城时候倭寇被炮轰死,但最后割首级的都是北军。

    然后此事流传到朝中山东巡按周维翰,吏科给事中杨廷兰却成了上奏朝廷说平壤一战的首级,多为杀良冒功。

    杨廷兰还弹劾李如松言,以小胜冒充大功,以大败隐匿为小败,以此指责李如松夸大平壤之战的战绩,并掩盖碧蹄馆之战的损失。

    但是杨廷兰身为吏科科臣,身在京城,为何能对朝鲜上大小事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言之凿凿的称其杀良冒功,掩大败为小失。

    以至于杨廷兰这些话还被外国史学家拿来对于碧蹄馆之战大吹特吹,往自己脸上贴金。

    其实只要弄清楚这些言官的尿性就知道了,向来都是有一分的事说成十分,且语不惊人死不休。

    至于言官的上疏背后是否有党争,或者有人授意,还是出于一时激愤,倒也说不出清楚。

    但从李成梁到李如松他们被言官弹劾不是一次两次了,父子二人都曾先后被言官弹劾罢职,要不是这一次宁夏,平壤之役,李家将估计还被压在家里。这一次李如松立下这样大的功劳,更加引人侧目,而从朝廷角度而言,也是一贯以文御武的策略,生怕边将滋生出野心。

    不过这些奏章背后的攻讦,确实令李如松疲于应付,天子为了一究真相,已经派出山西右布政使韩取善,之前弹劾的山东巡按周维翰到平壤查验首级。

    而兵部的众官员从文官是一家的角度来说,估摸着是宋应昌让言官弹劾李如松,以使对方能够听命,所以兵部官员肯定是支持宋应昌的,毕竟支持宋应昌就是支持石星。

    唯独申用懋这个时候很没有眼色,大声为李如松脱罪。

    他方才话里意思也是很明白,李如松半个月收复五百里之地,可见倭军已经被平壤一战打得犹如惊弓之鸟了。如此情况下,平壤一战怎么可能是以小胜而报大功呢?

    这个情况想想就明白了,但是现在碧蹄官不胜后,朝廷又出现了质疑的话语。

    申用懋大声道:“纵观李提督碧蹄馆之战,我军以数千之兵在不利之地势下力战倭寇数万人,虽不支而退但损失并不大。特别是李提督闻敌强而敢进,敌众我寡而敢战,战不利而敢断后,此实乃名将风范。我们兵部怎可听外廷一些言官诋毁而质疑李提督呢?”

    申用懋自是有什么说什么,一旁兵部的官员知道他是申时行的儿子,也不与他计较什么。

    这个时候身为兵部尚书的石星发话了:“但无论怎么说,李家父子向来用兵自专,不受文臣节制,当初宁夏之役时,就有人参李如松‘以权任既重,不受总督节制,事事专行’,圣上也因此下旨申斥过,尔等难道忘了吗?”

    “至于入朝之前,李如松见宋经略,也是不知上下礼仪。到了平壤一战,李如松有战功不假,但却刻意偏袒北军,于碧蹄官之战赌气率轻骑南下,而抛弃南军步卒。他本想一战而胜压下南军战功,但谁料却损兵折将而回。”

    申用懋见石星发话了,不敢当面顶撞,只是道:“回禀大司马,下官没有刻意为李家说话的意思,只说轻兵冒进之事,李成梁在辽东用兵时,多有率轻骑千里迂回,深入敌境大获全胜战绩。李如松身为其子自然……”

    “好了……”石星道,“今日主要是议论如何派兵以及化解眼下局面之事,李家功过以后再论吧!”

    一名官员出面道:“大司马其实我们论得也是一件事,宋经略之前入朝时,朝臣们就认为他的资历不足以镇压蓟辽两镇的雄兵悍将,现在将帅不和,若是再继续下去,恐怕南军北军之间内部就要乱起来。兵粮不足不过是一时,但将帅不和才是兵家大忌啊!”

    “你说要换,岂有这么简单,要换当换谁?换经略,还是换提督,还是两个一起换?临阵换将难道不是兵家大忌吗?”石星训斥了回去。

    在他眼底只要军粮之事解决,那么前线的战事自然可以平定,可是兵部的众官员只想到了换将,好像一换将前线就立马可以打赢了一般。

    兵部议了一日也没有拿出一个章程。

    退衙时,申用懋正要离去,却被人告知石星请他留下。

    申用懋闻此当即返回兵部大堂。

    “拜见大司马!”

    “都是一个衙门的,大家无需多礼。”石星态度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实令申用懋意外。其实平日在兵部石星很器重申用懋,否则敢于当众质疑领导的,不是心腹就是傻瓜。

    石星示意申用懋坐下后,自己起身离开公案来到申用懋对面的椅上坐下。

    石星道:“敬中,你自任职方司郎中以来,深明地理,熟悉九边要害,上一次进了一份《九边图》其中详尽记载九边地势,本部堂呈送天子后,天子对此是赞赏有加啊!”

    申用懋当即起身道:“不敢当,下官也是依照大司马的吩咐去办的。”

    石星摆了摆手笑着道:“你不要谦虚,你刚进衙门时候,本部堂还是看在申公的面子上……但现在你的才略正是要为本部堂所倚重。实不相瞒,这一次朝鲜前线缺粮,本部堂实在忧心忡忡,但是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找你来商量,你有什么高见?”

    申用懋道:“当然是尽快派官员到山东去买粮,然后坐船出海运粮!”

    石星捏须道:“山东今年闹了春荒粮价奇贵,去山东买粮……就算买到粮,但从各府筹集,再去出海恐怕也有波折!”

    申用懋心想,自古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石本兵当初以五十日军粮计平朝,也是大过大意了,现在出事找自己来商量,自己又有何策呢?

    石星叹道:“去年大宗伯曾向老夫提议在登州设立粮仓,以作为大军至朝的周转,但此事我虽答允,但后来山东闹了春荒,本来要用来仓储的粮食,却被山东地方调去了赈济灾民。结果……老夫当时也没有追究。”

    申用懋问道:“大司马的意思,是不是让我再去问计大宗伯?”

    石星看向申用懋道:“本部堂与大宗伯之不和,可谓满朝文武皆知,所以今日的事……你也知道了本部堂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了,所以敬中能否替我跑个腿,哎!”

    石星双手按在膝头上,满脸的自责之色,申用懋当即起身道:“大司马何出此言,你有什么吩咐下官立即去办就是。”

    石星闻言,勉强地笑着点点头道:“若是如此就是太好了,一切有劳敬中了。你与大宗伯说,只要他能安排此事,石某将来一定会有厚报!”

    申用懋见石星如此低三下四地恳求自己,当即坚决地道:“大司马丹心为国,下官敢不效劳。下官这就去大宗伯府上!”

    当即申用懋从兵部离开,然后立即赶往了林延潮府上。

    申用懋一路之上寻思已久,想着一肚子话如何与林延潮分说。

    到了许久后申用懋来到林府之上,他也是少有几个不用通报可以入林府的官员。

    因为申林两家是通家之好,申用懋还与林用交情极好,上一次对方县试中式,申用懋还亲自到府上勉励了一番,并赠了他一笔湖笔。

    申用懋到了花厅,即寻了个下人道:“你们家老爷在府上吗?”

    下人回禀道:“老爷刚刚回府正在书房见客,申老爷还请先在厅里坐着,我去通报老爷一声。”

    申用懋知道林延潮公务缠身于是在花厅坐着等候,不久陈济川来了向申用懋作礼陪笑道:“大公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申用懋笑了笑道:“什么风?没事我就不能到府上坐坐。”

    陈济川笑着道:“瞧大公子说的,你在咱们林府也是半个主人家啊!”

    申用懋笑了笑道:“闲话不多说,你家老爷呢?”

    陈济川道:“老爷正在见要客,一时抽不开身,大公子若不着急,不如就先坐着,小少爷可是一直念着你呢。”

    申用懋想起林用笑着道:“你家小少爷可是个孙猴子,我哪敢经他念叨,也罢,我有正事就先在这等着你家老爷。”

    陈济川道:“那我先去通报一声,老爷得了空就来。”

    于是申用懋就坐在花厅等起来,但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林延潮也没有来此。

    申用懋不由负手在花厅里镀步他心想,林延潮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自己来府上这么久了,无论如何也要来见一面吧。

    正在申用懋细思之际,陈济川赶来了。

    陈济川向申用懋道:“大公子罪过罪过,让你久候了。”

    申用懋有些不悦道:“怎么大宗伯有空暇了吗?”

    陈济川道:“老爷早已是见完了客,但是他却……”

    “却如何?”

    陈济川道:“老爷有几句话令小人转告大公子,他说大公子现在任兵部的郎署,若是因受石大司马之托,为了朝鲜之事来找他,那么请恕他无能为力了。”

    申用懋闻言不由吃了一惊,林延潮真是厉害啊,自己这才登门,他竟早已料到自己是石星的说客。

    申用懋定了定神,林延潮既然这么说了,那么看来是绝无帮助石星的意思了。

    申用懋仍是忍不住尝试道:“哪里有这回事?宗海兄他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我都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了,怎么说也出面说句话吧。”

    陈济川道:“大公子实在是对不住,老爷正因为与大公子亲如一家人,故而才不愿意出面而令两边都是难堪啊。”

    申用懋长叹道:“我明白了。只是难为朝鲜前线将士在忍饥受冻,我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却在这里养尊处优,我于心何忍啊!我知道大宗伯对大司马心底有成见,但是此时此刻……申某并不是拿什么大道理游说,但是还请大宗伯看在前线将士,朝廷社稷的份上,大人大量帮一帮咱们吧!”

    听申用懋如此恳切相言,陈济川也是道:“申大公子,国家天下的事小人不懂。小人出身于林府,自是以老爷的荣辱为自己的荣辱。”

    “这石大司马嘛行事向来是刚愎自用,老爷入朝两年以来。老爷在他面前是受了多少的难堪,石大司马一而再再而三的面难老爷,还此朝野上下多次讥讽老爷,说老爷不知兵事,作杞人之忧。”

    “而今到了朝鲜之事石大司马一举以朝廷社稷为重,确实那句话你们读书人可以这么说,但小人一心一意只知道老爷这一次不参他石大司马就算是好的了,更何来劝我家老爷大度的道理。这朝鲜兵粮不济的事,难道老爷不曾一再提醒过石大司马?但石大司马他……现在出了事了,石大司马还在爱惜自己的面子,不肯自己出面,而是让申大公子用申林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来……”

    申用懋听了心底本是对林延潮有一些责怪,但现在也是理解了他的苦衷。

    申用懋道:“哎,申某知道了,申某与大宗伯相知相许多年,也明白他此刻的难处。但申某毕竟还是兵部的官员,为今之计也唯有立即回去劝石大司马另寻他法了。我先告辞一步了!”

    陈济川连忙追出去一路陪着道:“大公子还请见谅,方才之言是小人一己揣测,以我看来老爷不是不顾,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申用懋闻此脚步一顿,看了陈济川一眼,然后道:“也好,那么此话我会如实禀告给本兵,也请大宗伯再三思。陈兄请留步!”

    申用懋说完向陈济川一揖,二人作别。

    申用懋从林府出来时,天色已暗。

    他虽是满身疲惫,但最重要的还是心累,这边是石星的托付,同时也是肩负家国大事是公义,而另一边也是与林延潮多年的交情。

    确实到了林延潮这个位置上,他也说不出任何话去指责他了,眼下唯一的办法也只能向石星禀告,同时自求多福了。

    “老爷,石大司马的府上到了。”

    车夫提醒了一句,申用懋这才恍然从沉思之中醒来。

    虽是有几分无颜面对石星,但此事关乎数万征朝将士,申用懋也唯有硬着头皮向石星覆命。

    “劳驾通报一声,就说职方司郎中申用懋求见。”

    石府的门子一听立即道:“原来是申大人,老爷早就在候着你呢?他说申大人一到就立即去见他!申大人这边请吧!”

    申用懋听了是更加的惭愧。

    申用懋方进了石府客厅,就看见石星披着中衣,提着灯笼来迎自己。

    申用懋见此当即跪下道:“大司马,下官无能未能……未能劝得大宗伯。”

    石星上前搀扶起申用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妨,本部堂早已料到,实在是难为你了。坐!”

    申用懋这才起身坐下,然后看见石星双鬓斑白,仔细一看因为朝鲜之事愁得又多了不少白发。

    石星笑了笑道:“敬中,这上策不行,咱们还有中策。老夫奏请派兵部官员在山东就地筹粮的事,皇上已是答允了。”

    申用懋是又惊又喜然后道:“不是说山东春荒,粮价极贵吗?”

    石星道:“贵也要买啊!山东的老百姓怕是苦一点,但又有什么办法。老夫就是山东人,就算被家乡父老戳着我石星的脊梁骨骂也是认了。但朝鲜这一战咱们是一定要打下去,不是我死撑啊,此战打赢了就可保咱们大明东面最少二十年的太平。”

    申用懋闻言不由目眶湿润拱手:“大司马为国家殚心竭虑到这个份上,下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石星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那也要打赢了才是啊。”

一千三百零八章 宰一刀

    申用懋走后,石星脸上露出了重忧。他方才在申用懋面前露出早有所料的样子,但其实上心底却没有方略。

    山东的仓储粮秣已是用以赈济灾荒,然后再派人去山东用钱将朝廷拿出去赈济的粮食再买回来,这个操作石星关想一想,也知道要被言官弹劾了。

    当然前提是林延潮屡次三番提议早在登莱设立粮仓的事,谁也不会责怪石星,毕竟没有人事事想得那么周全。但林延潮屡次提议下,石星无疑就显得罪大深重了。

    将来等候石星的会是什么处罚,罢官问罪?还是下狱?甚至……或者天子念在宁夏之功上网开一面?

    石星一时想了许多。他殚精竭虑为国筹谋,没料到竟身陷险境,自己当初一直嗤之以鼻的林延潮方略,现在却显得有先见之明。还有这一次山东春荒的事,山东布政使还上疏朝廷言当初番薯推广的功效,只是可惜没有大规模种植,现在当令百姓今春以后大力于田中种植番薯。

    此事虽是马后炮,但令石星觉得自己颜面无光。

    石星左思右想一阵,忽然又回到桌案前坐下提笔写起书信来,现在无论如何也试一把。他想来林延潮无论如何也不会连大义都不顾吧。

    而此刻林延潮正在京郊校场。

    林延潮坐在椅上正喝着茶,然后看向校场上。

    但见赵士桢,徐光启二人正在教授下面京城神机营的官兵使用新式鸟铳。至于林用也是跟在一旁看前看后的。

    今日林用知道赵士祯,徐光启二人要试射研究已久的鲁密铳,所以他从前一日起就一个劲的央求林延潮带去出去看看,长长见识。

    林浅浅吓唬他说鸟铳燃放时极响时,他倒也是不怕,居然说自己以往偷看京营操练时候已经知道鸟铳厉害了。此事林用说漏了嘴,令林浅浅当场大怒。

    而林延潮居然也没有阻止林用如此‘不务正业’,喜好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破例同意带他出来涨涨见识。

    这鸟铳正是仿造鲁密火铳而来,赵,徐二人在鲁密使者的倾囊相授,及工部的工匠打造下,今日一口气造出了五支样品,拿来试射。

    赵士祯一阵比划过后,五名神机营的官兵就位一人端起一支新式鸟铳来。

    官兵们先用火药装饱鸟铳,赵士祯,徐光启一人一句地吩咐着。

    比如京营官兵倾倒火药太随意,没有用右手食指,拇指圈住铳口,如此就造成火药倒出无法填满,最后导致火铳发射的威力不足。

    还有就是使用的弹丸必须规则,太大了容易按不进铳口,太小了直接滑入也不好,最后必须用搠杖将弹丸火药在铳底夯实。

    但工部的弹丸总是稍有偏差。

    林延潮看这神机营的官兵操作都不太规范,也不是说规范,而是各有各的诀窍法门,总之都是他们认为用的利索就行。

    如此就是全凭经验,千人千法,说了几句有个老兵还不高兴,嘟囔一句我吃过盐比你们吃过饭还多。

    林延潮就此一看就发现了很多问题,工部制器的问题,士卒训练的问题,其实说到底这都是制度的问题,但制度的问题说到底还是文化的问题。

    换句话说,器再好,没有道御之不行。操作不得法,再好的东西到了手中也是糟蹋了。

    见赵士祯,徐光启还在醉心于比如仿制的鲁密铳的威力问题,林延潮默然走到了二人身旁。

    二人都是满头大汗,虽是有些手忙脚乱,但都是一脸兴奋。

    他们看了林延潮过来连忙道:“大宗伯(老爷)。”

    赵士祯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大宗伯,虽出了些乱子,但没有大碍,很快就能试射。”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知道,不过我发觉一些不对的地方,比如这些操作章程和规范都要普及下来,落于文字,如此一条一条写清楚,不要有任何含糊不清的地方,否则在于火器这样的精密之事上,就容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赵士祯,徐光启二人对视一眼。赵士祯道:“回禀大宗伯,此事晚生稍后就会办,但是其实我与徐兄商量过,认为此没有大用。”

    “这是为何?”林延潮问道。

    徐光启叹了口气道:“这古往今来传授制艺之道,都是口耳相传,工匠里都是徒弟看着师傅打的,手把手来教,有些诀窍谁也说不个所以然来。而士卒里面也是如此,火器之法,老卒教导新卒,一个教一个,从头教到尾,再好的法子最后也是有偏差。这落于文字你看这些人如何……如何能识字。”

    徐光启看了一眼旁边的几名正在操弄新式鸟铳的神机营官兵,他们都是很朴实的士卒,不过却都是一脸茫然。

    林延潮笑了笑对赵士祯道:“你先写下来。”

    赵士祯问道:“现在?”

    林延潮点点头道:“捡简略的先写下来。”

    赵士祯连忙道:“小人这里早有一份是上个月请教鲁密使者,鸟铳释放之法,一共九势,还请大宗伯过目。”

    一共九势?

    林延潮听了赵士祯的话怎么觉得怪怪的,能起出《神器谱》这样书名的人,真是不一般啊。

    林延潮拿起赵士祯所抄录的文字看过,但见每一式样都是好几句话。以林延潮的本事自然是看了一眼就全部记下了,但其他人就难了。

    林延潮笑了笑,对着五名神机营官兵中最年轻的一人用手指了指。

    那名官兵一愣,一旁神机营的军官立即道:“大人叫你呢?还不快过去。记着规矩。”

    这名官兵不过十**岁,一脸茫然地走到林延潮,仓皇失措地叩了个头。林延潮温和笑着道:“不必慌张,起来说话。”

    官兵站起身来,林延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回禀大人,小的叫卢大木,本地房山县人。”

    “倒是结实得如同大木一样!”林延潮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他如此大员自不介意与百姓亲近,但对于下属又是一等脸色了。

    说了几句话家常话后,林延潮然后将手中纸张递给这名官兵道:“将里面的文字念出来!不要慌张,一个字一个字念。”

    这名官兵方才得了林延潮鼓励,正是觉得这位文官倒是少有的平易近人,当即看着纸上的文字大声念起:“第一势,倒铳势!凡铳未,临阵之时,先装饱一铳,随带至阵上,放毕,取搠(小人这字不识的)杖,将筒搠洗去药滓在铳者,然后取药罐将颈门拨开,以左手拇指顶住罐口,倒出火药在颈上。候管满以食指将颈门掩住。”

    见对方一段念完,徐光启,赵士祯都是露出震惊的神色。

    林延潮看了二人一眼,然后笑着点点头对卢大木道:“念得不错,你读过蒙学?”

    卢大木腼腆地笑着道:“回禀大人,小人在官府开办的义学读过六年书,胡乱识得几个字。小人爹娘都说读书这事没啥用,将来还不是要袭了爹爹的军职,当兵读书有啥用,又不是要考状元。最后家里还是看在义学不要钱的份上,去学堂里还能收一收野性子,叫先生管着于是没有反对,但小人却喜欢……喜欢读书,也喜欢认字。”

    “认字以后呢?”

    “小人也不说上啥,但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老爷们说得文绉绉的话,也能听懂一点。”

    林延潮露出欣然之色,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吾知道了,与你一般年纪都读书了吗?”

    “读了,不然保正没法向官府交代。”

    “那队里其他人呢?”

    “他们年纪大了,没上过义学,故而都不识得字。”

    林延潮缓缓点头,然后对徐光启,赵士祯道:“能识字者可以教他们读之,不识字者,你们可以将这九势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诀,让每名官兵在操练时候背诵。”

    徐光启,赵士祯此刻对林延潮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道:“是。”

    林延潮道:“这制器与作学问一样,都不可纸上谈兵。学问的事要能落到纸张上,更重要是将纸张上落到学问上。不说了,操试吧!”

    林延潮又坐回了椅上,拉着林用坐在一旁。

    不一会儿,但见五支鸟铳轮流施放。

    “好铳啊!又远又毒!”

    “比鸟铳射得还远,百步之外还能透甲。”

    官兵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

    徐光启,赵士祯二人都是一脸喜色向林延潮禀告道:“虽有小疵,但瑕不掩瑜!大宗伯,鲁密铳成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但我看此铳造价比普通鸟铳更贵了两三倍,若要推行之,恐怕很难。但是……但是总算是没有枉费了一番心血。”

    听了林延潮最后一句话,徐光启,赵士祯二人提着的心算下。

    林延潮道:“改日我会请兵部,工部的官员来看这鲁密铳试射!若是两部认为可行,我会向替你们皇上请功!”

    “可是兵部……”徐光启低声道。

    林延潮笑着道:“你以为石东明吃了一次闭门羹会这么算了?他还会上门的,到时候还不得为难他。”

    徐光启,赵士祯对视一眼,这一刻他们只能对石星深感同情了。

一千三千零九章 书信

    三月阳春,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王锡爵上疏引疾乞休。天子十分关切派了中使前来慰问。

    王锡爵当然无病,但对于天子此举是深为感激,同时回禀说已经服了汤药已无大碍,但是国本不立实在无颜面留在朝堂上。中使闻此离开了王府。

    中使走后,王锡爵换下官服身着一身玄色海青来到其母吴氏屋中。

    因为吴氏年老多病的缘故,王锡爵是一直不愿进京做官,故而天子八请其出山,王锡爵是七辞其命,最后一次王锡爵与吴氏一同从太仓进京,如此既能侍奉在旁尽人子之孝,又能在京侍君尽人臣之忠。

    王锡爵先陪其母去府后佛庵礼佛,事后告诉吴氏,说自己因三王并封担心为外臣议论再度乞休,吴母宽慰道,在朝做官,只要不欺天,不害人,信心委命,进退有余就行。

    王锡爵反复念着‘信心委命,进退有余’八个字,对其母教诲深以为然。

    之后王锡爵走过院中,看着庭院里的花木,他不知不觉地想起了他早早过世的二女儿,深深叹息。

    王锡爵生于巨富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但束发读书后家人更对他严格要求,衣裳一穿数年,菜只是新鲜而已。

    后来王锡爵与其弟一并做官后,一直都是以清廉二字名闻官场之上。

    王锡爵回到书房换上燕服,想起进退有余这三个字,心想自己这‘引疾乞休’还是要坚持下去,今日天子虽说慰留,但是天子对于国本的事上还是暧昧不明。而吏部那边又用京察的事来做文章。

    自己在消解三王并封的不利影响前,实在不可重新出山。

    想到这里王锡爵在书案前写了引疾乞休再疏。

    写完之后,王锡爵命人立即替自己送至通政司去。

    而这时候下人禀告说在老家修养的申时行给自己来信了。

    听说申时行来信,王锡爵不由眉头一皱,不是他对申时行有什么意见,反而他对于这位老友十分怀念。

    王锡爵年少读书时有一次略有所思,写了会元二字贴在家中的正梁上,然后他果真中了会元,但殿试里王锡爵却输给了申时行成了榜眼。

    在翰林院中,王锡爵认识了申时行。他与自己有乡谊,又有年谊,还是同僚,二人的交情就开始于此。到了后来二人公事几十年,经历了张居正夺情之事,又先后入阁为相,然后又安然渡过了李植上疏,争国本等难关,二人交情一直仍在。

    王锡爵眼前想到为难的事,却是认为申时行是为林延潮来求情的。而数日之前,前首辅王家屏刚刚来信,就三王并封之事为林延潮说情。

    王家屏是前首辅,分量自是不一般,现在又有一位申时行。

    王锡爵拆开了信,一见来信但见上面果真是申时行熟悉的笔迹,比以前更是飘逸闲适,以笔迹观心境王锡爵也略知这位老友致仕后确实是心态变化,放下了包袱。

    申时行信中先是叙旧,然后谈及了家班又请了周铁墩,沈娘娘等等几个名怜等等,

    王锡爵见此微微笑了笑,二人都是江苏府人,而且还都喜欢昆曲。

    王锡爵府上就有蓄养昆曲优怜,并请赵瞻云,张野塘二人调教。

    这二人在后世昆曲中地位极高,如赵瞻云是立昆之宗,有国昆曲圣之称魏良辅的嫡传弟子,张野塘是魏良辅的女婿其开创‘北曲昆唱’,即用昆腔来唱北方的曲子。

    有二人指点下王锡爵的家班自是不同,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汤显祖所作牡丹亭第一次开唱即是请王锡爵的家班来演绎。

    当然申时行家里的申班也是毫不逊色。申时行致仕还乡后居于苏州城百花巷的环秀山庄,此处原先是五代钱谬之子钱元琼在苏州所造金谷园,是苏州有名的园林。然后居乡养老的申时行在环秀山庄遍请名怜,依年纪设大,中,小三班,其梨园隐隐有江南第一之称。

    信中申时行说些近来自己调教戏班的心得,并还新得了一谱子名为《鲛绡记》,已着家班日夜排演,等将来王锡爵致仕之时,二人一起听戏赏曲之余,畅谈天下,足为人生之快事。

    说完了这些申时行就聊起朝政之事,谈及于自是有关于三王并封的事。

    看到这里王锡爵不由眉头一皱,莫非申时行真是来替林延潮来说情的?

    王锡爵往下面一看,果真不出所料。

    申时行先言林延潮焚诏之事不妥,有失朝纲,但是大节却在。三王并封之事确实极为不妥,名不正言不顺。

    王锡爵知道申时行一直念兹在兹的就是皇长子出阁读书的事,那么林延潮焚诏肯定是合乎他政见的。

    但此举却有损于王锡爵的威严,故而他读到这里仍是眉头紧锁,申时行似知王锡爵心结,信中请王锡爵效王猛释徐成之事。

    王锡爵明白此典故,前秦宰相王猛督大军伐燕,与燕国名将慕容评相持于潞州。王猛令大将徐成与燕军战,约日中而还,徐成却日昏而还。

    王猛欲斩徐成,其将邓羌求情。王猛坚决地表示,若不斩成,军法不立。

    邓羌再求,王猛仍是不肯。邓羌返军营严鼓勒兵,准备与王猛大战。

    王锡爵以前也听说林延潮言读史时如何采纳古人智慧,看到关节处要按住书不看下文,想自身如何处之。

    王锡爵心想若自己是当年的王猛,到了那个地步怕是杀了徐成,再战邓羌,否则三军主帅哪里有受大将要挟之理,如此如何能够治军?

    但王猛如何所为?王猛知道邓羌要率军攻打自己大营时,反而对左右称赞这个邓羌真是义而有勇。然后王猛还派人到邓羌大营说,将军不用打了,我已经赦免赦了徐成。

    徐成赦免后,邓羌来王猛军中请罪。王猛执起邓羌之手却笑着道,我是故意试探将军你的,将军于一名部将都如此看重,又何况于国家乎?

    看到这里,后世读史之人都讥笑王猛。申时行却言道,人将攻我,王猛因而赦之,不是折损主帅威严之举?然而邓羌事后却大破燕军以回报主帅。胜负与主帅威严相较孰轻孰重?军法之严明,不正为了克敌制胜。

    王锡爵看到这里,知道申时行是劝自己,虽说林延潮焚诏之事很是损害了自己宰相的威信,但自己树立宰相权威,还不是尽可能让皇长子可以顺利立于东宫?林延潮一旦处置以后谁敢言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自己的威严与此相较又孰轻孰重。

    写到这里,申时行继续劝王锡爵,这一次事情后,自己写信给林延潮让他暂时辞官回乡。但他写信给王锡爵,却希望王锡爵能够出面挽留,同时也为国家社稷留一栋梁之才。有林延潮在朝,那么国本之事就有了希望。

    读到这里王锡爵对申时行的人情世故深为佩服。

    信末申时行还提了一句,吾门生中最合意者宗海也。

    言语之间,也有护犊子的意思了。

    现在读了申时行之信,王锡爵是左右为难。王家屏,申时行陆续都来信替林延潮说话,王锡爵是如何打算。

    当初王锡爵与天子商议,确实有先让林延潮复官为礼部尚书,等到皇长子皇三子出阁读书的事情确立后,再找个由头让林延潮滚回老家种田。

    但现在王锡爵不得不有所考量。

    王锡爵这时候拿起摇铃一晃,命下人将王五叫来。

    不久王五抵至王锡爵书房,王锡爵向王五问道:“朝野间风闻林侯官有去意?可是真的?”

    王五道:“好像是真的,礼部的事他都放手给左右宗伯了,而且他的门生孙稚绳的府上近来时有官员拜访。朝野有传闻孙稚绳马上有大用,什么大用却是不知。”

    王锡爵闻言道:“老夫还未如何?他倒是不安其位了。”

    王五笑着道:“那是相爷恩威啊。”

    王锡爵沉默许久方道:“恩威是皇上的,老夫又岂敢轻用。”

    王锡爵上了第二疏继续请辞在家,数日之内,陆续有大臣来信。

    这几日在书房读信的王锡爵徘徊不能安坐,这些来信的官员很多都是朝廷的柱石老臣,如前礼部尚书陆树声这样多年不过问政事的三朝元老。

    此外还有前礼部尚书于慎行,婉言为林延潮说情。

    前礼部尚书朱赓,信中为林延潮求情,请王锡爵从轻发落。

    还有前吏部左侍郎沈一贯,委婉进言。

    甚至连在乡闲居的前礼部尚书沈鲤也过问王锡爵的三王并封之事,同时也隐隐表达了支持林延潮的态度。

    王锡爵看完信后,知道这是林延潮焚诏之后,自己与天子对林延潮还未有发落前,这些在野大臣即立即纷纷上疏来保。

    这说明什么?不是早就联系好的,而是全凭公心。

    还有一些信件也必然还在路上,其中一信最令王锡爵动容。

    此来信之人并非与他有多少交情,只是他与申时行的同年而已,当然他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林延潮的老师,刚刚被起复为浙江按察司金衢道副使的林烃。

    林烃品行高洁,为时论所重,这一次也是言辞诚恳,甚至有些谦卑地为他的学生林延潮于向王锡爵求情。

    在此王锡爵不由感叹林延潮真有几位好老师啊。

    ps:明日有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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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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