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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买卖

    “经略大人,王必迪王将军给钦差逼死了!”晋州城大营吴惟忠向林延潮哭诉道。

    林延潮顿时吃了一惊道:“这是怎么回事?”

    吴惟忠捶胸顿足,长叹一口气道:“此事全由安康之战而起!”

    原来自熊川会谈后,丰臣秀吉没有返回名护屋,而是前往釜山大本营坐镇。

    然后丰臣秀吉一边继续扣押沈惟敬,林材等人,而另一边令倭军众将与明军在安康,庆州制造摩擦,进行交战。

    明日两军数度交手,明军虽说是胜多负少,不过也陆陆续续折损了数百之众。对此林延潮早有意料,丰臣秀吉越是如此,说明他言和的心情反而越是迫切。

    不过这一番交战下来,丰臣秀吉没有改变林延潮的决心,反而令朝鲜深感倭军的坚韧。令他们明白唯有仰仗明军才能抵抗倭寇。柳成龙等不住恳请林延潮派明军教练操练朝鲜士卒,同时再从国内调精兵强将,以求一战成功。

    林延潮对此则是予以训斥,朝鲜真是拿自己不当外人,到底我是明朝的礼部尚书还是你朝鲜的礼部尚书?所以林延潮把柳成龙骂得体无完肤。

    不过林延潮越训斥,朝鲜人越高兴,柳成龙回去对百官解释说,林公此人外冷内热,从收复王京,晋州之战,我等朝鲜军民哪个不是仰仗了他老人家的恩德,现在他口中说不会帮忙,但心底却一定十分热心。

    朝鲜官员们听了都是深以为然,深深表示林延潮不骂人就是不把咱们朝鲜当自己人,这一骂反而是与自己不见外了。从光海君以下无不暗自庆幸。

    但是明军与倭军在安康交战中,吴惟忠部却是轻敌,被倭军诱过江去结果差点被包了饺子,其中王必迪部驰援损失不小。

    王必迪部自入朝以来,折损了四百余人,又病故了两百余人,损失比为明军之冠。故而于道之乘机要挟为难,暗示王必迪拿出三千两白银可以免事,最后逼得王必迪举刀自杀!

    此事一出,吴惟忠亲来林延潮营中哭诉。

    林延潮心道,这于道之实在是欺人太甚,石星与自己作对,二人纯因彼此立场不同。但于道之则是贪婪成性,将朝鲜当作了自己敛财之地,甚至逼死了战功赫赫的大将。

    吴惟忠哭诉道:“当时钦差陆续派人来逼,前头派人来核查王游击平日有虚报冒领之事,后头又派人说上一次顶撞李提督是王游击带了起的头,要追究杀旗牌官之事,然后又要追究安康战败之事,王游击屡次三番求见钦差,但都吃了闭门羹。”

    “我上门本想求情说了两句,也被钦差赶出门来,我与王游击说到晋州请经略大人主持公道。王游击说钦差与经略不和,恐怕经略的面子也是难卖,何必叫人为难。我与他说,经略大人必有办法救你。哪知我刚回去,就听说王游击又到了钦差府上跪了一夜,哪里见了之后,钦差告诉王游击一句,弹劾的奏疏他已上呈朝廷了。”

    “王游击听后羞愤不已,回到了营里当夜就举刀自尽了!”

    林延潮听了拍案道:“好个于道之,真当着自己的钦差,就无法无天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陈济川入内,看了吴惟忠一眼,然后与林延潮低声耳语道:“启禀经略大人,钦差于大人求见!”

    林延潮心知对方必有说词而来的,他看了吴惟忠一眼问道:“王将军有无遗疏留下?”

    吴惟忠拭泪道:“有,其中尽是悲愤之词,陈述钦差如何嗜财如命,向他勒索钱财。”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先将遗疏给我保管。”

    吴惟忠当即从袖中将遗疏奉上,林延潮看了一遍后道:“吴将军,此事本经略已是知道了,到时候必会为你们南军讨回公道!”

    吴惟忠抱拳道:“多谢经略大人了。”

    当即吴惟忠离去,林延潮对陈济川道:“你告诉于道之说我没空,让他先等候一二,另外请一个善于模仿他人字迹的书手来,将此疏临摹一遍。”

    陈济川称是,立即从林延潮幕中一名书手将王必迪的遗疏抄写了一遍。

    林延潮看了一遍,将临摹的奏疏放在盒子里,真的令陈济川好好保管。

    办妥之后,林延潮方召于道之入内。对方一入内即是热情一揖道:“经略大人,许久不见!”

    林延潮看了于道之一眼,此人方才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怠慢而有所怨色,看来确实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主。

    林延潮淡淡地道:“于司马何出此言,莫非有什么要事?”

    于道之笑了笑道:“经略大人,这话见外,不知于某可否坐下说话?”

    “于司马请便就是!”

    于道之当即从容坐下然后向林延潮道:“那么我也不说些寒暄之词了,你我开门见山,方才在下接到兵部的公文,言朝廷廷推原山东巡抚孙鑛出任蓟辽总督,原兵部左侍郎顾养谦出任备倭经略,而经略大人您与宋制台等顾,孙两位大人抵达后即行回京!”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如此林某身上的千斤重担也可以放下了。”

    于道之见林延潮丝毫不动色,也是佩服对方的城府,哈哈一笑道:“经略大人,拿得起放得下,真是令于某佩服。是了,听闻游击将军王必迪暴卒,不知此事经略大人听说了吗?”

    “暴卒?”林延潮冷笑两声道,“怎么我与于司马听得似乎不是一回事?”

    于道之郎声一笑道:“经略大人不要误会,只是于某想与经略谋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要知道整个朝鲜,能向皇上内阁上疏的,只有你我还有蓟辽总督宋制台。若是我们三人不相互拆台,那么不就是一条两全其美,不,三全其美的法子吗?”

    林延潮笑了笑道:“好一个三全其美。”

    于道之笑着道:“其实我与林经略也没什么误会,不错,来朝鲜前大司马一意弹劾于经略大人,但于某并非与大司马一路的,甚至我与宋制台还是同年,为何非要与你们为难呢?”

    林延潮斜眼道:“我还怕你与我为难吗?”

    “经略大人,倭主秀吉至熊川与你议和,你乃朝廷的礼部尚书,想来自有自定封贡议和的大计,于某想来是出自内阁的授意,这件事上确实天衣无缝。不过晋州之战是不是虚报战功全在我的一支笔上,还有一事经略大人你实不该袒护一个失节的使臣啊!”

    于道之说到前面时,林延潮都是脸色不变,但到了后面时却是露出了微微怒色。

    看到林延潮的神情,于道之哈哈一笑道:“不要惊慌,此事只有于某一个人知晓。”

    林延潮冷笑道:“我道是什么?汉苏武为朝廷守节,不是也在匈奴生了一个儿子吗?”

    于道之冷笑道:“苏武牧羊整整一十九年,而陈行贵到倭国不到四年,居然娶妻生子,此事不假吧!”

    林延潮道:“不错,陈行贵是我派到倭国的,但若不是他,我今日也不知道如此多倭国内情,他对我大明而言只有刺探倭情之功,何来有罪?”

    于道之道:“这话也唯有经略大人自己说得通,但是皇上会信吗?列位臣工他们会信吗?这行人陈行贵回到朝廷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候还会牵连到林经略您啊!”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很好,于司马果真是谋虑周全,替林某想得周到啊!”

    于道之哈哈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林延潮道:“若王游击因安康之战兵败而羞愤自尽,此事当真,那么于司马可以放我一马吗?”

    于道之目光一亮当即道:“哦,此事如何说得周全?听闻吴惟忠找老弟要算我的账,老弟打算如何安抚他?”

    林延潮笑了笑道:“那很简单,人死不能复生,我会劝吴惟忠以前途为重,不可轻易得罪于你,否则就是得罪了整个兵部。到时候我会上禀朝廷给王必迪报一个战死疆场的抚恤,拿来封妻荫子如此不是胜过尸谏百倍。”

    于道之闻言笑而不语,林延潮看在眼底从盒子取出那份伪造的王必迪遗疏然后递给了于道之。

    于道之见后顿时大喜,然后纳入袖中对林延潮拱手道:“老弟这番恩情,于某必有报答!”

    林延潮笑了笑道:“于司马满意就好。”

    于道之点了点头,当即起身。

    林延潮送于道之于帐外,于道之停下脚步道:“此事于某必会替你安排,请经略大人放心。但是钱嘛还是多少意思意思,诶,于某没有别的意思。于某这里好说,但兵部那边还需勘核,如此还要打点一番。经略大人手握重权,无论朝鲜还是军饷上都可以腾挪出不少银子,何必吝啬那些钱来?”

    “恩,这样吧,看在你我多年的面子上,我与那边打招呼给你算个八成如何?”

    但见林延潮没有回答,于道之大笑两声,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后道:“经略大人,再考虑考虑,于某告辞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多谢于司马了,恕不远送了!”

    “好说!”

    Ps:明日有更!

一千三百七十章 先天下之忧而忧

    数日之后,朝鲜局势又有变化。

    自安康,庆州之战后,明军与朝鲜联军水路并进攻打西生浦,明军由查大受,刘綎率军从陆上进兵,朝鲜则出动水师,另外朝鲜水师名将李舜臣,也从海上袭扰倭军釜山补给线。

    当然最要紧目标还是倭军占据的西生浦。

    西生浦倭城原来是由加藤清正奉丰臣秀吉之命在朝鲜修筑的十六座倭城之一。丰臣秀吉意图占据朝鲜南四道,这西生浦城自是作为重要支撑点。

    当初加藤清正在西生浦修建了数道城墙,并筑以两千倭军驻守。

    而明军朝鲜军队将西生浦团团包围,并断绝了其水陆粮道。

    丰臣秀吉闻讯后,立即派倭军增援,结果为李如松围点打援,率领中朝联军在西生浦城外数度伏击倭军。

    围城至二十日,城中弹尽粮绝,最后全城两千倭军向明军投降。

    这是继晋州之战后,倭军再度遭遇的重创。

    而到这个份上,谁都知倭军已经无力再战下去了!

    釜山浦上,丰臣秀吉眼望海涛,心情倒是十分平静。

    此刻他在釜山浦的海边,与众将举行茶会。

    作为一名倭国高级武士,必须精通茶道,和歌,能乐等等。

    其实这茶道说得多么有逼格,说白了就是一等交际手段,于麻将,功夫茶差不多,最大的效果是在社交人脉上。

    而作为大名与下面的武士举行茶会,通常是一等笼络人心的手段。

    茶会上所用都是丰臣秀吉珍藏多年的名器,其中有吕宋壶,以及三大名壶之一的松花壶。

    比如这吕宋壶是其实是唐物,当时明日贸易中断,所以此物被丰臣秀吉的御用商人纳屋助左卫门自吕宋岛从佛郎机人手中购得然后进献给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见了十分喜爱,此后从吕宋岛流入日本的一系列唐物茶壶就都被称作吕宋壶。

    至于松花壶不仅是三大名壶之一,还被丰臣秀吉的前主公织田信长持有过。

    众将围着丰臣秀吉,品茶道时自是对各色精致不俗的茶器发出一阵衷心或不衷心的赞叹。

    聊至一半,丰臣秀吉脸上挂着笑容道:“明朝的国力果真是十分强大,看来就算是集合我们六十六国之力也是无法战胜的。这一点我直到今日方有了觉悟,连累诸君了!”

    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等倭军大将闻言都是垂下头了。

    “太阁殿下,此非战之罪!恳请再调东国的德川,前田两位殿下率军渡海而来。”小西行长言道。

    丰臣秀吉道:“岛津家家臣梅北国兼联合田尻但马守、伊集院久信率军二千,打着讨伐我的旗号,正进攻肥后国的八代城和佐敷城,这与明朝继续的战事太久了,九州百姓们已是不满于我秀吉很久了!”

    “太阁殿下……”

    “今日茶会就到此为止吧!”

    众将闻言不由垂头。

    丰臣秀吉召开完茶会后,在釜山浦新建的天守阁,见了一个人。

    此人就是被囚禁在倭国五年之久的正使林材。

    丰臣秀吉见到林材时笑着道:“林君,你我又见面了。”

    一旁自有人给丰臣秀吉翻译成汉语。

    林材看了丰臣秀吉一眼道:“原来是太阁,你将我从日本带到朝鲜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这离故国更近一些的地方处死我吗?如此实在是太谢谢你了。”

    丰臣秀吉哈哈一笑道:“说得对,林君,你是明国第一流的人物,这样的人才我是不敢放他生还故国的。”

    林材道:“蒙太阁这一句话,林某也算是颜面有光了。”

    说到这里,林材向译者问道:“请问哪一方向是东?”

    “是,这个方向。”

    林材于是从地上爬起身来,朝向东面郑重地叩了三个头,然后垂泪道:“皇上,臣林材向你拜别了!”

    说完后林材三拜然后起身道:“你们可以杀我了。”

    丰臣秀吉听完译者的叙述,笑道:“真不愧是林君,你的气节实在是令我佩服,你放心,我今日不是来杀你了,而是放你回去的。”

    林材斜看了丰臣秀吉一眼问道:“哦?这是何意?太阁难道不杀我了?”

    丰臣秀吉叹道:“林君有所不知,不错,我发动了这场战争,在你眼底我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但站在天下的角度来看,你以为哪个国家的崛起不充满着杀戮?徒然讲究仁义二字而夺取天下的,恐怕也只是存在于你们明国的史书吧!”

    “当然了,争论个对与错,永远没有结论,但国与国之间的强弱却是一眼可以看出。今日我秀吉承认我是输了,输给了你们明国最优秀的文官和武将。这何尝不是对于我的残忍。”

    林材一听喜道:“太阁的意思,你愿意向我们明国称臣吗?”

    丰臣秀吉点点头道:“是的,我愿意向你们明国称臣,但作为臣子的同时,我请求明朝给予我们倭国一个重开勘合贸易的机会,这是我唯一的条件,丝毫不过分吧!至于朝鲜的土地,我可以全部奉还,也可放弃向贵国要求和亲打算。”

    林材闻言道:“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这对于两国百姓都是莫大的好事,作为明国使臣,我十分乐意看到如此。我可以将贵国要求和平的愿望转达给大明的皇帝。”

    丰臣秀吉道:“如此就拜托林君了。对了我一件事向问问你,听说明朝的经略是你的同乡好友,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想知道。”

    林材反问道:“太阁殿下以为他是怎么样的人?”

    “他似乎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当初我刚统一六十六国时,他就派出你与陈君来拜访我。但是我没有理解他的好意,而是选择了战争。今日一败涂地,纵也有我的狂妄,也因他过人的智慧。我有一等预感,他似乎很了解我对吗?”

    林材闻言笑了笑:“他啊……还是等太阁奉上降表时再了解吧!”

    于是当日丰臣秀吉起草了降表命林材与沈惟敬一起送至明军大营

    丰臣秀吉亲口承认降伏于明朝向明朝称臣,同时表示放弃对琉球,朝鲜的领土任何需求,承认两国与倭国一并作为大明藩属国的地位。最后祈求明朝可以网开一面允许倭国向明朝进贡,同时他愿意每年向明朝皇帝献上大量的金银。

    随着表文送到明军大营是五百枚大判金。

    这大判金是倭国天正十六年,也就是明朝万历十六年时,丰臣秀吉命日本京都后藤德乘铸造的金币。

    这金币呈椭圆形,币面有‘十两’字样,以及书有后藤二字花押,以及墨书梧桐花叶形纹章。

    这也就是颇为有名的天正大判金,五百枚也是五千两黄金。

    这五百枚大判金当然说是给大明皇帝的馈赠,已经就是纳币称臣了,足见丰臣秀吉的诚意了。

    但也可看出丰臣秀吉对于万历皇帝的性格把握蛮准确的,那就是贪财!所以丰臣秀吉也是以金钱开道,想要收买天子。

    最后林材从釜山浦返回明国大营。

    得知林材从釜山大营返回的消息,明军这边是轰动了,林延潮亲自在晋州城城外迎接。

    远远地但见城外,林材手举着当初离京时天子赐予的节杖,一步一步地行来。

    林延潮看清林材当初离京拜别自己时乃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官员,而今还未至不惑之年,但头发已是全部花白,望去直如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

    林延潮迎了上去,扶住林材的手。

    林材见到林延潮时已是泣不成声,二人面对无声流泪了一阵。

    “宗海,我差一点以为我此生不能再见到你,不能再见到故土,不能再见皇上了!”

    林延潮哽咽道:“是我的不是,让兄置身于倭国,受此天大的委屈!”

    林材摇了摇头道:“哪里的话,我是担心不能向你复命,有愧于皇恩!而今我终于回来了,可以与你有个交代了,当初这些人……这些人都是随我渡海至琉球,再从琉球渡海至倭国的一共二十四人。”

    “而今随我回国的不过九人,其余大多数都染病故于异国他乡。他们生时都默默无闻,但临死之前都予以火葬,遗愿让骨灰能葬于故国。而今我总算带他们回家了!”

    林材说完身后九人都是抹泪,他们身上是一人背着一个白坛子。

    林延潮闻此向他们长长一揖:“林某愧对你们,无言以明,唯有感激于心。”

    这九人相顾不知说什么,这时一人站出道:“经略大人,范文正岳阳楼记所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等不为天下百姓之忧而忧,不在天下百姓前出力,又有谁来呢?这不过是我们的本分而已!故不敢受经略大人之礼!”

    这些人都是不约而同地避开。

    就在与丰臣秀吉献上降表之际,朝廷的诏令也已是抵达。

    朝廷这一次对蓟辽战区的人事进行了大调动,

    林延潮,宋应昌被罢回京叙职,郭正域从天津巡抚改任辽东巡抚。

    在万历二十一年的岁末时,孙鑛,顾养谦先后抵至朝鲜。二人到来之际,即是林延潮,宋应昌交割卸任之事。

    林延潮在朝鲜的近一年的差事也即将告一段落。

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深宫之夜

    万历二十二年,二月春,京师远郊的几处田亩。

    这时候远山翠绿,田野之间绿意盎然,几十名老农光着腿正下地辛勤耕作,有的铁犁扒地,有的打坎作沟,都在忙忙碌碌。

    离着田亩不远处一行车驾,正停在道旁。

    车驾附近有不少兵卒护卫,但这里是从辽东往来京师的要道,故而老百姓见此一幕,早已是见怪不怪。

    这时从车驾上下来两位官员模样的人物,一位是方面紫髯的五十老者,一位则是而立之年的青年。

    那五十老者远远望去气度不凡,一看即知是颐指气使,久掌杀伐大权的人物,至于另一位官员看起来年纪轻轻,十分普通,但这位老者待这年轻官员却甚为恭敬,仿佛对方官位还在他之上般。

    这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驾,来到田埂边,看着老农夫忍着春寒,高高地耸起的背,如同拉满弦的弓,而汗水从额角边一颗颗滴落田坎中。

    这时候老者不由叹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说完后,这位老者忧国忧民之色溢然言表。

    年轻人赞许道:“好个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宋公说得极是。”

    老者道:“不过发一时之思,上个月你我来京途中,皇上下诏给天下督抚‘去年各省灾伤,山东、河南以及徐、淮等处尤为严重。屡次下令救济,不知有司曾否奉行,百姓是否得到实惠?值此公私交困之时,不知各地除了动用国家钱粮之外,是否有急救便宜措施’。”

    “从圣旨上可知,国家一日真是艰难一日啊!”

    年轻人闻此淡淡笑了笑道:“咱们下田看看。”

    “也好。”

    二人下田埂而行,几名老农见有二人来头不小,都是支起锄头向二人作揖。

    年轻人笑着向几位老农拱手道:“几位老人家有礼了,去年年景如何?”

    老农们谨慎地答了几句。

    年轻人又问道:“这些田亩都是自个家的吗?”

    老农苦笑道:“这位老爷说笑了,咱哪有这个福气。这田都是东家的。”

    一旁老农插嘴道:“别说这田了,就算是这山林,这水渠都是,咱们天子脚下哪有无主之地呢?”

    “诶,怎么可以如此说话。”

    “还不让人说吗?你我从太阳起干到太阳落,回家歇息不到一宿,就要赶到田里做活。这还是有活计,没活计更愁,连饭都没得吃!”

    说话间,但见看见远处有人神色不善,盯向这里。而几位老农吓了一跳,不再说话了。

    “林老弟,算了吧!”老者言道。

    年轻人蹲下从田坎边捡起了一个土块道:“宋公,书上说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有一位壤父年八十有余击壤于道中,这击壤就是掷以土块。”

    “旁观有一位官员云:‘大哉!帝之德也。’,言下之意是说老者八十龄能击壤作乐,此为帝王之德。然而老者却歌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

    说到这里,老者沉吟心道,此话言下之意而今也可称得太平,四边虽有夷乱,但国内仍是太平,但为何天下脚下的老百姓连一块自己的田都没有,给人雇去耕种每日连清闲片刻也不得,但不去耕种更不行,连饭吃不饱!就算如此,他们还要感激朝廷的恩德给他们一口饭吃。”

    正待这时候,远远地有数骑持来,而老者与年轻人左右的护卫见此也是立即上前。

    数骑远远地下马,然后在二人面前十余步处拜下道:“见过大宗伯,大司马。”

    二人点了点头。

    这年轻官员自是林延潮,老者则是宋应昌。

    去岁十一月,孙鑛,顾养谦取代他们为备倭经略,蓟辽总督后,二人从朝鲜经辽东返回京师向天子叙职。

    因为从海上走还是有一定风险,故而二人在军情已缓和下从陆上返回京师,如此绕了一个大弯过了山海关后,一直到二月时二人方才抵京。

    “皇上传召让两位部堂大人到京后,即进宫面圣!”

    宋应昌与林延潮对视一眼,可以看出宋应昌脸上有股淡淡的喜色。

    “宋某谢天子隆恩!”宋应昌道。

    林延潮则笑道:“两位,请问现在就要启程吗?”

    来人看了林延潮一眼,斟酌地言道:“回禀大宗伯,旨意上是到京后即刻入宫,眼下还未入城当然是一切听大宗伯的意思。”

    林延潮笑了笑点点头道:“我路上乏了,先在亭子里休息一会,济川,这几位一路赶来也是辛苦了!”

    陈济川会意当即给对方一人都赏了些银子,几人都是很高兴称谢后回宫报信。接着左右的幕僚对林延潮宋应昌道:“恭喜两位老爷,小的们原本以为是回兵部叙职,未曾料到是圣上传召,这圣上的龙颜眼下连首辅王太仓都见不到,此乃是旷世恩典啊!”

    宋应昌抚须淡淡地笑着,不过他对林延潮却道:“林老弟,宋某以为圣上赐见必有垂询,你我要谨慎应对才是。”

    林延潮闻言道:“圣旨上要你我入宫叙职,也就是圣意未定,那么万事都有可能。”

    宋应昌闻言称是。

    不久二人返回车驾旁的亭子。

    这一路回来,二人将仪仗收起,随从也不见二品大员的排场,可以称作锦衣夜行。不少幕僚抱怨,以二人这一次平倭之大功而言,朝廷怎么就是这么个表示法。

    不过宋林也是可以理解,朝廷上以石星一派的大臣对平倭叙功仍有争议,比如前三边总督魏学曾在平定宁夏之役中也有功劳,但后来因对圣命迟疑,差一点被问罪,最后落得罢官为民。

    故而是功是过,还是要面圣之后,林延潮与宋应昌才有一个说法。

    宋应昌听到面圣时一开始是有些喜色,但现在则喜中有忧。

    二人在亭边喝茶聊天,宋应昌心事重重,而林延潮则闲观左右,看着这春光山色。

    正在歇息时,一辆马车疾行而来,从马车上下来一名官员。

    对方一见向林延潮,即长长一揖道:“学生见过老师。”

    林延潮微微一笑对一旁的宋应昌道:“这一次我回京谁也没知会,就知会了中涵。中涵,这位是宋大司马。”

    方从哲道:“下官方从哲见过大司马!”

    宋应昌听林延潮回京谁也没通知就通知对方,又如此郑重其事的介绍,哪不明白林延潮的意思。

    当即宋应昌站起身道:“老夫早听闻过新民报主编一支惊世之笔,今日一见真是幸会。”

    “大司马谬赞了,平壤之战大司马翻云覆雨,下官纸上读来实在是悠然神往,不知哪日可以当面向大司马讨教用兵方略。”

    宋应昌闻言哈哈大笑道:“不敢当,方主编若是有意,老夫随时有空!”

    林延潮望着京城的方向笑着问道:“宋大司马不仅精通兵法,是我的至交,你有机会多上门请教,是了,是了,京师近来如何?”

    宋应昌收敛起笑容,他知道林延潮众门生中最器重乃门生长孙承宗,但这一次回京他方才说谁也没知会,就知会了方从哲,并且还将方从哲引荐给自己,必有深意。

    下面方从哲说了一番。

    原来上个月皇长子顺利出阁读书,如此也算将名分大义初步定下。但当时却发生了一件事,原来新补的皇长子讲官焦竑给皇长子献了一本书名为《养正图解》。

    正因为此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为何呢?

    这要从弘治年说起,当时南京太常寺卿郑纪,进《圣功图》于皇太子。这圣功图采前代自周文王开始,以至本朝,所有东宫太子自童冠至登极,一共百余事。

    每事都用金碧绘为图,后录出处,最后都附上自己的见解。

    当时郑纪会任国子监祭酒,以不称之名调任南京,为了图谋为东宫佐僚,故有此举。

    到了嘉靖年时,南京礼部尚书霍韬、吏部郎中邹守益,也合作了《圣功图》一册给当时皇太子。他们上的奏疏里是这么说,皇太子幼,未出阁,不可以文词陈说。唯日闻正言,见正事,可为养正之助。

    于是他们将自文王为世子而下,绘图为十三事上呈。此事反而惹得当时嘉靖皇帝老大的不高兴。但后来二人也被任为东宫佐僚。

    现在焦紘为皇长子讲官时,进《养正图说》一册,选自春秋战国起到唐、宋止,对修齐治平有为的皇太子选取六十个故事,编成一部图文并茂的养正图解单独进献给皇长子。

    然后问题就来了。

    皇长子虽出阁读书,但这还没有正位东宫呢?现在用古往今来的皇太子故事来给皇长子读书合适吗?这就好比没有新娘子还没有拜堂呢,就急着先入洞房,有这样操作的吗?

    最重要是焦紘没有与孙承宗,李廷机等其他皇太子讲官商量,而是单独呈送的。

    宋应昌听了微微笑着,而林延潮则是不动声色问道:“宫中可有动静?还有稚绳,九我他们怎么看?”

    方从哲道:“宫中没有表态,但是稚绳,九我他们都是很恼怒,焦讲官虽是万历十七年的状元,但论年资居于皇长子众讲官之末,他未经商议上养正图说实在不合宜。但据以学生所知,焦讲官也是一片好意,他对皇长子一番忠心,我等也不能贸然相责。”

    林延潮闻言欣然点了点头。

    他明白孙承宗如此持重,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起天子与皇长子间的矛盾。因此焦紘此举令他不悦也是必然的。

    当然最关键还是天子的态度,皇长子刚刚出阁读书,结果就有讲官上变相劝进。

    这事拿嘉靖朝来对比就很有意思,嘉靖朝上圣功图的邹守益,霍韬二人在大礼议中一人是主张继统,一人是继嗣,这邹守益还是王阳明的弟子。不过在上圣功图后,嘉靖皇帝先是降责欲问罪二人,不过后来又启用二人为皇太子讲官,这一系列操作令人思来有些不明而明的感觉。

    但是不能拿霍,邹二人之时来比较焦紘。

    另外一事就是王锡爵了,王锡爵刚刚加官从少傅升至太子太傅。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王锡爵突然向天子提出致仕,并提议增补阁臣。

    此事虽被天子按下,但官场上已是风传王锡爵已决心归老。

    宋应昌不由道:“上个月皇太子出阁读书,这个月王太仓即上疏引退,不得不说是此乃负气之举啊!”

    林延潮则道:“我虽与王太仓不和,但论隆万两朝之辅相,论持身之洁、嫉恶之严,无如王太仓者!”

    说到这里,林延潮负手仰天道:“王太仓若去,吾实扼腕叹息矣!”

    宋应昌微微笑了笑。

    林延潮去朝鲜前以焚诏打了刚刚担任首辅王锡爵的脸,现在回京了王锡爵倒是要走了,如此说辞不是有些假惺惺吗?

    方从哲低声道:“天子虽不允王太仓辞相,但现在吏部这边大冢宰陈余姚,以及铨郎顾无锡已是张罗下任阁臣人选,按照吏部的意思,至少要增补两位阁臣入阁!现在朝野都已在议论此事。”

    方从哲这话,林延潮哪有听不懂的。

    他笑了笑道:“无论陈余姚,顾叔时如何商量,他们都不会举我的!”

    “以老师援朝破倭之功,身负天下之望,吏部不推举老师,还有何人可以服天下?何人可以众望所归?当初老师言要以事功入阁,眼下正是良机啊!”方从哲郎声言道。

    林延潮看了方从哲一眼,对方说得不错。

    他之前错过两次次入阁机会。

    第一次是申时行离去前,有推举阁臣的名额,当时申时行认为林延潮初拜大宗伯,且以中旨入阁,将来根基不稳不合适,所以推举了赵志皋,张位入阁。

    第二次是王家屏辞相后,内阁缺位,那时候陆光祖,林延潮都有机会经过廷推入阁。陆光祖为此特意来明里暗里警告了林延潮一番,意思是你不要与老夫争哦。当时方从哲也来力劝林延潮不要入阁,认为有陆光祖作梗,将来无论入阁不入阁都是两虎相争的局面。林延潮则对方从哲与众学生说有大德者必有大功,他要以事功入阁,不会去争,而是要水到渠成。

    第三次就是现在王锡爵要走了,林延潮有平倭之功在身,声望已经足够,同时遍数廷推阁臣之中,似资历也没有在自己之上的。这时候正是林延潮入阁的良机啊!因此林延潮还没开口,方从哲就开口‘劝进’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宋应昌也是目光一凛,当然他很知趣的不说话。

    林延潮看向宋应昌问道:“宋公你看如何?”

    宋应昌笑道:“我与老弟乃是一条船上同舟共济,相互扶持,老弟想如何宋某当如何,这事不必问宋某的意思。”

    林延潮点了点头,对方从哲道:“此事还是面圣后再说吧!”

    车驾不久即到了京师。

    阔别近一年的林延潮终于回京,不过此时来不及先去见妻儿。天子下诏了,林延潮与宋应昌必须马不停蹄地去入宫面圣。

    此刻已近傍晚了,林延潮踏过金水桥,再经东华门入宫。

    左右自有宫里太监给林延潮,宋应昌二人盏灯在前引路。林延潮一路行来,但见景物如旧,走到宫道上半路上,还遇见几位在宫里当差的中书,科臣。

    他们一见林延潮先是露出吃惊的神色,然后慌忙退避在宫道旁,跪拜行礼。

    林延潮微微点头。然后他与宋应昌到了乾清门前,按照规矩这个时候宫门马上要落锁了。天子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召见大臣,但二人万里赶来在乾清门前面谢皇恩,也是应有之礼。

    哪知道宫人从乾清宫步出告诉二人,天子竟真让二人进去。

    以往天子召见自己都是白天,但夜间召见倒是头一回。这一幕不由让林延潮想起当年殿试时,自己也是建极殿里写了半夜而去。

    宫人指引下,林延潮,宋应昌在弘德殿等候。

    宋应昌也是为官这么久来,第一次君前奏对,殿内火者给二人上茶时,林延潮看出宋应昌手腕微抖。

    林延潮笑了笑,他不由对火者问道:“你刚来弘德殿伺候吗?原来的人呢?”

    那火者道:“回禀大宗伯,小人今年新到,原来伺候的王安已是调到慈庆宫去了。”

    原来王安调到慈庆宫伺候皇长子了。

    林延潮若有所思,从袖里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放茶碗的托盘上笑道:“有劳了。”

    那火者喜着道:“多谢大宗伯,小人就在门外,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火者走后,宋应昌见此羡慕地道:“老弟对此可谓轻车熟路,宋某不胜羡慕。”

    林延潮笑了笑正要说话,但见一名火者入内道:“陛下有旨,兵部尚书宋应昌觐见!”

    宋应昌闻言起身道:“臣宋应昌谢皇上赐见!”

    说完宋应昌随着火者入内。

    随着门扉一闭,殿中只余林延潮一人与一盏灯对坐。

    林延潮见此笑了笑,然后闭目养神,倒是气定神闲。

    不知坐了多久,殿外已是露出了鱼肚白,林延潮已在殿中坐了一夜。

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大隐

    林延潮在弘德殿中独处了一夜。

    他不是没有想到,以他援朝平朝如此功勋,但天子却如此冷遇。但念头倒是一闪而过,毕竟自读书束发以来,他在修齐治平四字上为功,倒不是天子督促他修齐治平的。但想是如此想,多少还是有几分意不能平。

    这一夜林延潮想得多是过去的事,从自己读书到踏上仕途,自然是读书远些,也是少些,仕官近些,也是多些。

    大魁天下时意气风发,迎娶林浅浅那一瞬间温馨甜蜜,林用诞生时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欣喜。

    也有山长自尽,因上二事疏而下诏狱。

    这一晚林延潮假寐似永夜,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渡过了一生。

    到了天明之际,突而听到屋外轻响,林延潮看去但见却是一只新燕用嘴剥着窗格。

    看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负手走到窗旁看着那只灵巧的新燕。但新燕不及林延潮走近,却早早察觉有人吱地一声振翅高飞!

    身在官场荣华半生,但林延潮仔细思来却处处不得自由,却不如这新燕洒脱自在。

    如此念头一闪而过。

    “大宗伯!”林延潮转过头去,但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已经站在门外。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内相啊!”

    张诚躬身行礼道:“陛下昨夜召见宋大司马后乏了……今日再召见大宗伯,故而……”

    “原来如此。微臣等着便是,内相无需惊动圣上。”

    “大宗伯不愧是老臣,体贴圣心。眼下皇上正在用早膳,大宗伯不如也用些?”

    “多谢内相了,林某尚且不饿。”

    “也好,给大宗伯再换一碗新茶来提提神。”以张诚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此礼数虽是到了,但却不周到。

    林延潮微微一笑,继续独坐。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诚复来满脸堆笑道:“大宗伯,陛下召见!”

    林延潮点点头,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当即随张诚行去。

    “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起身后,但见天子正腆着肚子高卧,显然是才吃饱喝足的样子。

    “平日朕都要巳时以后才进早膳,但今日念卿久候特早了些……林卿用过早膳了吗?”

    张诚神色微动看向林延潮,林延潮则道:“因为记挂着陛下随时召见,臣不敢用!”

    张诚神情一舒。

    天子道:“拿些糕点来赐给林卿(臣谢过陛下恩典)。”

    张诚称是。

    天子调整了个坐姿道:“……朕记得先帝当年喜欢吃驴肠子,逢年过节一定要有驴肠子这道菜,后来先帝再也不用,朕问先帝,先帝说他再也不吃驴肠子了,原来御膳房告诉他每吃一次驴肠子就要杀一头驴。”

    “……朕感于先帝之俭朴,但后来偶尔到民间,却发现京师百姓人人都吃得起驴肠,但朕不知为何先帝却吃不起?”

    张诚闻言脸色有些难看,屡次偷偷打量天子神色。

    而林延潮闻言则是笑了笑。

    “林卿,你来与朕说先帝为何吃不起驴肠?”

    林延潮肃容道:“陛下之疑惑,微臣也曾有之。”

    “林卿也有?”

    “微臣每日晨起都会食一鸡蛋,那是从少时读书有之。后来臣为官日久,一日闲来偶问家仆鸡蛋几何?他说每日给产蛋的老母鸡食鹿茸,茯苓等滋补之物,故而这一鸡蛋竟几十倍于百姓所食。臣闻之不胜感慨。”

    天子笑着道:“就不食鸡蛋了?那家仆后来可有责罚?”

    林延潮道:“如此细微之事情,臣有不能代其劳,即假手于人自有作得不如意之处。这家仆也是忠心之故,至于用人的过失,也其责在于臣没有事先讲得清楚。故而臣没有责怪,只是易了一人而已。眼下他在臣兄长那当差也很是尽心。看来是臣当初未能人尽其才!”

    “原来如此。”天子收敛笑意。

    然后天子双眼微眯道:“这一次东征之事,朕已是看了。昨夜也听了宋应昌的奏对,现在朝堂上有的大臣说你有功,也有的说你无功的,都是一派片面之词,朕也不知听谁的,看似忠臣之词,未必没有误国之心。”

    “今日朕召卿来,现在只想问卿一句,如今朝廷劳师数万糜饷两百余万,换来一个封贡,若是事成倭国不会再度来犯吗?若是从此止戈,朕算你有功,若是不能止戈,朕算你有罪!”

    林延潮道:“东征之胜,上仰仗主上圣明,德威所被,下乃李如松,刘綎等将士用命,三军报效皇恩,臣哪有微功可录。但是论及止戈二字,臣不敢保证,有罪于陛下!”

    天子一愕,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干脆的承认。

    “大军入朝一年多,林卿就给朕如此答复?”

    林延潮听天子这句话,殚精竭虑为朝廷用命,就换来天子这句话?天子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然后从袖子拿出了一个奏折道:“陛下,这是臣这一次从辽东回京路上所写的御倭方略,若是以后倭情有所变化,可参看此疏!但若论止戈,倭军不复有侵朝之意,臣不敢保证!”

    张诚见此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奏疏,然后奉上给天子御览。

    天子细细读疏,但见其中三千余字,但无论战和攻守都写疏上甚是详尽。

    林延潮细道:“倭人虽狡诈,但善于学习进取。比起战和之策,其实臣观倭人更窥视于本朝之于风物,之于文化,而倭国之金银也是本朝之所缺。”

    “早在宋元时,宋儒与禅宗之学已在倭国风靡,而今倭人更注重实用,本朝可以心学笼络之,以臣料想如传习录之书必可受倭人之欢迎。如此似朝鲜之于理学,将来倭国则之于心学。”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而伐谋倒不如让夷狄仰慕上朝之文化,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以本朝之文章典籍,而易倭人之真金白银,岂非万世之道!”

    林延潮说完之后。

    天子边看边问问道:“依林卿的意思,若倭人学了咱们用以治国安邦如何?”

    林延潮道:“无论理学,心学之正宗皆在本朝,可谓源远流长,他国如何照搬学来都只是学个皮毛,不得其神,但独树一帜就难以影响了!”

    天子将林延潮奏章放在一旁质疑道:“你说战和攻守都是小道,但这些才是大道?南北二朝时,南朝无不文化昌盛,但都被北朝灭之,这难道不是殷鉴?”

    林延潮道:“陛下圣明,武功,文化其实都是小道,真正能让四夷宾服,八方来朝是因我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天子没有轻信林延潮之言,而是就着奏疏上的细节一条一条的问了起来。

    但见林延潮对答如流,就一条一条的细故都解释得清楚。

    天子反复看林延潮,他昨晚也对朝鲜之事问过宋应昌。宋应昌在他眼底已经算是能臣干吏之辈,不过他可以明白有些细处上,宋应昌对自己说得不太明,或者推说不知。

    不知是能力之故,还有有所隐瞒。

    但与林延潮比起来,林延潮则是知无不言,但凡兵马钱粮每一笔出入开支,用到了哪里,耗损多少都说得清清楚楚。特别如闹饷的南军与争功的北军的军饷明细上,一名南军支取多少,一名北军支取多少,一名步卒分到了多少,一名马卒分到了多少,受伤士卒分到多少,阵亡士卒抚恤多少,一项一项都有明目,说得远比宋应昌更清晰细致。

    天子一听林延潮几句话道来,顿时了解了整个局面,整个战事虽千头万绪,但也有眉目。

    更难得是林延潮在天子面前也不掩盖一些过失。

    比如天子问道请动皇商梅家以海船运输兵粮时,林延潮也是毫不避讳地将全国实行销石海禁,而独将此权默许梅家私下贩卖硝石也是坦白道之,丝毫不担心天子拿这一点对他治罪。

    到了这一步天子还能说什么,林延潮都坦白到这个份上了。难道处罚梅家吗?天子舍得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

    君前奏对时候不少官员,他往往稍质问几句,即战战栗栗不能答之。而似宋应昌这样精于世故的官员,说话滴水不漏,天子向来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需体察他没说什么。

    但如林延潮如此应答如流的官员,天子要么认为他是早做好了功课,要么是此人之才干当世无双。

    对此天子自是心底有数:“好了,林卿之才,朕信的过。朝鲜之事先奏到这里,日后兵部会拟一个条陈来。但话虽如此,倭军以后再度犯边,朕还要拿你是问的。”

    “是。”

    换谁都看得出来,天子此刻龙颜已有悦色道:“赐座!”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早已是古井无波,称谢一声后坐下。

    天子笑着道:“张诚,你觉得林卿之才干似本朝哪位大臣?”

    张诚道:“陛下,内臣惶恐,岂敢评论大臣。”

    “诶,林卿,朕突然想起了张文忠公……卿之才干不亚于他。”

    林延潮听天子的话,神色一凛。

    林延潮笑道:“陛下谬赞了,臣不敢比文忠公,无论是嘉靖朝的,还是另一位……”

    张诚听林延潮之言,额上汗水直落,宫中朝中已多年无人赶在天子面前提及另一位的名字。

    林延潮此刻提起有意还是无意?

    殿内静默了一阵,天子眉头皱起旋又平复:“林卿所言另一位的谥号朝廷已剥夺了……”

    林延潮垂下头道:“陛下恕罪,是臣一时不省。”

    “林卿也有不省之时吗?”天子反问道。

    林延潮侃侃而谈:“臣乃微末之人,自有疏忽之时,更不敢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张文忠整顿吏治,罢免在他手下的言官就有二十五人,清丈京畿田亩,无惧于皇亲国戚,持身清廉,为朝之际不添田亩,这三点臣都不如。”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直起背来。

    殿中檀香缭绕,张诚上前搀扶起天子。天子步到燃着檀香的铜鹤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林延潮道:“你错了,张文忠公最大的功绩不在于这三点,而是当年在大礼议时首倡继统之说,从而定天下之根本!”

    天子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嘉靖皇帝在大礼议主张继统不继嗣,被当时士大夫认为乱天下之根本,坏天下之心。表面上看来继统不继嗣,使得明朝与两汉,两晋,双宋无二。更深一步则是士心为之一变,破坏了孝宗等皇帝营造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默契。

    但此刻天子提张璁,犹如给林延潮指了唯一的一条道。

    林延潮想到这里,突而道:“启禀陛下,微臣这一次回京路经京郊,看见老农春耕时感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后来臣想起八十壤父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纵然尧舜于我何有哉。”

    张诚听到这里不由心想,林延潮说出这话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壤父一介百姓,岂知尧舜先后用鲧,禹以天下之力治水,若非如此,他岂能安心击壤而歌,田地早被大水淹没。再说今日百姓,穷困一日甚是一日,他们只知怪朝廷,却不知朝廷为守在四夷,也是举步维艰!”

    “然而陛下所言天下之根本在于治统,则微臣不敢认同,微臣以为天下之根本,正在于壤夫,老农如此讥讽尧舜,鼠目寸光的老百姓!”

    殿内一下子平静下来,林延潮说完这话,陡然身上一轻,如释重负,仿佛飞燕腾空那一瞬间的释然。

    林延潮继续道:“陛下,微臣有几句剖心腹的不得不说。古时圣贤,皆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皆为天下也。若是以君为主,以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就如同先帝食驴肉,不能亲力亲为,只好假手于人。故而臣请陛下能如先帝一样重用读书人,如此满朝文武岂能仅有一个王太仓相公?”

    “以陛下之圣明,自是以苍生为念,成尧舜之君也是指日可待,天下长治久安也是可期,至于微臣并没有什么治世之才,所愿不过是作一介教书匠,又如何能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实在是让陛下见笑了。”

    说完林延潮已经道完了自己的全部意思。

    “教书匠?”天子忽然笑着道,“朕听闻古之隐士,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看来林卿乃是大隐。”

    林延潮道:“避世金马门,谈何容易,眼下朝鲜事已是奏于君前,微臣请先行告退!”

    天子嘴唇一动却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林延潮叩首后退下。

    宫门徐徐在林延潮身后关闭,一身绯袍林延潮拾阶而下,此刻他感觉辰起的阳光分外明媚。

    不知山长在天之灵,见到自己之作为会如何想呢?

    张居正又当如何?

    但路既已是自己选的,既然如此就要继续走下去。我不去就山,就看山是否就我!

    走下台阶间,左右太监纷纷避道。

    林延潮恍惚之间,却见萧良友,孙承宗,李廷机,袁宗道,陶望龄,叶向高等十余名自己亲信门生正站在宫道一旁。

    “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笑了笑,环揖道:“诸公风采依旧!”

    众人都是郎声笑起,一年多不见,众人也各自有了历练,都已非当日吴下阿蒙。

    “早盼大宗伯能够回京,如此我等就有了主心骨。”萧良友喜道。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对众人笑道:“哪里话,朝堂上的事我已交托给诸位,既已面圣叙职,那我也将写辞疏告老还乡了!呵!”

    “告老还乡?大宗伯正值盛年,何言告老?”萧良友惊问道。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何必讶异,这不是情理之中吗?”

    众人想到确实如此,立下如此大功,林延潮到了这一步不能进一步,就自当退了。

    正说话间,一人从广场上行来,此人众人都识得,乃王锡爵的家仆王五。

    众人见了王五都是有几分严肃,似王五这样的人,你与他亲呢不是,疏远了也不是。

    “诸位幸会了!”王五热情地对众翰林打招呼道。

    众人都是有些尴尬拱手道:“幸会!幸会!”

    王五笑着点点头,然后向林延潮施礼笑道:“大宗伯刚刚回京既是进宫面圣,何不往文渊阁坐一坐呢?”

    林延潮道:“早想要拜见元翁,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故而打算改日前往!还请代我向元翁通报一声。”

    王五笑了笑问道:“大宗伯,若是元翁邀大宗伯往文渊阁小坐呢?”

    林延潮看了文渊阁一眼笑了笑道:“多谢元翁邀请,林某荣幸之至。但林某疲乏不堪,仓皇见之,恐怕礼数不周,还请元翁见谅。”

    王五脸色一凛,强笑道:“若是大宗伯执意如此,那么改日再会。”

    ”惭愧之至,改日当亲自至府向元翁赔罪!“

    说到这里,王五轻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心道,林延潮立下如此大功,若有心入阁,当努力结交王锡爵才是,怎么竟是如此不给王五面子。

    众人都是大惑不解,不知林延潮之意。

    (本章完)

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托付

    此刻林延潮正躺在竹椅上,双手枕着脑袋,一卷《菜根谭》掩着肚子。

    午后林延潮就如此躺在书房的窗边,望着天上云卷云舒,一双眼睛半睁半闭的,有时候似马上要睡着了,但听得窗外的竹林沙沙有声又醒了过来。

    院子里林用,林器嬉闹声音时而传来。

    林延潮半搭着眼皮看了一眼窗外,随即又安心地闭上。

    林用去县试中式后,又在府试,院试先后中式,名次都还不错。

    在院试之中,他的文章被顺天府提学道李尧民看中点为第七名。

    李尧民为官十分正直,很有官声。

    据说李尧民当时看了林用的文章曾赞叹道:“此乃可就之才。”

    后来知道对方是林延潮之子后,生怕自己将对方名次取了太高了,有阿附大臣的嫌疑,于是改作第七名。

    李尧民倒不是有恶意,只是作了一名清流大臣应当作的事,毕竟从李三才,魏允贞弹劾会试之中张四维,申时行儿子先后及第,朝廷上的风气已是变了。

    从县试至院试考试中,林用就一直享受如此待遇。

    当时林延潮正在朝鲜,林浅浅知道此事后火冒三丈,正要找李尧民说道说道。但却见林用如同没事人一般,该干嘛干嘛,吃好睡好。

    林浅浅询问林用,林用回答说,他志不在此,所以是第一名还是第七名无所谓,能混个秀才的功名糊弄林延潮就行。

    这会轮到林浅浅被气得郁结了,狠狠训斥了林用了一顿。

    林延潮从朝鲜返京后,林用可谓紧张得不得了,他本以为林延潮会责怪于他。哪知林延潮知晓后,对林用说,世儒之弊在于知天下而不知心,或在于知心而不知天下。

    林用闻后大惑不解,请爹爹说人话。

    林延潮说,知天下就是人去就山,重本心就是山来就我。

    “那么是人去就山好?还是山来就我好?还是取两边?”

    林延潮不答。

    林用又想了想后拍手道,前者似理学,后者似融于禅宗的心学,而从人去就山到山来就我,就是事功。林延潮听了林用的话,就不说什么了。

    次日林用就去寻徐光启,赵士祯。

    徐光启,赵士祯因进鲁密铳有功,二人被授予武英殿舍人,特别是徐光启开了不经科举仕官的先河。

    不过他们研发这鲁密铳,倒是因此得罪了兵部,工部的一些人。

    因此除了授官,他们也不能如真正武英殿舍人般出入紫禁城行走.所以他们改在东华门金水河找了几处朝廷闲置不用的旧廊房,改一改门面作为衙署。

    徐,赵二人就是这么召集了十几个工匠在此美其名曰研发,整日也不知鼓捣些什么东西。

    当然这衙署是不被朝廷承认,除了徐,赵二人以外也没有任何编制,以及朝廷财政补贴。维持办公的经费也是靠着林学门人有一笔没一笔的赞助着。

    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是石星打压林延潮的缘故。毕竟石星是实权兵部尚书。

    所以满朝文武都拿此当作笑话看,大有看看他们能坚持到哪一日的想法。

    但林用却往那走得很勤。

    林延潮知道林用此举后也不明确的反对,只告诉他每日府学的功课不可拉下就是。若是在岁考和科考中成绩不理想,那么就不许他往徐,赵二人那跑。

    林用表示答应,一定努力用功读书。

    微风拂过,林延潮侧了个身子正要继续去梦周公,突闻外头报:“老爷,外头有客!”

    林延潮皱了皱眉道:“不是说了,要闭门谢客吗?”

    外头道:“老爷,来人是东林书院的山长!”

    “他!”林延潮想了想坐起身子自言自语,“是顾宪成的说客上门了吧。”

    林延潮对外道:“见吧!”

    说完林延潮更衣,换了一身衣裳来到客厅。

    邹元标已是坐在那,一见林延潮即起身道:“山人见过大宗伯!”

    “诶,我乃是赋闲之人,不必多礼。邹兄请坐!”

    当下下人给二人上茶,二人各坐在高背椅上,邹元标没有直接开口,而似琢磨了一番说辞。

    林延潮先笑着道:“邹兄不在无锡教书育人,怎么到京师来了?”

    邹元标道:“大宗伯,难道不知京师风云将变?”

    “哦?不知邹兄所指得是什么?”

    邹元标笑了笑道:“在山人吐露前,想请教大宗伯,还记得当初咱们信上辩论,言的约礼约法之事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当然。邹兄莫非今日又要来于林某辩难吗?”

    邹元标笑道:“论辩难,何人是大宗伯的对手?邹某怎么好意思再自取其辱。邹某当日在信中与大宗伯言道,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理,为相佐知。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林延潮抚须道:“此至公之论。”

    邹元标道:“当时大宗伯回说,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这句话不知今日是否仍是认同。”

    林延潮道:“林某当然不会随便自食其言。”

    邹元标正色道:“大宗伯,明人不说暗话,王太仓去位在即,不日天子将下旨增补阁臣,若是大宗伯有意,邹某可以助一臂之力!”

    林延潮笑了笑道:“邹兄今日替顾叔时来的?”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顾叔时并没有找过我,反而是王山阴,沈归德都曾向我大力推举足下!”

    邹元标交游很广嘛。

    林延潮想了想道:“邹兄,当初我与你言过,要明正天下之礼,这礼出自于哪里?出自清议吗?”

    邹元标点点头道:“这是当然。”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那宰相也要听从清议而施政吗?”

    林延潮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如此要宰相何用?

    邹元标闻言稍稍考虑了一会,然后道:“不错,宰相当然要权衡轻重上下,也有斟酌从权之举,但宰相不正是要令百卿信服,各抒己见,使得言论可以上抵天听,规劝天子吗?”

    林延潮道:“上抵天听不难,难在规劝天子,这十几年来前有恩师申吴县,后有王太仓,不安于清议而去,后也有许新安,王山阴不听取上意而罢。恐怕谁也不知要如何当这个宰相吧?”

    邹元标欲出言,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朝中不少大臣都是清流,持清议之论,可是但凡立一论必有一论驳之,难道驳于清论的官员都要尽指为佞臣吗?”

    “邹兄以力谏张江陵名震天下,后为东林山长为士林敬重,但我有一言不得不直言相劝邹兄,切莫先直臣,继儒林,终党人啊!”

    邹元标面上有些挂不住,想了想后终于心平气和地道:“大宗伯见教极是。但邹某此来不是与大宗伯争论邹某如何,是与大宗伯争论天下将来如何?”

    “当今朝堂之上,人各有心,谗嫉险伺,群僚百司各怀谗嫉党比之心,此实国家之病也。但大宗伯如此良才不站出来匡扶社稷,宁可远在江湖,为一儒士,如此……苍生奈何啊!邹某恳请大宗伯以百姓为重!”

    好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林延潮闻言没有言语。

    邹元标起身正色道:“无论是清议,还是上意,大宗伯总要拿出一个主张来吧!”

    林延潮闻言呷了一口茶然后道:“说实话,林某已生闲云野鹤之心无意为官,就等朝鲜之事了后兵部给出个定论,林某即行辞官回乡!”

    邹元标面色涨红,神情激动道:“当年张江陵离京时,言满朝文武独大宗伯可安天下。当时吾不解,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或许在大宗伯眼底无论是上意,清议,都不如自己当权臣吧!”

    邹元标盯着林延潮,但见林延潮斥道:“邹兄无话可说了吗?如此之言你是要置林某于何地?”

    邹元标拱手道:“大宗伯勿怪,是邹某失言了。但大宗伯持变法之意,邹某也看出得出。但若大宗伯以为负众望就可以推行新政就错了。要变法就要揽权,如此再如何也比不过当年王安石。那么请恕邹某有言在先,若大宗伯将来若真要行新政,那么邹某必如司马温公般反对!”

    邹元标疾言厉色,直接指责林延潮为王安石这样的大奸臣。

    林延潮闻言冷笑一声道:“邹兄,莫非欲为王朗乎?这要拉林某上船到的是公,这推林某下船的也是公?”

    邹元标自明白林延潮讲得是世语新说的一段故事,华歆、王朗遇贼,于是同乘一船避难,当时岸上有一人要登船与他们一起逃命。

    华歆则不肯,然后王朗指责他说道:“船还很宽,为何不能多载一人?你这人一点没有仁义之心。”

    然后贼人追到,王朗吓得不行,要将方才所携之人推下船。

    华歆道:“之前我不肯此人上船,正是因为于此。但现在对方既然已将性命托付给你,你又怎么可以丢弃呢?”

    林延潮用这个例子告诉邹元标,你推举我为宰相,口口声声以仁义大公拉我上船,好了到了大家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就赶我下船。你这举动与王朗有什么区别?真的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邹元标毕竟不是王朗,被林延潮数落的面红耳赤后,他想了想道:“大宗伯,邹某并非是此意,邹某此来是一心推举公入阁的。”

    林延潮点点头道:“邹兄之心,林某晓得,林某言语也是孟浪了,请坐吧!”

    邹元标依言坐下,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了几分。

    这一回看来二人倒似多年的老友一般促膝长谈。

    邹元标道:“邹某还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大宗伯道来。”

    “邹兄请说。”

    “平朝鲜之功虽朝廷没有定论,但士林早已经许之大宗伯,眼下大宗伯可谓负天下众望。可是如此大功不赏,圣意与执政对大宗伯的态度,邹某与朝野之士也看得出来。邹某心中何尝不为大宗伯不平,故而想助一臂之力啊!”

    林延潮叹道:“邹兄你的心意,我如何不明白呢?我屡屡推辞,公以为我毫无仁义之心,正如方才说的华歆不允人上船,我何尝不愿为天下老百姓办一些事呢?”

    “我之所推辞,是因为时不在我,朝堂之上似邹兄这样反对我主张的官员恐怕不在少数。既然明知道入阁要遭人反对,我又何必徒然为仁义的名声,几句请托,而出山为相呢?”

    “他人看相位如何如何?但于我今日荣华而言又有何加?倒不如传道授业,让天下人能够明白我的主张,等到如公这样的官员都能支持我时,我又有什么不乐意为之?要知道移风易俗难!而行新政变法更是难上加难啊!”

    邹元标闻林延潮之言几乎落下泪来,他再度起身长长一揖道:“大宗伯之心,可表日月,能得大宗伯这几句肺腑之言,邹某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托起邹元标道:“邹公有邹公主张!林某也有林某主张!王安石在没有为宰相前,与司马,欧阳不也是知己吗?”

    邹元标感慨道:“人生知己难求,能得大宗伯为知己,邹某无憾了。”

    当即邹元标重新向林延潮拱手作揖,然后大步离去。

    林延潮目送邹元标点了点头。

    邹元标当夜从离京,返回了东林书院,面对东林书院的众学生时,他对林延潮不吝啬褒奖之词言:“朝廷若用林侯官为相,如此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

    以邹元标当时的声望,他的这一句话顿时引起了士林轰动。

    当时天下读书人中林延潮声望虽高,但不少秉持理学正宗的读书人对林延潮事功变法的政见都有所微词,甚至大力反对。

    现在经理学中领袖人物邹元标这么一说,等于代表板古的理学松了口。甚至不少食古不化的官员,这些人中大有反对过张居正变法的,他们听了邹元标的话,也不由生出了不如让林延潮试一试的想法。

    此事传出之后,众人都以宰相意属林延潮,但唯独顾宪成闷闷不乐觉得邹元标被林延潮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不过此非林延潮所知了。

    拒绝了天子,又婉言谢绝了邹元标后,林延潮知自己仕途就要画一个句号了。

    虽说朝鲜那边还未议定,石星仍是打算着治自己一个临阵抗旨之罪,但如此民意之下,石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给自己找麻烦!

    林延潮丝毫没将兵部最后结论放在心上,从大功到治罪,最后到不赏不罚也就是那回事而已。若石星真的议定大功下来,朝野上下势必推自己入阁,到时候天子那边也就难受了。

    因此这个局面刚刚好,林延潮让府内上下这几日收拾行礼,准备返乡之事。

    最后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闻之林延潮决定离京,门生故旧官员是一波又一波的上门来挽留。

    方从哲很慌,表示无人主持新民报,他也要与林延潮一起撂挑子了。

    萧良友,叶向高,李廷机等则是为林延潮的待遇愤愤不平。

    孙承宗则不发一言,在林延潮面前默默地流了眼泪。

    而林用,林器也不舍京中结识的师长同窗,不过因林延潮决定返乡,他们也不得不随之离去。

    这一日京师下了一点小雨。

    林延潮与林浅浅一起出游,事实上林延潮来京当官这么多年,其实与林浅浅一起在京师游玩却很少。这一日也算离京前陪一陪妻子。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马车游遍京师,待玩了大半日,林延潮问林浅浅还要去哪里。

    林浅浅忽然对林延潮道:“紫禁城我还没去过呢?”

    林延潮闻言问道:“紫禁城有什么好去的?再说每岁元旦你不是入宫朝贺几位娘娘?”

    林浅浅笑道:“那是坐着轿子去的,连轿帘都不许掀开,有什么意思?”

    林延潮点点头道:“不过我现在不可随意进宫,赋闲之身进宫恐有结交……”

    看着林浅浅嘴巴嘟起,林延潮笑了笑道:“那我们坐马车到东城墙根下逛一逛!”

    林延潮与林浅浅坐马车至东城墙下,找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下了马车。

    仆役给二人撑了雨伞,二人相依看着烟雨之中的紫禁城。

    以前上朝时日日来此不过是觉得紫禁城是个皇上住的地方,办公地点而已,就算京城脚下的百姓见了紫禁城也不觉得稀奇。但对林延潮而言,也许马上就要离,今日在此看紫禁城却别有不同。

    紫禁城朱红城墙,用恢弘,悠远,大气,凝重,古朴等等词汇,不能一一形容。

    那上朝之时,第一缕阳光落在红墙碧瓦的金銮殿上,百官朝拜的场面。

    林延潮突然间想起,以前在贴吧看到一段文字。

    我华夏始于夏,烈于商,礼于周,霸于秦,强于汉,乱于晋,雄于隋,盛于唐,富于宋,刚烈于明……

    华夏之土,泱泱中国。存天地兮千载,尽人世乎倥偬。及吾大明,日居月储。正礼仪于炎黄,存衣冠于汉唐,化天工于造物,开海波于万疆……

    如此的大明,而在五十年后紫禁城北的那座山上。

    最后一个皇帝会在那写下‘……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的遗诏然后自缢。

    亡国之君,那么天下尽是亡国之臣民了!

    陡然之间,林延潮突道:“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非不愿实不能也!”

    说完后林延潮泪下。

    林浅浅见林延潮不知为何忙道:“相公,相公,你怎么了?”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无事,我有些累,先回府。”

    林浅浅几时见到林延潮如此脸色苍白,但不知说什么唯有与他一起坐马车回府。

    林延潮回府后倒是因此病了数日。

    紫禁城的雨下个不休。

    当司礼监太监田义殷勤给王锡爵撑伞时,王锡爵丝毫也不理会,连客气一句也是没有。

    尽管王锡爵一直以来都如此待自己,田义心底虽恨不得给这老匹夫点颜色看看,但是谁叫对方乃天子最信任的首辅大学士。所以田义将满腔怒火都压抑在心底,面上仍是强装出满脸笑容的样子一口一声地称王老先生。

    王锡爵毕竟是上了年岁,近来足疾发作,走路都要人扶持,从乾清门前下轿后,这一路行至乾清宫着实费了不少气力。

    等见了天子后,王锡爵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天子见此慌忙命人赐坐,左右太监上前扶王锡爵坐定。

    等王锡爵喘定了气后道:“老臣年老体弱,劳累陛下忧心。”

    天子道:“王先生为国家操练如此,朕实不知说什么才是。”

    王锡爵道:“皇上若体恤老臣,就让老臣能骸骨归乡吧!”

    天子叹道:“王先生这又让朕为难了。”

    王锡爵勉强坐直身子,然后示意左右太监不必搀扶着自己:“自二月以来,老臣已上了八疏辞官,御医早劝臣早休静养,臣之危陛下可知,而臣母日夜持臣之忒,泣臣于前,今日问陛下可曾有宽旨让臣回乡,明日又问同官可有替臣代奏致仕之事,还请陛下念臣与臣母,放老臣一条生路。”

    天子俯身向王锡爵道:“朕知道先生因国事操劳,已是下旨吏部增补阁臣二人,稍减先生劳顿。还请先生宽心,尽管在府修养。”

    王锡爵道:“老臣疾已重,恐怕短日里难再有侍奉君前之日,陛下不如放老臣归乡,万一留得此身,将来再图后报不晚。”

    王锡爵知天子现在怎么也不肯放自己走,唯有留下这句话,如此让天子听了稍稍放心。

    有了王锡爵这句话,天子确有些意动道:“自先生抱疾以来,朕日夜盼望先生能痊愈,出理国事。眼下先生执意回乡,朕不知说什么,才能全了这份君臣之谊。眼下先生既决定返乡养病,将来再回朝主持国事,在此期间朕可以暂将国事交托给何人?还请先生教朕!”

    闻天子此语,一旁的田义心底一紧。

    申时行走时推举赵志皋,张位,而王家屏与天子不合,故而他没有推荐人。

    现在天子又让王锡爵推举阁臣了。

    (本章完)

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叙功

    深宫之内,王锡爵与天子坐而论道。

    王锡爵早已经打定去意,这一次返乡后他已决定不再过问朝政再也不山,所以这一次很可能是他与天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这一次面君前,王锡爵想了许多,而且早已有了决定。

    王锡爵道:“陛下,阁臣原出特旨简用,非由廷推,自万历十九年先任吏部尚书陆光祖于科道官同请会推,相因至今,遂以为例。于此中人选老臣实不该多嘴,以免有干扰之嫌。”

    “先生,朕还信不过吗?尽管直言。”天子道。

    王锡爵道:“老臣既已决心隐退,实不该再过问朝政,但陛下既一再以阁臣咨老臣,老臣不敢滥举,且容思量一二。”

    说完王锡爵看了一眼侍奉在旁的田义。田义不由心底大怒。

    天子见此摆了摆手示意田义退下。田义陪作笑脸:“内臣告退!”

    田义退下后,天子道:“先生尽管考虑。”

    过了片刻后,王锡爵道:“老臣思来想去,以为在籍詹事府协理府事礼部尚书沈一贯年盛正强,才有甚敏锐,可以胜任!”

    天子听了沈一贯的名字,表情没有什么波动。

    “这沈一贯,不知陛下对他了解多少?”

    天子点了点头。

    天子最优先了解官员都是通过经筵,日讲的场合,而他登基不久的一次经筵里,沈一贯正好为经筵官,也兼任日讲官。

    当日出讲的是张居正与沈一贯。

    张居正先讲了一段汉文帝至细柳营中故事,当时汉文帝到周亚夫军中视察,结果被门卒所拦,天子的随从说开门,这是天子的命令,结果被当场怼了句‘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而沈一贯继张居正之后,讲得是高宗谅阴的典故。

    此出自论语,子张问孔子:“高宗谅阴,三年不言,怎么说?”

    孔子回答说,何必是高宗,古人皆是如此,旧君驾崩了(新君不能干预朝政),应当由百官各司其职三年,其中由宰相来统摄。

    然后沈一贯就此展开又讲了一段话大意就是旧君托孤,必须要忠贞不二的大臣,如此之人辅佐天子,必能让百官听从。若是不得其人,倒不如新君自己亲政来得妥当。

    当时张居正在旁听着,听完之后脸色很不好看。

    经过这件事,天子心底就记住了沈一贯。

    后来张居正觉得沈一贯在讽刺他,又因沈一贯在会试中‘私藏’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的卷子,最后使之落榜,因此本来前程大好的沈一贯,不得不辞官还乡。

    张居正去政后,此人经申时行保荐起复。

    天子道:“这位沈卿,当年在经筵上与朕讲高宗谅阴之典故,当时他在百官面前言‘托孤寄命,必忠贞不二心之臣,乃可使百官总己以听。苟非其人,不若躬亲听览之为孝也。’”

    说到这里,天子轻轻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倒是一位耿介之臣!”

    耿介?

    王锡爵倒不是如此认为,经筵日讲官在给天子讲课选题,必然让首辅看过后才能在第二日给天子讲。

    张居正在经筵前定下,细柳营与三年不言的大题目给皇帝,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但沈一贯却道出了与题目截然相反的意思,其中动机……

    但王锡爵道:“陛下慧眼如炬,识人的眼光定是比老臣强多了。这沈一贯乃布衣沈明臣之侄,可谓家学渊源,平日擅治老庄,学问嘛,主张以老佐孔。”

    天子笑了笑,他对以老佐孔并不以为然,他最在意是对方当初在经筵上的表态。

    在‘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与让天子‘躬亲听览’的之间,他当然有了倾向。

    天子于是道:“这沈一贯确堪为阁臣之选,先生真是举荐得人。”

    王锡爵道:“陛下,古往今来治老庄者,有人得之‘理身之道’,或‘理国之道’,或‘事理因果之道’,‘重玄之道’,‘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

    “这于虚极无为理身理国之道,未免持身有余,于谋国难成。”

    主张天子躬亲的就谋国难成?

    天子笑了笑道:“先生另一位阁臣打算推举何人?可要再思量一二?”

    王锡爵道:“这位不用思量,老臣推举见任礼部尚书罗万化。”

    提及罗万化,王锡爵没说半字推荐之词。但天子明白没有说,才代表说了很多。

    罗万化是王锡爵铁杆盟友,之前王锡爵就打算推罗万化取代林延潮为礼部尚书,结果弄出了焚诏打脸之事,然后王锡爵又打算用罗万化为吏部尚书,结果遭到顾宪成的打脸。

    吏部用一句‘翰林为宰冢善擅权,高拱故事’来怼之。最后陈有年为吏部尚书。

    这一次王锡爵又推罗万化入阁?吏部那边?

    天子欲问又止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但见王锡爵道:“阁臣增补必经廷推,若廷推上有这二臣的名字,臣推举陛下用之。若有不然……”

    “怎么先生还有第三位人选吗?”天子问道。

    但见王锡爵缓缓道:“启禀陛下,老臣自任首揆以来,至今日一年另六个月,老臣屡次上疏恳请陛下缩减宫中用度,如罢江南织造,停江西陶器,减云南贡金,出内帑振河南饥,陛下闻之并无半点相责,此老臣之恩典。”

    天子听了有些不自然,他当然没有半点相责,王锡爵的上疏他都没有同意就是。

    “老臣以为治国当以王道,无偏无党,无反无侧,以会天下于有极,然而无偏无党,百官以为不亲,无反无侧,百官以为谀上,譬如各省亏空,下面官员只知向请求朝廷减免钱粮,然不知汰苛吏,清弊法,裁冗费,视朝廷令旨于虚文,朝廷减免款项尽被上下中饱私囊……老臣这才明白治吏立法在于善政之先!”

    天子闻言面色铁青,最终露出无奈之色:“这些都是朝廷的积弊,非一朝一夕可以改之,先生不必过于责备。”

    王锡爵道:“老臣当政也常思何为无为?譬如一事一物不动时,你不去动他,是无为。一事一物动时,你不去让其不动,也是无为。盖无为并非无所为,而是在于运而不积。”

    “老臣读庄子马蹄一篇,以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木为过,故老臣主张上无为,而下有为。以为施政以放任自然为善治,以揉曲为直,矫正自然为不善治。”

    “但老臣读林延潮之书,却见林延潮云,三代之时人无知无欲,故而易治,故老子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但后来世间物欲横流,权谋横行,再使百姓弃智绝欲,再归于无知无欲已不可行,故而要治民者,先立以仁义之说,再以法制之!”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眉心一抖。

    王锡爵道:“老臣当国之初,一心想重归于高祖,成祖时政治清明的气象,但至今日才明白一时当有一时法,再归于高祖,成祖时气象已不可得,至于将来施政如何走老臣不知如何主张,与其尸位素餐,倒不如留待后人。”

    “至于老臣所举的沈一贯,罗万化二人,皆一世之才,但论及匡扶社稷二人力有未逮,至于抚世之才不是没有,就看陛下想不想用就是。”

    说完王锡爵起身道:“陛下,自古以来君臣相遇相成,始终完美如臣乎,谁乎?一出再出,千负万负,又博异常之宠以去如臣者,又谁乎?陛下再生之恩,老臣万死难以报答,今日以肺腑之言道之,还请陛下裁量,老臣先行告退!”

    说完王锡爵起身离去。

    天子看着王锡爵离去,默然不语。

    而在宫外还有另一人目视着王锡爵,此人正是田义。

    田义目送王锡爵,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之色,这时候一名小太监走到田义身旁对他耳语了几句。

    “是沈一贯,罗万化?还有第三人?”

    小太监低头称是。

    田义点了点头,然后冷笑一声。

    石府。

    石星正与一名仙风道骨的老者,以及数名官员正在饮酒。

    这位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沈惟敬。

    “这援朝平倭的大功,全仰仗沈先生,石某这杯酒先敬沈先生!”

    沈惟敬闻言抚了抚三尺长须笑着道:“岂敢,岂敢,倭寇鼠辈,惧皇上天威,摄本兵威名早有怯意,老夫过去不过一席话即束手而降!”

    石星闻言大笑,当即与沈惟敬对饮一杯。

    暖酒下肚,沈惟敬脸色更是有几分红晕大呼:“满上,满上!今日大家不醉不归。”

    石星大笑,一旁一名户部郎中给沈惟敬斟酒,阿谀之色十分明显。

    沈惟敬继续大吹牛皮,比如倭酋丰臣秀吉,小西行长见了他先是如何如何之傲慢,如何如何之无礼,但只闻他沈惟敬一句话下,在场倭酋无不色变,无不动容,无不颤栗。

    总而言之,沈惟敬他老人家是游刃有余,视百万大军如无物。

    沈惟敬酒喝得有些高,后来越吹越不像话,除了石星认真倾听外,一旁官员都有些听不下去,但即便如此还是要恭维几句‘诸葛孔明舌战群儒不过如是’,‘班超,王玄策不如沈公矣!’

    沈惟敬听了更是高兴,不久醉倒在酒桌上。

    却听他模模糊糊道了一句:“其实沈某哪里有什么功劳,全仰仗林经略只故!”

    众官员一听色变,这算是酒后吐真言吗?石星与林延潮不对付,是众所周知啊!

    大家看石星脸色确实有些不好看,连忙道:“沈游击醉了,醉了,快扶他下去休息!”

    当即数人将沈惟敬退下回房歇息。搀扶下沈惟敬掩面,眼中左右看了一眼,哪里是有醉意的样子。

    而石星与几名官员又重新回到了酒席上。

    这数人都是石星乡党心腹,故而沈惟敬走后,酒席上又是另一个气氛。

    一人出声道:“听宫里传出消息,王太仓似向天子举荐罗万化,沈一贯二人入阁。”

    “哦?”石星抚须想了想忽道,“这沈四明与王太仓似没什么交情吧!”

    “确实没有交情,故而才要举荐,为得就是保罗康州入阁吧!”

    “原来如此!”石星点了点头,“王太仓还有这一手,沈四明是当今吏部尚书陈余姚的同乡,这浙籍官员在朝堂上可谓声势不小,若沈四明入阁内外呼应……对了,这沈四明老夫记得是反对封贡的吧!”

    几位官员都是点头道:“正是如此。”

    一名官员道:“都已经说了贡道放在朝鲜了,还能在朝鲜铁山这样的要害之地屯兵,倭国另外赔银于本朝三十万,这些我等与玄苏,小西飞都已是谈得差不多了,那些官员还有什么不满意。”

    “京中户口外乡人十之五六,外乡人中浙籍之士又居十之五六,这……需谨慎啊!”

    石星点点头道:“沈四明此人处事阴柔,且城府深沉,他在阁中主持,若他反对封贡,那么何人可以阻之?”

    “赵兰溪素来无胆,张新建没有根基,沈四明若与陈余姚二人同气连枝,那么势必难制啊!我等必须寻一支持封贡的阁臣,万一东事再起,圣上怕是要问罪于我等了!”

    听了石星这么说,众人都面有难色。

    一名官员问道:“那么朝中有哪位大臣是支持封贡呢?上一次廷议除了元辅之外,满朝官员无一赞成封贡,都是许封不许贡!”

    石星来回踱步一阵,突然回过头道:“想来想去只有一人!”

    众官员眼睛一亮道:“林侯官?”

    “不错,这朝鲜之功堪合未定,若是我们与林侯官修好,送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到时林侯官有这朝鲜之功在身必然顺势入阁,而后在封贡之事上支持于大司马!”

    “只是……只是林侯官与大司马之间的恩怨……”

    石星闻言摆了摆手道:“我与林侯官并无私怨,只是封议之争罢了。这一次朝鲜之功九成在林侯官,石某一事归一事,这抗命之罪当劾,但倾世之功则当公布于天下!”

    众官员闻言纷纷道:“大司马高见!”

    “大司马果真公忠体国!”

    “大司马无私念啊!”

    石星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次日,朝鲜大功兵部终于堪定。

    李如松加其为太子太保,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本来石星还保荐李如松为辽东总兵,但几位言官认为李如松劳苦功高,应修养一二,故而暂未授辽东总兵。

    至于蓟辽总督宋应昌,则官拜兵部尚书,总督京营戎政。

    李如松麾下各将李如柏,李如梅,查大受等等都有封赏。

    而吴惟忠实授浙江副总兵,另赏赐黄金白银。

    南军将领之中唯独王必迪因于道之作梗,没有封赏,也没有抚恤。尽管朝鲜国主替王必迪申冤,但也被于道之按下不表。

    至于出使倭国给事中林材,因坚贞不屈之志,洞悉倭国虚实也被拜为右通政。

    而陈行贵则留在朝鲜没有回国,给朝廷报了一个病亡。

    林延寿因在山东手刃倭寇‘五人’的开挂之举,而被兵部如愿以偿保奏为千总,继续坐镇于山东。

    至于林延潮,石星将他的功绩列在第一,称其尽管有晋州之战抗旨之过,但不掩援朝破倭之功,另外朝鲜国王世子也不忘记林延潮,一致称他于朝鲜有再造之恩,经过兵部向天子陈奏。

    当然林延潮已是礼部尚书了,故而对他的封赏,石星不敢擅议,而是交给天子定夺。

    于是经过石星这么一上奏,顿时赢得舆论一致赞赏。

    石星因此在官场上获得一个‘不计前嫌’的美名,一时再也没有百姓往他轿子上投臭鸡蛋了,也再没有人背着指责石星为奸臣,甚至是石府的厨子出门买菜,京师百姓们都善意地偷偷多塞了一把!

    当此事经厨子之口由家人道之传到石星的耳中。石大司马仍是‘老夫一贯直道而行,岂是将区区物议放在心上’的口吻,然后默不作声地比平日多添了一碗饭。

    不过石星的好意林延潮没有领,他上疏言道,自己无一事成,朝鲜之功应当尽归于宋应昌,李如松等将臣,而林延潮自己也是难堪造就,故而决定辞官归里。

    然后天子准了林延潮的辞疏。

    吏部。

    文选司郎中顾宪成这几日很忙,自天子下旨五日后廷推阁臣二人后,他一直忙于此时。

    照例他与吏部尚书陈有年先去内阁值房咨询内阁大学士。

    但是上一次因为推举吏部尚书陈有年的事,吏部与内阁相互骂了半天,双边早就失和。

    尽管这一次廷推内阁大学士事关重大,吏部尚书陈有年,文选司郎中顾宪成仍是决定不经过内阁自行拟定名单。

    吏部尚书陈有年的火房内,他与文选司郎中顾宪成正相对而坐。

    陈有年抚须道:“这一次廷推阁臣,吏部没有请教阁臣,然后自拟堪任官员,万一被抓住把柄,怕是要被陛下重责啊!”

    顾宪成道:“回禀大冢宰,被除籍罢官降职,顾某早作好准备了,若是圣上降怒,顾某一人担之!”

    陈有年道:“诶,话不可这么说,你我休戚与共。但正是如此早就成了阁臣的眼中钉了。”

    陈有年说到这里不由一叹。

    “大冢宰,王太仓去位,阁臣论资历威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同时得到天子信任,百官畏服,将来朝政归于公议,又何必担心小人!”

    陈有年摇了摇头,顾宪成还是不死心啊!

    陈有年道:“以天下之公议,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何其难也?”

    顾宪成道:“大冢宰……”

    “好吧,这一次就听你之言,你打算推举何人?”

    顾宪成道:“顾某打算推举原任东阁大学士王家屏、南京礼部尚书沈鲤、原任吏部尚书孙鑨,前左都御史李世达,……”

    “慢着……”陈有年打断,“叔时,这些人除了沈归德,都是开罪天子而被贬斥的官员啊!”

    王家屏当了不到半年首辅,然后与天子吵架结果回家。

    孙鑨是前任吏部尚书,顾宪成的老上司,京察后与王锡爵大战一场,不少清流之士因此被罢官。

    还有前左都御史李世达,在京察时站在孙鑨一边,然后又与王锡爵做对,最后与孙鑨一并辞官。

    顾宪成道:“下官知道,但朝廷没有明文,廷推大臣不可从被天子贬斥的官员中推举。”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如此易触天子之怒。”

    顾宪成道:“王山阴,孙太宰,李总宪都是清正耿介之臣,为百姓社稷屡次上谏,最后蒙冤而去位。顾某身负几位重托,本意也是使言路通畅,民情随时可以上达,公议舆论可以约束天子之所为,此事若成功在社稷,利在千秋,若是不成,免官而去也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陈有年闻顾宪成之言语,点了点头道:“好了,既是如此就依叔时所言。”

    然后顾宪成又写了几名堪任官员的名字。

    其中有礼部尚书沈一贯、左都御史孙丕扬、原任吏部右侍郎邓以赞等等,都是名声显赫,为官很有清望的官员。

    陈有年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叔时,你这里是不是少了一个人?”

    顾宪成拿了名单又重新看了一遍,问道:“不知大冢宰说得是谁?”

    “罗康州!”

    “听闻宫里的消息,罗康州与沈四明皆为王太仓举荐陛下为入阁人选!”顾宪成言道,“沈四明不过是王太仓弄出来作个样子,这罗康州才是他真正要推举入阁的!”

    “王太仓要退了,何不卖他个面子呢?”

    顾宪成道:“大冢宰,当初罗康州与你争吏部尚书失败,怎知他是否会继续怀恨在心。而且他为王太仓推举入阁,若是下一个王太仓如何是好?”

    陈有年心道,如此可是将天子与阁臣都得罪了啊。

    但他还是决定支持顾宪成,他继续看名单,然后忽然又问道:“叔时,还有一人不在此列?”

    顾宪成问道:“还请大冢宰直言。”

    “就是新以朝鲜之功声闻天下的林侯官,你怎可少了他?”

    顾宪成闻言道:“回禀大冢宰,并非下官失察,只是若林侯官出任他职,顾某绝无二话,唯独阁臣不可!”

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重新廷推

    顾宪成一再顶撞,反对陈有年的意见,令人生出到底你是吏部尚书,还是我为吏部尚书的念头。

    但是陈有年丝毫也不动气,一来他这一次出任吏部尚书是顾宪成推举,若非顾宪成三番五次直面顶撞首辅王锡爵,吏部尚书早就是罗万化的了。

    二来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三人是当今清流官员中的领袖。在清流官员中有无比的影响力,陈有年必须借重。

    不过现在顾宪成反对推举林延潮,陈有年却有自己的主张。

    陈有年道:“叔时,张太岳后,朝中重臣如张四维,申吴县,王太仓权势赫赫,因其在圣上眼底都是能奉意而为的,而许新安,王山阴,孙余姚之去而在于圣上认为不附其意之故。”

    “再说眼下朝局似安实危,实应有一位有魄力,敢于任事的大臣出来,整治朝纲,再不济也要把局面维持下去。数来数去当今朝臣之中谁有此能,谁又有此魄力呢?你想此时此刻在圣上心底是如何想的呢?”

    顾宪成品陈有年话里的意思沉吟道:“大冢宰的意思是,林侯官不阿上意,却又有魄力整顿朝纲。圣上既担心他入阁后擅权,但又想启用他来主持朝局?”

    陈有年道:“不错,对我辈而言,他不阿附天子,将来不会是申吴县,王太仓之辈,可是他也有门生,士林清望的支持,将来怕会独断朝纲!”

    顾宪成道:“太冢宰明鉴!”

    陈有年道:“叔时,正因如此,一旦林侯官入阁拜相,我们与他就是异论相搅之局!”

    宋真宗时,王钦若出任宰相之后,真宗又把与王钦若派系不同、政见不同的寇准任命为宰相。宋真宗将此称为:“且要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

    顾宪成略一思索即道:“大冢宰所言极是!一眼看出了此中的微妙。”

    陈有年道:“身在朝堂上这么数十年,这一点眼光还是有的。此也是林侯官早就有意为之!”

    顾宪成疑道:“依大冢宰说来,难道林侯官布局在此?”

    陈有年笑着道:“叔时,听闻林侯官拜礼部尚书时,曾去无锡找你却吃了闭门羹。后来林侯官多次与你修好,还屡次朝廷举荐于你?你道是为何?”

    “他明知与你政见上有分歧,难道是给自己找麻烦?或怕得罪你?”

    顾宪成本闻陈有年之言,突而脸色一沉。

    陈有年看顾宪成脸色知道他已明白自己意思了,不过他却不高兴。

    但见顾宪成道:“大冢宰,林侯官已是辞官还乡了,此事圣上已是御准了。”

    陈有年道:“他要走,我们要留,否则林侯官,王太仓都走了,你我又何必留在朝堂呢?”

    顾宪成闻言神色一僵,有些难以接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一生的抱负,他不相信在陈有年口里,自己在天子眼中是如此地位。

    陈有年也觉得有些点得太透,少几分机锋在其中。

    于是他转而道:“叔时,林侯官有清望,亦有才干,推举他入阁,我们既是向朝廷推举贤能,也是众望所归。至于最后用不用却在于圣上,而不在于我们吏部。”

    顾宪成问道:“那么大冢宰的意思,是觉得圣上不用林侯官?”

    陈有年笑着摇了摇头道:“本部倒不是说用或不用,这一次廷推,我们吏部推举九名官员,再廷推出七名,而最后圣上从中钦点二人。本部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顾宪成道:“就算陛下用林侯官不过二成之数,但以林侯官当今声望而论,定在这七人之中。”

    陈有年道:“这有何不可,于公而言,有利于天下苍生,于私而言,也是为了吏部!”

    陈有年已是将此中玄奥说得非常明白了。

    顾宪成听完之后,站起身来向陈有年躬身一揖然后道:“大冢宰,下官承认与林侯官有私怨,但绝不至于因私害公。此人屡屡主张新政和变法,鼓吹名利,霸术,严法如此惑乱人心的歪理邪说。若他入阁施政,必会乱天下之根本。”

    “下官以为聪明才智太过并非好事,王莽,王安石何尝不是才华横溢之辈,但最后却祸国殃民!此事不可不鉴。治理天下还是当以正心清本为先!”

    “至于这异论相搅之局,足见林侯官心机如此深,若是他入阁将来必是弄权之贼。为宰相者德在于才之先,故林侯官不可为宰辅!还请大冢宰明鉴!”

    听了顾宪成之言,陈有年叹道:“新政变法哪有如此简单,就算当年之张江陵也是举步维艰。”

    说到这里陈有年又笑了笑道:“但既是叔时如此坚决,那么本部不强求。就以此为廷推时堪任官员之名单吧!”

    “下官谢大冢宰!”顾宪成长长一拜,然后离开了陈有年火房。

    火房中,一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步出来到陈有年面前,此人正是陈有年的幕僚。

    “周师爷,你怎么看呢?”陈有年问道。

    这周师爷笑了笑,手抚三尺长须道:“东翁,林侯官算得尽一个利字,算不透一个心字。他不清楚以顾叔时这强霸的性子,是不愿意入林侯官之局的。”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本部心底何尝不惋惜呢?本部心底也不认同,林侯官那新政变法的一套,但对其才气魄力还是佩服的。再如何他也不是张江陵。可惜叔时如此固执,不肯变通啊!”

    周师爷继续道:“东翁,有的人是留着路给别人走,如此自己的路也是越走越宽,还有的人,是不给别人路走,如此走着走着,自己的路也走没了。”

    陈有年大笑:“这话说的在理。”

    随即陈有年无奈道:“本部就是对顾叔时太容忍,到任以来无一事不迁就他。”

    周师爷笑道:“如此得罪人的事,东翁如何能在前头呢?顾叔时要去就让他去好了。”

    陈有年闻言大笑。

    紫禁城,慈庆宫。

    皇长子已是出阁读书第六个月。

    晨曦之中,皇长子早起读书,讲官孙承宗随侍在侧。

    孙承宗还记得去岁寒冬腊月时,皇长子要在慈庆宫中读书。

    慈庆宫本就是年久失修,而服侍的太监们也因天子,郑贵妃,故意不给皇长子生火。因此皇长子被冻得是瑟瑟发抖。

    孙承宗当堂怒斥服侍的太监,令他们立即给皇长子端来炭盆,这才令皇长子免于受冻。

    至于这样的事还有不少,内府时常克扣用度,以至于慈庆宫无法自给。

    孙承宗一面据理力争,一面劝皇长子要懂得忍耐。

    孙承宗明白如此可能会令天子的不高兴,但他更明白身为讲官就要为分内之事。

    一直到了现在寒冬早已过去,气候温暖,而在孙承宗屡次三番请求下,内府里也拨了一笔银子用于慈庆宫的修缮。

    想到这里,皇长子向孙承宗道:“孙先生,你昨日讲得孟子非不能也,孤还有些不明白。”

    孙承宗回过神来,皇长子天资不算聪颖,但论勤学好问倒是令他感到欣然的。

    孙承宗笑道:“殿下。这一篇是孟子的用心所在,讲到帝王的能与不能,用于王道之上。”

    “王者力足以举百钧,却不足以举一羽,何也?是不为也。王者能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一条舆薪,何也?是不见也。王者可以恩泽侧近,自己喜好的动物,却不愿恩泽百姓,天下,是不愿为之,而百姓不能安居乐业,王者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愿去看。”

    皇长子点点头道:“王者当以百姓为心,天下为心。”

    孙承宗笑道:“殿下,正是如此。”

    皇长子看向孙承宗问道:“时孙先生教导有方。孙先生为孤的讲官一年有余了,别的讲官都有回乡省亲,而孙先生的家离京师不远,为何从未见过你告假过呢?”

    孙承宗道:“孙某家中有贤惠的妻子照顾,家里本有些田地,前些日子又买了十来亩旱地,雇人耕种,故而日子还算过得。家里不需要孙某,但宫里却用得孙某。”

    皇长子点了点头道:“是了,听闻林大宗伯近日已是辞官回乡,孙先生到时候去送一送吧!你们好歹也是师生一场。”

    孙承宗闻言一愣,然后道:“殿下,孙某不能去送。孙某不仅是林大宗伯的学生,也是殿下的讲官。若是学生去送无妨,但殿下的讲官却不能送。”

    皇长子闻言长叹道:“孙先生是怕孤担上一个结交致仕大臣的名声吧,这是孤的错,连累先生了。”

    “殿下万万不可这么说,侍奉殿下是孙某的福分,臣还是继续解孟子吧。”孙承宗哽咽言道。

    慈庆宫内,师徒二人细细长谈,即专研经史,亦有人情世道。

    这一切自是落入有心人之眼,悄悄地记载下来。

    京城清晨,一层薄雾笼罩。

    因为入了夏,所以天亮得早。

    天边微微的晨曦下,但见京师里大街小巷里烟气蒸腾,大多是沿街的摊贩给早起的官吏百姓蒸煮饭食。

    京师街道两边都是发臭的沟渠,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夜卒有气无力地蹲在沟渠旁,或拄枪依在屋檐边两眼无神地站着。

    林延潮离京的清晨,看着这天子脚下的京师,但觉得平静却暮气沉沉。

    “大冢宰那边说,顾宪成反对提选老爷为阁臣堪任,他也不好反对,望请老爷见谅。”马车里陈济川低声与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闻言道:“若非朱金庭,我与陈有年本就没有太深交情。”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车帘外道:“这次离京看是真要走了,当年释褐,我从这正阳门坐着马车入城,也是如此的清晨,当时展明也在车上,最后金殿之上我被点中状元!”

    “那时候张江陵当国,京城上下还有几分气象,但现在……”

    说到这里,林延潮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今日他一身布衣,随行不过几辆马车,携家人下人准备返乡。

    因为担心有官员前来相送,林延潮起了一大早就出门。

    到了正阳门时,方从哲,陶望龄等门生等候在那送一送林延潮。

    离别之际自又是一番伤感,方从哲等人一面与林延潮叙别,一面看向京城远处。众门生唯有孙承宗没有到。

    “稚绳,真是的,怎么如此胡来!”陶望龄不由低声相责。

    袁宗道道:“诶,稚绳或许有什么难处吧!”

    “不错,他是皇长子讲官,或许顾忌一二,但尔张不也是皇长子讲官,为何他来稚绳却不能来。”陶望龄看着正与林延潮道别的李廷机言道。

    袁宗道一时语塞。

    正在这时候,一阵铃声传来。

    “避道!”

    “避道!”

    十余羽骑沿路呵斥,沿途百姓们躲闪慢了一些,都为马鞭所抽打。

    “是何人座驾?”陶望龄问道。

    一旁叶向高负手冷笑道:“是兵部侍郎于道之的座驾,他刚奉了皇命要巡视宣大,眼下此人圣眷正隆,自是张狂!”

    本是师生相送,但到了于道之座驾行来时,众人不得不避让一旁。羽骑还喝令沿途百姓必须跪道。

    林延潮此次致仕没有恩荣,之前以侍郎还乡时,还赐予驰驿,全俸什么。但这一次什么待遇也没有,好似复官后为朝廷白干了三年多一般。

    他虽一介布衣,但毕竟是致仕的二品大员。而众人之中官位最高的是国子监祭酒萧良有,虽是四品,但身为最高学府的学官见了吏部尚书也是不拜。众翰林们也是自持清贵,也不予理会。

    自有人通报了几人身份,故而这些羽骑也不敢啰嗦。

    众人目送于道之的座驾直直从正阳门下行过,很是十分威风。

    众人虽不明于道之在朝鲜所为,但也听闻此人贪婪的名声,有几分不屑。

    “落轿!”

    但见于道之的轿子在林延潮面前停下,于道之下轿后满脸春风地向林延潮,萧良友作礼道:“这不是大宗伯,萧祭酒吗?”

    于道之十分殷勤,半点没有骄色,更没有因林延潮致仕而在礼数上有半点怠慢。

    于道之与林延潮说了几句话后,再八面玲珑与众人一一寒暄,这才上轿而去。

    众门生看了于道之此举,倒是对此人方才的恶感淡了几分,至少此人会做人。

    “祸国奸贼谦虚退让故左右逢源,为国为民倒是耿介难容!”于仕廉冷笑言道。

    于仕廉身在这一次征朝赞画,本来要被提拔为郎中之职,但因顶撞了石星,又兼林延潮门生的缘故,这次没有被朝廷封赏。

    林延潮闻于仕廉之语笑了笑。

    于道之的车驾渐渐远去,他回首望向来路,京城依旧冷清至极。

    一等落寂的情愫涌上心头,林延潮淡淡地道:“稚绳终究还是没有来啊!”

    不久林延潮的马车离了正阳门。

    就在林延潮离京的次日,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于阙左门外,廷推内阁大学士。

    王锡爵辞相已成定局,赵志皋,张位二人以中旨入阁,威望资历都是不足。故而新廷推的两位阁臣将举足轻重。

    几十名官员立于城楼之下,就算身为九卿宰相,遇此场合也必须站着。

    与上一次廷推陆光祖入阁之际比较,这一次多了一些面孔,少了些老面孔,两载光阴已是足够官场上进行不少人事更易。

    该来的官员都来了,哪怕是病重在家的官员,这个场合都要到场。

    谁错过这样的场合,基本官场智商就是幼儿园水平了。官员但凡只要还剩一口气,爬也要爬来。

    当然除了首辅王锡爵,他称病未至,但他不在此列。

    国子监祭酒萧良有来得很早,吏部官员给萧良有堪任薄上名单时,萧良有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堪任薄上有官员的年资履历等等。

    名单有原任东阁大学士王家屏。

    南京礼部尚书沈鲤。

    原任吏部尚书孙鑨。

    南礼部尚书沈一贯。

    詹事府掌府事兼礼部尚书陈于陛。

    左都御史孙丕扬。

    前左都御史李世达。

    原任吏部右侍郎邓以赞。

    吏部左侍郎赵参鲁。

    萧良有看了名单,其中果然没有林延潮的名字,当然也没有之前在官场上传得沸沸扬扬的礼部尚书罗万化,而且孙鑨,孙丕扬,李世达,赵参鲁这几人都是非翰林出身。

    吏部与内阁矛盾之深可见一斑,这一次廷推阁臣,看来吏部是要与内阁扯破脸了。

    萧良有看到这里,不由长长一叹。

    “萧兄何故长叹?”

    萧良有回过头,但见是右通政林材,二人笑着作揖。

    这阙左门下大臣济济,不过他与林材二人是可以相互扶持的,而两年前廷推陆光祖时他们还不得入场呢。

    “我看这一次廷推后,朝堂又要多事了。”

    林材笑了笑,与对面一名相熟的官员遥遥作揖,然后道:“这么多年不是也是过来了。只看这一次王太仓去后,朝局上是否有新意了。”

    “难,除非……”

    林材道:“你我何尝不知,只是现在不是时候。”

    萧良有点了点头。

    紫禁城,猫房。

    张诚正给天子御猫喂食,顺带着打理猫毛。

    本来喂猫这样的小事本不足以劳动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但张诚知道投其所好的道理。只要这只御猫能在天子面前对他流露出一二亲近,就不妄他下如此功夫了。

    “老祖宗,外头廷推的结果出来了。”

    张诚闻言抚了抚柔软的猫身,将饲碗放在一旁,左右给他搀扶起身。

    张诚自嘲道:“毕竟上了年岁,这腰也不利索了。”

    左右连忙道些,老祖宗身子利索,比我等还好的话。

    逢迎声中,张诚拿过廷推名单。看了一半,张诚眉头一挑,然后干笑道:“下面是怎么回事?这官越当越不懂事了。”

    一名火者道:“听闻这一次预拟廷推名单是文选司郎中顾宪成的主意。”

    “除了他还有哪个官员有这么大的胆子!咱家当年还真是看走了眼。”

    “老祖宗说得是,咱们大明朝还轮不到这些人说得算。”

    张诚点点头道:“是了,这堪任阁臣平日言行交游都备好了吗?”

    对方奉上一叠纸道:“今早刚从东厂那抄录的,但还有不全,其余的晚上再给老祖宗送来。”

    张诚点点头,当即对旁人道:“立即随咱们面圣。”

    乾清宫里。

    天子正与郑贵妃与皇三子一并用膳。

    虽说是家常小宴,但三人面前饭食百余盘,经侍者一一奉上。

    但见皇三子吃得是津津有味,郑贵妃见此不有抿嘴微笑,天子也是一脸慈爱的样子。

    “陛下,咱们皇儿的胃口真似你当年。”

    天子笑道:“不错,似朕当年。”

    说到一半郑贵妃突而落泪。

    “贵妃怎么了?”

    郑贵妃拿巾帕拭泪道:“皇儿已是九岁,过了几年就要出外就藩,臣妾和皇上不知还能陪着皇儿几年。”

    天子闻言神情也是一黯,然后道:“皇子成年后就藩这是祖制,朕何尝不想让皇儿留在朕几年,只是……大臣们不肯啊。”

    郑贵妃垂泪道:“皇上春秋正盛呢,他们就一个个巴结起未来的储君了。”

    天子闻言也是无话可说,这时候但见外头张诚,田义,陈矩一并都在廊下候着。

    用膳后,天子会见三位司礼监太监。

    待天子看过廷推名单将奏本按在桌案上,笑着问道:“张伴伴,你说这廷推推得如何?”

    张诚道:“回禀皇上,内臣以为这一次吏部没有潜会皇上的意思,而并非显逆圣心。堪任阁臣向来都是从翰林中选拔,吏部这一次推举确实是失察了。”

    “仅仅是堪任官中有非翰林出身吗?吏部这次不是失察,而是在市恩,在因私坏公!”天子陡然抛出这一句话,令殿内的张诚三人都是不安。

    天子道:“王家屏致仕两年,居然列在第一名,吏部这是何意?是联合在京官员来一起反对朕吗?”

    “吏部不知陛下意在堪任阁臣,而不是起用先任阁臣,这是吏部行事有误。”

    “行事有误?吏部这是在擅权!”

    天子动了雷霆之怒了。

    不过想想也清楚,最后这堪任名单上,官员推举从高到低分别是王家屏,沈鲤,孙鑨,沈一贯,孙丕扬,李世达,邓以赞。

    以往廷推阁臣之中也不是没有外官陪跑的例子,但七人之中竟有三位非翰林出身,吏部显然是要与内阁干上了。

    非翰林不入内阁就如同一句空话。

    而这七人之中王家屏反对过天子,李世达反对过王锡爵,孙鑨反对过天子和王锡爵,但就是这三人在廷推之中分列一三六位。

    顾宪成拿出这个名单的意思,难道就是为了证明天子在百官之中是多么不得人心吗?

    难怪天子见此名单火冒三丈。

    张诚连忙与一旁猫监示意,对方会意立即将天子心爱的御猫捧出。

    天子手抚御猫柔顺的毛发,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朕记得王先生推举了罗万化,为何堪任阁臣之中没有他的名字,难道礼部尚书也不与推了吗?吏部都推了什么人来?索性陈有年也如陆光祖一般入阁好了。”

    田义道:“皇上,据臣所知吏部尚书陈有年身子一向不太好,此次是由其属官主张。”

    天子道:“自赵南星,顾宪成入吏部以来,其恣意行事不是一次两次,朕必须予以重谴!”

    张诚道:“陛下,吏部文选司郎中已是三易其官,是否再斟酌?”

    天子斥道:“朕罢一个吏部文选司郎中都罢不得吗?不仅如此,朕还要将廷议打回去重推!”

    天子不满意廷推结果,而下令吏部重推官员也是有的事。

    不过在万历朝此举倒是很罕见。

    难道七名堪任阁臣就无可用之臣吗?圣意如何,众人都是不清楚。

    “陛下真要重推吗?此事还请三思啊!”

    天子冷笑道:“你们看不出,这七名堪任阁臣真正能用者是何人?”

    三人定睛仔细一看,没错,堪任阁臣之中有四人在天子心中是没有资格的,然后再从剩下三人中点选两人为阁臣范围太小了,或者说是意图太明显了。

    张诚道:”邓以赞廷推位列第七,资历威望明显不足,再去掉王家屏,以及三名外臣,那么吏部真正要推的是沈一贯,沈鲤二人。对于陛下而言……吏部果真是在擅权!”

    田义道:“陛下洞察之明,神武之断,此臣等不及啊!”

    天子点了点头,继续手抚御猫道:“朕早就看出了顾宪成的用意,故而才责吏部在擅权,吏部一口气推举了七个人,实际只有二人可用,方才朕为何问罗万化?正因为吏部不愿朕用罗万化,文选司郎中手握推举堪任官员之大权,但却如此弄政,着实可恨!”

    “故而朕主张罢掉顾宪成的官职,并重推阁臣!立即传谕内阁!”

    “臣等遵旨!”张诚三人立即回答。

    然后中书官李俊奉旨至内阁将旨意传达给尚在阁理政的赵志皋,张位。

    吏部与内阁不和已久,这一次廷推阁臣,陈有年,顾宪成丝毫没询问过赵,张二人的意思,此举早就令内阁不满了。

    二人将此事告知王锡爵后,三位阁臣分别上疏,表面上为吏部求情了一番,但最后还是将顾宪成罢免,并重推内阁大学士。

    (本章完)

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乘舟梦日月

    免职重推的诏令下后。

    天子下诏严斥,以会推七人中有吏部尚书与左都御史为由,指责吏部“显属狥私”,将顾宪成贬官外调。

    先是吏部尚书陈有年上疏为顾宪成求情,随后户科右给事中卢明诹,兵科右给事中逯中立、礼部郎中何乔远又分别上疏援救顾宪成。

    顾宪成也上疏自辩……吏部铨曹也,非其人不可居于重地,既居于重地不可疑其人。即以专权结党为嫌,畏缩阻消,自救不暇,则铨曹之轻自臣而始,此臣之罪也。

    但是顾宪成上疏及同僚相救,反更被天子视为结党营私,将顾宪成除籍为民,并在诏书上添了一句‘永不录用’。

    吏部尚书火房。

    陈有年坐在堂上与周师爷喝酒。

    周师爷见陈有年脸上满是郁郁,不由宽慰道:“东翁,顾叔时之去,也是他自己之故。你不必太介怀了。”

    陈有年摇了摇头道:“顾叔时之才可称一时……可惜心胸不能容物。”

    “老爷,何出此言呢?”

    陈有年道:“你可知道革职旨意到时,顾叔时对左右同僚笑称,庙堂之上寸许转缓之功千难万难,怎么及得水间林下一句讲学之效,他此去将效仿林侯官回东林书院讲学了。”

    “哦?顾叔时竟说这话?”

    陈有年点点头道:“是啊,顾叔时之言乃诛心之言,自己被斥罢了还要扯上林侯官。非要二人一个都回不到朝堂上吗?”

    周师爷道:“这或许就是瑜亮之争吧!没有林侯官,以顾叔时之才望,可谓天下士林之领袖,但有林侯官在,他只能屈居次席吧!”

    陈有年笑了笑,一口酒仰头呡下。

    “周兄,你我相知三十年,从当年老夫任刑部主事时,你就跟在我身边。很多事你都能替我拿主意,而且拿得很好。这一次你还要帮我,替我想一想如何拟定阁臣,既不违上意,也不负百官!”

    面对陈有年如此信任,周师爷有些感动:“老爷,如此我就大胆做主了,现在文选司郎中空缺,陛下的意思是要东翁一人主张。”

    “从圣意来看,外臣不能选,致仕大臣不能选,那么可以推升的大臣也就那么多了,下面数过去,不是资历不足,就是威望不够,如此下去怕是要滥竽充数了。”

    陈有年点点头,又是一口酒道:“昔日吏部重推,本朝虽有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但是毕竟未列成文。但这一道旨意后,吏部堪任官员怕是连推选外臣也不得了,吏部权轻自此而始了。以后未揣摩圣意廷推,就有结党之嫌,又要我吏部尚书何用?”

    周师爷连忙道:“东翁,万万不可这么说啊。”

    “还是那句话,你替我拿主意。”

    周师爷站起身捏须踱步一阵,然后走到书案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然后递给陈有年道:“老爷,这一次廷推,你将此人列入如何?”

    陈有年看了微微变色道:“东翁,此人?”

    周师爷问:“东翁,他不是翰林出身吗?还是当今礼部尚书。”

    陈有年道:“不妥,顾叔时极力反对此人入选,若是我将他名字列入,恐怕会背负上一个阿上的名声,从此以后抬不起头来。”

    周师爷笑着道:“那就再加上一个名字。”

    周师爷又在纸条上添了一个名字。

    “东翁,此人也是翰林出身,也曾任过礼部尚书啊。”

    陈有年容色稍稍舒缓,但仍是迟疑着道:“可是……陛下先前的旨意是,凡致仕官员不可与推啊!”

    周师爷笑道:“陛下指得是王山阴,他是致仕阁臣,故是添补阁臣而非起用阁臣,这致仕阁臣不与推,而并非致仕官员不与推。至于此人是致仕,但却并未出任过阁臣,又有何不可?”

    陈有年沉吟了片刻,然后道:“话虽是如此,原先与顾叔时商议时也是意属于他,怎奈顾叔时执意反对,但今时不同往日万一再引得圣怒……”

    周师爷笑了笑道:“东翁方才不还是恼吏部之权被侵夺一事,所以必须这二人一并与推,前者是王太仓举荐的,后者则……则是出自天下公论!至于如何选则在于陛下!”

    陈有年笑了笑道:“说得好,无论是谁入阁,这份人情本部都是可以用一辈子!”

    周师爷略一沉思道:“还是东翁考虑周全,不仅是人情,如此士林公论也会站在老爷这边的!”

    五日后阙左门重推阁臣。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阴霾密布。

    山东,河南大水,闹了洪灾。这大旱之后,又遇洪水,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两省百姓日子过得极苦。

    南方也不太平,王自简在南直隶举众起义。

    现在众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河南,山东老百姓受灾,南方农民的起义,一时都上不了官员们议论的台面。

    百姓受灾,农民起义对于朝臣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此事常有,而廷推宰相而不常有。

    林材,萧良有仍是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聊天说话。

    “众朝臣都是对皇上打回之前廷推重议有所微词,而对河南大水,南方的民乱却无人关心,朝廷至此……”萧良有摇了摇头。

    林材经历这么多事,心境早是不同:“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牵涉多少朝臣们荣华富贵,怎可视之等闲。至于百姓们……又有谁能,谁敢替他们说话?”

    正说话之间,众人看去但见礼部尚书罗万化身着大红绯袍与一众官员抵至,此人前呼后拥声势不小。

    清流官员看见罗万化前来,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他们以往有多厌恶王锡爵,今日就有多厌恶罗万化,不过谁都明白作为现任礼部尚书罗万化,手底下自有些门生故吏作为他的班底,你不去逢迎,自有人去逢迎。

    而且在廷推阁臣之事上,礼部尚书向来是储相第一人选,故而上一次顾宪成千方百计也要将罗万化排斥在吏部推举之外。

    罗万化站定之后,与簇拥的官员们谈笑风生,极为引人注目。这一次廷推,朝堂上下也有不少人意属于他。从他自信从容的笑意来看,似胸有成竹。

    萧良有,林材对于罗万化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恶感。

    尽管清流对王锡爵,罗万化多有批评,但他们明白当政之人谁无人说?在台下说得如何如何天花乱坠,动则指责执政来博取舆论支持,其实换了他们上台又有多少斤两。

    这时候天色愈发阴沉,眼见马上就要下一场倾盆大雨。若是在这样下去,怕是廷推未半,众官员们都要淋成落汤鸡了。

    正在细想之际,吏部尚书陈有年发话……廷推开始。

    似也觉得天气不好,马上就要下雨的缘故,吏部也缩短了很多走流程的步骤。

    堪任薄也不发了,至于堪任官员的名单,由吏部左侍郎赵参鲁一一将官员们履历姓名念过。

    先任礼部尚书林延潮……

    听到这个名字,林材,萧良有神情都是一松,眼底充满的希望。不过林延潮只是吏部所提的九名堪任官员中的一人,竟也是其中一人。

    万历二十二年这一日的廷推,林延潮的名字第一次进入了阁臣的堪任之列。

    这个时候,天色却依然阴沉,望之压抑异常。

    但见赵参鲁继续言道:“现任礼部尚书罗万化……”

    话音刚落,这时候却见一名官员走上了阙左门下台阶。

    出此变化,众人都是一惊,是谁如此失仪。待看对方,不是别人而是礼部尚书罗万化。

    罗万化并非小臣,绝不会贸然行此越矩行为。

    “少宰打搅了!”罗万化向赵参鲁一揖。

    赵参鲁连忙还礼,他看了一旁陈有年一眼,然后道:“大宗伯,有什么事可否容后再说?”

    但见罗万化道:“少宰,罗某要退出这一次廷推!”

    “大宗伯此言何意?”

    陈有年,赵参鲁等吏部大臣身子微动。

    罗万化从容地笑了笑,环顾左右朗声道:“罗某要退出此次推升!”

    阙左门下众官员们都听清了罗万化之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萧良有吃惊之后,看向台阶之上的罗万化。

    身为状元,罗万化可谓一表人才,但多少年不附权势,一直被打压,他的气度可以用清傲孤高以形容。

    “愧对诸公!”罗万化环揖后,大步离去。

    众官员们看着他孤傲不群的背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罗万化是隆庆二年状元,是次辅赵志皋的同年。

    时与罗万化同科考取的陶堰人陶千变也是俊才。罗万化被钦点第一名后,时人笑称:“千变不及万化。”

    张居正为首辅时,罗万化多次不卖他的面子,其家仆游七请罗万化作记,被罗万化怒斥。

    罗万化为科考官,张居正令其婉转通融于他的儿子,被罗万化拒绝。

    故张居正在位十年,罗万化一直不能升官。

    天子不设储位,又是罗万化上疏直言,后贬至南京。

    荣华富贵,有人毕生求而不得,有人却视之如敝履!

    罗万化走后,不少原先反对他的朝臣们反是对着他远去的背影长长一揖。

    萧良有,林材也默然一揖。

    但也有人认为罗万化是任性之举,就因为顾宪成之前廷推阁臣时没有将他列名其中,所以他才恼怒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在这一次廷议中负气而去。

    事隔多年后,有人记起此事,称罗万化是为了避让某人,成就其位。

    但无论如何说,罗万化辞官归里后就此事没有作一字解释。

    罗万化走后,阙左门继续廷推。

    紫禁城上的天空,风云变化,转眼间暴雨降至!

    “现在仅余八名堪任官,诸公只需推举两位,在他们名下作‘正’,‘陪’二字。”陈有年看了一眼天色后,开口言道。

    漕河上,大雨。

    水驿之内,驿丞迎来了林延潮一行。

    驿丞在这条驿路见过不少致仕官员,或者授官的入京官员。

    但似乎林延潮如此年轻就致仕的二品大员,还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

    驿丞办事很是稳妥,虽是外面下着大雨,但他依然是让驿卒给林延潮一家人安排了干净的驿舍,还吩咐驿卒给林延潮端来热腾腾的饭食。

    而方才大雨时,林延潮虽在船上,但下船时鞋不小心踩到泥有些脏了。

    驿丞看见后立即给林延潮换上一套新鞋袜,同时命几个懂眼色的老驿卒服侍,端来洗脚的热水。

    林延潮见此也是领情,脱去了鞋袜,双脚浸在热水里。

    林延潮但觉浑身通泰,此中滋味难以形容,这一刻旅途的疲乏尽数消散去。

    “大宗伯,这水可还行?”

    “行,”林延潮点头,然后双脚在盆里搓了搓,双手则按在挽起的裤腿上,“驿丞办事很周到。”

    “不敢当,大宗伯谬赞了,服侍您老人家是份内之事。”

    看着满头白发的驿丞称自己老人家三字,林延潮笑了笑道:“驿丞在此一任多久了?”

    “三十七年了。”

    “哦?为何迟迟不得升迁?”

    驿丞苦笑道:“回禀大宗伯,几任县太爷都觉得卑职在本县驿站办差甚好,不让他任。”

    林延潮不由失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驿丞请坐下说话。”

    “卑职不敢……卑职谢大宗伯赐坐。”

    林延潮与驿丞闲聊,这边驿卒给林延潮端来一盆卤水羊蹄,二人就着酒边喝边聊。

    驿丞觉得林延潮没什么架子,慢慢地话也多了。

    “这么说去年大旱没有收成,本县百姓只能靠番薯为生计!如此说来真是苦了老百姓。”林延潮叹息道,“驿丞有什么话不妨直言?不要放在肚子里。”

    驿丞心想,此人虽年轻,却忧国忧民,关心民间疾苦,着实是真正的好官。

    于是驿丞鼓起勇气问道:“敝县看来百姓穷困潦倒,许多人一生温饱不得,似还不如嘉靖时候。卑职斗胆敢问大宗伯一句,这天下难治乎?”

    林延潮看着驿丞笑了笑,拿起羊棒骨道:“驿丞,你看这天下就如这羊骨好肉早都给啃去了,剩下难啃,筋头巴脑的肉也不多了,下面要想再找肉吃只能敲开骨头了,这也是为何天下越来越难治的道理!”

    驿丞道:“这有何难,拿个棒槌敲开来吃!”

    林延潮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当浮一大白!”

    同饮一大杯酒,林延潮与驿丞同时大笑。

    说完林延潮看向驿舍之外,但见外头暴雨如注,雨声轰鸣。

    驿舍外悬挂的暖黄灯笼在暴雨中摇晃不定。

    百里之外,雨水亦落在紫禁城宫内的庭院,宫墙巍峨。

    走廊上天子正看着庭院这场大雨。

    张诚,田义,陈矩都捧着奏章站在天子身后。

    “河南,山东去年大旱,今年又是大水,南京有乱民起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啊!”天子叹道,“朕亲政这么多年,为何一事接着一事?满朝之上又有哪个大臣,真正能为朕忧心这天下,都只念着自己荣华富贵吧!”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有王老先生与几位阁臣主持国事,大可放心。”

    “这一次重推阁臣,五十五名廷臣,有五十三人都推了林延潮,”天子的声音厚重平缓,“真可见……可见众望所归啊!你们说是不是?”

    “陛下,再多官员推林延潮又如何?但用与不用还在于圣断!”张诚接话道。

    之前王家屏为百官廷推第一,被天子打回重推,而这一次林延潮廷推第一,五十五名与推廷臣有五十三人推其,甚至与林延潮有一争之力的罗万化也半途退出了廷推,成为一段避位待贤的佳话。

    不过打回不打回,确在天子的一念之间。正德皇帝当年不也曾三度打回百官廷推。

    天子笑了笑道:“可惜众意难违,不如索性就让他试一试?陈矩你看?”

    陈矩额上渗汗跪下道:“回禀陛下,廷推阁臣,兹事体大,老臣不敢置一词。”

    “倒是个谨慎的人。”天子笑道。

    “张诚,你是掌印太监,还是你来说!”

    张诚想了想道:“老奴以为,陛下之圣怒如同这雷雨一般,既要无情肃杀,但过了后也要旭日普照!陛下当初准许林延潮辞官,就是告诉他用与不用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陛下用臣子是一句话,但不用臣子也是一句话。但凡明白了这一点,大臣们就明白了何为侍君之道了!”

    一道又一道钟声回荡在紫禁城间。

    “好一个雷雨终于停歇之时,还是要让普天之下沐浴君恩,”天子转过身来道,“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朕虽乾坤独断,但却不是惜才之君!”

    闻此言之后,张诚,田义,陈矩一并拜下,他们心底默默道,事情总算有了了解。

    “林延潮离了京师没有?”

    “已是离京七日了。”

    “现在哪里?”

    “回禀陛下,听闻是被暴雨阻在了运河上。”

    “可听说什么怨怼之词啊?”

    “据东厂回禀,林延潮还未上疏辞官,即已告诉家人收拾行李并无声张,离京之日只是几个门生来送。席间并没有说什么话。”

    天子点了点头道:“林延潮的几个门生来送?那孙承宗来了吗?”

    张诚一怔道:“唯独就是皇长子讲官孙承宗没有来送,令他颇为……难过。”

    天子闻言微微笑了笑:“这是师生反目了吗?”

    “料想过去,或许孙承宗为皇长子讲官,自知分寸,怕给皇长子背上一个结交大臣的名声。”

    “老奴斗胆问一句陛下,为何问孙承宗呢?”

    天子淡淡地道:“林延潮若有图起复之意,必是一心结交皇长子。”

    张诚诚心道:“陛下圣明,观人以进退之间!”

    “他这一路才出了通州不远,不是怕朕的旨意追不上吧!”天子微微一笑,张诚,田义都是同笑,独陈矩没有笑。

    “王先生虽推沈一贯,罗万化,但又屡劝朕当用救世之臣,其意所指朕早已明白,就如此吧!”天子目光望着远方,肃容道:“张诚,拟旨!”

    玉音落下。

    下了一日大雨,直到了晚间时暴雨方歇。

    经过一番暴雨,河水涨溢,驿舍前但见运河边停泊的漕船星火点点,远山**散去,露出星斗。

    脚穿草鞋,身着葛衫外罩蓑衣,头戴斗笠的林延潮提着灯笼驻足了片刻,正巧有一走舸系在岸边。

    一时兴之所至,林延潮解了船绳,将灯笼系在船头,然后自己拿起摇橹划起水来。

    尽管蓑衣在身动作有些不便,但林延潮自孩童时就游戏江上,于袅水划船自是驾轻就熟。

    转眼间船已是离岸数丈。

    摇船片刻,但见渐渐云开月明。

    大雨过后的河水不见浑浊,反显清澈,倒映着漫天星斗,一轮明月浮在船头。

    林延潮撑船至此兴起道:“纵是一条河流也可比之沧海,正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然,若出其里。’”

    说到这里,林延潮望此景色不由入神。

    这时候河岸边传来一连串泥泞的脚步,一个声音:“县尊,着蓑衣者就是大宗伯!”

    “在哪?”

    数名官吏提着火把,一名穿着青袍官服的官员随着老驿丞所指望去,果真一名身披蓑衣的男子,正荡舟于河上。

    老驿丞欲唤却为这名官员止住,左右不知何故。

    但见这名官员捏须沉吟了片刻,徐徐道:“昔日文王于磻溪边遇姜尚,商汤礼下伊尹前,伊尹曾梦乘舟过日月。”

    左右官员都是会意微笑,县丞出声道:“听闻大宗伯少时遇本省提学观风社学,当时大宗伯以千字文里的‘磻溪伊尹,佐时阿衡’答曰,此事传为一段佳话。”

    “正是,正是”。

    “此乃命中注定的救时宰相,林公能够出山,天下有救了!”青衫官员颤声言道,左右望着星斗下泛舟于河水的林延潮此刻也不由如此想到。

    “县尊,大宗伯的船欲走远了。”

    青衫官员脸色一变当即呼道:“大宗伯!”

    左右官员慌忙于岸上一并齐呼。

    “大宗伯!”

    林延潮划船回至岸边,但见一众火把之下,众官员皆是在岸边拜倒。

    “诸位这是何意?我已是致仕,与百姓无二,实不必多礼,起身说话。”林延潮扶着摇橹言道。

    “回禀大宗伯,京师……京师有旨意传来,卑职等在此请大宗伯稍待片刻。”

    “哦?”

    林延潮脱下斗笠蓑衣,将挽起的裤腿放下,抚须沉吟不语。

    “大宗伯是……”县令本欲提醒林延潮更衣接旨,但却见他挥了挥手,当即不敢再言。

    片刻之间,林延潮忽向县令道:“父母官,你以为这浮在河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

    县令一愕,想了半天方道:“卑职愚钝,不解大宗伯之意。”

    林延潮放声笑了笑。

    说话间天色将明,这时忽河岸远处数骑驰来,其中一骑背着明黄色的包袱。

    “启禀大宗伯,中使来了。”县令言语间有喜色。

    马蹄声由远至近,骑手至林延潮面前数步停下。

    “恭喜大宗伯,贺喜大宗伯!”中书官李俊见林延潮着葛衣短衫,丝毫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是读书人之风流。

    他郑重向林延潮行礼道,“皇上请大宗伯立即回京入阁办事,这是旨意!”

    林延潮接过圣旨,但见圣谕上唯有简短的一句话。

    “着林延潮,沈一贯兼东阁大学士,在内阁同王锡爵等办事!”

    明朝内阁大学士都有前后位序之分。

    首先看官位,如果一个着尚书衔,一个着侍郎衔,那么尚书比侍郎位高。

    其次看殿阁,中极殿大学士最尊,其次建极殿大学士,再次文华殿大学士,再次武英殿大学士,再次文渊阁大学士,东阁大学士最末。

    若是官位相同,殿阁相同当如何呢?

    就是看入阁先后,早一年入阁的比后一年入阁位序高。

    而林延潮与沈一贯都是礼部尚书衔,又同是东阁大学士,而且还是同时入阁位序如何排呢?

    那就要看圣旨,吏部咨文的排名先后,何人在先,何人在后。

    从旨意上看林延潮排名在沈一贯之上。

    晨烟退散,江风吹拂葛衫,林延潮手捧圣旨面朝北方拜道:“皇恩浩荡至此,臣临表不能自已。”

    李俊微微笑着道:“大宗伯,与咱家一同进京吧!”

    李俊相邀却没什么真诚的意思。

    倒不是其作伪,而是明朝宰相入阁之前,还有一套流程,那就是三辞三请。

    如此以示天子礼遇之隆,自己不情愿,勉强出仕,若是一接到了圣旨就急不可待的拜官会成为官场上的笑柄。

    但见林延潮对李俊道:“请禀告皇上,臣闻天命,不胜感戴。臣学识本是平常,又非经济之才,不过侥幸遭逢于圣主,侍从于帷幄,徒然有些微末雍容劝诵之功,实缺乏建白之效。今圣主敞开内阁以延四方之贤,此乃是机衡之司,腹心股肱重地,非雅量之士不可居此,必宿望之辈方可以服人,还请中使代为陈述陛下,臣才浅德薄不敢拜领阁臣之位。”

    李俊与一众官员听了林延潮这话不由在心底连连赞许,什么是宰相气度,今日在林延潮身上见到了。

    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雍容得体,实贤相之风啊!

    李俊笑着道:“大宗伯何必过谦呢?圣上百官皆以台阁之位意属于公,实不应该因此有所推辞,还请视在社稷上勉为其难!”

    “还请大宗伯勉为其难!”县令等一众官员无不陈词。

    林延潮但闻众人陈情沉默不语。

    李俊心底一惊,莫非林延潮是真辞不是假辞?就如同罗万化一般。

    “此乃肺腑之言。”林延潮临河道,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时,老驿丞突然跃步向前对着林延潮叩头道:“大宗伯,还请救救苍生,救救天下吧!”

    老驿卒连连叩头在泥地中。

    林延潮上前将老驿丞扶起道:“我辈读书人,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也!出则不过教化一时,处则教化万世!孰轻孰重乎?”

    “大宗伯!”

    天渐渐亮起,河上的乌篷船灯火一盏盏地熄灭,炊烟袅袅升起。

    中使一行与众官员都候在岸边,不敢置一词。

    但见林延潮道:“唐玄宗即位,用宰相姚崇,姚崇上十事要说。唐玄宗用之,大唐遂此中兴,有开元盛世之气象!”

    林延潮此言一出,李俊及众官员无不大喜。

    李俊喜出望外地道:“大宗伯,别说十件,就是一百件,咱家也当奏于陛下。”

    林延潮微笑道:“我岂敢自比姚崇,姚崇十件,我只需一件就好了。”

    李俊犹豫道:“敢问大宗伯,是哪一件?”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众人不知不觉屏息静气。

    林延潮于河畔踱步,片刻后立定脚步道:“请皇上下旨,复故相张太岳名位!”

    “什么?”

    在场官员无不瞠目结舌,连李俊也是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们仿佛看见当个上气壮山河天下为公疏的年轻官员,在金殿上被打落衣冠,下诏狱。

    林延潮悠然道:“复故相张太岳名位,非林某一人之愿,而是万千读书之人愿!请皇上俯允,还公道于张家,还公道于天下!”

    林延潮说完大步离去,旭日从身后升起。

    仿佛之间,林延潮似听耳边有个声音。

    宗海你若以知足不辱,功成身退来劝老夫那就错了。老夫既为宰相,就不怕得罪巨室。

    汝难道不知当今之天下杂草丛生,已害花之不殖,若不除草,花无以为生。

    老夫差点将你两度罢官,你不怨我。

    你是真正要萧规曹随,匡扶天下之人,正欲为此,故你在持天下之柄前,才不让人生出防范之心。

    宗海,老夫身后,你可否看顾老夫家人?

    林延潮停下脚步,想起了死去了张敬修,还有被贬至烟瘴之地的张嗣修,张懋修。

    耳畔话音回响,林延潮似回到了当年那个相府,那个初入官场未深的自己身上。

    “你人微言轻时,老夫不会要你作什么,若有一日你为宰执,权倾朝堂,言盈天下之时,那么替老夫恢复名位,照顾老夫之家人……”

    长风呜咽,寒江孤影,不见故人。

    “中堂,你交代的事,我…”林延潮对着天际深深一揖。

    “若你泉下有知!”

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托付

    乾清宫外。

    “这几日陛下小感风寒,你先与咱家说吧?”

    张诚一条磨着指甲,一面慢慢悠悠地对李俊言道。

    李俊身子瑟瑟发抖,将一本奏章双手捧上递给张诚。

    张诚道:“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张诚接过奏疏扫了几行,神色巨变。

    “不许下文书房!也不许备档!”张诚言语中有几分仓皇道。

    李俊惊喜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焚掉此疏。”

    “焚掉?当今东阁大学士的奏疏,岂是你想焚就焚的,”张诚定了定神道,“立即让陈矩来此商量。”

    “但若是陛下问起来?”

    张诚斥道:“在陛下醒前,此事必须有了结,你还不去请陈矩!”

    不久后陈矩抵达,张诚将奏疏递给他,然后道:“你看看,你看看,林延潮这是犯上作乱啊!”

    陈矩默不作声看了一遍后道:“那么宗主爷的意思?”

    “你出面劝说,让林延潮撕掉此此疏,咱家可以此疏从没看到过,一旦陛下醒来,就木已成舟,事成定局了。到时候你我都要遭罪!”

    陈矩又读了一遍疏道:“宗主爷,退不得!”

    “为何?”

    陈矩悠悠言道:“林侯官这显然是效仿姚崇,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顾不伟哉,这是当年欧阳修说的话。”

    “你!”张诚重重拂袖。

    陈矩将疏还给张诚道:“此事我实在办不到,还请宗主爷不要为难我了。”

    张诚冷笑道:“陈公公,在御前你多次替林延潮说话,若皇上见此疏盛怒之下必以为你与林延潮勾结犯上,呵,当然你要是作冯保,此话就当我没说过。”

    陈矩闻冯保的名字,不由色变,随即苦笑道:“宗主爷,你这是要杀了我,若是我真有办法,定让林侯官退出此疏了,可是实在是无能为力。”

    张诚面色铁青,心底却是欢喜极了:“到时候不要怪我见死不救。”

    陈矩这时候道:“宗主爷,今日我有句本不该说的话,再我大明朝,圣上,那帮大臣们,还有咱们司礼监鼎足而三。若是那帮大臣们由着皇上折腾,那皇上还要咱们干什么?”

    这会轮到张诚神色巨变。

    陈矩低声道:“宗主爷不要忘了,当年你是凭着抄张太岳的家方有今日荣华富贵的,若今日林侯官受重谴,以后那帮文臣们会饶得过你?张鲸之下场如何,你也看到了。”

    张诚正要反驳,陈矩道:“没错,咱们进了宫就是皇上的人,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但这几年梅家给咱们明的暗的孝敬实在不少,这可多亏了当初林侯官搭桥牵线啊,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张诚一犹豫,正在这时候一名内侍推门而出道:“宗主爷,陛下醒了。”

    张诚点了点头,正欲入内时忽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了陈矩一眼然后道:“咱家没看错,你比田义出息多了。”

    说完张诚换了一副恭敬的样子,低下头弓着腰小步走入殿内。

    到了殿内,张诚但见天子半卧在榻上,头上扎黄稠丝巾,目光看着殿顶有些深邃。

    “张诚啊!朕方才作了个梦,梦见先帝了。”

    张诚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但见天子道:“先帝在位时多遭言官折辱,那个詹仰庇甚至一连三疏,先后以采买珠宝,不亲皇后,纵容宦官三事指责先帝。当时先帝十分恼怒,朕记得回宫后对着太后流涕。”

    “先帝乃宽仁之君,为天下所共知,不与小臣计较罢了。”

    “哦?张伴伴以往你到不会这么说。”天子随意一语,让张诚心底一凛。

    “朕卧榻休息休息这几日来,朝政如何?是了,林延潮进京了吗?辅臣入阁都要辞让一番,他的辞疏朕看看写什么,怎么?”

    张诚跪伏在地道:“陛下,老奴不敢进。”

    左右搀扶天子坐直身子道:“怎么林延潮此一疏比詹仰庇三疏还厉害吗?或许你是以为朕不如先帝远矣。”

    “老奴不敢,”张诚哆哆嗦嗦将疏奉上,“老奴担心陛下龙体。”

    随侍递给天子。

    “念!”

    殿中一片寂静,一旁火者给天子念文章。

    张诚牙齿微微发颤。

    文章数独停顿,最后念毕时,火者扑在地上发抖。

    而天子则从内侍取过奏章放在掌心。

    “好文章!如此文采真是苏韩复生,不过如此啊!”天子将奏章打开又复折叠合上,“张诚,朕本有些头晕眼花,但经此奏章一激,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许多,你说奇怪不奇怪。”

    张诚连连叩头。

    天子扯掉了头上的黄巾,手指着一旁念奏章的小太监道:“连一个小太监都知道此疏犯了朕忌,你们司礼监会不知道?此疏是何人在背后主事?是李俊吗?不,他没有这个胆子,会不会陈矩,或者就是张诚你了?”

    “回禀陛下,老奴怎么敢有这个胆子?”张诚跪伏在地带着哭音言道。

    “那必是有人商议,是不是皇长子授意的?来这图穷匕见,学荆轲刺朕?”

    听了天子一言,饶是张诚心底早有准备,心底也是七上八下。

    “当年林延潮替张太岳上疏求情,他分明就是张党余孽!”

    张诚闻言道:“回禀陛下,据奴才所知,林延潮与张居正并无瓜葛,当初还是他至张居正府上请之告老还乡,还政给陛下的!”

    天子闻言一愕。

    左右扶起天子从塌上起身,并披上罩衣。

    天子负手于殿中踱步:“依你的意思,此事无人指示,是林延潮一人的主意?”

    “陛下圣明,老奴代陛下掌握东厂,锦衣卫,眼线遍布京师,据老奴所知,这林延潮自己就是主谋!”

    天子道:“十余年来,宫里宫外也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在朕的面前提张居正的名字!”

    张诚道:“陛下,其实张居正死了十余年,早就没有余党了。且陛下当年已是下旨宽宥了,不仅饶了他的几个儿子性命,还让他们重新做官,甚至还赐给了张母一百倾田地以作养老之用,此事早有定论。”

    “林侯官旧事重提,欲折损皇上圣明,此实是大逆不道!眼中无父无君!”

    天子看了张诚一眼道:“张诚,你又如何替林延潮说起好话来了?”

    “老奴不敢!”张诚跪伏在地。

    天子冷笑道:“当初他劝张江陵归政,朕还道是他的忠心;后上疏平反,朕还道他是为了张江陵,今日……今日朕想来他或许是为了自己。张诚,你说林延潮当时上疏,即打算有朝一日入阁与朕分庭抗礼?”

    张诚也觉得不可能。

    “张诚,你退在一旁,宣中书官李俊!”

    张诚轻轻拭汗退至一旁。

    而李俊入内后,战战兢兢地在天子面前道:“内臣叩见陛下!”

    “你慌什么?朕问你,你传旨给予林延潮,他到底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地都告诉朕。”

    李俊当即将林延潮的话转述给天子,足足讲了一盏茶的功夫。

    张诚看见天子一直很认真地在听,没有出言打断李俊。

    “出则为帝者师,处则为天下万世师?真好大的口气,他还说了什么?”

    “当地知县还说了一句,他在内臣未至的迎诏之前,言了一句江河之中的日月与沧海之中的日月有何不同?似早有打算。”

    天子嗤笑道:“要在江河,还是沧海?他林延潮自己能做得了主吗?”

    张诚从乾清殿走出来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但见陈矩恭恭敬敬地立在阶下。

    张诚心道,陈矩此局将自己套进去,却没有把自己算死。

    待到陈矩抬头看来时,张诚微微一笑,与陈矩似没有半点隔阂,大有‘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宗主爷,受惊了。”

    张诚笑道:“咱家这么多年,在宫里经历的风风雨雨了,这场面难不倒咱家。”

    “不知此局如何了结呢?”

    张诚道:“陈公公,你那么深谋远虑,不如试言一二。”

    陈矩笑道:“宗主爷,这是考校咱呢,那我斗胆试言一二,在旁人眼底林侯官疏入之后,最后此局不过两等。一是皇上受了此疏,恢张居正的名位,然后林侯官入阁。”

    “二是皇上不接受,然后林侯官辞命回乡。但这二者都遂林侯官之意。那么宗主爷的意思,是陛下偏不如他所愿,对吗?”

    张诚鼓掌起来道:“陈公公,你锋芒毕露的时候,还真是个人物。不错,皇上就是这个意思。方才皇上已下了一道口谕,让中书官李俊继续催林延潮立即进京入阁办事,但在圣谕上于张居正之事的绝口不提,你明白了吗?”

    陈矩一怔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让林侯官既回不了乡,也不会恢复张居正名位。给他只有一条路走,那就是入阁办事!”

    张诚点点头道:“是了,你明白了吧,你跟谁斗,都别和皇上斗。既是进了宫,作了官,也就是入了局,这辈子都身不由己了!”

    说完张诚哈哈大笑,陈矩脸上流露出苦楚之色,这看似笑林延潮,何尝不是笑他们自己呢?

    而当中书官李俊给林延潮传天子口谕时,林延潮也算明白了天子此局。

    此局就类似于当年的入阁之李廷机。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李廷机入阁时已是万历三十五年,当时东林党在朝堂上势力极大,李廷机被视为如王锡爵,沈一贯,朱赓之流的‘帝党’大员。

    当时东林党提出一个著名的政治笑话,以过去未来见在三身比喻王锡爵,沈一贯,朱赓。沈一贯是在位,王锡爵为过去,朱赓为未来。

    而李廷机则被视为王锡爵,沈一贯的接班人,于是遭来了东林党奏章攻势。

    其实当时李廷机是两头不靠,而且为官清廉,办事也很有手段,但朝堂上非齐浙楚,即东林,如此大臣依然逃不开党争。

    在众言官弹劾下的李廷机,知道即使有皇帝支持在内阁也办不好事,于是决定辞官。

    哪知道天子不肯,你李廷机以为一走了之就行了?

    李廷机上疏请辞达一百二十三疏,但天子就是不回复,而且东林党仍在狂骂不止。最后李廷机在京师进退不得,不得不搬到庙里去住,被人戏称庙祝阁老。

    林延潮也是此局,天子不允许你辞,你又不愿意去任怎么办?

    李廷机当时在庙里住五年后看皇帝还是装死不答应,最后也不打招呼自己跑回了晋江老家,当时就有言官说要把他抓回来杀头,幸好天子最后放了它一马。

    但林延潮若是敢回福建老乡,情况就不同了,天子正好有了口实,趁机重办!

    但林延潮入阁,就是话放出去了事没办成,也要颜面扫地。因此进退不得,李廷机是庙祝阁老,林延潮看来也要比他先一步达成‘驿丞阁老’的成就了。

    当林延潮告之家人可能暂无法回乡后,除了林器年纪尚小,懵懵懂懂不知情况外。林浅浅与林用都很是失望,在这个京师不是京师,家乡不是家乡的地方呆着是什么意思。

    林用对林延潮道:“爹爹,我读论语里,君子之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圣人与颜回有是夫。但眼下天子对爹爹是用也不用,舍也不舍,那我们又如何行与藏呢?”

    用舍行藏说得是读书人对于仕途一等态度,用我时则行,不用我时则藏。

    林延潮见林用明白这个道理,欣然笑着道:“你能知道君子之道,用舍行藏的道理已是很难得了。但人生之境遇,岂能用舍二字来形容。”

    林用点点头道:“爹爹的意思是,有人居庙堂之上却尸位素餐,如同在藏。有人居江湖之远却不在其位谋其政。”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是啊,这些人都是不懂得用舍行藏的道理,算不上读书人。”

    因此天子不理会林延潮的请辞奏疏,林延潮也在这运河旁的驿站住下。

    因林延潮的奏疏被张诚等扣下,士林读书人不知林延潮为张居正之故,一时朝野上下不知林延潮为何不愿任宰辅,一时之间天下间流传着退缩畏难种种说法。

    运河边有二三小镇。

    虽没有江南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但因依托了运河这样商路往来的要道,倒也有几分繁华。

    驿站内衣食供给不缺,当地官员对林延潮自是不敢怠慢的。

    林延潮既任‘驿丞’,但也不能常往驿站。这据驿站不到两里的小镇,县城距此有些远,离运河也里许路,往来之人没有那么复杂,林延潮每日都往此小镇一游。

    这小镇里没有官吏,商人也很少,托着运河的福,也不穷困。甚至有一间书肆,虽能买的书不多,但林延潮每次去都有吩咐。书肆老板每次跑县城时,都记着给林延潮收罗出几本书来。

    除了书肆,林延潮也常去驿站旁的溪边垂钓。

    倒不是说他心境真能做到用舍行藏,这等随遇而安的态度,这等困顿的情绪是任何人避也避不过的,但正好拿来磨心磨志。

    林延潮也一时决定学起垂钓打发自己的负面情绪。

    小镇外正有一条小溪,每日晨起林延潮就拿着鱼篓去溪边垂钓。

    夏去秋来,秋水涨起,小溪飘来的黄叶渐渐也多了起来,自林延潮上疏后,已去两月。

    这日秋日正好,林延潮钓了一阵疲倦之意上涌,于是拿了斗笠遮面,以臂作枕合衣躺着溪石上小寐。

    晒着秋阳,溪边微风吹拂衣衫,林延潮屈腿翻个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延潮但听耳旁有脚步声传来。

    林延潮初时也没在意,不过脚步却在自己身旁停下。林延潮侧头借着竹笠遮挡一瞥,但见身旁是一双僧鞋。陈济川,吴幼礼就在身旁,他们不出言阻拦,那就是……

    林延潮当即起身。

    “宗海,用直钩否?”

    听了这一句话,林延潮微微被戳中心思,老脸也不由一红,却见王锡爵穿着禅衣,在旁面露微笑着言道。

    “元辅……”

    王锡爵摆了摆手道:“老夫已告病退归林下……”

    虽是意料之中,但林延潮听此还是默默一叹。王锡爵终于还是致仕了,现在朝中主持大局的就是赵志皋了。

    不过王锡爵说他告病退归……之前在朝堂上看得确实脸色比较苍白,路都走不了几步的样子,但这一退归立马脸色就红润起来,还能步行至此找到自己……实在是太过神奇。

    王锡爵抚须道:“老夫乘船路过此地,地方官来迎席上正好谈起老弟。听说圣旨到了时,但见老弟泛舟夜行,明月入怀,正乃乘舟行日月,贤相之兆!故而老夫起了兴致到此看一看,宗海,这直钩钓得上鱼吗?”

    林延潮恭敬地道:“回禀王公,林某不是姜太公,可没这本事。”

    “哈!”王锡爵抚须笑了笑,“这‘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道理,世人皆知,但朝廷并非无人可用,你以为非你不可吗?”

    林延潮道:“林某明白。”

    王锡爵点点头道:“既是明白,你可又知道沈四明已是从浙江老家奉旨进京了,这马上就到了京师。”

    在咨命上虽说林延潮在先,沈一贯在后,但这是在二人同时入阁的前提下。要是沈一贯比林延潮提前一步入阁办事,那么林延潮就要排名在他之后了。

    别看这一位之差,将来就是首辅次辅之别,许国熬了那么多年,就是熬不到申时行退位,最后遗憾离去。

    而王锡爵一退,赵志皋年事已高,张位资历不够,二人又是中旨入阁,在百官威望不足。谁都知道不出数年,将来首辅次辅必落在年富力强,经廷推入阁的林延潮,沈一贯二人身上。

    所以沈一贯,林延潮入阁先后,可能就是以后的首辅,次辅之别。

    林延潮闻言脸上神情一黯,然后作揖道:“多谢王公好意,但林某不能去!”

    “哦?当今朝野上下,论声望之隆,何人能在你之上。你若是担心居沈四明与百官不服,这大可不必。”王锡爵言道。。

    林延潮道:“若是能服众就能为宰相,姚崇又何必向唐玄宗上十事要说呢?”

    “原来如此,”王锡爵点了点头,“你是要为中兴宰相,但又怕落得与张太岳一般下场。”

    “王公,都知道了?”林延潮吃惊问道。

    王锡爵点了点头道:“略有所知。”

    林延潮叹道:“没错,这也是林某此生都不如张太岳的地方。”

    林延潮此言令王锡爵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目光顿了顿道:“这如与不如,没有一时之论。宗海既有此心,何必急于一时,太过操切,直言激君?”

    林延潮正色道:“当年张太岳写信于徐文贞公,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则?君父有过,大臣不说,宰相又不言,天下又有谁来为苍生言之?”

    “那你先为宰相再说……”

    林延潮仰头负手道:“林某岂可为无为无功之宰相?”

    王锡爵闻言则神情一黯,自嘲笑道:“老夫就是无为无功的宰相。”

    真是把聊天聊死了。

    林延潮正暗自懊恼,却见王锡爵笑道:“宗海,你要有为有功,若你为宰相,第一件事要先为什么?”

    林延潮笑道:“先无为而治,养政三年!”

    “为何?”

    林延潮对此早是胸有成竹,见王锡爵问之道:“天下之人皆以为林某入阁要大刀阔斧,此时变革,必激上下之疑,不如先养政三年。”

    “然后呢?”微风吹动王锡爵的禅衣。

    林延潮以手指画江山道:“凡治国者必有成法,法久必败。坏必更始,然后例生。但要变法,必先有治臣再求治法,我在这三年于朝中选拔清正廉洁,精明干练之臣,修清明之政治于庙堂之上,再以科举,报纸晓谕士人,启迪民心,因其所明渐通之,绝不可强开其闭,等天下人皆问林某入阁后为何一事无成再行变之,移风易俗,中兴变法非一日之功,先小后大,先易后难,先缓后急……”

    “那么宗海之相业又在哪里……”

    溪边陈济川,吴幼礼,但见王锡爵与林延潮二人一老一少立在溪边的石上。林延潮临溪侃侃而谈,而王锡爵负手踱步,时而驻足抚须点头。

    溪水声潺潺,远处操着竹筏的渔叟远远朝此眺望……

    说到这里,林延潮肃然道:“……这晓谕士人,启迪民心必在变法之先,这也正是林某回乡后所为之事!可惜……”

    “立一时之法,不如正万世之心!”王锡爵点点头,“走吧!”

    林延潮没料到王锡爵为何突然中止话题。

    于是二人从溪边离开,陈济川,吴幼礼提着鱼篓钓竿跟在二人身后。

    穿过林子,即到了路边。

    王五,王衡,陈继儒等与一辆马车候在这里。

    王五三人见了林延潮一并作揖道:“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徐徐点头,他与王五,王衡关系倒也普通,当初自己焚诏时,王衡还在同里同窗间讥讽过自己。

    但现在随着王锡爵谢政,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心结不是那么快容易转过来,当时王衡向林延潮见礼时只是微微一揖。

    王锡爵见此道:“衡儿!”

    王衡一愣。

    但见王锡爵对林延潮道:“此乃犬子王衡,表字辰玉,万历十六年侥幸得中顺天乡试解元,读书一知半解,常自以为是,老弟若是不弃,就把犬子收录门下吧!”

    “这万万不可!”

    “这如何使得?”

    林延潮与王衡同时言道。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王衡不敢有违父命,只能向林延潮拜下,行师生之礼。

    林延潮没有办法唯有将王衡扶起。

    王锡爵欲上车离开,回头看向车旁相送的林延潮道:“老夫出生之时,家中有雀飞来,聚于宰上不去,故先父将我取名为锡爵,可惜名不副实。而今老夫心灰意赖,此回太仓正如鸟雀放归山林,从此不会再过问朝政一字。”

    “朝廷积弊如山,老夫早困在能为与欲为之间,但宗海不同,你胸富万有之藏,文有千丈之焰,立朝可为国之砥柱。”

    说到这里王锡爵叹道:“这万丈江山与犬子……老夫就托付给你了!”

    说完王锡爵向林延潮一揖,林延潮也是作礼还之。

    而一旁的王衡听得瞠目结舌,他没料到一贯眼高过顶的父亲,竟对林延潮有此这等评价!这番赞誉之词,即便是与之一并立朝的徐阶,高供,张居正也未曾听过。

    王锡爵起身看向王衡,却没有说话。

    王衡恍然大悟,王锡爵这番话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

    说完王锡爵乘车离去,王衡向林延潮一揖先去追送王锡爵。

    王衡追上王锡爵问道:“爹此去是要以疏向圣上力荐林侯官……老师吗?”

    王锡爵笑了笑道:“我让你拜在林侯官门下,天下皆知我王锡爵心意,夫复何言。我早多次与你说过,当初回朝时我即知无力回天,只为报答君恩勉力一试。我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但林延潮这条路或许能试一试。”

    “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你在他门下,替我为社稷为百姓尽一份力,不要以事亲为念!”

    “爹爹!”王衡追着马车拍打道。

    王锡爵走后,林延潮继续在驿站住下。

    一日他傍晚小镇散步,但见数名儒童挤在窗边,借着快要落山的太阳读书。

    林延潮见此有所感,想起年少时自己与林浅浅在桐油灯,一人编草席,一人读书的事来。于是他召来乡老驿丞,雇了几名驿卒。

    小镇每到入夜时,就有两名驿卒挑着桐油篓巡逻。

    如果正好见哪户人家的子弟在挑灯夜读,驿卒便去此人家里帮他添一勺灯油。

    此事久而久之,有人见哪家子弟发奋读书,都会勉励一句‘加油’!此事因林延潮传为佳话。

    沈一贯一路走走停停到京后,先向天子上疏辞相,三辞之后入阁办事。

    礼部尚书罗万化亦辞官归里,数年后病故于乡。

    年底之时,播州土番杨应龙以次子病死之故,拒绝向朝廷缴纳年贡,起兵叛乱。

    朝廷以兵部侍郎邢玠总督贵州,准备讨伐杨应龙……

    秋去冬来,大雪降至,运河封冻。

    林延潮撑着伞,披着氅衣,站在运河边看着这场雪,但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原先热闹非常的运河,一条船也没有,千山万径,人鸟绝迹,此时此刻一等孤寂的心情涌上的心头。

    “老爷,老爷,你看是谁来了?”陈济川急奔而来向林延潮言道。

    林延潮见陈济川满脸喜色,向他身后往去,但见十余位熟悉的年轻人于雪中奔来,见到自己后拜倒在雪中。

    “学生……拜见山长!”

    看着徐火勃,曹学佺,周如磐等十几人,林延潮但觉得胸膛一热,差一点落下泪来。

    “起身吧!是了,明年大比,你们进京赶考吧!”

    “山长何以至此?”徐火勃垂泪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道:“我十岁读书发蒙,十六岁著书立说,十九岁出仕为官,三十岁教书讲学,都是一步步走来。你说我为何在此,那又有何处不是逆旅呢?”

    说到这里,林延潮指向河上道:“此处景致不错。”

    但见曹学佺道:“既山长不在庙堂上,我们就算中了进士,入朝为官又有何用?”

    林延潮皱起眉头道:“这内圣之学若不致于外王之用,就是纸上谈兵。你也是鳌峰书院出来,怎可说这样的话,能兼济天下就不要独善其身!”

    曹学佺道:“那么山长为何不去兼济苍生,为宰相不是更好吗?”

    “能始!怎么能如此与山长说话?”徐火勃最是敬重林延潮,于是责了曹学佺。

    这时另一学生周如磐向林延潮道:“山长你说得极是,无论为官出仕,还是教书讲学都是兼济苍生!”

    “但山长既身在此处,既不为官,何不教书讲学?山长既教书讲学,又怎可没有我等?”

    说得好!众人差一点暗中鼓掌。

    但见周如磐继续道:“正如方才所言,山长十岁能读书发蒙,十六岁即著书立说,十九岁就出仕为官,三十岁方教书讲学,由此可知这教书讲学更难于读书著书为官,如此功业我等又怎能不为之?”

    说完徐火勃等众学生无不拍手叫好。

    林延潮闻此则笑着摇了摇头。

    Ps:恭喜知还需行书友成为本书第十六位盟主。

    :。:

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精一

    万历二十三年二月。

    辽东告捷。

    先是在去年十月,泰宁部落酋长把兔儿,联合朵颜部落的小歹青、福余部的伯言儿,察哈尔部的卜言台周联兵进犯辽东。

    时辽东总兵董一元与辽东巡抚郭正域商议,察哈尔部虽兵马众多,但却远离广宁,我军可先败泰宁等三部,如此察哈尔部将不战自退。

    于是郭正域依从董一元的方略,于广宁运筹帷幄,设伏大破三部。福余部的伯言儿战死,泰宁部把兔儿重伤,俘虏和斩首共五百四十多人,缴获牛马骆驼二千头。

    天子大喜升董一元为左都督,加封太子太保,荫封世代为本卫指挥使。

    因担心泰宁部去而复返,董一元选精兵强将与辽海道参议杨镐一并于辽东的冰天雪地里行军四百里,于三天三夜后袭击泰宁部巢穴。

    明军大胜共斩首一百二十级,缴获牛马及兵器不计其数,兵马几无伤亡。

    泰宁部把兔儿因受重伤不久病死,余部溃散,至于原本想与泰宁部联合进犯的察哈尔部亦是遁去。

    天子因此战大功,十分高兴,当即加董一元加官二秩,世世代代荫袭。

    天子十分注重武功之事,认为郭正域,杨镐二人进行考察,认为二人都是良才。

    杨镐因战功升任辽海道副使,寻又知杨镐在任辽海道参议开垦荒田一百三十多顷,每年储藏粮食一万八千多石,又再升杨镐辽海道参政,迈入了三品大员的行列。

    至于郭正域整治辽东有方,而且在击败泰宁,福余等部后提出分化拉拢之策。

    他在给天子的上疏中言,泰宁部遭到重创已一时不足为惧,现在仅余福余,朵颜二部与我大明为敌。

    福余部酋长小歹青已有悔意,可以允其开市以作拉拢,作为分化福余,朵颜二部之用。

    天子听了决心采纳,准许郭正域在义州开市。

    于是福余部酋长小歹青为了报答明朝,密告朵颜部长昂入侵的消息,郭正域提前得知消息后以李如梅为将大破朵颜部于锦州。

    天子闻之大喜,不仅将兵部尚书石星好好地夸了一顿,当即下旨将郭正域从右佥都御史升任兵部右侍郎,为正三品,并令郭正域进京述职。

    郭正域也创造了一个官场神话,以非翰林出身,为官十二载即官拜三品侍郎。

    正阳门前,当年那个燕京时报的编辑,因为林延潮喊冤而被打断了腿,之后忍着旁人歧视的屈辱考中了进士。

    本来他的文章可名列前茅,但因瘸腿之故,在殿试中被贬抑三甲之末。

    之后的馆选,以他的才学也本可脱颖而出,但馆师沈一贯为了让自己门生入选,同样以样貌的理由将郭正域拒之门外。

    如今郭正域又回到了这里。

    与郭正域一同的还有汤显祖,屈横江,卢万嘉等人。

    而今再入京华,众人但觉以往之事如过目之云烟。

    “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京师了。”屈横江感慨,当年意气奋发,颇有侠气的他,而今已愈发精明干练。

    卢万嘉爷出声道:“当年老师上天下为公疏,燕京时报被查封,我与屈兄,汤兄你们先行逃亡,浪迹天涯,在江湖间躲躲藏藏。”

    “后老师起复进京,我等虽是性命无忧,却再无意出仕做官,出游各地既是游山玩水,也是体察风俗民情。”

    汤显祖笑着道:“是啊,这些年我等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正印了当时时报上那句刊题‘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不,不,”屈横江反驳道,“我倒是觉得似另一刊题‘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此言贴切。”汤显祖,卢万嘉二人都是称许,然后大笑起来。

    就连一旁排队入关郭正域也是微微一笑。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众人如此时常谈论,令郭正域又回到了年轻未仕的时光。

    “那时我等满腔热血,就盼着朝廷可以用老师事功变法,如此也要跟着尽一份力,将来也能青史留名。”卢万嘉感概道。

    屈横江江闻言则打趣道:“那也是巡台大人青史留名,哪里轮得到你我这些无名小卒。”

    郭正域回过头来笑了笑道:“不敢当。”

    汤显祖道:“这话倒是不假,要不是朝廷以中丞出任天津巡抚时,我等哪里有机会为抚院幕僚出仕。”

    “说得对,若非抚台大人,我等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卢万嘉,屈横江一并赞同。

    “不敢当,你们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多高兴才是。”

    郭正域望着正阳门城楼,肃然道:“当年时报虽被查封,不再刊行,京中的百姓或许今日也没有几个人记得。但办报之宗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八字,我绝不会忘记。”

    众人想起往事,一并点点头。汤显祖道:“十二年过去了,此事我一人不敢忘记。”

    “是,就如老师那样以天下为己任担起兴亡来,不以为自己卑微而不去事功。”卢万嘉如此言道。

    其实郭正域主政辽东后,他们配合在当地屯垦荒田,鼓励百姓栽种玉米番薯之物,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作了不少好事。

    “你们在聊些什么,还不过来!”正阳门的城卒呵斥道。

    郭正域笑了笑,当即让人将文牒奉上。

    城卒见了立即拜下道:“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抚台大人赎罪!”

    城卒心想,如辽东巡抚这等封疆大吏进京,就算没有几队兵马在前开道,也是好几个大车满载着打点京官的土宜,至少身后也是家仆成群如此。

    似郭正域这样一个瘸子轻车简从的,连个七品知县的派头都不如。

    随即郭正域从正阳门进京。

    郭正域到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到兵部递了帖子,哪怕是他这样封疆大吏进京,但要拜见兵部尚书石星,也不是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的。

    但郭正域有边功在身,连带着石星合兵部上下也得到了天子嘉奖,所以兵部官吏特意给郭正域排了次日下午的一个时间。

    郭正域闻之后当下对方封了一个门包,令对方十分满意。

    此次进京叙职,兵部上下都要打点,这笔钱郭正域早已经备好了。郭正域本人在辽东为官虽是双袖清风,但对于官场这些陋习也没打算绕过。

    打点好了,可以少许多麻烦,也可以少走弯路。

    这与孙承宗截然不同。

    孙承宗的清是真清,翰林之所以更清贵,主要还是彼此打交道的对象不同。

    “公事已了,”屈横江提议道,“是了,不知稚绳如何?我们去寻他如何?”

    听了屈横江提起孙承宗的名字,郭正域默然不语。

    众所周知以往燕京时报的人与孙承宗交情极好,当年林延潮被贬至归德,孙承宗宁可放弃会试出仕的资格也要追随林延潮而去,而今……

    郭正域与孙承宗却有了分歧了,这分歧不知是从何而起。

    旁人还以为是孙承宗与郭正域一内一外,或是二人地位渐高,顾虑重重,不似以往那般相投。

    不过个中原因二人都是心知肚明。

    卢万嘉见郭正域的神色,立即道:“诶,稚绳眼下正在慈庆宫给皇长子讲书,此处哪里是我等想见就见得的。”

    屈横江道:“稚绳不是这样的人……”

    屈横江要再言却给卢万嘉打断了。

    郭正域回过头来道:“稚绳,我们是一定要见得,不过现在……我先去新民报馆!”

    听了郭正域一语,众人都是拍手叫好。

    几人坐着马车来到了新民报馆。

    刚一下马车,众人即觉得此处气象不同。

    换了京里一般衙门那都是门禁森严,石狮子把门,还有鼻孔朝到天上去的门子。但是新民报馆却是不同,这里几乎没有门禁,旁人是随意进出。

    众人问路上楼,但见沿途上的编辑各个都是一副烟熏火燎,好几日没睡的样子。

    就算是出身如翰林,也是大致如此。

    众人都是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一心都关注在手上的稿子里,如此氛围是郭正域他们在其他衙门里都没有看到过的。

    不久他们在主编室里见到了方从哲。

    方从哲现在可谓名声在外,经孙承宗之手后将新民报经营的有声有色,众人能拜见他都是高兴。

    不久旁人都退了出去,只有方从哲与郭正域二人留在房中。

    正如郭正域不知何时与孙承宗疏远的,他与方从哲也是不知何时接近的。

    作为一名传统读书人,郭正域在入仕之初还有些道德洁癖,故而他与孙承宗往来密切,相反对于心思深沉的方从哲少了来往。

    但后来林延潮将方从哲引荐给郭正域,故而二人也渐渐拉近了关系。

    二人关门说话商量大事,方从哲道:“恩师现在之处境并非太好。”

    郭正域叹道:“我不明白恩师非要提出复张太岳名位呢?”

    方从哲道:“此事说来话长,恩师曾言前两年面君时,圣上引太祖之言告诫,元朝以宽失天下,失在太宽,相反秦失天下在于猛,汉兴济之以宽,以宽济猛,是为得之。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道。”

    “太祖济之以猛,因此废宰相设锦衣卫,以空印案等整肃贪官污吏,即位三十一年,无一日倦怠,整顿国事,美命你如何看来?”

    郭正域道:“宽猛之道在于裁量,不可一味以猛,也不可一味以宽。更不可各以宽猛为久持。这正如弓弦一紧一松,方能百步穿杨!”

    方从哲拍腿赞道:“正是如此,难怪恩师常称众门生中你最能领会他的心意。”

    郭正域笑了笑,林延潮纵是心底如此想,但也绝不会在弟子面前说出此言。

    但见郭正域道:“哪里及得中涵,咱们继续说。”

    方从哲道:“嘉靖年时,世宗以君王独治天下,是以为猛;隆庆时,穆宗性子宽和,以君臣共治天下,是以为宽。而本朝到了张江陵后,也是天子独治天下之局。”

    “当今天子确实以猛治天下。”

    方从哲道:“其实不然,这争国本之事闹到现在,逼退四位首辅,十几员部堂,一百多名官员被罢官流放充军,百官与圣上早已离心离德,譬如顾宪成,邹元标公然抨击朝政。如此风气之下,皇上已不能一人独治天下,但却又不肯君臣共治天下!此乃当今天下之巨弊也!”

    郭正域叹道:“中涵所言极是!圣上魁柄独持,却又不趁此将大小政务整顿一番,中外人心收拾一番,朝廷二百年固结之人心,一朝令其涣散至此啊。”

    方从哲道:“不,以圣上之聪睿肯定早就看到了这一点。皇长子性子温和,颇有穆宗之范。今因争国本之事,得到百官拥护,将来为君,也是君臣共治天下之局面。”

    “圣上让皇长子出阁读书,心底早就明白这一点,储位之事拖延越久,大臣们也会更倾心于皇长子。”

    郭正域闻言暗暗佩服,论见事之明方从哲还在自己之上啊。

    但他没有明面上道出而是道:“所以依中涵兄所言,陛下不是不肯君臣共治,而是在位之时不肯有君臣共治之局。”

    “没错,”方从哲点点头道,“当今天下唯有宽,才可济之救之!用宽之必要君臣共治!这也是恩师之所以不肯入朝为相之因了。”

    郭正域点了点头。

    方从哲笑着道:“其实恩师等一等也好,恩师自万历八年中进士以来,拜为宰辅用了十四年。时日太短,如同年不过四五品之间。反观沈四明则他的同年乡党都在朝中身居高位。而且恩师一路从翰林院至礼部,没有吏部任过官职,而辅臣中赵兰溪,沈四明都曾在吏部任官,这点又是不如。”

    “这一番廷推,满朝官员推举他上去,乍看是因平倭之功,实因他能直言规劝天子。在皇长子立储之事上建功!如此一旦入阁必有圣上有所冲突,如此何谈君臣共治呢?故而复张太岳名位乍看是一事,但其实是此一事不成,则无一事成!”

    “我今日方才真正明白恩师之苦心。”郭正域道。

    方从哲道:“那么美命这一次进京为何?”

    郭正域道:“本用心为拥戴之事,但经中涵你这一番话,打消了此念头。”

    说完郭正域,方从哲都是大笑。

    方从哲道:“我何尝不心急如焚,但苦于人微言轻。你看这准字古字下面有一个十字,古今文书平移,皆用此字,但后来寇准为宰相,为了避讳准字减此十字,至今不改。”

    “这宰相之尊由此可见一斑,但此相体本朝除了张太岳外,无一位辅臣可复见!实为可叹可恨!”

    郭正域点了点头道:“要行新政变法,至少也要君臣共治之局。这一次吾入京,纵不能面圣,但也要以此谏之!”

    “美命,不可乱来!”方从哲急道,“你方才还不是说打消念头吗?”

    郭正域笑道:“我岂会如此毛躁。”

    说完郭正域从袖中抽出一疏来道:“这是我要呈给天子的奏章,中涵替我把一把关。”

    方从哲见此犹豫一下,然后从案上取来叆叇戴上看了起来。

    “改辽东都指挥使司为承宣布政使司?”

    明朝辽东建制上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如杨镐虽在辽东作参政,但却是寄衔在山东。在辽东都司更北的则是奴儿干都司。

    明成祖时国力强大,朱棣派宦官亦失哈九上北海,对奴儿干都司的女真各部进行安抚。此举类似郑和七下西洋,只是规模没有那么大。

    当时东北女真各部通过与明朝的往来,甚至将明朝的丝绸渡海卖给日本北海道的松前藩。

    这条路线也被称为东北丝绸之路。松前藩之地就是虾夷族所居,而这明朝从东北流入的丝绸,也被称作为虾夷锦,成为日本稀世的唐物。

    方从哲看了郭正域的方略,微吃惊道:“美命,你这是何意?”

    郭正域笑了笑道:“就是奏疏里的意思。”

    “美命!”

    郭正域抚须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故而能齐家者必修身,能治国者必能齐家,能平天下者必能治国!”

    方从哲明白了郭正域的意思,当即道:“美命,你是要在辽东用事,迫朝廷变法吗?”

    郭正域道:“中涵,现在不是洪武永乐之时了。奴儿干都司名存实亡,朵颜三卫亦是叛乱,为何如此?去年今年草原都有白灾,开市只是权宜之计。更不说虎视眈眈的察哈尔部及女真,朝鲜。”

    “若我们现在不经营辽东,若将来辽东有失,则天下必然震动!恩师在朝鲜义州设镇屯兵的用意不正在于此吗?”

    方从哲额上冷汗滴落道:“美命果真思虑周全,从哲于朝堂上说得头头是道,但论及事功,着眼全局实不如兄。”

    “要设立辽东承宣布政司使,如此将财权,人事,皆独立于山东。这不失为妙策。但这钱从何来?人又从何而来?朝廷给吗?单论山东地方怕也是不肯吧!”

    郭正域道:“故而我这才找中涵助我一臂之力!”

    方从哲想了想微笑道:“我也有一事相求,请美命推于东阿复起,重任礼部尚书。若不如此山东地方官员不会同意辽东设布政司。”

    二人相视一笑,随后方从哲从柜子里取出一壶酒来道:“美命,你我喝两杯!”

    郭正域点了点头。

    这时郭正域忽举杯停止,方从哲问道:“为何不饮!”

    郭正域道:“中涵,你说我等为官一任,来来去去不过二至三年,但对当地百姓而言却实如父母一般,万千百姓的祸福就在一念之差。而文渊阁里来来去去那么多辅臣,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两百年来,唯有张太岳也!”

    方从哲笑道:“方才美命还不愿恩师以相位换太岳的名位!”

    “不愿是为恩师个人,愿则为了天下苍生!”郭正域感慨道。

    “我汉家气节延绵千年至今而成风骨,这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之气会在天下读书人代代相传。”方从哲道。

    “那也要看天子肯不肯用,敢不敢用,”郭正域叹道,“恩师不在庙堂上我等也当事功!”

    “说得好,先以此酒先敬张文忠公!”方从哲笑道。

    “但盼有沉冤得雪的一日!”郭正域点点头道。

    二人将美酒洒在地上,室内顿时酒香扑鼻。

    二人都是大笑,然后各满一杯落肚!

    二月春寒料峭。

    而在运河边,一所书院已是建成。

    听闻林延潮讲学开办书院,保定巡抚刘东星可谓出钱出力,当地官员也是极力配合,故而不过数月功夫书院即已建成。

    建一座书院容易,但书院何去何从却是不容易。

    书院名为学功书院,学功是林延潮的号,也是以学为功之意。

    此书院距京师不过百里地,兼之靠近运河,着实方便。

    学功书院与鳌峰书院不同,分文,理两大学院。

    文学院由林延潮兼任院长,副院长则是徐火勃,理学院则请赵士祯,徐光启二人兼任。他们反正任中书舍人也是有名无实,而在京师鼓捣那些东西也不被传统士大夫所认可,因此索性就搬到书院来研究。

    书院落成之日,文学院又称作精一学院,出自当年林延潮在鳌峰书院所讲的精一之功,糅合了王阳明所言‘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工夫’,代表了事功之学在于惟精惟一。

    精一之功用人话来概括就是,先设定目标(道心),确定目标与现实(人心)差距,既不可不切实际,也不能太佛系,找出方法所在(惟一),然后通过解决问题去实践事功(惟精),最后通过实践达到目标或接近目标。

    比如要赏花除草,去除草即可,既不要斩草除根,也不用违意接受,一心一意去为之好了。从心而为,不是为而累心,说到底即是‘知止而后有定,定生静,静生安,安生虑,虑而后能得’。

    此论化自儒家十六字心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林延潮谓众门生,这一句小至修身处世,大至为官治世皆可用得。

    而理学院则称为有贞学院,这是为了纪念徐有贞所名的。徐有贞曾任鳌峰书院讲师,后在任职的路上病故,但他所写的先后两本潞水客谈,却成为了有贞书院的宗旨。

    在潞水客谈中所言,天下务农之学有两等,一等是尽地力,一等在于劝农桑。

    尽地力就是让同样大小的田种出更多的粮食,劝农桑则在于让更多人的去种田,或从事种田有关之事。

    精一书院就是劝农桑,而有贞书院在于尽地力。

    当时大多读书人务得都是劝农桑,但后世读书人学尽地力的更多。

    故而读书人嘛,难免两等学说都是彼此相视。但菜鸡永远都是互啄的,高手则知长短互补。

    至于学功书院的宗旨也改了。

    人才不是木材,砍下供人取暖,而是要为参天大树。

    为国储才,为科举之用不是书院宗旨,而是志在让人人皆尽其才。

    听说不以科举为正业,徐火勃等人都是吓一跳,如此书院哪开得下去?又有哪个读书人肯来?

    不仅如此,学功书院还改了以往励学金的制度,没有上舍中舍外舍之分,对于学习优异的学生也不提供免费食宿,且供给膏火银。

    不仅如此书院学生食宿书本学费自理,一学三年毕业时还要进行考核,若考核不过,书院不承认你是书院的学生。

    这一下众人皆惊,从来没有听说如此办书院!如此哪里能吸引到优秀的学生至书院就学。

    而林延潮则不介意此,对于书院学生不设门槛,但凡能交得起学费,一概收入门下。

    这等‘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的举动,又是引起了徐火勃等讲师们一番惊世骇俗的讨论。

    如此林延潮还打算书院第一期招收三百人,但凡十六岁以上的读书人,出得起钱的都可以来(划重点)。

    自书院在新民报上放出招生广告后,徐火勃等做好无一人上门的准备,但哪知短短数日竟有一千余人报名书院。

    因此徐火勃又是一番‘震惊’,最后因院舍不足,林延潮对书院学生进行一番难度极低的考试,剔除了一些连字都写不好的‘读书人’,最后收了一千人。

    其中精一学院七百人,有贞学院三百人,大多人都是冲精一学院来的,若非精一学院收满,有贞学院连三百人都招不满。

    于是林延潮就在学功书院驻扎下来,以后与顾宪成,邹元标的东林书院形成一南一北两大书院。

    本来林延潮在闽中办学,地处偏远没有那么大影响力。但经此一事林延潮等于几乎将书院开在天下脚下。

    赴京赶考的读书人路经此处,无不闻名前来拜访,因此学功书院名声越来越大。

    甚至连进京作官述职的官员,也要来此拜会林延潮,官场上有谚‘未去朝天子,先来谒学功’。

    夏去秋来,学功书院再度招生,又收一千学生。林延潮向着三千弟子又近了一步。

    当然林延潮也很忙……忙着造人,林浅浅有孕,数月之后为了林延潮诞下一女,闺名单字一个双。

    林延潮喜不自胜,书院开办,又得一女,但觉得此生足矣。

    而天下仍是大旱大水兵事不断,一片如火如荼。

    林延潮有时一别书院,溪边泛舟钓鱼过着不问世事的日子。

    虽说林延潮不问世事,但朝堂大事还是不断传入他的耳中。

    郭正域向朝廷提议设立辽东布政司之事,首辅赵志皋,次辅张位还以为是林延潮的主张,来信咨询打探。

    于慎行起复出任礼部尚书,多次请他回朝主政。

    闲居在家的申时行,沈鲤来信责他‘不谙大体’,枉费他们多次举荐的心意。

    这些都是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林延潮于来信一笑置之,历史轨迹早已改变,如同一个车轮碾过虽是一遍又一遍,但车不知不觉已是行了许远,注定了不是当初的路线。

    日趋纷乱的天下大势,又泼上了一瓢油。

    阙左门前的宫道,郭正域拄着铁柱杖,一步一步行着。

    此铁柱杖是天子所赐,一般是给致仕大臣的恩典,这一次特赐给郭正域,一来是因他辽东军功之故,二来是为当年打断其腿亏欠的补偿,三也可能是同病相怜。

    铁柱杖顿在宫道上的青砖上,铿锵有声,众官员都看了过来。

    眼下郭正域不再是当年顺天府知府想打断腿就打断腿的读书人,他已是正三品大员,朝廷的封疆大吏,主理辽东。

    而今日廷议议论是否设立辽东布政司,正是由六部主事以上,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连同科道合议。

    此议正是由郭正域倡议的,经过内阁核准后下兵部部议,再交廷议而决定。

    此议能经内阁核准已是极难,再经兵部部议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最后廷议上能不能通过,足见郭正域的能量了。

    宴厅内的阁臣沈一贯打量四周,一旁的兵部尚书石星正与他的同乡礼部尚书于慎行谈笑风生,而厅外的郭正域令他颇不舒服。

    当初他因一己之私用自己的学生为庶常,而将郭正域拒之门外,失去了成为对方教习师的机会,没料到而今对方竟官至辽东巡抚。

    更令他不舒服,郭正域不过是林延潮一个门生而已。

    更不用说出任皇长子讲官的孙承宗,新民报主编方从哲,还有几乎穿一条裤子的于慎行,现在石星也因与于慎行乡党的缘故,隐隐倒向了林延潮。

    林延潮还未回朝堂上,一旦回到朝堂上又如何?

    “肩吾,怎么脸色不好看?”于慎行与沈一贯说话。

    于慎行与沈一贯是同年,又一并入翰林院,当然了解这位年兄‘忌刻好胜’的性子。至于他与郭正域的过节,也是了解一二。

    沈一贯自不会把心事与人说,而是道:“可远兄,莫非会看病否?”

    二人笑了笑都是看向门外,廷议即将开始。

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芦花荡

    林延潮虽身在书院,但于国事家事天下事也是事事关心。

    郭正域提出在辽东设布政司之事,在廷议上被打回。据方从哲所言是沈一贯作梗之故。

    郭正域也致信于林延潮,虽说没有明言是谁阻扰,但郭正狱于信中感慨,事功之难也!

    朝廷因党争,多方肘制之局已成,满朝官员只知相互拆台,而置社稷于不顾。

    这么多年来朝廷成事的少,败事得多,多少利国利民之策,最后到了庙堂上都被压下。

    如林延潮当初主持的两淮盐税,至今仍在反复。

    而原先议定的于倭国封贡之事,又遭清流反对,纵如兵部尚书石星也只能勉强支撑大局。而议定的封贡贸易之事,原先是开放给梅家及鲁苏闽浙商人,结果反被皇室及河南宗室乘势而入进行垄断。

    他们在朝鲜强买强卖,吃相极为难看,弄得朝鲜乌烟瘴气,不仅是与之贸易的小西行长这些倭人,甚至连朝鲜人也在抱怨。

    明朝死伤近万将士,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打下的朝鲜之役的胜果,尽都便宜了宗室。

    郭正域信中多次有言,若是恩师在阁则断然不至于如此。林延潮见信不由一叹,郭正域倒是想得太天真了。

    但另一事则不同了,那起源自一本书,此书名为《闺范图说》。

    说得是万历十八年,归德名儒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

    期间他采辑了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闺范图说》一书。

    后陈矩出宫时看到了这本书,买了一本带回宫中。结果郑贵妃看到此书,于是命人增补了十二人,以东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影射东宫储位之事。

    后来郑贵妃的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刻了新版《闺范图说》,并于京师大街小巷发行。

    结果吏科给事中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言他进《闺范图说》,意欲结交宫闱,逢迎郑贵妃,以为立储之事。

    由此事可知吕坤是冤枉的。

    但是时人分析,此为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受人指使之举。

    戴士衡万历十七年中进士,然后出任新建知县,当时张位正在新建老家赋闲。

    而这几年戴士衡官运亨通,从知县一下子升至吏科给事中,都有张位提携的影子在其中。

    张位在阁主事与吏部极为不睦,他与孙丕扬间可以用宿怨来形容。

    孙丕扬去年接替陈有年为吏部尚书后,大举改革。

    当时满朝上下对孙丕扬都很认可,认为他除了有些‘轴’外,绝对是一位清正廉洁的官员,由他来担任吏部尚书,可以革除吏部的积弊。

    而孙丕扬也确实如满朝文武上下所期望的那样,他至吏部后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史称‘挺劲不挠,百官不敢以私干者’。

    为了杜绝请托之风,孙丕扬创造出独一无二的选官办法,那就是创“掣签法”。

    此法说白了也就是抽签法!

    一切大选急选官员,全部由抽签决定,如此可以彻底杜绝请托。

    此举一出满朝上下无不称为公允,但是却惹怒了内阁。

    避免干扰?杜绝请托?你这不是明白着指着和尚骂秃子,说得就是咱们内阁干涉你们吏部的人事权吗?

    万历野获编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段子。

    说得是官场上避道,官员路上轿子碰到了,级别低的官员要避级别高的官员。

    当时六部官员碰到了内阁大学士都要避道,唯独吏部尚书不用。到了严嵩时,内阁势重,所以吏部尚书也要避道,一直到了申时行为内阁大学士时,吏部尚书都要避宰相。

    而到了爱搞事的陆光祖任吏部尚书时,当时内阁大学士是王家屏。

    陆光祖让人事先探明内阁大学士坐轿的路线,然后迂回于道上不与内阁大学士相遇,用此来避免阁部争礼。

    而到了张位与孙丕扬分任阁臣太宰时事情就来了。孙丕扬原来也是效仿陆光祖故意绕开内阁大学士的轿子。

    但是有一次不小心两个人的轿子在路上碰到了,于是孙丕扬下轿于道旁作揖,还是尽了礼数。

    结果张位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拿着扇子掩面而去。于是两边撕破脸,大家公然交恶了。

    吕坤与吏部尚书孙丕扬又是极为交好,称其为大贤,将他与郭正域并称。

    因为戴士衡弹劾吕坤,即是铲除孙丕扬的臂助。这其实是张位与孙丕扬两位大佬在幕后较量,更深一步说就是内阁与吏部之争。

    但是事情并没有朝想象中的发展,此事横生出枝节来。

    戴士衡弹劾吕坤,此事牵涉到郑贵妃,连同给郑贵妃出书的郑承恩,郑国泰受到牵连,一日他们在路上走着,结果被一群义愤填膺的太学生们给揍了一顿,如此事情就闹大了。

    郑贵妃跑到天子那哭诉了一番,不知为何认为牵涉到皇长子。于是天子就下诏责备太子左右的讲官,认为他们没有教导好太子。

    此诏是经沈一贯所发的,于是陶望龄,袁宗道等人翰林们气愤不过,前往内阁找沈一贯说理,为孙承宗,李廷机叫屈,指责沈一贯为何不封还圣旨,而是帮天子指责皇长子。

    林延潮看到这里,也是为陶望龄,袁宗道二人直摇头。

    天子下旨指责皇长子,表面上看是为了郑贵妃出口气,但其实意在对皇长子进行敲打。

    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后,天子对于皇长子的忌惮之心是越来越深。张诚等明着暗着打压皇长子,在慈庆宫供给的事上作手脚,以为天子看不出来?

    孙承宗等众讲官不忍着,将张诚减少慈庆宫供给的事公之于众,也不能说是有错。

    毕竟此事过后,他们是在满朝文武上下获得了名声,张诚也得到了天子更近一步的信任,只是唯独令天子对皇长子忌惮更深。

    再加之焦紘又上了一个养正图解,这都还没当太子了,就已经按照太子教育了,这样劝进也太过分了吧。

    最后天子抓到这机会对皇长子训斥一番,也是平复上次闹事的风波,其实是告诉你,这储位朕还没给你呢,你不能抢,你的老师们这一次就代你受过了。

    其实事情到了一步也就是了,大家你好我好收工就是。

    哪知陶望龄,袁宗道却挺身而出对着沈一贯批评了一番。沈一贯的态度本就是倾向支持于皇帝,毕竟是王锡爵的现在,岂会无缘无故封驳这圣旨,再说皇长子受训斥在他看来也是‘咎由自取’。

    结果陶望龄,袁宗道到他那边一闹,沈一贯肯定是‘惊怒交加’的。

    无故背锅岂是好受?

    而且沈一贯对孙承宗早有不满,此事却起于袁可立。

    袁可立当年在苏州给申时行后院点火后,虽然被贬,但清正之名却传遍了朝堂之上。

    到了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浙江民变。

    起因在于前礼部尚书董份,以及前祭酒范应期。

    当时董份在浙江霸占民田,已是一方暴富,在严世蕃时列举明朝‘福布斯排行榜’,董份就位列大明十七人之一。到了万历二十年时,董份积攒钱财已是到暴富的程度。

    当时浙江的百姓状告其侵吞家产的状书可谓是塞满了衙门口,这与当年海瑞到应天出任巡抚时,百姓们状告徐阶实有的一拼。

    当时范应期也是如此民怨极大,当地知县迫于民意将祭酒范应期抓起来,结果范应期上吊自杀。此事被董份知道于是指点范家上京告御状。天子降旨将查办此案的浙江巡按,乌程知县问罪,一个被戍边,一个被革职为民。甚至连推举浙江巡抚的吏部尚书孙丕扬,以及浙江巡按的左都御史都牵连问责。

    此事一出,浙江官场震动,有范家例子在前,谁也不敢再查办董份。

    但是孙丕扬也是硬骨头,愈挫愈勇,当即派袁可立出审此案。

    在有前任的前车之鉴下,袁可立要彻查此案,可谓背负压力极大。

    董嗣成不仅林延潮同年,他任礼部郎中时,与林延潮交情也是很好,而且申时行屡次来疏要求林延潮,以及沈一贯关照董份。

    林延潮也是写信给袁可立,让他手下留情,放人一马,但袁可立却是没听。

    至于沈一贯之言,袁可立更是不理。沈一贯大怒之下放话要找袁可立麻烦,哪知孙承宗站出来替袁可立宽解。沈一贯顾忌孙承宗皇长子讲官的面子,这才含怒收手。

    因为此事,董份及长孙嗣成、次孙嗣昭先后过世,最后其多年侵占的民田也是大半还给了老百姓。

    当时袁可立在浙江任官时,正值倭寇来犯朝鲜,当地官员‘过度紧张’,不少豪商被衙门无故安上通海通倭之名。袁可立却不冤屈一名百姓,经过详查平反了不少冤案。

    因为这些政绩,作为当初力荐袁可立的孙丕扬,也是毫不吝啬,以天下官员政绩第一的名义将他举为给事中。

    袁可立离开浙江后,浙江百姓可谓是沿途相送,同时还以两百年来唯一一位推官的身份入苏州名宦词的官员。袁可立到了京师时,天子也是破例召见。

    也许是年少得志,袁可立有些没有把握分寸。

    当时一位御史因事触怒天子,沈一贯遂上意,要将此人廷杖。结果引起了几十名科道言官一起赶到文渊阁,求沈一贯相救。

    沈一贯满口推脱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啊,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

    当时袁可立新官上任,在末座笑道:“这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相公不肯相求耳!”

    此言一出,所有御史们都是惊呆了。唯独袁可立夷然不屑,在众人面前为御史叫屈。

    沈一贯连连冷笑看了袁可立一眼,对左右问道:“这末座白皙者何人?”

    沈一贯知道是袁可立后,于是新仇旧恨就连着孙承宗一并算上了。

    而这一次袁宗道,陶望龄为孙承宗喊冤。从帝党的角度而言,沈一贯肯定是要站在天子一边,而不是皇长子一边,所以他趁势以退为进,重新祭起了王锡爵的老套路向天子辞职。

    天子出于‘挽留’沈一贯,当即下令重责!众所周知,也是天子向来的习惯,在争国本之上,他于罢免官员或推迟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时,但凡有言官出来为罢免官员开脱或反对他的决定,他都是会在旨意上写一句‘激奏’,‘激朕’。

    于是袁宗道,陶望龄此举当然就是‘激朕’。

    先是讲官邹德溥,他其所居为锦衣卫千户霍文炳故居。后被人告发邹德溥私藏霍文炳的金子,然后为东厂所劾。邹德溥被革职并追赃。

    然后就是上养正图解的焦竑,在去年顺天乡试之中,焦紘作为副考官。

    而事后有人揭发说焦紘取中数名考生‘文体奇险荒谬’,肯定是暗通关节了,于是被贬为同知。

    邹德溥竟然私藏一名锦衣卫的黄金然后被东厂揭发。考生有问题,焦竑作为副主考被问罪,主考官却安然无恙,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长子两名讲官都革职查问,一时人心惶惶,对于朝中‘太子党’而言当然是一个打击。

    而天子从头到尾没有降旨对于袁宗道,陶望龄严斥,但最后责任却是由二人担了。

    这二人的意气之举,最后让皇长子来买单。

    二人羞愧不已,请求辞官。内阁二话不说,立即准了二人请求。

    而袁可立因屡屡上疏言事,也被沈一贯抓到机会,最后被革职为民。

    革职的圣旨到达时,袁可立正与同僚对弈。听到自己被革职后,袁可立从容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棋盒之中,然后骑了一头驴离开了京师。

    京师里的官员无不痛惜袁可立的遭遇,为他鸣冤叫屈!

    袁可立,陶望龄,袁宗道都是跟随林延潮多年的门生,同时也与孙承宗交好,经此一事孙承宗被打落谷底,连带着林党骨干也是受损严重。连带着皇长子一方势弱。

    孙承宗闻此病了三天,然后在病榻上写信给林延潮,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言自己无能辜负了林延潮的托付,自己一人无力在京中主持大局。

    林延潮则不知如何宽解,他明白陶望龄,袁宗道去质问沈一贯,并非孙承宗授意的,全然是出于同门义气,至于袁可立顶撞沈一贯也并非孙承宗的意思,而是他行事张扬,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最后被罢官。

    但事已如此,又有什么话好说,孙承宗身为‘门生长’,却不能约束他们三人。这说到底还是他的‘领导’责任。

    当年林延潮离开京师前往朝鲜时,口中虽对亲近的人说要避位,让孙承宗出一头之地,其实对于他后来站在皇长子一边与天子的冲突,也是有所预料,另一个时空的郭正域就是现在的孙承宗,但林延潮明知于此却并未真正提点过孙承宗,此中用心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之。

    当然经此一事,孙承宗也见识到什么是帝王家的无情,打消他当初的幻想。孙承宗于信中向林延潮言道‘恩师昔日之朝之难,事功之艰辛,时至今日承宗方才了解恩师的苦心’。

    看到孙承宗迷途知返,林延潮有些欣然,尽管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还是值得的。

    至于沈一贯的态度,也让满朝上下看到你沈四明也实在是屁股歪的可以啊。然后不知何时官场上又传出一条谣言,说林延潮不肯进京是因沈一贯多番阻扰之故。

    尽管沈一贯四处解释,又苦于不能吐露真相,所以百官鉴于其人品无人相信他的话。

    这些事零零总总说在一起,就是万历二十三年里发生的朝堂之事。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到了岁末之时。

    岁末书院事少,学生们经过岁末考试后,要准备离开书院回家过年。次年学功书院要再度扩招,收一千五百名弟子,其中精一学院要收一千弟子,有贞学院则要收五百弟子。

    然后明年年中不再招生,再度招生要到下一年的开春。

    饶是书院本着有教无类的招生原则,但报考的读书人却超过三千余人。书院不得不安排笔试面试,两个学院各自有一套招数的流程,再也不是只要能写字就能进了。

    现在学功书院附近的镇子早就租满了来年要报考书院的读书人,他们都不准备回乡过年,打算在此温书以备来年考试。

    赋闲教书之日,林延潮须发渐长。

    古人云,毛发也者,所以为一身之仪表。

    故而有美须髯,在颜值上,在官场上是一件很加分的事。

    原先林延潮的髯须不过寸许,而今已是三寸有余,且是根根须直,故而以后旁人望见后再也无人说是相貌平平了。

    每日读书,写文章时林延潮也长作抚须沉吟,有时候想起曾有一个故事,说得是一个相士看到王阳明,于是下断言,须拂颈,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当然现在林延潮须已拂颈,但可惜未至圣境。

    平日学功书院是早上有课,林延潮早上教授弟子,午时回到驿站与家人吃顿午饭,然后一钓竿一蓑衣即去溪边垂钓。

    到了黄昏归来,吃了晚饭后,林延潮即早早就寝。

    吕洞宾曾作了一首诗,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说得就是如此生活。

    不过这是林延潮多年来出任京官后养成的习惯。为京官时最迟四更天就要起床准备上朝,所以必须早睡,久而久之也就如此。

    这日林延潮闲来无事,即雇人驾船出游。

    船到一处浩渺无边的芦花荡,天突降大雪。

    风吹雪片漫天飞舞,落雪飘至芦花丛中,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雪片哪个是芦花。林延潮披着氅衣站在船头,但见落雪瞬间盖满了船身,一等遗世独立的萧瑟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船行了数里,他让艄公船娘温了一壶老酒,煮一盘花生,一盘蚕豆,于船舱里铺了一层被褥然后坐在上面自斟自饮。

    然后艄公船娘又煮了一锅鱼干粥,端给林延潮一碗后,他们随意吃了些,即在后舱睡下。

    林延潮喝了半壶酒,身子已暖了一半,端起热粥喝下后,顿时全身上下无不通泰。

    粥里的鱼干被他拨出一小半,正好就着残酒继续喝。

    一盏油灯孤照舱内,舱外则是漫天风雪,林延潮于舱中细细品之。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林延潮忽听得有划水声传来。

    初时以为自己听错,后越来越近,林延潮喊一声后舱的艄公,然后自己提着油灯走到船头。

    但见一只小船划水而来,待船到了近处,艄公正欲问讯,林延潮伸手一止原来船头站着是自己学生陶望龄。

    “恩师!”

    “进舱说话吧!”林延潮道了一声。艄公见是熟人,又温了一壶酒提到船舱再回后舱休息。

    陶望龄跳至林延潮船上,脱了披风抖了雪再进船舱。

    林延潮给他斟了热酒,陶望龄喝下后,搓了搓手脚终于脸色好看了些。

    “弟子特来此辞别恩师。”

    林延潮看着陶望龄道:“稚绳来信都与我说过了,你不要想太多,回乡以后再过数年再出来做官,朝廷那边我会替你打点好,不用说心灰意赖之词,初时大家都会这么想,时过境迁就不同了。”

    陶望龄默然许久然后道:“学生来前想过了,学生这性子不适合于为官,也无心于仕途,回浙之后此生再也不会出省一步,实在愧对恩师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为何陶望龄急着来见自己一面。毕竟古时人与人之间际会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号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龄道:“学生自取此号所意,作学问就是歇息,为官则疲惫。”

    林延潮点了点头。

    陶望龄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驹过隙,要想寸立于世何其难也。恩师的三立,学生是学不来的,余生只求于能有片言流传世人足矣!”

    “学生出仕前曾路经金陵与焦修撰辩论过,他言吾学之中没有性命之学,学生与他辩难,以人之入梦辩之。但学生一直记得恩师当年所言下学而上达,时恩师有言未至上达之境,不知今日达否?”

    “难道真是如孟子所言,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未见为真见?这疑难一直徘徊于学生心中,至今不能解,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说未至,你是否担心问道于盲,借听于聋?”

    “学生不敢。”

    “其实道在哪里,我也未曾见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龄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会心一笑,抚须于颈然后道:“文王一生爱民,将百姓当作受伤之人般体恤,忧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忧心天下故而忘道,这是孟子的真意。当初你辞别我去浙江讲学就是说得这句话。”

    陶望龄道:“这忘道才能见道,何也?”

    林延潮抚须沉吟道:“道理在我心里,是为第一义,从我口中道出,是为第二义,你悟道在心为第三义。”

    “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为下学也。这下学即为有为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陶望龄咀嚼这一句。此言是出自金刚经,在佛经中金刚经地位自不用多说,但金刚经三十二品道尽佛理后,却将这一句话放在最后一句。

    言下之意,本书前面讲了那么多,但都是你看得见,听得到,说得出,想得到的有为法。只要是有为法,就如梦幻泡影般虚无,如朝露闪电般短暂,你不过如是观之即可。

    而无为法与有为法相对,指得是不依姻缘,不生不灭,无来无往,非彼非此之法。

    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句也是金刚经之语。佛学不排他说,认为并非只有修佛才能成为圣贤,而圣贤间的差别只在无为法中。

    “那恩师何为无为法?何为上达呢?”陶望龄话音有些发颤,他感觉自己已是接近于一生所追求之事。所谓朝闻道夕可死是也。

    听陶望龄之言,林延潮笑了笑举起手边半明半暗的油灯,然后揭开灯盖一吹。

    霎时间,船舱即黑了。

    陶望龄下意识眼睛一眨,然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各家常有以于漆黑之中悟道的说法,大意是人在黑暗中,六识会无比灵敏,更能体悟大道。

    而此刻四野寂寥,天地之间只余簌簌雪落之声。

    好一场大雪!

    正待陶望龄揣测林延潮所指时,这时林延潮已是重新点亮了油灯,船舱又恢复了明亮。

    陶望龄不由感叹,这一明一暗之间,禅味尽在其中。

    “汝先闭眼再睁眼!”

    陶望龄依言为之。

    “再思灯灭一瞬,汝闭眼睁眼否?”林延潮又问道。

    “灯灭一瞬,学生确有一睁一闭。”

    “为何眨眼?”

    “不曾细想。”

    林延潮问道:“那吾要你眨眼与灯灭时眨眼有何不同?”

    陶望龄一愕,恍然如电光火石迸发:“恩师要吾眨眼,此为可见,可闻,口言,可思,而灯灭眨眼,则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言,不可思。恩师以此言上达与下学之别?”

    林延潮拨了拨灯芯,船舱里又亮了几分:“下学有心,本体到功夫,上达无心,功夫到本体,正如文王心忧天下而至道,也因心忧天下而忘道。事功还来不及,余者何必去问?若你执意要问道在哪里?等我兼济天下时,再来答你吧!”

    船舱里寂静无声,两人不出一言,陶望龄跪坐在旁,则是极力领悟。林延潮看了一眼,合衣睡去。

    次日林延潮醒来,先见大雪已停,再看陶望龄但见对方泪水盈眶向己一拜道:“恩师点拨示道之恩,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延潮笑了笑。

    天明雪停,船已归程,去时与来时景色又是不同。

    船行于水间,于芦花丛中时隐时现,师生二人立在船头讨论话别。

    林延潮对陶望龄言道:“浙人重读书,重学问,重实学,重思辨,言商不轻利,事功学派本就起于厮,你回浙之后必能光大吾学,衣钵于你可谓得人!”

    “你天资聪颖,常不言而能得,不必求诸于外,但传道授业,解惑度人却不可如此。”

    “吾儒学以有为法为本,以渐悟为宗,若求顿悟,则为离世而觅,世间求兔角,走了傍门。至于发心,不论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皆可。渐顿虽缓,但却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切记身体力行,三省吾身,有利人或利己之事立为之,有行即有功,切勿因善小而不为!”

    陶望龄每字每句都听在心底:“学生省得。”

    林延潮点头微笑,陶望龄忽道:“恩师,学生改变主意了,此去回乡学生不会不出省一步?”

    “哦?”林延潮心道,莫非改变主意。

    陶望龄望着远方悠然道:“十年后恩师必已是兼济天下,学生当由乡进京再向恩师请教至道!”

    林延潮:“…………”

    陶望龄辞别林延潮登上坐船离去,林延潮目送学生远去,念起近二十年师生情谊,感叹人生离合至此。

    陶望龄回乡之后,细心整理文章,致力于讲学,正如林延潮事先所言,林学盛行于浙,再由浙为天下显学。十年之后,陶望龄本欲与众门生一并动身进京,但行至半途却突然染病,遂不能成行。

    送别陶望龄后,林延潮回到了书院闭门不出。

    哪知岁末时又有一突如其来之事。

    当时林延潮从外返回书院,但见书院里的弟子门生人人皆有悲色。

    “何事至于如此?”

    徐火勃满有泪痕道:“恩师,张简修守节了!”

    张简修,籍湖广江陵,前首辅张居正第四子,后授官为锦衣卫指挥

    万历十年因张居正家人而获罪,天子降旨将张简修与其子革职为民,后充任边地。

    万历二十三年十月,播州杨应龙造反作乱,驱兵攻打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

    时张懋修为余庆卫千户,余庆卫所被破后,于所衙中悬梁自尽,为国死节。

一千三百八十章 试问

    精一讲堂前,残雪满地。

    处处都是年末萧瑟之景象,听闻张简修的死讯,林延潮的弟子门生们皆有悲色。

    “朝廷虽负张家,但张家却从未负过朝廷。”

    “大明完了,朝廷无救,从今日起我等避世山林。”

    “如此朝廷哪值我等报效?”

    “正如恩师所言,为人抱薪者,已扼于风雪之中了!”

    “长歌当哭!”

    不少门生们纷纷垂泪,但见作为山长的林延潮却没有说话。

    “山长!”

    “恩师!”

    “我当等如何?”

    林延潮坐于堂上没有说话,但见一旁的徐火勃已是拍桌而起。

    “我辈读书岂为无病呻吟之事,什么长歌当哭?什么朝廷负张家?不值得报效朝廷?难道尔等读书是为了朝廷而读的吗?难道张四郎死了,尔等就不事功?”

    “读书何事?横渠先生的四句之言都忘了?如此之言与那些腐儒有何异?”

    徐火勃疾言厉色几句话下,但见学生们面容都有愧色。

    “可是张家……之冤……”

    徐火勃正欲说话,但见林延潮已是缓缓起身,众弟子们一并看向了他。

    “诸位,恢复不恢复张家名位是朝廷的事,天子自有圣裁,此事轮不到我们来说话!”林延潮说着向北面抱拳一揖,“尔等安心读书就是,不要多问朝政!散去吧!”

    说完众弟子们都是悻悻离开。

    还有几个人觉得不甘心回头望向精一堂。

    只见林延潮仰望着堂上‘精一之功’的匾额,徐火勃陪在一旁。

    “山长之锐气一年不似一年,难道真被官场所消磨了?”

    “当年那为天下请命!上二事疏的山长何在?”

    门生们离去后,林延潮对徐火勃道:“惟起你怎么看?”

    徐火勃道:“恩师既以姚崇故事请天子复张太岳名位,那么学生以为张家四郎殉国倒是一个机会。”

    林延潮闻言深深看了徐火勃一眼:“所以你才让他们不要于此事上说话,以免天下侧目。”

    徐火勃垂首道:“确实是学生私心。但恩师自不屑以此事强起。”

    林延潮摆了摆手,于庭间踱步道:“因张家四郎殉国之事,他日必有朝臣上疏,上下必疑我是在背后主张,甚至会疑心为何张家四郎偏偏于此节骨眼上殉国。”

    “恩师?”徐火勃吃惊道,“如此圣上不会……”

    “自处嫌疑之地,解释又有何用?”林延潮重新坐下,将袍角捋平。

    “恩师有经天纬地之雄才,为官十余载俯仰无愧,”徐火勃顿足道,“只是可惜……可惜不遇明君。”

    看着徐火勃如此,林延潮不由失笑,抚须咏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林延潮将滕王阁序下半篇念毕笑道:“今日方知王子安心境!”

    张简修殉国之事传至京师,果真引起朝臣震动。

    因当年张居正之事,一时六科,御史台没有一位言官敢就此事上疏。

    万历二十四年正月,兵科都给事中李沂,自六科廊返回了自己家中。

    李沂是万历十四年进士,在翰林院里为庶吉士三年,当初因张鲸事,李沂曾愤而打算上疏弹劾,但被座主林延潮压下,避免了另一个时空里上疏被革职的命运。而李沂散馆后出任科道,至今已是六年。

    李沂在翰苑时不仅授业于林延潮门下,且与袁宗道交好,自袁宗道被沈一贯暗算罢官后,常为之不平。

    今日他听了张简修殉国事后,心底久久不能平之,回到家里后就在书房闭门不出,连家人唤他用饭,他也是不理。

    身为兵科左给事中以来,李沂也是身居高位,平日甚至与兵部的部堂也可平起平坐。

    而身在官场久了,他谈不上如何清廉持身,逾久也是锦衣玉食。

    但这日他心不能平。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

    他念起了滕王阁序这首诗,想起当年在翰苑时的抱负,袁宗道仗义直言而被夺官,种种之事浮于他的心头。

    “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危矣,一国失之而我独知,我其危矣!然而我一人危矣,好过天下危矣!”

    想到这里李沂脱下官帽放在一旁,拿出言事奏疏铺平于案上。

    “恩师当年怀必死之志,上天下为公疏!天下不言独言之,今日学生不才,唯有死谏而已!”

    说到这里李沂当即蘸墨于纸上疾书……

    次日疏入朝廷。

    李沂于文书房投疏后,即至六科廊与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请了假,言自己身子不适。

    徐成楚不疑有他,反而叮嘱他好好在家休息。

    李沂回家之后,将家仆尽数遣散,令人带信至老家,身旁仅余一老仆。

    等至中午,李沂家中遭破门而入。

    锦衣卫涌入其寓所,大喝道:“抓拿朝廷钦犯李沂!”

    李沂离屋道:“李沂在此!”

    但见为首的锦衣卫斥道:“大胆李沂,陛下问你,为张居正报仇乎?”

    李沂仰天大笑道:“臣对陛下忠心,为社稷进言,为苍生进言,何曾要为谁报仇?”

    锦衣卫又问道:“陛下再问你背后可有人指使?”

    李沂郎声道:“臣乃言臣当秉直而言,不负天子,不负史书,何来指使之说。臣对陛下耿耿忠心,今日却遭见疑,臣又有何词?此事只是臣一人主意,于他人无关!”

    “李沂,我再问你一次,背后可有人主使?若招出,陛下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一命,否则唯有死路一条!”

    李沂道:“李沂不过说了几句话,又有何罪?张太岳以身当国,又有何罪?李沂之冤事小,张太岳之冤事大。李沂身死,不过少一饶舌言官,毫不可惜,但张太岳之冤不雪,将来又有谁敢任事?朝廷何来良相?道旁筑室可治国乎?臣泣恳请陛下明鉴!”

    见此对方喝道:“来人剥去衣冠,拿至午门先廷杖六十,再下诏狱问罪!”

    但见四五名锦衣卫七手八脚拿住李沂按在地上。

    却见李沂满脸都是泥沙,口中犹自念道,臣恳请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陛下明鉴!

    “拿布堵起嘴来!”

    李沂被拿之事,顿时惊动了六科廊的言官们。

    吏科都给事中杨东明,户科都给事中耿随龙,兵科都给事中徐成楚等人都是大惊,然后召集了几十位言官前往内阁求情。

    而此刻首辅赵志皋(正好)头疼不能理事,现在阁内唯有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二人主事。

    面对逼来的言官,次辅张位,三辅沈一贯皆如临大敌。

    吏科都给事中杨明东,万历八年进士,归德人士,理学名家。

    他与吕坤,沈鲤都是当今朝堂清流中极有声望的人物,历史上河南大饥,杨东明不惜犯节上饥民图,其中一图‘一家老小七人逃荒,入一林内不能进,商量将十五岁的女儿卖去,女儿挽娘衣哭不忍舍。一家人又商议将儿与儿媳卖去,儿与儿媳跪下痛哭不肯去,最后一家抱头痛哭齐于树上自缢,只余下二岁小孩在林中痛哭’。

    此图一上后,天子惊恐惶惧,当即下令开仓赈济,挽留了不少灾民性命。

    面对众人指责,张位道:“上意震怒,如之奈何?”

    杨明东奏道:“自古惟有大逆则有打问之旨,今岂可加之言官,还请阁老做主,先停廷杖。”

    “这……”张位犹豫道。

    沈一贯出声道:“当年上谏后,权相之事已多年无人提及,李沂明知此言引动天怒,仍执意上奏,我等纵有心保之但也是有心无力。”

    正所谓微言大义。

    沈一贯的话乍听起来没什么,但一个‘权相’之事已是将事情给定性了。当然张居正当年势大时候,沈一贯是出面数度反对过的,称得上是前后一致。至于李沂替权相翻案,再有理由沈一贯也没有必要要保他。

    但见杨东明道:“张太岳纵有擅权刚愎之过,却也有救时之功,其子张简修更是为国守节,我等朝臣闻之忠贞无不泣下,李给谏为其鸣冤又有何错?”

    沈一贯笑了笑道:“晋庵先生所言极是,但张江陵纵使有功,却坏了祖宗规矩,这权威震主之例岂可再犯。在本阁部眼底这江山永固,更胜过些许之功。”

    沈一贯此话顿时将众言官的话都堵住了。

    这时候有位言官悠悠道:“从来都只听过旁人担心阁臣权重,却从未听过阁臣担忧自己权位过重,沈阁部真不愧是完人。佩服!佩服!”

    沈一贯闻言左右望去,但见满堂的言官也不知何人说出此言。

    杨东明笑道:“张太岳之相业,本朝岂有第二人可比,然而却身后凄凉。今又有子为国死封疆,阁老又何必再执着于昔日的朝政呢?”

    众言官们纷纷称是。

    张位,沈一贯二人受迫不过,于是一并请天子宽宥。

    文书房太监知道两位阁老的意见,当即入宫向禀告。而午门本要执行廷杖的锦衣卫,也是停手等候圣命。

    居于乾清宫内的天子听着也是连连冷笑。

    “张简修死,朕本有心怜悯,但这李沂所奏实乃故意激朕!”天子冷笑道。

    张诚等人都知天子的性子。你越言此事,越不给你办了,就如同出阁读书,建储一样。

    “内阁怎么也不知分寸?言官逼一逼就畏缩了,”天子肃然道,“李沂廷杖了没有?怎么还不回报。”

    张诚胡诌道:“言官们在午门虎视眈眈,锦衣卫一时不敢动手。”

    天子连连冷笑,张诚奉上道:“这是方才奉旨质询李沂的话,还请陛下看过。”

    天子草草一扫而过掷于地道:“狂犬吠舜之词!看之何益,着令锦衣卫打过!若有言官阻扰拖出!”

    “是。”

    张诚立即出去,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必须监刑,外头的锦衣卫头子骆思恭迎了上去问道:“敢问宗主爷,圣意如何?”

    张诚吐了个字:“打!”

    “如何打法?打,着实打,还是用心打?”

    张诚看了一眼骆思恭道:“用心打!”

    骆思恭倒吸一口凉气道:“宗主爷,外头那么多言官都看着……以后……”

    张诚怒道:“那你不会看着办?什么都要咱家拿主意?”

    却说乾清宫内。

    天子震怒之下,胸口一起一伏,旋又若有所思道:“捡起来!”

    陈矩捡起来口录呈给天子。

    天子看毕后道:“陈伴伴,此贼满口胡诌,但有一句却倒是说对了,你道是哪一句?”

    陈矩闻言心底一凛,向前从天子手里接来仔细看过。

    不知不觉陈矩额上已是渗出了汗,一旁田义则幸灾乐祸心道:“叫你陈矩平日喜欢显才,今日总要吃亏了吧。”

    “饶舌言官。”

    “不对。”

    “这道旁筑室?”

    “你仔细说来。”

    陈矩想了想道:“治国之道必须一而贯之,这些言官杂说云云,若真听政于这些言官那么治国误矣,就如同筑室于道旁听于路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如何谋事能成?”

    天子点点头道:“此人实是有见识的,故朕不用这些清流治国就是如此。传旨内阁,若李沂还有一口气,就革职为民,放之回乡,不必下诏狱了。”

    陈矩道:“陛下圣明!”

    “再下一道旨意到了内阁,着令廷推阁臣一人!”

    陈矩猛然头一抬,天子在这时候再廷推阁臣人选,其意当然是不用多言。

    数日之后,朝廷重新廷推阁臣,增补陈于陛以吏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

    当时在阁的四位阁臣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是同年生,一时堪称奇观。

    天子之意也有人了解一二。

    至于李沂则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回乡歇息。

    李沂直言被杖之事后,不少言官或为张居正,或为李沂求情,又激天子之怒。

    当时又恰遇兵部查出大弊案(另一个时空是因蓟州兵变,吴惟忠部三千南兵以讨饷被杀,此事一出言官之间相互攻讦,各自推诿),又兼五城御史抄横行无法的太监客用之事,以及言官动则弹劾李如松父子。

    天子下旨切责两京科道言官,一时科道六部被罢三十余名官员。

    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一并恳请,天子不听,史称军政之狱。

    御史马经纶上疏直言,陛下以兵部事罪兵科,为何蔓及其他给事中,且波及其他御史。致使去者不明应得之罪留者不明姑恕之由。以缄默不言而罪言官,言官何辞。

    臣以为今日言官之罪在于,一陛下多年不拜天,言官不能援故典以谏,是陷陛下不敬天。

    二、陛下多年不祭祖宗,言官未能争,是陷陛下不敬祖。

    三、陛下不视朝政,不举朝讲,言官亦不能劝,是陷陛下不勤政。

    四、陛下去邪不决,任贤不笃,言官言之而不能强得,是陷陛下不能如祖宗那样用人。

    五、陛下好货成癖,对下少恩,挟怨蓄怒,言官忧虑而不能谏止,是陷陛下放弃初政,不能善终。

    言官负此五大罪,若陛下肯奋然励精而以此五罪罪言官,岂不更好!

    马经纶这一疏几乎是将天子骂得体无完肤,不仅是马经纶一人如此,其他言官纷纷上疏,内阁大学士也是恳请天子不可以言获罪。

    天子盛怒之下仍将马经纶罢官免职。

    终于朝堂清静,天子也不必再道旁筑室,听于路人了。

    然后如此清静之下,紫禁城失火。

    大火!

    大火起于坤宁宫,然后延绵至乾清宫,将两宫烧成灰烬,而后又波及皇极,中极,建极三殿。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此事一出,宫阙震动,天下震惊!

    清晨宫人兵卒劳役以布蒙面,在紫禁城里打扫瓦砾。

    首辅赵志皋于午门城楼上眺望见此一幕,良久无语,其余三位阁臣也是愁眉不展。

    今日早晨他们几位辅臣刚去宫门前请旨问安。

    几人上奏检讨,紫禁城大火因在廷臣工,职业不修所至。

    然后天子派人答复,实不关尔等职事,灾变实乃上天示警,为朕失德所至。

    几人当即又联名上奏,请求天子停织造,起复被贬官员等等……无疑是让天子上罪己诏。

    但天子没有回复,而是反问重建紫禁城事宜。

    面对天子如此,赵志皋还有什么话说,现在午门城楼上工部尚书李戴等工部官员向几位首臣奏事。

    “大火时,皇上在养心殿歇息,此乃万幸,现在皇上皇后已移驾于毓德宫歇息。元辅,这一次宫里失火堪比嘉靖年时……”

    赵志皋摆了摆手道:“其他先不说,要清理完这些要多久?”

    “清理这些瓦砾火焦,计动用军卒百姓三万余,下官督他们寅入酉出,也要用十几日功夫,兵卒劳役都是动员顺天府的百姓与五城兵马司的,京师防卫暂交京营来办,这些都是顺天府自行统筹,不用向朝廷要钱,唯独向民间征集的大小推车计五千余辆,这些钱工部也可从节慎库支得,多余也没有了,至于其他……就要朝廷想办法了。”

    赵志皋看了一眼工部尚书李戴,对方的意思很明白,重建紫禁城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笔钱朝廷要自己想办法,工部的钱只够打扫瓦砾焦土。

    赵志皋想了想道:“这些年朝廷营建不少,你们工部着实辛劳,但下面几年怕是你我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李戴道:“元辅,嘉靖三十六年紫禁城失火,直至嘉靖四十一年方才建成,当时为了重建紫禁城,几乎将朝廷的底子都掏空了,嘉靖年间犹称盛时,尚且如此,今日之大火不逊于嘉靖年间,节慎库于大工而言不过杯水车薪,不如看看太仓,囧库那边。”

    张位摇了摇头道:“户部早都搬空了,去年征朝囧库已用了泰半,何况杨应龙还在四川作乱,朝鲜之事将来也未必没有反复。”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众人一并上前搀扶,同时心道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病啊,我们都指望你顶在那,把这天大的事情给当起来。

    “元辅?”

    “元辅?”

    赵志皋终于明白什么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怎么自己才担任首辅,结果什么事都冲着自己来。

    但见他‘悠悠醒转’过来,他看了一眼李戴道:“李大司空,对泉老弟,这时候你可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主意来啊,否则……”

    众人一听这‘否则’二字,心底都是道,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告病回乡啊,如此我等如何是好。

    “……否则老夫无颜面对陛下,百官,万千庶民!”

    幸好……众大员们心底都是长出一口气。

    众人都是看向李戴满脸严肃,背后的意思不必多言。

    不过李戴也是名臣,对此在心底早有预案。

    但见他言道:“既是如此,依某之见,不如先重修乾清,坤宁二宫,至于三大殿可以缓一缓。”

    众人心想,没错,反正皇帝也不上朝三大殿一时用不着,而这乾清,坤宁二宫是皇帝皇后的寝宫,对于宅男天子而言睡觉的地方一定比上班的地方重要。

    “李某初步核算了一下,重修坤宁,乾清二宫需费近两百万两银……紧着用嘛,至少也要一百六七十万两方可。”

    “一百六七十万两,”赵志皋道,“若六七十万两东挪西借还能省一点出来,但那个‘一’字着实难办,对于凑款工部有什么章程?”

    “这……”李戴有些犹豫。

    “你尽管直言,到时候大不了老夫与你一起挨骂好了。”

    李戴垂下头道:“回禀元辅,某以为当先催征各省直旧欠钱粮,再多方筹集经费。”

    “至于营建上一是铸钱并清查库料,二是派官员赴四川、贵州、湖广采伐楠杉大木,三是木石,车户;烧砖等等……”

    赵志皋闻言只觉得有气无力,张位等辅臣连忙道:“元辅暂且宽心,我等慢慢想办法就是了。”

    赵志皋苦笑道:“古人七十致仕,而今老夫七十有三,就算天若假年,在朝又有多少日子,眼下正逢此多事之秋,危难之局,实是有心无力,你们若有谁可以挑起这个担子,老夫愿避位让贤。”

    赵志皋目光扫过张位,沈一贯,陈于陛。

    三人皆不敢与赵志皋对视,垂下来头。

    “你们都不肯,老夫也不成,何人来为之?试问何人可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何人来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这一句话于众人心底响起,十几年朝堂出过这样的宰相,但其下场众人都看见了,到了现在朝廷又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来?谁又肯为之?和和气气作官不好吗?为何要以天下为己任,去为得罪人之事呢?

    众人默然不语。

    赵志皋闭目长叹。

    千呼万唤之下,试问天下又有谁来主张?

    数日后,赵志皋请辞,张位,沈一贯,陈于陛也是一同请辞。

    百官一看皆知什么意思。

    紫禁城大火,天子又不肯下罪己诏,向天下臣民进行检讨,无疑是让内阁来背锅。面对如此怀疑下,重建紫禁城没钱,播州的杨应龙又连败官兵,最要紧是朝堂上下人心早就无法收拾,如此让内阁如何起作用?

    暂避于毓德宫中的天子也陷入了困顿之中。

    毓德宫太狭小了,平日所用器物,枕具都在乾清宫大火中烧去。眼下的宫中既不宽敞,一抬眼即看到殿顶,实令他难以入睡。

    张简修殉国,李沂的死谏,马经纶上疏,紫禁城的冲天大火,内阁的悉数请辞,一件件事都如刀一般,反复在天子眼前浮现。

    常道是多难兴邦,但自天子亲政以来,国家一日不如一日。

    天子起身唤道:“司礼监今晚谁值夜?”

    “是陈矩。”

    “传他进来。”

    天子微微起身,半靠在塌上,不久陈矩入殿。

    “陛下半夜宣内臣,不知何事?”

    “外头似下了雨。”

    “回禀陛下,雨已经停了。”

    天子道:“这毓德宫朕住得不惯,睡不着,找你来说说话。内阁上奏朝廷实在拿不出钱来修乾清宫,坤宁宫,你怎么看?”

    陈矩道:“回禀陛下,朝廷现在确实有些难处,但满朝臣工已是在想办法了。”

    天子冷笑道:“能想什么办法,内阁已经尽数请辞,他们是要撂挑子,怎么朝廷的内阁大学士就如此不值钱么?”

    “陛下还请保重龙体。这些日子陛下一直没睡个好觉,老臣这心底实在难受。”陈矩哽咽道。

    天子叹了口气道:“陈伴伴,朕找你说说心底话,说不出来,朕睡不下。朕想了一夜,琢磨出一个法子,你看这些年各地一直奏请开矿,献矿之事,但一直为内阁压着。朕打算派宫里那些人,还有锦衣卫到地方为矿监开矿。”

    “另外于关隘要地,商人往来之处,设立税使,这事还是交给你们与锦衣卫来办,如此稍稍缓解国用不足,你看如何?”

    陈矩听了目瞪口呆道:“陛下,派矿监税使到地方,确实是妙策,但内臣只是怕生滋扰地方,催科之祸。”

    天子道:“张居正为政只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以钱谷为地方官之考成,今朕使矿监税使到地方也不是使此法为教条。此举既可使国用充盈,又能不加赋于百姓。”

    陈矩听了跪下叩头道:“陛下,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还请三思啊!”

    天子微微笑道:“朕也知道此例一开,会生无穷弊端,但是治理天下,没有拘泥之法。这修缮宫庙的钱,户部不给,内阁不批,朕难道还指望这些大臣吗?若要加赋,则伤及天下百姓,朕又于心何忍。所以两权相害,取其轻者,这法朕倒是学张居正,至于那些官商们有什么怨言,朕一力担之好了。”

    陈矩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陛下,还请以祖宗社稷,万世基业为重啊!”

    天子苦笑。

    这时候陈矩陡然抬起头道:“陛下,其实还有人可以……”

    天子却打断道:“要不是对那些文臣们失望之至,朕又何必出此下策?还是太祖说的对,满朝官吏无一可信!”

    陈矩闻言唯有默默一叹。

    他虽身有残疾,但却如士大夫一般以名节砥砺自己,见此一幕着实难受。

    他又何尝不知,朝堂上的大臣多说一套做一道之辈,不少言官也是以邀名搏击为能事,治国无一人有所长,这普天之下,试问谁能附名实?

    青山矗立在前,又谁能不堕凌云之志?

    矿监税使之事一出,满朝哗然。

    但天子已是二话不说,开始了行动。

    先是锦衣卫百户陆松、鸿胪寺随堂官许龙、顺天府教授冯时行、经历赵凤华等人,各言开矿助大工,天子准奏。

    然后詹事府录事曾长庆请山西夏县开矿。神宗不但皆予允准,还命承运库太监王虎带领户部郎中戴绍科和锦衣卫佥书张懋忠在畿内真定、保定、蓟州、易州、永平开矿。

    在此之下朝廷无处不开矿,矿监随之四出,河南鲁坤,山东陈增,永平王忠,昌黎田进,山西张忠、浙江曹舍,陕西赵鉴,几乎遍布全国十三布政司。

    这些人都是奉旨出京,沿途招收各等无赖,于开矿并无所得,唯独勒索百姓十分擅长。

    他们以开采之名,向地方横索民财,地方官稍逆意,即被他们拿起拷打,甚至家破人亡。

    地方但凡有富家巨室,即诬以盗矿,遇见良田美宅,则指下面埋藏有矿藏,他们派人围捕商人,且辱及妇女,各个州县官商富户听说他们前来无不望风而逃,要不然交一大半身家来买平安。

    至于这些所得除了部分交给天子外,大部分都被这些矿监税使瓜分。这一幕几乎如马玉当初在河南所为之举。

    文武百官一并上谏,而天子却无动于衷。

    经矿监税使之事,天子与百官彻底离心离德,一时之间民怨沸腾,,朝中廷臣悲观无力,面对如此乱局,试问谁能出面收拾?重整山河?

    而这个时候,天子却下了一道旨意,令江陵知县前往打扫张居正陵墓。

    天下皆不知天子用意,唯独数人知之!

    :。:

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吾来担之

    无锡东林书院。

    雨水将黛瓦白墙的书院洗刷一新。

    雨后书院里林木葱绿,青苔微湿,荷田上涟漪处处,

    书院的还经亭上书一款对联,桃华灼灼鸟啼寂,柳絮飞飞人意闲。

    此乃万历十七年进士高攀龙的手笔,高攀龙是东林书院山长顾宪成的得意门生,万历二十二年,高攀龙上疏指责首辅王锡爵被天子罢官,先顾宪成一步返回东林书院讲学。

    此联出自高攀龙的《水居闭关》一诗,高攀龙之诗清幽悠闲,有陶渊明之风。

    雨珠滚落从亭檐上,还经亭旁正有一片桃林。

    此刻邹元标,**星二人正负手于亭内赏此雨景。

    邹元标道:“我等创办东林书院,继龟山先生之说,为天下立心,迄今已有数载,只见国家一日一日三空四尽,左支右绌之不给。”

    “眼下国用不足,矿监税使四出,唯恐之事洪溪正统年间镇守太监重演。吾望之太仓,太仓巳告罄,必待内帑,内帑将不继。将来国家一旦有急,则呼而不应,即应亦后时,其祸可忍言哉,我等眼看国势如此,却只能坐以待毙,实在可恨。”

    **星道:“尔瞻兄所言极是,叔时上次与我言过,当务之急,在于选出你我心仪之人,举其与上下共议,如此天下方能有救。”

    “叔时之言,深合吾心,”邹元标默默点点头,“你和叔时心底可由合适人选?”

    顾宪成道:“叔时以为,新任漕督李三才乃当世之杰,为士林倾之,可以使之!”

    付知远致仕后,廷推右通政李三才以右佥都御史总督漕河兼凤阳巡抚。

    **星此言一出,邹元标即道:“众所周知,李修吾乃王太仓之得意门生,怎可推举他?”

    “叔时与我皆与他有所往来,李修吾固然是王太仓的得意门生,但却正直敢言,风节格尚,不与其师同路。不过他刚出任漕督,资历太浅薄,难入中枢。”

    邹元标默然良久方道:“李修吾非翰林,难是宰相之选,仅廷推这一关都过不了。”

    “那你看闲居在乡的沈归德如何?”**星问道。

    邹元标默然许久。

    这时风吹雨打,树上桃花渐落。

    邹元标拂去衣裳上落满桃花花瓣,**星道:“此可谓‘拂了一身还满’。”

    ‘拂了一身还满’出自李后主之词,人拂去衣裳上的落花不久又满,此乃绝妙好词。

    邹元标道:“梦白,还经需先取经,拂花需先拈花!”

    **星闻邹元标之言,抬头匾额上的‘还经亭’三字道:“尔瞻兄,此似别有所指,还经取经可指得是,无为先有为,以有为之法渐进无为之法?”

    邹元标道:“梦白禅理精深,但吾非说得此事。我等创办东林书院之初衷,在于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但是你有无想过这条路……走错了。”

    **星正色道:“尔瞻兄,这明正道,谏君上,开言路,无数古今先贤为之,怎么会有错?”

    邹元标道:“梦白,我知你嫉恶如仇,重风节严治行,可是……朝堂之事不可一味用对错权衡,至于官员也不能仅以善恶忠奸辨之。”

    **星道:“那尔瞻兄之意?”

    邹元标道:“近来我与林侯官常书信往来,讨论治学之事……林侯官所言一事令我感慨颇深。”

    **星听了目光一凛,心道果真尔瞻还是意属于他。

    “有位路人见一同乡挑着酒菜的担子与挑担卖货的郎中于田间的土埂相持。”

    “原来田间的土埂路窄,平日侧身即过,但挑着担子则不过。二人若相让,必下至水田。路人劝郎中道,同乡个矮,怕酒菜下田浸水恳请郎中让之。如此他亦过之。郎中因其货重亦是不让,林侯官信写至此,让我且盖住下面,试想你是路人当如何处理?”

    **星沉吟片刻然后道:“二人各有道理,但路人有私先偏袒同乡,这就是不对了。路人当先劝二人,大家各退一步路。若不能则当辩之明礼,酒菜浸水是为对客人不敬,失礼为重也,至于财货乃利也,失利为轻也,故而当让同乡先过。”

    邹元标摇了摇头道:“林侯官在信中道,路人闻之挽起裤腿跳入水中,对其中一人言道,吾来担之。”

    **星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邹元标叹道:“这还经取经,拈花拂花,何为先何为后?我等遇事总问对错,却不问尽力了没有。难道天下之事败坏至此,真是少了几位能‘明正道,谏君上’之人,还是少了几个能‘吾来担之’之士呢?”

    **星抚须叹道:“初时我以为林侯官不过与叶心水,陈龙川无二,今日方才他的学问真是博大精深,吾所不及。”

    邹元标道:“不是博大精深,而是一而贯之!你看由他来担此天下如何?”

    **星笑道:“尔瞻兄既言他治国‘百王之弊可以复起,三代之盛可以徐还’,还有何人可及?我也早就意属于他,只是……”

    说到这里**星神色一黯道:“只是眼下国用匮竭,危局至此,人心溃散至此,怕只怕林侯官不肯复起。此刻真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叹。”

    邹元标笑了笑,踱步而行道:“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安石一出,苍生奈何?林侯官虽非谢,王二公,但他不出则真无可奈何了!”

    邹元标不仅向**星及他的众学生讲明,还以他东林巨头的影响力,向吏部尚书孙丕扬等朝堂诸公大力推举林延潮入阁。

    学功书院数里外一岔路。

    却说一行人于道旁找人问路。

    但见一名儒生行来,几人看去但见这名儒生背着书箱,一面行来一面持卷读书。不同于以往所见的儒生,但见儒生毫无埋首穷经的困顿之色,反是神清气爽。

    一人拱手道:“请问这位小友,学功书院是这条路吗?”

    那儒生还了一个礼,指道:“顺着这条路向北里许就是。”

    “不知小友读得是什么书?”

    那儒生笑道:“杂书不值一提,让先生见笑了。”

    “既是杂书,又何必读之?”

    那儒生看了对方一眼笑道:“读书可满腹经纶,作经纬天地之用,为何不读?”

    对方一笑道:“小小年纪居然要经纬天下,口气着实不小。”

    那儒生笑着道:“懒作住山人,贫家日赁身。书多笔渐重,睡少枕长新,让老先生见笑了。”

    对方不由点点头:“小友谈吐不俗,愿请教高名!”

    对方抱拳笑道:“不敢当山阴刘宗周!学功书院二年生!”说罢离去。

    此人点了点头,一旁下人道:“老爷,此人读书人好生狂妄。”

    此人摆了摆手道:“我辈读书人,不为狷则为狂,岂可一味绳之。此子谈吐不俗,他日功名恐非在我之下。”

    对方行至书院,但见书院四面以黄墙垒成,正门处书写着‘学功书院’这几个大字。

    此人驻足于片刻,闻朗朗之读书声传来。

    读书人三五成群行过,神采飞扬,于道上高谈阔论,不以旁人听去为嫌。

    此人自顾道:“简陋虽是简陋些,缺少了大书院那等古朴之气,却也称得上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再观此处学生少了几分谦退之气,既愿不为白丁,亦不愿为鸿儒,有些意思。”

    此人投贴拜见,一位书院学生吃了一惊道:“不知居士驾临,有失远迎,里面请。”

    此人笑道:“无妨。”

    说完此人迈入书院,先见好大一块空阔之地,上面铺义黄土,然后几十名学生打着赤膊围着四周奔跑。

    此人问道:“此是作何?”

    引路学生道:“先生曾言,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之理。”

    此人点点头道:“不错,天地万物只是一气聚散,体为器,神为道,有器则有道,器若不存,何足言道!”

    能得这位理学大家称赞,学生也是很高兴道:“先生说得也是这个道理。所以精一,有贞两大学院学生每日功课,都要绕此跑五十周。”

    不久此人走进一堂,但见堂上书以‘精一’二字的匾额,下面落款是林延潮。

    此外壁上还用水牌写着几句先贤之言,其中一句是苏洵之言‘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

    此人微微一笑道:“好大的口气。”

    他转过头来打量四周,但见精一堂三面都摆满书架,书架上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书院讲师学生写的文章。

    书架上的书虽多,却有一本总目可供索引。

    他取来看之,但见所有的书分为两大纲目,分别是文,理,上附一句话‘文为经为本,理以算为经’。

    此人自顾道:“似有几分门道。”

    他仔细看过书目,既有经学史策,亦有刑名,经济,民生之目,此外还有医术,九章,地志,堪舆,术数,农桑,匠作,格物,其中格物别有活物一门,甚至还有不少译书,其中一本为海外之人所著的《几何原本》。

    此人看得大开眼界同时又心道,网天下三教九流之才,林侯官要作什么?

    “抱独居士,久违了。”

    此人转过身但见一名身着襕衫的长须男子站在身后。

    抱独居士是此人的号,对方就是前一段朝堂上因进《闺范图说》,被弹劾结纳宫闱,而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罢官的刑部右侍郎吕坤。

    吕坤拱手道:“吕某见过老父母!”

    “不敢当。”

    林延潮笑了笑,他曾任过归德地方官,而吕坤是归德宁陵人,这么说当然可以。

    林延潮知吕坤实因替孙丕扬受过而罢官,同时他与沈鲤交情也交情不错,而且还是当今名儒,那么他此番而来究竟为何,他不得而知。

    杂役捧上茶后,二人于堂上相对而坐。

    与大儒说话,常要兜一阵圈子。

    二人寒暄一阵,吕坤道:“敢问大宗伯,匾额上的精一二字,可是事功之道?”

    林延潮笑道:“惭愧。”

    “夫子之道在于忠恕,学功先生之道一而贯之否?”

    这一而贯之出自论语,孔子对曾子说,吾道一而贯之。曾子点点头明白了,旁人问他夫子之道是什么?曾子说是忠恕。

    说得很玄乎,但一而贯之说白了就是逻辑自洽。说一句话逻辑自洽不难,难的是说了一本书的话都能自洽,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林延潮笑道:“在下浅见,尽心为人为忠,推己及人为恕,忠恕是二而贯之,夫子之道只有一个‘仁’字。而忠恕次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次之!”

    “有道理,那事功之道呢?”

    林延潮道:“事功之学在于一个行字,而精一次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次之。”

    吕坤点点头道:“此乃空谷足音,难怪天下云朱子,唯大宗伯最近夫子!”

    林延潮道:“居士谬赞了。”

    吕坤道:“夫子之道,小至修身,齐家,大至治国,平天下,皆可一而贯之。大宗伯于修齐治平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持之担此天下?”

    这话不是自己与邹元标说得吗?

    林延潮端起茶盅呡了一口笑道:“先生是为太冢宰而来?”

    吕坤坦然道:“是也不是,吕某不仅是为大冢宰,也是为万民而来!”

    林延潮收敛笑容道:“不知大冢宰要林某做什么?”

    吕坤有些讶异林延潮说话如此‘直接’,但他则道:“张江陵在时强压百官,钳制言路,张江陵归政后,朝廷持清议官员方能执政,前有宋大冢宰,沈大宗伯,继有王山阴相公,孙大冢宰,却先后因不合政府而去,而今则属孙大冢宰担之!”

    林延潮哑然失笑。

    吕坤道:“不知在下所言有何处令大宗伯发笑?”

    林延潮道:“有些话我早与邹尔瞻说得很清楚了,先生不必再老话重提了。”

    吕坤微微笑道:“大宗伯真的知道孙太冢宰要得是什么吗?”

    林延潮道:“我与孙大冢宰相交不深,不敢劳动他的大驾,再说这宰相之事,林某早可为之,之所以不愿为之的原因,非大冢宰可以办到。居士,真是难为你跑这一趟了。”

    吕坤见此道:“大宗伯切勿太早下断言,大冢宰只望大宗伯办一件事就好,就算力有未逮,也不强求。”

    “林某从不答允替旁人为办不到的事。”

    “譬如为故相张江陵平反之事?”

    见吕坤反问,林延潮放下茶盅道:“孙大冢宰为当今吏部尚书,清流之领袖,但即便如此也需林某帮忙一二,可见其事不小。林某现在已大概知道先生为太冢宰所求何事?请恕林某不能帮这个忙,也不会以此换太冢宰支持林某入阁。”

    但见吕坤离椅起身,正色道:“难道在大宗伯眼底为故相张江陵恢复名位之事,更重于废除矿监税使?大冢宰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可谓忧心如焚,还请大宗伯为百姓三思啊!”

    吕坤泫然流涕,极为诚恳。

    “百姓?”

    林延潮道:“百姓这二字倒是常常听人提起,却从未看见。矿监税使公然鱼肉之,而官员呢?口口声声将他放在嘴边,但不过有用之时拿来用一把,无用之时就丢在一旁。更有甚者连矿监税使还不如。”

    “圣意失望至此,非一日之寒!”

    吕坤闻言也是长叹,他知道林延潮所言极是。

    不说横行霸道的矿监税使,就是官场在张居正归政后也是一日糜烂甚是一日。

    “吏治人心,败坏至如此,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吕某想起此行前,太冢宰与我有言,顺势者逸,逆势者劳,我辈尽力以安然知天命即可,不必强为。”

    林延潮闻此对孙丕扬,吕坤心底生出敬意。

    若说张居正是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孙丕扬,吕坤就是明知不可为之。

    林延潮道:“请居士转告大冢宰,若我入阁,五年之内可废矿监税使!”

    “五年?”这显然不是吕坤期望的答案。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然若是大冢宰还有更好的人选,那么林某愿助其成。”

    林延潮当然知道,孙丕扬,吕坤他们没有比自己更好的人选。不论怎么说,吕坤也算在林延潮这有一个准话。

    吕坤向林延潮道:“当年大宗伯知归德时,常言过一句‘功成不必在我’,此言至今在吕某家乡仍是脍炙人口。”

    “当年归德受灾,三十万百姓嗷嗷待哺,大宗伯知三年,民已得食,百姓能安,林公堤历历在目,于大宗伯之恩德家乡百姓至今犹然思之。在吕某心底,何言功成不必在我,大宗伯当仁不让担此天下!”

    说完吕坤向林延潮长长一揖。

    林延潮不仅想起当年自己在归德为官之事,种种之事涌上心头。

    他眼眶微湿,然后还以一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乃本分之事,居士言重了。”

    吕坤点了点头,然后告辞离去。

    万历二十四年的夏秋之交,天子向各地派出的矿监税使可谓荼毒四方,宇内已无尺寸净地。

    其中淮徐之陈增尤其恶劣。太监陈增有一参随叫程守训,徽州人,首建矿税之议。

    陈增为感激他出了这主意,认为侄婿。程守训也觉得自己了不起,不愿与其他参随为伍自立门户。他以纳银助大工的明目,被天子特授直武英殿中书舍人。

    程守训随陈增之地方后,愈益骄恣。当时山东益都知县吴宗尧,弹劾陈增贪横,朝廷不闻。于是程守训反攻讦吴宗尧贪污数万白银,并寄于徽商吴朝俸家。天子闻奏后下旨命严查。

    这吴宗尧也是徽州人,与吴朝俸同宗也。自此不少徽商先后被程守训指为吴宗尧寄赃之家,若不出一笔重赂则不得释。程守训有了旨意,对外伪称勘究江淮不法大户,及私藏珍宝之家,允许乡人告密问罪。但凡衣食稍温厚者,无不严刑拷诈,甚至连妇人小孩都不放过。

    陈增名下仅程守训一人即从民间收刮白银几十万两。

    苏州织造太监孙隆,乃陈矩同岁同乡,天子下旨由他兼任苏,松,常,镇四地税监。自和林延潮一起告发张鲸后,孙隆为苏州织造多年,期间一直收敛不敢妄为,与民间一直相安无事,甚至多次奏请朝廷宽免织造之费。

    但天子令其为税监以来多次责令其催征,孙隆不得不在吴中遍设关卡,无论行商坐贾一切征税,激起近万市民围攻织造衙门,孙隆被迫**躲避。

    太监陈奉以兴国州矿洞丹砂之名出镇湖广,兼管钱厂之事。

    陈奉每到一地,地皮无赖争相贿赂。陈奉无不收为爪牙,编为衙门吏员替他收刮地方。

    陈奉初到荆州,就已激起民愤,于是收敛不敢胡来,但后来圣旨一到将反抗他两位举人,以及为首百姓尽数抓拿,陈奉转而气焰嚣张。

    湖广各地陈奉无不派以税使,连人口不到数百的小镇也不放过。税使每到一地,开列地方富户名单交给陈奉。陈奉依序索拿,但凡有不给者即行抄没。

    陈奉所经之处,沿街店铺不敢开门,否则必予索钱。地方官员稍有异议,即被陈奉冠以阻扰税使之名。

    襄阳知府李商耕、黄州知府赵文炜、荆州推官华钰、荆门知州高则巽、黄州经历车任重皆以煽乱之罪上奏,天子下令将这些官员尽数抓拿下狱。

    其余矿监税使更胜于陈增,陈奉者不胜枚举。

    林延潮闻之也是感慨良多,矿税再不好,但也比后来的征三饷好,但这话他不能说,说了就被喷了,至于提议征三饷则不会被喷。

    朝廷其实可以徐徐图之的,比如张居正的清丈田亩即是在规则范围之内,但是……但是天子与文官集团决裂之后就变成了矿税。

    明朝就是由无数沙石对垒起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但现在已是山石四面崩落,留着这煌煌帝国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入了秋后因矿监税使,各地民怨沸腾,酝酿激变。

    连一向不评论政事的新民报也是开始说事。

    报上记载,宋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

    言下之意,众所周知。

    民间地方官员不断上疏,朝廷诸公也知矿监税使激起民怨极大,连连上谏天子。

    京畿附近也是人心惶惶,稍有身家的百姓整日提心吊胆,一夜之间,京师治安极差,光天化日之下,百姓上街被抢,劫匪大呼一声我乃皇差,百姓目送竟无一人声张,气象衰微人心涣散,竟至于此。

    紫禁城城头乌云密布。

    文渊阁内,只余三位辅臣。

    新入阁得陈于陛病了,病得很重。他向天子上疏恳请撤回矿监税使石沉大海,于是被气病了,从此闭门不出,不肯上朝。

    内阁又回到了赵,张,沈三个臭皮匠挑大梁的局面。

    而三人也不过好,陈于陛上书死争,他们也曾争过,但又回阁办事。

    毕竟这四面漏风的大屋子还需他们裱糊裱糊,让一大屋子的人继续住下去。

    阁内赵志皋面对各地督抚一封又一封奏章,身为首辅的他再也无法‘世人皆醒我独醉’。

    张位与孙丕扬这边于人事上勾心斗角,那边因朝鲜之事着急得掉头发,袭李文忠爵的淮扬侯之子李宗城宣慰朝鲜,册封倭酋丰臣秀吉,却迟迟不解决册封之事。

    这时丰臣秀吉解决了继承人问题后,开始指责明朝在封贡协议上反复,认为当初城下之盟于己不利,打算重新谈判,否则不接受册封。

    在朝鲜设贡道,屯田,驻军是张位与石星的政柄,一旦不成,必被天子问罪。

    而沈一贯,则不声不响。

    在内阁经营两年来,不少党羽已遍布朝堂上。虽没有明着与赵志皋,张位争权,人人皆知不可忽视。

    三人坐在公座上,张位于朝鲜事上说了数次,沈一贯默然,赵志皋则是不住的咳嗽捶胸。

    这时外头又报,播州杨应龙连战连捷,先劫掠四川,又至云贵,后兵犯湖广。贵州巡抚江东之率三千官兵围剿,结果遇伏全军覆灭。

    赵志皋揭开奏报时,手都在抖。

    张位不忍看之。

    唯独沈一贯站起身道:“两位阁老,太仓早空,囧库亦将竭,眼下唯有请皇上发帑币,发兵灭了杨应龙此獠,还有辽东也要练兵设防,以备倭寇再犯。”

    张位立即道:“朝鲜之事暂不可提。”

    沈一贯闻言露出不悦之色,心想都到这份上了,张位还在死撑。

    赵志皋听沈一贯,张位之言又是一阵咳嗽,好容易喘匀了气道:“眼下也唯有皇上可以拿主意,如今我等还有什么办法。”

    沈***:“元辅,国事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四面收刮来的矿税也有两三百万两,只要皇上肯发帑币,则事有可为。”

    “只能如此。”赵志皋叹道。

    毓德宫外数盏宫灯摇曳不定。

    此刻虽是白昼,但乌云之下,仿佛天黑了一般。

    宫内天子半卧床榻上,内阁将边事奏上,请天子发帑币剿灭杨应龙,另外九边边饷又拖欠半年。

    天子向一旁张诚,田义,陈矩问道:“朕负了一身骂名,为何应付完大工边饷后,又所剩无几了?是不是陈增,孙隆,陈奉他们在地方办事不尽心尽力?张诚,陈矩你们说?”

    张诚,田义,陈矩等人能说什么。

    只能说陈增他们刚到地方,民情不熟,过些日子再搜刮一阵应该可以再补上。

    陈矩低声道:“陛下,据四川,湖广巡抚来报,杨应龙屡屡请和,言朝廷只要既往不咎,他可以……”

    “杨应龙想要议和,除非朕死了……”天子大声打断。

    张诚一并上前言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区区一个贼酋,不值得陛下如此啊。”

    “调兵遣将剿灭就是。”

    张诚,田义,陈矩他们好容易劝住天子,天子躺在御榻上目光悠远。

    半响之后,有人推门入殿。

    张诚见天子脸色不好看,正要呵斥。

    对方已是跪奏道:“陛下,吏部尚书孙丕扬与两京的三百余名官联名上奏!”

    众人神色一变。

    “念!”

    “臣孙丕扬泣奏陛下,数月以来,廷推搁矣,行取停矣,年倒废矣。诸臣中或以功高优叙……恳请陛下任用贤臣,使下意能达于上,上意达于下,重拾人心,天下犹可为也,否则社稷崩析……”

    “陛下……陛下……”

    天子颓然躺在塌上。

    “看试手,谁能补天裂……这事你们都不成。赵志皋,张位他们也不成……孙丕扬更不成……”

    天子自言自语道。

    张诚,田义,陈矩在御塌前伏下头。

    “张诚!”

    “老臣在。”张诚膝行上前一步。

    “传诏,宣……宣林延潮进京受命!”

    此刻殿外并无雷声,但三名司礼监太监如闻雷声般,猛然抬起头。

    天子目光已凝,目光望向别处道:“张伴伴,陈伴伴,你替朕走这一趟!”

    “老臣遵旨!”张诚郎声言道。

    数辆自紫禁城急驰而出。

    车行至半路上,天空之中已是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张诚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太监这么多年,还从未半夜驱车到哪个大臣的府上相请。

    一旁陈矩突而感慨了一句:“不说官员,就是宰相,本朝隆礼恩遇也未有如此。”

    他们沿途换马不换车,一路急驰抵至书院。

    这时学功书院正灯火通明,大门紧锁。

    一旁锦衣卫正要伸手捶门。

    张诚伸手一止,亲自上前手持门环拍打了数下。

    书院门子打开大门,顿时吃了一惊。

    但见外头站着不少手持庭燎,身着明黄衣飞鱼服的兵卒,而两名无须中年男子,身着大红斗牛服站立。张诚,陈矩二人身居高位多年,就算身为太监,也是气度俨然,甚至比许多二品大臣更有朝廷大员之体。

    “还请通报一声,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任提督东厂太监张诚,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奉了旨意来见前礼部尚书,也就是你家山长。”

    “什么?”门子脑子一懵。

    张诚微微一笑又耐心地再说一遍。

    “还请入内稍待片刻,容我进去通报。”

    门子慌忙奔入书院。

    张诚点了点头,当下与陈矩二人走进书院。

    至于他们来时如此大阵仗,早就惊动了书院上下,一时无数学生们争相挤至操场来看。

    张诚笑了笑,不以为意与陈矩说了几句话,忽然心念一动,转头看去但见灯火之下。

    林延潮已至。

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是我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不停,放眼天空电闪雷鸣。

    外头的庭燎忽明忽暗,门子忧心地看着这些着飞鱼服,按绣春刀的锦衣卫,他伫立在门后手里握紧了门栓。

    疾风吹来,看这天色马上要风雨大作。

    见林延潮抵此,张诚,陈矩对视一眼。

    坐困于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林延潮丝毫不见颓色,也不似当年。当年林三元年少得志,才华横溢,举手投足之间比翰林更胜三分清贵。

    而今林延潮长须垂颈,一身宽松的大衫,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但又有些不同,到底什么不同他们二人一时也说不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张诚迎向林延潮道:“林先生,咱们就不叙旧了,咱家奉圣意而来,来请先生进京受命!”

    轰!一声惊雷响过,但比惊雷更响在众人心底的却是张诚这一句话。

    林延潮作礼道:“当初焚诏之事,陛下不计前嫌,不治草民之罪,已是天大的恩典,但林某这些年自责在心,想起当年出言无状,实在难为臣表!”

    “林先生,此事都过去了,陛下重新启用你,还不明白圣意如何吗?”

    林延潮对此不置可否。

    张诚见林延潮不说话,转念一想随即恍然,林延潮这是心底有气,不过这是人之常情。眼下天子要他接林延潮回京,他无论如何也不可空手而归。

    即便他是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尊等同于内阁首辅。但现在张诚也不得不找起话头:“林先生,近来身子可还康健?”

    “有劳内相动问,身有微恙,但大体还无事。”

    张诚笑道:“此乃国家之福。既然如此,近来可关心朝局,可知国事已危,天下已危乎?”

    林延潮道:“每日读报略知一二。”

    张诚道:“林先生虽身在茅庐,却也是心忧天下。自两年前下旨后,陛下一直没有忘记林先生,今日派我等来请先生进京主持朝政,还请万万不可推却,叫我等为难啊!”

    林延潮拱手道:“内相言重了,林某不过凡夫俗子,不堪造就,岂当再顾茅庐之隆遇。”

    张诚道:“朝廷都到这个地步了,人心散作乱沙,难道林先生能眼睁睁看着天下一日不如一日呢?”

    林延潮闻言叹道:“内相,不把林某当外人,那么林某也有一句掏心窝的话。我为官至今已是数起数落,但若到这个位置再起再落,已不可能是全身而退的事。”

    “再说两年之前,国事犹有可为。但岂是区区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为今之计唯有请皇上另择贤明辅政!这时候内相就不必将林某放在火上烤呢?好好在此教书不可吗?”

    林延潮此言一出,左右学生们都是纷纷称是。

    徐火勃等众讲郎们也是赞成。

    张诚一时语塞,当下看了一旁的陈矩心道,还是皇上高明,知我一人请不动林延潮,故派了他前来。他于林延潮有恩,林延潮必会卖他的面子。

    张诚退至一旁,陈矩上前道:“天下之贤,无人过于先生,满朝官员盼林先生复起东山,如大旱望云霓。负天下之望者,不可辞众意,还望林先生三思。”

    “这。”林延潮为难道。

    陈矩上前一揖道:“国家何去何从就在先生的一念之间,还请林先生入朝辅政!”

    疾风突起,黄尘飞扬,吹拂起林延潮的衣裳。

    众人视之但见林延潮虽是眉头紧锁,但神色却是平静,疾风之下,他们不禁想到一句话‘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

    林延潮沉思后道:“我已久不在其位,若要承社稷之重,以后但行的每一步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张诚,陈矩对视了一眼。

    ”但天下无事,何必用我?天下有事,何不用我?”林延潮转过身来道:“林某就随两位入京一趟吧!”

    张诚,陈矩二人无不大喜。

    “请先容我先回房更衣。”林延潮道。

    张诚怕林延潮借更衣来个金蝉脱壳于是道:“圣上盼先生急于星火,这些小节先生不必顾忌。”

    林延潮道:“既是内相这么说,也罢,林某就草率了。”

    见林延潮欲走,徐火勃等人追上道:“山长……”

    “老师……”

    林延潮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道:“我进宫一趟,去去就回,书院尔等好好办,切记读书可不为国家用,但也要为天下用。”

    林延潮走了数步,又停下脚步道:“再替我转告夫人,照顾好家中。另告诉用儿,以后随他了,想读什么书读什么书,喜欢什么书就读什么,但就不要为官,如我这般走仕途了。”

    “山长!”徐火勃哽咽。

    林延潮点点头,然后望向书院里的众学生,举手环揖作别。

    “山长!”众学生们亦是一揖。

    众人神情各是不一,但林延潮不动于色转过身来向张诚,陈矩道:“劳两位久候了,走吧!”

    陈矩哽咽道:“多谢林先生。”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请!”

    说完林延潮大步朝书院外走去。

    陈矩又喜又悲,却见张诚罕见吐露心声道:“无家国之情怀者,不可身居高位。林侯官实让咱家开了眼界。”

    陈矩点点头。

    门子给林延潮打开书院大门,拱手道:“前方风大雨大,山长路上小心。”

    林延潮闻此点点头道:“你也多多保重。”

    登上马车之时,顿见雷声隆隆,风声大作!

    片刻后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来。

    林延潮扶着车驾的扶手,此刻任谁都生出前途未卜之心。

    大雨忽作,前路迷茫,但马车却在黑夜疾驰,一不小心即可倾翻,这何尝不似这个国家的命运。

    礼部。

    于慎行看了一眼外头雨势,处理完手中的公文,正准备退衙回府。

    正在这时,但见外头一行人撑着雨伞行色匆匆朝衙署而来。

    于慎行看去但见此好大阵仗,皇长子讲官孙承宗,李廷机等等,及国子监祭酒萧良友,新民报方从哲,翰林院的叶向高等等,足足有数十人。

    于慎行来不及将公文收入公匣中,持之走到门前问道:“以占,中涵,这么大的雨,出了什么事?莫非京中有变?”

    方从哲道:“回禀于大宗伯,京中无变,倒是京外有变。稚绳,你将打听到事告诉给大宗伯吧!”

    孙承宗点了点头道:“今日我在慈庆宫当值时,突然听到一消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及秉笔太监陈矩突然离宫,听说是去了学功书院。”

    于慎行露出吃惊之色。

    “大宗伯!”

    “此事当真吗?”于慎行定了定神。

    孙承宗道:“孙某不敢保证,但以为有八成是真。”

    于慎行伸手一止道:“虽在意料之中,但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于大宗伯,会不会是皇上以矿监税使,或者其他什么事动问于恩师?”方从哲问道。

    “不会,若我所料不错,八成应该是要起复大用了!”于慎行自信言道。

    听到于慎行这一句话,众人都是神色激动。

    但见于慎行抚须道:“朝堂之上人心惶惶,连你我都生出朝不保夕之感,这时候必须孚天下之望者,出来收拾残局,此非宗海不可!”

    “可是恩师所求皇上之事,皇上准了吗?”孙承宗不由问道。

    这些官员都是林延潮的心腹嫡系,多多少少都清楚林延潮为何迟迟不入京拜相。

    “稚绳……”方从哲正欲出言转圜,于慎行却先开口了。

    但见于慎行举起公函道:“此事哪里可以一蹴而就的,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要以社稷为重。”

    萧良友出声道:“于公说得好,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以社稷为重。”

    众官员们纷纷点头。

    说话间雨势更大,京师下了一夜的雨。

    次日一早雨势稍歇,于慎行,萧良有等众官员们即入宫早朝,也是等消息。

    天子久已不朝,但规矩仍在,但众京官一般也只是到午门报个道后即行回衙,不会在朝房多作逗留。

    但见今日午门朝房左右,已是提前来了不少官员驻足于此。众人见了不通气说因何事而来,但彼此也是心照不宣。

    文渊阁里。

    正是张位当值,他比谁都早知道林延潮进京的消息。

    他一夜辗转反侧,晨起后他吃了一盏茶,用了半碗饭,然后就于值房里踱步了一会。

    这时候内阁中书敲门入内然后向张位耳语了几句。

    张位闻言道:“立即去朝房!”

    张位正出门,却迎头碰见沈一贯。

    二人四目交对,张位道:“肩吾,你听说了吗?”

    沈一贯点点头道:“略有耳闻啊。”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

    沈一贯神色有些闷闷的,仍是道:“天子授以权柄,此朝入阁不亦于宣麻拜相,次辅,你说是不是?”

    张位点了点头,沈一贯的话他听出几分味道来。

    张位道:“肩吾的意思,仆明白了,我等官位都是皇上所授,所谓宣麻拜相不过礼遇更隆而已,为相者不是更在于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肩吾你说对吗?”

    沈一贯笑着道:“次辅高见,沈某受教了,只是他入阁是孙富平推举的。”

    孙丕扬与张位是政敌,沈一贯言下之意很显然。

    张位不置可否,而是与沈一贯一并走至午门朝房外。

    但见雨中,已是来了近百名官员,而且广场远处陆续有官员撑着伞朝这里走来。

    沈一贯方明白张位方才所言的人心所向,大势所趋这句话的意思。

    一路之上,自有官员向两位阁臣见礼,张,沈二人进了值房休息,这方掸去了蟒袍上的雨珠,就听得外头禀告吏部尚书孙丕扬到了。

    那日避轿之事后,张位与孙丕扬自是王不见王,各自不打招呼。

    片刻后兵部尚书石星来,他来内阁朝房打了个招呼即走了。

    不久又听说户部尚书杨俊民到了。

    然后又是谁谁哪个大员来,但是大家都没有走,全部都在朝房等候。

    不久又是官员从吏部值房出来向张位暗中通报孙丕扬说了什么什么话。

    大雨下了许久,终于有些下透了,天空不再是是彤云密布,而是稍稍露出一些熹光来。

    景阳钟的钟声回荡空荡荡的广场上。

    雨中一名官员来不及撑伞从宫门外向朝房奔来……不久后官员们都是从朝房涌出,伸长脖颈向南面看来。

    张位,沈一贯自也是步出,孙丕扬离二人不远。

    但见孙丕扬为百官簇拥,抚着白须对附近的官员言道:“国先有内忧而后必有外患,局面到了如今已是积重难返,海内兆亿生民无不望治,孙某感于皇上的知遇之恩,念天下之多艰,百姓之困苦,每夜踟蹰徘徊,却无所依。”

    “眼下林侯官能回朝,孙某心中就有底了。诸公就不要再言,孙某为何不举庙堂之辈,反而推举逸才了。”

    听孙丕扬之言,众人都是附和地笑了。

    但此话在沈一贯,张位听来很不是滋味。

    一旁户部尚书杨俊民也是道:“大冢宰所言极是,天下至此,还需林侯官入阁来主持国事啊。”

    连石星也在旁道:“治国安邦实为林侯官之长啊。”

    众人说话之间,但见在张诚,陈矩以及锦衣卫的簇拥中,林延潮身穿常服,手里撑一柄伞从金水桥上走过往朝房行来。

    连司礼监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都前往相请了,这是何等隆礼啊!

    众官员都是羡慕不已。

    此刻朝房的官员不约而同向前,有的打着伞,更多则是冒着雨踏在广场上的青砖上拥来。

    “林公!”

    “林公!”

    林延潮立朝多年,虽知官员评价你如何,有时常非因为你的操守,而是在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但此时此刻林延潮左右看去,但见杨俊民,于慎行,萧良有,方从哲,孙承宗,叶向高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喉头哽咽。

    “见过列位阁老,见过列位部堂,见过诸公!”

    张位居中向林延潮笑道:“数年不见,林公的风采更胜当年啊!”

    “不敢,不及次辅万一。”

    沈一贯也是笑道:“林公入京就好,我等就有主心骨了。”

    林延潮微微一笑,这时候突然一名官员插声道:“林公,天下苦矿监税使久矣,两京十三省无不是民怨沸腾,你要为此替我们向圣上进言,立即废除矿监税使啊!”

    此言一出,孙承宗,方从哲等人脸色一变,但却有不少不明真相的官员跟着附和。

    林延潮当然是知道,这话不好说,但见他微微一笑,正要开口。

    孙丕扬已出声解围道:“矿监税使之事不操切一时,林公先面圣再说。”

    有吏部尚书开口,百官们都是称是。

    “正如太宰所言,皇上还在等着呢,诸位大人,咱们是不是等等叙旧。”在旁的张诚笑着道。

    “是。”

    面对笑里藏刀的张诚众官员都不敢得罪。

    雨水浇打着手中之伞,林延潮道:“天下之大,治理兆民,何其难也。林某不过山野之民,不堪操劳,只怕辜负了诸位期望。”

    说完林延潮作礼离去。

    张诚,陈矩闻言都是色变。

    而孙承宗,方从哲皆知原来天子与林延潮暂未谈妥。

    至于百官们,心底不由生出,‘林公究竟还有何顾虑’如此想法。

    林延潮撑伞从皇极门侧门而入,但见昔日雄伟的皇极殿及三大殿已尽为瓦砾。再加上乾清宫,坤宁宫。

    在三大殿的汉白玉台基上,就连原先千龙吐水之景象,也变得有气无力。

    林延潮到此驻足,见此一幕不由叹息。

    重建三殿两宫,最少要耗费四五百万两银子,这消耗都是国家的元气。眼下的明帝国岂堪如此折腾。

    张诚,陈矩引林延潮步入毓德宫时,但见另一位秉笔太监田义已是率着十几名太监在宫门口等着。

    “林先生来了,陛下已是等了许久,请随咱家来,还不给林先生打伞。”

    林延潮点了点头,负手步入毓德宫。

    对于这毓德宫林延潮并不陌生,当年林延潮随申时行,许国,王锡爵曾来此见了皇长子第一面。

    而今乾清宫被焚毁后,此宫即成了天子的寝宫。

    到了殿门前,张诚,陈矩二人都是停步向林延潮一揖。

    在田义欲给林延潮推开殿门时,张诚忽道:“林先生留步,咱家有一句肺腑之言。”

    见张诚神情郑重,林延潮转过身道:“请内相指点!”

    张诚敛去笑容道:“如此隆礼之下,皇上已是给足了林先生面子,切莫敬酒不吃吃罚酒,请林先生三思。”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果真附和天子的性子。

    陈矩目视张诚额上渗出冷汗,至于田义则暗笑,心底乐见于此。

    林延潮笑了笑拱手道:“真是金玉良言,林某感激之至。”

    张诚又是满脸笑容道:“林先生是聪明人,咱家倒似多次一言了,以后我等都要仰仗林先生才是。”

    “不敢当!”

    林延潮说完步入大殿。

    殿内两名宫女向林延潮欠身带他来至东暖阁前停步。

    林延潮挑开门帘入内,但见天子正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审视着自己。

    “草民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站起身来。

    “这几年不见,林卿倒是气色不错。但朕却觉得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林延潮道:“陛下有皇天庇佑,坐万年江山,草民哪敢与陛下相提并论。”

    天子淡淡笑了笑道:“张居正之事才过了十几年,你骤然要朕复其名位,朕思量再三以为朝令夕改可乎?”

    “为大政者不可轻易更张,这两年来朕让你想一想,也让朕再想一想。近日朕偶有所得,前段日子朕已下旨让江陵知县祭扫了张居正之墓,此事就到此为止,卿以为呢?”

    林延潮道:“这几年臣一直在考虑此事,当初骤然提议,草民实在草率了,没有体贴圣心,此为草民之罪过。幸得陛下顾虑周全,明见万里,至今思来,草民仍是实是佩服之至。此事且容草民稍后再行陈奏,而今陛下急切召草民来此,可是为国事乎?”

    林延潮说完轻轻呼了口气,此刻他背后的衣裳已被汗水打湿。

    天子眉头微皱,又重新展开道:“确实是如此。矿监税使的事,下面的官员反对得很多,朕召你来想听听你的见解。”

    林延潮道:“劳陛下垂询,草民以为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

    “何也?天下承平日久生民加增,地之物产不变,如此乱之将至,而大乱之后必能大治,皆因生民稀少,较之物产富足,施政者予民休息即可大治。这治乱循环,皆在于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林延潮的声音回荡在暖阁内,天子听得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舒缓。

    他听到这里,不由从龙椅上起身,踱步沉思。

    “林卿你继续说下去!”

    林延潮道:“而今为国日久,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何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何也?正是人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故为政者当抑高举下,以有余奉不足也,此方为长久之计,切不可听腐儒一时之言,以为垂手而天下治,那是开国之时,并非享国之时。天道无私,故均,人道有私,故不均。何为变法?变法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也是以有余而奉天下!”

    天子忍不住赞道:“朕果真没有看错人,非胸怀天下不足以与朕共论。此话说来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唯有爱卿肯在朕面前直言道出。”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道:“林卿,朕亲政以来深感积重难返,国事日趋艰难,朕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常想一旦败坏了列祖列宗托付万世基业,那么……那么朕就是千古罪人。你是朕钦点的状元,侍君伴驾多年,深悉朕心,不可不分君之忧啊。”

    林延潮道:“冀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此草民所愿也。”

    天子道:“朕不要你为尘雾萤烛,若使朕要你出山为阁臣,你当如何?”

    林延潮道:“蒙陛下垂询,倘若草民为阁臣,打算为朝廷作一点实事。”

    “什么实事?想好了没有?”

    林延潮道:“之前没有主张,但今日想来,草民可以在五年之内,定矿税为永法为朝廷之用。为社稷作一点实事。”

    天子神色一震。

    此刻宫阙之外,雨仍下个不休。

    午门朝房前的,孙丕扬立此抚须长望着宫阙。

    “太宰,雨越发大了,不如回部等候消息吧。”吏部右侍郎孙继皋向孙丕扬言道。

    孙丕扬摆了摆手问道:“林侯官面圣多久了?”

    “有半个时辰了吧!”

    孙丕扬有些出乎意料道:“不知不觉都半个时辰了,不知谈到哪一步了?你不必劝老夫,老夫就在这里等,什么林侯官出来了,你再来通报。”

    孙丕扬心底默道,此事就着落在此子身上了。

    毓德宫内。

    天子闻言随即摇了摇头对林延潮道:“为朝廷万世之用,何其难也?且不说百官会不会肯,就是收上来,此中损耗也是太大了,最后怕苦了百姓。这江南漕运,两淮盐税不就是个烂摊子吗?否则朕也不会派宫中内监为矿监税使了。”

    林延潮道:“陛下,管仲有言,夫国大而政小者,国从其政;国小而政大者,国益大。陛下,故大国者有大政者,无不治也!这大政在于台阁与陛下共之,君臣共治,天下方安!”

    天子眉头又再度皱起,负手于林延潮面前踱步道:“过去官员以风俗文教为考成,易**,后以钱谷为考成,则易生贪,当今官场有负朕心,朕何尝不愿整顿,但台阁屡屡违之,为奸臣庇护,为贪官开脱。”

    林延潮道:“太祖治天下以严,在于整肃贪官污吏,但这些年被贬斥数百名官员有几个是因贪污藏奸被贬的?如此说来,草民无辞以对。”

    天子闻言心底一堵,满脸通红,他当然知道这些年被贬斥官员大都折在了争国本上。当今官场风气如此,确乃自己造成的。

    天子缓了缓道:“权归于台阁,朕允之,但五年之内朕要矿税为朝廷永法。朕打算让你即刻入阁推动此事!”

    天子说完,却没有听林延潮应承。

    天子看向林延潮,但见林延潮道:“陛下,草民是立于庙堂,还是退居林下,也曾想了许多,但是至今仍有不少顾虑。”

    “到底是何顾虑?”

    林延潮道:“正如陛下所言,眼下世事艰难,国势一日不如一日,这天下并非是陛下启用哪个大臣,哪个官员可以扭转的。”

    “自古人臣用谋,不仅要仰仗于天时,更需合于大势,不可逆时逆势为之。这用人为政,更天下之法,方方面面都需周全。而陛下将此重任托付给草民,草民可以不计毁誉,个人的荣辱得失,也不足挂齿,只要是有利于社稷,有利于百姓的事,哪怕是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惜。

    “草民只怕是辜负陛下的深切厚望,将来一旦有所反复,更是祸害了国家了,元佑党祸前车可鉴。草民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闻言神色一动。

    轰隆隆,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雨又是越下越大。

    暴雨如注。

    百官望着毓德宫的方向,忧心之色溢于言表。

    “林侯官,进宫这么久,怎么还未与皇上谈妥?”

    “难道出了什么反复不成?”

    “不行了,急死我了,若如此下去,我会活活憋死。”

    “急什么,你看宰辅,部堂们他们都沉得住气。朝堂大事自有他们做主,我们就不必操此心了。”

    “看看你此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又何况于我等朝廷命官。”

    “二位稍安勿躁。我看此事别有玄机。”

    “愿闻高见!”

    “别卖关子了。”

    “我看若是一谈即出来了,反而不妙,但眼下谈了如此久,反倒是是说此事有戏。”

    “但愿如此吧,百官与皇上隔阂如山,若论满朝之上何人可以修补,也唯有林侯官了。”

    “哎,若林侯官不成,就无人可以说服天子了。”

    “不说了,雨大了,我等到朝房中避一避吧!”

    张位,沈一贯也是避至朝房中,即便如此,但仍是遮不住铺天盖地的雨声。

    张位突尔道:“真羡慕林侯官,简在帝心,百官期许,背后又有门生乡党的支持,他若入阁当有一番作为,岂似你我束手无策。”

    沈一贯见张位如此直言,不由问道:“难道次辅就不担心,林侯官入阁后你我权轻。”

    张位哈哈一笑道:“肩吾过虑了,林侯官入阁还需几年方能站稳脚跟,再说林侯官真能有利于天下,出山为老百姓作一些实事,我张位就算回乡躬耕又有不可!”

    沈一贯点点头道:“次辅胸襟,沈某不及也。”

    毓德宫内。

    天子想了许久方道:“林卿,朕已答允给你五年,那么五年之内,你大可放手去为之,不必有丝毫顾虑。”

    “那敢问陛下五年之后…”

    天子打断道:“说来说去,难道卿就一定张居正争复名位?”

    天子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愠怒,换了其他臣子到了此刻也就不再说话了。

    林延潮却正色道:“陛下在位时,百官随首阿从,以求容媚,当时固然不争,但到了将来必有人言之,攻讦陛下幽昧之过。为君父隐过,此非人臣之所为,此时不争更何时争之,难道陛下真要陷后世子孙于不忠不孝乎?”

    天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欲拂袖而去。

    但见林延潮此刻近前一步道:“陛下,草民为了自己求陛下,也为了张家求陛下,更是为读书人求一个报效陛下的机会!这天下间读书种子不可绝!”

    “你勿将己意置于天下读书人上,”天子驻足反问道:“朕再问你一句,若朕执意不肯,你又当如何呢?”

    此刻林延潮但觉双肩之上如负万斤千钧。

    片刻后他笑道:“船中活计只诗编,读了唐诗读半山。不是老夫朝不食,半山绝句当朝餐!”

    “草民是读书人,生平只为读书事!”

    ……

    大雨终于有停歇的一刻。

    林延潮入宫面圣两个时辰后,林延潮终于从宫里离开。

    雨停之后,年久失修的广场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水坑。

    大雨过后的紫禁城更是显露出几分破败的景象。

    当林延潮行至皇极门时,闻讯而来的百官已是堵满了台阶之下。

    顺天府大兴县教谕张嗣修,他是张居正次子,当年发烟瘴之地为官。因张简修之死,张嗣修被吏部尚书孙丕扬冒着触怒天子的风险,将其调回京师出任教谕。

    几经荣辱张嗣修看着台阶上的林延潮思绪万千。

    记得一次见林延潮时,他正去张府上拜访,当时他的父亲张居正评他为二十年后可当腰玉。

    当时自己还腹诽良多,认为林延潮不过一介书生,只是文章写得好而已。

    但后来就是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书生冒死上疏,满朝无一人敢出声,独他为张家平反,真为疾风劲草。并且自那之后他仕途不仅没有受挫,反用十数年爬到今日这位子。

    他虽不知林延潮为何迟迟不肯入阁,但对于他心底早已敬佩至极,视他为恩人。

    此刻林延潮穿着一身常服,宽袍大袖立在台阶上。

    林延潮目光扫视过台阶下,掠过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情绪平静。

    “皇上有命,百官接旨!”林延潮朗声道。

    官员先是一愣,然后从前至后的拜倒。

    “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延潮手捧明黄色的圣旨,但听他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唐以降,以功业炳史册者多矣。”

    “若论意量广远,气充识定,志以天下为己任而才又能副其志者,唯故相张居正一人而已。隆万之际,朝政已驰,百官纵於下,将卒嬉于边,士林嚣于庠。纪纲万事,群堕于冥昧之中。而瓦解土崩之祸,隐中于晏安无事之日。”

    “此自非有雷霆之力不足以集上下涣散之孰,非有整齐严厉之法不足以其积久疲顽之习。张居正知其然也,慨然出其身以任之!”

    ……

    林延潮话至如此,百官无不抬头。各种心情酝酿之中,唯独张嗣修已是泣不成声。

    “奋乾刚,行独断,宫府内外,一听于己。赏罚予夺,悉决于心。不以摄政为嫌,不以死权为讳,推其意岂不以为大丈夫,天下之责当于我任之,任之而当。夫岂特无保爵位顾妻子之心即邀名誉之心而亦无之。所患者,吾志不行,事功不立。”

    “最后众谤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已于任事之初,逆睹而熟计之矣。古往今来从未有以乱政为良相,以安社稷为奸相者也。不能识人,不能察人,朕之过也!特复故相张居正太师太傅之官位,复谥号文忠,昭雪沉冤!礼部知道,传谕各府县,咸使知闻!钦此!”

    读到此刻,泪水已打湿了诏书。

    林延潮只见眼前一片模糊,连下面百官山呼也是充耳不闻。

    此刻他仿佛朦朦胧胧看见一位年轻人,正是当年初入仕途的他,自己身前是巍峨高耸的宫殿,以及无数身着绯袍的官员。绯袍官员中为首那位美髯长须者转过头朝自己看来,点了点头。

    目光更深远的地方,自己则成为一位少年。正是当初身处在蒙学的自己,那个小山村中他正与一位年老塾师大声地说要以修齐志平为志。

    百转千回,千锤百炼,矢志不改!

    今日已非当初的少年,但依然是那少年。

    恍然间,无数官员涌到自己面前。

    万历二十四年十一月,林延潮以赋闲之身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事!

    ps1:平反诏书摘自明史,略有修改。

    Ps2:本书预想的结局就是写到这里为止,下面何去何从……大家可以在这条本章说里留言,决定本书是否完结。

    :。:

不是后记的后记

    这篇本来是打算作后记发的,但想了想还是推后。

    对于昨天的本章说里,大家的意见我一条一条都看了,时间有限没办法回复,但是我都有看过。

    很感谢大家对本书的喜爱,文魁这书写到现在已快五年了,我更新比较慢,大家追得不容易,谢谢大家这么久的支持。

    我与大家因文魁这本书结缘,能够相识,得到大家的喜欢,这是我的幸运。

    而我与文魁这本书的缘起也是一个巧合,创作的时候科举流盛行,我也很喜欢。当时正好上一本书完本,就起了念头来写一本。

    说来惭愧,当初的念头还是圈钱的念头多一些。毕竟网络平台上连载的商业,首先是要生存下来。

    因此被大家在前文中无数痛批的宅斗,装逼,在五年前的大环境下大体如此,我一开始没什么想法,也就跟风来一波。

    但是自己看得别人写得很出彩,到了自己就完全不是那个样子。

    幸好有了大家的鞭策,我一面努力找资料学习,一面各种努力提高自己的水平,哪知道写着写着收不住了。

    就好比一个演员要拍武打戏,于是就拜了武术家习武,开始还有些生疏露出马脚,后经过勤修苦练后就进入武术家这个角色了,最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所以感谢有好观众,有好剧本。

    而剧本就是流传至今,从不曾断绝的文化。

    然后回到正题,本书在猪脚三元及第时,曾问大家下面要看什么样的内容。

    当时有七成的读者选择了个人奋斗流,有三成的读者选择了种田流。

    那么本书下面的调子也就定了,因为是商业,衣食父母们要看什么,我就写什么。

    上一章完结后,许多书友问我,我就这么回答的,从个人奋斗流而言这本书已经是完稿了,但对于种田流而言,再往下写就是另一本了。

    骨架已经说清楚了。

    到了上一章大家最后的意见,我也全部看了。

    近五成的读者想继续看如何变法,三成多的读者允许我结局,后面出番外,写个提纲就好,或者是上一章即最后一章,还有一成是二者皆可。

    就个人意见而言,从完整性而言,上一章完结是最好的。

    既然本书是商业,就要一而贯之,坚持大家想看什么,我就写什么的原则(不要和钱过不去)。至于会不会狗尾续貂,那请放心,本来就不是貂,何谈狗尾。

    我主要顾虑是现在大环境对历史很不友好。

    其实大家最关心是如何力挽大明的事。我理解大家读史时候沉重的心情,这一百年来读明清史的人心中都有这样的抱负,为何近代我们会落后挨打,将来是否能够崛起,重回汉唐盛世之时。

    这两个问题如今都有了答案,我们就不必从书里找了。

    为免失联,最后部分不会细写,我努力让未来再确定一些,故事再完整一些,字数在几万字这样。

    或者就直接结尾。

    这是AB两个方案,无论哪个五天后我会给大家一个答案!

    最后呼吁正版。

    之前书评区里有读者说因疫情没有工作,无法补订阅,我很谢谢他,不急于一时,什么时候觉得手头宽裕了再补订阅。

    谢谢一直支持正版,打赏的读者及十八位盟主,没有大家真金白银,我也写不到这里。

    以上,再次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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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文魁介绍:
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大明文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文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文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