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大筒
“为免胜赖公的覆辙,秀家在此拜托诸君了!”
宇喜多秀家起身鞠躬。
而其余倭将也是一并起身。
小西行长,加藤清正也是意识到下面面对的是什么事?只要晋州城攻陷,那么无论身在王京的明军主力是否来援,他们都可以从容应对。
但若是晋州城没有攻克,他们将是进退两难。
宇喜多秀家所提到的胜赖公,即是倭国战国著名长篠合战的主将武田胜赖。
当时武田胜赖率领一万五千之众的武田家大军久攻德川家长篠城不下,结果不得不与前来增援的织田与德川三万八千之众的联军进行合战,结果武田家大败,导致数年后武田家灭亡。
宇喜多秀家拿武田家这一段众所周知的故事,来告诫众将!
军议散去后,众将们步伐匆匆,他们都知道明日将有一场恶战,这时天色已是昏暗,唯独晋州城城头上燃着的火燎格外醒目。
小西行长返回大帐的途中,心情有些沉重。
他蒙丰臣秀吉知遇之恩而有了今日,对他而言与明朝通商往来的获利,十倍于攻伐朝鲜所得领土。但是加藤清正这些武夫更贪图在朝鲜占领的领土,倭军一攻占朝鲜即急不可待地发布了《朝鲜八道国割制》,将朝鲜以日本本土的方式向百姓征收年贡。其中朝鲜所定石高一共是一千一百八十七万石,结果此举遭到了朝鲜百姓的激烈反抗。
倭军的战略上左右摇摆不定,导致了情况愈来愈不利。
这是他们身为大将所知道的,但对于眼前这些足轻,这些低级武士而言,他们又能从这场战役中获得什么呢?难道……难道真的会变成牺牲了那么多将士,最后却仍是一无所有地回到日本吗?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在这里又在作什么呢?一切的武略计谋,将士们的牺牲,最后只是为了成为后人的谈资吗?
“摄津守殿下!”宗义调快步赶上。
作为对马大名,宗义调对于结束这场战斗,与明达成封贡和议的迫切之心,丝毫不在小西行长之下。
“对马守殿下,有何贵事?”
宗义调道:“在下觉得十分惶恐,朝鲜军队早已成惊弓之鸟,这一次敢面向我军突击,必然是明军主力赶来的缘故。”
小西行长反问道:“你是觉得明军给加藤殿下不敢一战的判断,是一等误导,他们真正的意图正是在晋州城下与我决战。”
宗义调点了点头。
小西行长道:“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晋州城攻不下并非是明军的圈套,而是我们自己的问题……再说如果是圈套,又是谁的圈套?谁又一早将晋州城作为预设战场,等着我们往里面跳?”
小西行长说到这里突然沉默。
他想到明朝那位经略大人,从一开始在国内,在朝鲜,对倭国都是主张封贡的。这令小西行长他们深信不疑,实际这就给了他们错误的判断,以为他是来议和的。
但实际上他在背后早已经磨好了刀枪!
“巴卡那!”小西行长突然吼了这一句。
胜利能令我们在谈判桌上获得更多,这句宇喜多秀家的话突然将小西行长点醒了。
宗义调见小西行长的脸色有些狰狞,连忙道:“摄津守殿下,或许是在下多虑了,明军可能真是虚张声势。”
小西行长平静下呼吸,然后道:“总而言之,打下晋州城就可以了。”
说完小西行长大步离去,而夜色越来越浓。
三面包围晋州城的倭军大营,犹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庞大巨兽,似乎随时可以将只有核桃大小的晋州城一口吞下。
但核桃毕竟是核桃,若操之过急,即便是巨兽也要崩掉几颗大牙!
一夜过去了,次日倭军尽投入对晋州城的战斗中,一场大厮杀也随之展开。
晋州城城下,倭军开始孤注一掷,不计伤亡的攻城。
城池的东面,西面,北面同时告急。
金千镒看着倭军疯狂的进攻,也是大为吃惊,当即组织朝鲜军民拼死抵抗。
守将张润,忠清兵使黄进先后被倭军铁炮手伏击阵亡于城上,而数名倭将也在攀城之战中战死。
倭军骁将加藤清正部又造出了十几辆龟甲车,再度掘城。
围城三面倭军之中属加藤清正部最为善战,在龟甲车的连连冲击下,晋州城的城墙已是摇摇欲坠。
金象乾奔上城头向金千镒道:“爹,我们已经用尽各种办法,火烧石砸募死士出城但都不能打坏这些倭车。”
金千镒眼见龟甲车一寸一寸地掘城是心急如焚,他看向其子正要斥责,但见其子身上衣裳满是灰尘与鲜血。
其左右的几十个穿着素衣,头扎白巾的义兵也是各个身上带伤。
金千镒沉声道:“再坚持片刻,天兵的三十万援军马上就要到了。”
金千镒说完但见左右义兵们没一个出声,但眼神都出充满了怀疑之色。这番话他也觉得说来没有底气,但以往都可以暂时安抚一下手下,不过今日似失去了效果。
“大人,援军真的会来吗?”一名十五六岁的义兵出声问道。
金千镒有些心虚地道:“嗯,会来的。”
一名四五十岁的义兵道:“大人,我们不怕死,我们怕的是朝中那些大人们,早就将我们忘了,让我们孤伶伶地在这里等死,如此我们即便战死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哪怕他们派出一兵一卒来救也是好的。就怕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援军。”
金千镒摇头道:“不会的,我来前柳相答允我了,无论如何要请明军来解救晋州城,大家暂且忍耐,明日……”
“大人,我只怕柳相将你也蒙在鼓里,其实朝廷和明军早就把我们抛弃了!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救晋州城!哪位大人会在乎我们这些小卒的性命呢?”
“呜呜!我不想死!”一名义兵一边哭着,一边拔出刀来砍城头上的青砖。
其余的义兵们也是默然垂泪。
坚守至第六天的晋州城实际上已几乎弹尽粮绝,金千镒面望着士卒们,他心底何尝不知道现在大势已去!
而晋州城窘迫到这个地步,但城下的倭军也是绝望。
除了加藤清正攻击进展顺利,小西行长与宇喜多秀家这边都没有讨好。
宇喜多秀家本就不擅长带兵,故而攻城战以及当初的碧蹄馆之战,都是由宇喜多家几位家老主持。
而身为总大将的宇喜多秀家除了于山头上督战,没有他事可做。
大半日过去了,宇喜多秀家看到虽倭军全力进攻,好几次在城头上抢占了部分城墙,晋州城看似就要攻破了,但随即朝鲜人就会杀到,将登上城头的倭军杀退。
在他看来城中的朝鲜军也明白明军援军似已不远了,抵抗得格外顽强。
此刻宇喜多秀家紧握着军配,不安地走来走去。
“中纳言殿下,毛利殿下禀告,今晨他在东北面发现明军侦骑,随后与明军李宁,祖承训部接战半日,双方不分胜负!”
此言一出,宇喜多秀家的几个部将不由道:“连善州方向的明军也来了吗?”
“中纳言殿下,吉川殿下禀告,南江以南发现了数量不明,打着各色旗号的朝鲜义军!”
这时候几位武将见宇喜多秀家面色阴沉已是不说话了。
“中纳言殿下,伊达殿下从釜山发来军文,他本欲率军向晋州城靠拢,结果还没出城,釜山即遭到李舜臣的朝鲜水军袭击。后来伊达殿下虽击退了朝鲜水军,但港口战船已被李舜臣焚去十余艘,现在不敢擅离!”
一名部将分析道:“当初军议上小早川殿下就担心,明军或许是以晋州城吸引我军,然后主力直捣釜山浦切断我军退路,现在无论明军主攻的方向是哪一边?都令人头疼至极啊!”
宇喜多秀家面色铁青:“知道了,不必再说!”
宇喜多秀家情绪不太好,坐在马扎上喝了一杯清酒,这时候他又见到山下一名骑兵飞速而来。
此人插着小早川家的靠旗,宇喜多秀家见此立即起身奔向大帐外,随即此人翻身落马跪在宇喜多秀家面前。
“小早川殿下如何了?”
此人禀告道:“中纳言殿下,明军在今日早晨,调用几十门大筒对小早川殿下所在的本阵进行轰击!”
“什么?”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倭国虽注重火器,但是却缺乏大炮,所以他们将鸟铳称作铁炮,而真正的火炮称作大筒。
因为大筒稀缺,故而经历过平壤之战的倭军将领们见到明军攻城时那铺天盖地的火炮都是十分震撼。
“明军连大筒都调来了?”这一刻宇喜多秀家似听到了从几十里外传来的隆隆炮声!
“小早川殿下回禀,他会誓死替大人拦住明军,恳请殿下尽快攻下晋州城!另外立花殿下那边也陷入了苦战!”
这名骑兵大声地言道,抬起头却见宇喜多秀家却似没有听进去,而是口中喃喃地在说什么。
半响对方才听清宇喜多秀家说的是‘大筒都来了,是李如松到了!不错,是李如松到了!明军真是要在晋州城下决战!’
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火红
拂晓时候,小早川隆景的本阵之前数百米处。
昨晚刚刚下过一场骤雨,草甸上都还挂着雨水,脚踩上去是湿漉漉的一片。
明军的阵地前,火炮都用树叶遮掩着,而军伍之中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此人是翰林院修撰翁正春,以及编修史继偕,二人脱去官袍,只是作普通民夫打扮,这一刻他们来到了距倭军阵地不足一里的明军隐蔽阵地里。
却说翁正春,史继偕二人一介书生,不在翰林院里修史,却为何却千里迢迢地赶来朝鲜?
原来上一次火烧龙仓,收复王京之事,令京师百姓们十分的振奋,读书人是争相追看,所以这二人是受了新民报主编方从哲之意,特意前来朝鲜,作为普通的战地记者来到了明军。
一般而言,林延潮是将二人安排在后方的,如此得到军情既相对便利一些,同时也不会有危险。
但没有料到翁正春,史继偕居然丝毫不怕危险,无论如何也要亲临第一线,采集第一手资料,所以他们直接跟随大军前行。
这一次大战他们直接到了刘綎军中。
身为清翰林,虽说没什么权力,但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极高。一旦出了什么闪失,别说李如松,连林延潮也要被问责。
所以他们虽说一片血诚,但既然来到战场李如松不得不派精兵保护。
李如松让心腹家丁带着三百名辽东精骑来护卫二人,这三百精骑什么事也不用干,无论战况如何都不会出动,但只要二人有一点风险,他们就押着这二人火速返回大营。
既然辽东精兵对两位翰林是一肚子牢骚,但身为前军主将的刘綎,对于二人到来却是十分高兴。
大战之前,刘綎先让二人参观了自己的‘多国部队’。
等到闻之刘綎除了边夷之外,甚至连倭人都编入自己的部队,丝毫也不担心倭军反水,二人十分吃惊。但刘綎则是自信满满,果真次日在与小早川隆景地作战中三战三捷,实在大大杨了大明的国威。
到了次日夜里,吴惟忠部秘密赶到,并带来了火炮。
翁正春,史继偕早就听闻过明军在平壤以火炮大破倭军的故事,听说火器一来都是精神振奋,无论如何也是要猫到天明,看着明军火炮如何大显身手。
二人如愿以偿作为新民报的‘战地记者’,第一线观看了这场明军与倭军最大的决战!
二人不敢多作走动,他们猫在深山中,看着天边一点一点变明。
尽管浑身上下都是湿透,但二人却是一声不吭,他们知道身旁的明军将士比二人更加辛苦。
身旁的士卒都是穿着单衣,脚上的靴子都是湿透了,他们仍是埋伏在这里。
一名负责保护二人的年轻士卒问道:“老爷,把总说咱们在这里的事都能通过你们手中的笔让京中的人知道,这是真的吗?”
翁正春看着年轻的士卒道:“是的,不仅仅是京里的老百姓知道,天下的老百姓也会知,甚至皇上也会知道。”
这士卒露出了一抹憧憬的神色,然后道:“那万一……万一明日我走了背字,那么天下的老百姓会知道?皇上也会知道吗?”【】
翁正春闻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半响后翁正春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卒精神一振道:“我的刘阿牛,浙江义乌人,我爹叫刘上巳,他是上巳那天生的,我爹从戚爷爷在时就在当兵了,我爹当年在福建给倭寇砍断了手不能当兵了,如此轮到我当兵了,我不怕死,就是怕死了就这么死了,除了我爹外,连个难过的人都没有。”
翁正春闻言点了点头道:“好的,你的名字叫刘阿牛,你爹叫刘上巳,你们的名字皇上会知道的。”
“那就好了。”刘啊牛舞了舞手中的藤牌十分兴奋。
翁正春转头看去,但见在山间不知多少这样的明军士卒。
以往他读史书上的大战,都是憧憬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样的豪情,他总以为大战的胜负是由庙堂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才是决定者。
但今日他看向这些不为人知的小卒才知道,大人物付出的是智谋是与筹帷幄,但这些宛如棋子般的小卒,不是如棋盘上的棋子被人吃掉就吃掉了。
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对于这场大战他们也是重要的参与者。
想到这里,翁正春心情激动,他为林延潮影响总觉得事功就是为天下老百姓做有意义的事,但将老百姓认为有意义的事记录下来也是一等事功。
于是翁正春从怀中拿出了用油布包裹的纸,接着天空一点鱼肚白的亮光,从取笔往墨盒了沾了一点墨水,于马上要成为战场的地方奋笔疾书。
他把这几天亲眼看到,聊过天的士卒军官们的话一一写在纸上。
他越写越是感动,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将这些无人所知的士卒,在异国他乡的土地发生的事记录下,尽管他偏离了方从哲要他记录战事的初衷,但他觉得这样更有意义。
天一点的明亮了,翁正春奋笔疾书浑然不觉的,而史继偕则是渐渐透过山间的薄雾看清了倭军的阵地。但见倭将小早川拒守一座关隘,左右山势陡峭,只有一条道可以通过。
这样的地方按道理来说,应该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但倭军不知的事,明军有火炮这样的武器。
天边的层云随风卷动,一点晨曦已是在东方明亮,明军的士卒知道大战将起,拿出干粮啃着。
他们这些隐蔽阵地是护卫火炮的,但等吴惟忠部,刘綎部发动进攻后,他们也要投入战斗。
山后沙沙作响,可以隐约听见士卒的铠甲碰撞声。
老兵们拿出烈酒喝了几口权当暖暖身子,新兵们则是牙齿发颤,不知道是冻得还是紧张。
史继偕并非翁正春那样的传统文人,喜怒皆由文章出,以文章而动天下。他心怀抱负不小,有入阁拜相之志,但既然以后身为宰相,那么知兵是必须的。
他看见昨夜偷偷搬上山头的明军火器,有大将军炮二十余门,另外还有虎蹲炮。
这时候晨风吹过,正是寅时三刻的时候,露水打湿了明军上下的铠甲,就在这时候炮声响起。
这一刻史继偕几乎震到在地,但他来不及震撼即看见左右的明军皆是刷刷地拔出腰刀来。
明军的火炮一并响动,这一幕实称得上惊天动地。
后来逃得一条性命的小早川隆景之子小早川秀包回忆这一幕时,写着明军炮火如何如何之可怕,他当时正在关隘上巡防,听的炮声后是两名小姓拼死护卫在他的身前,死死将他拖下关隘。
但即便如此,他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明军炮弹砸到城楼上,一块碎石飞来正好砸死了他最心爱的小姓。
史继偕亲眼看见关隘上的土石崩落,把守倭军在火炮之中来回逃窜,而自己的周围都是刺鼻的火药味。
明军的火炮足足打了三轮,一门火炮甚至出现了炸膛,打死了周围好几个火炮手。
而这时候炮声稀落,随之响起的是满山的喊杀声。
吴惟忠,刘綎部的士卒从山上杀出一兵直奔倭军的关隘,而翁正春本是奋笔疾书,但也被炮声打断,笔还丢了。
他看到炮声响过后,吴惟忠,刘綎的人马一并冲上,而在自己身旁之前报了姓名的刘阿牛也是举起腰刀,大喊一声冲下了山坡。
刘阿牛冲得极为决然,翁正春甚至连和他说话的功夫也没有。
翁正春不由有些哽咽,这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但见是原来林延潮的家丁展明。
二人也是认识许久了。
“翁大人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用去?”
喊杀声震耳欲聋,翁正春苦笑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也随着将士们一起杀上去了,此刻我真恨平日不通武略。”
展明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方才不是说了,翁大人的笔会将今日的事记录下来,让天下百姓知道将士们的流血牺牲,这是我们这样的莽夫拼去姓名更值得的事。”
说到这里,展明脱去了披风给翁正春罩上,然后拔出了刀道:“翁正春,我知道经略大人对我有栽培之意,吴将军也关照我让我留在后阵,但是你若有一日看见了我经略大人,就告诉他,我展明此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是他教给我的!”
说完展明也是冲下去。
翁正春正欲说话,但已是慢了,心底只期盼刘阿牛,展明都能平安无事。
关隘上已是被明军火炮轰开了一个缺口,无数明军都是杀向这个缺口,而倭寇也是反应过来,站在两侧的关隘上用铁炮对下方的明军进行轰击!
双方在关隘的缺口处,拼死厮杀!
无数明军将士在缺口处倭军搏杀在一起,翁正春此刻望去已是难以分辨山下哪个是刘阿牛,哪个是展明了。
他眼中见到的唯有穿着火红鸳鸯战袄的明军,犹如满山烈火一般向倭军侵袭!
翁正春永远忘不了这一幕,这是他在翰林院里修一辈子书都想象不出的。
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救兵
晋州城外倭军本阵。
日已西斜,白日疯狂般攻城的倭军仍是不肯退去,这一日攻城战堪称六日以来最惨烈一日,攻守双方可谓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除小早川殿下与明军激战外,立花殿下也陷入苦战,朝鲜王军今晨用臼炮,铳箭向立花殿下射击,甚至还有部分弓骑!虽说朝鲜王军不足作为敌人来考虑,但指挥的是曾经在幸州击败我军的权栗!而且主攻的也是明军!”
“至于吉川殿下也禀告,南面的朝鲜义军愈来愈多,他屡次出战义军即是崩溃,但杀散了复聚,实在是令人厌烦!”
笔头家老船纪直盛向宇喜多秀家禀告道。
宇喜多秀家点了点头道:“看来明朝联军的主力是在这里啊!但小早川殿下与立花殿下都是关西名将,应该能维持吧!”
船纪直盛心想,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二人再能战,但只有八千七百人。
他们要如何面对数万明朝联军进攻,宇喜多秀家将希望都寄托在维持战线上实在是……是太乐观了。这无疑是让他们自求多福了。
船纪直盛正要进谏,却被宇喜多秀家打断道:“先说一说晋州城的战况吧!”
“喔!小西摄津守那边今日伤亡了两百多人,本家阵中也伤亡了近两百人,倒是加藤殿下那边报来伤亡不到百人,而且龟甲车还掘城。”
宇喜多秀家点点头道:“很好,加藤真不愧是关白麾下的名将。”
“是,主公,加藤此人虽是狂妄,但作战最得力的还属他。”
船纪直盛道:“本家也并非作战不利,实因为军役账上动员了太多兵力,导致实力不足!”
这一次征朝军役帐上丰臣秀吉给宇喜多家下达是一万军役,差不多是一万石动员四百人。但实际上作为丰臣秀吉义子,宇喜多秀家动员的是两万人马,这一点令领内家臣十分的不满意,认为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但因为如此出力,才能资历各方面都很平庸的宇喜多秀家,被丰臣秀吉作为奖励急先锋的例子,授予征朝总大将之职!
宇喜多秀家对于笔头家老的牢骚充耳不闻,而是道:“明军虽正在猛攻小早川殿下,但却不是李如松的主力,要是主力在此小早川殿下也不可能支持到现在了。就算李如松部都是骑兵,但从王京赶来马也疲了,人也乏了,哪里可以立即交战?”
“只要我们先一步拿下了晋州城那么就立于了不败之地!”宇喜多秀家拿着马鞭,不住在本阵里踱步,然后转过头来道:“告诉本家将士,晋州城之战凡一番乘者,宛行三千石知行,永乐通宝五千贯!若其他家的将士,则赏赐永乐通宝一万贯!”
“喔!”
背后插着两面靠旗的武士,立即策马而去,传递宇喜多秀家的命令。
消息传递至加藤清正帐中后,他倒是起身,左右母衣也是各个精神头十足,自入朝鲜以来加藤清正南征北战,无往不利,甚至成为唯一打到大明领土的倭将。
“宇喜多殿下终于动真格了吗?”加藤清正抚着唇须。
作为加藤家三杰之一的庄林一心道:“主公,城墙早已是松动,破城不用太久了!”
加藤清正双手抱胸笑着道:“看来是我建功的时候了,一万贯永乐通宝!吼!难道诸君都不想要吗?”
临近黄昏之时,残阳斜照着晋州城下这如血之地。
申时三刻,城北突然爆发出响彻四方的欢呼声!
经过数日的大雨浸泡,以及龟甲车的掘城,晋州城城北一角的城墙终于崩塌,露出了一条缺口!
加藤清正麾下的大将黑田长政当即率军杀去,城下上百面太鼓也随之擂动,三面围城的倭军无不高呼!
“主公,晋州城破了!”
家臣向宇喜多秀家禀告,宇喜多秀家点了点头长叹道:“攻城第六日,我秀家的神风终于是到了!”
说完宇喜多秀家起身离开马扎,将马鞭丢在一旁,从腰间取出一把折扇,当着众将的门即兴跳起了一段能乐来。
众家臣对宇喜多秀家这段羊癫疯似的自嗨不以为意,当年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之战,在决定出兵前,也是跳起一段能乐边舞边唱敦盛!也就是那首‘人间五十年誓如朝露’云云。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都是能乐好爱者,至于一直追随丰臣秀吉的宇喜多秀家自也是如此。
宇喜多秀家并非平家人,自不会在这场合唱敦盛,他一面舞一面长吟的是一首歌颂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写的诗。
‘丰公眼孔宇宙高,旌旗十万蹴壮涛。欲吞朝鲜噬明国,汝王我犬虎是猫!’
宇喜多秀家跳完能乐后,以扇子向前一划,直直地指向了晋州城口中喝道:“破城!”
然后本阵附近的倭军将士一并举起了刀枪,大声疾呼道:“嘿嘿哦!”
“嘿嘿哦!”
这是倭人胜利祝捷的欢呼,大战胜利之后,此刻宇喜多秀家认为自己已是胜卷在握了!
而城池崩塌的一刻,对于抵抗了六日的六万多晋州城军民而言,如同末日来临了一般。
作为总大将的金千镒望见这一幕,身子微颤,他知道此刻大势已去!
金千镒看到的是无数朝缺口处杀来的倭军将士,而把守这一段城池的朝鲜大将金海府使李宗仁率着士卒舍弃了弓矢,手持刀枪与倭军杀到一起。
这些英勇的朝鲜将士以血肉之躯为晋州城争取最后一点的时间!
不过面对源源不断的倭军,谁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金千镒看见这一幕,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老泪纵横。
“大人!”
“大人!城池被攻破,我们准备巷战吧!”
“爹!城墙已是被攻破了,李大人他们守不了多久的,明军再不来,晋州城就真要破了!”
金千镒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儿子金象乾,以及左右望着自己的将士。
金千镒对着众人道:“诸位,是金某骗了你们,没错,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援军!李提督与明军主力此刻还在王京,是我害了大家!”
金千镒此言一出,城上顿时一片寂静。
这时候但听轰然一声齐响!
众人望去但见城下倭军调集了上百铁炮对缺口上搏杀的朝鲜倭军不分敌我的进行射击!
十几名倭军朝鲜士卒被打死,手刃数名倭寇的猛将李宗仁,就这样捂着胸口倒在了城头上!
城头上静默了一会,然后下方的倭军高声齐呼,蜂拥地攻上城池缺口,朝鲜军失去主将后抵抗了片刻已是溃败下来。
金千镒此刻面色死灰。
左右上前扶起金千镒:“大人,到城中避一避吧!”
金千镒摇头道:“又能避到何处?”
不久崔庆会,梁山璹,进士文弘献,正字吴玼,参奉高敬兄等人纷纷赶来。
金千镒面对众人道:“城池已沦陷,今日当死于此,但我三韩子民宁死不屈!”
众人都是道:“宁死不屈!”
金千镒,金象乾与上百人一并退上了城楼。
金千镒极目所至,倭军已是从三面攻上城墙。倭寇将朝鲜伤员及尸体踢下城墙后大肆屠杀城头上的朝鲜士卒。
至于缺口处,倭军已是杀入城中,大多城中军民都已知今日无幸,有人仍作抵挡,拿起石头砖瓦木棍与倭军厮杀,然后全部倒在倭军的刀枪铁炮下,有人则是如没头苍蝇般在城里乱窜,但城池就那么大又能逃到哪去,再或者就是闭门关在家中,但坚固城墙都被攻破了,又哪里能指望一扇柴门抵挡住如狼似虎的倭军。
至于更多人则已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在那大哭悲呼,子唤父,妻唤夫,孩童们大声啼哭,晋州百姓携着妻儿走上南面沿江的城墙,下面则是滚滚的南江江水。
面对于此百姓们放声大哭。
痛苦!绝望!憎恨!各种情绪在这里爆发。
金千镒见这一幕悲愤无比,他命士卒在城下堆柴,然后与众将一并朝着王京的方向行跪拜之礼。
三拜之后,金千镒已是泪流满面道:“大王,臣已是尽力了。”
正当他准备下令放火时突然面有异色,回顾众将问道:“你们听到了什么?”
众将初时不知金千镒在说什么,后才有听起似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好似春雷响过。
众将听后一并疾奔向城楼北面!
一名将领手指着北方颤声道:“你看那山头!”
远处的山丘,无数面火红色的旗帜正翻山越岭而来,犹如红色潮水一般从漫山遍野上流淌而来。
又是数轮隆隆炮声响过,一路骑兵突进,前方举起一面大旗招展而来,但见上面赫然大书着一个‘明’字!
这日未时,明军李如松投入主力,击溃了倭军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部。
这一刻倭军阵地上下吹起了法螺声!
攻入城中正要屠杀的倭军将士不知为何要他们鸣金收兵。
而倭军本阵之处,宇喜多秀家等众倭将看着远处那如山的刀枪旗帜,浩瀚似海一般的军容无不目瞪口呆!
至于晋州城中的金千镒以及六万多军民百姓则无不喜极而泣,众人拥抱在一起。
“明军来了!”
“我们得救了!”
Ps:恭喜书友freeman007成为本书第十五位盟主。
Ps2: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不朽
风渐渐吹散了战场上弥漫的硝烟。
林延潮穿着绯红的官服,内着软甲在重重护卫下行至关隘处时,下马上前巡视战场,但见上面明军将士与倭军的尸体犬牙交错的倒伏着,折断的刀枪残骸处处都是。
陡然经历这一切,林延潮强忍胃中的不适,若非为了保持朝廷大员的形象他差一点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经略大人,是否到一旁歇息?”参将李如梅看出林延潮脸色很难看。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上千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不论他们是不是倭寇,但这一切也是吾所造成的,不看一眼怎么能行。”
林延潮这一番话,令李如梅等辽东将领不由刮目相看。
一旁的刘黄裳道:“经略大人,你此举乃救下了晋州城六万多百姓的性命,少杀而大戒,此是大功德。”
听刘黄裳之言,一旁李如梅等武将无不想到,怎么文官说话都这么好听。
正在这时候翁正春,史继偕二人已是迎了上来。
“下官见过经略大人!”
林延潮点了点头笑道:“战场凶险异常,二位身为文官不畏刀枪,亲临战阵,实在是难能可贵啊!”
翁正春,史继偕都是垂下头道:“承蒙经略大人夸奖,下官愧不敢当,只是略尽本分之事。”
史继偕道:“经略大人击破倭将小早川,立花部,一报我军碧蹄馆之仇,晚生已是写好文章准备递至京师,还请经略大人过目。”
林延潮微微一笑,将史继偕文章看了然后道:“文章写得精当,但着墨应该李提督他们身上,若非他们那得我等在此高谈阔论?”
众将都知道林延潮上一次龙山大捷表功之事。其他文官恨不得将如何如何运筹帷幄都写在自己身上,甚至与下面的武将争功,唯独林延潮于自己一字不提。所以这一次救援晋州,众将都恨不得在林延潮面前使出十成的气力来。
史继偕道:“晚生谨记经略大人教诲。”
“兆震的文章呢?”
翁正春一言不发奉上给林延潮。
林延潮看了顿时默然,心底似被什么打动了,半响后只是道了一个好字。
林延潮继续巡视,这时候明军将伤亡将士正从关隘上抬下,至于尸体也是抬至一旁。
其余倭军尸体则由一群士卒上来抬走然后割取首级,战前林延潮许诺首级由吴惟忠,刘綎部两军平分,所以一时也没有谁抢割首级。
最后收割时,吴刘二人打算让没有见过血的新兵上来割首级!然后自有文官作为监军,一方面免得士卒抢夺首级为功,一方面防止有人以假首级冒充。
林延潮身为文臣,指挥作战之事他交给李如松,但酬功之事却必须亲力亲为,以保障公正。
看见明军尸体被抬下关隘,林延潮对左右问道:“阵亡将士,东征军以往是如何抚恤?”
李如梅道:“以往朝廷就是收敛好尸体,好生安葬,但这一次东征蒙皇上恩典,破例赐了两万两银子抚恤。”
“两万两银子!”林延潮默默叹了口气,自己看了翁正春的文章亦觉得以往自己有些地方忽略了。明朝现在的财政,令士卒平日的军饷都给不齐,哪里还谈什么抚恤,死了能给块地埋就不错了。
正说话之间,林延潮看见两名军士抬着一名受伤的士卒放上担架。林延潮命对方停下,自己上面查看但见这名士卒的肚肠早已是破了,如此重伤显然是救不活了。
林延潮对那名士卒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有什么话要交代?”
那士卒目光空洞望着天空。这名士卒身旁的将领听了林延潮的话答道:“回禀经略大人,他婆娘去年病死了,家里还有一个老娘,以及一个两岁儿子!”
正当担架离去时,那士卒突然道:“这位官老爷!俺就要死了,求你发发善心照看好我娘和我儿!俺在九泉之下也感你的大恩大德!”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还有其他心愿?”
“俺不贪心,但若还有就指望俺下一辈子不当兵。”那士卒喃喃地道。
一旁的将领闻言色变,不由林延潮的脸色。
但见林延潮点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说得对,是朝廷对不住你!你的抚恤银就由本部俸禄里给吧!至于你儿子,本部不仅养活他到十六岁,还供他读书!”
“谢老爷!多谢老爷!”
一旁的将领也跪下磕头道:“我代他谢过经略大人的大恩大德了。”
林延潮扶起他道:“尔等为国征战献出性命,至于这些本部已觉作得太少了。”
翁正春见此一幕哽咽,他不由想起了刘阿牛,想起了展明。
接着林延潮又慰问了十几个伤员,见李如梅等人面有异色不由问道:“怎么了?”
李如梅道:“回禀经略大人,这些川兵南兵,有的伤得轻,有的伤得重,但所有的伤都是在前胸上,没有一个在后背,这令末将等佩服啊!”
林延潮道:“是啊,我东征军的兵都是大明最好的兵!”
正在说话时,一名骑兵驰来道:“启禀经略大人,大将军提督派末将来报,我军援军抵至晋州城外后,倭军除了倭将加藤率数千人断后外,其余尽是溃散而去!”
“现我军已解晋州城之围,并歼灭倭寇断后之军,生俘倭将加藤!现在大将军提督已率轻骑与朝鲜义兵一并追击倭军!请经略大人先入晋州城歇息!”
李如松还是一如既往喜欢亲率骑兵追击敌军,林延潮点点头道:“本部知道了。有劳李提督了。”
林延潮当即作出入晋州城的决定,当他抵至晋州城下已是天黑,他听说今日下午时,城墙崩塌,倭军都已是杀进城中屠杀百姓,结果正在这时李如松率领辽东铁骑赶到,结果倭军仓皇失措,立即从城中退出逃窜。
城中守将金千镒等死伤惨重,无力拦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倭军逃出。到了明军赶到时,只是围歼了倭军数千断后的人马。
不过当林延潮听说晋州城逃过了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屠城的命运后,还是感到欣慰的。
到了城下后,刘綎,吴惟忠二人一左一右正迎候林延潮。
林延潮一见二人即下马搀扶道:“两位将军快快请起,你们击破倭将小早川,立下头功,本部必在天子面前为你们二人请功。”
刘綎闻言大笑道:“仰仗皇上的天威,托经略大人的福,末将是幸不辱命啊!”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看向吴惟忠,却见他一言不发不由问道:“老将军怎么不说话?”
吴惟忠不敢看林延潮再度拜下道:“末将来向经略大人请罪!”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沉,面上强自问道:“老将军何出此言?”
吴惟忠哽咽道:“末将有罪,末将没能听经略大人之吩咐,让展千总他……他殁了。”
身旁的翁正春,史继偕,以及于仕廉等人无不震惊,他们深知展明追随林延潮多年,二人感情有多深厚。
林延潮闻言身子一晃,一旁陈济川,翁正春,于仕廉立即搀住他,连呼道:“老爷(恩师),老爷(恩师)……”
吴惟忠道:“末将……”
吴惟忠心底是很担心的,展明是林延潮的心腹,这一下他阵亡于阵中,将来林延潮对自己若因此存下芥蒂,现在不会发作,以后就难说了。
林延潮苦笑道:“古来征战几人回,本部……我……”
林延潮一时说不出话来。
陈济川知林延潮要问什么于是道:“展兄他是如何战死的?”
吴惟忠道:“我军围歼倭将加藤之时,倭军负隅顽抗,双方厮杀甚为惨烈,展千总奋不顾身杀刃倭兵数人。我担心他陷入重围,欲替下他,但他仍是不退,最后死于一名倭将之手。”
林延潮此刻已是平复情绪道:“本部明白了。方才与小早川血战,你们也是伤亡不小,两位将军都是辛苦了。”
“末将愧不敢当!”
林延潮道:“至于展千总,老将军也不必介怀了。要怪只怪我当初为何允他去朝鲜……”
这时候翁正春出声道:“经略大人,下官之前有见过展兄,他有一言让我带给经略大人。他说他经略大人的栽培之意他无以为报,但他此生只想为他愿为之事,这也正是经略大人教导他的。下官心想凤凰非梧桐不栖,若可以违其志而从流俗,那也并非凤凰了。”
林延潮闻言道:“多谢兆震,本部今日算是明白了展千总的心意了。展千总虽是本部心腹,但也只是我军入朝以来阵亡的数千将士中的一员。本部仅于他之死难过于心,此非为帅者之所为,诸位说对不对?”
众人闻言不敢答之。
林延潮默然片刻,然后勉强笑道:“诸位,本部以往读书时最崇拜的是燕然勒功之事,但今日想来那都是为记录帝王将相功业所刻的,却从来没有为将士所刻之碑。所以这一次平倭之后,我想要立一块大石碑,就在这晋州城,以奠阵亡众将士之英灵,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为抵御外侮而战死的将士们当永垂不朽!”
说完林延潮背过众人,然后举袖悄然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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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告诫告慰
次日清晨,晋州城在晨曦之中巍然耸立。
晋州城城楼上下,明军的战旗随风飞扬。
这里早已设了高座供林延潮与前来晋州城解围的明军大将所坐,铠甲鲜亮的明军将士手持刀枪站满了城头。
刀枪倒映着晨光闪闪发亮,而通向城楼的马道上倡议使金千镒,府使徐利元等几十名城中官员将领都在此向林延潮跪拜。
“倭军攻破城池时,我等人人皆以为无幸,哪知竟得天兵救援,上使这番救命之恩,我晋州城上下百姓永世不忘!”
金千镒,徐利元等人几乎着流着泪道出后,经人翻译道给了林延潮与明军将士。
林延潮温言道:“救朝鲜百姓于水火,乃是吾皇泽被之意,你们要谢谢吾皇才是,本部不过是奉命而为罢了。”
“谨遵上使之言,陪臣合晋州百姓上下谢过大明皇帝救命之大恩!”
林延潮道:“听说围城六日,伤亡于倭寇之手的士卒百姓不下万人,晋州城小兵弱,尔等能不惧强敌冒死入城坚城,这一点令本部十分欣赏。只要士不畏死,那么国家就不会亡,本部必会将汝等忠贞之心禀明圣上。”
“谢经略大人。恳请经略大人发兵打败倭寇,我晋州城百姓只要仍有一口气也要报此大仇!小臣恳请经略大人发兵!”
明军众将闻言心底都有些嘲讽对方不自量力。
林延潮则道:“昔日马厩遭焚。圣人退朝问左右‘’伤人乎?而不问马一字。正如吾率仁义之师来朝鲜,并非为了扬名于邦国,而是为了救百姓免于涂炭之祸!”
“方才我登城时由城上见得城墙下边蜷曲身子低声悲哭的百姓,以及满朝失去家人孩童,这命丧倭寇刀下的百姓是不能复生了,但因战乱而遭亲人离丧之痛又当如何磨灭?尔等与其图谋报复,却不如先好好安抚百姓,百姓才是社稷之根本。”
在场朝鲜官员闻言垂泪:“经略大人仁厚之至!我等谨遵经略大人之命。”
林延潮点了点头,不久左右道:“启禀经略大人,俘虏的倭将加藤,小早川二人已是带至城下!”
林延潮点点头道:“带上来吧!”
不久两名倭将五花大绑地被六七名明军押上城头来。
林延潮审视这二人。
但见左首是一名身穿金甲,身材极为高大的倭将。以大部分身高只有一米四,一米五的倭人而言,这倭将居然身高有一米九,不用想定然是加藤清正无疑。
“经略大人在此还不跪下!”随着吴惟忠一喝,押解加藤清正的左右两名南兵朝他的膝弯处踢了数脚,终于使加藤清正跪在林延潮面前。
林延潮看了加藤清正一眼,没有理会,而是转过头看向另一名倭将。
这名倭将则是显得沉静多了,从年纪而论绝非小早川隆景,而应该是其子小早川秀包。
不过小早川秀包与小早川隆景只是名义上的父子关系,二人其实是亲兄弟,他们都是有号称战国第一智将毛利元就的儿子。
小早川隆景是其第三子,而小早川秀包则是第九子,是毛利元就七十一岁时生的。
当时小早川隆景年已五十名下无子,但为了笼络小早川家势力,所以毛利元就让小早川秀包认小早川隆景作父亲,继承小早川家家名,作为小早川家下一任家督的存在。
而小早川秀包却不仅仅是作为小早川家未来家督的身份。他在十五岁时以毛利家质子的身份寄养在丰臣秀吉名下,被得到了其喜爱。
最后丰臣秀吉将名字里的秀字赐予小早川秀包,这在战国时称作一字拜领。
这在日本战国是很常见的事,身为大名经常把名字里一个字赐给家臣,如此拉近二人关系。如侵朝倭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的秀字,也是从丰臣秀吉那拜领的。
而一字拜领又分上字拜领和下字拜领,上字一般指的就是通字。
何为通字,比如幕府将军足利家通字就是一个‘义’字,如众所周知的三代将军足利义满,还有第N代将军足利义昭。丰臣秀吉曾经打算认足利义昭为干爹,以武家身份以建立幕府,但为足利义昭拒绝。
至于丰臣家的通字就是‘秀’字,比如丰臣秀吉其子就叫丰臣秀赖。
由此可见下字拜领只是大名与家臣之间关系,而上字拜领类似于大名家族与家臣之间关系。
所以小早川秀包虽不是丰臣秀吉养子,但是有这个‘秀’即可知道,他在丰臣家中是类似于一门众(自家人)的地位。
小早川秀包是比征朝第二军军团长加藤清正还要大的大鱼,尽管在关系上加藤清正与丰臣秀吉更亲近一些。
至于二人被擒经过也不一样,加藤清正是在数万明军围攻之中,力战未逮准备切腹自杀时被明军‘所救’。而小早川秀包则是在关隘被攻破后逃跑,为搜山的南军所擒。
所以二人一个表现顽固,一个表现则沉静许多,也是可以理解。
果真小早川秀包出声道:“我是关白大人的养子,小早川家未来的家督,请求贵国给我武士相当的地位。”
经过陈行贵翻译,小早川秀包的话准确地传入林延潮与众官员耳中。
林延潮端坐不动,而刘黄裳对陈行贵道:“陈行人,问问他的话是否属实?”
陈行贵当即作为翻译与小早川秀包交涉了几句,然后向刘黄裳回禀道:“启禀赞画,此人确实在倭人中地位不低。”
一旁李如梅道:“刘赞画,我辽军士卒在碧蹄馆中不少都为此倭将小早川所杀,此人不可放过。”
刘黄裳还未说话,一旁于仕廉道:“李游击,此人当不当斩,要押至京师,由圣上裁断,除了经略大人以外,我等皆不可擅断,眼下我们是要从他口中盘问出倭人虚实为上。”
李如梅闻言称是。
正在说话之间,加藤清正突然暴起对着小早川秀包一阵怒喝,左右明军士卒一并拉着他,刘黄裳问道:“此人说些什么?”
陈行贵道:“这倭将加藤说让小早川不可背弃关白,武士只有一死,决不可忍辱偷生!”
林延潮闻言倒是笑了笑,一旁明军将领无不喝骂,而这时候金千镒上前跪在林延潮面前道:“启禀经略大人,此倭将加藤十分残忍无道,入朝鲜来多次屠杀我**民,这一次攻打晋州城放言城破之后屠城的也是此人,恳请经略大人立斩此人为百姓们报仇。”
听了金千镒之言,林延潮不置可否。
这时候加藤清正则对着高坐的林延潮与明军将领破口大骂起来。
虽听不懂倭语,但众人无不大怒,一旁刘黄裳却低声道:“经略大人,这一次我军在晋州城下大胜,正可以挟势与倭军议和,而这倭将加藤,小早川都是谈判的筹码不可轻易杀之。”
刘黄裳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这时加藤清正仍骂声不止,林延潮向陈行贵问道:“此人在骂什么?”
陈行贵道:“他说我明军都是无胆鼠辈不敢明刀明抢与他正面交锋,非要等到攻城力竭时这才赶到,说他身为武将并不心服!”
林延潮点了点头从高座上站起身来,他从城楼上望去犹自可见昨日晋州城激战之惨烈。
陈济川给他披上了朱红色的大氅,林延潮从高座上走下,左右明军将士及朝鲜官员无不退避左右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林延潮直直走到加藤清正面前笃定目视对方,慑于他的目光加藤清正停止了大骂。
林延潮道:“我是明朝皇帝钦命委派的备倭经略林延潮……”
陈行贵在旁翻译作倭语言语给加藤清正,小早川秀包。
“……尔邦两百年来一直从海上衅我大明,我明朝皇帝知尔小邦并无共主,只是穷寇劫掠生事,所以这才不加兵惩戒。但是尔邦一再冒犯,将我上朝威仪视同无物,说来尔等之愚昧,乃上朝纵容之过,尔等之张狂,为上朝不惩之咎……”
“……今日我率王师,万里来到朝鲜于此海滨晋州,执你们二人问罪于城下。尔等什么话尽可以禀给上国,吾会一字不易地上禀,但说完之后需有抵偿!”
陈行贵大声转述完林延潮的话,加藤清正听到这里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问道:“你要作什么?”
林延潮已回到高座之上:“传令!将倭将加藤斩首!”
听林延潮一言,城上无不震撼。
随即城头号炮一响,然后两名明军士卒押着加藤走至城下,随即又是一声炮响,然后明军的军法官即托着一个盘子走上城头。
看过首级后,明军与朝鲜官员无不屏息静气。
而小早川秀包也是面色惨白。
林延潮看了一眼然后道:“倭将加藤入朝来一路屠戮百姓最多,凶残至极,今日吾以天子所授的便宜行事之权先行斩之,既告诫在朝倭军,亦告慰枉死百姓!此外并无他意。”
“现在倭将加藤既已是杀了,也算罪有应得了,好生收敛他的尸首,再派倭人俘虏送至釜山浦去,让他魂归故国吧!”
听林延潮之言,众将一并道:“是!”
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胜歌
加藤清正人头摆上后,刘黄裳不发一词。
从城楼上退下后,于仕廉见刘黄裳闷闷不乐知他意思,道:“刘兄可是因经略大人不听你之言斩加藤清正介怀吗?”
刘黄裳道:“经略大人考量必有深意,或许是为了震慑倭奴,故而也不在乎是否将加藤清正送还。”
于仕廉笑着道:“我看倒不是,我以往在经略大人幕下时曾听个笑话,以往一位商贾有两件一模一样的古瓷,不知如何处置?这时有一闲人道‘吾有办法’,然后当着众人面将其中一件古瓷打碎。商贾大怒正欲发作,这人笑着恭喜商贾说‘老爷剩下之古瓷独一无二,以后岂非价值十倍’。商贾听了转怒为喜。”
刘黄裳略有所思,然后道:“所以经略大人杀倭将加藤,难道为示倭将小早川奇货可居?”
于仕廉点点头道:“我看有这个意思,但更深一步想来,倭将加藤杀了经略大人心腹。经略大人是为之报复!”
刘黄裳点了点头:“这就是公私兼顾之道。”
于仕廉笑着道:“或许如此吧,妄自揣测!”
当下刘黄裳与于仕廉都是大笑。
处置完之后,李如松,金元命各部也是陆续返回。
只是唯独李宁,祖承训部要次日才能返回晋州,据报得知李宁遭遇倭军化装成平民的死士袭击结果负伤,然后毛利秀元部乘势突进,结果明军小挫。
除了李宁,祖承训部外,李如松与朝鲜大将金命元,以及义军郭再佑都斩获不少。倭军在明朝联军追击下,已是狼狈退向釜山浦,若非倭将伊达政宗接应,倭军损失更大。
但即便如此,明军经略大营,也已经确认晋州之战的战果比平壤之战更大。
晋州城里中朝联军凯旋而归,林延潮打算率领文官亲至大门之外迎接李如松。
要去之前,刘黄裳提醒林延潮。林延潮以二品文臣的身份去迎接一名得胜归来的武将,此事传到朝中恐怕会有御史说道,天子也会认为林延潮刻意结纳军中武将,此乃文官大忌。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对于刘黄裳的好意是心领了,但仍是出城迎接李如松。
李如松归来一刻,晋州城上下都点满火燎。
星夜之下,立在城下的林延潮与城中的官员都是翘首以盼,结果等候了半天也不见李如松的明军返回。
众人都有些焦虑,莫非追击的时候又出了什么意外,碧蹄馆之战难道又要重演吗?
正在犹疑之时,从远方遥遥传来了歌声,没错,是凯旋归来的明军将士高唱的得胜歌!
远方燃气火把,犹如长龙般的骑兵队伍出现在了山峦边!雄浑辽阔的歌声直入天际!
当年徐达北逐鞑虏,元顺帝由从大都仓皇北逃,时元顺帝北逃之门后被改称为德胜门,也称得胜门。从此以后明军将士出征和归来经过得胜门时都要高唱凯歌!
眼下从远处再度传来明军那熟悉而又雄壮的歌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是响亮!
驱逐外虏,振我华夏,当如是也。
城上城下的明军随之放声高歌,如此热血沸腾的气势非言语可以形容。
城外随林延潮迎接的金千鎰等朝鲜官员无不震慑,面上表情更显得恭敬。
两处声音渐渐交汇在一起,无比雄壮,这时候明军骑兵已是抵至城下,士卒衣袍上都是血污,但马下皆挂满了人头。
“万胜!”不知谁高呼了第一句,随着城内城外的明军无不举起刀枪挥舞高呼。
“万胜!”
“万胜!”
“万胜!”
士卒们一个个从心底吼出,眼中热泪盈眶。一面面倭军的旗帜,一件件的倭甲,一副副的倭刀倭枪被丢掷在地,瞬间即堆作了小山。
穿着山文甲的李如松在大队骑兵簇拥之下,出现在城下,提督总兵的将旗正猎猎而动。见此一幕晋州城的明军无不振臂高呼:“万胜!”
“李提督万胜!”
“李提督公侯万代!”
李如松高坐青花大马上,矜持地与左右向他欢呼的将士抱拳作礼,而左右随从的亲兵无不将胸脯挺得高高的。
这方是我心目中的举世名将,雄壮之师,大明也是如日中天之大明!看着独受三军欢呼的李如松,林延潮心底如是想到。
这时候李如松方见林延潮在大门前迎候,李如松慌忙下马道:“不知经略大人在此,还请恕罪!”
林延潮托住李如松的手道:“能让我一见与卫霍齐名的名将,何罪之有呢?将军有宁夏平乱之功,平壤克城之胜,今日又加晋州之大捷,卫霍也不过如此吧!”
“来人,取酒来!”林延潮道,“本部要亲自把壶敬李提督三杯!”
但见左右奉上银壶银碗,林延潮斟过亲自给李如松奉上。
大明重文轻武后,几个武将能有此殊荣。
李如松抱拳大声道:“谢经略大人!”
左右将士无不高声喝彩。
李如松接酒连饮三杯,与林延潮把臂入城!
刘黄裳见这一幕面上却有重忧。
当夜晋州城城内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将士。林延潮写了告捷文书递送至京师。
次日林延潮在晋州大祭阵亡将士。
柳成龙等知道这一次是林延潮冒着抗命的风险,率军救下了晋州城对他无不感激,大祭这一日,朝鲜官员上下也是一并参加。
林延潮想起阵亡在晋州城城下的展明,不由在大祭之时痛哭流涕,明军将士见此无不感伤。
就在这时内藤如安,玄苏二人已是入京,石星不顾被人讥讽有主动议和之意,以兵部尚书的身份接见了二人。
主要谈判的仍是玄苏,
玄苏仍是拿老一套忽悠石星,石星听过后反问道:“贵使来京,可见识大明景物?”
玄苏回答道:“大明道路辐辏、市集繁华、人口稠密,此非小邦可及。”
石星闻言甚是满意道:“既知我大明国力鼎盛,那朝鲜是吾大明属国,关白为何侵犯?”
内藤如安道:“回禀石爷,日本求封,曾要朝鲜代请,但朝鲜隐瞒不报,故而举兵。”
石星斥道:“好胆,既是举兵通贡,那见天兵又为何顽抗?”
见对方无言以答,石星顿了顿道:“尔等蛮夷小邦不懂礼数,本部也不愿计较,如今尔关白当先书一表请罪求封,然后再计。”
石星关切的并非是封贡,也并非是朝鲜国土,他先要让玄苏拿出降表上呈明朝天子。
玄苏见此暗暗奇怪,怎么与自己打交道三位明朝官员是一人一套。
林延潮战和上态度坚决,其余一概不答允,但在封贡上可以许诺自己。
宋应昌可以看出有迫切议和,在条款上他对三浦倭的说辞甚至感兴趣,暗示在朝鲜国土的条件上可以给予便利。
至于石星又是不同,其他条件一概不问,最关切是让关白奉上降表。
石星继续道:“隋时,贵国使者来朝,国书中言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乎,时炀帝觉其言十分无礼,但未加斥责,而今对于贵国关白所提七个条件,不是不可商榷,但在于主从君臣之分上要有所明确,否则其他如何能谈?”
玄苏道:“蒙石爷天高地厚之恩,这降表乞封当然可以写,但并非封一人,小臣乞封关白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妻丰臣氏为妃,嫡子为神童世子,养子秀政为都督,仍为关白。”
“另外丰臣行长(小西行长)、丰臣三成(石田三成)、丰臣长成、丰臣吉继、丰臣秀嘉,以上五员,乞封大都督。独行长加世西海道,永与天朝治海藩篱,与朝鲜世世修好。”
“还有小僧玄苏封日本禅师,丰臣家康、丰臣利家、丰臣秀保、丰臣秀俊、丰臣氏乡、丰臣辉元、平国保、丰臣隆景、丰臣时信、丰臣义智。以上十员,乞封亚都督……直有未尽封人员,乞老爷赐给大都督札付十五张,亚都督札付二十张,都督指挥札付三十张,都督亚指挥札付五十张。”
石星内心大笑,这些不过是一些虚衔要多少给多少,看来倭人好名真是一点不错。
石星面上道:“你们讨要官职太多了,此事本部必须先禀过皇帝再说。”
“烦请石爷了。”玄苏很是高兴,此事他与内藤如安商议过了,这小西行长,石田三成都是丰臣秀吉下文官派中议和的骨干,当然要大大犒赏,至于加藤清正则根本不会有名字出现,当然玄苏他们不知此刻加藤清正已是没了。
“至于封贡之事……”玄苏刚开口,即被石星打断道:“朝廷的意思是许封不许贡。”
“既是勘合不成,议和也没什么好谈的了。”玄苏神色一变,方才良好的谈判气氛荡然无存,一副起身要走的样子。
石星当即道:“两位虽然封贡不成,但是其他事上可以商榷,具体宋经略,沈游击会仔细与你们说明。”
说到这里,石星起身离去。
石星回去心觉的两位倭使态度很好,看来和议之事大有可能。
返回兵部后,石星却看见兵部官员人人脸上都有喜色。
正在奇怪之间,一名官员奉上道:“大司马,这是朝鲜捷报露布,备倭经略与李提督在晋州城下大破倭军,斩敌两万!”
石星闻言神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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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章 石星的弹劾
紫禁城,文渊阁。
但见身穿一身大红斗牛服的石星,在官员的前呼后拥下疾步走过金水桥。
眼见石星行来,左右科道言官都是退避在道旁,恭敬的行礼。
这些科道言官位卑权重,放着一般权势轻些的部阁大臣,就算对面见了也只是一揖了事,从无避道之礼。
但石星是何人,当今天子尤为器重之臣,主持宁夏,平壤两役,声震天下。经过皇明时报,新民报一宣传,哪个老百姓不知道朝堂上有位敢于任事的大司马。平日里训斥起官员来也是疾言厉色毫不留情,不少人看见石星都是心有余悸。
所以即便是科道言官对石星也是恭恭敬敬在旁作揖,哪知石星疾行看都不看一眼,大步掠过。
这一幕令对在旁作揖的几位言官有些面上挂不住了。
“真是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架势啊!”
“呵呵,那还用说,他是赫赫的石东明嘛!理应如此。”
“呵,几位可曾听说了吗?石东明昨日上疏弹劾林三元了?”
“怎么没听说,奏疏一上通政司那就传开了,朝野上下是哗然一片。晋州之战,此役可是罕有大胜啊!但在石东明眼底似……呵呵,当然石公是柱石之臣,难免有另外之考量,此非我等能知的。”对方笑了笑。
“恩,破敌九万,怎么看也是本朝少有之武功。但拿到抄本时,我还不敢置信。石东明简直是句句如刀,晋州之役明为大胜暗为大败,在京议和的倭使泣血哭诉,言我上邦出尔反尔,毫无信义。他要朝廷办林三元开衅之罪!”
“哈哈,说来这词锋还真是石东明所书,真是文如其人啊。”
“石东明,林侯官,二人真可谓一龙一虎。但我曾听闻坊间传闻,言年初王太仓遇焚诏之事,忍辱到林府林侯官出山。王太仓为何前去?还不是石东明所请的。如此说来石东明似有些坏了规矩。”
“坏了规矩又如何?偏逢石东明欲当甩手掌柜之时,正遇上林侯官如此恣意进兵,还不赶紧将盆子扣他脑上好让自己脱身。故而君等莫笑石东明,换了你我易地处之,恐怕也好不了多少。”
几人都是露出深以为然之色。
“卢兄所言极是。但这二人龙虎相斗,朝堂上又要不太平。”
宫阙之中。
此刻重阳节刚过,天一下子就冷了,宫中照着规矩要饮菊花酒。
张诚,陈矩,田义等内臣都换上了罗重阳景菊花补子的蟒衣,入宫伺候着天子。
天子坐在大殿的软椅上,今日他刚去了慈宁宫听李太后说话。李太后年事已高,往年重阳都要登万岁山登高,今年却是上不去,自是在慈宁宫喝一杯菊花酒就算过节了。
对于天子而言心底自有些悲伤。
当年百官叩阙侯后,言官一直时不时的弹劾一下武清侯,潞王,现在眼见李太后身子不好,天子念此也是将弹劾武清侯,潞王的奏章全部留中不再过问,甚至还打算恢复武清侯伯爵的名位。
不过武清侯经过那么多事,除了偶尔欺男霸女外,行事也算收敛了许多。至于潞王则伏在藩府要多温顺有多温顺。二人今日这一切不得不说是拜当年林延潮所赐。
天子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看李太后,张居正脸色的皇帝了。但仍是不能事事顺心,皇长子虽已迁至慈庆宫,但言官仍是明里暗里地暗示天子皇长子何时能够出阁读书?
至于首辅王锡爵经被林延潮焚诏打脸后,也已经是彻底表明立场站到了支持皇长子出阁读书一边。
所以对于现在的天子而言,即已是挑明,但仍是还是能拖一日是一日。
不过对于天子而言,却发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
司礼监掌印张诚恭敬地奏道:“前些日子重阳节礼,宫中照例给慈庆宫赏赐,此事一直是由内府操持的,但节礼送至慈庆宫后,礼单不知为何到了皇长子讲官的手中,当时几位讲官寻到内府的人直斥内府于节礼有所短缺……”
“陛下明鉴,缅甸,朝鲜都在用兵,国库不充裕,内臣们几个人当初合计,这宫里不作一个表率,那些言官们又要说道了,从另一面来讲也是为皇上分忧。故而内臣先将今年节礼比往年先减个三成,等到明年日子宽裕了再行补上。”
“这也并非是慈庆宫如此,除了皇后,皇贵妃那,各个宫府里也是如此安排,但是讲官却拿此说事,直斥言是内府克扣。不仅将节礼退回,还将内府的人骂了一顿。陛下,不是内臣诉苦,这宫里的差役再卑微,但也是皇上的人,这些文官……”
天子打断道:“不要说这些……到底是哪几个?”
张诚心底暗暗一喜,面上道:“回禀陛下,当时出面的是翰林唐文献,全天叙。”
天子双眼微微一眯问道:“那其他人呢?”
张诚道:“其他翰林倒是不知。”
“出什么阁?读什么书?”天子冷笑又问道:“皇长子六个讲官平日哪个人说话份量最重?”
张诚道:“论资历应是孙承宗,李廷机。”
“当时二人都没有出面?”
“回禀陛下,据臣所知倒是没有。”
田义道:“启禀皇上,孙承宗,李廷机在翰林院中威望都不小,但要论真正说话最有分量,最有主见的要属孙承宗了,这一次斥内府,臣怀疑会不会是他在后面挑得头。”
听到孙承宗三个字,天子眉头皱了皱。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昔日宋真宗用晏殊为东宫讲官,大臣惑之,宋真宗言,京中馆阁之臣无不整日嬉游宴赏,独晏殊不为所动杜门读书,如此谨厚,可为太子师。后晏殊知之答曰,吾亦喜宴饮游玩,怎奈家贫。若有钱亦往,无钱不能出尔。”
“朕当初选孙承宗正是以为他可以为晏殊,今日来看他还真乃有钱亦往!”
听了天子之言,张诚等人都暗喜,孙承宗一直被士林视为大臣中的脊梁。他为皇长子讲官后在朝中声势越来越大,隐然成为如下一个林延潮那样士林领袖。这一次因为皇长子节礼之事惹怒了宫里,故而张诚特在天子面前告一个黒状。
而拿皇长子的事作文章,对于一直有疑心病的天子而言,实在再好不过了。
“陛下识人之明,古今帝王皆是不及。以内臣之见,孙承宗也只是有些板古而已。只是此事不知当如何处置?”张诚问道。
天子道:“明年皇长子就要出阁读书了!随他吧。”
张诚暗喜知天子不追究就已是追究了于是道:“老臣明白了。”
张诚说完退到一旁,这边陈矩,田义二人继续轮流奏事。
田义则是奏石星弹劾林延潮的奏章。
听到田义奏毕,天子沉思了一会然后道:“朕越听越是有几分不明白了,这石卿嘛,原来持意是主战的,但怎么到了后面越来越主议和了。这林卿嘛,原来持意是封贡的,但竟敢违意出征,越打越是起劲,最后还要不要封贡?还有内阁,王先生先是支持石卿主战,后又用林卿主和,后石卿主和,内阁也是支持,而这一次林卿违意在晋州城下大破倭军,内阁亦称此为勒石之功!此岂非毫无主见吗?”
对于此事前因后果众人都了然,石星主战是因为之前认为可以一战扫平倭寇。
但后来明军粮草补给不利,国库没钱,又兼李如松在碧蹄馆失利,石星从主战变为主和,也是见好就收的打算。结果朝中那些大臣,之前石星主战的时候,他们众口一词反对,现在打算封贡议和时,他们又众口一致的反对,提出了许封不许贡的主张。
石星两面不是人,正好出了林延潮抗命进兵的事,于是决定甩锅。
不过虽然事实真相是如此,在天子面前却不能实话实说。
因此如何接天子的话变得十分有难度,下面张诚,田义都不好接,只好一并看向陈矩,这样的奏对,也只有他能够接得住。
张诚轻咳一声,田义看向陈矩露出求救之色。
陈矩会意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默声站在一旁。
田义见此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回禀陛下,内臣以为礼臣兵臣意见不一,正是大忌。正所谓上下欲同者胜,当今之策莫过于调和兵臣礼臣二人,平倭大计必只能有一人主张就好。”
张诚道:“礼臣于晋州城大破倭军,诚然为内阁之言,此可为勒石之功,但违令之风却不可涨啊!”
天子听了田义,张诚二人之言想了想,向陈矩道:“陈伴伴在此大事上,你为何一言不发?”
陈矩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内臣以为这兵臣与礼臣二人皆是用事之臣,有此二人辅佐陛下,实乃社稷之福。”
天子道:“石卿的奏疏都如此指责林卿了还为社稷之骂?如劾疏中所言,林卿不顾抗命出兵,违背兵部事先廷议时为朝廷拟定的赞画,倭酋已有降意,却兴兵赶尽杀绝,实为弃仁背义所为,一旦封贡失败,其咎皆在礼书,故而纵使大胜亦当问罪啊!”
众人看向陈矩看他如何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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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大战影响
经天子质疑,陈矩出声道:“臣窃以为兵臣与礼臣在朝鲜之事意见相左,故而各有主张。但其心都是为了社稷,为了我大明的长治久安。”
“兵臣以为朝鲜封贡事败起于晋州之战,但内臣窃以为晋州之战到底打得如何?礼臣还未有详细的战报,兵部也没有堪查,兵臣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此事之前在平壤之战有教训。内臣以为还是应先复堪晋州城之役然后再行定夺。”
张诚,田义本以为陈矩会为林延潮开脱,但哪知他将话题突然抛开,直接改定为晋州之战的真伪。
没错,平壤之役时,李如松的军功遭到了御史们的集体质疑,比如杀敌过万,实在令人无法置信。
即使李如松拿出一千六百多首级也是被认为杀良冒功,所以这一次晋州大捷,林延潮上疏言灭敌两万倭寇,缴获不计其数,仅以战果而论还在平壤之战的两倍以上。就令人有些不可置信了。
张诚道:“启禀皇上,臣认为陈矩言之有理,不仅要防止重蹈平壤之役覆辙,更重要是朝廷不能让边军将士寒心,若礼臣是因打胜战而降罪,那么朝野会有人喊冤,若是礼臣是因虚报战功而降罪,那么朝野上下则称陛下圣明。”
“因此内臣以为晋州之战真假如何,甚至胜果如何?可以让兵部,都察院堪定再议。”
“那堪定之后呢?”皇上反问。
“晋州之战若真有欺瞒之处,甚至以败为胜,那么当二罪并罚治礼臣林延潮之罪,这是毋庸置疑的。若是勘定属实,则再行议定不迟!”
听陈矩之言,张诚,田义二人都是道:“臣附议。”
“臣也附议。”
天子点点头道:“晋州城之役,林卿以三万之众破敌九万,确实令朕将信将疑,听陈伴伴这么说,朕就有主张了,就派官员至晋州复堪。六科,都察院,兵部,另外再从山东,辽东两处抽调官员,还有张诚也派遣锦衣卫核实此事再行回报!”
众人没有料到天子如此郑重其事,对于战报进行部分虚夸是将领们打战一贯的旧习,甚至还有掩败为胜的例子。
而林延潮歼两万的战报,众人看来都有些水分,但随着石星上疏抨击,此事却不得不查。当然治你罪名的不是违命出击,而是虚报战功。
所以陈矩提出此事是要林延潮命啊!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主张。
故而次日,朝廷派五个衙门官员前往朝鲜的事,已是传开。
同时朝廷对于石星的弹劾不予批驳,对林延潮奏功不予嘉奖,这其中传达的意思,已是很显然了。
于此同时,晋州城之役虚报战功的传闻也是在京中大街小巷中传开,对于不少对晋州之战破敌九万,歼灭两万本就抱着怀疑的官员百姓而言,这样的传闻也渐渐有了市场。
以往晋州之战如此的胜果,早就被朝廷大肆宣扬了,但这一次却意外陷入了缄默,甚至连一向喜欢评论时事的皇明时报与新民报同时也陷入了沉默。
与此相反的是,晋州之战的消息传至倭国后,却引起了全国上下的震动。
这样的震动甚至堪比当年元军登陆九州。
当时丰臣秀吉正在名护屋召见沈惟敬。
之前沈惟敬与徐一贯,谢用梓等抵至名护屋后,丰臣秀吉对明国使团进行了盛情招待,命人带着他们游山玩水,而另一面向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长授意对晋州城进行攻击,屠朝鲜百姓。
当宇喜多秀家复命说已经包围了晋州城旦夕可下时,丰臣秀吉这时才派出了外交僧玄圃灵三与明国使者进行谈判。
玄圃灵三还是老一套将日本入侵朝鲜的罪责都推到朝鲜身上,然后说太阁如何如何仰慕明朝,只要双方和议一成,日本甚至肯为明朝的马前卒征讨鞑靼。
当然除了利诱还有威逼,玄圃灵三说明朝若是不许,那么太阁将亲率二十万大军到辽东地界与大明皇帝进行深一步的友好协商。
徐一贯,谢用梓二人都被对方这样夸大的口气给吓到了,
但沈惟敬则继续大言不惭地说,明朝也有七十万大军横于辽东欢迎你们倭军随时参观访问。
沈惟敬屡屡提及明国七十万大军来威胁,这虽是老调重弹,但对于倭国上下却非常有作用。这令玄圃灵三不得不掂量再三。
双方谈判僵持了一段后,最后沈惟敬拿捏住日本人的底线,说你们如果继续这样的谈判,我们肯定是不答允的。
玄圃灵三如实回复丰臣秀吉,然后告诉沈惟敬,我太阁大人有大量,咱们可以退一步,在割让朝鲜四道与明朝和亲这两个条件中,只要二选一就可以达成议和罢兵的协议了。
沈惟敬说此事可以回去转奏,是否答允要看明朝皇帝的意思。
玄圃灵三听完沈惟敬的说辞表示了不满。然后玄圃灵三这边却是屁颠屁颠的与丰臣秀吉的心腹军师黑田孝高商议。
黑田孝高在征朝之初是作为征朝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的参谋兼后见役(类似于太子师傅),但是黑田孝高却一直反对丰臣秀吉对朝征战之事。
黑田孝高因此被丰臣秀吉召回日本,其为避免丰臣秀吉的怒火而出家,法号如水园清。
不过黑田孝高的智谋,仍是丰臣家或是整个日本最值得他人借重的。
玄圃灵三与黑田孝高说,丰臣秀吉准备以晋州之战的结果向明国使者施压,逼迫对方达成条件。
黑田孝高闻言则摇了摇头言,若是当初用前田利家,德川家康为主帅征明,事尚有可成,但现在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势同水火,宇喜多秀家又威望不足,败因早已种下哪里会有胜算。
黑田孝高建议乘着现在还有优势,早早与明军议和,否则将来就晚了。
玄圃灵三没有相信,结果真等来了晋州之战败北的结果。
不仅败北,日本还败得极惨,小早川秀包,加藤清正被俘,还有大谷吉继等数名大将战死或切腹自杀。
小西行长,伊达政宗向大本营求援说,败军返回釜山后已无战心,四面都被明军朝鲜包围(其实并没有),恳请丰臣秀吉速速派援军或者战舰接应,否则十余万大军将不能生还日本。
玄圃灵三看此回报是大吃一惊,他真没有料到等来等去居然最后等来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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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熊川谈判
败绩无法掩盖,必须上禀给丰臣秀吉。
此刻丰臣秀吉身处名护屋城。
这名护屋城会有人误以为名古屋,其实不然。
名护屋位于肥前国,也就是日本九州岛的最东端,是由征朝前一年并且由丰臣秀吉下令加藤清正和寺泽广高二人集合九州大名之力在征朝前线所设。
这里是日本转输至朝鲜的大本营,除了侵朝的二十万倭军外,这里还驻扎着十万大军,十万民夫及丰臣秀吉本人。
所以玄圃恫吓沈惟敬的二十万大军并非是虚词,而是略带夸大的实诚。
然而所谓明朝七十万大军,玄圃对沈惟敬以己度人就有些……他实在没想到看起来那么仙风道骨,德高望重的沈惟敬居然是个大骗子。
身为名护屋指挥征朝作战的丰臣秀吉,特意从大坂城搬来著名的黄金茶室,用以招待各地武将,指挥作战之余,整日也是忙着能乐,品茶。
但是现在丰臣秀吉过得并不舒坦,原来他的妾室刚为他生了一子。老来得子的丰臣秀吉十分高兴,但是发愁的是自己早已经选择了侄儿丰臣秀次作为接班人。
丰臣秀吉还将关白之位让给了丰臣秀次,以表明态度。
如果说这是丰臣秀吉的内忧,那么外患就是晋州城的围城之战了。
丰臣秀吉一面以和谈为名义,派出使者到顺天及盛情款待明国使者,一面令手下好不留情地屠戮晋州城,用宇喜多秀家的话来说,用战争来使得丰臣秀吉在谈判桌上获得更多的利益,逼迫明朝利益有所退让。
“和亲是取得与明朝对等的地位,就算是差一些也没什么,可以一国之下,而在朝鲜等诸藩国之上,如此既确立我日本的地位,也是对于强国的尊敬。”丰臣秀吉对于寺社奉行前田玄以言道。
“至于朝鲜八道,可以归还四道给明国,我们割取四道,将来可以将小一郎(丰臣秀次)转封至朝鲜。无论二者能达其一,都可以对出征西国大名有一个交代!也是我对天下的交代!”丰臣秀吉自信满满地言道。
烛光下,金碧辉光的黄金茶室内,这位精神焕发的男子正是以低贱出身而至日本第一人的丰臣秀吉。他的言语充满了自信的语气及时刻显露出不可动摇的决心。
但是前田玄以仍是道:“太阁殿下,若是明廷不肯呢?”
丰臣秀吉看了前田玄以道:“我听说明朝皇帝是一个自幼长在深宫之中,妇人之手之人,你如此没有阅历的男子可以驾驭如此庞大的帝国?誓如主公当年何等英雄,但几位少主哪一个成器的?”
提及织田家的那个男人,丰臣秀吉想起了当年为他马前卒时,被他呼来唤去的日子。
“猴子,拿我的马鞭来!”
“猴子,拿我的太刀来!”
“猴子,给我的皮垫擦一擦!”
那个目光鹰锐的男子,丰臣秀吉想到这里道:“吉野山上的樱花又要开放了,明年樱花季时,吾要在吉野山办赏花会,困坐在名护屋并非长久之计,晋州之战如若不胜,吾将亲自率军渡海与明军决战!”
前田玄以听后立即伏下身子道:“太阁殿下出兵之事还请三思啊!”
“征伐朝鲜已使百姓十分痛苦,其中金钱上的损失更是难以估量。我们能动员出征的只有三十万兵力,但随着战事的进行还在不断的减少,臣实在不知打到顺天时还能剩下多少人。”
“你这话令我想起了黑田那家伙……不少人与黑田一样抱着一样的想法,吾必须下一道命令任何从朝鲜撤回士卒,水手都必须处死!黑田他们不知道,越是困难的时候,越是接近战争胜负的契机,我仿佛可以看见大明之四百州!”
正在说话时,外头传来奏事的声音,丰臣秀吉重新坐下后,门扉被拉开。
“太阁殿下,这是小西行长从釜山浦派人送来的书信?”玄圃启奏道。
“釜山浦,他难道此刻不应该在晋州?或者是尚州?亦或是王京?”
丰臣秀吉一边质疑,一边接过信:“败得这么惨?连虎之助(加藤清正)也被斩首了?”
前田玄以失声道:“不可能。”
“太阁殿下,看来黑田他是说对了,还请太阁殿下收回让黑田切腹的打算吧。”玄圃看了前田玄以一眼。
“你要我下令不许黑田切腹?”丰臣秀吉问道,一旁前田玄以,玄圃都是苦劝。
“黑田他已经出家了,还请太阁殿下饶他一命。”
“是啊,如何也要念在身在釜山奋战黑田甲斐守的份上。”
“黑田父子二人虽有是鲁直,但都是尽职奉公的武士。”
丰臣秀吉重新坐下道:“黑田之事暂时放在一旁。晋州之败,迫使我率军亲自渡海,再次竖起我的千层葫芦来……”
“太阁殿下,眼下……眼下请恕我直言,晋州之败后,我军还是以与明军议和为上。”
丰臣秀吉叹道:“前田你不明白,既不能与明国和亲,也不能割据朝鲜国土,我要如何向天下交待?那么当初我征服的大名,都会群起反叛的。”
前田玄以道:“太阁殿下还有一条出路,若是和亲,割土不成,海可以退为求其次,达成封贡。这一点上明军的经略是答允国我们的。若能与明国重开堪合贸易,那么这些西国大名就有了源源不断的收入,如此就可以将他们掌控在手上,抵消晋州之战的不利局面。”
前田玄以继续道:“至于明军杀了加藤,我也要杀了他们的正使作为报复!那个正使自被拘留以来,不与我们任何便利,正好杀了为加藤殿下报仇!”
玄圃道:“万万不可,别忘了咱们还有小早川殿下还在明军手里。”
丰臣秀吉将面前茶几推到道:“难道就拿明国人没有一点办法?”
丰臣秀吉勃然大怒,二人都是跪伏下道:“太阁殿下,我等无能。”
玄圃微微抬起头道:“太阁殿下,我有一言不得不直言进谏,无论黑田说了什么,但是明国是大国,我们是小国。”
“但是小国就应该接受大国的安排?”前田玄以质疑。
“二位不必再说了,我要渡海至釜山浦。”丰臣秀吉言道。
“太阁殿下?”
丰臣秀吉道:“我要与明朝进行谈判!我要看看他们的经略到底是什么人?”
而此刻身在晋州城的林延潮,已经闻之朝廷将要派人抵达进行勘合晋州之战的战果,这结果自己并不意外。不过朝廷官员仍慢慢吞吞地还走在路上,他却已是得知丰臣秀吉渡海而来抵至釜山与自己谈判的消息。
从晋州大捷到丰臣秀吉渡海不过十多日,太阁那充沛过人的行动力总算是让林延潮见识到了。
但是话是如此,林延潮却是有些担心,因为这场谈判很有风险,万一被言官知道,他有可能被弹劾。但林延潮考虑他有天子授予的便宜行事之权,来前王锡爵还暗示自己可以自己可以全权代表明朝与倭人谈判。所以林延潮决定还是冒政治上的风险见丰臣秀吉,这注定是一场名在史册的谈判。
不过就谈判的规格,地点,双方却是在争执起来。
第一件事就是谈判的地点,丰臣秀吉要在釜山谈判,林延潮要求在晋州谈判。
二人扯皮半日,最后议定到熊川谈判。
然后就是身份,明朝认为林延潮身为礼部尚书与丰臣秀吉这位尚未册封的日本国王谈判,是一等规格对等的谈判,甚至林延潮还有些屈尊。
但是日方认为双方平起平坐,抬出了丰臣秀吉是一国之主的理由。
结果明朝方直斥言日本另有国主,丰臣秀吉不过是关白(明朝还不知他已经卸任),位同朝鲜宰相。李山海,柳成龙等朝鲜宰相在林延潮也要恭恭敬敬的行礼。
林延潮,丰臣秀吉都不可能退让,因为这涉关国体。
所以因为礼数不能谈妥,最后双方商定,二人约定到一处地方,但彼此不面对面,只是派出官员来回跑递话。
其三就是随从数量,以及朝鲜官员是否参与。
丰臣秀吉看不起朝鲜官员,认为没有参加的必要,但林延潮十分坚持。如此他是一来向朝鲜表示我没有瞒着你的意思,二来也是要朝鲜国王为自己在天子面前背书。
所以在林延潮坚持下,明日双方谈判变成了三方会谈。
朝鲜派出王世子临海君,左相柳成龙出面。
然后就是随从数量。
这一次丰臣秀吉从倭国渡海听说带来了大量的兵船,据朝鲜方面上下不可靠的情报,大约有三万上下的倭军抵至釜山浦。
林延潮与明军将领研究半天,也不清楚这数量到底是夸大了,还是减少了。
不过为了这一次谈判,双方约定各自派出大军驻扎熊川,然后二边再各带五百名随从来到谈判地点。至于朝鲜方不许带任何随从。
据说朝鲜左相柳成龙对再一次遭到鄙视而显得很愤怒,但却无可奈何。
不过林延潮却表示要替小弟撑这个面子,允许朝鲜谈判使带着刀剑进入谈判处,丰臣秀吉不得不答允。
于是熊川谈判就在这样的场合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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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浮桥谈判
熊川位于晋州城之西,而并不是晋州城与釜山的连线上。
选择这个地方,双方也是颇有考量,是丰臣秀吉打破常规的一等思维方式。明军主力皆在晋州城以东与釜山的倭军主力对峙。
但熊川这地方与王京和晋州城距离差不多,既可以视作两面对晋州城的夹攻,也可视作丰臣秀吉有绕过晋州城直袭王京。
丰臣秀吉从釜山浦乘坐战船,绕行至朝鲜西海岸荠浦登陆。事实上朝鲜水军李舜臣部自袭击釜山浦后,多次与倭军水军交战都没有占到便宜。
这一次丰臣秀吉率海船渡海而来,同时也表示一等不将朝鲜水军放在眼底的态度。如此也是丰臣秀吉一贯虚张声势的手段。
熊川城外,明军与倭军大军云集,大家同时默契地驻扎在一条河两岸十里开外。
到了谈判之日,双方各出五百随从,丰臣秀吉为了一显的气度,五百名随从皆是鲜衣怒马。
而双边官员会面的小河上,已经临时搭建了一条浮桥。
至于丰臣秀吉则坐在距离浮桥一里远的山上。
为了一显手段,倭军随即在山上搭建起营地。丰臣秀吉左右并非是用以往倭军本阵那等帐篷般的帷幕遮挡,而是使用奢华至极,用金箔金泥装饰的金屏风。
其随从五十名高举着薙刀,五十名高举着长矛,五十名高举着铁炮,其余侍者都是腰佩太刀,数间一骑地站在金屏风外戒备。
在大营后,则是跟随丰臣秀吉南征北战多年,见证了赫赫战功的千层葫芦马印。
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三位丰臣政权中的文官派跟随在丰臣秀吉旁边。
丰臣秀吉手持太刀看着远方,徐徐道:“将日本的武名远播于朝鲜与大明,此信长公没有办到的事,吾却办到了,这一切真如梦幻一般,似怕梦醒来我仍是个尾张的百姓而已。”
左右闻言都是笑了。
而丰臣秀吉持马鞭向前一指问道:“怎么?明朝人还没来?”
正说话之间,但听突然传来几声隆隆炮声,丰臣秀吉左右随从的战马不住抬头嘶鸣,甚至有一名马匹受惊,将骑手拱下马来。
丰臣秀吉有些恼怒,这似乎有些下马威,远处但见河对岸烟尘滚滚,一队数百人的精骑出现在河对岸上。
这些精骑看来十分彪悍,各个似骑术了得,骑兵身上背着似三眼铁炮一样的东西,看起来格外骇人。
随即骑兵迅速在河边列阵,然后左右一分,但见一面旗帜立于阵前。
斥候回报旗帜上书‘礼部尚书兼经略防备倭寇之军务’,至于具体旗帜之下何人是对方主将谁都有些看不清了。
双方对峙了一阵,这时候丰臣秀吉但见明军派出一名骑兵抵至桥上,然后也喝令己方一名随从也策马行至桥上。
双方骑兵打了照面后各自向对方递了一封书信,然后调转马头返回大营。
随从向丰臣秀吉打开书信,但见上面写得是‘丰臣阁下亲启……最后是落款是经略林延潮’。
丰臣秀吉看了对方的书信很满意,然后当即命前田玄以挥墨写了答信送去。
双方又换了一名骑兵双向飞奔。
如此数趟后,但见丰臣秀吉一声令下,然后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三人一并上马,在一名手持五三桐纹的骑兵带领下,缓缓走向浮桥。
而明军这边则派出一名手持玄武旗的骑兵,由明朝东征军帐下赞画刘黄裳,于仕廉,以及朝鲜左相柳成龙三人一并骑马走向浮桥。
两边人马很有默契地同时抵达了浮桥,然后同时上桥,走到了桥心的地方,双方各自搬出马凳对坐在桥上,开始了会谈。
不多时,就各有一人手持会谈记录离开浮桥递给浮桥旁的骑兵,然后骑兵持记录返回各自的阵中。
丰臣秀吉拿起双方会谈记录读起,眉头紧皱。
“我有一等预感对面的明朝人似很了解我的虚实。”丰臣秀吉自有敏锐过人的判断力。
随着会谈记录接二连三的传来。
丰臣秀吉预感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明朝人知道德川,前田这样外样太名的存在,之前那个明国副使不可能懂得这么多。他们了解我们日本,比我们了解他们更多啊!”
“幸好他们还不知我与秀次的矛盾!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但难保以后会不会知道。”
丰臣秀吉放下会谈记录,现在双方都在试探摸底的阶段。
柳成龙代表朝鲜提出的谈判底线就是日本必须一个不留地离开朝鲜。
而明朝提出的谈判底线是和亲绝对不可。
这两边的反对,当下将丰臣秀吉在和亲与割地中二选一的打算给回绝了。
丰臣秀吉道:“石田还在朝鲜向日本蒙誓,派出朝鲜王子至日本为质上纠结什么,若是和亲和割地不成,那么一切也无从谈起。”
“告诉三成态度必须强硬!”
谈判陷入僵持,不久后但见石田三成又提出明朝新的条件。
明朝提出和谈达成可以释放小早川秀包,归还大谷吉继的尸骸,但是日本必须承诺以后不得向朝鲜,琉球进兵,不强迫两国对他们称臣纳贡。
丰臣秀吉见此有些惊怒,明朝居然得寸进尺,不仅要庇护朝鲜,甚至连琉球也要庇护在内吗?
丰臣秀吉心想,据他所知岛津家对琉球可是欲染指很久了,但缺乏合适借口。而这一次征朝他要琉球出兵出粮,琉球却只答允出借部分粮食,却不肯派兵,这已是令他十分不满意。
一旦琉球如此,对马,五岛的宗家,五岛家恐怕也要生出异心啊!
可是德川,秀次确实为我心腹之患,万一明朝联络二人那么……
丰臣秀吉不住踱步然后道:“告诉石田,从朝鲜四道退兵可以允许,但釜山浦本是三浦旧地必须让朝鲜割让,此外荠浦,盐浦也是旧地必须允许我们居住!”
双方就此就行激烈的谈判,商议了一番。
石田三成派使回禀:“朝鲜已同意重开三浦,但三浦之地只限五百名本国商人居住,且不得携带武器。”
“可以,但釜山浦至少必须在一千人以上!至于武器必须携带!”
双方谈判使者继续往返。
最后两边达成共识,朝鲜开放三浦,也就是恢复至三浦之乱前的局面。
但对三浦的日本人驻扎都有严苛的限定,除了釜山浦外,居住人数不得超过五百人,同时携带火炮的战船不可以抵达。
同时明军也会在朝鲜义州驻军。
“义州!”丰臣秀吉不由感叹,“明朝人倒是借用我们的威胁,拿住了朝鲜人的脖子啊!”
一旁的家臣道:“无论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丰臣秀吉道:“还早着呢?明朝肯重开宁波,台州贡道吗?”
果真石田三成的回禀告诉丰臣秀吉,明朝官员坚决不肯在宁波,台州重开贡道。
但是明朝提出条件,可以允许两国转借朝鲜进行中转贸易,这就是贡道取于朝鲜的方案。
丰臣秀吉闻此已是表示道:“这是一个于三国都十分有利的条件!”
“但是明朝的意思,太阁殿下必须接受明朝的册封,并作出对朝鲜,琉球不侵犯,不许其称臣的书面承诺。”家臣向丰臣秀吉言道。
“明国上下还是如此的傲慢!我是以武功统一六十六国的男子,而不是等着明国册封来的国王。既是明朝没有将我放在眼底,我会继续调大军渡海与明军决一死战!告诉石田他们不要谈了。”
在丰臣秀吉的授意下,浮桥上谈判的马凳被撤回,石田三成等人从五三桐纹的旗帜下返回。
至于明国使者也是从浮桥上离开。
丰臣秀吉远远地看见对方那面‘经略’旗帜下,一名穿着绯色袍服的男子,正用扇子遮着西斜日光,遥遥地向这里看来。
丰臣秀吉也看向了此人问道:“这就是明国的礼部尚书吗?”
“应该是的,听沈惟敬说此人深的大明皇帝的信任,在明朝兵部尚书主掌征伐,礼部尚书则主掌封贡及礼仪!以此人的权势可以全权代表明朝的皇帝!”石田三成回禀。
“哦?他比家康公更了不起吗?”丰臣秀吉问道。德川家康是他统一天下前最厉害的对手,现在虽臣服于他,但丰臣秀吉仍对德川家康十分认可。
石田三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道:“或许吧!”
丰臣秀吉面色凝重地点点头道:“走吧!告诉明国人,不日我会给他们一个最后答复!”
说完丰臣秀吉这方徐徐退去。
而此刻河对岸的林延潮看着丰臣秀吉的旗帜而去,也是笑了笑。
他已是摸准了丰臣秀吉的底线,晋州城之战后,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与大明议和。谈判中他让人有意无意地挑拨他与德川家康的关系,就算不能奏效,也可令他起疑。
正当这时,朝鲜光海君与柳成龙一并走向林延潮。
二人突然一并向林延潮拜下道:“多谢上使对小邦的维持之恩,小邦上下无不感激!”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拿起折扇轻摇了几下道:“言重了。”
说完林延潮看向远处离开的丰臣秀吉旗印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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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敲竹杠
却说朝鲜宣沙浦,负责勘合晋州胜果的明朝五方官员已经到达。
领衔的是兵部左侍郎于道之。
于道之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与前武英殿大学士许国是同年,又是半个同乡。
他的座船先在宣沙浦登陆。
因为于道之是奉钦命而来,故而正在义州督办粮草的蓟辽总督宋应昌是不敢怠慢,亲自到了宣沙浦。
宋应昌也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二人颇有些交情。
于道之的座船登岸后,地方是列队放炮相迎。
宋应昌迎上前去,二人笑着作揖。
于道之笑道:“岂敢劳年兄相迎。”
宋应昌腹诽,还不是看在你是皇上钦差,否则无论如何,他以尚书之尊也不会亲迎一位侍郎。
二人当即到小亭休息。
于道之笑道:“年兄别来无恙乎?”
宋应昌笑着道:“还不都是托了年弟的福。”
于道之抚须笑道:“不敢当,当年你我同榜相好的数人,李子华年兄于河督任上因挪用河道银的事郁郁而终后,还有守约年兄,古乘年兄先后病亡后,现在除了沈归德仍健在外,已是不多了。”
宋应昌双眼微眯,他与于道之相交多年,对他这位老友的脾气很是清楚,于是道:“年弟所言极是,不知年弟此来朝鲜可有别的差遣?”
“实不相瞒,东征军这一次在晋州城城下大捷很是鼓舞人心,但朝堂上面对于晋州之捷都很有疑惑,”于道之一面看宋应昌神情一面道,“觉得有不实瞒报之处,所以我这一趟明着来慰劳,实际上也是奉了查探的旨意,说来让年兄心底有个准备”
宋应昌则道:“晋州之战报捷文书是经略起草的?于我何干?”
“是啊,可是奏疏在几位阁老及本兵的眼里,你在旁附名了。”
“这……据我所知确实没有瞒报,是前方将士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
于道之抚须道:“可是千里之外,朝堂上又不曾见到,去年辽东虚报战功的事还记得吗?御史挖出无头尸首,验看尽是辽民,多少人因此丢了官。再说这战功核算之事,哪里有一个准的?平壤之战首级也不过一千五百人,其余皆报溺死焚烧的。这事关键是在一张嘴上,能找个由头过去就好了。”
宋应昌知道了于道之的意思问道:“那么年弟有什么周全的办法?还请年弟多多美言!我的乌纱帽就全靠你维持了。”
于道之斟酌道:“难啊!实在是难啊!这信与不信都在上面的一句话,朝廷信你,一切都是好办,朝廷若是不信,那么一切都是白搭!你我都在兵部供职过,这官场上的积弊难道不知?再小的衙门都有小九九,又何况这么大的朝廷?”
说到这里于道之露出为难的神色道:“说实在话,我也有心与你们通融,但你怕当干系,我也怕担这干系。这晋州之战是林经略违抗朝廷旨意打的,既是由他一手经理,不如你去问问他的意思?”
“还有此次不仅是晋州的战果,还有东征军的钱粮账目也是要核实的,你们交接清楚了吗?”
宋应昌当即明白了于道之的意思。于是宋应昌立即写信飞报林延潮,告诉于道之暗示向他们索银三万两,否则不会帮他们在朝廷上面说话。
然后于道之一行抵至平壤见朝鲜国王。
于道之又是拿出钦差大臣的架势,对着朝鲜国王好一阵刁难,动则又提及分国之说,然后又指责他身为国王不能守境安民,连累宗主国出兵出粮。
指责完后,于道之派人与朝鲜接洽官员说话,只要朝鲜肯拿些土贡给他,就可以替他们说好话。面对于道之的威逼,朝鲜国上下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勒索,向民间征派,弄得朝鲜百姓对此人是怨声载道。
敲完朝鲜竹杠,于道之这才来到了开城,而这时候林延潮已经接到了宋应昌的来信。
看后林延潮心想,这于道之果真是李子华同年密友啊,这贪婪敛财的本事可谓如出一辙,竟然都敲诈到朝鲜来了。
林延潮知道此人是大麻烦,所以与丰臣秀吉在熊川谈判后,即赶至王京。
林延潮还未抵至王京,宋应昌即在王京外的半路上截住了自己。
“贤弟,大事不好了。”宋应昌一见自己即面色十分凝重。
林延潮道:“哦?又有何事?”
林延潮以为是前事,没料到宋应昌却并非此意。
但见宋应昌低声对林延潮将事情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于道之已通过渠道获知自己与丰臣秀吉谈判的事。于道之认为林延潮未经朝廷私下许和这乃大罪,义正严辞地指责林延潮此举实置天子与天下百姓于何地?所以必须予以重办!否则……否则就必须加钱……必须从三万两加到了五万两。
听了宋应昌林延潮瞬间恍然大悟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加钱啊!”
宋应昌低声道:“晋州之战后,倭军已有议和之意,其国主甚至亲自渡海而来,若是双方能定下盟约,那么老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林延潮看向宋应昌问道:“时祥兄的意思?”
宋应昌道:“现在出征钱粮账目上大概还有十几万,宋某想了下若是双方议和,那么贤弟不妨先拨出两万两银子,剩下的钱宋某东拼西凑借一万两。凑足三万两银子!”
“可是还短两万?”林延潮反问道。
宋应昌道:“我与于道之有年谊,宋某不信他一点情面都不讲,慢慢与他磨去,要紧是你我要先过了这一关!否则晋州之战一旦报上去是虚夸,那么朝廷就会追究贤弟的抗命之罪啊!石大司马这时候对你是绝不会手下容情的。”
林延潮于此反问道:“若是倭军不退如何?”
宋应昌道:“该让还是需让一些,都谈到这个份上了。我看可以与倭寇达成协议,先让他们退兵,就以割让朝鲜三浦为谈判之底线。依我看如此不怕倭人不动心。”
宋应昌的意见,就是朝鲜局面退回正德五年时的情况,当时倭国在朝鲜三浦设立倭馆。
这当然与当初倭国使臣玄苏劝林延潮以三浦倭寇之名,来承认倭军割让朝鲜土地的事实不同。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倭酋是个不按照套路出牌之人,若是我们稍有退让,他必有警觉。”
“那么依经略大人之见?”
林延潮笑了笑道:“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宋应昌失色道:“那么朝廷那边如何交待?”
林延潮笑而不答。
次日,林延潮,宋应昌在行辕设宴款待随于道之,及兵部,都察院,六科,山东,辽宁五方十几名官员,还有战地记者翁正春,史继偕二人。
这十几名官员本以为林延潮会给他们接风洗尘,但没料到却是普通的粗茶淡饭,不由有些失望。
于道之在席上道:“经略大人,这东征军的将士日子过得可真是辛苦!”
林延潮道:“于司马言重了,我等将士为朝廷效力,再大的苦也要吃的。”
于道之微微笑着道:“那可不是?朝鲜之役,朝廷先先后后都用去了近两百万两银子,能打到这个份上,全赖前后两位经略的运筹之功啊!”
宋应昌听了于道之这句话,面色有些难看,但他随即平复情绪,满脸堆起了笑容。林延潮笑道:“是啊,宋经略受封后,确实是战战兢兢,平壤之役灭敌上万,斩级一千五百余,后来碧蹄馆又杀倭数千余,这些并非宋经略一人之劳,而是三军将士用命,这奖赏抚恤下去,当然就花钱如流水了,但这钱不能省啊!诸位说对不对?”
眼见林延潮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众人不得不连声道:“正是,正是。”
于道之见林延潮化解他的这套说辞,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他开口道:“有功当然要赏,朝廷绝不会亏待将士,只是于某有一事不明,一个平壤之战已是这么多封赏下去了,那么晋州之战歼敌两万,到时候经略大人又打算向朝廷要多少的赏赐?”
“林经略宋制台,于某不是责备的意思,你们切莫误会啊!还有一事,那么就是战功的勘察,晋州之战报上朝廷,其中有多少虚浮的地方,于某不知道。但王命在身不得不详查。于某来朝鲜前,本兵也是再三交待,国事愈发艰难,战功愈发不可滥赏,如此既令歹人有侥幸之心,也令朝廷白白损失的钱粮。”
“所以呢?于某这么看,这两万倭寇咱们要查实,从各镇各协一层层地往上报,最后再核实。然后首级要认真查验,埋尸首的地方也要重新翻起来再验看过一遍,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大公!诸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们都是点头如捣蒜。
林延潮与宋应昌对视了一眼。
二人都明白,这于道之还真不是省油的灯,一套一套这是要置人于死地啊。
宋应昌给林延潮使了眼色,不可以再强顶下去,现在二人的乌纱帽可谓被于道之狠狠拿捏再手中。
“忍一时风平浪静啊!”宋应昌在心底说道。
反观林延潮则笑着道:“于司马果真是心细如发,就这么办吧!”
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人情
京城,东郊民巷。
离着翰林院不远处的一大门市房处悬挂着‘新民报’几个字的匾额,这里即是今年新开的新民报报馆。
原本新民报报馆就设在翰林院里,但排版油印等等都是不便,所以就搬至了翰林院外。
经过这么多年,新民报早已是成为京城最大的官纸。
新民报与教化为主天理报,侧重政论的皇明时报二者相较,其所表现的就是没有什么立场。因为没有预设立场,所以什么都可以谈,内容更显得亲民化。当然新民报固然是什么都谈,但唯独不谈任何变法与新政之事,在这一点上显得很谨慎。
此外新民报采用铜活字金属印刷,如此确保了报纸印刷的时效性,精确度及美观。这一点令皇明时报,天理报的编辑们实在是羡慕不已。
由此可知这处报馆可不是随便人都可以进,门口必须官兵驻守。报馆里当年从司经局里借出的铜活字印刷磨具,仅仅这一套模具值得十几万两银子。
新民报这几年的收入不少都拿来雕刻新字及备用字,但几万两下去了,还时不时要刻新字。
不过现在新民报一个月进项上万两银子,倒也维持得住。
这不今年在东交民巷这买了个气派的报馆,里面两栋两层的新旧报楼供翰林编辑们办事,还有几十间拿来排字印刷,外头则是京营的官兵来回把守巡逻。
放在衙门遍地的东交民巷这,报馆乍一看过去还以为哪个九卿衙门。
现在新民报大门是出入频繁,报馆的办事差员,各衙门的胥吏,以及随身兜着银子想要在报上打广告的商人们在此进进出出。
方从哲审完了一篇稿子,摘下眼前的叆叇闭目养养神。此叆叇乃是从南蛮手中购得,价值一百余两银子。
方从哲目力一向不好,戴上这叆叇就能看清蝇头小字了,故而十分喜爱,平日一向爱惜。
方从哲向来喜爱精美之物,本来以他的俸禄实买不起这叆叇,但身为新民报主编他一个月可支得上百两银,手头这才宽裕。
其实不仅方从哲如此,报馆里的翰林除了官俸,一个月还能领二十两的润笔银,即时随便一个办差每月支三五两银子也不在话下。
方从哲睁开眼喝了一口茶,侧头看向一眼窗下在东交民巷里往来的官轿民轿,然后对外道:“四民商铺的余掌柜到门口了,你们谁替我迎一迎?”
作为总编辑的方从哲深感疲倦,这才喝口茶的功夫,又来了一名不得不见的商户。
谈妥了广告之事后,方从哲长出一口气心想,这样的广告俗事,应该交给其他人去办,自己还是专心在新民报的稿子上,如此一来报馆又要大量招人了。
确实这些年方从哲顶替孙承宗出任主编以来,可谓是在京城的官场里积攒了不少人脉人情。比起正在慈庆宫作为皇长子讲官的孙承宗而言,手中掌握的权利反而更胜之一筹。
现在在朝堂支持事功的官员中,方从哲已与孙承宗,及刚刚出任天津巡抚的郭正域可谓平起平坐,声望更胜于袁宗道,李廷机,陶望龄三人。
当然方从哲自是知道,自己今日一切是拜林延潮所提携的,否则他现在不过埋头在翰林院中修史而已。
眼下京中舆论最关切的是在两事上,一就是皇长子明年的出阁读书,还有就是晋州之战。
林延潮当初的报捷奏疏,着实令京中士林舆论间兴奋,但还没经半日的,石星随即就上疏弹劾林延潮,将这股势头硬生生给按了下来。
至于天子对于晋州大捷,石星的弹劾都不置可否,又令人看得云里雾里。
皇明时报,天理报对此都是讳莫如深,而熟悉晋州之战这一切内情的方从哲,却没有在这个时候为林延潮仗义执言,反而还将前方翁正春,史继偕送来的‘战地报道’给压了下来。
对于新民报内部有几位翰林对方从哲生出质疑,方从哲明明手中有有利证据却为何不发?
方从哲此举实在有背叛林延潮之嫌,而官场上也有林延潮的门生明里暗里似质问似恳求,询问方从哲的意思。
方从哲却没有明言,最后被逼了急了才道了一句‘局势不明’。
当下就有数人指责方从哲实是‘明哲’,讽他保身之举,其实为了保住他新民报主编之位。更有甚者,林延潮被‘贬’去担任经略,已是朝廷上下让他‘背锅’之举,将来不可能返回京师。所以方从哲面对一个马上要失势的林延潮,也没有要保他的必要。
方从哲知道现在自己被人指责为忘恩负义的处境。
他到时不在意如此,而是拿起了下面翰林的一篇稿子。
原来稿子上写得是李靖当年大破东突厥之事。
那时东突厥颉利可汗因屡败于唐军,所以派执失思力入朝请罪,请求举国归附唐朝,并表示愿意入朝。
当时唐朝已是接受了东突厥的降伏,李世民还派出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安抚颉利可汗。
但是李靖却认为东突厥以为唐朝议和,必会放松警惕,于是不经禀告李世民,自己率一万精骑从白道出兵袭击东突厥,一战灭亡了东突厥,并生擒了颉利可汗。
李世民对于李靖之抗命并不介意,反而大加赏赐。
方从哲看了这份稿子,露出了赞许之色,再看了一眼但见上面稿子是由翰林检讨周如砥所书。
周如砥是万历十七年进士,也是林延潮的门生。
方从哲欣然将稿子放在一旁,然后对外道:“去请周编辑来一趟。”
不久周如砥抵至,方从哲笑着道:“这几日报馆里不少人来找我,唯独你不来,默不作声写了这稿子此乃何意?”
周如砥道:“回禀主编,正是稿子上的意思。”
方从哲点点头道:“好。你可以回去了。”
周如砥一愕,然后起身走到门前时突然停步道:“主编,眼下朝堂上下舆论多不利于经略,晚生写此稿也是想略尽绵薄之力。”
“哦?”方从哲道,“你忘了经略当初创立此报时所言的话吗?一在于求真,二在于不偏不倚。若是我在新民报上为经略说话,岂非有党护之嫌?如此是帮上忙吗?”
周如砥道:“主编难道忘了,正是因为有经略在朝主持,新民报才能不偏不倚地发声,难道真为了不偏不倚而失去不偏不倚吗?”
方从哲点点头道:“你这话有些道理。”
周如砥道:“这几日不少编辑都说主编不作为,然而周某则不这么认为,新民报办报到今日可谓家业不小,主编经营到这个地步上,而不愿意卷入此事可以算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又不是故意偏帮什么,而是就此说出应说出的话而已。若是连发声都不能,又何谈不偏不倚呢?”
方从哲则道:“你以为我爱惜羽毛,这才不敢仗义执言吗?其实眼下朝堂上事态不明,越在这时候越不可轻举妄动,动了反而贸然将自己搭上,或者授人以把柄。所以不为而是为了为,但不为也不是丝毫不为。”
周如砺走后,方从哲于房内默默琢磨,现在钟羽正已从吏部都给事中调任,孙承宗为皇长子讲官不可轻易卷入此事,郭正域又远在天津,朝中对此事能说的上话的也唯有自己了。
可是新民报虽在士林间有所声望,但这个头不可以由自己来起,朝堂上必须由足够有分量的大员为林延潮说话,然后自己再随之造势,然后朝堂上自然有人上疏为林延潮说话。
方从哲看向桌上那篇稿子心道,就拿他来投石问路好了。
次日新民报以李靖破东突厥事发文,正好写在文中一处。
文渊阁内,三辅张位道:“自晋州奏捷以来,石东明弹劾林侯官,满朝上皆慑于石东明的威势,无人敢发声。现在新民报以李靖破东突厥之事举例,你看以后会不会引得满朝上疏呢?”
心腹道:“天子最恨结党,若是有官员这时候上疏维护林侯官反是不利。”
“有这个道理,”张位道,“近日林侯官写信与我言,初步可与朝鲜达成屯兵义洲之事,将功劳全推于当年我的运筹之功。说来当初我与林侯官也不过聊了几句,他出镇朝鲜时,曾与我说过此事。我虽认为此事不太能成,但也支持了他。”
“但是现在此事真叫林侯官办成了,若真是能在朝鲜重新设镇,重设铁岭卫于朝鲜,并雇辽民屯垦,此不亚于开疆扩土,最妙的是此事还是朝鲜提出。如此足可为旷世武功,我也能因此名垂青史。”
心腹道:“这一次是林侯官与石东明相争,内阁之前不表态,是不愿介入兵臣与礼臣之争,但现在既是林侯官想得如此周到,主动给老爷献上如此大礼,那么我们也不能不纳啊!”
张位微微笑着道:“诶,不是给老夫献上大礼,而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只要此事能办妥,吾纵然开罪石东明又如何?你回头就授意几位科臣联名为林侯官说话吧,还能卖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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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尽力
阙左门,九卿廷议。
散议后,石星与首辅王锡爵边走边聊。
石星道:“元辅,正如方才廷议所言,我大明与倭国有什么仇恨,为了藩国如此已是仁至义尽了,现在当立即与倭议和,然后全师而还。”
“为了达成此事,石某建议撤换备倭经略及蓟辽总督,令林侯官与宋仁和立即回京待劾!”
石星几句话下是杀气腾腾,王锡爵觉得石星此举有些太过,但面上道:“这现在换将怕是有些不妥,若是东事再有起伏如何是好?”
石星道:“倭寇经平壤,王京二战后,胆气已衰,晋州之战不过是画蛇添足。石某相信倭寇早有议和之念,听闻倭酋关白平秀吉已亲至釜山,这组显求和之诚心。可以一劳永逸解决倭事。”
王锡爵有些意动问道:“那么你心中可有人选?”
石星精神一震道:“我保举兵部左侍郎顾养谦为备倭经略,原山东巡抚孙鑛出任蓟辽总督。”
王锡爵抚须沉吟道:“好吧,此事你且上疏吧,但皇上那准不准,老夫可不敢担保。”
有了王锡爵首肯,石星欣然离开阙左门,一旁侧眼旁观的张位上前对王锡爵道:“元辅,可否借一步说话?”
再说石星回到兵部后商议,众人在于石星积威下都是不敢出声,唯独职方司郎中申用懋质疑道:“启禀大司马,倭寇遣使议和之前即派兵围攻晋州城,还放言屠尽城中百姓,如此狼子野心,怎可相信他现在求和之诚心,而轻易退兵,反令倭人看轻,将来必留后患。”
石星听了老大的不满意道:“正是因为之前晋州开衅,本来东征军早可班师回朝,眼下多添变数,再有什么后患,也是经略一人担之!眼下还师议和才是上策。”
申用懋闻言无语,无论他如何说,石星已是决定以罢林延潮,宋应昌为部议结果上疏。
眼见事已成定局,石星满意而去。
次日,石星坐着大轿从府中上衙,他看了一眼京城大街小巷渐渐苏醒景象,然后放下轿帘闭目默然沉思。
现在钟羽正已离吏科都给事中,林延潮在科道中势力大减。就算有些他的门生在科道里,但他当年是小座师,王锡爵才是大座师。没有王锡爵的吩咐,这些人是不敢轻易上疏。
再加上此子又已是离京,身在千里之外又怎么能遥控朝政,他还以为他仍是礼部正卿不成?何况上次焚诏之事,天子早有意罢他官职,这一次晋州之役后,且让他回乡教书,也算是他石星成全林延潮了。
石星想到这里点点头,林延潮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不在京师,只要朝堂上没有比自己官位更高的官员替身在朝鲜的林延潮说话,那就绝无可能扳过这个局来。再说天子及首辅王锡爵正是在器重自己的时候,石星料定林延潮翻不过这个局来。
石星心底定了定,又是心道,朝鲜之役可保得明朝边境几十年太平,此事平复后过个几年再找个由头请林侯官出山吧。此人是有治世之才的,不可以埋没了,但朝鲜之事的担子也只能先由他来担着了。
石星想到这里,这时候外面管家敲窗道:“老爷,通政司那边消息,兵部给事中张辅上疏弹劾老爷。”
石星一愣,这张辅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是王锡爵的门生怎么会弹劾自己。
随即他转念一想张辅是江西南昌籍,平日似与张位走得更近,莫非张位表态支持林延潮,如此可就不妙了。
“疏中说了什么?”石星沉声问道。
“奏疏还未递至文书房,这是通政司的人偷偷抄录下来给老爷密禀的。”
奏疏没至六科前,任何官员都不知道奏疏内容,但通政司的人提前一步抄录下来,也是给石星通风报信。
石星从轿窗接过劾疏看了起来,但见疏中指责石星以议和为诱饵,认为倭人会心甘情愿地顺从他的决定,这到底是石星自以为聪明,还是认为倭人之蠢不可及。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石星之前对满朝文武解释议和是一等计谋,可以退敌。
但是被张辅之这样一讽刺就成了石星用议和布了一个局,倭人完全按着他规划来走,好似就石星神机妙算,倭人都是傻瓜一般。
“此乃误国之言!”石星手心将抄疏揉捏成团,此疏戳中石星痛脚,“书生怎么会知道其中关键?”
石星长叹一声,默然看向街巷:“又有何人能知老夫苦心?”
新民报报馆,从小楼上望去楼下的东交民巷依旧是车水马龙。
“兵部给事中张辅是张位的人,他既上疏了,也代表张位出手了,此人能在内阁说一句话顶我们说一千句,如此我们也该有所动作了。”
小楼内方从哲拿到通政司的奏疏抄本如是对周如砥言道。
“那么敢问主编,我们要怎么做了?”
方从哲道:“联络认识的科道言官,一并上疏为经略申辩,至于翰林司官则去几位辅臣那请愿,但是皇长子讲官那边不可参与此事。至于明日我会在新民报上将翁,史二位的文章刊出,以正视听!”
周如砥深以为然道:“如此太好了,方主编,经略之危可解了。”
方从哲笑了笑道:“你不怪我了?”
周如砥笑着道:“之前经略被满朝上下猜疑时,主编没有站出来说话,我等确有误会一二,但现在没事,一切都解开了。学生向主编赔不是了!”
方从哲摆了摆手笑着道:“你昨日说没有经略哪里有你我今日,其实不然,经略今日已是位极人臣,二品大员,荣华富贵有之,他又有何求呢?今日就算是回乡教书,以他三元及第,继承事功学统,将来史书上一定会有他的一笔!”
“但是你我呢?你仅满足于史局修书,报馆写文吗?恰恰是你我以后不能没有经略的提携,甚至以后经略想要激流勇退,但你我也要想尽办法推他上去才是!”
周如砥闻言吃了一惊,他没料到眼前这位戴着叆叇,身材瘦弱的方主编竟回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话你听不明白了吗?大明立国两百余年,不是修修补补可以走下去的,譬如申吴县,王太仓他们一直不愿为大动筋骨的事,但早晚有识之士会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不变法国家必亡,不新政天下必失,此事又有谁来当之?学功先生既替我指出这条路,就要带着我们走下去,因为这是我辈应为之事,学功先生及你我皆责无旁贷,既身入此局,就要为天下,为江山社稷做力所能及之事!”
周如砺闻言一揖到底道:“学生多谢翰长指点!”
但见方从哲温和地笑了笑,又恢复了儒雅文士的样子:“以后你到我的外间来做事吧!”
周如砥看了一眼主编室内外的桌子,当即道:“学生多谢翰长提携!”
方从哲闻此满意地点了点头。
翰林院里,陶望龄与袁宗道,杨道宾,唐文献及几位年轻翰林正在慷慨陈词。
“敏道兄方才问得好,大宗伯与大司马二人都是主张封贡议和,他们有什么不同?这话正是我要说的。”
陶望龄喝一口茶,当即对众人言道:“大司马之议和,也是当即大多数官员的想法,他所主张出兵援朝,其意只想让倭军退兵就好,将来恢复到倭寇入侵朝鲜前的局面,凭心而论你们是不是也是如此想的。”
不少翰林也是点了点头。
“但岂不知在大宗伯眼底,天下之事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不断向前的,此才为不易之易。现在倭国既出兵朝鲜,打破百余年来与我大明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那也就意味我们再将倭人赶回去,两家互不通来往已是不能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顺应天下大势,今日一战将倭国打服气了,然后让倭国如蒙古朝鲜一般向称臣于我大明,而我大明再通过贸易从倭国赚取大量的白银。诸位可知,倭寇俘虏已向北镇抚司全招了,其国内盛产白银黄金,一旦为我大明所有,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所有人目光都是露出憧憬之色。
“而大司马如此议和,恰似别人打你一拳,你还他一下,疲于应对不说。此举更似少年中国说里,老大之帝国。什么是老大之帝国?害怕变革,只思如何继往,不敢思将来!惟保守也,故永旧;不进取也,难日新!”
“说得好!”众人一并交口称赞。
袁宗道点点头心想,确实陶望龄言辞犀利,因为他在翰林院实令不少翰林都心慕事功变法之说。
袁宗道看去但见下面的翰林里眼底已有一股火在燃烧。
袁宗道见此欣然点点头。
随着陶望龄这么说,一名翰林此刻已经是忍不住起身道:“陶兄所言极是,那么我们当怎么办?”
陶望龄道:“为今之计,我等当去文渊阁向元辅陈情!敢不敢去?”
几人露出迟疑之色,这时候袁宗道站起身道:“吾愿往。”
有袁宗道这么说众人也纷纷起身道:“吾等愿为少年之中国,而不为老大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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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雄壮
入夜,新民报报馆。
方从哲端起一碗茶随即又是放下。
他提起笔来往砚台上点了点,然后又在纸上写着什么。
一盏一盏油灯点得报馆内亮如白昼,翰林们额头上滚落汗珠在油灯下清晰可见,翰林编辑们此刻都是围着方从哲的主编室门外等候着。
不时有下人给他们递过湿毛巾,他们拿在额上拭了拭汗,然后驻足长叹。
“都这个时辰了,明日马上就要排版见刊了,主编到底在琢磨什么。”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奔上小楼来递了几张纸条,几位翰林看过不是什么要紧消息不值得见报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主编室内的方从哲。
“新稿子见报,版面还要调整,等不了了。”
“真是着急。”
说话间几辆马车,从报馆外呼啸而过。平日车水马龙的东交民巷到了夜里倒是格外寂静。
主编室内,方从哲依旧平静如常地修着稿子,仍是那下笔有神的样子!
方从哲将稿子最后润色了一遍,如何能述而不作也是一门诀窍。方从哲定稿后,点了点头,一推椅背站起身,走到主编室外看了一眼笑道:“大家都在啊!”
众人默声点了点头。
方从哲也是点点头,然后将手一扬道:“拿出发稿吧!”
看着方从哲那举重若轻的样子,众人都是群情激动当即一并道:“是,主编!”
看到这一幕方从哲心底一暖,然后负手走到主编室。
他关上门摘下叆叇搁在桌案上,然后整个人背靠在椅上,头向后一仰。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心道,明日会是很匆忙的一日吧!
这日深夜,新民报报馆还在紧张地排印报纸时,天子坐在龙椅上,正手抚着御猫。
“石卿为何如此着急临阵换将?不能等东事都定下来吗?”
田义道:“回禀陛下,石星的意思是林延潮明和暗不和,居然抗命与倭军战于晋州,不如另调他人,遣新经略经略朝鲜,克日必能责效!”
“晋州之战勘复得如何?”
张诚道:“回禀陛下,还没有结论。不过张位上的密揭,却言林延潮在朝经略有功,不日必有好消息,可以奏报朝廷,还请皇上耐心等候数日。”
天子道:“什么好消息?”
“臣不知。”
天子手抚御猫想了一会道:“其实晋州之战的胜负,朕不用亲至朝鲜,也可看得七七八八。若是晋州之战真败,为何倭酋关白会肯亲至釜山与林卿谈判?恐怕早就杀到朝鲜王京了!”
“陛下圣明,真可谓明鉴万里,烛照天下啊!”
天子冷笑一声道:“朕哪有什么明鉴?朕不是说石卿欺瞒朕,石卿他身为兵部尚书权衡各方利弊是有他考量的。”
“当然朕也不是认为林卿厉害。我大明兵甲锐利,无论北军南兵都是能征惯战之师,倭国弹丸之地能有什么雄兵?可是话说回来,就算是雄兵也要林延潮,李如松如此干臣方才能驱使,这一点朕心知肚明。”
“张位所言好消息,可能也是他与倭酋议和所谈的。但是林卿违令征讨晋州,他还真以为一段李靖破东突厥的故事就如此算了?”
天子道:“现在依内阁票拟的意思,无论晋州之战战况,看似都可以调林延潮回京,这叫胜则当赏,败则当罚!但朕看来败了当罚不错,但胜了如何赏呢?你们想一想?”
张诚,田义同时道:“老奴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总不过加官晋爵吧!”
“林卿不到三十岁即官拜礼部尚书,这一次出镇朝鲜若如他奏章所言打了胜战?朕能赏他什么呢?让他入阁吗?还是如顾宪成所请,着他拜吏部尚书?甚至加爵封侯?朕现在拿这些赏他以后又拿什么赏他,总要给臣子留一个进退之地,好让他将来再建功劳吧!你们懂朕的意思吗?”
张诚,田义对视一眼,均道:“内臣不明白。”
天子摇了摇头道:“你们两个蠢笨之人,这都不明白。”
张诚,田义心底哪能不明白,石星与林延潮不和,那么天子就算明知晋州之战胜负如何,也是会支持石星,让他与林延潮斗一斗,甚至将林延潮的功劳压一压,抹黑一下。先将林延潮压个几年,甚至让他回乡教书也行,如此即是敲打,将来重新启用也能令对方感激涕零。
天子让林延潮出镇朝鲜背锅的打算,连外朝的石星都猜测出一二,又何况张诚田义?只是二人虽是心知肚明,却仍是要在天子面前装着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大殿之中天子目光幽深道:“如拟,诏林延潮,宋应昌回京!”
张诚田义对望一眼,当下叩首道:“是。”
次日天还未亮。
新民报报馆的报纸被报贩子推至京城各地售卖!
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回荡在大街小巷。
上衙的官员,吃早食的百姓闻声先后赶去。
国子监门外,不少监生或坐或立站在门边。
平日里国子监里监生总要分个高低,形成鄙视链云云。比如举人出身的举监自看不起贡监,而贡监又看不起花钱捐纳进来例监。
换了平常他们都是不往来的,但是今日他们都是寂静无声聚在一起。
几个人捧着新民报争相阅读。
晋州之战胜负到底如何?林延潮说是大胜,石星说他抗命而战,虽胜亦败,而有的言官质疑说林延潮是伪败而胜,以免自己抗命之罪,最好一些的说法也是虚报战功。
不少年轻的读书人,当然是不信。
他们一直等着朝堂上给出一个说法,但官员们一个个对此就是讳莫如深,甚至三大报也是没一个提及。
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都是急在心底。
到底何为真相呢?
而今日新民报刊登了翁正春,史继偕两位亲至东征军的翰林的文章。他们将自己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付在报上,今日公之于众!
国子监前人头攒动,随着监生来京的随从都是在旁问道:“老爷,这晋州城到底是打赢了吗?”
“别吵!我在看着呢。”
也有百姓路过问道:“相公,给咱们说一声吧!咱不识字!”
一名监生抬起头来道:“打没打赢咱不知,但咱们知道咱们东征军是在朝鲜没给咱们丢人!”
“真的吗?”
“你说什么呢?还能是假的不成?”这监生质问一句,随即举袖拭泪道:“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咱们今日在京城里有安稳日子过,有一番热汤热食吃,全仰仗林经略,还有咱们的东征军啊!”
不少路过的百姓聚在一旁听着。
“雄文啊!雄文啊!没料到我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居然读此文章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名屡试不第老监生感叹道,“白白蹉跎半生,考什么唠叨子功名,整日只知道之乎者也,却不如这些后生一刀一枪杀得慷慨壮烈!”
“……我大明将士威武,雄壮!”一位年轻监生读到这一句,不由神采飞扬赞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国子监外,京城一所普通义学之内。
两名儒童背着小布包走到义塾,但见夫子已是坐在堂上了,堂下其他儒童早已到了。
两名儒童以为自己迟到,顿时吓得直哆嗦,心底以为又要吃板子了。
哪知夫子却和颜悦色地道:“进来吧!”
当下二十几名儒童在义塾里坐好,但见夫子道:“你们也随我读书数年了,这孔孟之道多少也学了一些。你们可知何为仁?何为义呢?”
众儒童摇了摇头。
夫子从桌上取出今日刊发的新民报道:“仁义从上古而起,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至圣先师,再由至圣先师至今日道统不绝,这仁义在哪里?并不遥远就在我们亿万华夏子民的身上。”
“可能汝等会说我怎不知,那是汝等没有遇到那些人,每当我华夏到存亡之际,无论再如何艰难困苦,总有人会毅然而起,以他们之脊梁托天撑地。千万载来,这份民族血气从不断绝!”
众儒童们听了不解问道:“夫子,你说得那些人是谁呢?可否就是书中所读的圣贤?”
夫子抚了抚白须道:“尔等坐好,我今日就将这些人道给你们听!他们并非圣贤,而是如你我这般平平凡凡之人。”
说完夫子翻开新民报,徐徐读来,一如他平日教授弟子那般专注,而儒童们也如平日般认真。
“……癸未,我师与倭战于晋州以北,时万炮齐鸣,飞沙走石……”
随着夫子声音道来,有一等情愫在师生们心中酝酿。
此刻文渊阁内,无论是中书舍人,还是阁吏都是步伐匆匆,谁有闲暇时都会彼此低声议论两句。
而张位的值房里。
张位看着新民报脸上露出了笑意:“好个林侯官,居然还有这一手!这翁正春不愧是万历二十年的状元,如此文章……满朝之上除了林侯官,恐怕也只有他能写出来!”
左右都是道:“阁老说得极是,文章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如此愈发打动人!”
“从今日起,林延潮与东征军就要名传天下了,以后朝中谁敢说他的不是,怕是要天下读书们口诛笔伐了!”
张位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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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试探
石星很忙。
天子下诏让林延潮,宋应昌二人回京待劾,就必须廷推备倭经略,蓟辽总督的人选替代。
所以石星为了推顾养谦,孙鑛二人上去,必须经过一番谋划,以保证廷议上能够通过二人。
故而新民报刊发后好一段功夫,他这才刚见完几位重要人物。
石星刚见完一个极要害的官员后,即离府返回了宅中。
石星的轿子慢慢地行在棋盘街的道上。
他在轿上闭目养神,这场他与经略林延潮对朝鲜方略之争,他终于还是大获全胜了。
不兵部尚书的话语权,毕竟比礼部尚书更大一些,而且天子,王锡爵也是更信任与器重自己,如此石星焉能不胜。
不过他却没有什么得意的意思。
用他的话来说,本司马与林大宗伯不过于公事上意见相左,但于私上我对大宗伯心底却是敬佩有加的。
这样的话传出,满朝文武都是盛赞石星公是公,私是私,公私分明,实乃是真君子。
引得满朝美誉,却非石星当初之愿,但即有如此称赞石星也觉得是意外之喜。
不过石星却没有想到,他能得到如此赞誉,其实是百官们畏惧于他的权势。经过这一次事,朝堂上哪个官员不知石星得天子,内阁器重,现在连林延潮,宋应昌二人也被他扳倒了。所以官员们也就上什么山唱什么歌,见风使舵是人性使然。
事实上石星这一次对付林延潮的手段,不少官员们都很不以为然的。当初请林延潮出山的虽是王锡爵,但出动海漕运粮以解燃眉之急分明是石星恳求林延潮办到的事。
现在东征军危局缓解了,你石星翻脸不认人了,这样的事是官场的大忌。因为你石星破坏了官场上一套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石星倒是不会想这么多,只是享受一朝权在手的滋味。
就在他的轿子前行时,却发现轿子速度放慢了许多。
因为棋盘街这里百姓众多,故而轿子以往走得慢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石星没料到轿子越走越慢。
石星觉得有异,还以为是碰到哪位阁臣或大冢宰的轿子。他掀开轿帘向街旁看去,但见街旁站着无数百姓。
以往石星初为京官时,轿前驱道的仆役一呵斥,百姓即为散去。现在为兵部尚书后,前有羽骑开道,老百姓为何却不知避让?
石星暗暗纳罕不明所以,他看向街旁百姓似微觉得气氛不对。
这时他但见街边一名百姓嘴边作了一个‘狗官’的唇型。
石星不知自己是否看错,这时不知何物朝自己飞来。
“老爷小心!”
石星的下人刚刚惊呼,但石星已是避之不及。
嗒地一声!
石星往右脸上一抹,满手蛋液……一旁的群众也跟着兴奋起来……
石府!
小妾丫鬟忙给石星奉上热毛巾。
众人都屏息静气,他们生怕石星会动怒会生气,万一大发雷霆迁怒于他们,那如何是好。
石星拭面后,默然端坐在那,不发一语。
一直到管家给石星奉上了一份新民报,石星阅毕后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下人如蒙大赦,赶紧离开。
室中只余石星后,他然后道了一句:“得民心者得天下!”
说完他将新民报丢入火盆,双眼茫然。
紫禁城中。
天子在张诚,陈矩的搀扶正逛御花园。
已是十一月末,御花园里是一番百花肃杀的景象。
这才走了不到半个园子,天子已是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张诚,陈矩二人忙着搀扶他坐下。
天子坐在皮凳上道:“这园子朕越逛越觉得兴致寥寥,这才想起来马上就要岁末了。这冬去春来,古今不可变也!朕老了,你们也老了。“
张诚笑着道:“皇上春秋正盛,如何能言老呢?就连老臣也想再跟随陛下身旁服侍个一百年。就怕到时候陛下嫌老臣老眼昏花,不堪重用。”
天子笑了笑道:”光阴匆匆,明年就是朕登基的二十二个年头了。想起朕以十岁之龄御大宝的日子似乎还在眼前,张居正,冯保,张宏都不在了,两位太后也是老了,而朕这皇帝当得……实在也有些疲倦了。”
说到这里天子突然问道:“张伴伴,陈伴伴,你们说到底天意重些啊?还是民意重些?”
张诚,陈矩对视一眼,都觉得此话实在难答。
“朕恕你们无罪,尽管直言!”
张诚道:“回禀陛下,天意就是民意,民意就是天意,陛下贵为天子,一代圣君,时刻为天下苍生,亿万黎民着想,因此天意也就是民意了。”
“朕要听得是心底话,陈伴伴你说呢?”
陈矩想了想道:“老臣以为天意与民意不同,天意即天道,民意即人心,天道无情,而人心有情。故而朱子有言,虽上智,不能无人心,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故而先圣施政,无不以体察民心!”
天子闻言叹道:“还是陈伴伴之言,深得朕心!是了,这些日子长哥还恭孝吗?”
张诚,陈矩皆是拜下答道:“皇长子每日于慈庆宫祝求陛下,圣母皇太后身子安康,平日读书也敬重讲官!”
天子闻言默然许久,终于道:“希望有朝一日,长哥能明白朕的苦心!传旨下去,着礼部,工部准备皇长子明春的出阁读书之事吧!”
“是!”张诚,陈矩二人一并答允。
他们心底都是大定,悬而未决多年的事终于定下了。
但也可见天子仍然心存怀疑到最后,要是皇长子入慈庆宫中稍有不恭顺的言语传到天子耳里,恐怕明年出阁读书的事,天子就又要对百官食言了。
出阁读书典礼一成,皇长子就是满朝文武默认的太子了。
天子将权力渡让给皇长子的过程中,虽说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甚至有时候还反复,但不得不说在这个进程中,他一直将节奏都把握在自己手中。
至于因拥立皇长子被罢免了很多官员,甚至不少还是朝廷的忠臣,但对于皇帝而言并没有什么,将来皇长子登基,只要一道诏书,这些官员都可以被启用,而且更加忠心于皇长子。
这个手段可以参考唐太宗贬李勣,如此帝王心术古往今来早就用得不爱再用了。
张诚,陈矩从宫里退出时,二人边走边聊。
“皇上,方才看新民报时,为何不问林侯官,反而提了皇长子册立之事?陈公可是知道?”
“劳宗主爷动问,皇上或许是从新民报上看到了林侯官得民心之故吧!他马上回朝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到时必然动问皇长子为何不册立?与其如此,天子倒不如先一步册立太子,我随便胡说让宗主爷见笑了?”
张诚笑着点点头道:“或许如此吧!之前天子看新民报时,我倒是记得,皇上初时甚慰感动,但后来却平复下去,皇上到底如何想的,我近来是越来越猜不准了,所以以后在内朝里有什么事,还请陈公你多多教我啊!”
陈矩道:“蒙宗主爷看重,不过话说回来,皇长子虽是出阁读书了,甚至将来成为皇太子,但他那几个讲官,宗主爷可要让东厂,锦衣卫好好看着,皇上有一日必然会问,这时候你要替皇上敲打敲打!”
张诚双眼微眯道:“你说的不错,皇长子一旦明确了储君的位子,那么最令万岁爷忌惮的不是皇长子本人,而是围绕在皇长子那波人。所以你才要咱们盯着他们吗?”
陈矩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当年刘邦要换太子,吕后就请了商山四皓来作太子的老师,连刘邦看了都要感叹,太子有这些人辅佐是动不了他了。”
“所以当初为何天子有意让林侯官辅佐太子,但后来又改了主意就在如此。可是林延潮一回朝,那孙承宗就要担心了。”
张诚道:“正是如此,太子老师可是真是不易啊,外人看着风光但冷暖如何?自己心头最清楚。商鞅变法,秦太子反对。商鞅不能拿秦太子如何?将太子的老师一个刺面,一个割了鼻子。”
“而皇长子也是如此,将来万岁与皇长子若有冲突,但毕竟还是天家血脉,父子之亲,如何面上也不会翻脸。但是这些讲师就难了,少不了替太子受过,轻者敲打敲打,重则丢了性命!”
陈矩道:“宗主爷,见事透彻,佩服!”
张诚微微笑着道:“哪里,还是要你多多提点才是!近来朝野上下,有官员说我擅作威福,风声不知为何传到了皇上那去?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也攒下了的钱十辈子都用不尽了,现在就图个安享晚年!陈公你若有心,和我说一声,这个位子让给你!”
陈矩闻言吃了一惊道:“宗主爷,我对你可是从来都没有二心。这些话绝不是我传的。”
张诚微微笑着道:“诶,你莫要惶恐,也不要不安,我是诚心与你说这些话的,丝毫没有试探的意思,但你若不愿,咱家也不勉强于你。还是那句话,你若有心随时与咱家说一声。”
陈矩露出惊慌的样子,额上汗都渗了出来。
张诚见对方这表情点了点头,负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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