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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三百一十章 提条件?

    王锡爵看到林烃的来信也是思绪万千。

    王锡爵与林烃有数面之交的,但都是匆匆一面,不过对方身上那份醇醇君子之风已是令他印象深刻。

    但他印象最深的却是隆庆五年时,他因触怒时相高拱,而被贬至南京翰林院时路经太平府。

    当时林烃正为当地知府,太平府原有规定,每年可从芜湖关上缴千余金为“郡守费”,但林烃却没有收,并取消了这个旧例,此事当地百姓都是有口皆碑。

    同样清廉为官的王锡爵到当地听闻此事对此也极为欣赏,于是他路过太平府时投书于林烃,林烃也是以书答之,二人都没有以未曾相见则责怪彼此,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而现在王锡爵见林烃在信中言辞恳切,刚风闻林延潮焚诏的消息即从浙江寄到了京师。

    为众人负薪者,不可使其扼于风雪。

    为天下开路者,不可使其困于荆棘。

    林烃信里这两句话令王锡爵印象深刻,反复地念起来,多年以后他才得知这一句话乃林烃听自林延潮之口。

    但读林烃这一番话,令王锡爵有些心底不太舒服。

    他林延潮为人负薪开路,那么他王锡爵成了什么?

    那不就是风雪与荆棘吗?

    而从天下所向而言,王锡爵明白自己若不能在三王并封之事上有所建树,那么必成为众矢之的。

    正在王锡爵细思之际,却听得下人道兵部尚书石星来信。

    王锡爵听说石星来信第一个反应,不是也替林延潮说情的吧。

    但转念一想,王锡爵知道石星与林延潮之间关系恶劣可谓人尽皆知,那么他来信必是为了朝鲜之事。

    随即王锡爵拆开石星的信,当即发觉他又料想错了。

    却说王锡爵乞病致休后,朝政由次辅赵志皋主理,有官员保举邹元标为南京大理寺丞。奏疏一上却被天子怒斥,言邹元标此人狂肆轻躁,并对保举的官员降一级。

    至于赵志皋也是因此吃了天子斥责,但是内阁赞同的票拟明明是由三位内阁大学士一致决定,但为何只斥责他一人。赵志皋有些惊疑不定,于是也是上疏告病在家。

    最后轮到三辅陆光祖主持文渊阁。

    这一系列之事,对于陆光祖而言简直顺利异常,王锡爵乞休,赵志皋告病,终于苦媳妇熬成了婆轮到他主持阁务。

    对于陆光祖而言,近月之事可谓顺利得不可思议。

    王锡爵,林延潮相互攻讦,结果一个得罪了百官,一个得罪了天子,二人都是岌岌可危。而自己先是取得了密揭上疏之权,同时现在又代替赵志皋主持内阁之事,现在内阁就他与张位两个人。

    张位资历官位都远不如他,现在阁内可谓是他一人主事。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反而令他有些不安。

    这时候陆光祖的管家急急赶来向陆光祖道:“老爷,刚刚听得消息,王锡爵离开府邸了。”

    陆光祖皱起眉头:“他不是称病之中吗?这个时候离开府邸能够去哪?”

    管家低着头道:“老爷说起来难以置信,王锡爵亲自去了林延潮的府上。”

    “什么?”

    陆光祖立即感到不寻常:“这是怎么回事?当朝宰相居然屈尊拜访礼部尚书。这是何意?”

    “实在不清楚,但是这二人现在应该是势如水火才是。王太仓居然会破这个例亲自往林延潮府上拜会,谁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陆光祖现在一切顺利,在于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的不和,但是二人一旦和好后果不堪设想。

    “立即派人去探!”

    而此刻王锡爵的大轿已是缓缓地停在林府。

    王锡爵从未没有想到自己身为当朝宰相居然有一日必须到其他官员府上拜会。

    “相爷,林府到了。”

    王锡爵闻言先拉开轿帘看了一眼,这才移步下轿。

    王锡爵来林延潮府上,头戴儒巾身穿禅衣,一副居士打扮,任谁也看不出对方的身份。

    “知会了吗?”

    王五答道:“已是知会,林府还有些规矩,普通一个门子也知进退,听闻相爷来了也不慌乱。”

    王锡爵点点头,不久林府中门大开,但见林延潮身穿官服已是迎了上前。

    “不知元辅亲至寒舍,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元辅恕罪。”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笑了笑道:“老夫不过顺路来府上看看,你不要嫌老夫作不速之客才是,怎么穿着官袍?难道早就料知老夫要上门吗?”

    林延潮失笑道:“在下岂能如此神机妙算。元辅,这边请!”

    林延潮心道,自己本来是候着一头锦鸡,没料到却来了一只仙鹤。

    入府之后,王锡爵左右看了看问道:“大宗伯住得真是好地方啊,初时尚觉得门面小了一些,但走进一看却别有一番景致。”

    林延潮闻言立即道:“苏州的园林甲于天下,下官哪里敢在元辅面前班门弄斧。此宅是下官任学士时置办下来的,是工部营缮司筹建的,所以在工料木料上稍稍划算了一些。”

    王锡爵闻此脚步微停,然后道:“老夫记得当时工部营缮司已是徐泰时主事吧!”

    林延潮低头道:“是,正是徐郎中主事。”

    王锡爵双手负后,缓缓前行:“徐泰时刚刚被罢官,缘起于修建寿宫之事,有人说他贪墨了百万两之巨。”

    林延潮道:“这绝无可能,一名工部郎中五品官,怎么可能贪墨如此之多?”

    王锡爵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或许有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林延潮心底一凛,众所周知徐泰时罢官,牵扯到清流对申时行的反攻倒算。若是百万两银子贪墨坐实,那么徐泰时又贪不了这么多,此背后所指又是何人呢?

    天子修建寿宫用了七百万两银子,这钱抵两年太仓岁入,可以打三个宁夏之役了。现在国库又是空虚,朝鲜又在打战。

    而王锡爵这个时候提这话,是何用意?

    “此处亭子景致甚好!你我就到这里坐一坐!”

    听王锡爵发话,林延潮当然是答应下来。这处亭子就在竹林之外,水池之旁。水池里荷叶田田,下面养着十几头锦鲤正在莲叶的碧梗间追逐嬉戏。

    徐风吹来,竹林沙沙作响,王锡爵坐在亭子里,闭着眼睛听了会这竹林沙沙响动之声,然后悠然道:“公退之暇,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

    林延潮知王锡爵念得是宋时王禹写得黄冈竹林记。

    林延潮等王锡爵睁开眼睛,然后笑道:“元辅也喜欢王禹的文章。”

    王锡爵抚须道:“想起宗海你每日退朝后可以在此坐一坐,老夫不由记起了王禹的这文章。王禹的文章传道明心自不用多说,老夫更敬佩他是一名直臣。他直言敢谏,以直道躬行为己任,但也因此三度被贬。他在《三黜赋》里有一句话,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亏;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老夫年轻时是赞赏不已啊!”

    这时候林府的下人已是给亭上送来了果茶,林延潮笑着道:“元辅为何年轻时赞赏不已?难道现在就不赞赏了吗?”

    王锡爵看了林延潮一眼,抚须道:“不是不赞赏,只是老夫到了宰辅这位子,所看得与年轻时有些不同而已。譬如宗海你这焚诏之事,老夫若是一名小臣,就是宁可罢了官丢了性命,也要上疏为你声张,但现在老夫是宰相却不能这么办。易位而处,你可明白?”

    若换了别人这么说,林延潮心底要呵呵两声,但王锡爵倒是不好说。

    林延潮点点头道:“元辅是因皇恩深重啊!”

    王锡爵欣然点点头道:“老夫这番话也唯有对宗海说,小臣们则不明白。”

    林延潮连忙道:“下官岂敢。”

    王锡爵摆了摆手,然后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道:“老夫这几日一面乞休一面上疏争国本之事,虽说在家修养,不少人也给老夫写信,申公就来信劝老夫不要计较这一次焚诏之事。”

    林延潮闻言目光一凛然后道:“恩师?”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申公与老夫说他让你辞官,是为了老夫能出面挽留!”

    林延潮左右一想,当即明白了申时行的用意。但是转念一想,王锡爵本可以不用将这些话说出来,但他却点明了,真是骄傲自负的可以啊。

    王锡爵道:“宗海,你可真是打算要辞官?”

    林延潮闻言道:“确有此意,只要皇长子能出阁读书,陆平湖下野,下官即辞官!”

    王锡爵吹了吹茶碗上的茶叶,然后随意地道:“说实话你若真要辞官,老夫也并没有挽留的意思,但是……石大司马却置书于老夫说海运济朝之事非你不可,所以老夫思量再三打算拿一个折中的主意,你可愿意听?”

    林延潮道:“元辅之言,下官自是洗耳恭听。”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老夫仍是打算让你替宋应昌为备倭经略如何?”

    林延潮闻言默然。

    王锡爵淡淡道:“有什么条件你大可与老夫提?就算有些不情之请,老夫也可看着办。”

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长城

    王锡爵与林延潮对坐亭中,这时候一阵疾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

    一片竹叶从竹上凋落,打着旋落在了王锡爵的衣袖上。王锡爵目视竹叶,用手将其从衣袖上捡起放在面前的石桌上。

    王锡爵掸了掸衣袖问道:“老夫先问宗海去朝鲜为经略不答?后问有什么条件商量也不答?不知宗海是迟疑于前,还是迟疑于后,或者皆有?不妨坦然言之,否则老夫何必亲至贵府呢?”

    林延潮闻言道:“元辅说笑了,下官不是不答而是忽然想起了一事。”

    林延潮顿了顿:“昔年王安石欲行新法,州县里不满的官员很多,时邵康节闲居家中,闻门生故吏纷纷欲自劾而归不由道,此刻正当贤者为朝廷尽力的时候,新法固然不美,但我等为官能够宽一分,则百姓能够受用一分,自劾而去又有何益?”

    林延潮说完后是满脸的谦虚。

    王锡爵闻言则悠然神往地道:“说得好,邵康节之胸襟真值我等敬佩,比很多避之山林的自诩隐士的人高明多了。”

    林延潮一愕心想,王锡爵难道在装蒜吗?

    但见王锡爵淡淡地笑着道:“老夫在翰院听得宗海一则故事,当年宗海触怒张江陵而自请归省,当时有人问你是否不愿再做官?你说大丈夫不可负此有为之身,只要朝廷愿意用你,就算是一名县令也可为之。此事当真?”

    林延潮笑着道:“元辅言笑了,此事不过戏言尔。下官当时想得是,县令者亲民官也,品位虽卑怯事务繁剧,但胜在于朴实百姓打交道,如此总好过去庙堂看相公的脸色。”

    林延潮这相公,没有特指张居正,言下之意把王锡爵也给带进去了。

    哪知王锡爵闻言,却是抚须大笑道:“有人说当年宗海你上疏为张太岳求情,乃有私也!但今日老夫相信全凭一片公心。”

    林延潮佯作赧然:“元辅见笑,见笑。”

    王锡爵整了整身上的禅衣,悠然道:“齐高帝萧道成下诏问隐居陶弘景,问他山中何所有,以至于不肯出山?陶弘景答曰‘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答之,此中真意宗海可否明白?”

    林延潮一副‘哪里会知道’地道:“下官愚钝,还请元辅明示。”

    王锡爵笑道:“宗海非不知也,那老夫自问自答好了,老夫不是张江陵,这一次出山,并非贪图权位,功名利禄对于老夫而言,不如山间的白云更值得一顾。”

    “说来有些自命清高,但老夫为宰相不过为了报答人主的知遇之恩,从没有想过擅作威福,要真要说威福,那也是圣上的,我等为人臣者不可窃居,这些年来严分宜,张江陵之败,难道老夫没有看在眼底。最后再说到功业,老夫好言劝你一句,这功业的事也只能由天子而出,而我们为人臣职责只在谨守本分,然后仰仗洪福即可。”

    林延潮心底‘呵呵’两声面上却道:“元辅这一番话真是至理名言,这令我想起了宋朝名将狄青,有军功且惜士卒,下面兵将每得衣粮皆曰狄家爷爷所赐。朝廷言官对他十分忌惮,天子却道狄青乃是忠臣。而宰相文彦博却对天子奏曰,太祖为周世宗忠臣,然而得军心,所以有陈桥之变。”

    ”所以我们为人臣又为何立功?为何报国?只要不出位即可。如此就能天下太平?这样将狄青,张江陵这样救时将相置于何地?”

    王锡爵闻言一晒,正要继续说话。

    却见林延潮起身道:“元辅可否让林某给你看一物?”

    王锡爵点点头,他要说服林延潮走上正途,自时很有耐心。林延潮将亭边几十步的陈济川唤来,让他到自己书房立取一物。

    不久此物呈来是一画卷,但见林延潮伸手打开却是一副大明江山的舆图。

    这幅舆图画得却是十分简陋,只是大略标明的两京十三省的城市而已,对于边界也是十分模糊。

    王锡爵不知林延潮拿出舆图来给自己看什么?

    但见林延潮提起笔在这舆图上歪斜的画了一条线,然后对王锡爵道:“元辅可知此线?”

    王锡爵见林延潮在大明的疆土上画了一道,顿时有些不喜,但仔细看去后道:“大致为万里之长城,但也不尽然吻合,宗海你与我卖什么玄机?”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岂敢卖什么玄机。但林某所要讲的尽在这条线上,元辅说这一条线是万里之长城,下官深以为然,长城内可为华夏,长城外为狄夷,这是本朝士大夫所共识,但为何有这一说?”

    “那是因为长城内多是以农耕为生,长城外则多为游牧为生。”

    王锡爵皱眉道:“宗海,你到底要说什么?”

    林延潮道:“元辅容下官将话说完,为何长城内多农耕,长城外游牧之蛮夷难以教化?当年秦皇汉武北击匈奴,何尝不能教化之,但最后蛮夷仍是蛮夷为何?这是因为雨水丰寡之故,这长城以北雨水稀少,长草胜过长庄稼,故而只能游牧为生,但咱们长城以内却不一样。”

    “众所周知草原荒凉,百里之内未必能见人烟,故而难以管辖,这也是我华夏天然之屏障,而到了江南鱼米之乡,这一亩地里,甚至还有三户人家分着耕种。”

    王锡爵微微沉吟道:“这说话倒是新奇,以往老夫都没听人说过。”

    林延潮也只能说这是穿越者的见识而已,长城这一条线大致就是现代的四百毫米等降雨线。秦始皇修长城到明朝重修长城,大致就在这四百毫米等降雨线上。

    而这条线也是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分界线。比如秦汉时候,长城在河套以北,但明朝长城却在河套以南,其中原因总是喜欢拿军事的强弱,制度的优劣来说事,但恰恰是四百毫米降雨线从秦汉的河套以北移到了以南。

    这要说到华夏,就是因为人口的高度聚集居住,信息密集交流,这才容易诞生更先进的文明。这也就是我们自称华夏,而称长城以为的狄夷的原因。而至今四百毫米等降雨线还居住着中国九成以上的人口。

    对于王锡爵而言,当然不明白,他来林延潮府上打玄机玩机锋,却没有料出林延潮却与他讲起了何为农耕何为游牧?

    “宗海到底想说什么?”王锡爵问道。

    林延潮道:“元辅,其实宗海要说的也在其中了,自古以来我华夏与狄夷之争也多在这条线上相互往来,强盛的时候如本朝太祖成祖都曾远伐漠北,但去得再远,数代之后都要回到这条线。难道真得是守成之君不如开创之君吗?未必然也。”

    “但弱的时候,也不乏如此如金,辽,元等,虽说狄夷入华夏而华夏之,但是双宋最后都不免国破家亡。而今元辅你看这陕西,山西,宣大,辽东这些地方,大旱一年连着一年,纵观天文水志,国初时何尝有如此景象?今日甚至连山东,河南,四川都出现了大旱。”

    “以我观来,这样的日子恐怕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年二十年。陕西,山西都如此,长城以北更不用多说,蒙古左翼右翼,甚至女真三部都会向南迁徙!嘉靖二十六年,蒙古左翼南迁,已经至我辽东岌岌可危,这已是先见。”

    “至于如此再过十年二十年,蒙古女真内部必会先自相残杀,然后再图南侵,若到时候狄夷之中再出一个成吉思汗,完颜阿骨打,那就是我大明之不幸了!”

    王锡爵数度将危言耸听这句话道出口来,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大明现在正是盛世,虽说小有饥荒,但怎么会落到如林延潮说得这地步。

    但是王锡爵看了一眼舆图上林延潮所画的线,再想起这些年山西陕西宣大的处境,也不得不承认林延潮说得确实有他的道理。

    但若是真如林延潮所说,陕西山西一直大旱,而蒙古女真迫于生计南移进犯,这就是内外夹攻,这也是天意如此,岂是人力可以挽回的?

    但是山西陕西怎么可能会一直如此干旱下去,还是十几年几十年,在他眼中也是这个时代士大夫的共识,一切灾祸都是人事不修所致,只要政治清明了,那么国家也会风调雨顺。

    要他理解林延潮所言的四百毫米等降雨线以及小冰河期这样的概念很难。

    王锡爵有些讥讽地道:“我还以为宗海只关心于义学树人之事,没料到对于天文地理如此格物之学也有如此研究!”

    林延潮正色道:“义学乃百年树人之事,事乃国家的将来,但是此事济缓却不济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在陕西山西的大旱之上,这才是朝廷的根本。”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办?”

    林延潮道:“首先必须在北方各省大力推行番薯,苞谷,可以为备荒之用!此二物种植于江南无益,栽种于北方却可以活人。但是朝廷不经过教导,老百姓不知道如何屯种过冬?这在京畿当年的屯田试种中都是有教训的。不过要渡过难关此二物也只能治标却不能治本!”

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传道

    林延潮对于自己所言的能不能说服王锡爵也没有十足把握。

    林延潮精心准备的这套说辞,原来是等着石星的,但是却不想碰到了王锡爵。王锡爵身为词臣看事的角度与石星这样的循吏自是有些不同。

    而林延潮这套说辞,是来源自以往读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里面提出了一套以大历史的角度来看政治得失。

    《万历十五年》此书的角度跳出了封建之时以帝王将相角度看兴衰,也跳出了近代以人治得失看兴亡的范畴,而是提供了一等更广度的视角。

    好比明朝之灭亡,明清史学大体都是认为亡于万历,亡于魏忠贤,亡于崇祯,这是以少数几个人帝王将相决定一切的角度。这样的观点就是认为换一个皇帝,或者除掉奸臣,就能扭转局面。

    而另一个角度延伸那就是近代,批判于东林党,批判于皇权,批判于党争。

    这两等都是以人事的角度来看待。

    到了现代分析就多了,大体是以小冰河期为主,以及番薯,苞谷的清初大规模推广,这一盛一衰来看。

    这个看法跳出了人事,而是以自然学科的角度来看,比如《万历十五年》书中不少是以西方现代经济视角来分析,这也是大历史的说法。

    大历史中尽量减少人事因素,而提供了一等更广度视角,运用多学科糅合的角度来分析历史。

    譬如四百毫米等降雨线,决定农耕游牧两等文明,这是环境决定的,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其实林延潮个人以为以一个角度来看容易片面,多学科来看更客观,但回过头来起决定因素的还是人。

    不过王锡爵可能不会如石星般顾及到这点,所以说服他,林延潮没有把握。

    而对面的王锡爵仔细地想着林延潮的话,从义学,再到报纸,再从报纸到了番薯,苞谷,想起这些年林延潮干得那些事情,再到舆图上那触目惊心的一道线。

    王锡爵抚须沉思了一会,然后道:“那宗海以为呢?老夫虽不认为陕西山西会常年的大旱,但是真如宗海所言,真的持续十年二十年,北方之狄夷也因穷困潦倒而南犯,那么就算凭借着屯种番薯,恐怕也是难以为继吧!如此这么多年我等在朝堂上争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好争?”

    林延潮松了一口气,看来作为帝国的宰相王锡爵,对于自己这样说法还是有所认同。明朝的局势十分清晰明了,以大明现在的财政状况,若真的遇到林延潮所言这样的情况,那么国家就很危险了。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听闻夏尚忠,忠乃诚信敦厚,如此不免为小人所欺。商人尚敬,敬为敬天法祖,但如此不免为小人以鬼神欺之。周尚文,文就是礼乐,但礼乐二字就容易生繁文缛节,这时候当以夏人的忠信纠之,如此三代循环,可谓往复。”

    王锡爵道:“此太史公的话,可谓至理名言。”

    林延潮道:“下官也是如此想的,政治之得失也在如此,本朝以礼治天下,可谓尚文久矣。此文并非周之文也。我等谈人事,论兴亡,都是以朝堂上而言。譬如我们看史书,认为帝王将相承国家兴衰,似乎国运兴不兴,坏不坏不在其他,只是归功过于几个人而已。”

    竹林沙沙作响,从亭子里看向紫禁城的方向,依稀看到宫墙边角,不知不觉暮色已临。

    王锡爵看了一眼天色,一笑置之道:“宗海,老夫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天下大势乃人力不可挽回。似武乡侯般明知曹魏势大,为何仍七出祁山而为之?此乃不可为而为之。但国势真到你说得这个地步吗?”

    国人讲究顺势而为,不讲逆势而行。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色,悠然道:“这暮色苍茫,可谓天时也。确实,下官夜中时曾观满天星辰,深叹知人事之渺小。下官也想过若真这样下去,下官在办的到底是什么?有用还是无用?最后想来就算无用,将来至少还有义学之事可以传我名声。”

    王锡爵闻言露出深思的神色。

    林延潮道:“譬如人事上就是看似有用的事,我等年少读史未尝没有捶胸顿足之时,为何那些帝王将相如此不堪造就,若换我来云云。如此想法多在江湖,在野山人虽对朝政不满,有如果用我当如何刷新政治之念,但他们却不曾在朝为官,不知种种细故。所以他们的有用之事,常为庙堂所嘲之。”

    “但如武乡侯的境遇来看,我等之辈也容易生出时也命也,人力岂可胜天之感。庙堂之上的我等,正因为了解于世故,所以也畏惧于世故。官员们常言,有的祖宗成法眼下看似无用,但都有深意,不可轻易废之。这就是无用胜有用。”

    王锡爵闻言徐徐点头道:“宗海,老夫记得宋时将曲巷都建的极为弯曲,对百姓而言十分不便。但有一日囚禁的犯人在巷中造反作乱,一名老卒一人一枪在巷口却拦住了所有造反的囚犯,这不是无用之有用吗?”

    林延潮道:“元辅说得好,天下一物莫不用处,当年薛侃与王阳明论赏花除草。花固美,草亦有称道地方,为何要赏花锄草。若我要赏花嫌草碍事,那除草就好,若要用草,则芟花即可,此全凭于心,无需有碍。”

    “譬如那巷子,若是囚禁犯人用曲巷则可,但若是要方便于民,普通巷子尽管可以往来通直,但看我们要得是什么,岂可一概而论。”

    王锡爵抚须道:“所以宗海所言到底还是那句话……要变!”

    林延潮道:“是要依时依势而变,概而言之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但人不可不知天时地利。”

    “这就如同老百姓家贫家富,这就是大势。若问富贵之家还是贫寒之家子孙出人头地容易,当然要属富贵之家。但富贵之家也有纨绔子弟,败坏家业,贫寒之家也出杰出之辈,振兴家业,这就是人是第一。”

    “要想出人头地,赴科举考功名是最好的办法,贫寒之家可以花钱让子弟读书,但他们只能上乡塾,没有明师指教,有的时候因为种种变故而不能读书,但富贵之家也可聘请学问渊博的老师增益子弟的学问,甚至父母也可教子弟读书。就算如此,但寒家之中仍有子弟出类拔萃且人才辈出。”

    “不知天时者,仿佛读书就不要看贫富,不能出人头地,全因汝并非读书之才。不知人和者,眼底唯有富贵之家才能出读书人一般。所以元辅问下官读书哪个最重要?那么下官还是要说人是最重要的。”

    “再放到朝廷上,眼下陕西山西旱灾连连,若是真持续一十二十年当怎么办?下官仍是要说是事在人为,这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好了!科举之事,你我姑且放下不谈,”王锡爵出声道,“依你之见,此用在国是当怎么办?”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所思眼下还是在一个国用不足上。陕西山西大旱,咱们可以用屯垦番薯苞谷来缓解,但于女真蒙古来犯,我等当如何应对?兵马之事说到底还是军粮筹措,国库之丰盈。”

    “之前平宁夏不过数个月,就用了朝廷两三百万两银子,平缅甸也用了两三百万两银子,现在平倭事,这才两个月,现在兵部已报上来要两百万银子打底,这钱让谁来出?”

    “国用已经不足,朝廷没有钱?那么这钱向谁去要?朝鲜吗?朝鲜自顾不暇。向老百姓加税?则民不聊生。向商人征税?朝野上下必怨声载道。所以依下官的办法,就必须在朝鲜开海运海贸,通商惠工,以海贸之利,省朝廷之挽输,同时以济国用啊。”

    王锡爵闻言睁大眼睛,熟视林延潮:“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这就是你向老夫提得条件?海贸之令一开致‘片板不可下海’的祖训于何地?”

    林延潮正色道:“元辅,并非下官危言耸听,当今之天下已不是光凭换一换朝堂上几个大臣,整顿一番吏治,政治再清明也难挽天倾!何况这些我们还全然不可办到。要破局者不可依于成法!祖宗家法该变还是要变!”

    “眼底不仅仅是朝鲜一个例子,将来蒙古,女真咱们都可以用这个办法应对。只要番薯的事可济之,咱们大明国势就可以稍稍挽回一些了。下官以国事恳求元辅!”

    王锡爵心想,自己当初让林延潮出任朝鲜经略,他本以为林延潮会提一些条件作为交换,但没料到到了林延潮嘴里,没有一件是自己的条件,而是全然提国家打算的样子。

    你这番打算到底为公还是为私?

    但是若是林延潮用私人的条件,让王锡爵满足他。王锡爵虽会违背原则答允,但肯定会看不起林延潮,可是现在……叫王锡爵怎么办。

    王锡爵转过身去道:“你方才说夜中观星辰知人事之渺小,当年张江陵就是不信天命信人事……你要在朝鲜通商惠工,那么必须在朝鲜驻扎兵马,这驻扎兵马就要在朝鲜设兵镇,这打算朝鲜国主安肯同意?还有这海贸之事,不也是倭人所主张?岂可就如此随随便便就同意了。”

    “此事需从长计议方可,老夫好好想一想!但今日过府一趟,算是不虚此行。”

    说完王锡爵一掸禅衣离座起身。

    林延潮也是起身相送道:“元辅,下官还有一件私事。”

    王锡爵闻言回过头来道:“宗海请讲!”

    林延潮道:“若下官真去朝鲜,既出将则不能入相了,将来回朝之日也唯有闲置。到了这一步,入相不入相也不在下官考量之内,只是……只是下官这礼部尚书是于东阿推举的,在下官心底于东阿之才胜过下官十倍。如此贤才空老于泉下不是为朝廷之憾,若是能起复他做官,也算了了下官一桩心事。”

    王锡爵闻言略有所思,林延潮问道:“元辅……此全为下官私请……”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宗海,方才老夫与你一番闲聊,观汝胸中是有一番大沟壑的。你既有事功变法之心,但此番去平壤即全然放下,心底真的舍得?”

    林延潮道:“元辅于仕途之上,看到了岭上之白云,而下官寻志问道,亦以为我辈读书人一生只在卫道上,但卫道之上还有传道授业。”

    说到这里林延潮目中眺望极远:“庙堂为官或不适于林某,若是能得国泰民安,四海无事,那林某为一教书匠,此生又有何憾哉!”

    “下官胡言乱语,让元辅见笑了。”

    王锡爵当然听过林延潮拜礼部尚书时,对学生们言功成之日,愿回乡为教书匠的事。此事在士林中传为美谈。

    王锡爵当初听到这里以为林延潮是效仿诸葛孔明之举,但今日亲自听来确为心声。最后林延潮这一句实令王锡爵对他大为改观,他终于明白为何张居正当年如此看重此子。

    因为在此子有那股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做不到此就称不上真正的读书人。

    暮色之下,王锡爵认真地看了一眼林延潮,但见林延潮却又立即恢复了恭谦的神色。

    王锡爵正欲开口,这时候王五等人已是从前方游廊走向亭子此来。

    王锡爵当下没有开口,而是拱手向林延潮道:“天色已晚,告辞!”

    说完王锡爵负手离去。

    回府后一夜无话。

    次日内阁有急务,大致是朝鲜用兵之事。

    王锡爵不得不从‘病中强起’入宫参加廷议。

    因为明军受挫不前,天子拿出帑币犒赏前方将士,并举行了平壤大胜的告捷之礼。同时也是下旨让石星立即筹集在朝鲜作战将士的军粮问题。

    圣旨的口吻十分严厉,依王锡爵料想,石星现在估计是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当初同意了林延潮海运济朝的方案就不会有今日的窘境了。

    廷议时礼部尚书林延潮也是告疾没有来,谁都知道林延潮告疾是怎么一回。

    众大员们看了看林延潮空着椅子,以及石星那憔悴的样子,都是心底有所不忍。

    以往在廷议上喜欢发表意见的石星,现在是一句话都不说。

    到了廷议后,众官员们都走了,唯独石星留下走到王锡爵面前道:“元辅,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锡爵看石星的两边的霜鬓不由道:“好吧!随老夫到阁里聊吧!”

    石星跟随王锡爵来到内阁值房。

    关上门后,王锡爵对石星道:“你可是问老夫昨日去礼臣府上的事?”

    石星点点头道:“是的,不知元辅与林侯官谈得如何?他是否狮子大开口,无耻索要?”

    王锡爵反问道:“若他狮子大开口,你当如何?”

    石星闻言双手抓着膝盖,沉声道:“为了朝鲜前方的将士,那么下官也唯有……暂且以国事为重。”

    石星言下之意,现在满足你,但这笔账将来是一定要算的。

    王锡爵点点头道:“林侯官确实与老夫提了几个条件!”

    石星道:“下官愿闻其详!”

    王锡爵抚须道:“他是先以邵康节事王安石而言,言下之意说的是,老夫是王安石,他是邵康节,他虽有心出任朝鲜经略为国办事,但他与老夫不和,又如何能够不受成功?”

    石星点点头,古来大将出外者,莫非担心于朝廷的关系难以相处。

    林延潮与王锡爵,石星不合,去朝鲜当然有这个担心。

    王锡爵道:“老夫无意为相,只要他在朝鲜不出格,老夫也不会反对。只是兵部……”

    石星当即道:“经略本来就有临机专断之权,更何况林侯官是礼部尚书,若出镇朝鲜,也当由政府出面节制,而不是通过兵部。”

    王锡爵点点头,石星肯放手,那么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那就给他临机专断之权,让他放手去办好了。还有就是他要在朝鲜以海运兼办海贸,说如此可以省朝廷挽输,还能贴补国用。老夫为难的是这个,这海贸的口子一开,以后会如何?”

    王锡爵说到这里,看石星神色。

    “怎么?大司马为何不说话?”

    但见石星沉思入神,他本以为林延潮会狮子大开口,满足一己之私,但见林延潮提出两个条件都是从国家大计长远考虑,而并非自己,顿时自觉自己失算。

    他到兵部以来,处处与林延潮为难。

    他自负一片公心,事事为国家争之,但其实说到底就是为兵部揽权的想法。

    一旦在朝鲜之事上稍稍放权礼部,自己就失去威信,兵部的官员也会看不起自己。

    在此念头先入为主下,他对林延潮的观点总是嗤之以鼻。

    而今自己失算不说,在为国家谋划深远上,他也是自愧不如。

    他在见招拆招,而林延潮却想到下面的二三四五步。

    “最后林侯官自知若出任朝鲜经略,将来不复有入阁之资,故而请老夫起复于东阿,以为报答对方当年的举荐之恩。”

    “什么?”闻此石星不敢置信。

    林延潮明知于此,仍是决定出任朝鲜经略,如此不是他与王锡爵逼他去的。

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逆鳞

    内阁值房之内,王锡爵与石星面前的两盏热茶早已是凉了。

    从得知林延潮心迹的那一刻起,石星的眉头紧皱,脸上时而抽动一下。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他的老妻,当年他受廷杖时,老妻以为他被杖死,在府中为石星殉死。

    石星更想到当年离家赴京赶考时,老师对他的期许,希望他书生报国,以天下苍生为心。

    磨志三十年,竟然反令自己一叶障目。

    王锡爵一时没想到石星心底如此变化,倒是道:“于东阿与你有乡谊,你以为……”

    “惭愧,”王锡爵但见石星突然起身离席,但见石星向王锡爵长揖道,“元辅,下官实在惭愧至极,先行告退一步!”

    说完石星大步流星地离开。

    见石星离去,王锡爵欲言又止,他略一思索已是明白了:“石东明不仅果行之人,还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

    说到这里,王锡爵不由长长叹息一声:“倒是老夫……”

    王锡爵知道自己不是石星,身在宰相这个位子,有时候明知是错的,但只要坚持了下去自然而然也就成了对的。

    王锡爵想到这里,反而却觉得自己身不由己。

    若世上之事若真只有对错就好了,如此死也能死个明白,但世上之事偏偏并非如此。

    就在这时王五禀告三辅陆光祖在值房外求见。

    王锡爵闻言不由笑了笑,这世上若论谁对他去林延潮府上最关切,无疑当属石星,陆光祖二人了。而陆光祖的关心还要胜之一筹。

    “请他进来,把茶撤下去。”王锡爵坐回了炕上。

    片刻后陆光祖推门而入。

    “与绳,请坐。”王锡爵指着下首一张官帽椅。

    “多谢元辅。”陆光祖称谢一声然后提起官袍下摆从容入座。

    他飞快扫了一眼身旁的案几,但见上面有两个微不可见的茶碗水印。

    看到这里,再看看高坐上首的王锡爵,这其中的意思就很多了。

    王锡爵见石星二人是并排而坐,而他见自己却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亲疏远近倒是分得很清楚。

    莫非是前日自己偷偷给天子上密疏的事,给王锡爵知道了?

    可是天子明明已经给自己密疏奏事之权了,王锡爵这个时候若是打算要回去,就太难了。

    陆光祖不动声色笑了笑道:“元辅,这几日不在阁中,陆某有几件事想向与你奏明。”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好。”

    陆光祖当即道:“宁夏镇四营官军家丁围杀巡抚党馨副使石继芳之事……陆某与张阁老商议,这边兵变闹事起于朝廷拖欠宁夏镇军饷,故而还是依照原先的惯例,只惩首恶,余者不问。陆某打算将过错都推在已是身死的党馨身上,就以抚臣不知体恤来拟旨。”

    王锡爵闻言微微点头,这一刻他不由想起了林延潮所言,朝廷缺钱之事。这一次宁夏之役,虽说起因于边将拜父子的叛乱,但更内在的原因起于朝廷对宁夏镇军饷的拖欠。宁夏镇的士卒已经许久缺粮缺衣了,并且数次向巡抚衙门讨要未果。

    最后拜父子叛乱,顿时一呼百应,朝廷虽胜了这一战但用了两三百万两银子,更不用说掘河水淹宁夏镇的种种损失。只要是边军粮饷能够充足,怎么会有这样得不偿失的叛乱之事。

    陆光祖又道:“前郧阳巡抚李材因参将万春叛乱之事,已经幽闭五年,朝廷上大臣们的奏疏论救不断,当年刑部尚书李世达、左都御史吴时来、大理少卿李栋都言念在他云南平乱的战功上可以以功抵过,但是都为陛下所重责而夺俸。”

    “陆某以为李材有知兵之名,所以不因万春造反,而将他所有功劳抹杀。眼下朝鲜正在用兵,李材又有擅用火器之名,不如令他戴罪立功调去朝鲜平倭。不知元辅意下如何?”

    说到这里,陆光祖偷看王锡爵的脸色。

    王锡爵闻言道:“天子十分厌恶李材,别说是去朝鲜,就算是复官也是极难。至于替代宋应昌为朝鲜经略的边臣,老夫已有人选。若是与绳借用此事来探仆的口风,那么应该可以安心了。”

    “陆某不敢,”陆光祖心底一凛,“陆某没有窥探的意思,但既然问到新任朝鲜经略不知元辅意属何人?”

    王锡爵看了陆光祖一眼,然后笑了笑道:“与绳兄何必明知故问呢?”

    陆光祖抬起头对上王锡爵的目光,王锡爵这么问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了,难道对方想要摊牌不成?

    “那么确实是林侯官了?”

    上一次王锡爵逼林延潮去朝鲜,二人失和。

    但这一次王锡爵亲自去林延潮府上,却是两人和好。

    王锡爵急于林延潮修好,是为了什么?

    见王锡爵不置可否,陆光祖抚须道:“如此就太便宜他了。因为林侯官焚诏之事,陆某担心天子龙体有恙,前日用密疏给天子请安。现在林侯官既能引动圣怒,最后还能落一个出外镇朝鲜,实在是他的洪福。”

    陆光祖借着对林延潮的不满,不动声色地将他密疏的内容给王锡爵道出。

    这话很显然是对王锡爵解释,同时表明自己没有丝毫异心。

    王锡爵脸色神情有些淡漠,似对于陆光祖这样解释的话完全无动于衷。

    陆光祖心想,自己确实只是上了一封请安奏折,为何王锡爵却是这个脸色呢?

    但见王锡爵道:“与绳兄,可知丁谓王曾之事?”

    陆光祖一听王锡爵提及丁谓,王曾之事,心底顿时冰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王锡爵与他决裂了。

    何为丁谓,王曾之事?

    这二人都是宋时宰相。丁谓逐走了寇准,在朝堂上权势可谓一手遮天。

    当时丁谓权力之欲极强,对大臣们严加规定,任何人在退朝以后不可以单独留下向天子奏事。

    当时大臣王曾对丁谓的话认真遵循,所以深得丁谓赏识。

    有一日王曾对丁谓说我想要将他兄弟的儿子过继,此事不好在众人面前启齿,想要单独面奏给天子。

    丁谓对于王曾说,老弟,你的为人我还信不过吗?尽管去讲吧。

    结果这日王曾退朝后,却向仁宗奏明了丁谓的种种不是,最后丁谓因此被贬至崖州。

    而王锡爵就是借用此事告诉陆光祖,你向天子上密揭的事触了老夫之逆鳞了。

    陆光祖看向了王锡爵,数度要开口,但还是没说出口。到了他今时今日这个位子,倒已是很难向人低三下四的说话求情。

    此刻陆光祖勉强笑了笑,对王锡爵道:“王曾状元出身,又是三元及第,陆某的才具实不如他的万一。元辅是否看错了人?”

    王锡爵淡淡地笑了笑,对外头道:“来人。”

    王五闻言推门入内,躬身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王锡爵道:“请卢中书进来。”

    片刻后中书舍人卢纹入内向王锡爵,陆光祖二人躬身行礼:“元辅,阁老不知有什么吩咐?”

    卢纹心底奇怪,但见陆光祖此刻梗着脖子,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此刻他察觉到一丝不妙。

    王锡爵端起茶,淡淡地道:“卢纹,你我相识一场,老夫也不愿令你与你父亲难堪。以往的事就算了吧,但从今以后你与陆阁老就一起离开这文渊阁,就不用回来了。”

    卢中书闻言神色剧变:“元辅?老大人?”

    王锡爵看向陆光祖道:“与绳,你以为如何?”

    陆光祖眯着眼睛盯了王锡爵,并露出了一股狠色:“成王败寇,迄今还不知矣……告辞。”

    说完陆光祖一拱手,扬长而去。王锡爵只道了一句,与绳所言极是。

    说完王锡爵脸上倒是痛惜之色。

    反观陆光祖,这一刻他已知与王锡爵再说任何话都已是废话,唯独卢中书却感觉五雷轰顶,浑然不知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元辅……元辅……”

    王锡爵叹了口气对王五使了一个眼色。王五点点头当即道:“外面来人。”

    几名阁吏闻声进入值房。

    王五指瘫在地上的卢中书道:“把此人叉出去,另外他的公案上的收拾一下,全部都烧了,不许他带走一物离开这文渊阁!”

    “是。”左右一并言道,他们不知道为何前日还高高在上的卢中书今日却被人扫地出门。

    但这在官场上却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从巅峰到谷底从来只需一日。

    卢中书被棍棒叉出去后,王锡爵始终是情绪不高,甚至有些郁郁。

    王五对王锡爵道:“老爷,无需如此,这卢中书我们还是给他留了些颜面,否则按照以往的规矩,早就剥光衣服扔出宫外了。”

    “这是没有霹雳手段不能显菩萨心肠,”王锡爵叹道,“只是这卢纹是个不错的孩子,若是老夫不来京师,他或许是我最信任的子侄吧,一切缘起都在老夫,怎么能说无疚,怪就怪老夫来任这首辅吧。”

    当日王锡爵与陆光祖失和的消息,飞一般的传遍了官场上。

    内阁的阁臣之间想来讲究一个同舟共济,尽管私底下有矛盾,但无论如何不能捅到表面来。所以一旦两个阁臣公然撕破了脸,无疑只能一个走,一个留。

    至于陆光祖和王锡爵二人谁走谁留,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何为儒?(恭喜joyii书友成为本书盟主)

    王锡爵与陆光祖之间的斗争,显得有些波澜不惊。王锡爵与陆光祖公然撕破脸后,将决定权抛给了天子,作出了一个二选一的抉择题。

    官场诸如此例很多,比如边臣之间,巡抚与巡按不和。

    巡抚与巡按之间互参。

    总督与巡抚之间互参。

    朝廷为了化解局面就是将一人拿下,一般朝廷会信任刚刚派到地方的官员,或者是级别低一些的监察官员。

    而上升到内阁大学士这个层面,则有不一样了。

    当年申时行在言官间的名声一塌糊涂,又经历了密揭被泄露一事,等于与许国撕破了脸。

    许国认为天子会在他与申时行中作一个二选一。

    然而许国并没有料到,天子最后两个都不选。

    而到了王锡爵与陆光祖这里,答案又是什么?

    首辅与其他阁臣的斗争可以称得上十分激烈。

    比如夏言与严嵩,严嵩与徐阶之间,都是彼此向皇帝告黑状,下猛料,力求搞倒搞臭,其中离不开对圣意的揣摩,以及对对手的了解。

    但是王锡爵与陆光祖之间撕破脸后,王锡爵没有说过陆光祖一句不是,只是摆出了你留我去,我留你去的态度。此君子之风实令人称道。

    次日陆光祖忧虑重重地到阁,发现一切暂且风平浪静。

    他来到值房但见各衙门的文移仍是第一时间摆在了他的案头上。

    陆光祖稍稍定神喝了一盅参茶提神后推开值房大门,他负手看着往来的阁吏,舍人,内阁里的官吏们对他依旧恭敬有加。

    陆光祖当即踱步来到王锡爵的值房前看了一眼,但见值房之门仍是紧锁,门口两位当值的中书也是起身向陆光祖见礼。

    这一幕的场景十分熟悉,唯独一名当值中书年纪甚轻,看来是来替补卢中书的。

    陆光祖瓮着声对二人道:“若是元辅到阁,还请知会老夫一声。”

    “谨遵阁老钧旨。”

    陆光祖闻言点点头,回到了自己值房。

    坐在椅上,陆光祖伸手捏着眉头,昨日他与门生故旧们商议了一晚上。开始众说纷纭,最后达成一致,门生们大体上意见认为,王锡爵现在虽为清议所非,但天子对他仍信任如故。因此眼下王锡爵是难以为敌的,必须示好求和,否则阁臣的位子难保。

    陆光祖想到这里,于是对心腹吩咐道:“你拿老夫的帖子,请吏部左侍郎罗万化今晚来老夫府上一趟,就以老夫……老夫新近得了一副吴道子名画,请他过府一鉴。”

    罗万化与陆光祖有乡谊,对方又是王锡爵的好友,所以陆光祖打算让罗万化替自己出面与王锡爵说和,这也是最后不是办法的办法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卢中书上,但陆光祖也是安排好了说辞。

    另外陆光祖暗中还有一手准备,利用国本的事说事,继续用清流势力来打击王锡爵的威信。

    陆光祖知道自己若真与王锡爵斗胜算实在太低,但唯一所持的对方行事有原则有底线,不会太咄咄逼人,这就是他唯一翻盘的机会。

    陆光祖刚刚想到这里,就听得下人禀告道:“老爷不好了,今日言官纷纷在会极门投书弹劾,上面不少人都是……”

    陆光祖闻言色变拿起奏章一看,但见弹劾的名单上都是自己的门生和故旧。

    王锡爵终于还是下手了,而且用了这样雷霆万钧的手段。

    陆光祖默然半响。

    “老爷如何是好啊?咱们要不要出面保一下?”

    陆光祖摇了摇头道:“保什么?王锡爵让人弹劾我的门生,其用意是逼老夫自己辞相!”

    陆光祖仰天长叹,自己还是没有算到这一步。

    内阁当然有权力决定被弹劾官员的去留。但现在王锡爵,赵志皋都不在阁,陆光祖身为内阁的第一把手却出面保自己的门生,这不就成了结党营私吗?

    一旦陆光祖出面保他的门生,那么自己就陷入众矢之的。

    王锡爵早早乞疾在家,赵志皋也是装病,就是为了让他陆光祖陷入今日的境地。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陆光祖自己辞相,来保住自己的门生故旧,如此换得自己的体面,也揭过了这场他与王锡爵斗争的影响。

    陆光祖看了一眼奏章,脸上露出冷笑道:“好个王元驭,好个真君子!”

    而此刻王锡爵正在府里假山池边观鱼。

    他的下人都站在一旁远远的伺候,生怕打搅了老爷此刻的清净。

    不久王五从远处走廊走到鱼池边,到了王锡爵的身旁。王锡爵将饵碗递给王五,王五自是动手帮着王锡爵给池鱼偷食。

    王锡爵悠然地坐下,挽起了手上的袖子:“难得春光如此明媚,令老夫可以偷得半日闲暇。”

    王五笑了笑道:“老爷安然观鱼不出府一步,却能定大局,孔明再世也不过如此啊。”

    王锡爵笑了笑道:“老夫岂敢自比孔明,是了,孙稚绳来了?”

    “已是请来,正在客厅候着。”

    王锡爵点点头道:“带到这里来。”

    不久孙承宗来到鱼池边面对王锡爵恭恭敬敬地口称恩师。

    孙承宗是万历十四年的会元加榜眼,王锡爵是他的大座师,林延潮则是小座师。

    一般而言,大座师在小座师的地位之上。

    王锡爵看向孙承宗道:“稚绳,你今年在翰苑所写的讲义文章,老夫都已是看了。”

    孙承宗躬身道:“还请恩师指教!”

    王锡爵笑了笑道:“你的经义文章功力愈加精深,可知你这些年在翰苑里没少下功夫,心性也是打磨出来了。”

    孙承宗道:“学生当年刚入翰苑时,恩师交代学生要忍得住寂寞,先坐得十年冷板凳,从史书典策上先追究三代之治,知古人精微,再读至秦汉唐宋,得近人之发越,学生这些年一直不敢忘记恩师的教诲,三九三伏天里都手不释卷。”

    王锡爵欣然道:“甚好,甚好。老夫观你当年在新民报上作文章,笔锋雄健,篇篇直指时弊,近日再读你的文章,知已懂藏锋之道,不再言辞激烈,老夫已明白你更上一层楼了。到了今时今日,也当以重任交托给你了。”

    孙承宗连忙道:“恩师……”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昨日天子已批示老夫,收回了三王并封之成命,将颁布明旨在明年春月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国本之事,慎之又慎,身系天下臣民之将来,没有老成持重,博识远见的官员不可为太子师也,所以老夫思来想去将此重责交托给你。”

    孙承宗连忙道:“恩师,学生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

    王锡爵淡淡地笑着道:“你先不要推辞,这个太子师的人选,老夫与皇上,诸多官员都是商榷过,皇上意属于你,礼臣也推举于你,加上老夫已有三人矣。”

    孙承宗定了定神道:“元辅,此事下官第一次听说,不敢置信。”

    “哦?林侯官没有事先与你通气?”

    孙承宗道:“大宗伯只是说元辅会有安排,但是什么安排他没有告知。”

    王锡爵点点头道:“稚绳,老夫以为所谓大臣风骨者当为刚直不阿,宁折不弯,却不是长袖善舞,外圆内方。这一点是老夫认为你与林侯官不同之处。”

    “而在人品与才干之间,老夫从来都是取于前者。所以不要想得太多,林侯官此去朝鲜平倭,托付老夫让你为太子讲师,而你切不要辜负了他的所托。”

    孙承宗一愣,看了王锡爵一眼。

    林延潮此去朝鲜,以后是不能回朝拜相了。所以此事一去,王锡爵既将孙承宗视为承林延潮衣钵之人,同时也认为林延潮一走,那么如孙承宗他们这些门生故旧也当依附于他,今日他抛出了橄榄枝。

    面对王锡爵的邀请,孙承宗道:“皇长子讲师的事,孙某自觉得没有这个福分,所以还请元辅另请高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王锡爵对孙承宗的表态还是有些意外。

    “哦?”

    孙承宗道:“恩师,学生有一言不吐不快。这几年朝廷党争成风,并愈演愈烈,官员之中不是依于政府,就是搏击朝臣,在清流之中得一个名声。”

    “孙某无才,却得蒙恩师青眼,但却是无心置身于这党争之中。”

    王锡爵有些意外,闻言抚须寻思了一阵道:“你既不愿搅和党争中,老夫又何尝愿意,但是有些规矩不可不立,否则难为万世之纲常。不过老夫尊重你的意思,至于这朝廷的任命,也不是你能推托的。你回去再好好想一想。”

    孙承宗还要再说,王锡爵已是坐了下来,一旁王五道:“孙大人请吧!”

    孙承宗仍是向王锡爵长长一揖然后道:“恩师,在孙某眼里立万世规矩为大儒也,但规矩不行时破了规矩的人也可称为大儒也。人生在世不为前者儒,也当为后者儒!”

    孙承宗走后,王五对王锡爵道:“老爷,这孙侍讲好不识抬举,如此……”

    王锡爵抚须道:“荐他为皇长子讲官,是老夫与林侯官的默契,老夫岂能出尔反尔。但这不为前者儒,当为后者儒说得实在是好,没有个几斤几两,哪里可以说出这话?呵,林侯官还真是好眼光!”

    Ps:感谢joyii书友成为本书第十一位盟主。

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离去(恭喜书友三少爷的天堂成为本书盟主)

    平壤大捷告庙后,仍在‘病中’的首辅王锡爵被天子召入宫中。

    乾清宫之中,天子宽坐在一张大藤椅上,张诚,陈矩两位权宦都躬身默立在旁。

    田义则是在一旁给不耐热的天子打着扇子。

    而王锡爵则坐离天子不过一步之远的连椅上,这个位子即是方便君臣说话,也是一种信任与恩遇。

    天子温颜道:“这一次平壤大捷,先生运筹帷幄之功不小,朕决定赐先生白银一百两,及纻丝表里等以酬大功。”

    王锡爵惶恐地道:“回禀皇上,此事老臣万万不敢居功。老臣年底方才回朝,平壤大捷又是正月之时,其功应该归于内阁大学士赵志皋,陆光祖,张位以及兵部尚书石星的居中运筹。”

    “还有前线东征的将士。朝廷赏罚必须分明,无功者必不可受赏,否则如何酬有功之人,老臣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见王锡爵不居功十分高兴道:“先生高风亮节,朕早已知之,既然如此朕就赏赐赵志皋,陆光祖,张位,石星他们白银五十两,纻丝表里两件,另外平壤前线将士计功之事,为何兵部仍是迟迟不报,之前派官员到朝鲜查明了没有?”

    王锡爵回禀道:“战功之事最忌虚报冒领,朝廷再三慎重也是有的,此事依老臣看来还是请新任平朝经略到了辽东再说。”

    “哦?新任平朝经略?元辅意许何人?”

    王锡爵道:“老臣打算向陛下保荐礼部尚书林延潮。”

    天子闻言沉默半响,王锡爵见天子神色,然后从椅上站起躬身道:“陛下是否以为不妥?”

    天子反问道:“是礼臣自请赴朝吗?”

    王锡爵道:“是老夫亲自去他府上相请。”

    天子问道:“先生乃是一品大员,竟屈尊降贵到礼书府上相请?先生,为何以为非他不可?先生坐下说话。”

    “老臣谢过皇上,”王锡爵坐回椅上道:“在三王并封之前,老臣曾有意保荐,当时因平壤大捷,老臣误以为朝鲜之事大局已定,那么礼臣去朝鲜商谈封贡之事也是应有之意。”

    天子点了点头道:“朕知道他素来有这个主张。”

    王锡爵道:“而今日是因为东线将士缺粮,老臣与兵部尚书石星商议过,必须以海运运兵运粮,这海运必须借助海漕,此事也是当初出于礼部尚书的主张。所以既要粮草调运,需多面权衡,为保障东征粮秣之供应,此事非礼部尚书出马不可。”

    “若是皇上担心词臣出掌兵事不妥,老臣以为当年杨文襄曾总督三边军务,平定了安化王之乱后,又计除刘瑾,号称出将入相,文德武功,老臣看礼部尚书林延潮也丝毫也不逊色。”

    天子闻言微微皱眉,然后道:“开国以来又有几个杨文襄呢?是了,皇三子出阁读书的事,先生与礼臣商议得如何了?”

    王锡爵道:“老臣与礼部尚书一致以为,之前三王并封之事已至百官议论纷纷,若再行皇长子皇三子一并出阁之策,则不可再行。”

    但见天子身子离开椅背道:“前可行,后不可行,这不是欺君吗?”

    天子雷霆之怒,张诚,陈矩,田义都一并拜下连声道:“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

    王锡爵也是起身向天子叩头然后道:“陛下,众望所归,人心如此,此不可违也。”

    天子认真看着王锡爵,但见对方梗在那。

    半响后天子叹了口气,道:“朕不是执意如此,但若中宫有出,奈何?”

    王锡爵道:“陛下,此说在十年前犹可,今元子已十三,尚待何事?况自古至今,岂有子弟十三岁犹不读书者。臣恳请陛下早定大计啊!”

    天子听到这里沉默不语。

    王锡爵再三磕头道:“老臣恳请陛下恩准。”

    大殿之中静默了好一阵,王锡爵跪伏在地一动不动,殿中唯有两只铜鹤吐着熏烟。

    过了好一阵天子叹道:“先生乞病近一个月,仍句句不离国本。先生的忠心,朕是知道了。那么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到明年再办,这马上就要立夏了,不急于一时,不是说一年四季在于春之计。”

    “说到入夏,紫禁城里酷暑夏日难当,朕每到夏日都是头晕目眩,不能处理国事。故朕有意驻跸巩华城避暑。听说巩华城年久失修,前两年朕有意修葺一番,户部却以种种理由推脱,先生看如何?”

    王锡爵明白现在国家艰难,国库又是没钱,要重修巩华城行宫又要花不知多少钱,官员们又要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但到了这个份上,王锡爵唯有道:“陛下龙体为重,老臣这就与户部商议此事。”

    天子欣然道:“那么先生就去办,有先生回阁主持国是,朕也可放心多了。”

    然后天子又道:“至于礼部尚书出镇朝鲜之事,朕以为武事还是要外臣来办,但议和之事可以托负于礼臣,但兵马不可由他节制。”

    王锡爵道:“陛下圣明,谋虑周全此臣所不能及也,那么改让宋应昌为蓟辽总督,节制入朝兵马,礼部尚书林延潮则为经略,全权授其与倭国战和封贡之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天子道:“就以此拟旨吧!朝鲜之事一了,就让他回乡教书吧!”

    林府书房之中。

    林延潮一面写信,一面听着身旁的陈济川奏事。

    “老爷,内阁大学士陆光祖向天子上了辞疏。”

    林延潮点了点头,陆光祖辞相之事,看起来波澜不惊,依他看来还会得一个驰驿还乡的体面。

    然后林延潮向陈济川道:“兵部工部那边于鲁密铳可有回音?”

    “兵部工部都已是答允,先加急打造鲁密铳一千件,以缓解前线急需。但是对于保奏赵士桢,徐光启两位,兵部工部的意思是要等打造出鲁密铳试射之后再议。”

    林延潮不以为然地道:“事事都打个折扣,难道王太仓之前没有吩咐吗?也好,待我与石东明再好好分说。”

    陈济川道:“老爷还有一事,前几日……前几日孙稚绳去了首揆府上。”

    林延潮继续写信片刻,写毕后搁笔在旁对陈济川道:“去后可有下文?”

    陈济川道:“没有,孙稚绳这两日一直没有到府上,倒是昨日陶周望过府一趟,小人去旁敲侧击了一番倒是问出原来是首揆出面招揽孙稚绳。”

    “但是却给孙稚绳拒绝。”

    林延潮闻言微微皱眉。陈济川道:“孙稚绳拒绝首揆之延揽,小人并不奇怪,若是他答允了他就不是孙稚绳了。但是他明知去了首揆府上也不怕嫌疑,来与老爷解释,小人想来此事倒是有些不妥。”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以为孙稚绳不愿解释,否则陶周望怎么会如此巧来府一趟。”

    陈济川道:“小人也有如此猜想,但小人总以为孙稚绳有……有自立门户之心。”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到:“此人各有志。”

    陈济川道:“老爷当年是申相爷的得意门生,而自申相爷退后,老爷立于朝一直是群而不党。但依今日看来,老爷去朝鲜后,孙稚绳于朝中怕是要独树一帜,既不肯趋于内阁,也不肯趋于清流。”

    林延潮离椅起身,看向书房窗外的竹林道:“稚绳看来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老爷,何有此言?”

    林延潮道:“我当初告诉稚绳,不要听从他人的话,就是生怕他陷入党争,我们是要做事的人,将来无论哪边赢了都要用我们。但君子不党,难免其祸无援,故而就必须将注押在皇长子的身份。王太仓此人倒不是食言的人,再如何稚绳也是他的门生,就算他不念此,也要念在圣心,所以王太仓定会推举他为皇长子的讲官。”

    “有了皇长子讲官的名义,无论内阁,还有清流,都要敬他三分,如此就可以在朝中安如泰山!”

    陈济川难过地道:“老爷为孙稚绳作了这么多,但唯独自己却要离开朝堂。”

    林延潮道:“我不是为稚绳,而为了社稷,我离开朝堂就是把路让出来,让他们眼前的路宽一些,如此方能出一头之地,哪里又有遥控朝政的想法呢?退而心有不甘,那么又何必要退呢?”

    “既是要激流勇进,那么就退了好了,无需生反复之意。若是天子知道对稚绳他们也是不好。说到底孙稚绳要如何兼济天下,就看他如何去办好了,将来的路如何走就看他自己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则是笑了笑,陈济川也是有些释然。

    林延潮道:“平朝之后,吾即了却君王天下事。那时就是我回乡之时,以后不会再出山了,我这里已书信给徐火勃,让他专心教授诸生,除了教授文章之外,我还打算在鳌峰书院开格物一学,到时请他四处寻访格物人才……孩子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拘于有用无用……到时我还想……”

    陈济川听着林延潮说着对鳌峰书院的种种规划,心底却不是滋味。

    林延潮看陈济川脸色笑了笑道:“济川,我们读书人啊,既要有人为民请命,仗义执言,以死直谏。也要有人默默耕耘,传道授业,薪尽火传,不是在为先圣继绝学的路上,就在为天下百姓开万世之太平。我并非一定要有志于天下,也可星火燎原!”

    说话之间,忽外头道有圣旨到。

    林延潮闻言露出欣然的笑意,对陈济川道:“更衣迎旨!”

    次日天子颁布明旨,令皇长子移居慈庆宫。

    慈庆宫位于紫禁城东外路,也就是世人所称的东宫。

    令皇长子居东宫的消息一出,闻此百官无不欢呼雀跃,甚至面朝东宫的方向叩拜。

    而皇长子也不用住在深宫之中担惊受怕,终于可以有寝宫可住。

    同日天子还令内阁选合适官员于慈庆宫内教导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

    到了这一步,百官心定。

    王锡爵顺利回阁理事,再无官员整日堵门,连动用五十万太仓银为天子重修巩华宫一时也无人计较。

    王锡爵回阁后,当即点唐文献,焦紘,李廷机,孙承宗,邹德溥,全天叙六人教导皇长子礼仪,众所周知这六人以后就是皇长子讲官。

    在宫人的指引下,孙承宗走过石桥,再自礓磋慢道上经三重门,走进慈庆宫。

    这慈庆宫有殿阁房两百余间,屋顶上统一覆绿琉璃瓦,按五行之说,东方属木,青色,主生长,故而东宫所用琉璃瓦多覆以绿色。

    以往也有太皇太后暂时移居慈庆宫之举,但一般而言,宫里大体还是以东宫指太子,西宫指太后。

    孙承宗来到正殿,但见殿上打扫十分干净而且窗明几净,几十名宫女太监在殿上伺候着,殿旁小室内的帷帐后,隐约可以看见一道瘦小的身影默坐在蒲团上。

    然后一名宫人走进帷帐后说了几句话。

    随即帷帐打开,一名十三四岁的清瘦少年走了出来。

    孙承宗当即行礼道:“翰林院侍讲孙承宗拜见殿下!”

    皇长子闻之是孙承宗脸上露出了笑意,但随即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宫女太监仍是淡淡道:“免礼。”

    孙承宗道:“今日鸿胪寺演礼,殿下有任何不明白的都可以咨臣。”

    皇长子道:“有劳先生了。”

    “臣不敢,殿下是天子之子,无需向任何人称谢。”

    下面孙承宗尽心教导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仪。这是皇长子第一次在百官面前亮相,所以务必再三慎重。

    孙承宗虽是尽心尽力,但却觉得皇长子有些心不在焉,对于动作领悟得很慢。他有些不满意,但不敢丝毫动气于面上,只是再三强调‘礼为天下的规范,殿下一举一动都应合乎于礼,万万不可有所疏忽’。

    听孙承宗这么说,皇长子露出歉然之色,孙承宗闻言也自觉不是,同时心想皇长子年少失学,没有儒臣教导他礼法,自是有所不足,但胜在却是一位宽厚仁和的皇子,此是万民之福。

    于是孙承宗更加耐心,一套动作再三教导了很多遍。

    两个时辰里,其中宫女太监一步不离在旁,似将皇长子当犯人般监视。

    孙承宗已是明白皇长子的处境,对这位年轻的皇子心底更添三分同情。

    “孙侍讲。”

    教导了这么久,宫女太监终于有所疏忽,数人离得稍远。

    孙承宗却不意皇长子这时候低声叫自己,但见皇长子露出了无助的神色道:“孤能有今日全拜林先生之恩,孙侍讲既是林先生的得意弟子,那么孤以后也可以全心全意信任孙侍讲吗?”

    孙承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右,缓缓站起身来,口上却朗声道:“殿下所言极是,这上殿时百官属目,越是如此步伐越当稳重,不可左顾右盼,任何时候不能失皇家风度。”

    说到这里孙承宗托着皇长子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皇长子笑了,眼神格外温暖。

    孙承宗这一刻生出以死报效之心。

    此刻紫禁城内那看似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上。

    张诚与陈矩缓缓前行。

    张诚感慨道:“以前走这条道,总觉得一溜烟就能走完,眼下却是感觉怎么走也走不完。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

    陈矩笑着道:“宗主爷似有感而发。”

    张诚道:“你看这条甬道,前前后后多少前监走过。你我看着多少赫赫一时的前人走过,现在我们也走在这里,以后还会有人走在这甬道的,只是你我看不见了。”

    “古往今来,概不如此。”

    “是了,新任礼部尚书廷议上已是议定了。”

    “吏部左侍郎罗万化接任。至于于慎行于东阿起复为南京吏部尚书。你看是不是又一番人来人往。”

    陈矩叹道:“是啊,官位流转,但这幽幽深宫总是不会变的。”

    “那依你看前礼部尚书林三元此去朝鲜会不会有回朝?”

    陈矩满脸凝重道:“这倒不好揣测。”

    张诚笑道:“你又何必与我装着糊涂?你我久侍圣驾,圣上的心意或多或少会知道一点。”

    “陛下这一次看似重怒,有事了让林三元回乡教书之言,但终归没给他节制军务之权,如此似有有朝一日留他回朝入阁的用意。”

    陈矩道:“或许如此,但圣心总是难以揣摩。就算天子有此意,但有朝一日又是何日呢?”

    张诚道:“你说的不错,但陛下既以朝鲜之事托他看来此事未了前是不会回朝的,或许也没有有朝一日,甚至将这有朝一日留给太子也说不准。”

    陈矩躬身道:“那么宗主爷的意思?”

    张诚笑了笑道:“我的意思,咱俩若有多余的注,还是押一押林三元身上。听梅家那边说,若是朝鲜的海贸商路打通,那么以后的孝敬最起码还要番两番,你不把钱看在眼底,但咱家这样吃五谷杂粮的,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皇上那边何尝不是呢?”

    陈矩笑着道:“原来如此,还是宗主爷谋虑周全啊!”

    “不敢当!朝鲜之事还是要好好支持才是,万万不可让内朝的党争波及于此。”

    “宗主爷所见周全,陈某万万不及。”

    Ps:感谢书友三少爷的天堂成为本书第十二位盟主。

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刘大刀

    林延潮出京时下了一场细雨。

    这时皇长子迁至慈庆宫居住,出阁读书之事已经大定,官员们都是忙着奔走此事,六位皇长子讲官身旁都各自聚着一波人,所以一时倒也不多人记得林延潮离京赴朝之事。

    确实林延潮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回京。当林延潮调命一下时,吏部都给事中钟羽正是自请外任地方,刑部郎中于玉立也是告疾辞归。

    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他们二人走后,不少官员们都从中品出很多意味来。

    都说是官场上人走茶凉,但也不尽然如此。

    纵然林延潮离京意味着他远离了中枢,这一去甚至连封疆大吏都算不上,但他如此年轻将来之事谁又料得。

    官员离京之时,当然有一番酬对,不少官员们都是赋诗一首聊表心意。

    孙继皋,萧良友,方从哲,叶向高,袁宗道,陶望龄,翁正春,史继偕等等都冒雨来到码头各作了一首诗,诗词之中既有离别的伤感,也有预祝此去平倭武功之意。

    至于李廷机,孙承宗则负责教导皇长子出阁读书之礼并没有前来。

    细雨濛濛之下,从酒楼上望去,码头一片繁忙。

    林延潮连饮三杯,这时候酒楼之下楼梯声响起。

    “梦百,大宗伯临别之际也不告诉一声,也太不把你我当作旧人了。”

    众人一并看去原来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顾宪成二人,他的身后还有吏部官员,以及于孔兼,顾允成等人。见顾宪成到此,众人都是有些奇怪,他与林延潮绝交有一段日子,为何今日来此相送。

    林延潮看了顾宪成一眼笑了笑,面上倒是并不以为忤。

    赵南星上前向林延潮深深一揖道:“大宗伯,万万不要把叔时的话放在心底,我们今日来此是专程预贺你平倭凯旋而归。”

    说着身旁官员手捧礼盒上前,赵南星道:“这是我与叔时等几位同僚所赠,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林延潮看了赵南星一眼,东林三君子中,顾宪成锋芒毕露,邹元标外和内刚,赵南星则刚柔并济,都是不一般的人物。

    林延潮笑着道:“梦白,叔时,这见外了。”

    说完林延潮向陈济川点了点头,对方上前收下礼物。

    赵南星见林延潮肯收自己礼物,顿时松了一口气,他一直担心林延潮这一次‘负二人之气’离京,从此再也没有来往。

    赵南星屡次与顾宪成说,林延潮并没有丝毫对不起你我的地方,为何一直有成见呢?今日赵南星好说歹说,终于说服顾宪成一并前来码头上相送。

    赵南星自是要将此隔阂消除,诚恳与林延潮相谈。

    林延潮则笑着听他说,反而是林延潮几位门生越听越停不下。听到赵南星说到一半,陶望龄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两位,在下有几句话不得不说,当初老师焚招之前,舆论不利于老师,天下人都抱着偏见,但二位是老师的旧交怎么也是不知?”

    赵南星自是知道当时二人也有赶林延潮出京的打算,正要出言解释一二。

    却见林延潮道:“诶,周望,顾,赵两位大人都是你的前辈,说话不可无礼。”

    陶望龄称是一声退下。

    赵南星有些愧疚地道:“当时我确有观望之意,甚至没有站出来帮大宗伯说话,对此赵某一直抱憾在心。”

    林延潮对赵南星,顾宪成道:“诶,梦白,叔时,我早已说过当年我上二事疏时,若没有你我相救,我恐怕连性命也是难保。大家相知相许多年,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这一次林延潮早有还乡教书之意,却蒙圣上不弃授命经略东事。此刻林某心底只有了却君王天下事的念头,却没有赢得身前身后名的打算。”

    “所以此事一了,无论此去胜负如何,大家恐怕不会有相见机会,今日别前说几句话也算有个交代了。”

    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不少人都露出感叹佩服之色,这是真君子。

    这一刻连赵南星也是道:“大宗伯,赵某实在无颜相对。”

    顾宪成却道:“大宗伯,吾素知你并非是甘于林下之人。否则那日元辅就不会登门请你为经略了。”

    “说起元辅,这几日朝中言官以拾遗弹劾吏部稽勋司员外郎虞淳熙、兵部职方郎中杨于庭、主事袁黄,而这袁黄正在平壤为赞画军务,颇有功劳,此事到时候大宗伯代为声张,以还一个公道!”

    林延潮知道自陆光祖与自己先后离开朝堂后,王锡爵已是对吏部下手,以作为报复。

    吏部在京察时弹劾多人,不少都是内阁亲信,并且不经过王锡爵直接将京察奏疏递给了天子。王锡爵当然不可容忍,必然要反击。

    林延潮离京就是为了避开这一场党争,但是顾宪成却一定要自己在内阁与吏部之间拿出一个态度来。

    这也就是东林党所为的‘非我同类,即为仇雠’的斗争方式了。

    林延潮看了一眼窗外的细雨,摇了摇头道:“叔时,我即已经是离京,朝堂上的事已不愿再过问。至于袁黄的事,本部堂到时会给朝堂一个交代,若是无事,林某先走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这边都是不满地看向顾宪成。

    顾宪成则近了一步道:“大宗伯,顾某听得一事,听闻元辅为了请你为朝鲜经略,答允了你先以海漕改海运,再以海运改海贸之事此事当真?大宗伯可知如此违背太祖片板不许下海的禁令?”

    这事正是林延潮与王锡爵商量最关键的筹码,二人心照不宣。

    不知顾宪成从何处得知?瞬间林延潮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李三才。

    自己的海漕之策侵吞了河漕之利益,而身为通州人的李三才当然不愿海漕海贸有取代河漕的一日。所以李三才偷偷告诉了顾宪成。

    但见顾宪成咄咄逼人,却见林延潮沉下脸道:“叔时,此话我不知你从何处道听途说而来。但是林某可以告诉你,是否海运是否漕运此乃朝廷大计,吾赴朝之前与内阁,兵部都有商量,汝是兵部官员吗?竟妄图揣测首辅与经略所商军国机密,你信不信林某现在就参你一个泄露军情之罪?”

    顾宪成没有料到方才和颜悦色的林延潮说翻脸就翻脸。他记得之前林延潮对自己是一直再三退让的。

    赵南星连忙上前道:“大宗伯,叔时也是一时无心之过,今日我与他是相送的,此外别无他意。叔时,不可再言!”

    赵南星瞪了顾宪成一眼。

    林延潮对赵南星道:“看在梦白的面子上,此事我本不该计较,但弹劾的奏疏吾还是专呈天子!”

    林延潮严厉,身为朝鲜之经略。林延潮之奏疏随时可以上抵天听,而且是得到朝廷非一般的重视。顾宪成在此事上招惹林延潮,因此罢官降职也是不好说。

    顾宪成倒是长笑一声道:“顾某乌纱帽算得什么,但盼大宗伯不是心虚才好。”

    当下众人不欢而散。

    林延潮当即从码头上坐船离开京师前往天津。

    放着过去总督,经略之职,也就是相当于节度使,一路诸侯,但明朝对于总督,巡抚出镇地方却没有什么礼仪和规矩,加上印信也在宋应昌那,所以林延潮只是带着陈济川,吴幼礼以及十几个家丁下人乘坐一艘小船即是。

    林延潮在船舱里休息,这才出了码头不远,河上就出事了。

    林延潮走到船舱外,看到两艘装载着明军兵丁的兵船,在江上拦住了一艘画舫。林延潮听了几句争执,原来是兵船上的兵丁怀疑画舫里有倭寇的细作欲上船搜查。

    但见几名兵丁跳到了画舫上,强行欲进入画舫,画舫外几名家丁模样的人口称船舱里有女眷正在奋力阻拦。

    林延潮当即面色一沉,向吴幼礼问道:“船上是何部的兵马?”

    吴幼礼道:“老爷,若是小人没有看错应该是副总兵刘綎的兵马。”

    林延潮一听即问道:“可是那个刘大刀?”

    吴幼礼笑着道:“老爷也听过刘大刀这浑名,没错,这刘大刀就是刘太保的儿子。听说他所使的那把镔铁刀重有一百二十多斤,在马上轮转如飞,不过小人却没有见过。”

    林延潮点点头道:“我听说这位刘大刀可是一位赫赫的名将,但既是名将,怎么不知约束部下呢?”

    吴幼礼道:“刘大刀都在川云打战,具体如何小人也见过,只是听说的,咱们这位刘总兵脾气大得很,加上历来与那些狗日的文官不和……老爷,我可不是说你啊,我说以前那些狗官。”

    “因为与文官不和,所以刘大刀被文官弹劾,都是不知约束兵马的罪名,到底如何小人也不知真假,但是军纪不好的名声就传到朝廷上了。因此刘大刀很恨那些文官,听闻还曾经拳打过一名知府,要不是朝廷念在他战功上,早就罢了官了。”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不想历史上的刘大刀与眼前的刘大刀竟有这么多不同。

    而历史上对明朝将领的评价中也有勇敢善用兵推刘綎第一,而治军兵精却不如吴惟忠之说。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大员

    却说碧蹄馆之役后。

    兵部为了挽回朝鲜战场上的缺兵少粮的局面。

    石星一是奏请天子拿出帑币充作军费,对于爱财如命的万历天子而言,倒是二话不说拿出了十五万两银子。

    第二是增派援军。天子也是下令让副总兵刘率五千川军,蔚州参将许国忠率一千南兵入朝增援。

    第三就是筹集军粮,当然此事原本是派官员到山东买粮,但现在就着落到林延潮身上。

    眼下就说副总兵刘。

    此人可是不一般,他乃名将之后,其父刘显现在名声不显,但在当时是与戚继光,俞大猷并称的名将。

    以文臣领兵的谭纶曾对于俞大猷有这样的评价,他说节制精明,公不如我。信赏必罚,公不如戚。精悍驰骋,公不如刘。然此皆小知,而公则甚大受。

    这精悍驰骋,公不如刘,指得就是刘显。

    而刘打战颇有其父之风,甚至青出于蓝,之前缅军入侵云南,正是刘率军跋山涉水,连战连捷,顺利平定叛乱,被授予副总兵之职。

    不过正因战功卓著,刘有些居功自傲,再加上他不善于约束部下,以至于军纪颇差,所以屡被文官弹劾。

    从副总兵之位被撸为游击,又因战功升参将,这一次主动请战援朝,故而天子又授刘副总兵之职。

    却说刘部下也很有意思。刘打战喜欢从被他击败的或者是当地土著中招兵,甚至雇佣外国人。

    朝鲜官员李恒福有一次到刘部队里劳军。结果李恒福一去简直看蒙了,他回来记载刘所率人马,有暹罗、都蛮、小四天竺、六番、得楞国、苗子、西番、三塞、缅国、播州、镗钯等等,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多国部队。

    当时面对朝鲜使者,刘无不装逼地说,吾十三岁随父起兵,横行天下,将这些外国向化之人作为家丁。

    除了这些多国部队,刘手下还有海鬼数十名,据说面色深黑如鬼,能潜海底。

    当时朝鲜人没见过黑人吓得不行,但其实可以猜想这些都是刘从葡萄牙人手里买来的黑人奴隶。

    当然历史上刘在援朝之役时,还本着走一地收一地的集邮爱好,招募了不少倭国降兵,编作了一支五百人的火铳部队,还以一名倭国将领为千总。

    现在刘的这五千川兵正驻扎于天津。

    林延潮从京师坐船去天津的途中,当即给朝廷写了两封奏疏。

    第一封当然是弹劾顾宪成的。

    第二封则是向朝廷提议设立天津巡抚,以筹海防之事。此事关系到当初登莱一体,战守一策的战略,当林延潮在廷议上提出时,遭到以石星为首的顽固派官员的反对。

    但现在石星有求于己,应该不敢再扯自己的后腿。

    所以林延潮在奏章中提出了设立天津巡抚,一面在于侧重海防,奏章中说到若朝鲜战局不利,倭军趁势侵占朝鲜全,庆两道,到时必从海上来犯。而天津北拱京师,南通运河,若倭寇从鸭绿江扬帆而来,三日可至,尤当防备。

    一面还以天津,登州两地为根本,从海上经营辽东,朝鲜的大计。请求朝廷从闽浙调惯战水师至天津。

    林延潮在船上写完奏疏后方才入睡。而大明朝的内阁,以及身在紫禁城里的天子,一定不会想到从此以后每日接受林延潮奏章轰炸的日子已经开始。

    次日船已是抵至天津。

    天津原来是黄河入海口,在北宋前一直都没有明确的地名,到了金代黄河夺淮入海后,方才形成一个城市作为地名被载入史策。

    到了元朝时,元朝不同明朝河漕之策,主要是以海漕挽输,故而天津作为漕粮转运中心因此而兴。

    到了明朝明成祖朱棣从运河乘船由天津南下争天下,为纪念伟大的靖难战争,朝廷以天子由此渡口渡河之意,取名为天津。

    当时天津还未设府,而是称作天津卫,然后又增设左卫,右卫合称天津三卫。

    天津卫是由永乐二年筑城,因东西长而南北短,故而被形象的称为算盘城。其四个城门分别称镇东,安西,定南,拱北。城池又以鼓楼为中心,辟街四条,街的两端一抵鼓楼,一抵城门,还有一道水门开在东南角。

    林延潮坐船顺着运河入城。

    到了水关处,守城兵丁对过往行人盘查十分严格,而陈济川二话不说直接替林延潮亮了身份。

    守城兵丁的目光顿时从凶悍警惕变得恭顺异常,然后立即禀告城里。

    林延潮没有下船就在船舱里打量这天津卫。但见虽受战乱波及,但是天津卫却仍然繁华,码头上停泊一排排的漕船,而岸上的店铺也是人来人往。

    不久之后,码头上一阵骚动,前方来报言保定巡抚刘东星,副总兵刘以及天津兵备道,本地大小文武官员一并前来码头上迎接。

    林延潮闻此这才下了船。

    刘东星直隶人士,隆庆二年进士与当今次辅赵志皋同科,其是庶吉士出身,散馆后任刑部主事,然后一路升迁至保定巡抚。

    却说刘东星身为保定巡抚,为何不驻在真定反而在天津。

    原来是汛期巡防,保定巡抚一般是执行是‘防虏重秋,防倭重春’的策略。春季时驻扎天津,以防海上倭寇入侵,秋季时再移驻真定,以防秋季北方蒙古入寇。

    林延潮见到刘东星,于是笑着以前辈相称,而刘东星知林延潮年纪虽轻,但官场资历却不浅。而且这一次他奉命经略朝鲜,虽不节制兵马,但蓟辽,山东,直隶各地大小文官都必须听他调遣。

    所以刘东星根本不敢以翰林前辈自居,于是各自以官场上一套称呼。

    然后林延潮看向了刘,但见对方雄赳赳地按刀在旁,不过见了林延潮仍是以官场上的礼仪相见,看来丝毫并没有如传闻中所言那样看不惯文官。

    但是林延潮却敏锐地感觉刘东星与刘之间似乎有些不和。

    林延潮对刘问道:“总戎到了天津多久?兵马驻扎在哪里?”

    刘一听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看了刘东星一眼,然后向林延潮道:“回禀经略,末将已抵至天津五六日了,人马都驻扎在离城十里的偏僻之地,就食艰难。末将数度恳请,但抚臣有令不许兵马入城。”

    好啊,一见面就开撕!

    林延潮闻言看向刘东星,但见对方也是涨红了脸当即向林延潮奏道:“启禀经略,自去年朝廷征调大军援朝以来,兵马所经皆就食于天津,但今岁以来天津、静海、沧州、河间又遭旱灾,米价飞涨,是民不聊生。”

    “下官虽已命地方官员着力供应军粮,但难免仍有不足之处。未免军兵过境滋扰,安定百姓,故而下官让刘总兵将人马驻扎在偏僻之地。更何况众所周知,刘总兵所部军纪不甚严明!”

    刘一听不由作色,文官口中之刀,真可谓杀人不见血。

    林延潮在官场多年,对于其中细故当然明白,何况刘东星之言倒也并非全然抹黑。

    两边在打官司,林延潮两边都不好偏袒。他想了想问道:“为何不安排刘总兵所部立即乘船出海呢?是否海船尚未筹备?”

    刘东星额上冒汗道:“还在等候兵部调令,尚且不知是先运兵出海,还是先运粮出海。”

    林延潮略一沉思,当即道:“我会向兵部请调令,先准备运船将刘总兵所部运至登州就食。”

    “登州?听闻山东也是缺粮。”

    林延潮笑道:“无妨,南方的漕粮马上会从淮安出海抵至登州。至于眼下刘总兵所部,中丞务必供给充足,万万不可让东征的将士缺衣少食。”

    “但是启禀经略,天津本地的粮秣,已经见底了。”

    林延潮道:“无妨,我会奏请朝廷截留十万石河漕之粮补充地方,以解民困。”

    “截留漕粮?”刘东星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中丞不信?”林延潮瞟了刘东星一眼。

    刘东星顿时恍然醒悟,大骂自己糊涂,为了让林延潮以二品大员出镇,身为宰相的王锡爵不惜屈尊亲自到他府上相请。

    而这截留漕粮的事,由他所请恐怕要与朝廷打一场官司,就算打了官司也未必能如愿,但对于林延潮而言,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刘东星当即堆起笑容向刘道:“刘总兵放心,军粮马上就会源源不断供至,以往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刘闻言也是不敢置信,林延潮一句话就解决他这个天大难题。刘东星前倨后恭不是因为自己,是因为林延潮。

    什么叫朝廷大员?

    如这样自己抓破头皮也解决不了的难事,对方只是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下官已是略备薄酒为经略接风洗尘,还请经略赏光!给咱们天津大小官员一个薄面啊!”

    听刘东星这么说,其余官员都是纷纷称是。

    林延潮笑了笑道:“中丞这酒,林某是一定要喝的,但不急一时,趁着咱们地方官员都在,我等回衙先谈正事!先公方能后私嘛,各位以为如何?”

    刘东星,刘闻言都是心底一凛,然后连声道:“经略,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经略高见

    天津卫,保定巡抚行辕。

    林延潮一入行辕后,即命调出这半年以来巡抚衙门,兵备道的文移。

    而天津地面大小官员上堂后都是旁坐在侧。

    众官员看着身着二品官员官袍的林延潮正翻阅公文,都是默声坐在一旁。

    但等了时候久了,也有官员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你说经臣微服至此,不是来给我等一个下马威吧!”

    一名脸颊瘦得凹进去,看起来颇富智计的官员抚须道:“林三元以词臣出身,骤任经略,统御一面,必是不知从何抓起。照常而言,下来个下马威,先把权抓在手里,事情再慢慢办,这才是应有之意。”

    “真是听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那官员露出得意之色,面上却谦虚道:“不敢当,不敢当啊,一会林三元问话的时候,咱们多谨慎些,面上恭敬到十分,但问到职守上却要往小处说,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这才初任是不会仔细追究的。”

    “高明,实在是高明,一会你我就这么办。”

    听了此人的言语,一旁坐着的官员都是默默记在心底。

    林延潮一目十行看毕之后,抬起头来看去但见天色已是暗了,堂上已是盏起了灯,至于公堂左右两旁官员们坐得是满满当当,甚至滴水檐下也是坐了好几排的官员。

    林延潮对一旁的保定巡抚刘东星道:“既是到地界,本官当然是先认识一下地方的官员。”

    刘东星陪笑道:“那是当然。”

    然后下面的官员依次报名,从头到尾上百名官员一一自报官职姓名。

    众官员们早都知道林延潮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就算他们只报一遍名字,也知对方能记得下,故而一个个是极为认真,官衔官名具是列出,生怕给对方留下一点不好印象。

    各自参见后,林延潮笑了笑对道:“都是熟练公事的干吏,真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

    刘东星笑着道:“多谢经略夸赞。”

    众官员们也是默契地笑了一声,气氛稍缓。

    林延潮拿起身旁公文道:“这些文移,本官都已是看毕,天津兵备道副使徐有知你上本言天津海防空虚,请朝廷募兵筹饷,你简要说一说!”

    兵备道副使徐有知是堂上仅次于保定巡抚徐东星的文官二号人物。

    徐有知当即从椅上起身道:“得蒙经略大人垂询,下官实在是诚惶诚恐之至,去岁聆圣训于天津设海防备倭,下官闻此深感皇上真可谓光照万里,普天之下莫不运于圣心的方寸之间,下官闻旨后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下官谨遵圣意,与有司相商,承蒙中丞大人的提点,以及征询左右同僚之意见……下官以为……”

    林延潮屈指往桌案上叩了两下,打断了徐有知的话:“今日堂参务必扼要,如此官样文章就不必再作了,方才本官说过简要二字,徐廉使可曾听在耳里?”

    林延潮此言一出,徐有知不由赧然,躬身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是下官太嗦了。下官向朝廷提议于长芦运司开增盐引十万,每引纳银三钱,如此共银三万两,下官上奏之后,户部只批了五万引,对于我绵延海疆而言,实在难以为继啊!还请经略大人替我们向朝廷说句话,解一解眼下的燃眉之急。”

    徐有知一言既出,众官员们纷纷点头称是。

    坐在上首的保定巡抚徐东星目光一凛,知道了徐有知方才看林延潮一句话就截留了十万石漕粮,知道对方在朝堂上有很大的能量。因此就提出了长芦盐引之事,言下之意不是你林延潮不是很牛逼吗?既然如此,你替我们地方向朝廷把十万盐引给要齐了。

    徐东明明知徐有知的打算,但却不会出声反对,若是事情办成了,自己当然是大大高兴,若办不成,折得也只是林延潮的威信而已。

    林延潮闻言则道:“长芦盐引之事,本官有所耳闻,本来户部是要批十万,但是潞王就藩后上奏天子言王府缺衣短食,故而户部打算将另五万盐引作为潞王衣食由来。”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官员们一听纷纷心道,还有这事?怎么谁也没告诉他们啊。

    此事换了旁人估计知道了也不敢说,但林延潮是谁啊?他与潞王是什么关系啊?当然不怕将此事揭了底。

    徐有知一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样子:“既然如此,有兵无饷,朝廷要我们如何筹备海防,下官身为兵备道实在是无能为力。”

    林延潮闻言斥道:“盐引的事难办,那就没有别的办法开源吗?尔身为四品副使,也是方面大员了,怎可只知道向朝廷要钱,而不思别的办法?今日之事本官记下,另行向朝廷禀明!”

    徐有知闻言神色大变,欲狡辩几句,终还是顿足坐下。

    而一旁官员见此都是噤若寒蝉,方才那脸颊消瘦,言林延潮是抓权之人,更是面无血色。

    林延潮道:“求人不如求己,我看了公文,你们天津有官员提议天津濒海有得是荒芜田土。本官以为屯田之计,可收兵民两用之道。”

    “通判刘光亿,你司屯田之事,在天津屯田可有难处?”

    刘光亿从下首起身,身子有些发抖颤声道:“回禀部堂大人,下官想过对策,但怎奈天津之地虽不少都是无主之地,却都是沙碛,且盐水横溢,不筹措数万两银子修建堤堰,就不能堵截盐水,至于荒芜之地又要用数万人来开垦。此事若招募商人为之,谁能为此本大利小之事,就算土著百姓也未必肯出力啊!”

    林延潮看了刘光亿一眼点点头道:“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足见你用了心事。

    对方连忙道,多谢经略大人垂怜。

    林延潮继续道:“各位可记得原先屯田御史徐有贞?他曾与我言过天津屯田之事,他说天津虽是滨海,却未必不能屯种,但需得其法。”

    “如何法之?要取闽浙滨海治地之法,说到这里,我本将信将疑,但是我方才从文移里看这仓大使陈得书,曾向朝廷建言这屯田之法与徐大人倒是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想请陈得书道一道这屯田之法。”

    听林延潮一言,但见堂上官员不由面面相觑,纷纷心道这陈得书是哪一位。

    而刘光亿则突然想起确实之前有一位官员向自己建言,效仿闽浙之法在天津治田。他看对方官衔不过是不入流的仓大使,所以想也没想的就将此丢作一旁。哪知这位官员却不依不饶向巡抚投文。

    刘光亿知道此人越级上奏后很是恼怒,寻了个差错,将此人搞得灰头土脸。

    此刻滴水檐下一名官员起身道:“下官是陈得书,这公文确实是下官所呈得。”

    林延潮道:“到堂上说话!”

    陈得书走上堂后,众官员看去但见此人样貌古怪,或可以称得上丑陋,但竟献奇谋得到了大员的赏识,看来真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啊!

    一旁巡抚刘东星看清此人,他忽然记起这份被自己束之高阁的投书。

    于是刘东星笑着向林延潮道:“启禀经略,此文所言的滨海屯田之事,下官深以为然,已是写了文书推荐给了户部的官员,没料到经略却先了一步,真是慧眼识珠啊!”

    听了巡抚的话,众官员心底都是呵呵两声,心想就你会说话。

    林延潮则笑着道:“本官与中丞是不是英雄所见略同,还要听此人怎么说。”

    陈得书道:“启禀经略,下官敢以脑袋担保,这屯田之事可以成功。没错天津是多斥卤,但因无水之故,若得水则润,只要借鉴闽浙治地之法,以海河之水灌溉,一面濒河,三面凿渠,四面筑堤,中间沟涂,条分缕析,待潮来时,渠满闸留,必可为稻田。”

    “当年经略大人知归德时,正是以此法治理贾鲁河,所以可以明白下官所言非虚。”

    此言一出,众官员们都是暗自点头,并交头接耳地打听起陈得书这个人来。如此有见识的官员,为何他们之前就没有听说过呢?

    但这时候林延潮却出声质疑道:“口说无凭,你让本经略如何信你并非信口开河?就算其法,但是又如何鼓励百姓?如何能让商贾出钱呢?你可有方略。”

    但见陈得书道:“回禀经略大人,方才刘通判言本地多是荒芜,土著不愿开垦,商人不愿出钱,此乃实情。其实我们朝廷命官都不信以闽浙滨海治田,又何况于商人百姓呢?”

    “下官曾考察过葛沽,白塘二地,都是人烟稀少的斥卤之地,但近河的滋润之地倒也种了葛豆,只是所收不过一二斗,所以下官以为可以在这两地试点,只要能试种成功。商贾百姓方能始信此法可行,如此见利则自来,而不费朝廷一兵一钱也。”

    不少官员露出了深以为然之色。

    刘东星道:“启禀经略,下官以为此法可行。”

    林延潮道:“善也,那么我当奏报朝廷,对于自备工本开荒屯种的军民,都可给予永业,且免三年税赋,如此为天津粮饷所来,可利万世。”

    众官员一听一并道:“经略大人实为高见!”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高深莫测

    屯田,又见屯田!

    清楚林延潮履历的官员们,即知道林延潮为官以来只作一件事,那就是屯田。

    从归德同知起,林延潮就一心一意地种田,回京之后与屯田御史徐有贞走得很近,然后在京畿大力推广屯垦番薯,苞谷,到了今日林延潮作为备倭经略来到天津,第一件事也是力主于屯田。

    在此有的官员不由想到,难道事功学派就是屯田吗?说好的通商惠工在哪里?

    不过从屯田来解决军饷问题,最后解决海防空虚倒也是良法!

    正当众官员们以为林延潮只会屯田时,林延潮即道:“本官刚刚从兵部得知消息,倭寇长于短兵,所凭者惟火器。而倭国所产硫磺极多,但铅子和硝黄却是颇少。故而沿海不少民户私煎私煮硝黄,以获其利,故而任何私煎私贩硝黄者必须予以重办,并严禁出海通番!闽粤之地,本官也会奏请朝廷一并执行海禁,总而言之天津之地不许半点硝黄落入倭寇之手。”

    听到这里,众官员们都是称是,而保定巡抚刘东星则是沉吟不语。

    林延潮将刘东星的神情看在眼底,然后他继续申令多次都是加强海防,保障饷道,严查海关的事,众官员们都深感重压。

    最后林延潮宣布退堂时,众官员们各个如蒙大赦般离去。

    林延潮叫住刘东星笑着道:“中丞与本官用一顿便饭如何。”

    刘东星转过身道:“蒙经略相邀,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就在衙门的后堂用饭,是五菜两汤的标准。

    林延潮一面吃菜,一面对刘东星问道:“方才在堂上中丞见脸色不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信得过林某不妨道来,看看林某能否帮得上?”

    刘东星道:“既蒙经略大人垂询,那么下官就直言了,下官身为保定巡抚,春夏二季驻天津备倭,又在秋冬二季驻真定备虏,眼看再过两个月就要入秋了,但东事仍是未定,下官不知是当回真定,还是驻天津,实在是左右两难。”

    林延潮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中丞就能者多劳吧?”

    刘东星道:“下官愿为朝廷赴滔倒火,只是眼下在天津屯田充实海防,又要禁止硝黄出海,此二事必须亲力亲为,一旦入秋后,下官人在保定,这边却出差池,到时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林延潮笑了笑,用筷子划了一大块鱼肉放在碗里,伴着汤汁就饭扒了几口。

    刘东星道:“还请经略大人教一教下官怎么办?”

    林延潮将碗里米饭吃了干净,拿起巾帕抹嘴后道:“确实如中丞所言,这保定巡抚既要备虏又要备倭,一职两命本就力有未逮,以前还算勉强可以兼顾。但现在东事一起,天津这边为京师门户,又是入朝的饷道所在,中丞绝对抽身不得啊,这秋防的事只能退居其次了。”

    “可是秋防也是极要紧之事,同样涉关京师的安危,还请经略大人不吝赐教,下官感激不尽。”

    林延潮道:“中丞若觉得难以抽身,可以奏请朝廷重设顺天巡抚,来分担秋防之任!”

    这明朝蓟辽总督,下辖顺天,保定,辽东三个巡抚,不过实际上顺天巡抚的差事一般由蓟辽总督加兼,这就犹如漕运总督一般都加兼凤阳巡抚的道理一样。

    刘东星皱眉道:“这恐怕有些难办啊?此事可是牵涉甚广啊。”

    “那么就是天津,登莱,辽海兵道之上辖一巡抚,然后开幕府宿重兵镇守,仍归蓟辽总督节制,你看如何?”

    刘东星闻言思索片刻,立即道:“此计大善。但是能成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本经略以为至少比另设顺天巡抚有把握,只是谁来上疏投文呢?”

    刘东明立即道:“下官愿意上奏朝廷。”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好吧,本官帮你敲敲边鼓,但别报太大希望。”

    刘东明大喜道:“经略大人真是下官的再生父母啊!”

    林延潮笑着道:“言重了。”

    然后刘东星是欣喜万分地离去。

    林延潮望着刘东星离去的背影,也是深感欣慰,然后回到案头上又写起奏章来。

    第一封奏张当然是天津屯田,筹饷充实海防策。

    第二封则是禁止天津,闽浙硝黄出海,任何海船载有此物,一律严办。

    写完了这二疏已是半夜三更,林延潮十分疲乏,这才上床。

    第二日林延潮视察军营,检阅了刘綎的兵马,还有天津的标,正二营,以及水师陆兵。

    林延潮先看标,正二营,这标营是保定巡抚亲兵,随着刘东星移驻天津。

    正营则是当地募军,也是最拿得出手的人马。

    林延潮早就欲知这个时代明军部队的战力,审视之下发现既没有后世时对阵后金时那么不堪一击,也没有平倭时戚家军传得那么无敌。

    操练之时,这两营募兵士气倒是昂然,只不过器械没有齐备,火铳,灭虏炮等多有短缺,至于行伍操练时队伍倒也看上去整齐,只是在练习刺杀时技艺未精。

    大体说来就是操练不差,兵员素质也还不错,只是缺少杀伐之气,以及上阵经验。与入朝那四万精锐是比不上了,但守备地方尚可,至于离境数千里击敌就有些不足了。

    林延潮又问正营饷银,得知每名士卒月支银不过八斗,还有两个月是折色,月银也仅三钱两分。听到这里,林延潮就有些理解了,当时募军,如以入朝的吴惟忠部是一两五钱。

    如此天津营的兵饷就十分微薄,难怪地方官一个劲的向朝廷要钱。

    林延潮权衡了一番后,都将这些写入给朝廷的奏章之中。然后林延潮再三严厉告诫将领们切勿克扣士卒军饷,滥占役夫,否则定不相饶。

    接着林延潮又视察运军,但见有五百多艘运船,一次可运载二十万石的军粮,船上水手有七八千人,但是大多不识水战,运输粮秣还行,一旦遇到倭军战船估计就要抓瞎,所以肯定还是要调闽浙惯战的水师入津方可。

    林延潮用过午饭后又视察本地水陆两师,天津本地有陆兵三千由参将一人统领,水军两千五百千人,由游击一员统领,但是水陆二师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林延潮对此倒是好一番鼓励,让他们多为屯用,维护境内之治安。

    到了块太阳下山时,林延潮方至刘綎军中检阅,见识了他的‘多国部队’,以及那一队黑人家丁。

    与其他军伍不同,刘綎的部下虽有些‘军容不整’,但兵卒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彪悍好战之气。

    看了方才诸军后,林延潮再看刘綎的人马,顿时有等眼前一亮之感,这才符合他心底的强军。

    而刘綎因得了林延潮的好处,很是乐意在他面前表现骁勇善战的一面。

    刘綎的五千川军当即上演了马步军合操的一幕,那等冲锋陷阵时的踏阵之势,连林延潮这没上过战场的人也感觉到那股有去无的气势。

    难怪有人评价万历二十年后,李如松若说是明朝第一大将,那么刘綎就是第一猛将了。

    合操之后,刘綎看着左右刘东星以下几十名官员面无人色的样子十分满意,然后不无得意地向林延潮道:“经略大人以为吾军五千人马可否敌刘中丞麾下十万之师否?”

    刘綎此言一出,刘东星以下脸色都是很难看。

    此子实在太嚣张,太跋扈了,就算之前刘东星得罪过你,但也不能在这时候拿出来说啊。

    刘东星面上不动声色,心底早已打定主意,回头找个相熟的御史,好好参他刘綎一本。

    林延潮见此摇了摇头道:“刘总戎此言差矣。”

    “哦,还请经略大人赐教!”

    林延潮道:“林某从来只听说过为国征战于疆场的才是好男儿,真名将,从未听说过与自家人相比来称英雄的,此不足夸也!”

    刘綎闻言满脸羞愧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是末将莽撞了。末将这就去朝鲜与倭军厮杀,报效朝廷!”

    林延潮闻言大笑道:“这才是大丈夫,不过方才本官观总戎所部操练,倒发现一个美中不足之处,恐怕对总戎将来在朝建功立业有所妨碍。”

    刘綎听了有些不悦道:“经略大人,何出此言?”

    刘綎心底不信,林延潮这个从没上过战场的文官,还能说出什么见识来。

    林延潮笑了笑道:“据我所知,倭寇皆步兵也,长于短兵相接,而其鸟铳又是百发百中,威力极大。我观刘总戎军中与倭军接战绝是不怯,但于火器上唯有快枪,弓矢。快枪命中不如倭寇之鸟铳,弓矢之伤人又是不如。至于百子灭虏炮虽利于远击,但两军相距百八十步时却无能为力了。”

    刘綎一听林延潮之言一拍脑袋道:“经略大人所言极是啊!这些并非刘某不知,但朝廷的鸟铳只是优于装备京营及南军募兵,吾向工部讨要多次,却是一直不肯给。更何况倭寇火器之利,还要在鸟铳之上。所以刘某也就没有那个心思了,但是听经略大人之言,莫非另有高策不成?”

    林延潮听刘綎之言,面上只是淡淡地一笑,令对方倍感高深莫测。

一千三百二十章 鲁密铳

    听刘的询问,林延潮则是微微笑了笑,这样子就犹如茶楼里的说书人,总爱卖个关子,一句话且听下回分解。

    林延潮对刘道:“总戎,可否借军中快枪一观?”

    刘一听当即令士卒从操场上取了两支快枪呈上。

    “经略大人小心,筒子有些发烫。”一旁刘很是好意地提醒林延潮,对方作为一名没有上过战场的词臣,肯定是不知操弄这些的。

    林延潮点点头握住快枪的木柄,然后对身后恭敬站立的刘东星等几十名官员道:“此乃戚少保镇蓟镇后所改的快枪,长六尺五寸,重五斤,对阵时可命士卒装铅子远射,也可装枪头近战,鸟铳未备之前,此快枪在边军之中几乎可谓人手一件,之前做工粗劣,经戚少保改进后已是好许多。”

    林延潮说了一番话,已是令刘佩服,林延潮在文官之中绝对算是知兵了。

    但见林延潮对刘道:“命士卒试射一支!”

    刘称是后立即命士卒操演,但见士卒将铅子火药装填后,将快枪枪柄夹在腋下,然后用药捻点火门上的引线。

    片刻之后,但听砰得一声响,这名士卒被快枪的后坐力弄得身子向后一仰,枪口也自是抬得老高。

    刘一见大怒骂道:“不中用的东西,没**毛力气连个枪把子都握不住。”

    士卒被骂后连连叩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其他文官见这一幕则面无表情,有的甚至偷笑,林延潮则道:“诸位也看到了快枪之弊,引线燃烧太快,以至于士卒根本无暇双手握持其枪,但单手施放则易飘飞,这倒不是士卒操练不利。”

    刘听了脸色方好看些。

    文官们则是一并称是。

    林延潮对刘道:“反观鸟铳,后手不弃把,点火则不动,故十发有**中。朝鲜之倭寇,用得都是鸟铳,虽说打也不甚准,但都是几十支百支齐射!诸位可以试想一下。”

    林延潮所言就是武器的代差,明军快枪就是火门枪,手中所持药捻虽可以大致估算击发的时间,但引火的位子还是枪的火门上。

    所以明军施放快枪时,不是抬到眼睛地方燃放,而是在腰间位置击射,而且单手握持很容易变成高射炮。

    当时明军边军大部分没有装备鸟铳,只能拿快枪与倭寇的火绳枪对阵。

    就是明军的鸟铳也存在威力小,燃放时烟气易熏到射手的毛病。

    而到了清朝,清军看不起快枪,鸟铳,于是主力装备两人施放的抬枪。抬枪枪管更长,威力也就更大,但是操作实在太不方便。

    到了鸦片战争,一秒真男人的抬枪就遭到了吊打。

    众文官们虽不太明白,但也是纷纷点头,而刘身为一线将领对此理解则是更深一些。两军对阵当然是勇者胜,但火器更犀利的一方,却能占到更多的先机,这是毋庸置疑的。

    刘向林延潮道:“末将请经略大人调拨五百支,不,只要三百支鸟铳给末将就好了,就算没有三百支,两百支也成啊!”

    林延潮见刘这么说,笑了笑道:“刘总戎,本官手中可没什么鸟铳。”

    听到这里刘脸色一变,心道你这不是耍我吗?

    林延潮道:“其实本朝之鸟铳也并非得力,打造极为复杂。其铳管必须用熟铁逐节打造,制两三节后再焊成一体,这必须经验丰富的匠人方可,否则极容易炸膛,或者打个几枪就废了,远不如快枪耐用。”

    “当年戚少保在纪效新书中多次批评工部打造的鸟铳,言其工匠喜欢取巧,要么粗细厚薄不均,要么就是单铳卷成。认为鸟铳越长自是越狠,但铳管长了就重了,所以铳体都用单铳卷成,又兼之工匠手艺不过关,所以炸膛之事屡有发生。反观倭国的铁炮枪管就很短,尽管射程短,威力却大。”

    林延潮所言是明军鸟铳后期问题,看稍考据一点的古装剧里明军鸟铳都是又细又长,而大河剧里日本铁炮则相对粗短。

    这也是国情所至。

    但就现在而言,刘眼底尽管鸟铳有这么多毛病但也强过快枪许多,但林延潮竟说没有。

    林延潮笑着对吴幼礼吩咐了一句,然后对方就操持着一支看似鸟铳的火铳上前。

    林延潮对吴幼礼道:“试射一发!”

    吴幼礼道:“请经略大人命人将靶放至百步,再立一铁甲!”

    众官员们都不知林延潮,吴幼礼二人要搞什么名堂,在旁默视。

    至于刘则是吃惊,明军施放火器,一般是敌进百步用火铳,进五十步用弓弩。

    至于快枪很难打到百步之外,而鸟铳也是力已衰竭,但这火铳难道百步外还能破甲吗?

    吴幼礼装填后火铳后持之远射,但见砰得一声!

    挂在百步外的铁甲被打得一晃!

    竟是命中了!校场上官兵一阵欢呼,随即隆隆鼓声响起。

    “拿铁甲来!”吴幼礼得意地道。

    两名士卒从百步外取铁甲来。

    刘与众官员们一并围上前查看,但见铁甲上赫然灼着一洞!

    “神器啊!”

    “竟比鸟铳还要更远更毒!”

    “这是何物啊?”

    众官员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吴幼礼道:“这是经略大人刚刚从鲁密国那仿制的鸟铳,称之鲁密铳!至于威力如何诸位也看到了。”

    刘眼珠子一转,突然仰天道:“若有此物,何愁倭寇不平!我刘于朝建功立业就差于此啊!”

    所谓粗人用计就是如此了,众人都一目了然。

    见刘要据为己有的样子,吴幼礼则道:“这鲁密铳可不便宜,一支造价抵鸟铳三支!总戎还请小心。”

    刘闻言顿时神色一僵,依依不舍地将鲁密铳放下。

    林延潮道:“这鲁密铳打造后本要供京营之用,但皇上说了这一次倭寇如此嚣张,就先用在东事上。鲁密铳在工部日夜打造,现在也不过造了两百支而已啊。”

    刘面露焦急之色,他欲张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两百支足矣,他在心底默默道。

    林延潮看了刘道:“本官本打算装备入朝南军的,但刘总戎即是立功心切,本官就做主将这两百支鲁密铳用放在川军这吧!”

    刘啪地一声,双手抱拳道:“一言为定,末将谢过经略大人栽培之恩。”

    林延潮笑了笑道:“什么栽培之恩,刘总戎能在朝鲜平倭退敌足矣。”

    校场观军之后,当天夜里,徐光启已将两百支鲁密铳押至天津。

    行辕之内,林延潮一见徐光启即是笑道:“子先,辛苦你了。”

    徐光启则道:“学生总算将两百支鲁密铳送至军前,没有辜负老师的托付。这一次原本会估工料钱粮,若要装备两营兵卒,要用银两万三千两,兵部实拨一万六千两银,学生与赵大人与当年戚少保的旧日材官林芳声、吕慨、杨鉴、陈绿、高风、叶子高辈朝夕讲究,先制成这两百支鲁密铳,威力不逊色于前,但做工用料上更省却了不少。”

    总兵所领为镇,副总兵所领为协,参将游击所领为营。至于一个营兵力不好估计,如三大营这样有几万人一营,而戚继光编练新军,车营三千之数,有的营甚至只有几百人,一般营的编制在大约两千至五千不等,具体兵力多少不能说得太细。

    一般而言两营士卒所用的鲁密铳大约在两千支,毕竟步卒,辅兵也要算进去。

    当初徐光启,赵士祯就是按照这个数报上报的,但兵部那边核算以后,都会给你打一个折扣,肯定不会你要多少给多少的。徐光启,赵士祯报两万三千两也是按照惯例多报,而兵部拨了一万六千两,这已是石星看在林延潮面子上。

    钱粮是兵部给的,打造却是要在工部。

    虽说兵部会派官员督制,徐光启,赵士祯为了把关,也是自请督制,如此一来肯定是有人要不高兴了。

    林延潮看似不经意地问道:“这一次打造鲁密铳,工部有无刁难你们?”

    徐光启沉默了一阵道:“工部看在恩师的面上,对学生不敢刁难了,至于少许陋规也是免不了的。其实这一次赶工出两百支鲁密铳,工部也是再三看在恩师金面上。只是学生在工部深感积弊深重,倒不是因为刁难学生的缘故,而是痛心工匠制器之敷衍,万一士卒在疆场上用这些容易炸膛的火铳,如何让他们有信心上阵。但是学生知道还是以督制良器立功于朝鲜为上,其余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很好,未入仕途的读书人就当有你这番抱负,而不是学着如何和光同尘。”

    “但是咱们也该看到这积弊非一时一日可去除的,咱们一心一意还是鲁密铳能于东事上大放异彩上,若是将来功成之日,到时候再回过头来革除积弊。”

    徐光启当即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林延潮则笑了笑道:“这几日我着实累了,你代我来写奏疏。这一次入朝作战,你也随我一并观鲁密铳之利。”

    徐光启闻言称是,然后就依着林延潮口述写起奏章来。

    林延潮今日还是上得两疏,一疏是关于今日观兵,对于天津各部的看法,然后盛赞刘的部队,并称已将两百支鲁密铳调拨其军中。

    另一疏就是今日鲁密铳在军中试射,官员将领看后无不说好,请工部立即加急打造,马上用在朝鲜战场之上。同时为徐光启,赵士祯请功。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真香

    朝鲜平安北道,定州城。

    光海君府邸。

    自倭军入侵后,朝鲜八道三京尽失,朝鲜国主打算渡江北附,但是此举遭到不少大臣反对。于是朝鲜朝廷分朝为二,光海君成为王世子权摄国事,在南面主持抗倭之事,国主则是过江北附。

    光海君一直驻扎在定州,之后明军入朝,平壤大捷后,朝鲜国主也是来至定州。

    正待二人准备复旧都时,明军在碧蹄馆小挫,又因军粮不济,李如松兵退四百里。

    朝鲜国主见势不妙于是又离开定州抵至嘉山郡,而光海君仍是坐镇定州城。

    国家危难之时,光海君一直留在朝鲜,于平安,江原两道劳军并操练兵马,振作了民心军心,现在朝鲜上下君臣皆视光海君为希望。

    但光海君此刻也有不满意的,比如他虽被授予王世子的身份,但一直不得明朝的承认。

    因为光海君不是嫡长子,所以这。

    光海君此刻身在屋子里喝酒,双腿盘膝席地而坐,而左右两名美貌的侍女正在给他揉肩搓背。

    坐在他下首的是领议政大臣柳成龙,二人对坐喝酒。

    “碧蹄馆后明军已是胆寒,不敢再出兵击倭,”柳成龙一口闷酒下肚后叹道,“如此臣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三都呢?”

    光海君道:“并非完全如此,我听说李总兵之意,他言平壤之战,碧蹄之战,他皆出兵进攻,眼下也有再战之意,只是经略让他撤兵,他不得不曲意从之。”

    “若是明廷执意求和,而不调遣援军军粮,以我朝鲜之武备实难抵御倭寇之大军啊!”柳成龙无不担心地道。

    光海君道:“明朝之制向来是以文御武,若是宋经略一味求和,那么李总兵绝无施展的余地,那我们真的只有议和了。”

    二人正在商议之时,外头敲门声传来。

    但见门扉一开,一名官员奉上一封书信道:“这是明廷京师官员变动,原经略宋应昌因攻克平壤战功升任蓟辽总督,加衔正二品兵部尚书!”

    “那么新任经略是何人?”柳成龙焦急地问道。

    “是原礼部尚书林延潮!他以礼部尚书衔出任经略之职!”

    光海君柳成龙对视了一眼,不难看出彼此的震惊之意。

    “怎么会有【】如此变化?林三元怎么会出任经略?他能知兵事吗?”

    这名官员道:“我们从明廷内部探得的消息。林延潮因国本之事与明朝天子不和,故而转而出京任经略之事。”

    柳成龙向光海君道:“竟有此事,世子当年不是与林三元打过交道?”

    光海君想起了以前与林延潮交往的经历,当即道:“是啊,此事实是令我不愿想起。”

    “那么世子可知他是主和?还是主战?”

    光海君道:“我们一直有留意明朝的大臣,据当时出使明廷的金大人回报,称这林三元可能会在十年内成为明廷宰相,所以我们对他的政见,特别是他对朝鲜的态度格外留意!”

    “据说他的打算一直是主张对倭封贡之策!”

    柳成龙听了摇头叹道:“走了一个宋应昌,又来了一个林延潮,本以为他能够救朝鲜免于倭寇之侵略,没料到还是主和的。”

    一旁的官员道:“据我们在明廷探查的消息,准确说是经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之口,林延潮有重开海贸之意,打破‘片板不许下海’的祖训,与倭国议和通商。”

    柳成龙当即起身正色道:“倭国于我朝有万世必报之仇,只有死战,岂可言和。要言和除非我柳成龙死了”

    “领政大人,稍安勿躁!”

    光海君推开两名侍女出声道。

    “是臣失礼了。”柳成龙重新坐下,但仍是满脸怒色。

    光海君对官员道:“你命在明廷的官员打探林延潮在朝中可有什么政敌?特别是这顾宪成是不是与林延潮为难?”

    官员道:“是。”

    “世子。”

    光海君则道:“我国一向谨慎事明廷,不惜与倭国死战,最后八道沦陷,三京尽失。但到了最后明廷竟有绕开我国与倭国议和之意?此孰不可忍也!我们与倭国只有死战,没有议和二字!”

    京师。

    这几日内阁与吏部大战已是白热化。

    王锡爵在林延潮,陆光祖二人先后离朝后,请赵志皋回阁理事,又让自己的亲信罗万化出任礼部尚书,确立国本之事后对吏部下手。

    之前因拾遗之事,吏部稽勋司员外郎虞淳熙、兵部职方郎中杨于庭、主事袁黄都被弹劾,而吏部尚书孙鑨出面力保,而王锡爵立刻依此拟旨切责吏部专权结党。

    但吏部尚书孙鑨没有认错,而是上疏辩解,如此引起天子大怒,认为孙鑨没有引罪切责,将他夺俸三个月,并将**星连降三级。

    吏部尚书孙鑨也是死硬派,依然拒绝认错继续上疏向天子辩解。

    同时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汝训,右通政魏允贞,大理寺少卿曾乾亨,礼部郎中于孔兼,员外郎陈泰来,主事顾允成、张纳陛、贾岩,助教薛敷教上疏为被贬官三级**星求情。

    这不求情还好,一求情更是坐实了**星结党的罪名。

    王锡爵在这时候请辞,而天子下诏给王锡爵称,朕因新春积火上升,两目疼痛。卿可即出,待朕火愈,召卿面商国事。

    这道圣旨的意思,就是朕又病了,眼睛痛,你来替朕主持国事,等朕病好了,再找你商量。

    如此王锡爵重回内阁,他等于代天子有了全权处理国事的权力。

    王锡爵到阁后先言邹元标本以朴愿书生无他奇略,不同意将他复官。

    然后将原先知兵的李材从轻发落。

    到了最后王锡爵下了杀手,将**星、虞淳熙、杨于庭全数罢职,陈泰来降级,发往边疆,于孔兼、顾允成、张纳陛、贾岩、薛敷教皆降三级调外任。

    王锡爵将吏部反对自己的官员罢免的罢免,降职的降职,这雷霆手段令人瞠目结舌。

    尽管王锡爵大获全胜,但朝野上下对他却颇多非议,可以说是口服心不服。

    当年申时行在阁时,对于反对自己的官员还算是优容,就算贬官夺职那也是天子的主意,申时行还要假惺惺地出面保一保。当然因此也有人常骂申时行阴柔虚伪,但对方毕竟还是打着天子名义行事。

    但王锡爵现在在自己总揽国事时,将这些事揽到自己身上,打击报复政敌,让恩威出自一己命令,此举不是意味着内阁又重新走上了当年张居正的老路吗?

    内阁值房中。

    王锡爵正合衣半卧在小塌上。

    听见有人进门,王锡爵即问道:“是王五吗?”

    来人正是王五,对方道:“小人该死打搅了老爷。”

    王锡爵叹道:“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说是睡了又没有睡,外头的事都清楚,但说是醒了也没有醒,丝毫提不起神来。”

    王五道:“老爷这几日总理国务,着实辛苦。”

    王锡爵道:“人不服老不行,怎么又有折子来了?”

    王五道:“是林经略来了两疏,这都不知第几疏了。”

    王锡爵笑了笑,曲起指头欲数又放下道:“一日两疏,倒是第七第八疏了。”

    王锡爵看疏后道:“林侯官提议设立天津巡抚,总辖登莱,天津,辽海之策,老夫以为可。如此避免了保定巡抚春防秋防两地奔波之事。连保定巡抚刘东星也是上疏支持。”

    王五道:“只是天津巡抚的人选上?他竟不经由九卿廷推,推举了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这也未免太独断专行了吧。”

    王锡爵道:“毕竟当初他去朝鲜,老夫答允过他,委之专权!”

    王五道:“可是林侯官推举的郭正域,他这才任地方不过半年,转眼即迁至巡抚,未免太过了。”

    王锡爵起身道:“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才,朝廷荐拔人才也不可事事拘泥。诸如邹元标如此清谈之士,竟也能得满潮推举,实为可笑。反观郭正域这些年来在山东,河南,屯垦番薯苞谷,赈济救荒,剿灭盗贼,安抚百姓,为官清廉上都有可以称道的地方,破格提拔也是朝廷嘉奖用人之法,何必畏惧人言!”

    王五道:“但小人看来林侯官推举郭正域,总有私心!”

    王锡爵道:“老夫自为宰相后,这半年看到每个公字的下面都有一个私字,但私字里面却未有个公字。老夫不管林侯官有没有私心,但他到天津后提出了屯田练兵,充实海防之策,都并非是空谈。”

    王五闻言叹道:“老爷实更改了不少初衷。”

    王锡爵叹道:“当初为了国本之事,老夫不也违心答允给天子五十万两重修行宫。当初老夫还讥讽林侯官拿海漕之银来贿赂天子呢。”

    “而入阁之前老夫一再不满内阁专权之事,可以凌驾于各部之上,而今日满朝官员都视老夫为第二个张江陵,此刻名声扫地。而**星,邹元标他们却成了当年那个敢于搏击权臣的老夫!”

    王锡爵说到这里,满脸的苦楚,王五也是莫名不理解。

    到底是不是权位改变了人呢?

    不过换作后人,早就将此总结出了一条真香定律了。

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蓬莱阁

    朝廷令下让郭正域升任天津巡抚,另外赵士祯,徐光启分授武英殿中书舍人,而这时林延潮已是动身从天津坐船前往登州。

    与林延潮一道的,还有副总兵刘綎的五千川军及参将徐国忠的一千南兵,一共六千援兵入朝。

    天津水军虽号称能运二十万石,有七八千名水军,但这些只是账面上的数字。

    水军战船年久失修,水军逃亡大半,真正能出海的船只又是少之又少,所以林延潮与刘綎的六千人马坐船只算勉强渡海。

    传说天津与登州之间的海路有海事(海市蜃楼),水底有龙王出没,所以海上都不太愿意走这一段路。

    不过这条运道已是最稳妥了,当时去朝鲜还有一条海道,就是从天津直赴宁远卫,经觉华岛再至朝鲜宣沙浦。

    这条运道相对危险,不仅礁石多,洋流复杂,而且不似登州到朝鲜路上有许多岛屿可以停留避风,最麻烦就是要季风方向,从天津至觉华必须侯东南风起,从觉华返天津则必须侯西南风起。

    如此只能一年往返一次,倒不似登州方便。

    历史上袁崇焕镇辽时,饷道就是走这条路线,而坐镇皮岛的毛文龙东江军岁饷八十万则走登州。

    而当时辽东貂参都通过登州皮岛饷船夹带往来,商贾云集海上,而登州从原先的荒阴之地,一下子成为‘富甲六郡’。

    后来袁崇焕让登州转饷于觉华,登莱海船不许出海,毛文龙因此到双岛与袁崇焕议饷,然后……

    而朝鲜因袁,毛之争,导致贡道一度从登州改为觉华很是向明朝吐糟了一番。

    林延潮初时但觉的有些晕船,但后来已是习惯。

    他远望着红霞落下的灿然的天际,四面则是青黑的大海,然后就是一阵阵激浪打来,船身左右摇晃,船下传来一阵阵的呕吐之声。

    林延潮也是克制住呕吐的冲动,身为海边长大的人,对于这样波浪颠簸还是要比旱鸭子好上许多。

    而反观水军们一个个都是无精打采,谁都知道跑这一趟没什么油水,因为朝鲜正是兵荒马乱之中。

    林延潮对于下面人如此想法,也是可以理解,毕竟这个时代要小卒们也忧国忧民还是太难。

    林延潮不由从手下的心情,再到历史上觉华登州饷道之争。这些水军们想的只是能不能从这一次出海捞到一点油水,却不会想到他们的命运,取决国家兴衰。而国家的兴衰,很多又看在玄之又玄的天命,人之努力很多都是徒劳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情愈发沉重。

    林延潮随船抵至登州。

    登州一直是朝廷海防重地,明初时登州一直受倭寇袭绕,故而当地水军三四五月为出哨大汛,六七八月为出哨小汛。

    卫所有登州卫、成山卫、威海卫、宁海卫等六卫,所有寻山所、海阳所、大山所等七所,营有文登营,塞有金山寨、清泉寨、马亭寨等八寨。

    船抵至登州时,海上起了浓浓大雾,这时候船上的水手都是惊惧,一面生怕触礁,一面说些蜃气楼台的言语。

    历史上袁可立为登州巡抚时,在城里蓬莱阁饮酒时忽见几十艘战船远来,正要准备迎接方知是海市蜃楼。于是袁可立乘兴在蓬莱阁上写下了观海市一诗。

    在浓雾之中,船只徐徐地前行,不久海上起了风,慢慢地将浓雾吹散去。

    经过数日航行,船终于看见了蓬莱水城。

    眼见就要到岸,一直饱受颠簸之苦的士卒们士气有所高涨。

    林延潮也披着衣裳,观看大名鼎鼎的蓬莱水城,他身旁的吴惟忠忍不住道:“当年戚爷爷驻守过此城。”

    没错,这蓬莱水城最早是北宋防备契丹所建,因形状如同刀鱼,而被称为刀鱼寨。明朝时又在临海的北面筑墙,以抵海涛,称为登州水城,而天下闻名的蓬莱阁也在此中,而戚继光也驻守过此城。

    这登州水城在城北,北跨山,东南临海,并引海水入城。整个水城海域呈一个倒几字形。

    几字头就是入海之处,几字身原先是丹崖山的山脚由此蜿蜒入海,而几字尾则称为小海,海水涨潮时被淹没,退潮时露出水面,水城南面还有一条黑水河流至小海,而船舶多停留在这黑水河的入海口处。

    林延潮从船上看去但见蓬莱阁就立在丹崖山上巅,而丹崖山与山脚下这片海域就共同形成了整个蓬莱水城,隔壁则是登州州府。

    船靠了岸,即看见岸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其中大半都是商人,路边则是坐着小商贩。

    林延潮从舢板上下船,不少商贩即拥上来围着兜售东西,但却被左右家丁给拦住了。在海上数日,他倒是很喜欢这样活跃的气氛。在码头上可以看见远处的登州城。

    城里有不少寺庙,当年登州是作为接待倭国遣唐使的第一站,所以寺庙可以安置僧人,但听说本地最鼎盛,香火最盛的还是要数龙王庙。

    左右这几日都是吐了不成样子,而林延潮胃口也不太好,于是登了岸就打算吃顿好的。

    林延潮就在岸边随意找了家酒肆,一入店店小二即殷勤地招呼道:“客官要些什么?本店的鲁菜是有名的。”

    陈济川道:“老爷,这北方地界除了京师是混杂南北,也只有鲁菜稍有些名气。”

    店小二竖起大拇指道:“客官你真有眼力,客官是从京师来的吧?但是怎么操着南方口音。”

    林延潮看着店小二道:“那你看咱们是哪里人?”

    店小二道:“客官你官话说得这么好,不是里衙门里办事,就是读书人吧!至于哪里人小的猜不准。”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你倒有几分眼力。好了,店里有什么好酒菜照着上吧,少不了有你好处!”

    正说话之间,就听得外头马蹄声响起,但听一名武官入内道:“见过经略大人,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在外求见!”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哦?美命来了。”

    林延潮在满酒肆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起身,然后看了一眼瞪圆眼睛的店小二道:“结账吧!”

    店小二则陪笑道:“老爷,这……这,不,经略大人。”

    林延潮笑道:“经略大人也要结账,是了,一并打包!”

    说完林延潮亲自走出了酒楼,但见郭正域已是到了门外,一声恩师正要拜下。

    林延潮扶起了郭正域道:“诶,你站着就好了,不必亲自行出。”

    郭正域哽咽道:“学生许久不见恩师,心底实在牵挂,又听闻京中之事,为老师离京又是愤愤不平,故而急着来见老师,学生实为老师委屈。”

    林延潮听到郭正域提及此事,摆了摆手道:“诶,事情都过去了。”

    郭正域怕令林延潮伤心,也是道:“恩师,学生以为出京正可以事功,这一次经略朝鲜,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林延潮拍了拍郭正域的肩膀道:“正是如此,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郭正域道:“学生知道老师来登州,特在蓬莱阁设了酒宴,还请恩师赏光。”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

    当即林延潮,郭正域二人坐了小轿上了丹崖山蓬莱阁。

    林延潮立在蓬莱阁上负手远眺,但见海天尽数饱览眼底,这一刻不由心旷神怡。

    林延潮回过身对仍在恭敬站立的郭正域道:“你先坐!”

    郭正域依言拖着腿坐下,林延潮道:“当年秦皇际海而望,翕然注想物外,可惜最后痴言长生。换到我等最难看透的也是名利二字。”

    “这一次我出京,在外人看来他日不会再有拜宰相之时,但是我既去之,将来我的门生们才有出头之时。美命,稚绳可以替我挑起重担,他可为董江都,你觉得呢?”

    郭正域听了叹气道:“稚绳当然是传之恩师衣钵的最好人选。但是学生以为要延续咱们大明江山的气运,还是非恩师不可啊。”

    林延潮执起郭正域之手道:“我这么多门生,你是追随我时日最久最诚恳最知吾心的,我既已下了决定就没有更改的道理。以后我就指望你与稚绳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将局面撑起来了,其他之言就不必多说。”

    郭正域道:“恩师,那学生唯有说实话了,学生对稚绳实没有信心。依学生看来稚绳虽有才能,但要事功要变法,没有天子的支持是不行的。恩师,从天子对你的忌惮可知,他不许再出第二个张太岳的。”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言语。

    郭正域道,恩师,我与稚绳常有书信往来,稚绳始终将刷新政治,事功变法寄托在圣君在朝上。可以依我看从古至今哪个皇帝对大臣放心了。就算如王安石不也起而罢,再起再罢吗?

    所以依我之见,稚绳还不如学顾,赵二人,以清议舆论来规范天下,约束天子。而学生想到恩师当年说过要变法之事在于水到渠成,人心向背,正与此不谋而合。

    林延潮看着郭正域,若说自己门生里孙承宗成为了保皇派,那么郭正域却又是另外一等政见了。他们之间也是有分歧的。

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局面

    蓬莱阁上,耳边尽是海涛排岸之声。

    林延潮听郭正域之言,倒是想起了他当年与对方,孙承宗,袁可立他们在自己书房辩论的夏夜。

    林延潮对郭正域道:“你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要与顾,赵二人一样从道而不从君了。”

    郭正域拱手道:“恩师,正是如此,我不少好友提过此事,他们也以为人臣之权不可高于君权,但唯有道这一字可以。我们这道并非是理学的道,而是事功学的道,入此道从道不从君!”

    “恩师当年所言的以经术定国策!学生与学生的同道,也是如此认为的。”

    林延潮看了郭正域一眼不由欣然,他听自己的话,可是比孙承宗听得多了。

    林延潮道:“你继续说!”

    郭正域道:“袁家三兄弟所在的公安的读书人言必称变法,而周望当年入浙,读书人景从于道,每次讲会不下千人,可见事功变法之说已是逐步深入人心。恩师的《学功堂》已著十余年,在各地是再三刊印,江南每三位读书人里必有一位读过老师的书!”

    “故而学生浅见,以经术定国策之日不久可至,到时候学生会联合当今读书人及官场上的有识之士一并上疏天子,列林学为朝纲,到时候就是恩师刷新政治,变革天下的时候了!”

    林延潮欣然道:“有你这话,吾实欣慰之至。让我想起董江都上疏汉武帝言‘推明孔氏,抑黜百家’,而后汉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从而奠定了天下两千年来之朝纲。”

    郭正域闻言仰起头道:“恩师所言极是,但要让事功之学为朝堂之纲,学生窃以为不在于几个人,而在于千千万万个有识之士。学生愿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增辉日月’,此乃心声。”

    “吾信之!”林延潮点点头。

    郭正域乃名臣之子,当年林延潮上疏时,他被打断了一条腿,在士林眼中他是铁铮铮的硬骨头。而在交游上他与邹,顾,赵他们东林三巨头都保持很好的交情,同时也得到沈鲤,吕坤这些的清流老前辈的赏识,在读书人之中有当世大贤之称。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要为显学,一在庙堂上,二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缺一不可。稚绳所为在于朝堂,他乃词臣出身,屡为陛下中旨提拔,又是将来的太子师傅,所以你要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而汝之作为在于天下,你们要携起手,切不可贬人褒己!”

    郭正域闻言一怔,然后面露惭愧道:“恩师所言极是,学生这就修书与稚绳道歉,自承目光短浅,局面太小!”

    林延潮笑道:“何为局面太小!不过是身在此中罢了!”

    说到这里,林延潮走到栏杆边推窗北眺,但见海风扑面直荡胸怀,目光所及大海雄阔,诸岛分列,直如仙境。

    林延潮对郭正域道:“当年申公予告之前,曾与我说,为宰相者当‘’利分于众者,但谋由己出’,你道为何?”

    郭正域道:“学生以为就在这局面二字,皇上虽念天下万民,但也念及江山永固!至于清议舆论,虽说为万民谋之,但难免见非全局!”

    “举一而反三,美命也!”林延潮笑着。

    郭正域连忙正色道:“学生不敢当,勉强闻一知二。”

    林延潮点点头道:“眼光长远也不是琵琶一曲世千年,瞬息兴亡过眼,保着这样想法的人容易裹足不前,对天下事事言难却无措,对于百姓疾苦可以悯却不扶!我所言的局面不是这样的局面!”

    “我问汝,如修齐治平四字,如果有人言汝修身不成,汝当如何办呢?”

    郭正域回答道:“吾当三省吾身,是否每日功课做不够,格物而未能知至。知至是否意诚?意诚是否能正心?”

    林延潮问道:“若是你极力为之,但外人不知怎么办?”

    郭正域道:“学生也知自己并非他人眼中的圣贤,学生之修身只求每日睡觉能够安枕,处事能够心安即可。”

    林延潮闻言失笑,然后问道:“若我言你齐家不成,你又当如何办呢?”

    郭正域道:“那么吾当反省,事父母孝乎?待兄弟悌乎?于子女慈乎?”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么我言你治国不成,你当如何?”

    郭正域见林延潮神情,一时不知如何答之。

    林延潮笑着道:“美命,这说到底还是局面二字。你看常人若有人批评他修身不成,那么多是恼羞成怒,或归咎于外,委过于人,此为人中之下。”

    “听一言而立醒,反求诸己,三省吾身,修身不成,在于功课不足,勤勉补之,此为人中之中。”

    “最后就是旁人眼中的修身不成,并非是你眼中自己的修身不成。能改则改之,不能改则听之,所谓此心安处,即是吾乡,此为人中之上了。”

    郭正域点点头道:“恩师所言极是,那换作恩师当如何看得?”

    林延潮道:“吾会先想这句话是谁说的!是家人?是老师?是同?”

    郭正域闻言略有所思。

    林延潮道:“当然这是取巧,吾人品正直,处事能心安,吾能知之,但外人不知怎么办?那吾当先事亲,只要外人看吾事父母孝,待兄弟悌,于子女慈,则外人看来则知吾修身有成!”

    “同样外人不知我齐家如何?那吾当如何?吾当报效于朝廷,善待于乡邻,待到衣锦还乡之时,就是光宗耀祖!家不和不能万事兴,如此就是外人眼底的齐家了。”

    郭正域油然道:“学生明白了!恩师所言就是修身之事放在齐家来办,齐家之事放在治国来办!”

    “而在治国之事,就在要在天下来办!我辈动则言变法之利,但别人觉得你危言耸听,要有异心,要谋权,要营私!在他们眼底你就是王安石,是大奸臣,他们是司马光,是大忠臣!以家国视家国之事当然是鼠目寸光。”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年张江陵离京时有言,我大明的弊病在于吏治,在于宗室,在于边患。他指出来了,为何没有人去思变?他之后,却为何人亡政息?”

    “我们可以回过头来看,当年汉武帝为何要罢百家而尊儒,因为匈奴有南侵之意,百越窥视在侧,他要行以王霸之道,建万世之功!”

    说到这里,蓬莱阁下,大浪卷来,横扫礁石。滔滔之声和着林延潮的字字铿锵,回荡在蓬莱阁内。

    林延潮一手负手,一手指着眼前道:“当你站到家国之地来看,吏治宗室边患不知从何下手,但从天下来看时,咱们这吏治之弊,宗室之弊,边患之弊就一目了然了。所以要治国,必先谋天下!这也是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正在林延潮与郭正域说话之时,阁下有人禀告道:“启禀经略,藩台,山东巡抚孙率文武官员求见!”

    林延潮微微讶异,朝南看去但见几十名文武官员恭敬地立在蓬莱阁下!

    “哦?山东巡抚不在济南坐镇,来登州作什么?”

    郭正域道:“既然学生知道经略要坐船来登州,那么抚台也必是了然。肯定是算准了日子,星夜前来。”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从一旁武官的手里接过官员手本扫了一眼,然后道:“除了孙,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诺!”

    片刻后,一名五十有许的官员来至蓬莱阁。

    孙面貌与他的兄长前吏部尚书孙有几分相似,在朝中也是赫赫有名的直臣。

    他在朝中本居左佥都御史,因兄长孙担任吏部尚书后,按规矩兄弟二人不能同时在京为官,必须有一人引避,所以孙出京为山东巡抚。

    孙进阁楼后,郭正域立即起身。对方朝林延潮见礼后,林延潮指着郭正域上首的椅子道:“中丞请坐!”

    孙称谢后坐下,林延潮笑道:“本官今日初到山东,久仰蓬莱阁美景,登此一观,着实是名不虚传啊!只是当年秦王知道若知海市之景,不过是虚幻,不知会不会后悔听信方士之言。”

    孙,郭正域闻言都是附和笑了笑。

    郭正域笑着道:“经略若喜欢这蓬莱之景,不妨将行辕设立在此,如此我们山东地方的官员也好时常向经略请教。”

    林延潮点点头道:“吾正有此意。”

    孙脸色微微一变,然后道:“下官知经略从海上至登州,故而这一次星夜前来,向经略请教破倭大计!”

    林延潮道:“中丞兄有心了。”

    “不敢当,碧蹄之役后,东师粮草不济,兵退四百余里,而山东实处备倭第一线,一旦朝鲜有失,山东必将首当其冲,吾身为山东巡抚不免忧心忡忡啊。”

    “以孙某计,当此之时,需以雄兵猛将破敌,驱除倭寇于八道之外,使其再也不敢西顾!如此朝鲜方能安定,朝鲜安定自当山东,辽东,闽,浙诸省也可安定。”

    林延潮闻言道:“中丞此言有理,但是破敌也要粮草充足才是,眼下运输海漕的粮船还未抵至蓬莱,我等必须稍安勿躁。”

    孙道:“经略大人谋虑周全,此乃下官所不能及的。下官近来从京师听得一则传言,说经略大人这一次有议和封贡之意,不知是真是假?”

    林延潮双眼一眯问道:“此乃朝廷大计,吾也要奉圣意而行,不敢专断。中丞的意思是不封贡不议和吗?”

    孙道:“正是如此,经略有所不知,倭情狡诈,常有背信弃义之事,当年宁波之乱的教训早就有之。对于这样海外蛮夷,岂能可为本朝藩邦?就算要议和,下官也以为夫御敌之策,当以战守为主,羁縻为次,决不可以羁縻而忘战守。”

    郭正域闻言额上渗出了汗,他素知这位巡抚的脾气,那可是刚直不阿,认准了的事十条牛都拉不回的。

    哪知林延潮没有反对,而是道:“此深为老成谋国之见!”

    孙拱手道:“经略大人谬赞了,下官方才所论不足之处还请经略指正。”

    林延潮道:“其实方才中丞之言,本官已十分赞同。战守羁縻必须并用,二者为五五之数!”

    林延潮这话已是给孙留下余地了。

    但孙仍是坚持道道:“下官还是以为威服即可,以后少与此蛮夷打交道,否则无信之国必累及本朝!”

    郭正域生怕二人冲突,当即向林延潮道:“启禀经略大人,下官曾与抚台大人商议,若与倭过议和恢复贡道,多半又取宁波,如此必害了抚台的乡里。此事前车可鉴,不得不慎啊!”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中丞可知倭国虚实否?”

    孙道:“海上之国,略有所知。唐时有白江口之战,后来元太祖忽必烈曾两征其国,但因遭飓风而不成。元末之后又多次袭扰本朝!但是大体而言,乃是蛮夷,这点不必多说。”

    林延潮则肃然道:“蛮夷是蛮夷,但却能运二十万之师和粮秣渡海,而朝鲜素称海东大国,却是不堪一击,几乎两个月内亡国。”

    ”其实由平壤,碧蹄两战可知,倭并非小国,但也并非大国。以后两国还要长久的打交道!岂是一个避字就能避得了呢?”

    “他来便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叫他有去无回!”孙朗声言道。

    林延潮道:“中丞,本官并非这么看。似倭寇如此千乘之国,此与我大明而言再好不过!”

    “愿闻经略高见!”

    林延潮道:“若我大明强,倭国可以为一附庸,驰骋于海上。若我大明弱,倭寇可以重创我国,鞭策我朝有识之士,却不会有吞并之忧。中丞需知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在这里本官与中丞不妨说句实话,倭国这一次侵朝并意图席卷大明,在于其关白见识浅薄,不知自家底蕴的深浅,甚至夜郎自大,以至生出以蛇吞象之心。我等就是要教会他们何为务实与变通之道。但是两国交兵并非为了杀戮,更非为了宣兵耀武,而是让胸怀野心之人知道自己的斤两,然后方知求和请贡!”

    “这就是不战不和,战而后和的道理!”

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靠山

    日本战国与明朝完全两等不同的行政制度。

    明朝是从秦即开始的郡县制,以及在部分地区实行羁縻之制,以及如朝鲜,安南这样的藩属国。

    而日本战国实行还是类似于周朝的分封制。

    战国大名,即是从平安时代的地头转变而来。所谓地头就是替将军,国主收租的,并招募人马维持治安。

    但经过应仁之乱等等,原先权力架构被打乱,地头们拒绝交租,不服从主家命令,甚至以下克上,于是进入无序的战国时代。

    新的大名崛起以后,对领内土地亦然实行分封制。

    新大名对土地的分封有安堵,宛行两等。安堵就是对原先占据这片土地的低头予以承认,但是你要效忠于我,成为大名的家臣。而宛行就是将自己的家臣分封到新占领或是直属大名的土地上。

    而到了战国第一位天下人织田信长崛起后,因兼并了大量土地,所以对土地进行改封。

    织田信长的改封就是将靠近自己主城核心区域的家臣土地拿出来,改易到边疆去,原先的地方变成直辖。此举可以使大名对直领的控制力加强,也能让得力家臣稳定局势不稳定的边疆,以作为屏藩。

    比如第二位天下人,现在的关白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因军功受封近江国今滨城城主,领北近江国二十二万石土地。

    后来丰臣秀吉奉信长之命进攻毛利家,改封为播磨国国主,以姬路城为本城,成为近百万石的大名。

    而现在丰臣秀吉已经完成了对日本名义上的统一,现在看上明朝。

    丰臣秀吉有一个计划,就是征服明朝后,将日本天皇移至明朝京师,自己则坐镇宁波指挥接下来的征印之战,而让他的养子坐镇日本,其余家臣及大名则能改封的,就改封到朝鲜,明朝来。

    其核心思想与织田信长如出一辙,将日本土地变成丰臣家的直领,将家臣,其他大名都改封到朝鲜,明国去。

    丰臣秀吉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一直被人看不起,同时如九州,关东等不少大名对丰臣秀吉仍是心怀不满。因为进攻明朝获得不世武功,既能提高他的威势,也能通过侵略将内部的矛盾转为外部矛盾。

    这也是家国的事,放在天下格局来办的思路。

    而这位太阁,就是以后林延潮的对手了。

    平心而论,林延潮当年玩光荣游戏时对于这位太阁还算颇有了解。虽说出身卑微,但饱含热情的行动力,敏锐的判断力以及打破常规的思维,这些优点支撑起的勃勃野心,使他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同样的林延潮也要借助这一场战争,与丰臣秀吉实现个人野心不同的是,他要令大明从封闭走向开放。

    孙鑛听了林延潮之言,脸沉如水。

    郭正域则对林延潮那句‘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深以为然,默默点头。

    这时候孙鑛道:“经略大人,请恕下官直言,此话听起来传到言官的耳里,恐怕就要参经略一个养寇自重的罪名!”

    郭正域闻言心底一寒,对于一名封疆大吏而言,养寇自重的罪名可是仅次于拥兵自重啊!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道:“本官与中丞推心置腹!中丞却如此说,实在令本官心寒啊!难道封贡之见的都成了养寇自重?那么又何来俺答封贡之说?倭国远隔重洋,难道中丞要兴兵渡洋以绝后患?还是中丞以为可以不顾太祖的不征之命!”

    郭正域听了不由心道,这太祖圣训真是好用,片板不许下海是太祖说的,将日本列为不征之国也是太祖说的,哪条好用就用哪条。

    孙鑛拱手道:“下官不敢!倭国是太祖定下的不征之国,下官怎么会不知,只是倭国乃蛮夷之国,百姓从未开化,又岂可同朝鲜一样并列为本朝宗藩!当年宁波之乱已知这些草寇都是一群率兽食人之辈,又兼嘉靖几十年的倭乱,这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孙某还请经略莫要因一时之难,就打定议和的主意,不如学一学于少保的钢骨!”

    林延潮听了神色阴沉,自己在成为丰臣秀吉的对手,看来先要与孙鑛在山东干一架!你兄长刚刚从吏部尚书位上被罢免,这时候还以为我动你不得吗?只是孙家兄弟的清名声震朝野,林延潮若要对孙鑛下手,恐怕与自己名声也是有碍。

    “本官自官拜礼部尚书前即一直主张封贡,此事天下皆知,元辅请林某出任经略,难道事先也不知本官的主张吗?这对倭国的战守之策在于中枢,不在于你我啊!”

    孙鑛昂然道:“兄长因与宰相不和而去,若孙某与经略也不和而去,倒是一段兄弟佳话!”

    此人倒又是一个石星!

    郭正域见此连忙道:“经略有所不知,当年宁波之乱,浙江百姓迄今为止仍是心有余悸,而抚台的家乡也是多受倭害,故而这才持反对封贡之见。”

    见郭正域这么说,孙鑛脸色一黯。

    林延潮闻言道:“原来如此,是本经略错怪中丞了,中丞所言宁波之乱之事,本官深以为然。贡道再取宁波之事,必令浙江百姓重生担忧。所以此事上本官早有所考量。不是浙江,也设在山东,辽东,甚至直接在朝鲜!”

    “朝鲜?”孙鑛不由惊讶。

    林延潮道:“正有这个打算。朝鲜国力不振,吾有意奏请朝廷在平壤,开城等地设重镇,通商惠工,屯田屯兵,并以此操练朝鲜军队,以为长久之计!”

    孙鑛吃了一惊道:“未料到经略大人是有如此远虑,那是孙某错怪了经略大人了。”

    林延潮笑道:“此事林某与张新建张阁老建言,朝廷尚有顾虑,朝鲜方面的意思还未清楚。若非中丞急着相问,林某还是不打算将此不成熟的主张道来的。”

    孙鑛歉然道:“这是下官的不是了。下官向经略大人赔罪!下官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但请经略大人放心,只要你一句话,山东地界之内兵马钱粮随时可以发往朝鲜。”

    林延潮点了点头。

    郭正域见二人马上要起得冲突马上化为乌有,也是十分高兴,当即道:“两位大人,方才真是将郭某吓得一身冷汗啊!”

    林延潮笑道:“哪里的话,中丞能直言不讳,林某实在受益良多。真所谓不打不相识!”

    孙鑛抚须大笑道:“不敢当,孙某见识浅薄让经略见笑才是,经略心中是有大沟壑之人,今日听了一席话,孙某的心是定下来了。”

    郭正域笑道:“两位大人说得这么久菜都要凉了,咱们坐下边吃边聊,切莫辜负了周师傅的好手艺啊!”

    孙鑛道:“那孙某就借老弟这一杯酒向经略大人赔罪就是!”

    林延潮则微微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一场风波顿时消解于几句话之间!

    次日,朝廷谕旨到,郭正域调任天津巡抚,所辖天津,登州,辽海道,而孙鑛也是代表山东官员向林延潮表达全面支持的意思。

    有了这两位巡抚的支持,顿时让林延潮对于将来的朝鲜战事倍感信心。

    林延潮暂在登州逗留,山东地界文武官员皆前来参拜。

    在林延潮行辕的客厅,副总兵楚大江递了手本后,在接官厅里与几位相熟的文官正好同坐在一起。

    几位文官纷纷打探问道:“听闻楚老弟与经略大人有旧,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一名主管清军道的官员道:“是啊,我们同在山东为官这么多年,老弟若是有经略大人这样的靠山,一定要替咱们引荐引荐啊!咱们后半生就都指望在老弟身上了。”

    楚大江闻言一笑道:“当得,当得,小弟与经略大人确实有旧,但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眼下经略大人以尚书衔出镇,人家起居八座也不知会不会认楚某就是。”

    几名文官连忙道:“老弟,你这是哪里话,你也是堂堂副总兵,经略大人怎么会不认得你呢?”

    “诶,文武殊途,小弟哪里敢造次呢?”

    正待说话之间,外头鸣锣响起:“经略大人回府!”

    此言一出,接官厅里几十名文武官员一并起身,在几名绯袍大员的引领下,众人来到正堂前的天井,以文武分列左右廊上。

    这时候但见说说笑笑声响起,但见一名身穿飞鱼服的年轻官员走在前头,那自是经略林延潮,而山东巡抚孙鑛落后半步,二人一前一后地从中门处走进来!

    见这一幕,领头的官员立即拜下道:“山东,登州官员拜见经略大人!拜见抚台大人!”

    左右官员跪了一地,但见林延潮道:“诸位不用多礼!起来吧!”

    众官员们这才起身,楚大江起身后,之前向他打探的几名文官都将眼睛盯在他身上。

    但见林延潮目光从满堂官员脸上扫过,待见到楚大江时却是连半点停留也没有。

    此举令几位方才打探的文官顿觉失望。

    一旁孙鑛对左右道:“经略大人,方才又视察了登州防务一路舟车劳顿,今日不一定会见,你们先回接官厅等待传唤!”

    Ps明日有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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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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