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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幸福来敲门     大明文魁txt下载     大明文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入阁

    京师大道上,一顶宽大的八抬轿子行过。

    “爹,内阁大学士是什么?”

    林器坐在林延潮膝上发问道。

    面对次子,林延潮手抚其头道:“就是官员而已。”

    “是宰相么?”

    “本朝没有宰相之说,因为太祖爷不许。”

    林器显然从旁人口中心底已是默认这个说法:“那是应该比很多人厉害了。”

    林延潮失笑点点头:“爹府试时第一,以为是全府最厉害的,然而比之秀才是不如的,乡试第一时,是一省最厉害的,但比进士又不如。”

    “后来中了状元,本以为天下读书人中最厉害的,可当了官,爹才发觉比大多官员,又是不厉害的。”

    “而今身为阁臣也是如此。”

    “爹,阁老也有所不能吗?”

    林延潮望向轿帘外:“三千举子欲得第一,独爹中了状元,所谓读书我能,但为官未必能。”

    “不是只有庸人,才知己有所不能,天子也有许多知己不能,此并非读书第一,官越大能改变的。”

    “那爹爹,既人有这么多不能,我们为何又要那么努力读书做官呢?”林器问道。

    林延潮笑了笑,这时候耳旁听得陈济川道:“相爷,马上就要到府上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眉头一皱,他方与林器说本朝没有宰相,但是却拦不住旁人称他为相。

    转眼已是到了府邸,进了轿厅。

    轿子落下后,林器看着出神的林延潮问道:“爹爹,你还未答我呢?”

    林延潮抽回思绪对林器道:“患得患失之心人皆有之,但害怕己所不能而不去努力为之,才是无能!”

    说完这些,林延潮下轿回到客厅,但见林浅浅抱着幼女正在厅里玩耍。

    “相公!”

    林延潮不知为何听到相字就是眉头一皱。

    “以后能不能不叫相公?换个称呼?”

    “都叫这么多年了?那叫什么?夫君?丈夫?老公?”

    林延潮不由失笑道:“夫君太疏远了,丈夫少有人这么说,至于老公倒似在宫里作…”

    林浅浅噗哧一笑道:“夫君,我看你就是平日想得太多了。”

    林延潮必须承认,身处高位之人难免心底都有太多忌讳,别人一句寻常话都要在心底琢磨半日,甚至他曾看见一位尚书每出门前,连先出左脚还是先出右脚都要寻思个半天。

    现在林延潮终于有些明白当年嘉靖皇帝种种反常之举。

    “真是如履薄冰啊!”林延潮抚须叹道。

    林浅浅让奶妈将林双抱走,然后坐在林延潮椅旁担心地道:“夫君,你以往在书院时每日课后吃饱即睡,但为何入京却每日心思重重,迟迟上床后也是辗转反侧。”

    “再说你入阁至今已告疾在府一个多月,坊间猜疑之声都传到我的耳边来了。”

    林延潮看了林浅浅一眼道:“此间内情你又不知。”

    林浅浅认真道:“可是相公……相公我是不懂,但……我很紧张你。”

    林延潮不由握住林浅浅的手,他与林浅浅夫妻多年,彼此都是心意相知。

    林延潮道:“我方才与器儿言,不去为之更甚于不能为之,这话自己怎么不懂,你放心就是。”

    林浅浅见此就不再说了。

    不久到了用晚饭时。

    林双有奶妈照看,林用留在有贞学院,故饭桌上林延潮,林浅浅,林器三人吃饭。

    一碗红烧肉,一盘青菜,一盘清蒸鱼,一碗素汤即是林府的标准饭菜。只在人多人少时多一碗或少一碗。

    夫妻二人都过过苦日子,平日都教育子孙节俭惜福的道理,这言教不如身教,哪怕后来林延潮作了高官也未大鱼大肉地过日子。

    一家人吃了差不多了,还剩下半碗肉如此。

    林浅浅,林器离桌后,林延潮留在桌上打扫剩菜。他又添了一碗饭将肉汁伴进饭里,就着剩下半碗红烧肉吃了起来。

    林延潮年少的时候性子颇急,吃饭总是匆匆,但现在林延潮则吃得很慢,细嚼慢咽方是养身,条理脾胃之道。

    今日的肉甚是肥美,瘦肉肥肉恰到好处,吃到嘴里实在是肥而不腻,配上汤汁绝对是人间美味。

    这时候陈济川走到林延潮身旁来向他禀事。

    林延潮习以为常地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陈济川禀告。

    “前日皇上御准了次辅的建议,孙太宰已是上疏辞官了。”

    林延潮咀嚼着肉,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以文渊阁大学士入阁,位列于东阁大学士的沈一贯,陈于陛之上,排名阁臣第三,除了谁也不当首辅的首辅赵志皋外,仅次于次辅张位。

    而张位与吏部尚书孙丕扬矛盾激化。因为孙丕扬采取创掣签法,改革铨政。这令张位十分不满,此举让内阁无法插手人事。

    所以张位决定与孙丕扬‘摊牌’,张位上疏天子在廷推三品以上官员时,改变由吏部预拟堪任官的规矩,改由九卿各推举一人。

    堪任官员就是廷推时的预选名单。

    吏部尚书所掌握此权力的意义,更在廷推的意义之上。选拔普通官员靠抽签,现在连预拟名单的权力也没有了,吏部尚书真的就如同摆设了。

    天子最后如张位所准奏,于是孙丕扬愤而辞官。

    那这事与林延潮又有何关联?

    因为林延潮这一次入阁是孙丕扬力主推荐的,若林延潮在阁是可以反对张位通过此事的。

    但是张位却来信让林延潮暂不用插手。

    林延潮对此也有考量。

    首先他与张位关系不错,当年是他向申时行推荐的张位入阁。同时在朝鲜之事上二人一个鼻孔出气。

    其次若他支持孙丕扬反对张位。一旦张位愤而辞官,那么林延潮就被推到了前台。林延潮方入阁根基未稳,还需些日子招揽人才,张位一走,他势必走向台前,入众矢之的。

    因此林延潮在此事上两不偏帮,如此其实是卖给了张位的人情。

    林延潮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让陈济川继续。

    “东林书院的邹山长给相爷寄来了一封信。信里所言是邹先生近来读《运命论》有感……”

    林延潮嚼了口饭,这《运命论》三国时李康所写的雄文。篇首第一句言‘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

    文中有两句话‘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都是耳熟能详。文章大意还是劝得人臣‘明哲保身’的侍君之道。

    邹元标于信中引《运命论》的观点劝了一番后,还引了一句话‘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

    大意是事功者无论事情作得如何,都有人满意或不满意。事败不说,事成也会有利弊两面,唯有修德之人方能没有后患。

    邹元标来信自是善意提醒,只是这长篇大论的说教味道有些令林延潮不舒服。

    信末还补了一句‘国势垂危,天下士民望公入阁,如盼星火,但公有所主张当然是好,但天下早已积重难返,守而德治不失为进退之道,但盼公似安石而非安石’。

    林延潮听到这句,心知邹元标对自己入阁变法抱着渺茫的希望,但又怕自己力不能及最后勉强为之,最后谢安学不成反如王安石般执意不顾。

    林延潮听到这里道:“你替我写一首诗给邹山长,上阙是‘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下阙则写‘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相爷,这不是王安石的诗吗?”陈济川问道。

    林延潮笑道:“你学问倒是长进很快,正是如此。”

    “另外次辅来信,问相爷准备选哪间值房,现在有东首朝南第一间,曾是申相的值房,还有西首朝南第二间,曾是张文忠公的。相爷定后即可安排打扫!”

    林延潮想了想道:“就恩师原来那间吧!”

    “次辅还问相爷选何人为机要中书,他好早日报备,还有首辅及沈阁老都来信询问,相爷何时入阁?”

    林延潮淡淡道:“入阁的事暂且不用回复,至于机要中书就提王辰玉吧。”

    听林延潮让王锡爵之子王衡作为自己入阁后的机要中书,这令陈济川有些讶异。

    林延潮笑着道了一句:“放心,吾无事不可对人言。”

    陈济川闻言释然,又道:“相爷,今日宫里派人送来了阁臣所着的蟒袍革带,同时着人问相爷疾好些了么?”

    面对几位阁臣及天子的屡次催促,林延潮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突然却道了一句:“江陵的事如何了?”

    “正要回禀老爷,经礼部陈奏,皇上已是派礼部堂官,郎中各一人,行人司行人数人至江陵,与湖广巡抚,荆州知府,江陵知县一道同祭文忠公,并于文忠公坟前与张府后人面前宣复官复谥之诏书!”

    林延潮闻此动容,放下碗筷,望向屋外出了一会神。

    天色已晚,林府已是掌灯,一盏盏灯笼灯由远及近亮起。

    此刻林延潮已站起身来,淡淡道:“告知阁里宫里,我于朝参日入阁!”

    朝参日,四更天。

    林府街前但见灯火通明,人马鼻前呼出长长的白气,座马时而打着喷鼻。

    不久随着一声呼喝,数十羽骑尽数上马,举着火把在前警戒照路。

    清脆密集的马蹄声于街面上响起,随着羽骑之后的一顶八人抬起的坐轿,左右又是几十名随从。

    坐于轿中的林延潮正闭目养神。

    如此八抬大轿自是宽敞,他面前还摆着案几,让他可以随时在轿上边行边批改公文。

    至于前方的羽骑则是兵部调给阁臣所用,此非六部尚书能有出行之仪仗。

    经过棋盘街,再至御桥前。

    此时明月在侧,天色漆黑,且尚未入朝。

    御桥旁百官皆持伞举烛于宫门前等候,而这时马蹄声传来。

    有一小吏策马而来道:“阁老仪仗,快避道。”

    众官员闻言朝远处看去,确是阁臣仪仗。

    “哪位阁老?”有一名官员突而问道。

    其实众官员们心底也猜测几分,几位阁臣中赵志皋年纪老迈,很少如此早来朝参。至于张位为显宰相气度,都要最后一个才到。而陈于陛又在告病之中。

    如此八成是沈一贯的座驾,不过沈一贯近来也是越起越晚。

    官员们立即吩咐左右立即熄去烛火避让至道旁。

    数百炬烛火尽是熄灭,百官从伞下行至宫前一并翘首望去。

    寒夜中,何人持炬而来?

    但见羽骑持火燎已至,将御桥照得是一片明亮,犹如白昼一般,甚至连这料峭的春寒也被此火光驱散。

    大轿在桥边落轿,百官拥上,但见一名头戴六梁梁冠,身着朱红蟒袍,环犀革带,脚踏朱履的年轻官员步出。

    “参见阁老!”

    百官齐呼!

    另有一名官员口中差一些唤作了大宗伯,欣喜话到嘴边,福至心灵。

    万一当面叫错,以对方传闻中眦睚必报的性子,恐怕以后是没好日子过了。

    林延潮纵目远顾,但见绵长的百官队伍列于御桥边一并向己躬身行礼参拜。

    自唐宋起,为宰相者,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百官见之都要参拜行礼,而林延潮稍稍点头即是礼数。

    更有甚者连点头也是奉欠,面对百官站立都要侍者垂首搀扶。

    林延潮举步来至官员们中间,众官员们但见火光之中,不时有相熟的官员上前行礼问候,林延潮则简单说了几句话。

    此刻有的官员正转过身去以袖拭泪。

    有的官员则是激动雀跃之色溢于言表。

    林延潮始终很克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而见此一幕的百官们却无不动容。

    见过后林延潮复行至宫门前与百官一并等候宫门开启。

    朝参时阁臣者最后到来也是无妨,但今日是林延潮入阁第一日,早早抵达也可说得过去。

    不少官员在后频频耳语。

    此刻但见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在林延潮面前开启……

    这是一个普通朝参之日,但年迈的首辅赵志皋来了,连久病在家的陈于陛也是来了。

    百官于皇极门前向宫阙虚拜,然后各自散去。

    林延潮于皇极门领了旨意,完成了入阁最后一道手续,然后自皇极门东庑经会极门。

    会极门即左顺门,嘉靖年令士大夫衣冠丧气的左顺门案即在此处。

    这也是京文武官员上下接本的地方,故而门禁森然,以往左右庑房里各有给事中,阁吏坐此交接奏本,此外还有实录馆、玉牒馆和起居注馆等等。

    但现在三殿大火,会极门的庑房被大火波及焚毁。

    现在只摆着几张桌案,科道阁吏坐此办公。

    他们见了林延潮立即起身行礼,林延潮点点头,然后经过会极门。

    会极门后即是真正的皇城了,左手侧是皇家举行经筵日讲等典礼的之文华殿。

    左顺门案时,嘉靖皇帝正在文华殿斋戒,当时杨慎与六部九卿两百多名官员就跪在左顺门外撼门大哭。

    至左顺门案后六十年,文官集团也改变了斗争的路线。

    他们不再直接攻讦指责皇帝,而是转而攻击亲近支持皇帝的大臣,党争也就来了。

    皇帝与大臣接洽的文华殿,及内阁大学士办公的文渊阁,皆位于皇宫会极门内,比起长安门外的六部较天子近多了。

    于文渊阁内办公的内阁大学士,成为最接近天子的官员,代替天子批改奏章的大学士,接受了皇权的权力渡让。

    内阁大学士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这一路行来,景物再是熟悉不过了。

    至文渊阁阁门前时,但见翰林学士掌院事余继登,率翰林院侍讲以下官员立于阁门西侧。

    詹事府少詹事掌府事曾朝节,率宫坊官立于阁门东侧。

    皆着吉服的翰林宫坊官员见林延潮皆是举手口称:“见过中堂。”

    内阁大学士本职在翰林院,衔不过五品,故而见本衙门的官员不可拿宰相的架子,双方相见用前辈后进之礼。

    林延潮先一步入阁,而余继登,曾朝节紧跟在林延潮其次,翰林们再排列成两列队伍经阁门鱼贯而入。

    走过金水桥来至阁前,但见赵志皋,张位,沈一贯,陈于陛皆于檐阶下等候。

    彼此一作揖,然后五位阁臣一并由中阶至阁内,向正中的孔圣暨四配像行礼。

    行礼之后,五位阁臣入座。

    阁臣议事的公座就是普普通通的四面平方凳,林延潮手按朱红色蟒衣及上仰至胸的革带缓缓坐下。

    林延潮排名第三,就坐在东首赵志皋下第二张公座上。

    而张位坐在西首第一张椅上,面对林延潮的是沈一贯,而陈于陛则坐于林延潮同侧下首。

    然后余继登,曾朝节率宫坊翰林从西阶上,先后至堂中先揖圣人,次揖阁臣,再从东阶离去。

    虽说是走流程,但坐在公座上的林延潮却是熟悉无比,当初坐在这张公座上的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等等,林延潮曾作为阶下翰林中的一员,来此一一参贺过。

    当时自己的眼中不免流露出敬仰憧憬渴望羡慕,而今他则从阶下翰林的眼中看到当初的自己。

    他却坐到了公座上,接受众人的参拜,跻身为张申王等内阁大学士之列。

    此中滋味并无如何奇特,却又有一些波动。

    心中一时来不及回首,恍惚间甚至不知何时何时自己已身在此处,脑海中一片空白。

    林延潮微微伸了下有些发酸腰,侧身双手按在膝上。一道光亮晃目,他的目光浮过众官员的官帽,不知何时天色已是明亮至此,一轮红日正为宫檐白云轮流托起,徐徐上升,此景状哉!

    寒夜终会过去,旭日必可中天,林延潮寻着光亮眯着眼睛,停留在此时此景。

    众翰林作揖离去后,林延潮与几位阁臣暂时先回到各自值房坐一会。

    明成祖朱棣建紫禁城时,建文渊阁作藏书之用。

    时文渊阁左右又分东西二阁,东阁西阁又分上下二阁,地方极大。

    据记载文渊东阁,藏前朝秘监,东观石渠,下阁九间藏《大典》,上阁牙签缥帙,百二层厨。

    也就是说藏《永乐大典》的东阁之下阁有九间之大。

    最盛时文渊阁藏书有十万卷之多,但因管理不善藏书大量丢失,如今已是十不存一。

    听闻都是有借无还,甚至监守自盗,如大名鼎鼎的杨廷和,杨慎父子就经常从中‘借书’。甚至有一次杨慎还被当堂抓住。

    如今文渊阁早不作藏书之用,改建为阁臣办事地方,如今的规模是嘉靖十六年时修订,一共五间,居中一间是圣人像及议事之处,其余四间各自间隔为阁臣值房。

    林延潮入自己值房稍坐了会,吃了盏茶,与自己一起新任的机要中书王衡向自己行礼。

    林延潮点了点头,就听外头云板响起。

    林延潮与几位阁臣从值房走到公座坐下,檐下站着是左右二房的诰敕官员,中书舍人,阁吏,书办,随员。

    他们一一至堂上面参,然后主事拿着卯簿,给林延潮等几位阁臣画押,其余官吏则是一一在堂下画押。

    然后阁吏奉上各衙门投文以及文书房那转过来的奏章给几位阁臣浏览。

    入文渊阁者都可以看到阁门显眼处悬挂着嘉靖皇帝的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林延潮于堂上仔细看各衙门机密公文,公文必须用拜帖手本,朱印列衔,佥名,孔目衔名,

    至于公文格式一律用‘呈’字,六部也不例外,就算是吏部也只能用‘咨呈’二字,不能用‘咨’字。

    几位阁臣看了一会公文,然后赵志皋将公文放在一旁,林延潮等人也是立即停下手里的事,同望向他。

    赵志皋笑了笑道:“阁臣职掌在于预机务,出纳帝命,率遵祖宪,奉陈规诲,献告谟猷,点简题奏,拟议批答,以备顾问,平庶政。”

    “本辅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平日票拟奏章,阁务多是由明成替本辅处置。这一次宗海入了阁,总算多了个帮手。在参预国事上,你要多多有所主张,使朝廷早日走到正轨来!”

    赵志皋此言后,林延潮道:“仆刚刚入阁,首要在于熟悉掌故,于处置国事上,骤然临之多有不妥,还需先向各位同寅请教。”

    “哦?”

    林延潮此言有些出乎赵志皋的意料之外。

    张位首先道:“不可,不可,宗海你这一次入阁是要治国安邦的,眼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朝廷方方面面之事都要有个统筹,此事舍你其谁?”

    林延潮道:“张阁老此言实不敢当,方才并非推脱此词,仆想先实实在在朝廷办一些事。”

    张位当下立即问道:“哦,哪些实事呢?”

    “仆想先从民间义学,择贤举才,畅通言路上抓起,统筹礼部,通政司这两个衙门之事!”

    几位阁臣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可是有什么难处吗?”

    赵志皋抚须呵呵地笑道:“不是难处,而是没有想到,宗海你这一次出山可是负天下之望……但眼下只是统筹礼部,通政司之事,此二者责大任大,可是呢?担的争议又是太多,于你而言实在有些屈才。”

    林延潮道:“不敢当,只是仆以为择贤举才是朝廷的第一事,这又关系到士风民风的厚养。若才选得不正,举之非贤,以后读书人将无所适从。这士风之弊,皆起于政化之蠹,此不可不谨慎!”

    赵志皋等阁臣都是笑了笑。

    赵志皋点点头道:“好吧,既然宗海早有此打算,本辅就唯有相从了。诸位以为如何?”

    这时候张位出声道:“依我看还需让宗海多分担一二。朝鲜之事,之前就是由宗海经手的,眼下宗海既是入阁了,就继续由他来主张。”

    林延潮闻言没有立即答话,这时候陈于陛咳了两声,出声道:“朝鲜之事多有反复,怕是要再起刀兵,这可是烫手山芋,宗海刚刚入阁怕是难以胜任。”

    陈于陛脸色有些苍白,自他请天子废矿税之事石沉大海后,他被气得病倒。眼下他这么说,也是好意回护于林延潮,因为朝鲜之事最近确实情况不妙。

    沈一贯笑着道:“确实为难,不过我听说倭酋平秀吉惧于当初晋州城之败,曾三度来信询问林阁老近况。眼下林阁老回朝主政,有他主持,相信平秀吉会惧之三分,不敢再挑边衅。”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其实他在入阁之前,与张位在权力如何分配上早有默契,这些事其实二人早就商量好了。

    但见张位出声道:“我想过了,朝鲜之事确有几分棘手,但宗海经略之能,就是石大司马也是赞叹不已的,此事非他不可。至于其他要兵要粮,如何调动,我会吩咐兵部户部鼎力相助,如此可以了吧。”

    赵志皋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表态。陈于陛也不再说。

    经过这一次阁议,林延潮差不多已是察觉到内阁中几位阁臣间的暗流涌动。

    林延潮笑道:“既是如此,仆责无旁贷。”

    “太好了。”

    重新划分了权责后,众阁臣开始商议国事。

    国事浩瀚,朱元璋废宰相而勤政,平均一日要批改两百余奏章,处置四百余国事,如此大的工作量,朱元璋必须从凌晨四点工作到晚上十点。

    就算如此整日处理国事,朱元璋仍忙不过来,他曾设置四辅官,选民间大儒帮他处置朝政,但民间来的大儒满口道德文章,却并不熟悉处理朝政,不过两年朱元璋即废除辅官之制。

    然后朱元璋才仿宋朝设殿阁学士,以级别低微的侍讲,编修来协理朝政,但即便如此朱元璋仍亲力亲为不敢将政柄太多假手于人。

    旁人曾问他为何如此?

    朱元璋答曰‘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此,甚可畏也,安敢安逸?’

    精力过人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尚且如此,他的后世子孙就可想而知了。

    现在明朝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国事又比洪武之时多了许多。

    商议到了后面年事已高赵志皋,正在病中的陈于陛早就支撑不下。真正在决定‘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的处分国事上只有年富力强的张位,林延潮,沈一贯三人从头到尾坚持下来。

    但林延潮第一日入阁自是听得多说得少。

    差不多到了午时,如小山般的奏章公文这才商议了一半,但大家已是十分疲惫不堪。

    看来这处理国事还真是个体力活。

    下面几位阁臣各回值房用午饭和休息,下午还要继续商议。

    林延潮方回到值房,对跟随在旁的机要中书王衡道:“看你憋了一肚子话,不如直言吧!”

    王衡没料到林延潮在处理了一上午国事之余,还有空闲观察到自己顿时吃了一惊。

    此刻王衡只能如实道:“学生不明白,元辅如此看重阁老,肯将参预机务之权分之,但阁老……阁老当年为了给张文忠平反连天子尚且不惧,为何却惧张新建呢?”

    林延潮闻言不由失笑:“辰玉,天子一言可定荣华富贵,你若惧之,是为软弱,而惧张新建,则为忍让。”

    王衡一愕明白过来,不由肃然起敬。

    林延潮道:“好了,一会新民报的翰林要来,我们先用饭吧。”

    “新民报?”王衡又是大惑不解,林延潮召新民报的人来作什么事。

    值房里林延潮一边用饭,一边看机要公文。

    王衡见林延潮如此勤事,心底不由佩服。他在书院时见过林延潮过目不忘的读书记事之能,但平日见他在书院里仍是用事极勤。

    片刻后,阁吏禀告新民报的翰林史继偕,周如砥已至。

    林延潮听了此言有些讶异,他本以为方从哲会派史继偕与翁正春同来,但未曾料到却是周如砥。

    林延潮将吃了一半的饭搁在一旁,用巾帕拭嘴道:“立即有请!”

    这一幕又令王衡在心底感慨,林延潮此举真可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两位翰林入内后,一并向林延潮行礼道:“见过中堂!”

    “免礼,看座,辰玉,摆张两张桌案来!”

    但见史继偕,周如砥的神情都有些紧张,二人坐定后,墨盒笔纸铺于桌上。

    周如邸起身道:“那么晚生就斗胆请教中堂了!”

    “请讲!”

    周如砺道:“当年徐文贞公为首辅时,曾写‘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之言于值房内告知天下,而今为张文忠公复谥复官后入阁,不知林阁老于国事上有何主张?”

    王衡听了眉头一皱,他还以为周如砥问这话是来拆台的。不过看林延潮并非是自找麻烦之人。

    周如砥说完后也很紧张:“晚生冒昧直言,还请中堂见谅。”

    林延潮笑道:“无妨,此话我可以答你,为张文忠公复谥复官是皇上的恩典,当初言官李沂曾建白于此,皇上怜张家四郎为国死节早有此意,眼下此诏一出,人心振奋,百官士人无不高呼皇上之明,此为皇上圣德也!”

    周如砥听得仔细,林延潮一面说,他与史继偕笔中不停,奋笔疾书下于林延潮话中的任何一字也不敢漏过。

    但见林延潮起身于值房内踱步道:“外夷窥视,内贼未平,四方天灾**连连,太仓之粟泰半耗于九边。一旦有内外有变,则国家危矣,此诚为旦夕存亡之秋。林某蒙主之恩,以国事托付,唯有肝脑涂地报答之。”

    “朝野上下望朝廷能励精图治,刷新政治,于朝夕扭转颓势,此实为难矣,中兴更为难也。治国如人读书,贵在有恒。若有恒,何必三更起五更眠,最无益事,莫过一日曝十日寒。为政之本贵在长策,贵在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如何为功?在官,在贤!”

    听到这里周如砥不由停笔细问道:“敢问中堂,如何在官,在贤?”

    林延潮道:“天生万民,而民不能自治,故设君治之。君师者,治之本也。而君一人不能独治,故设百官共之。朝廷之政主在天子与台阁。台阁若有过,天子纠之再易之,天子若有过,台阁谏之复谏之,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政不失位!”

    “首用官次尚贤,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里之内,民必有贤。士之贤也,农之贤也,工之贤也,商之贤也,四民者当以贤为师……”

    阁中极静,唯有林延潮侃侃而谈,史继偕,周如砥,王衡无不认真倾听,听到入神处浑然忘了下笔…

    当夜新民报加急刊载,主编方从哲不易一字地将林延潮这篇访谈登载于报上。

    次日清晨,即送到京师各个衙门官员,勋戚,官绅,士人,商贾手中。

    林延潮入阁之初,朝野上下无不猜测其政柄所在,担心擅权者有之,改革过急有之,顾虑重重有之,名不副实有之,朝令夕改有之,无处着手有之。

    但是林延潮没有掖着藏着,而是入阁第一日即将己政柄道出,开诚布公以示天下!

    此前无古人之举,顿时惊动了京师内外。

    国事积弊如山如何革除?国家将来何去何从?甚至大明将来有没有希望?

    但凡每个心头有些血诚的读书人无不关心,他们都想好好听之读之。

    一时之间,新民报洛阳纸贵。

    方从哲加急又多刊了一版,仍是一瞬之间被百姓们抢光,新民报报馆前车水马龙,士人们百姓们无不伸手高举铜板,争相买报。

    而街头巷尾,茶馆饭肆之中,无数百姓热议着。

    京师各衙门大小官员无不闭户读报,任何细节也不放过,逐字逐句揣摩过去。

    国子监,府学,县学,凡有志于学,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亦将新民报一字字读来,在旁提笔圈圈点点,读到胸中激荡处,于屋徘徊绕侧,意不能平!

    Ps1:感谢珂珂的男朋友,成为本书第十七位盟主。

    Ps2:感谢被水淹没的火,成为本书第十八位盟主。

    Ps3:感谢过客流往,成为本书第十九位盟主。

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政柄

    因万历二十三年皇长子事牵连,袁宗道,陶望龄,袁可立三名林延潮门生被罢官免职,甚至连孙承宗,李廷机也因此被牵连。

    一时之间林党元气大伤。

    但是随着林延潮重新入阁,顿时声势又有不同。

    张汝霖,字肃之,万历二十三年进士,释褐后出为清江县县令,任内政绩卓著未等考满,即被调入京中叙职。

    张汝霖坐车进京之后,先去吏部排期,然后又去相府投贴,得知林延潮当晚宿值,排到明日方可相见。于是张汝霖又马不停蹄前往房师李廷机府上。

    却说张汝霖当年被李廷机点中,也是一段佳话。

    万历十七年时,张汝霖落榜后回乡痛定思痛,读书于家中龙光楼,撤去楼梯,三年不曾下楼一步,于楼上苦读文章。

    当时其父有一友人来看望张汝霖,听说了他很多事,以为他不准备读书赴科举了,于是叹息道,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可以教子读书,将来不要辜负你父亲的名声。

    张汝霖哭道,我命运不济,耕耘至今没有收获,但是我读书用功极勤。

    当下对方试张汝霖一篇文章,读后惊叹不已口称,你的文章当可名世,只是用来科举太可惜了,你父亲后继有人了。

    万历二十三年张汝霖入京赴会试,当时李廷机正是他的房考官。

    当时李廷机房内有一老教谕,连选了五份自认为的佳作给李廷机看。结果李廷机一看即斥道,什么样的文章都拿来给我看吗?你手里边都没有好文章了吗?

    老教谕被气哭了,李廷机重新检查一遍又问道:“你手中的文章怎么少了七篇?”

    老教谕道:“前面五人文章都不行,此人的文章比起他们而言就像是个笑话。”

    李廷机道:“就是笑话也要拿给我看啊!”

    这如同笑话般的文章,正是张汝霖所作。李廷机看后惊叹不已,认为这才是一等一的文章,于是将张汝霖的文章上名次涂改掉,举为本房第一。

    张汝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中进士,因为对于李廷机,他是一直感激在心。

    故而他这一次进京至吏部,相府先后投贴后,第三个即来到李廷机府上拜见。李廷机这日正好得空,师生二人见了面。

    这天方从哲正在李廷机府上做客,李廷机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张汝霖这位得意门生介绍给了这位好友。

    张汝霖久闻方从哲大名,顿生受宠若惊之感。

    方从哲与张汝霖虽同是浙籍,但他是锦衣卫籍,一直住在京师,反而在浙江官场人脉不广。

    这点与张汝霖不同,张汝霖岳父是前礼部尚书朱赓,朱赓虽说是致仕,但人缘人脉都很广,在浙籍官员中影响力甚至不逊色于沈一贯。

    张汝霖的父亲张元忭是隆庆五年状元,也在同乡官员更是有莫大影响力。当初在翰林院时,林延潮与张元忭交情不错,故而张元忭曾托林延潮将张汝霖收入门下。

    有了这三层关系,方从哲明白这位小同乡不中进士则矣,一中了了进士将来仕途上不可限量。

    张汝霖拜见了方从哲后,方从哲笑着道:“早就听闻贤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九我,我可是真羡慕你有如此之高足啊!”

    李廷机闻言呵呵笑道:“中涵,休要当面夸奖年轻人,否则他日不知天高地厚。”

    方从哲道:“诶,九我莫要谦虚,不说贤侄这一次吏部考卓异进京,就是三贤五子之名,天下又有谁不知呢?”

    张汝霖起身道:“世叔谬赞了,小侄如何能并称其中,实在惭愧。”

    李廷机这时微微讶道:“中涵,请恕我在朝中孤陋寡闻,这三贤我听闻过,但这五子又是何人呢?又怎么会是我这不成器的门生呢?”

    张汝霖面露愧色,方从哲呵呵笑着道:“九我‘伴驾皇长子’,自是不知外朝中事。”

    李廷机看向张汝霖要他解释,张汝霖只能勉强答道:“这都是士林中好事之人杜撰的,说的倒似梁山好汉中八骠骑之说,学生名列其中凑数,实在是惭愧。”

    李廷机闻言失笑道:“如今我听来还是一头雾水,越是如此我越发好奇了。你们谁来赐教一二呢?”

    听着李廷机之言,二人都是发笑。

    方从哲抚须道:“愚在新民报写文章,最好这逸事,就由我来分说吧。这三贤五子虽是士林茶余饭后的闲谈,不过也有根据。说起来,他们可都是林相之门生。”

    “这三贤乃今翰林院侍讲孙稚绳,辽东巡抚郭美命,前翰林院修撰袁伯修,三贤各是一派宗师,孙稚绳与九我你同为皇长子讲官,道德堪为楷模,被当今士林视为继承了林相之内圣学问。”

    “郭美命经略辽东,政绩斐然,继林相的外王之学。而袁伯修是文坛盟主,其公安一派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拟古之风,在文章中主张朴实,述而不作,又不拘于俗套,眼下天下文章十有七八都是公安一派,但公安一派归其根源又在林相,明年是大比之年,十有七八,林相要出任会试主考官,你说那些有志于东华唱名的读书人,哪个不在揣摩公安派的文章。”

    “正是如此,”李廷机点点头,拍腿笑道,“早有听说。稚绳,美命,伯修都在当今士林之中都不少簇拥,官场同道,门生更是无数,只是可惜伯修被贬,美命又在辽东。”

    方从哲笑道:“下面又有五子之称,起源不知从何而来,说得是陶周望(陶望龄),袁中郎(袁宏道),袁礼卿(袁可立),徐惟起(徐火勃),还有就是令徒。”

    二人都看向张汝霖,张汝霖唯有硬着头皮答道:“其实还要从万历十七年,林相从礼部侍郎任上辞官还乡说起,当时小侄正与周望他们一起赴礼部试,其后一起游山玩水,以诗叙志,徐惟起出了一本诗集《山间偶得》,以五人的名字连署。”

    李廷机点点头道:“我听说过。”

    张汝霖道:“当时我们五人意气相投,想他日在朝堂上如林相那帮,为百姓为天下作一份力所能及之事,但是放榜后唯有周望,礼卿二人及第,我等三人却名落孙山,学生当时实在是无地自容!”

    方从哲点点头道:“贤侄能知耻而后勇,实在很好。我记得林相曾言,何时何地都思为天下尽一份绵薄之力,不在于位之高低,此谓‘仁’也。”

    张汝霖点点头道:“是啊,我是最不成器的。五人之中如周望被贬后,二度回浙讲学,师从者十数万,在师门中实有‘道南’之誉。传闻周望被贬前,曾至芦花荡拜访林相得衣钵真传,此中造化实吾等不能及也。”

    “然后就是礼卿,申吴县被罢相,董大宗伯家被抄没都与他有直接干系,他也被当今士林称为当今最有鲠骨正气之人物。”

    “徐惟起跟随林相最久,先后任鳌峰书院,学功书院的山长,为人敦厚,学识渊博,深受学生爱戴敬重,也是当今第一流的人物。”

    “而中郎,公安派之中中郎的才学文章被誉为更胜其兄。当下伯修被贬离京,是中郎一人在京主持公安派,这等雄才实令人佩服。”

    “相较之下,学生中进士最晚,论事功又居末第,旁人提及五子中学生之名只为凑数。”

    “那你是如何看的?”方从哲问道。

    张汝霖道:“学生以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现在惭愧之余,当力争上游,纵使事功不及,但在为国为民上却绝不甘于人后。”

    “好。”方从哲,李廷机都是称许点头。

    当下众人叙茶,正当张汝霖以为谈话就要结束时,突然方从哲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肃之这一次进京可有给乡里带信否?”

    张汝霖神色一凛,然后垂头谨慎道:“老泰山确有几封信,让小侄转交几位官场上的故交。”

    众所周知朱赓与沈一贯交情很好,但林延潮与沈一贯却……而张汝霖来京身上必然带着朱赓给沈一贯的信。

    方从哲忽道:“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于庙堂之上,却便便言,何也?”

    此话的意思是孔子在乡里时很少说话,但在庙堂上却畅所欲言。方从哲的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过了片刻,张汝霖额上汗水滴落,他道:“学生不明白方世叔之意。”

    方从哲哈哈一笑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说完方从哲起身作别。

    张汝霖连忙起身相送。待方从哲走远后,他向一旁的李廷机道:“恩师,是不是学生方才做错了?”

    李廷机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巾帕递给满头是汗的张汝霖,然后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过之有?”

    张汝霖道:“学生也是如此想的,但如今林相门下,在庙堂上除了孙稚绳,就属方世叔,学生怕得罪他以后难容……”

    李廷机笑道:“无妨,你毕竟是我的门生嘛,但你要清楚以后林相与沈相迟早是要有一争。”

    “能不争吗?”张汝霖为难道。

    李廷机哈哈笑道:“若不争,也不是官场了。是了,新民报上林相的文章看了吗?这些话你每一字都要于心底揣摩,此关乎将来朝政之走向!”

    “学生看了,但不得门径而入,反而学生不明白,林相入阁负天下之望,正当励精图治,大有作为之时,为何却着手些不起眼之事。”

    李廷机看了张汝霖一眼抚须笑道:“微风吹幽松,近听声愈好。你能治理好一个县,但却不一定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国家之大,种种干系盘根错节,你要站得位置不同,所看所闻也是不同。你记住,今后三年之后不好说,但五年后朝政走向定在林相的方寸之间!”

    张汝霖躬身道:“学生谨记恩师之言。”

    李廷机又叹道:“可是林相如今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此刻京中另一座宅中。

    现任京师教谕,同为林学五子之一的袁宏道,也在反复读着新民报。

    袁宏道用功有所不同,理学之中有一等熟读精思的读书方法,向为读书人所推崇。

    这熟读精思就是‘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

    袁宏道就是用如此读经之法来读林延潮施政之言,初时不解其意,但读着读着越是能融会贯通。

    “此绵绵用力,久久为功,金玉之言!”袁宏道觉得有所得,不由抚掌笑道。

    正要继续用工之际,袁宏道但闻外头下人禀告道:“老爷有客人在外求见!”

    袁宏道不悦道:“不是与你说过不见外客吗?”

    下人道:“老爷,来者是山阴张肃之。”

    袁宏道闻言惊喜道:“不早说……”

    当下袁宏道披衣推门而出。

    二人一见皆是大喜。

    “肃之,想煞我了。”

    张汝霖也是笑中带泪道:“刚从房师那告辞,即来见中郎了。”

    “你若到京不立即来见我,我要怪你。”

    “是,是。”

    二人一并大笑,然后携臂走到袁宏道的书房。

    “中郎在作什么文章呢?我真是久未拜读兄之大作了。”

    袁宏道笑道:“最来哪有什么心思写文章,正在拜读林相入阁后所言,这文章你看了吗?”

    张汝霖点点头道:“看过,但从房师那来时,他又要我好好揣摩。”

    袁宏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眼下京中众说纷纭,至今还没有一个公论,你正好与我好好聊聊。”

    张汝霖道:“我在地方这么久,对于京中风向不甚了解,当然想向中郎多请教。”

    袁宏道点点头道:“也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依我看来,林相所言可概括十六个字,诏复名位,循序渐进,君臣共治,求贤四民。”

    张汝霖想起报上内容点点头道:“正是如此。”

    袁宏道继续侃侃而谈:“眼下国事艰难,百官百姓都念起张文忠公在位时的太平景象,故复张文忠公名位可谓顺应士心民心。林相以复张文忠公名位入阁,如此声势必将负天下之望推动变法之事。”

    “但当年张文忠公新政,惹来群谤,加之北宋元佑党争最后覆国此前车之鉴,也不可不慎啊。”

    张汝霖道:“确实如此,我沿途也听到不少议论,不少老成持重者都对变法持慎重之见。而东林书院的几位都认为,当今政局昏暗至此,都在于朝堂上多小人少贤臣之故。然而我窃以为治天下在于知贤,却不在于自贤啊。”

    袁宏道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朝野有一等声音,让林相去撞一撞南墙,碰破了头,他们再出山收拾残局的说话,不在少数。”

    张汝霖摇了摇头道:“身在朝野,你说什么都行,但一入朝堂之上,即入众矢之的。”

    袁宏道道:“因此林相提及循序渐进,也先安这些人之心。既然大刀阔斧之事难为之,那么就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最后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张汝霖叹道:“难怪房师与我说,林相如今如履薄冰,实在是一点不错。他今时今日这位子,一旦说错了话,行错了事,必遭来众谤,一旦不慎就是舟覆人亡。”

    袁宏道点点头道:“正是如此,近来朝野上下有关于三贤五子,四达八骏之说越来越多,你可知为何?”

    张汝霖闻言惊道:“三贤五子听过,但四达八骏又怎么说?”

    袁宏道道:“四达指得是萧以占(良有),方中涵(从哲),叶进卿(向高),还有一位就是你的房师。”

    张汝霖闻言色变。

    “至于八达则是李沂,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林材,于玉立……”

    张汝霖出声打断道:“这些人都支持林相变法的,你的意思朝堂上已经有人开始罗织这些。”

    袁宏道道:“没错,就如同当年乐新炉所作的‘三羊八犬十子’一样,表面看来好似是赞誉之词,实际上却是评议公卿,再流传飞语,此中怕是有人在布一个局。一旦林相出了什么差池,就给我等安一个结党乱政的大罪!”

    文渊阁值房。

    林延潮这间值房原先是申时行所用。

    万历十九年申时行致仕后,这间值房就一直空着。

    当时天子准许申时行辞相的圣旨是让他回乡养病,等病好了再回阁主政。因为这个原因,尽管这间值房朝向宜人,但其他阁臣却一直不敢占用。

    就算明知道申时行九成九不回来了,但只要有那一分可能也不会僭越。

    但林延潮是何人?申时行的得意门生。

    当初他在野时,申时行是一月一信的催他早日入阁,甚至还戏言‘我这间值房风水朝向都不错,你以后入阁大可据此,莫要将来便宜了外人哦’。

    因此林延潮入阁后,选了这间值房,言下之意就很显然了。

    但就算是申时行值房,但相比他在礼部的伙房可是逊色许多。

    这阁臣值房虽有内外两套间,但一面摆满了红柜书橱,都是昔年作藏书之用。今日藏书被窃大半,已作公文密档之用。所剩办公之处就显得很狭促。

    林延潮对此也只能用‘宰相的值房就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聊以**。

    另从公文密档来说,文渊阁的管理之糟糕。

    阁臣阁吏窃书不说,万历十四年时,甚至连文渊阁阁印都失窃了。

    文渊阁中印信也很有意思,各衙门章奏文移用的是翰林院院印。

    而文渊阁阁印乃宣德时特赐,凡机密文字钤封进呈,至御前开拆,也就是专用于阁臣给天子上密揭之用。

    结果如此重要的印信就这么在文渊阁无缘无故地失窃了。

    当时申时行等几位阁臣上疏请罪,天子震怒之余下令厂卫彻查此事,现在十一年过去了,也没有结果。

    所以天子不得不下令重铸阁印。

    除了少数阁臣有单独赐印外,眼下文渊阁唯有一印,由赵志皋保管。

    这日林延潮留宿当值。

    看过公文后,天色将晚,林延潮步出值房准备散散步。

    正好这时看见西间的沈一贯从值房步出。

    今日沈一贯没有侍直,却也在阁里忙得如此晚,见此一幕,林延潮对沈一贯也是佩服,

    国家之事不少都是焦头烂额,三人虽有巧妇难为无米之叹,但抱怨归抱怨,却依然勤勤勉勉维持着这个国家的运转。

    沈一贯虽已是到了耳顺之年,但这等精力不逊色于少年人多少。

    “林阁老!”

    “沈阁老!”

    二人对揖。

    一点夕阳斜照在阁中,一老一少碰了个对面。

    在内阁中,首辅与次辅之间就是一对冤家。

    几乎每个首辅次辅间恩恩怨怨,都可以单独出一本书来研究,当然这也不是绝对,三杨就是一段佳话。不过内阁间能一团和气的少,每位阁臣之间如何相处是一门学问。

    既然见面总要聊上几句,林延潮向沈一贯‘请教’些阁务流程之事。这些其实林延潮早明白了,但一来是尊重,二来也是更慎重一些。

    沈一贯一一解答后,邀请林延潮自己值房中叙茶。

    二人于沈一贯值房对坐,两盏清茶于茶几上陈列。

    沈一贯抚须道:“林阁老入阁不过数日,即已了若指掌,沈某实在是佩服之至。”

    林延潮笑了笑道:“方才沈阁老赐教,倒是令林某大有所收获才是,不入阁不知国务繁重,如此也就罢了,最重要是事无巨细。”

    “那些地方官员及言官只知把事情报上来,为了免当处分,往往将事情说得极重,仿佛一旦不办朝廷就要如何如何了一般。但疆域那么大,百姓那么多,一个消息报上来,已是十几天以上,往返又是一个月。”

    “朝廷兵马钱粮总是不够的,如何用之?如何分一个轻重缓急?更何况国库空虚到这个地步,拆东墙补西尚来不及,又何谈防范于未然。”

    沈一贯叹道:“林阁老所言极是,国事积弊如山,纵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然而朝野下面不乏看戏之人,只知道盯着上面,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错的,办事的人总不如他们聪明。”

    说到这里,沈一贯话锋一转道:“林阁老之前在新民报上所言,沈某看过了,实乃金玉之言。”

    林延潮道:“不敢当,林某掌礼部,通政司事,有感于朝廷举贤之难故有感而发,不知沈阁老以为如何?”

    沈一贯失笑道:“沈某以为林阁老哪里是有感而发,应该是有大文章才是。”

    “哦?”

    沈一贯抚须道:“沈某当时初读也是不解,后来至府中想了半天,至尾往上读后霍然开朗。”

    “还有此事?”

    沈一贯笑了笑道:“是沈某想起一句话,善作文章者正反可读。林阁老的文章从上往下读是一番道理,从下往上读才是宗旨所在。”

    “那林某要洗耳恭听了。”

    “老夫还是从叶心水(叶适)一句话才有感而发,他言‘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由此可见事功之学宗旨何在?在于通商惠工。欲通商惠工,须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择贤方可四民平齐。”

    林延潮道:“还是沈阁老见识过人啊!眼下矿监税使四处,动则以开矿之名拷打商贾。而苏州织造,景德镇瓷器都是天下第一等的流通之物,若货卖外国获利不知几何。可是苏州织工景德镇匠作每日应付皇差尚还来不及。这是林某的本意啊!”

    沈一贯笑道:“难怪林阁老要君臣共治,政柄由天子与台阁共之,如此天子就不可擅作主张。但君臣共治不过是一句虚言,天下又如何当真?”

    “所以林阁老才以在野三年,换得天子复张文忠之名位。此事一成,下面之事自然而然就能破竹而下!是了,听闻林阁老一直以来与两淮盐商,闽浙海商交情不错?哈?”

    林延潮随意笑了笑,现在他已不会恼羞成怒如此情绪表现于脸上。不过说来有些讽刺,后人都说东林党是江南大商人的代表,现在自己倒是被沈一贯将这帽子安在了自己头上。

    何况沈一贯自己就是浙党领袖,居然好意思指责自己。

    但见林延潮反是正色道:“又何止于盐商,海商?但凡正途经商,有益于国家民生的商人,仆不仅和他们交情不错,还要为他们撑腰,让他们继续为利国利民之事!沈阁老你说是不是?”

    “正是。”沈一贯淡淡笑了笑,端起茶盅呷了一口。

    林延潮笑着道:“沈阁老老成谋国。此为仆所不及,今日不妨大家将话说开了,如此也是为了你我以后一并共事。”

    “正当如此,”沈一贯微微一笑道:“那沈某就把话说开了,这天下之事必作于易,必作于细。林阁老循序渐进之政不失为高论,可依沈某之见,人欲如炬,持之而行未尝不可,但火能烫手,欲也能伤人。”

    “工商也是如此,务国当以农为本,工商之事不过是雕文刻镂罢了。故而治国无不以卑名抑商,若崇商无疑是劝民逐利啊!”

    “这执政就譬如潮汐日月一般,潮涨潮落,日升月落,这是有为但也是无为,因为合乎天道变化,但若以己意加诸其上,就是无为也是有为了。林阁老要废矿监税使,政归清明,沈某支持,但以崇商来制之,不能少一事复添一事,不是无为之道。当然这是沈某一家之言,让林阁老见笑了。”

    “哪里,仆要多谢沈阁老不吝言才是。”

    林延潮心想,他与沈一贯这里就政见不合,那么以后不是要一走一留。

    林延潮道:“沈阁老说要贵本贱末,仆深以为然。其实国家的国用不足,只需一策即可奏效,且不用加赋。”

    “何策?”

    “不分官绅,与百姓一体纳粮!”

    沈一贯闻言看向林延潮,不能有半字言语。

    “若沈阁老有意,林某明日就拉沈阁老一起向皇上上疏力促此事,哪怕将这一腔热血都洒在金殿之上如何?”

    “这。”

    林延潮道:“沈阁老,你我都知道国家之弊在何处?但为何坐在你我今日这位子却不去主张呢?因为你我知道稍一提及于此,就是与天下的官员为敌!这是激天下之变啊!”

    沈一贯半响道:“这就重蹈张文忠公的覆辙了。”

    林延潮道:“沈阁老说得好,林某也想政归清明,但朝廷继续放任不管下去,是令富者田连仟伯,贫者亡立锥之地。如此国不亡于外,也必亡于内。”

    沈一贯听了林延潮之言良久不语。

    二人的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不久沈一贯离开文渊阁,林延潮于阁内目送他远远离去。

    夜色已是昏暗下来,紫禁城内一片漆黑。

    在随从引路下,沈一贯的背影有些孤单。

    时代已是变迁了,无论沈一贯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路都要走下去。似他这一代官僚官场上的事精熟无比,但毕竟不能理解种种变化,他们终有一日要离开这个舞台的。

    至于自己也终于有一天要离开的。

    林延潮回到值房,看了一会公文觉得有些疲乏,继回到床榻上睡了。

    睡到中夜,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与天子定下五年之期,当初是为了五年内自己进退有余,决策不受干扰的施政。但五年后若是收不了商税,也难以承受天子盛怒,但就是收了商税,以自己要挟天子恢复张居正名位之事,恐怕也难以在内阁继续留下去。

    那么何人可以继自己政柄?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难道到时候交给沈一贯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就没有了睡意,披衣而起于值房内徘徊。

    沈一贯以反对张居正入阁,同时也反对新政,是天子留之在阁制衡自己的人物。同时他还是浙党领袖,现在朝堂上浙籍官员遍布,京师各衙门里不少都是浙籍吏员,而京师之中外地人中又属浙人居十之五六。

    即便沈一贯现在为清议不满,但论扳倒他,谈何容易。

    就算不选沈一贯,又会是何人?

    是孙承宗?是方从哲?李廷机?五年之内,他们能够继阁位?就算能,他们身上也有这样那样不足之处。

    还是萧良有?于慎行?但他们又未免太老成持重,不仅缺乏魄力和决断,而且也不能继承自己变法的理念。

    如此想着想起天色渐明,不知不觉林延潮又一夜无眠。

    PS:感谢我爱乖仔盈盈书友,成为本书第二十位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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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延迟

    今晚写不完,更新延迟到明天这样,另向大家汇报一下,本书最后大概还有五章这样。最后五章请容我再认真写一写。还有孔璋书友写了一个万历野瞎编,在本书的作品相关及书评区里,没看到更新的书友可以看下。

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祖制

    文渊阁。

    林延潮于值房内接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国子监祭酒萧良友,翰林院掌院事余继登,他们三人皆微微屈身坐于侧席。

    “既是议了这么久,这两京十三省的乡试之事就如此定下吧!”林延潮呷了一口茶。

    其余三人都微微挺直背心:“谨遵阁老钧命!”

    林延潮笑了笑:“让仆送一送诸公!”

    夕阳于西,将紫禁城内外镀上了一层金色。

    但见余继登,萧良有走在前面先行告辞,而林延潮,于慎行二人落在身后款款而谈。

    “治理天下,首在择贤,何为贤也?不单单是士人之贤,譬如子贡范蠡,也是商之贤也,墨子鲁班,工之贤也,神农嫘祖,农之贤也。让百姓以贤为师,树立风气,让四民平齐,正天下之本。”

    于慎行道:“故而阁老以贤为师,运于科举之中。”

    林延潮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今岁的乡试,明年之会试,都是我入阁以来着手要办的首先之事,要为国家多取些经世致用之才。”

    “何为经世致用?就是不拘一格的人才。我们以往取士,书呆子取得太多,身为官员不识桑麻,不知匠造,不懂经济,不通民生,这样的官员不说他们能不能为官一任。只说不知如何通商惠工,又如何真正懂得何为四民平齐呢?这任贤之道,仅凭一个德字,不足以造福于百姓,还必须德才兼备啊。”

    于慎行道:“阁老所言极是,能通商惠工就是经世致用,能经世致用方即是才。但是以往在会试中用经史并重择才,已经引起不少非议了。又在乡试之中放宽,恐怕下面的人又要起议论了,甚至引起士林反对。”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也想让天下读书人多等一等,但时不我待。用事变法,非要有一帮能知经世致用的博才通才不可,而当今之士不如唐宋多矣。故而我才主张不仅是要于会试上,乡试必须在策论上着重于经世致用,至少不亚于经义八股的分量,边远之地可以稍稍酌情,但两京乡试必须一寸不移。”

    要知道明清两朝经义取士,非常折磨读书人。很多投机取巧之辈,都在乡试会试的大题中用过去背诵的程文往上套。甚至出现了七道经义题蒙了七篇最后考中进士的例子。

    考官对此不以为然,反而欣赏此子记忆力超群。而在童试中为了避免如此蒙题局面出现,只能考各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截搭题,所以与其如此倒不如扩大考试范围。

    不过林延潮在会试中的改革,还是遭到不少读书人反对的,因为书籍很贵,很多贫寒考生除了四书五经又去哪里买书拓展知识面。

    清朝洋务运动后,有识之士也意识科举取士之弊,也增加了策问题的分量。

    当时有一题目,项羽拿破仑论,顿时考倒了一大片考生。

    一位考生满是疑惑地答曰,夫项羽乃拔山盖地之雄,岂有一破轮而不能拿乎?非不能也,势不必也……

    今人看起来是笑话,但在当时却不是,而作为一名官员,不敢说各个方面精通,但知识面一定要广,对于各行各业,方方面面都要知道一些,最好还必须有快速学习的能力。

    这不是单单用经义取士就可以培养出来的。

    因此不少官员们就只能什么事都交给科举不行,却能经世致用的师爷来办了。但权力的托管,必是弊病丛生。

    所以会试当初经林延潮改革,已经是一个经义策问并重的局面。

    这些年会试策问题,考官们已是经常出一些真正经世致用,甚至于直指时弊的题目,一扫过去头场七道经义题定去留的弊习。

    现在赴会试的考生,就算蒙对前面七道经义题,但后面的策问题言之无物,就算经义题答得再花团锦簇一样要罢落。经义定去留,策问定高下的科举规矩一去不复还了。

    而之前担心考试范围放宽导致贫寒读书人落第局面并没有发生,相反有志于进士的举人,继续在各间藏书丰富的书院中继续深造,与师长同学切磋经世致用的学问,不少地方嬉游散漫的学风甚至为之一改。

    现在此策从万历十七年会试至今,其中也不是没有反复过,如万历二十二年时,林延潮不肯赴任大学士,朝野上下不少人打算废除此法,重新回到纯以经义取士的路线上。

    林延潮曾致信给赵志皋,张位让他们不可动摇,同时抱病出任礼部尚书的罗万化也是不赞成,故而万历二十三年会试仍旧如故。

    至今此策已经行八年,林延潮入阁后将会试这一套再推广至乡试之中。也就是说将科举改革的对象从脱产读书的举人,再拓宽至脱产读书的秀才身上。

    别看这一步,已是从影响数万人扩大至几十万人的命运。

    于慎行听到林延潮的解释后叹服道:“我终于明白为何阁老当初所言,治国贵在长策,贵在绵绵用力,久久为功。这治国之道就必须循序渐进,一而贯之,于某不才,唯有全力去办!”

    林延潮放缓脚步道:“还有乡试正副考官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若所选考官不合适,不仅误了国家的抡才大典,更不知误了天下多少俊才。”

    于慎行闻言从袖中抽出一个条子道:“此事我与余掌院商议过了,对于考官人选预拟了一个名单,特来请阁老过目。”

    林延潮看了名单上列着的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等名字,点点头道:“果真都是德才俱佳,通变开明之士。”

    林延潮将条子还给于慎行又道:“此外还有两京十三省的卷子,礼部勘磨必须要严,无论正卷备卷草卷都不可少,若有通篇不知所云之词,又能及第者,发现一例查办一例,放出话给这些考官,就说若查出有鬻卷之事,本阁部必予以重究。”

    “最后推举上来的两京十三省正副考官必须再经过内阁考试堪合,若不合意者一律罢落。”

    原先乡试考官是由礼部,翰林院复核,不过走一个过场,但现在林延潮将权力拿到了内阁中。当然此举侵犯了权力边界,容易引起礼部不快。

    但见于慎行叹道:“阁老所虑之深,于某实是感慨良多。不过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阁老答允。”

    林延潮笑道:“可远兄只管说就是。”

    “等众考官考完出京时,还请阁老赐见一面,亲自耳提面令一番。”

    闻于慎行之言,林延潮会心一笑:“这有什么难处,乐意之至。”

    于慎行也是笑了。

    “还有一事,礼部右侍郎空缺,可远兄心底有什么人选?”

    于慎行想了想道:“少詹事冯琦可,不知阁老意下何人?”

    林延潮笑道:“那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于慎行亦是抚须笑着。

    这冯琦是于慎行的年家子,推举他出任礼部右侍郎,当然是林延潮识贤用贤。

    不仅冯琦,林延潮这一次回朝,也是力荐邀钟羽正回京任太仆寺少卿,于玉立复官刑部郎中。

    这二人当年都因林延潮焚诏之事牵连,钟羽正担心被王锡爵打压主动辞去了吏部都给事中之职位,而于玉立则为林延潮不平上疏辞官回家。

    现在林延潮入朝后又重新向吏部推举了二人。

    再说孙丕扬不容于张位辞官回乡后,接替他出任吏部尚书是南京吏部尚书蔡国珍。

    张位鉴于一直以来的阁部不和,一心要寻能够支持自己的吏部尚书。蔡国珍为张位的同乡,于是张位在对方出任吏部尚书的事上出了大力。

    但哪知道蔡国珍出任吏部尚书后,却没有完全投靠张位,竭力让吏部的人事权独立于内阁中。

    对于此朝中清流也不好说什么,拿他与宋纁,陈有年,孙丕扬等几位前任吏部尚书比较,风评中称蔡国珍风力虽稍逊,但情操自持甚高。

    无论怎么说蔡国珍出任吏部尚书,终于使一向激化的阁部之争稍稍缓和下来。内阁在张位的主持下权力得到集中。

    而对于林延潮所请钟羽正,于玉立二人,蔡国珍自不会驳林延潮的面子,但也没有得到提拔,不过是原官复任而已。

    可是在推举冯琦出任礼部右侍郎之事上,仅仅是蔡国珍,于慎行支持不够,三品以上官员任命需经九卿廷推。

    林延潮在此事上要得到张位支持方可,此外总督义学侍郎自林延潮离京调至朝鲜前,就空缺至今。林延潮打算推举萧良有出任,至于空缺出的国子监祭酒林延潮则打算推举叶向高。

    推举冯琦,萧良有,叶向高他们中任何一个并不难,但一开口要推举三个,此事上他与张位尚未有默契。

    这日林延潮回府得知汤显祖求见。

    林延潮闻此微微一笑,汤显祖现在是郭正域的幕僚,同时与张位关系极佳。

    汤显祖与张位如何结缘,要从张居正说起。

    当年张居正为了给张懋修,张嗣修中进士造势,故而请天下名士为他两个儿子炒作声誉。

    如沈懋学,汤显祖,萧良有都在邀请之列。但汤显祖委婉谢绝,结果没有中进士,最后去南京国子监游学。

    而当时张位因为替反对张居正夺情而被廷杖的赵用贤,吴中行等求情而被贬至南京国子监任司业。

    于是二人就在南京国子监相识,因为他们都得罪过张居正,且都是老乡,又是师生关系,故而二人相识后交情极好。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二人交情一直保持了多年。汤显祖的牡丹亭第一次排演就是在江西滕王阁,当时已经下野的张位与南昌官员一并观看,赞不绝口。

    汤显祖作为郭正域的幕僚后不久,就被派到京中打点关系。因为有汤显祖,张位这层关系,郭正域在辽东巡抚任上很是顺手。张位让林延潮推迟入阁的意思,也是汤显祖在其中代为奔走。

    “义乃久违了!”

    汤显祖看着林延潮也是感慨良多,当年二人一起考进士,后汤显祖到燕京时报做事,报馆查封后,他又浪迹天下。

    辗转多年,不知不觉间这位当初的后起之秀已官至宰相。

    二人说了一番别来之情,方才坐下。

    汤显祖道:“我这一次来,是张次辅有几句话想与阁老商量。”

    林延潮心道,我也正想与他商量。

    汤显祖问道:“阁老可知皇长子婚冠之事?”

    林延潮点了点头,此事要从万历二十四年说起,当时赵志皋等内阁大学士及群臣一致请求天子给皇长子上冠礼。

    在此事上,文官们打起了小九九。这事关乎一个问题,就是皇长子冠礼时就要定名分了。

    皇长子是亲王就要用亲王礼服,若是太子就要用太子的礼服。

    若是用亲王礼服,也就是倒退到三王并封的路线,那么必然是满朝大乱,无数文官又要宁可乌纱帽不要,也要来骂天子了。

    但若用太子礼服,那就必须要先册立太子。

    其实群臣就是用这个办法,变相劝立东宫。天子与大臣们争夺这么多年了,直接劝立太子就是找死,所以用加冠来迂回劝立。

    本来皇长子出阁读书,局势已经很明朗了。但天子对皇长子加冠这事上又犹豫了。

    万历二十四年整整一年过去了,天子就是不表态,反而问了一句令人气结的话,皇三子什么时候出阁读书?

    到了万历二十四年三月,大臣们又急了。

    汤显祖道:“首辅因老病已在家休养一个月了,而陈阁老也是染疾病重,怕是时日无多。身为次辅张阁老于满朝议储的舆论之中,看来势必又要替元辅挑起这个头来。”

    “真是难为次辅了。”林延潮叹道,这倒是他心底话。

    “次辅说他一人势单力孤,想问一问阁老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不知为何次辅不亲自与林某商量?”

    汤显祖道:“此间有些难言之隐,在阁内人多口杂,次辅不方便直言。这些年来,元辅年老体弱,国事多由次辅代劳,之前吏部与内阁不和,也是次辅以雷霆手段处置。而这一次百官请皇长子婚冠,元辅又不出面,而又是让次辅来办着实为难啊。”

    林延潮听了神色有些变化,当即道:“我明白了。”

    汤显祖道:“次辅言林阁老是自己人,才托汤某将这些肺腑之言道出。”

    林延潮想了想微微笑道:“眼下元辅称病在家,只要次辅能将皇长子婚冠之事办成,那么以如此大功,晋位首辅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汤显祖垂头拱手道:“阁老真是慧眼如炬!”

    “你转告次辅,此事某必鼎力相助!”林延潮笑道。

    汤显祖闻言大喜道:“有阁老这一句话,次辅就放心了?”

    林延潮闻言笑了笑。

    万历二十五年四月,紫禁城又遭雷火,这一次波及慈庆宫附近。

    幸亏宫人防御得当,不过烧毁了几十间屋舍,但皇长子无恙。

    但因此事京内顿起波澜。

    就在紫禁城失火前,张位象征性的征询正在养病求退的赵志皋意思后,就彻底将他放在一边。下面张位与林延潮,沈一贯一起联名在奏章里上奏,依大明会典皇长子十二或十五行冠礼,婚礼则以十五十六为期,故而奏请天子在今年行冠礼,明年行婚礼,至于皇三子出阁读书可以在明年办。

    这主意是张位提出来的,他是绞尽脑汁,才出了这个主意。同时他心底也有小九九,赵志皋求退,眼下他若将皇长子册立的事办下来,那么无疑将会声望大振,如此能够顺理成章地取代赵志皋。

    张位心想皇长子冠礼,婚礼与皇三子出阁读书的时一起提了,天子这回总不能装着不知道或者答允一个否定一个吧。

    不过张位还是低估了天子的下限,但见天子回复说,既然如此,皇三子就定在明年春出阁读书,皇长子冠礼,婚礼令礼部议一个日子……

    皇三子不必议日子,而皇长子议一个日子的意思就是待定。

    一个月后慈庆宫失火。

    这一天几百名官员拥在皇极门门前,张位率众大臣们以问安的名义,再度请天子早行皇长子册立冠礼,婚礼。

    大臣们的理由也很充足,皇长子之事一再拖着,那么这一次慈庆宫失火就是一次告诫。

    所以张位与大臣们在皇极门前集体请求天子早行冠礼,若是天子不答应,他们就不走。

    林延潮默然站在张位身旁,与他一起顶着日头等候旨意。

    林延潮很明白天子的心意。

    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时,大臣中其实不少人也是早看出来了,对于储位天子早意有所属。

    但现在这一幕有点类似天子很乐意要大臣们如此三请五请地求着他,至于大臣们似也很乐意作秀,将来有一天也好论一个拥立之功。

    不久田义与一干穿着红袍的太监从皇极门小门步出。

    百官们正被日头晒得头晕眼花,一见田义却都是打起精神,又变成了一副我能够再站两三个时辰的样子。

    “诸位大人都散去吧!皇长子何时冠礼,婚礼,皇上心底早有打算,咱们这在这里拄着,是要置皇上于何地呢?”

    众官员们闻言不答。

    田义走到张位,林延潮,沈一贯面前几乎低声哀求道:“几位老先生,百官聚集在此也不是个办法,求求你们发个话吧,让诸位大人散了吧!”

    张位看了田义一眼问道:“今日在场的都是忠心于社稷的大臣,皇上没有旨意,我等是不会散去的。”

    田义道:“这……”

    张位微微笑了笑道:“如果皇上有旨意,那就请田公公宣旨吧!”

    “张老先生,你这是何苦来自讨没趣呢?”

    张位道:“皇长子出阁读书三年,储位至今未立,百官皆归罪于内阁。今日乃仆职责所在,无论如何定要请圣裁!”

    “好吧!”田义点了点头。

    然后田义看向百官,尖着嗓子道:“诸位大人,皇上有谕,慈庆宫年久失修,又兼这一次失火了,如果在此为皇长子加冠大婚,岂是体面之事?故而着令户部先拿出一笔钱来修葺慈庆宫,如此加冠大婚之也可进行。

    张位等众官员们闻此都是精神一振,有个说法就好了。

    张位看了一眼身后的户部尚书杨俊民,杨俊民向他点了点头。

    张位当即道:“皇上所虑周详,此臣等万万不及,还请皇上放心,此事众臣工必竭尽所能。”

    张位又道:“田公公,不知皇上修葺慈庆宫需用多少钱?”

    田义笑了笑道:“不多,两千四百……万两!”

    此言一出,百官骇然。

    一位耳朵不太好的官员点点头道:“不多,不多,拿个两千四百两修个慈庆宫,这是太子应有的体面。”

    一旁的官员闻言无不翻白眼。

    “田公公,太仓一年之税入也不过四百万两?你可是传错了话?”张位面色铁青地问道。

    田义连忙摆手道:“张老先生,咱家哪有这个胆子敢假传错传圣旨?皇上金口两千四百万两银子少一个钱都不行。”

    张位闻言后,顿觉的双手冰凉,一阵头晕目眩,一旁的林延潮听得真切,此事虽是由张位挑头,但身为三辅的他也是不免有些感同身受。

    两千四百万两?

    这话也是一国之君能讲的?

    你真tm好意思?

    林延潮微微搀住张位道:“次辅……”

    张位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向田义正色道:“两千四百万两,此乃六年之国入,朝廷上下,天下臣民还需六年不吃不喝才可积攒这么些钱财来,何况现在太仓年年亏空,还请公公将仆的话禀告陛下!”

    田义苦笑道:“张老先生,你就别为难咱家了,咱家只是奉旨来传个话的,有什么话你还是上本和皇上说吧,诸位大人既是已经得了旨意就散去吧!”

    说完田义向张位,林延潮,沈一贯挨个欠身赔笑然后才离去。

    而张位立在皇极门前的台阶上,良久无语。

    沈一贯凑近林延潮道:“为今之计还是劝次辅及诸位大人退去,再作计议。”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沈阁老,你看……场下。”

    但见广场上百官议论不休,不少官员义愤之情溢于言表。

    林延潮道:“今日之事,百官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一旦激起众论,犯天下清议,到时争相上疏,到时阁内就不得清静了。”

    沈一贯见这一幕也知林延潮说得对。

    而这时候,突然一阵喧哗!

    但见一名官员怒声道:“郑指挥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众人看去,但见是锦衣卫带俸指挥使郑国泰。此人是郑贵妃兄长郑承宪之子。之前令吕坤罢官的《闺范图说》一书正是郑贵妃授意郑承宪与他父子二人刊发,并擅作主张将郑贵妃名列其中。

    不少官员对郑国泰早有不满,但碍于其国舅的身份上,却不能如何。

    但见郑国泰在百官面前侃侃而谈道:“没什么,我也是皇长子计较,诸位只是一心请旨意,如此又将君上与皇长子的父子之亲置于何地?”

    “但是诸位大人,说得也有道理,皇长子今岁已是十六岁,正是适婚之龄。故而我想不可拘泥于古礼,可先冠婚,后册立!如此也是为了皇长子计,为了陛下计啊!”

    此言一出,百官一片哗然。

    而且竟有不明所以或别有用心者替郑国泰鼓噪。

    郑国泰目视百官自觉得计,眼下赵志皋病退,陈于陛病故,张位受挫于君前,正是他出来引导舆论的时候。

    于是他就在此公然与官员商议,皇长子应该先冠婚,后册立。一旦事成,不仅天子的烦扰自解,皇长子册立之事也可以继续拖延下去。

    郑国泰当即从袖中拿出奏本,对身旁官员道:“这是本官起草的奏本,不知诸位以为如何,还请大家先行看过!不论上与不上,总是一个办法!”

    有的官员心想,郑国泰这厮好是无礼,待我从奏本中寻他错处再行批驳。哪知郑国泰正要如此,只要有了话题,就有了争论,到时候自有持支持与反对正反之间的读书人,而他正好乘势将水搅浑。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言道。

    “拿来与我看看!”

    郑国泰抬头看去,见到面前围着的百官已是左右散开。

    但见一名身着大红蟒衣,腰佩革带的大臣负手走下台阶来,他经行之处官员无不退开数步,躬身行礼时口称阁老。

    此人正是三辅,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

    “拿来!”

    面对如此气势之下,郑国泰顿时脑中一白,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奏本交了上去。

    林延潮拿起奏本看也不看一眼,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祖制,本朝外戚不得与闻政事!”

    说完林延潮将奏本掷在对方脚下,郑国泰被面斥后,满脸通红地从地上捡起奏本狼狈而去,只闻身后传来一阵哄笑。

    而台上的张位,沈一贯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不由心道,若非林延潮今日不知道如何收拾。

    但不用想次日肯定有无数言官弹劾郑国泰。如此将祸水东引至郑贵妃那边去,而他们也可顺势下台了。

    皇极门那场风波自有讲官将此禀告给了皇长子。

    慈庆宫依旧是那等破坏的样子。

    皇长子听完禀告后,继续在殿中默默读书,而孙承宗伺立一旁。

    方才皇长子听闻那两千四百万两之事一言不发,这令孙承宗有所担心。

    见皇长子仍是用功的样子,孙承宗不由道:“殿下,今日差不多,可以歇一歇了。”

    皇长子笑了笑道:“书犹药也,善读之可医患也。先生交待的话果真有道理,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多读读书,心底也就能够通透。”

    孙承宗垂头道:“殿下能用功,为学必能日增,不过万事也当适度啊。”

    皇长子合上书卷望着户外道:“这气候已是较寒冬腊月时好多了,至少不用在殿内升炭。”

    “去年冬天时,宫里运来的炭火烟气很大,在殿内生炭十分呛人,但不升炭却又冷得发抖。”

    “故而只能升一会炭,又停了一会。我就趁着这空隙去走一走逛一逛。但在外人看来,宫里送来的劣炭极多,如此看似有多关怀我一样。”

    “殿下……”孙承宗垂头道,“是我等无能。”

    皇长子摆了摆手道:“先生万万不要这样说,这样外甜内苦的滋味,我倒也还是过得。至少几位先生都是极看重我的,比当初在宫里整日看人脸色好多了。”

    “只是我……我还是想回宫里,我……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母妃了。我都差一些忘了母妃的样子,只是在夜中常梦到母妃来看我,但我却是如何也看不真切。等到真要看清了,梦倒是醒了,枕上已是湿了一大片。”

    孙承宗闻此不由垂泪。

    “我知道父皇将我安置在慈庆宫是有意栽培,是为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但我倒是羡慕三弟与贵妃娘娘,能够一家团聚,而我却见母妃一面也难。”

    孙承宗拭泪,摇了摇头道:“殿下不可有此念头,现在百官都在请册立殿下,皇上纵使顾念父子之情,但也是不愿在这场合下看见殿下,万一生出什么事来则功亏一篑。等殿下婚冠之事一定,再行奏请不迟。”

    皇长子闻言愣了半响道:“好吧,就依先生所言,我再读读书。”

    孙承宗忧心道:“殿下只要记住外朝的大臣们都是心向于殿下,朝中纵有少许奸人也不成气候。”

    皇长子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之前若非林阁老,三王并封之事已成,今日在皇极门前,却又是林阁老仗义执言,这份恩情我不知如何报答。”

    “林阁老不仅是为了殿下,也是维护社稷纲常。等殿下等正位东宫后,形势必是比今日有所改观。”孙承宗说到这里自己都没有底气。

    皇长子道:“这些年多少台阁,官员因我的事被罢官,被流放,我在慈庆宫住的是战战兢兢,我看除非林阁老当国,否则我就没有出头之日。”

    孙承宗为难道:“殿下,现在不可操之过急,何况林阁老这才刚入阁,根基未稳……”

    皇长子道:“孙先生放心,我没有勉强林阁老的意思,他是如仙人一般的人物,就连功名将相,也不过顺手而为之。当初他主张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我就知道他是要为救时宰相的!若有机会替我转告他,还是以国家大事为重!”

    孙承宗看着皇长子有些吃惊,他没料到皇长子居然如此聪睿,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凭心而论皇长子的才干确实一般,但有这番见识已经是胜过古往今来许多帝王。

    孙承宗不会将这些话直言道出,否则就是谀君了。他收敛心神,而是道:“殿下放心,孙某必会转达此言给林阁老,再说就算不用林阁老,首辅次辅也会将大事给殿下办妥的。”

    皇长子点点头道:“我可以等,只是首辅已是连疏求去了,仅凭张次辅办得到吗?今日百官奏请如何,你也看到了。是了,先生,多与我说说朝局之事,阁内几位大学士如何?他们与林阁老又处得如何?”

    此事平日里孙承宗与同门们早有议论,但如何与皇长子禀告又要考虑一番说辞。

    孙承宗想了想道:“现今文渊阁内,首辅赵阁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除了统筹大事外,细致繁琐的政务都是由张次辅主持。”

    “张次辅为人果于自用,正道直行确实是宰辅之选,但是张次辅精悍敢任之余,政事多所裁决,难免遭来些议论。当初林阁老初入阁时,首辅有意让林阁老一起参预政事,但林阁老没有答允,而是主管科举的礼部,主司舆论的通政司。”

    皇长子听了细细品道:“是啊,次辅果敢任事固然是好,首辅久而久之心底多少担心朝政失衡,故林阁老新入阁之际要他一起参预政事,这既是器重之意,也可能是为了化解与次辅间的矛盾。”

    孙承宗露出欣然之色道:“殿下所言极是,其实入阁之初,不宜挑任大事,后张次辅将朝鲜事相托,林阁老明知朝鲜局势不稳,隐患极大,易从小变至大变,但仍然毅然受命。”

    皇长子道:“若不是如此,就不是林阁老了。对了,还有一位沈阁老如何?”

    孙承宗想了想道:“沈阁老是谨慎之人,他虽以廷推入阁,但却不自持,一直与首辅,次辅相处甚睦,不过林阁老入阁骤然居于其上,就算是圣人恐怕也是有些不喜的。”

    “这张,沈两位阁老在阁经营多年,在朝堂上自有门生故吏,所以林阁老这一次虽受命于危难之际,欲匡扶天下,但一时之间还需与同寅多多商量。”

    皇长子徐徐点头道:“阁臣之间恭谦事君,共襄政事,此乃国家兴盛之兆。”

    孙承宗心底不由欣慰,真不枉费了他这些年的讲学效劳。

    此刻皇长子悠悠地道:“我若有继承大宝的一日,必用林阁老,孙先生这样的栋梁之才,放手整顿朝纲,绝不为肘制之事。”

    孙承宗闻言神色一凛。

    :。:

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商税

    文渊阁。

    林延潮的值房外,但见新任应天巡抚李汝华,正在班椅上扶膝静坐。

    两淮盐税李汝华改革有功,虽说历经波折,但淮南盐法终于确立,名为纲运法。

    这纲运法起于唐时刘晏,然后由林延潮向李汝华建议改之。

    这纲运法就是包税,补买。

    由盐商认领窝本,窝本上无名者不得加入,名列窝本上的盐商每年给朝廷盐税,至于盐税中间流程,盐商一己负责,可以直接面对盐户收盐,不用经盐运司,至于朝廷只作监督之责。

    此法一出,赞成反对之声皆有。

    当初林延潮托李汝华给申时行的管家申九在窝本加上名字。

    李汝华当然造办,申时行下野后申九也到扬州过起了自己日子。

    他听闻申九初时也尝试曾经营盐业,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划算。最后申九将窝本上的盐额拿到引市上贩卖,其他没有名列窝本的盐商就可以向申九购买贩盐的权利。

    申九凭此获利不尽,过上了富家翁的生活。

    申九身为管家就已如此,申时行又从中拿了多少,这就非李汝华可知,他也不敢过问,毕竟当时他已从巡盐御史任上退下,其中细节恐怕只有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知道了。

    纲运法给不少盐商买卖窝本获利的机会。

    当然盐商若没有依时缴纳足数的盐税,就要被朝廷罚得倾家荡产,但此事概率太小了。

    虽说纲运法弊端不少,但拖欠多年的淮南盐税总算是一钱不少地给朝廷收上来了。李汝华也因此一路升迁,现在已升为应天巡抚。

    现在两淮盐商食髓知味,一直要求李汝华建议朝廷在淮北也推行纲运法。

    李汝华知道即便他现在身为应天巡抚,此事他也说了不算。

    而朝廷上能说得算的,不过三五人,而让他在值房外等候接见的大学士林延潮就是其中一人。

    不久但见阁吏又引过一名‘大汉’前来。

    李汝华看了对方一眼,此人身材魁梧高大,但面容有些粗犷,实难称得上朝廷命官的样子。

    居然这样的人,也可以出入文渊阁如此机要重地?

    但见阁吏对他道:“阁老还在见客,你在这等着吧!”

    从这名官员官袍上补子看出是一名五品官,而且腰间还挂着牙牌。

    一名五品京官也是堂堂廷臣了,但阁吏说话口吻就是如此,有等除了值房里坐班的宰相外,其余官员都一样的感觉。

    李汝华坐在椅上没有起身,对方向他施礼通名。

    原来是工部员外郎毕自严。

    李汝华心底琢磨,以往似有听过此人的名字。

    还来不及多想,但见林延潮值房大门一开。

    一名二品大员负手步出,李汝华不敢托大,起身行礼。

    “下官李汝华见过大司农!”

    户部尚书杨俊民微微停下脚步,上下看了李汝华一眼笑道:“是,茂夫啊。”

    二人闲聊两句。

    两淮盐法改革,徽商与晋商为窝本名额分配争得面红耳赤,几乎撕破了脸。

    李汝华暗中倾向于徽商,而杨俊民却是晋商一边。

    李汝华本担心杨俊民不会给他好脸色,但现在看来自己多心了。堂堂大司农这些小事哪里在他老人家的心上。反而杨俊民还赞他当年两淮盐法的事办得不错。

    随即一旁的毕自严也向杨俊民见礼,不过杨俊民对此人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点点头作罢。

    而这时中书舍人李衡已在站在一旁。

    杨俊民与李汝华说话时,李衡在一旁恭候,没有出声催促。

    等杨俊民离去后,李衡方才上前对李汝华,毕自严道:“还请两位一并进来吧!”

    李汝华有些吃惊,他本以为林延潮会单独见自己,哪知会与此人一起,莫非这毕自严有什么过人之处?

    随即李汝华,毕自严来到值房。

    一进值房李汝华但觉得一阵凉意袭来,此时已近夏天,天气有些炎热,但值房里凉气从何而来。

    李汝华转念一想即明白,作为阁臣的体恤之典,每年这个时候天子都会命皇宫从冰窖拉来冰块,给予在宫里办事的阁臣消暑。

    如此看来想必是为了消暑,林延潮在值房摆了冰桶。

    换了一般官员,此举实在太过奢侈,就算有此财力也不敢在明面上用。

    不过作为天子所赐恩典,内阁大学士是为数不多可以公然使用的。

    值房内,林延潮着棉衫靠在案几侧的摇椅闭目养神。

    似听到脚步声,林延潮睁眼坐直身子。

    李汝华见林延潮双眼中有些血丝,不由默默叹息。他余光看到案几后大匾写着‘鞠躬尽瘁’几个字心底更是感慨,林延潮入阁后真做到这几个字了。

    林延潮似留意到李汝华的目光,看了一眼此匾笑着道:“茂夫年兄,此匾是紫柏大师所赠,换了旁人林某不敢收,但大师所赠倒是却之不恭了。”

    李汝华知道紫柏大师是当今佛门四大高僧之一,其声望之崇高不言而喻,当今在野的士人中除了李贽外,无一人可与他并列。

    而今林延潮方一入阁,紫柏大师即托人送来此匾,可是将林延潮比作了蜀相诸葛亮,此实可称之为民心所向。

    但是明朝此国势可谓内忧外患,林延潮面对的艰难丝毫不逊色于兴复汉室。

    李汝华想到这里,一时失语。

    李汝华与毕自严行礼后入座,林延潮则坐在摇椅,他今时今日地位,此举不算失礼。

    李汝华此来先感谢林延潮这一次廷推上支持他为应天巡抚。

    林延潮闻言淡淡笑了笑,至于毕自严则是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李汝华自不会理会毕自严,而是道:“下官即将赴任南京,临行前拜读了阁老于新民报上所言深有所获。”

    “下官窃以为朝廷之政本在士,在农,在工,在商,四民平齐,不应当以何为轻以何为重。以往重农抑商,太过偏废。宋朝时朝廷税入大半在于商税,农税次之,而到了本朝以农税为重,地方州县中农税占了九成以上,若朝廷继续放任,为商者日益奢靡,为农者日益贫困。下官此去应天,可否在此事上有所作为,还请阁老示下。”

    林延潮不置可否,对一旁毕自严道:“南直隶赋税之重在于苏州,听闻景会曾任苏州推官,苏州府赋税如何?”

    毕自严道:“回禀阁老,自万历六年,苏州府实行一条鞭法后,政本为之一清。如糙米,小麦定以四石折银一两。粳米,糯米定以一石七钱。一匹绢折银七钱。夏税三万两,秋粮六十五万两。”

    “至于钞关上,原先朝廷以每钞钱十贯二十文,折银七分。而今一千贯不过折银六钱。而古钱一千文折银一两六钱,嘉靖钱一千文折银二两五厘,合计钞关税为六万五千两。”

    “至于盐税不过四千两,杂课也不过两千两百两,还不如徭役折银十一万五千两,朝廷以每石两厘六毫摊派。苏州府合府税赋一年达九十万两,但钞关,商税,加上盐税一共不过七万两。”

    李汝华对毕自严有些刮目相看,此人实是干吏。

    李汝华道:“正如毕大人所言,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为何苏州府之商税去除钞关外如此之少。其因在于天下州府之中,唯独苏州一府不收市肆门摊税。”

    林延潮明白,李汝华暗指苏州织造孙隆。

    这一次天子开征矿税后,孙隆一人身兼苏,松,常,镇四地税监。

    苏州当时的规矩是只征行商,不榷坐贾,商税的大头靠浒墅关钞税六万五千两撑着。

    孙隆任苏州织造多年,与百姓一直相安无事,还多次请天子宽免苏州织造。但天子也是缺钱急红了眼,下令孙隆开征商税。

    得了天子之命后,孙隆即对苏州商贾收市肆门摊税。

    要知道苏州乃天下最富庶之地,一年商业流通金银达几千万两,若真要征收营市肆门摊税,少说一年可得几十万两。

    但不知是孙隆太贪婪,还是下面人乱来,他们制定的商税极高,肩挑步担,十抽其一;各色店铺,十抽其二;机坊则十抽其三。

    此举顿时遭到了苏州织户的反对。

    因为织户本就承受着织造重役,每年机户就要为织造局提供丝绸作为皇家之用。

    孙隆再对织户征收商税之下,导致了苏州织户起义。

    当时苏州有一织户名为葛成苦于催征,于是决心举事。他振臂一呼,顿时得到千人响应,万人支持,将孙隆手下的税官税吏杀了不少,孙隆一把年纪了不得不**逃离苏州。

    此事一出,官府派兵镇压准备收罗起事百姓,葛成却主动自首,出面一人扛下所有。

    苏州全部士绅百姓联名上疏为葛成求情,甚至申时行也来信再三过问。迫于压力,苏州官府不敢处置葛成。

    听李汝华这么说,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道:“抚台所指是进来苏州府税监之事吧,此事本阁部略有耳闻,这以往农民起事,朝廷都要追究地方官之责,再行安抚,那么机户起事朝廷就不问责任,也不安抚百姓?民者,国之本也,不论是桑农,还是机户都是四民之一,皇上的子民,我等为官当一视同仁,心中不能有丝毫偏移才是。”

    李汝华离椅躬身道:“阁老所言极是。”

    林延潮伸手示意李汝华坐下,然后笑道:“如李抚台所言苏州的商税每年经手几千万,朝廷却不能征一文,以至于国库税入少了这么大一块,此事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但是要如何催征?如今此法行不行?这些又另当别论了。”

    李汝华闻言大喜道:“启禀阁老,这些年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当时一直以来苏松地方官员在朝廷为官太多,一旦要对苏州府征收商税,恐怕难以成事。”

    李汝华此话说的是事实,明初时朱元璋就对苏松实行重赋,然后还规定了浙江、江西、苏松人不能在户部任职,据说此举是生怕有苏松的官员有私心。

    即便如此,朱元璋还是不放心还在圣训了加了一句‘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但太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苏松田赋虽极重,但还是在商税上钻了他老人家的空子。

    所以苏州徒有重赋之名,却没有重赋之实。

    至于太祖防了苏松官员不能进户部,却不能防其他,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申时行,王锡爵这两任首辅都是苏州人士。

    这时毕自严突出声道:“阁老可向皇上建言废除苏州织造,如此换取朝廷上下通过对苏州征收商税。”

    李汝华闻言身子,第二度对身旁这名粗犷大汉刮目相看。

    毕自严缓缓道:“国初时岁造一年不过一千五百余匹,到了天顺年间已加增至七千匹,至今上亲政后岁造增至万匹,如织彩大红纱一匹值银十五两,但织造局命苏州地方官府只给银六两五钱一匹。其中为中官盘剥无数,以至于苏州机户几无喘息之地。”

    “下官以为可以免去苏州织造局,开征收商税,再拿出部分苏州府商税所入,充作内府金花银,再从民间选定皇商为宫中织造。如此皇上,官民皆是给便。”

    李汝华闻言摇了摇头道:“此事牵动皇上,中官,织造局,苏州官府,士绅,商贾,机户多方,此中彼此利益纠结,要动刀子着实不易,此事还需三思后行。”

    李汝华口中虽这么说,但对此人刮目相看。

    毕自严却道:“有劳抚台大人动问,此事下官昨日已是上疏。”

    李汝华闻言大吃一惊。

    毕自严正色道:“不仅是苏州,下官自任京官以来见闻犹多。这王畿为四方之本,而今天下百姓多穷困,而北直隶犹盛。”

    “原因何在?”

    “成化年间勋戚占田四万五千顷,至弘治年间皇庄,勋戚占田已达二十万顷,而到了武宗年间,皇庄从五座,一下子增至三百余座,仅皇庄即二十万顷,其中侵吞民田两万余顷。而今皇庄皇店遍布京师。”

    “直隶每亩纳粮一百七八十文,杂差多至三四百文。百姓避无可避,唯有投献,这天下病国在宗室勋戚,而病民则在皇庄皇田!”

    “要固国本必须厚民生,厚民生必须抑兼并,要抑兼并必须从上至下,从皇庄不废织造不除,国家一日没有希望!”

    毕自严一言一句,令李汝华听得色变,但心底也是隐隐佩服他的勇气。这废除苏州织造的奏疏,不是哪个有胆气的官员敢上的。

    李汝华,毕自严皆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抚须叹道:“国事艰难,实如人之沉疴宿疾,既不可下猛药医治,亦不能期静养自愈。”

    “此事乍看可为,又一事乍看可为,但皆不过是腠理肌肤之象,治国之道千头万绪犹如乱麻,如何为之?”

    “国家到了这个样子,尔等都给朝廷开了方子,看似很有道理,但随便用之如同病急乱投医。乱服药,是要死人的。”

    毕自严垂首道:“下官官位低微,难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但如堂堂宰相都没有切实可行的方略,那么国家真是要亡了!”

    林延潮看向毕自严道:“你说得不错,但你这一次上疏,要朝廷废除苏州织造局,已是引起宫里震动。皇上没说什么,但几位大珰早已将你视之为眼中钉。”

    “下官不怕死!”毕自严昂然言道。

    正如他所言,从他上疏的一刻起,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毕自严又何尝不委屈,他赤胆忠心换来得却是如此下场。

    李汝华闻言也是暗暗难过,这些年朝廷已失去多少如毕自严这样的官员。

    但见林延潮冷笑道:“你死了容易,但又要阁部去哪里找能经世致用的官员?”

    “阁老?”毕自严身躯一震。

    林延潮叹道:“本阁部虽说情保下你,但京师已容不下了,即日起你去南京工部任员外郎,坐三年冷板凳。茂夫年兄,替我照看好景会,不要让他再捅娄子了。”

    李汝华起身道:“谨遵阁老钧旨。”

    三年冷板凳之言,说来是训斥,其实何尝不是护短。

    毕自严眼中含泪,起身向林延潮行礼后轻轻以袖拭泪然后告退。

    毕自严走后阁内只剩下林延潮与李汝华。

    李汝华当下也不掖着藏着道:“启禀阁老,朝廷的商税有禁榷,关津之税,市肆之税,一时变革确实不易。天下税赋之半来自盐课,而两淮盐课又居天下之半,如何经营盐课当在朝廷的第一位啊!如今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后,盐商百姓称便。淮南的盐税也是收上来,眼下是变淮北盐税的时候了。”

    禁榷,就是朝廷专买专卖,最早出自汉朝的盐铁专营。

    这说白了就是,朝廷对盐、酒、茶等项进行专营,同时进行均输,平准的经济调控。

    当时儒生对此反对,认为此举与民争利,有违贵德而贱利,重义而轻财,还提出了‘外不障海泽以便民用,内不禁刀币以通民施’的主张。

    但是此说为桑弘羊等反对,桑弘羊主张是‘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同时还认为此举可以禁淫侈,绝并兼之路。

    当然盐铁论著书者的立场,还是站在儒家一派,但事实上号称以儒治国的宋明都是很诚实地采用盐铁专营的办法。

    林延潮当初在内阁时将张居正治国的见闻,模仿盐铁论也写了一本书。

    此书在张居正去世后刊行,虽说是记载张居正的言行,但林延潮也不可避免地夹杂了自己的私货,他当时对盐铁论进行了批评。

    他认为汉儒治国,对内不抑兼并,何谈厚民?对外厚往薄来,何谈利国?

    这用今天的话来说,汉儒的经济思想既不作大蛋糕,也不重分蛋糕,一旦遇到马尔萨斯陷阱,如此整个国家迟早是要内卷而亡。

    汉儒还频频引用春秋繁露的观点,但董仲舒学兼儒法两家所长,绝没有轻利之说。

    读书人嘛,习惯性地托圣贤之言,不然‘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也不会被改作了‘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不过林延潮是否支持桑弘羊之主张呢?

    也不尽然。

    否则他也不会提出纲运法,放弃朝廷对盐的专买专卖。

    但纲运法之积弊,他也不是不知。

    林延潮道:“当初提议淮南行纲运法,那是权宜之计。本阁部听说去岁时,盐价曾有暴涨。盐价事关国计民生,一旦朝廷彻底放开,以商人逐利之性,这面剥削盐户压低盐价,那面那使盐价几何倍增破坏民生,将来这就是他人攻讦你我的口实啊。”

    李汝华道:“启禀阁老,去岁盐价暴涨,是因十几艘盐船过淮沉没之事,以至于山东等地有心之人囤盐。确实当时盐价贵了数倍,但正因于此盐价突高,结果各地盐商以及私盐盐枭逐利争输山东,盐价立即平抑。”

    李汝华颇有几分叫屈的味道。

    林延潮心知,李汝华之言,也就是传说中看不见的手了。

    林延潮道:“话虽如此,但百姓终究是受苦了。朝廷上不少官员对于纲运法一直抱有成见,当初王督漕倡海运,还不是因区区七艘船沉没即行废除。”

    “朝廷为政当以百姓为本,如何平抑盐价,不使之暴涨,不让百姓吃亏,必须让两淮盐商总会拿出一个章程来,若再出现盐船沉没之事,出现盐价暴涨之事,那么该如何办?”

    李汝华明白林延潮说的有道理。之前朝廷对淮盐专买专卖,无论出了什么事都不会归罪到盐商身上,眼下盐商得利,一旦出了差池,即有官员认为是朝廷不加监管之故。

    李汝华道:“启禀阁老,王漕督倡海运,因为背后无人支持而败,而今两淮之盐商哪个不是身家丰厚,结交公卿之商贾,哪个御史如此不识趣,会出声反对?而当初行纲运法,两淮盐商无不仰仗阁老的恩德,如今都指望阁老继续帮这个忙啊。”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话不可这么说,如今我也是内阁宰辅,不是当初在野之时了。现在国库空虚,又兼三大殿遭灾,天子指望各地商人助工,之前徽州盐商吴守礼以向朝廷助工之名,先后输银两次,一次二十万两,一次三十万两,此事天子龙颜大悦,下旨给吴家子侄数人赐予文华殿中书舍人的官员,时有一日五中书之说。”

    “这两淮盐商总会若是能够出一笔钱,助工三大殿之事,那么淮北盐税之事不成话下。”

    李汝华恍然。原来林延潮绕了这么大一圈说得这个意思。

    “怎么有难处吗?拿不出钱来?”林延潮反问道。

    李汝华道:“回禀阁老,倒不是拿不出钱来,一个吴守礼都能助工五十万,又何谈两淮盐商总会几百个盐商。”

    “只是这一次天子征收矿税,让陈增,程守训之辈以堪究江淮大户之命,拷打盐商富户。这吴守礼有一不孝子孙名为吴养晦,向程守训诡言其家有百万财愿拿来助大工。眼下陈增,程守训二人正拷打吴家子侄,逼其吐出财货。”

    “竟有此事?”林延潮沉吟。

    “千真万确,下官不敢有所欺瞒。吴家拿出五十万两助大工,就是向朝廷买个平安,眼下都遭如此厄运,以后又有哪户盐商肯自愿助工,露白于朝廷呢?”

    林延潮道:“程守训不过走狗而已,而陈增真是当今司礼监张印太监兼提督东厂张诚的徒子徒孙。”

    其实除了这件事,当初向林延潮言要对付毕自严的也是张诚。

    李汝华道:“下官也知其背景不小,听闻陈增,程守训至江淮横行不法,独惧漕督李三才一人。”

    林延潮点点头对李汝华道:“此事本阁部心底有数。”

    不得不说天子征收矿税都是精准打击,如孙隆征收苏州的商税,陈增针对徽州盐商,都是看准了天下最富庶几块地方。

    单说两淮盐税这一块,一个吴守礼就能拿出五十万白银给朝廷助工,而徽商之中如吴守礼这样的盐商又有多少。

    在天子眼中这些人都是钻了朝廷的空子。

    要知道这两淮盐税的改革,朝廷一直变来变去,从国初时的开中法到如今的纲运法之前,围绕着余盐这个问题,改革了六七次,而且越改革问题越多。

    改革到最后,私盐泛滥其武装公然与朝廷对抗,沿海盐户被逼逃亡,诚信的盐商手持盐引不能兑付,而两淮盐税朝廷收上来的一年比一年少。

    最后天子当然会归罪于两淮的盐商,并祭出了矿监税使这大招来。

    这盐法的税制改革,正印了黄宗羲所言,此乃积累莫返之害,后世有人将此总结为黄宗羲定律。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万历四十七年朝廷终于确立纲运法为盐法,这才解决了明朝两百年来盐税问题。

    但也从此也开启了两淮盐商的风光时代。

    之后清朝也是一直承袭明朝纲运法,不过对付两淮的盐商却又是另一个手段。

    如乾隆六下江南,这样巨大的花费都是都是由两淮盐商主动承担。此外朝廷有什么事,比如说出兵打战,修建宫殿,皇帝太后生日什么的,朝廷都会向盐商总会敲一笔钱。

    PS:感谢冒油的书友成为本书第二十一位盟主。

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心腹

    夏日午后的疾雨,令人图不及防。

    林延潮出宫回府时,天气还是晴朗,这才到府门处,天色突暗,大雨疾落。

    雨落时,林延潮于轿内正给邹元标,赵南星写信,但写写停停总是觉得不满意。

    正好大雨落下时,他掀开轿帘,但见街上人人皆奔走避雨。

    回到林府。

    孙承宗等十数名京中要员至府上要见自己。

    林延潮这几日睡眠一直不好,今日早早回府本是要休息的,现在公事之后这么多官员要见自己实在是没有三头六臂应付不来。

    对此管家的作用就很显然了,陈济川必须替林延潮应酬这些官员。

    他将官员见自己的事分个轻重缓急来。

    请安问好的,就可以推了。

    有些事一句话送到的代为传达就行了。

    甚至有些陈济川可以代林延潮作决定。

    最后真正要紧之事,又不能代为决断的,林延潮才必须抽时间应对。

    所以嘛,内阁大学士就是天子的管家,而陈济川就是管家的管家。

    张居正的游七,申时行的申九,王锡爵的王五都是可以与三品大员坐下来一起喝茶的。

    林延潮先回书房更衣,然后请孙承宗入内。

    林延潮一见孙承宗即道:“皇长子的事济川已与我说过了。你需多宽解殿下。”

    孙承宗道:“是,殿下这几年着实受苦了,太子不似太子,亲王不似亲王,还不能见到爹娘。”

    林延潮闻言沉默片刻,然后道:“此生不可执着之事,在于长久。有时候日子会长得不知有多久。”

    “话说回来,事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又何况于储君之位。而今我唯有一句,请转告殿下,百忍成刚!”

    孙承宗道:“回禀恩师,学生也是如此劝说殿下。幸喜这些年殿下学业日进,对学生所言的民间疾苦,也是体贴在心上,可期为圣明之君。上一次江淮大水,殿下屡次问学生灾民是否得到安置,后又问圣上为何不肯用内帑放赈。”

    “殿下对于恩师恢复张文忠公名位之事赞赏不已,对于矿监税使之事,隐隐也有些愤慨,他还曾说一旦他将来为君,必用恩师如此栋梁之材,放手整顿朝纲!”

    其实当时皇长子说了林延潮与他二人放手整顿朝堂,但在林延潮面前,孙承宗隐去了自己的名字。

    孙承宗说完留意林延潮的表情。

    却见林延潮听后淡淡一笑。

    孙承宗立即道:“恩师,殿下乃朴实之人,绝不会因求有于恩师而故意……”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言为心声!殿下如此说,即是心有此意,绝不用怀疑。”

    “稚绳,试问有一日殿下继承大宝,我为首臣,殿下若有意让你取我而代之,你当如何?”

    孙承宗没料到林延潮突然抛出这一句来,闻言之时呼吸顿止,难以喘息。

    林延潮道:“稚绳,你连这决断也没有,不足入阁,不足入阁。切记,你不为之,自有人为之。若有这么一日,由你继我政柄也胜过其他人。”

    孙承宗似生了一场重病,口中不能答一字。

    “若将来殿下有登大宝之日,即我退居林下之时!何为政柄所在?心底一定要清楚,”林延潮抚须感慨了一句,“稚绳你不用想得太多,有殿下这一句话,我已是感激不尽。”

    孙承宗垂首道:“恩师如此说,学生实不知用何言语剖析心迹。明日学生求退离京就是。”

    林延潮起身手抚其背道:“你是我的衣钵传人,岂可说这样的话。切记,此事只是你我二人所知,不可泄于第三人知!”

    “另外皇长子问矿监税使的事时,你要站在皇上那边说话,此为人臣侍君之道。”

    “学生不明白恩师之意。”孙承宗问道。

    “殿下要从你身上学的是帝王之术,当年张文忠公于经筵上,多次以周亚夫细柳营之事谕之皇上,后来又如何呢?如何侍君,你要多学学人家沈四明沈相公。”

    “再说这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各行其是,方可阴阳共济!”

    林延潮说到这里甚有惋惜之意,但对孙承宗而言却生难忘项背之感。

    孙承宗走后,林延潮稍歇息一二,陈济川奉上帖子。

    林延潮捏了捏眉心问道:“还有几人?”

    陈济川道:“相爷,这二人最好还是见一见。”

    林延潮对陈济川道:“后面几人替我推掉。”

    不久一位四十有许的官员入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山东参政杨镐。

    杨镐入内后向林延潮躬身道:“下官山东参政杨镐参见阁老!”

    林延潮伸手虚扶道:“这不是京甫年兄?大家是自己人,无需多礼,坐下说话。”

    杨镐恭恭敬敬地坐了半边凳子,身子前倾。

    林延潮道:“这一次倭寇在朝鲜欲再度兴兵,朝廷上下再议御敌于国门之外的事,我想起前一年你与董一元雪夜兴兵破了炒花部,于辽东屯田又有政绩,堪为将才,唯独要想统御骄兵悍将,威服朝鲜还是欠缺了些资历,故而没有首先想到你。”

    “我本打算以郭美命为经略,但他言辽阳重地,不敢轻离,就向本阁部举荐了你。我想也是,若辽东不稳,朝鲜何以安。并且张次辅也很赏识你,故而这一次你出任备倭经略应不成话下。眼下你有何顾虑,不妨与我直言。”

    杨镐起身欠身行礼后道:“当初宋仁和克服平壤,郭中丞威震辽东,皆有阁老运筹帷幄,荐举得人之功。下官蒙阁老提携之恩,自当竭力报答,多余想法没有,唯有全力依照阁老的吩咐去为之。今日来府上,是请阁老面授机宜!”

    林延潮笑了笑道:“你这话说的,是不是要吾给你三个锦囊,你到朝鲜再打开?”

    二人同笑。

    杨镐谨慎地问道:“敢问阁老,征朝总兵官,朝廷选用何人?”

    林延潮道:“辽东总兵李如松,延绥总兵麻贵中选用一人,不过言官担心李如松两次平朝功劳太大,故而还是麻贵出任多一些?”

    但见杨镐松了一口气道:“当初宋仁和那么大的威名,尚居李如松之下,若是他出任总兵官,我亦担心不能胜任。”

    林延潮微微笑道:“我会圣上奏请给你加佥都御史,授尚方宝剑,御兵先御将,只需赏罚得当,不用顾虑。”

    杨镐闻言大喜,按照官场规矩佥都御史是巡抚的加衔,虽只是正四品,但却是京官。

    他身为参政,必须先迁布政使,然后再可以升任巡抚,此举等于连升数级。

    这一次他出任佥都御史,当然不是林延潮看在二人是同年的关系上,而是不拘一格用人才。

    却见林延潮打断:“只是有一事,新任蓟辽总督于道之,此人极不好相于。我曾在阁内再三反对此人在此时出任蓟辽总督,不过石大司马却极力保荐,甚至司礼监首座也要启用此人为蓟辽总督,故而我也……无能为力。”

    杨镐闻言吃了一惊,他也曾听闻于道之官声很差,但无奈越是这样的人,越是背景通天。

    “当初游击王必迪因不肯行贿此人,结果被逼死,此事吴惟忠等南军将领皆知,你此去为备倭经略心底要有数,朝中虽有我替你主张,但也不可太得罪此人。”

    杨镐低头道:“下官谨遵阁老吩咐。”

    林延潮点点头,临如此的大事,还是必用心腹。

    这也是很多官员喜欢任人唯亲的道理。

    若不是心腹,很多话不能说透,也不能百分百执行你的意思。

    杨镐道:“下官受命以前,对阁老当初辽津鲁一体布局深以为然。朝鲜之役,首先就要保障从登州至铁山饷道必须通畅,饷道不断,如此援兵军粮即可源源不断抵至朝鲜。”

    “至于铁山有五千南军,及以我明军为师范操练的一万朝鲜人马……”

    杨镐深知这是上一次朝鲜之役,张位,林延潮二人与朝鲜谈判的结果。

    有这一路人马在朝鲜,使明军避免了千里转输的困境。

    当初朝鲜国国内的党人还极力反对,认为此举丧权辱国。现在随着倭军再度登陆朝鲜,这些声音一下子都没有,反而朝鲜国主以朝鲜官员上下连声请求大明爸爸速速调兵调粮支援朝鲜。

    杨镐说了一通朝鲜战守之策,都深合林延潮之意。果真还是自己人好用。

    林延潮道:“这一次虽说是起于宗室勋戚将海贸之事搅得乌烟瘴气,但倭人狡诈反复,未必肯一战而降,故而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将起打服!”

    “不过战后必需重开东洋海贸,不然这一战就白打了,你与倭人谈判要着重这一点。”

    杨镐道:“下官明白,此去平倭,还是在于以战促和,但听闻倭酋平秀吉狡诈反复,信口雌黄,不可以按常理度之,下官朴实之人,怕与他商谈会落于下风,还请阁老面授机宜!”

    林延潮失笑道:“他既狡诈反复,你就不必跟着他狡诈反复,不妨以诚示之。”

    “以诚示之?下官不明白。”

    林延潮道:“两邦交往,不在于和而在于一个礼字。若得礼,和顺手可得。你若急切言和,反而遂了最凶最蛮者之意。”

    “你划定规则与倭人谈判,无论他们如何折腾,咱们以不变应万变。如此他们就知道威逼利诱皆不可动摇于我,最后顺应我们的规则之下,与之谈判。大节寸步不让,小处则可出入,这就是本阁部当初与平秀吉打交道的办法。”

    杨镐露出心悦诚服之色,当即向林延潮长长一拜道:“多谢阁老赐教!”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

    杨镐走后,林延潮看了一眼户外,但见雨依旧下得很大。

    不久陈济川又引入一名八九岁的少年,此人就是林延潮今日要见的第三位客人,是何等身份令他反居于外头的部寺大臣之上呢?

    但见他低垂着脸,神情有些扭捏不安,衣裳也是湿了。

    林延潮见了叹息不已,陈济川对林延潮道:“老爷,他就是丘师爷的遗孤,眼下给你带来了。”

    丘明山曾是林延潮的师爷,后来投了钟骡子,操持漕运的事。丘明山后来病故,就留下了此一子,于是他写信托付给林延潮照看。

    林延潮起身走到少年面前,微微屈身对他道:“今日时候不早,我多余的话也没有。你只要记得以后将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了。”

    陈济川频频目视,但见少年似畏于林延潮威仪,或还是认生之故而沉默不答。

    林延潮见此不以为忤问道:“你用过饭没有?”

    少年仍是不敢答,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而这时很不巧地肚子里长长地咕了一声。

    少年顿时窘迫得耳根子也是红了,而林延潮,陈济川见此都微微一笑。

    “命厨房今日多作两个菜”,林延潮吩咐后,对那少年温言道,“洗了手脸,再换一身衣裳就来用饭,平日有什么喜欢吃的尽管言语就是,我记得你爹喜欢吃鲈鱼,想来你也如此!”

    那少年闻言心底一动,不由大着胆子抬起头来,但见林延潮温和地笑了笑。

    而这一幕已是暖了这少年心田,他垂下头用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一旁的林延潮不由抚须微笑。

    次日。

    文渊阁。

    三位阁臣议事之后,沈一贯先行一步告辞,而林延潮留在张位值房里喝茶。

    张位道:“依仆之见,这次倭国再行兴兵,乃不满于上次兵败,却又不肯放过与我上朝贸易之利,故而是小打而不是大打。”

    “所以不必劳师动众,需知道宫里传来消息,圣上对于东事再起已十分不满,连石大司马也遭训斥,恐怕弄不好连你我也要吃挂落。”

    林延潮闻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历史上第二次援朝之战,石星身为堂堂兵部尚书竟然沦落到下狱论罪的处境。

    虽说天子念及他当年平宁夏之功的份上最终免去他死罪,但是还是病死狱中。而这一次石星只是吃了一个训斥,沈惟敬这大忽悠也仅仅是被降官一级罢了。

    林延潮道:“说到底还是朝廷没钱的缘故,不过狮子博兔,亦用全力。这用兵之道,向来以势压人,未得其胜,先胜其势。”

    张位抚掌大笑道:“宗海还是如此谨慎。”

    说到这里,张位为难道:“可是出兵就要用钱,你看朝廷现在稍稍才缓过一口气来。杨应龙还在作乱,数月前这才劫掠了江津,南川二地。圣上震怒,四川,贵州的军政大员皆遭重斥。”

    林延潮道:“次辅,杨应龙不过是肘腋之患,但若纵容倭国则易成心腹之患,再说只要能威服倭国,区区兵饷又如何能与每年流入之金银相提并论。”

    张位摆了摆手道:“宗海,仆一事不明白,金银之物既不能食,也不足暖,何必费如此代价以本国之物产易于番邦外国之金银。”

    “譬如本朝贩于番邦的织造,茶叶,瓷器都是精美绝伦之物,而一味贪羡金银,实难以益于国计民生。”

    “当年有地方官向朝廷奏请漕粮折银,时户部尚书宋归德答说,太仓之储,宁红腐不可匮绌,一旦不继,何所措手?此为朝堂推为高论。”

    林延潮知道张位所言也是当时士大夫普遍观点。

    宋纁治户部时就是这个主张他说,宁可太仓里粮食,米陈腐烂也不可匮乏,一旦不继,朝廷就没有后备手段。

    就好比银子,平日买来大米不难,但缺粮之时,必定米价暴涨,那时又能用同样的价格买米吗?

    林延潮斟酌了一番言道:“次辅之言经国高论,这一次来此我正是要以此事禀次辅。”

    “哦?”张位问道。

    但见林延潮从袖子取出一白晃晃圆物搁于两人之间的案几。

    “次辅,请看。”

    张位取来此圆物放在眼前看了片刻,然后道:“此物乃银子所铸,中间似一个‘十’字,做工雕花也不甚巧,厚薄不一,不成形状。”

    林延潮道:“这是佛郎机人的银币,我托人从广东购来。”

    张位闻言抚须道:“原来是番人之物。”

    没有看不起,也没有高看一眼,这就是不少明朝士大夫对待西洋之物的看法。

    林延潮道:“听闻佛郎机人已是开始用器物制银,如此银币佛郎机人用来市贸往来,可少去切割称量之烦。”

    张位寻思片刻,然后问道:“莫非宗海打算用东洋贩来的金银铸币?”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有此意。前几年从倭国贩来不少银币,其国人称为银判,做工甚为精巧,我打算效仿用以流通,促商贸往来之用。”

    张位道:“需如此大费周章?”

    林延潮道:“据倭国消息,平秀吉一统倭岛六十六国,占据了不少金银矿山,并废除其国海贼,其用心不言而喻。”

    “而本朝除了云南以外,皆不产白银。嘉靖年间倭国白银从海上流入本朝,以至于沿海不少海商逐利破坏海禁。而今反过来,若是朝廷将倭国之白银输入本朝渠道把握,如此不是将金银之物皆流入朝廷了吗?”

    丰臣秀吉夺取日本政权,先掌握全国大的矿山,然后下达海贼禁止令,之后发动征朝战争,其用意很显然有利用手中掌握的大量金银与明朝贸易。

    掌握了与明朝堪合贸易之权,即取得堪比于其天皇的法定地位。

    林延潮也有如此打算,通过明倭正常贸易,杜绝本国海商与倭国走私贸易,将原本民间流入的金银统统掌握朝廷手中。

    有此这官方贸易下源源不断流入金银,从而将铸币权掌握在朝廷手中,使中国从称量货币逐渐转换至银本位制。

    张位想了半天,显然是一头雾水,于是道:“宗海,你是否说得再明白一些?”

    林延潮笑了笑道:“次辅,本朝之初的钞钱,乃太祖用纸币取代金银所制,当时并不许民间使用金银,此为银禁,但为何最后却败坏呢?其因在于朝廷滥发钞钱,以至于民间钞钱泛滥,故而就不值钱了。”

    “原先朝廷规定每十贯钞钱折银七分,如今一千贯不过折银六钱。钞钱之滥发可见一斑,以后百姓哪个再敢用钞钱。”

    “故而要革除此弊,就必须以钞钱锚定金银,朝廷有一两白银就发行一两的钱钞,允许任何商家百姓持钱钞至朝廷兑换白银。”

    “那为何宗海又说要铸银币?”

    还不是明朝皇帝乱搞,之前滥发钱钞,导致国家信用破产。现在哪个百姓肯信朝廷发行的纸币。

    林延潮道:“钱钞之法,一时难以通行,先铸银币,等百姓认可后,再辅以纸银,最后逐步废除金银流通,如此经济之权皆在朝廷之手。”

    张位闻言不由叹服道:“宗海果真有经济之才,可惜若能一步到位就好了。”

    林延潮道:“先行银币已有莫大好处,首先免去了切割称量之烦,朝廷不必再将民间收上的银子再经回炉重造,州县也可免去火耗之费。”

    “其次百姓也不必出门再拿戥称称重金银,再以夹剪切割,方便了金银之流通。”

    “还有……”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所言极是。”

    转瞬张位目光一闪,略有所思。

    林延潮没有多心,他现在与张位正打得火热,上一次奏请皇长子冠礼之事虽说没成,但张位还是在廷议上支持冯琦出任礼部右侍郎,萧良有出任总督义学礼部右侍郎,叶向高为国子监祭酒。

    他这一次道出此计划,也是要张位在朝鲜用兵之事上大力支持自己。

    哪知当日林延潮走后,张位动用文渊阁阁印,现在赵志皋不在阁内,所以阁印张位一人保管。

    张位起草了一份密揭上呈给天子。

    密揭里尽载,如何用朝鲜制衡倭国,再通过倭国贸易得来金银掌握铸币权,铸造银币进而锚定发行纸币。

    总之将林延潮这一套办法变成了自己的主意。

    密揭乃内阁大学士与天子间‘悄悄话’,别说百官,就算是天子极亲近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也不得过目。浏览者只限于天子与阁臣二人。

    这也是阁臣制约司礼监掌印太监一等手段。也是防备如东汉十常侍那样隔绝内外的权监出现。

    所以别说是林延潮不知密揭内容,连张诚也是不知道。

    当日。

    天子于毓德宫里看到张位奉上的此疏后,不由龙颜大悦,拍腿赞道:“好个张位,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朕竟是看走了眼,此人真是比赵志皋更胜十倍,早知如此,朕也未必非用林延潮不可。”

    “此论真是妙绝妙绝!”

    天子想起自己每年望云南贡银如望秋水的感觉,大明疆域如此之大可就云南产出银矿。

    要知道云南贡银最多的时候,一年也不过十万。但市面上流通上亿白银又是从哪里来的。

    一旁的张诚,田义,陈矩都不知张位献上什么高策,令天子龙颜大悦至此。

    不过许久也没看见天子如此高兴了。

    他们都知道眼下赵志皋告病在家屡疏求退,天子一直不许赵志皋致仕的原因,就是认为张位尚不足以出任首辅。

    现在有此事的支持,恐怕张位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将大不一样了。

    天子想了想道:“张位入阁多年了,还只是文渊阁大学士吗?朕着实薄待了他。当初甘肃破贼之事,他的运筹之功,朕是知道的,只是朕要厚养人才故而不滥加恩赏,如今……”

    “传旨下去,着张位加少保,进武英殿大学士!”

    “内臣领旨。”

    听此张诚等都知道天子有一套自己的用人之道,有时有的大臣功劳明明很高,但却偏偏放在那里一时不赏,等过了一段再提及。

    至于少保乃从一品,武英殿大学士比文渊阁大学士又高了一阶。

    若说原先张位除了入阁比林延潮早外,双方地位差不多,现在无论是殿阁及加衔都在林延潮之上。

    张位加官进殿之事传出后,一时之间,官场上满是张位要取赵志皋代之为首辅的声音。

    封赏下来时,张位自是喜气洋洋,林延潮,沈一贯两位阁臣及阁吏自是道贺。

    林延潮看这一幕,心底有数。

    当初因朝鲜再起战火,石星被训斥,但现在居然天子又找了个由头将石星夸奖了一番。

    并且天子,张位对朝鲜调兵遣将大力支持的态度,也是转变得很快。

    林延潮虽不知张位给天子那封密揭里写了什么,但心底早已是明白,对于此他并没太多想法。

    在官场上这么多年,这点委屈也受不了,那也不要做官了。

    再说历史在这里已是转了一个大弯。

    另一个时空里,石星已是下狱论罪,现在石星圣眷正隆,不仅如此据说现在吏部尚书蔡国珍又甚是不合张位之意,张位颇有打算推举石星出任吏部尚书。

    张位因当初支持石星,也受到牵连,失了圣意。

    但这二人都是用事之人,比很多尸位素餐的官员好上一万倍,有些私心都是正常,现在有二人在前主张,自己也可以从容不迫,徐徐图之。

    京畿一所大宅内。

    浓浓汤药味泛起充斥满整个屋内,尽管如此,身处其中的鹤发老者却丝毫不觉,闭目坐在蒲团之上。

    “相爷,田公公来看你了。”

    老者抬起头睁开眼,微微点头。

    此人不是别人,正告病在家的赵志皋。

    不久司礼监秉笔太监田义以袖掩鼻进屋,他走到赵志皋面前放下袖子道:“元辅,你老人家身体好些了吗?”

    赵志皋微微点头道:“年纪大了,身上这里那里都有些病,怎么会好?所幸说说话还是成的,田公公,你实不应该到这里来,惹人嫌疑啊。”

    田义笑道:“元辅,你放心,咱们行事一向很小心。”

    赵志皋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夫这一生处处不如别人,就是在小心二字上胜人一筹,当年张蒲州就是太大意,结果被申吴县钻了空子,”

    田义道:“元辅就是太小心了,你当初说以致仕称病之名将大权让出去,让张次辅在前面去争权夺利,如此名不正言不顺早晚必败,哪知陈余姚他们一个个都被张次辅斗走了,他还在前朝好好的。”

    “而咱家也依着你的意思,屡屡在圣上面前进言,张新建好任事,却又性自用,非元辅之选,将来万一出了事,还是要元辅出来收拾残局。结果他这几日为何上了一封密揭得了皇上的赏识,眼下到处都风传他出任首辅,连张……张诚近来也更交好于他且更是得意许多。”

    赵志皋看了田义一眼,呵呵一笑道:“本辅看是田公公担心自己永居于张公公之下吧!”

    田义哈哈一笑道:“不错,咱家不似你们读书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事,向来敢做敢当,你我若非志同道合,又何必在此说话呢?”

    赵志皋苦笑道:“仅凭你我二人合力就是扳不倒二张的。”

    “那事到如今,元辅在忙些什么?至今都在徒劳无功吗?”田义负气问道。

    “徒劳无功?”赵志皋缓缓道:“敌在明,我在暗,仅凭这一句你我即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田义一愣,点点头道:“元辅所言有……有几分道理。”

    “要扳倒张新建,先要扳倒张诚,张诚此人是个人杰,才具远在你我之上,但坏就坏在一个贪字!这一次矿监税使之事一出,看看他下面的人都无法无天成什么样了?”

    田义闻言略有所思道:“元辅,前几日咱家听说一事,三辅林侯官托人向张诚说情,要宽免一个姓吴的徽商。”

    “是吴守礼,此人先后给朝廷捐了五十万两。”赵志皋道。

    “没错,张诚此人心太贪,向林侯官放话,要放吴守礼家人,吴家需再拿三万两好处给他。”

    “那林侯官答允了吗?”

    “这我倒是不知了。”

    赵志皋点点头道:“老夫明白了,看来要扳倒张诚,唯有着落在林侯官身上了。”

    “哦?”田义目光一亮问道,“元辅,计将安出?”

    看着田义满怀期待的样子,赵志皋徐徐点点头道:“且容本辅想一想。”

    “元辅,你……”田义正欲追问,却见赵志皋已是闭上眼睛。

    田义明白又得自己想办法了。

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一以贯之

    学功书院,有贞学院。

    学院外间的匠作房里,五十余名三年生正在匠作房里听着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传授技艺。

    这是一等独特的授艺方式。

    因为在华夏上千年来,匠作手艺的传授除了匠户家传外,都是师傅带学徒的模式。

    上千年来都是如此,比如学徒先给师傅免费当三年劳力,端茶送水洗衣做饭等等,还需要任打任骂,美其名曰磨练考验心性。

    第三年以后师傅才可以教授徒弟一些粗浅手艺。

    当然教到什么程度,必须看师傅自己愿意与否及徒弟领悟程度,有句众所周知的俗语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师傅教徒弟都必须要留一手,甚至故意带你走些弯路,让你没那么快学会技艺。

    徒弟除了一开始侍奉师傅如此,到了最后还必须给师傅养老送终等等,直到自己当了师傅才能熬出头来。

    当然这一套传授方式流传下来,自有他的道理,轻易指责不好。

    但在有贞学院则是不同,学院院长赵士祯从各地请来资深的老匠人,给予同等于精一学院举人老师的优厚待遇。

    然后由这些非凡的老匠人们手把手地教授学生们匠作的手艺,教授中由学院正副院长,以及学生们进行评分,能者留,不能者下,再加以优厚的待遇如此就不会有藏私的事了。

    当然优厚的待遇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尊重和地位。

    林延潮任山长时就制定了这一套规矩,总而言之必须形成尊重老师的风气,无论这位是老师是教授经学的读书人,还是匠人。

    明朝的匠户的子孙多不愿承袭父业,为何?

    因为地位低微,劳役繁重,故而匠户的逃亡更甚于军户。

    拿今日一直吹嘘的日本匠人文化而言,也是因为一名匠人无论作为任何职业,都能得到人的尊重和敬佩。

    因为如此,他们也会对自己的职业更加热爱。

    初时让这些学生们向匠人行拜师之礼,他们还不太愿意,但书院规矩之下,学生们还是造着作了。

    如今林延潮入阁,在新民报上即言士农工商平齐,学院众学生方知道林延潮的用意。

    现在众三年生们正聚在一处看着几位资深匠人教授打造银钱的方法。

    几位匠人中一人是出自宝源局的老匠人,是院长赵士祯亲自聘来的。

    宝源局隶属工部,专司朝廷铸钱之事。

    后世人误以为明朝没有制作银币之法,其实不然。

    比如天子登基后即铸新钱,新钱是模仿嘉靖通宝所铸名为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多是铜钱,铜钱里写有一个厘字,也就是值银一厘。

    除了铜钱还有少量银钱,银钱有二钱、四钱、五钱、八钱、九钱之分。

    自天子祭出了矿监税使这大招后,派矿监到云南催办开采银矿,缴上来的银子也拿来铸钱,这些银钱制作得相当精美,故而很少用作流通之用,只是拿来赏赐亲信大臣。

    当然这也是市场劣币淘汰良币。

    好的钱币大家都是拿来收藏,至于劣币都恨不得立即出手,故而流通的都是劣币。

    众学生看着匠人新打造出炉的银币,不由叹服。

    赵士祯,徐光启拿起林延潮给他们的佛朗机人的十字银币,相较之下明朝匠工不逊色于他们。

    “徐院长,你看我们的银币四面平整,并无丝毫凹凸不平之处。”

    徐光启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币面完整如此,就可以免除有奸人刮去偷藏之弊。”

    赵士祯道:“银钱藏奸有种种手段。这兑换银钱除了仔细称量后,还要仔细看成色,以防着别人掺入铅铜等等,故而十分繁琐。但由此类品相完好的银币,稍有缺损他人一看即知。”

    徐光启道:“赵院长说得没错,我记得这黄铜银有七黑八灰九转青,九五成时色还清之说,而红铜银也有七黑八红九带白,九五成时还原色之说。每年由江南贡入内库的金花银,就是足色带金花的黄铜银,其余似库银等成色都不如了。”

    “不知阁老铸银币要多少成色?”

    赵士祯笑着摇了摇头道:“哪里能如金花银一般,但也不可太差,阁老的意思需用铜用上好的黄铜,银八铜二如此。”

    徐光启疑道:“那官价多少?”

    赵士祯道:“阁老的意思,八钱银二钱铜的银币,值银一两。”

    徐光启不由叹道:“阁老此举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啊!”

    赵士祯闻言也如此点了点头。

    为何徐光启会发此感叹呢?

    其实制银钱与制铜钱都是一个道理。

    明朝准确来说是白银采用称量货币,铜钱则采用铜本位制。

    要知道明朝每位皇帝刚登基以后,首要大事就是铸钱。

    明朝有两个朝代的铜钱质量特别好,一个永乐通宝,一个则嘉靖通宝。

    这都是明朝国势极强的时候,

    嘉靖通宝有些好钱,用的是滇铜,而且含铜量达九成。

    永乐通宝也不用说,倭人特别的喜欢,不然织田信长也不会将永乐通宝的图样绣在了部队的旗帜上。

    而嘉靖钱更好,在民间交易上,嘉靖通宝甚至可以四百文兑换银一两。

    其余则要六七百文兑一两,有些朝代甚至只值八九百文一两。

    为何好坏差距这么大,就在于铸钱的含铜量和做工上。

    比如五成铜与六成铜的铜钱在民间交易价格自是不同,但官价都定八百文兑一两白银,

    谁说得算?

    什么叫法偿性?

    因此有的皇帝登基后,国库不富裕的,就将钱铸得稍差一些,含铜量稍低一些来割羊毛了。

    不仅明朝如此,汉朝时用荚钱取代秦朝的半两钱,有种五分钱只有半两钱五分之一重,但也称作半两钱,

    不仅国情如此,古罗马银币最低也至百分四。

    而林延潮定这八成银两成铜的标准,被称为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也是由此而来了。

    七成银就有些割羊毛了,而八成银正好,对于老百姓而言也是便利的,因为对他们而言,少了火耗的费用。

    州县的火耗是多少?

    有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两至三钱,没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四至五钱的都有。

    而银钱一出,等于明朝中枢将铸币权收到了手里。

    事实上银钱改革也算迫在眉睫,商品经济不发达时,如秦汉朝时,可以铜钱作为主要流通货币。

    到了宋明朝时,铜钱则不够用了。

    曾有句诗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若一个人真有十万贯钱,别说骑鹤上扬州,必须骑辆挖掘机去扬州才行。

    明朝时,特别是万历年间,商品经济已经十分发达,交易动则多少多少白银,抱着一大捆一大捆铜钱买东西已十分不便利。故而大面值白银才成为了主要流通货币。

    而西方商品经济发达到一个地步,则使用价值更高金币为流通货币。

    再以明朝日本而言。

    明朝缺银,不仅因产银数量少,主要商品经济发达,民间用白银计价已是十分普遍。而倭国则不然,他们并不富裕,民间交易使用主要还是小面额的铜钱,而金银比较少。

    更重要是明朝实行一条鞭法,民间一切以白银缴税。

    当时明朝地方官员为了政绩甚至连铜钱都不愿收,导致民间百姓兑换白银极贵。

    这一直到了清朝顺治年间才出了规定,百姓一两以上缴白银,一两以下允许自便。

    赵士祯想到这里,不由叹服道:“阁老之深谋远虑,远非我等所能及也。倭国银贱铜贵,而本朝铜贱银贵。两百文永乐通宝在倭国就能兑银一两,朝廷通过对倭之易,银两自可滚滚而来。”

    “之后阁老再将银两铸成银币,如同将火耗之费归为国有,此实为一举两得。”

    徐光启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紫禁城内。

    天子读着张位的奏章,嘴边微笑。

    “废除天下藩王,州府铸币之权,省火耗之费!统一归于朝廷所有!真煌煌之见!好个张位!”

    天子抚掌大笑。

    张诚笑道:“而今杨镐麻贵蔚山小胜,倭人即胆颤求和,看来东事平定已在反掌之间,这既是前面将士用命,也是次辅运筹帷幄之功啊!如此不久倭银可源源不断输入我上朝了。”

    “说到此,倭国银贱铜贵,本朝则反之银贵铜贱,此事当初临淮侯怎么没有告诉朕?”天子皱眉问道。

    一旁张诚等人不知怎么回答。

    临淮侯李言恭乃明朝功臣李文忠之后,与兵部尚书宋应昌一起总督京营。李宗城作为其子,被石星保荐为朝鲜倭国宣慰使,负责之前明朝,朝鲜,倭国三边市易之事。

    结果李宗城多次上奏,倭国不恭,朝鲜不顺,言他们与朝鲜,倭国市易屡屡赔钱贴钱。

    但天子一看,倭国银贱铜贵,明朝则银贵铜贱,就是让一头猪去都能赚钱,结果李宗城却报上来亏钱,这是人不如猪?

    张诚等人知道海贸之事并不是败在临淮侯一人身上,但勋戚还是不要得罪为好,而且他们这两年还收了他们不少好处,本着拿着办事的原则,替他们好言开脱了一番。

    对于这些宗室勋戚,天子也不愿意太细究转而道:“张位还言,本朝钞法,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也就是四两白银兑金一两,后改作五两白银兑金一两,但在番邦那边却是十两白银一两金,甚至更贱。”

    “因此不少本朝奸商以金易银,令本朝金黄多流落于红夷之手!”

    张诚在旁道:“多亏次辅忠心谋国,为陛下揭此事大弊,否则不知要让那些夷人,奸商得逞到什么时候。”

    天子点点头道:“从朝鲜设镇,至铸银币,再到揭发其奸,张先生主持国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朕想起太祖礼下刘基称之为老先生,比之汉时子房,封其为诚意伯时,制云‘如诸葛亮、王猛,独能当之’,此赞誉可谓至极。这张次辅也可谓朕的老先生。”

    这一句话评价极高。

    一旁田义闻言,心底一阵担心,近来张位越来越得天子青睐,若如此继续下去,赵志皋早晚必失去首辅的位子。

    眼下各部寺衙门的官员都只知张位而不知赵志皋了。

    不过田义也是有心计的人,在张诚,陈矩三人中。他论治国安邦,文章才学都不如陈矩,也不如张诚有行事之魄力,妥善处理宫里宫外的关系。

    不过田义能到今日的位置,自有他的本事。

    他今日拿到张位上疏铸银币的奏章后想了一天,又找了几名在宫里文书房当差的心腹,终于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田义道:“启禀皇上,内臣以为铸银币固然极好,但也有不妥之处,这八银二铜之法铸钱固然好看是好看了,但朝廷除去火耗后只剩些薄利,而自朝鲜运银至京师,万一途中有什么漂没……”

    张诚看了田义一眼,此话可是抓住了天子的心思。若按八银二铜铸钱朝廷实在没什么赚头。

    天子闻言想了想果真道:“言之有理。此事令内阁再议,另赐腰舆给张次辅,于禁宫行走。”

    赐阁臣以腰舆于紫宫行走,这是天家之恩典。

    闻此消息,两殿中书,内阁舍人官吏,翰林院的官员无不前来内阁向张位拜贺。

    面对众官员的拜贺,张位是春风满脸,一改平日倨傲的样子。

    林延潮在旁看了笑了笑,他知张位的性子,他面上不表露,但心底素来看不起向自己谄媚的官员。

    这也很有意思。

    内阁几位首辅如徐阶,他喜好心学,故而他担任首辅后,天下遍讲王学,无数人以读王学附丽徐阶。

    而当时张居正身为徐阶的学生,他虽也崇王学,但心底很看不起来拍他老师马屁的人。

    但是呢?

    张居正很讨厌别人逢迎徐阶,但自己又极度喜欢别人逢迎。他任首辅后,官场上对他的献媚讨好更十倍百倍于徐阶当年。比如著名的那对联‘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当时官场上拍张居正马屁的程度,几乎快到了劝进的份上了,而对此张居正也是很无耻的通通接受了。

    到了王锡爵当首辅,他是嫉恶如仇之人,曾有的官员向他呈的贺文稍溢美了些,结果被王锡爵当面斥责了一番。唯独对众学生中刚直不阿的李三才,不吝美誉之词。

    这三人中,徐阶当年如何,林延潮是没见过,不过张居正和王锡爵对于下面官员献媚讨好的态度,林延潮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张位以次辅代执首辅之事,他的性子十分刚毅,当年反对张居正大权独揽被贬而不悔,但轮到自己为相,前后几任吏部尚书皆与他不合而去。为政时他喜好用些有才能的官员来执行他的主张,但他又不能摆脱官场上的结党之弊。对于下面官员对他的谄媚,他面上是接受的,但内心却非常看不起对方的为人。

    比起前三位而言,只能说张位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不过赐用腰舆行于禁宫确实是非常之恩典,以往只有首辅才有的待遇,至于肩舆唯有八十岁后的严嵩及张居正方有。

    当然林延潮,沈一贯自也向张位送上颇厚的贺仪。其他官员都巴结了,你可不好不巴结。

    稍后林延潮入张位值房议事。

    张位直接对林延潮道:“宗海,本辅并不希望天子赐下腰舆。”

    林延潮故意讶道:“次辅,这可是皇上的恩典啊,为何突有此言?”

    张位道:“方才中书官传来圣谕,这八银二铜的银钱铸法,没有御准。”

    “那皇上的意思,要几成?”

    张位道:“皇上没有明言。”

    林延潮转念一想道:“这八银二铜再下去就是七银三铜,六银四铜,若再低银钱的成色就不好看了。”

    张位叹道:“八银二铜,也就是火耗不足二成,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但再下去恐怕本辅就要为千夫所指了。皇上也是知道如此,故意不明言,这才赐下腰舆予我,让本辅主动提及。”

    林延潮也是暗自摇头,任何一位内阁大学士碰上这样的皇帝都是挺惨的。

    还好现在是张位在次辅任上,要换了自己当如何?

    这时张位似知道林延潮的心思般问道:“宗海,换了你是本辅当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林某岂敢做此比喻。其实说来说去,朝廷的当务之急还是缺钱,可是朝廷越缺钱,越是不能竭泽而渔啊。”

    张位道:“本辅知宗海有高论,还请赐教。”

    林延潮看了张位一眼心道,怎么还要再告诉你,然后上密揭给皇上说是自己的意思吗?

    但是张位政见与自己相合,而内阁大学士职责所在本来就是协助首辅为朝廷制定决策。

    说到底任何错与对,都很难说一个全对或全错。

    林延潮想了想道:“财政匮乏,自古以来不过开源节流二道。”

    “但如何开源,如何节流,朝廷任何大臣都可以说出一个道道来,但遇事就事,而不切于根本,都算不上射雕手。”

    “好比国库缺钱,天子要以六银四钱来铸币,确实可以增加国入,但就其手段而言,与在民间遍设矿监税使没什么不同,都是将民间钱财收为国用。缺钱就去找钱,遇事就事,不切于根本,说到底就是蛮干,当然再如何蛮干也比无所事事好多了。”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之见在于通商惠工就可开源节流吧,当年你我同在翰院时,我就多次听过此大论,宗海要以此定天下之经纬。”

    林延潮道:“通商惠工只是办法,称不上经纬,可是说到切乎根本倒是可以,不过说到底称不上上上之法。”

    “那何为上上之法?”

    林延潮道:“在于一以贯之。”

    “为何要一以贯之,因为治国如同射箭一般,不能那边的靶子射一箭,这边靶子射一箭,必须将所有的箭射在一个靶子上方有建树。何况治国之难,积重难返至此,朝廷稍有变革都会有重重阻力,你我虽身为宰辅,看似身居高位,但能穷毕生之力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

    张位深以为然道:“是啊,有时候翻天覆地之事功,很多都是白费气力。所以你当年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再提出宫中府中具为一体,就是为了君臣共治。”

    “然后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淮南行纲运法,在朝鲜与倭人互市,再至如今铸币流通商贸,你之所为皆在通商惠工这四字,此可谓一以贯之。本辅领教了。”

    张位说到这里,看林延潮还有言犹未尽之意,不由问道:“难道还有在一以贯之之上的办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有之。”

    张位正色道:“那要请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年张文忠曾言王半山变法之事,说了一句。”

    “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变通,然须合乎人情,宜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国势颇不振矣,安石所谓变风俗、立法度、未为不是,但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直任已见而专务更张,逐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而君子为之一空。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有才而无识?”张位道,“张文忠此言似对王半山太过贬抑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张位这评价不出自己的意料。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平心而论,王半山之私德清操在张文忠公之上。”

    “而且王半山还有一点是张文忠公不如。当年王半山未出山时,就先定治国之经义,广布天下,与董江都一样以经义定国策。望古往今来,没几个读书人能做到这一点,又如朱文公,王阳明却无宰执天下之机遇。”

    “这治国之道在于长策,在于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有此一以贯之的方法,却没有十年二十年如何能见效?甚至这不是谁成为皇上,谁成为首辅一代人就可以办成的事,此在于天下士心民心所向,张文忠公人亡政息,前车可鉴,故而以经义定国策,才是根本!”

    说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一时胡言乱语,还请次辅不要见笑。”

    张位看向林延潮,神色变化了几次。

    他知道林延潮是一个素来低调的人,但现在他并非是口不择言,而是将自己底牌示出。

    林延潮道:“所以设立银币其旨在于免去火耗,方便市易流通,为了方便百姓,最后通商惠工。但六银四铜却成朝廷敛财之物,如此哪个商人百姓肯用手中之银两兑成银币使用?最后又如何流通呢?”

    “所以次辅问我六银四铜可与不可?若我为次辅,则答不可。但次辅询我之意,则我答六银四铜不可,但七银三铜可与皇上争一争。”

    张位伸手一止道:“宗海不必再说了,本辅心底已有主张。”

    林延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揖然后离去。

    而张位坐在圈椅上默然许久,半响方道了一句:“千江水有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此宗海之境也,吾实难望项背。难怪当年张文忠公以安邦治国之任许他!”

    想到这里,张位目光露出决然之色,当即提笔写下密揭。

    张位一直写到入夜,左右给他盏上灯时。

    张位这才搁笔望着灯罩里的烛火,自言自语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张位岂敢负任事之名乎?”

    说完张位盖上文渊阁阁印,然后命心腹至文书房投递密揭。

    不久这封密揭即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阅后勃然大怒,将张位密揭一掷在地对左右骂道:“朕如此恩遇张位,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张诚见此默然后退一步,他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为张位说话。

    而一旁的田义却微微一笑,张位中计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三位司礼监太监无不言道。

    天子又看了一眼密揭,这张位想了一夜写出的奏章,满以为这些忠心肺腑之言会打动天子,但是在天子眼底却是忤逆。

    天子负手踱步道:“八银二铜竟寸步不让于朕,张位难不知能有今日,都是朕之抬举,难道以为上了几个条陈,朕就非听他不可?是不是朕复了张文忠的名位,朝臣们就觉得朕可欺了。”

    无人敢应声。

    冬至。

    国子监图书馆。

    京师义学几十名老塾师皆聚集于此。

    京师义学自万历十年开办。

    此法其实最早并非林延潮所创,而是来自元制,元朝时五十家为一社,每社设立一社学。

    后明承元制,于府州县推行,务必让每名子弟都可以读书。

    但说是推行,其实力度有限。

    而林延潮在京师创办义学,不仅允许每名京中子弟皆可上义学,还规定任何百姓不许子弟就学,官府皆可锁拿问罪。

    自此京师百姓子弟无人失学。

    此政至今已十五年。

    今日几十老塾师们没有想到,义学侍郎萧良有,国子监祭酒叶向高,教谕张懋修等高官会抵此亲自看望他们。

    可是他们更没有想到,甚至连内阁大学士,三辅林延潮亦至。

    几十名老塾师见此一幕,已是不知说什么话。

    众塾师们谁不知道,普及义学之事正由林延潮所倡议。

    而林延潮看到这些白发苍苍,身着长衫的老塾师不由心底难过。这些老塾师不少都是上了年纪,身子佝偻,身上衣衫虽是干净,但打着不少补丁,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

    这令林延潮想起了林诚义,当年他也是如此清贫,但纵是如此,但在学生面前于服饰一丝不苟,生怕不能为人师表。

    这一刻林延潮不仅想起了林诚义,还有老夫子,林燎,林烃,山长。

    五人之中已有两位不在人世。

    前一段日子听闻林诚义也已是染病,从广东辞官返回福建。

    没有他们悉心的栽培,就没有自己现在。人之一生除了父母的教育,最重要的机遇就是在年少时遇到一位影响你一生的好老师。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感慨再三。

    “诸位夫子不必多礼,今日是冬至,当向至圣先师行释菜之礼,为敬师之道。”

    “师恩深重,林某能有今日,全赖几位老师悉心栽培,吾年少时,性子顽劣,气盛不能容人,又兼为学急功近利,本难堪造就,多亏几位老师循循善诱,方才能有今日。今日见到夫子们就如同见到了林某的老师一般。”

    说完林延潮向众夫子们深深一揖,众塾师们亦是回礼。

    说到这里,林延潮一看大堂中,自己一人面南而坐,其余塾师的座位都是面北。

    林延潮当即吩咐撤掉自己的位子,改为环坐。

    “诸位无需拘礼。常言道,安身不可无友,立命不可无师,可知师之尊贵。昔日林某写了一篇文章‘十年树木,百年树木’。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人,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诸位身负树人之责,肩负国家的百年大计,此责任不可谓不重……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身居庙堂之上,说来惭愧,很多人都是尸位素餐,不少人为国所谋者不足诸位万一。今日吾从庙堂上来此,不是来发号施令,而是来听听诸位的心声。为官者当俯就民意,诸位是万民之师,林某更需向诸位请教。”

    听到这里,老塾师都是露出感动的神色。

    当即你一言我一语打开了话匣子。

    天下之事说到底还是人心。

    但人心如散沙,也如洪流。

    如何引导,在于开启民智,在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此事见功最慢,但利在万世,什么时候为之都是有益之事。

    当初得知京里亏欠义学塾师近两年馆俸时,林延潮大吃一惊。

    他没料到自海瑞,王用汲离任后,京里的塾师竟穷困潦倒至此,以至于不少塾师都要靠学生接济以及出去靠卖字画等零工过活。若海瑞,王用汲在,断然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才向张位推举萧良有为义学侍郎,然后着手改变此事。

    冬至日后,林延潮给京师义学上千名塾师补发了拖欠近两年的馆俸。

    一时之间,士心民心为之一震。

    Ps:这一以贯之的方法论,参考自知乎用户谢春霖,厉害的人在遇到问题时思维模式与普通人之间差别在哪的

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妖书案

    万历二十六年正月。

    正月拜贺是官场上最热闹的时候。

    小官忙着拜贺上官,小臣拜贺大臣,官场上不免有些八卦好事之人,根据官员门庭人数多少推定其权势几分。

    杜甫曾有句诗‘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此诗讽刺的是杨国忠,说得是人家权势炙手可热,你可别贸然凑近去了让宰相不高兴。

    这也是古往今来为官的难处了,凑近了不行,远了更不行。

    明朝没有宰相,百官之中最尊当推内阁大学士。

    首辅赵志皋久病,传闻致仕在即,即便如此门庭也只是相对其他阁臣而言稍显冷清。

    京中最热闹之处当属次辅张位的府邸,虽说张位在朝中一直人缘不好,但从正月起前往张府上的贺客几乎把门槛踏破,甚至出现了三品京堂只能坐在门槛边喝茶的笑话。

    有些初入官场的新丁,见此权势气象不由眼热异常,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触来,并在这一刻萌生此念头,并暗暗下定决心。

    正应了那句话‘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林府。

    林延潮身着襕衫,正在后院池边持卷读书,面前池中养着几十尾锦鲤。

    锦鲤在池间草木里嬉游,林延潮读书至得意处不由抚须点头,偶尔抬眼,即抓了一小把饵食丢进池中。

    此刻清风拂衣,竹声清绝。

    旁人看来倒似一位闲云野鹤的隐士。

    此刻林间小径传来脚步声,林浅浅看见林延潮正在池边读书,驻足片刻然后道:“满堂花醉三千客,相公,此刻贺客盈门,你却在此读书?”

    林浅浅虽是养媳,但出身商人之家,又兼自己父亲乃秀才,故而自小虽读书不多,但还是识字的,并非外面传的那般,身为林三元糟糠之妻,却大字不识。

    林延潮笑了笑悠然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当年吴越国有十四州,贯休和尚持此诗献钱鏐,故云一剑霜寒十四州。钱鏐见此诗后很高兴,却言需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才许贯休和尚相见。”

    “贯休和尚则答曰,州难添,诗亦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

    “相公,你又掉书袋了。”林浅浅埋怨道。

    林延潮哈哈一笑,从池边石上起身道:“我胡须乱了,你替我捋一捋。”

    林浅浅微嗔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学着林延潮口吻道:“我早知矣。”

    林延潮莞尔道:“是了,用儿还在书院?”

    林浅浅林浅浅衣袋拿出小梳轻轻地给林延潮的长须捋顺,边捋边道:“他今年结业,课业繁忙,我担心他辛苦就让他不必回来了。”

    林延潮闻此沉默半响才道:“也是,京师此是非繁华之处,哪能潜心读书作学问。读书好!”

    林浅浅道:“官员们都来了,各自都在堂上议论着,陈管家忙与应酬着,都顾不过来了。你也该出面了。”

    林延潮闻言踱步道:“满堂三千客哪来贺我,不过来贺宰相的权势罢了。说来轻富贵容易,可轻富贵之心难矣。”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都说贵逼人来不自由,那么此刻避一避也是好的。”

    林延潮失笑道:“还是夫人知我,既济川应付不来,就让承宗,从哲二人替我从旁应酬。”

    说完林延潮又坐回池边。

    此刻林府大堂内外高朋满座,无一不是当朝大员,各部各寺各司衙门部堂,寺卿,首领官往来频繁,转桌参见,或道左相逢作揖寒暄。

    堂内外热闹非常,人声鼎沸。

    堂侧边走廊几十名仆役丫鬟手捧瓜果点心从外鱼贯而入,院落皆摆满了梅,兰等盆景,鲜花似锦,各自怒放,花香醉人。

    这等富贵景象,非亲眼所见,实难以想象。

    方从哲本坐在堂外桌上旁与李廷机,张汝霖二人及其他几位林党人士聊天。

    张汝霖资历尚浅,又兼人微言轻故插不上嘴,但身在官场多年感受得最多的就是世态炎凉,尽管有他岳父,林延潮名头可持,但也免不了看上官脸色,被穿小鞋。眼见老师贺客盈门,官员们那恭敬的模样,不能免俗地有些眼热羡慕。

    李廷机在这个场合将张汝霖一一引荐给相熟的官员。

    李廷机很感激,上官是否拿你当自己人,就看他是否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你。

    当年申时行待林延潮就是如此。

    李廷机为人似当年王世贞对申时行的评价‘不近悬崖,不树异帜’,同时为官节俭,又勤于事,能见功。

    在张汝霖心底李廷机实有宰相之才。

    片刻后,方从哲行来与李廷机攀谈起来。

    面对方从哲,张汝霖心底倒是有些惧意。此人城府极深,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时又长袖善舞,沈一贯与林延潮在阁有对峙之势,但他却左右逢源。

    随便说一句,方从哲升任侍讲学士继续为新民报主编。林延潮自入阁来,其门生故旧官都升得很快。

    不久几人坐下喝茶聊天,不时有官员来此向二人见礼。

    这时候但见堂上有两人突高声争论。

    争论是什么?乃管仲。

    张汝霖在旁听得是津津有味,大堂里不少官员们也是在旁听得很认真。

    事功学派发轫于王安石,立说于陈亮,叶适,兴于林延潮,再加上张居正,这几人学说主张都与林延潮有关,那么管仲又如何与林延潮扯上关系呢?

    这是起自林延潮当年在经筵时辩论,曾引用了孔子提及管仲一句话。

    孔子学生子路问,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其臣子召忽死之,而另一臣子管仲不死还降了公子纠,这是不是不仁?”

    孔子说,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这都是管仲之力也。这当然是仁。

    如其仁就是孔子对管仲的评价。

    管仲不为公子纠殉节,仕二主是小节有亏,但是帮齐恒公九合诸侯,而不使用武力,这才是大节。

    当然孔子虽有赞过管仲,但也有批评过,比如管仲这人器量也狭小,为官也不廉洁,而且不守君臣之礼。

    对于儒家由小及大,内圣至外王,从修身到治国始终如一的标准而言,管仲显然只做到了治国,没有达到修身的境界。这显然不合于儒家圣贤的标准。

    但是经林延潮一提,不少读书人由此关注起管仲来,加之近来经世致用的学说盛行,其中管仲治齐,也是偏于经济,且比张,王变法更柔和一些,于是他的学问也慢慢盛行起来。

    张汝霖听到精彩处,对一旁与方从哲闲聊的李廷机道:“恩师,此二公这一番话真是高论,但以往却从未见过,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李廷机闻言笑了笑道:“安心听着便是。”

    一旁方从哲则也是看了张汝霖一眼。

    这时但见林府一位下人来到方从哲身旁耳语了几句话。

    张汝霖见方从哲脸上喜色一闪而过,然后点了点头。

    待下人走后,方从哲对李廷机等官员道:“林相有事不能抽身,故让在下与孙稚绳代为招待。”

    几位官员闻此目光一亮,起身向方从哲道:“方主编尽管去忙。”

    方从哲道了声少陪,于是离桌离去。

    张汝霖知林延潮让方从哲代自己招呼宾客意味着什么,他本来以为只有孙承宗或在外为辽东巡抚郭正域有此资格。

    张汝霖目送方从哲离去,想起之前没有答应方从哲吩咐,不由心底发毛。

    张汝霖看向李廷机,但见他的老师却是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

    张汝霖憋了一肚子话,而这时候方从哲,孙承宗二人联袂至各处招呼官员,众官员们都知道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既是见不到林延潮,与二人攀上关系也是一样,于是争相上前。

    李廷机突然道:“肃之,你说管子之学是儒家,还是法家?”

    张汝霖道:“虽然管仲有利民之说,但却偏重变法,再说管仲辅佐的齐桓公虽有霸业,却未有王道,故不及三代以上圣王,行以霸道不为王道,因此只能说是法家之学。”

    李廷机失笑道:“那你从今日看出什么名堂?”

    张汝霖沉默不语。

    李廷机道:“近来管仲之学日益盛行,与林相主张的通商惠工之说有不谋而合之处,又兼之今年会试在即,林相可是这一科的大主考,必须引领天下士风学风,让考生专务起经世致用的学问来。”

    张汝霖有些明白了,当即问道:“恩师的意思是,林相要用管子之说为这一次礼部试取士。”

    李廷机笑着摇了摇头道:“林相如今已很少插手这具体事务,此事是下面的官员望风提及的。”

    张汝霖想起方才的一幕道:“是方主编……方才堂上之人也是方主编请来故意与我等说戏的。”

    张汝霖看着正满脸春风的方从哲,不少官员围绕在侧,随着林延潮入相,方从哲也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巅峰。

    李廷机微微点头道:“管子之学,被视作霸道而非王道,故而一直为古往今来儒者摒弃。眼下中涵提出此事,就是投石问路,就如同当年林相在礼部尚书任上提出的荀子陪祀。”

    林延潮当年提出荀子陪祀,结果因官员反对而告吹。

    当然按林延潮对自己门生们的说法,是赞成反对各有其半,虽有不成,但也让天下读书人引起了一场讨论,不仅明白了他的主张,还加强了事功学派的影响力。

    但事实上林延潮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少,当时天下读书人有三分之二的反对荀子陪祀。包括东林书院的邹元标,赵南星等都是反对。

    当时士林舆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林延潮见此也不坚持,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恢复荀子陪祀的主张。

    但见李廷机道:“这移风易俗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不妨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前荀子陪祀即是林相的投石问路,士心既不在自己这一边,那么再退回来行教化之道,也让我等明白了改革变法之艰难。”

    “而今过了这么多年,林相又入阁主政,兼之这一次身为会试大主考,中涵在这时候提出管子之辩,也是合于林相的心意。此事林相只需表一个支持或反对的态度就好,今日让中涵接待百官就是这个用意。”

    张汝霖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当年世庙大礼议,表面上是议礼,但却是与百官的道统之争。而今荀子陪祀,管子辩儒也是道统,既是事功学派与理学争儒学正宗,也是变法与不变法之争。”

    李廷机闻言抚须笑道:“正是如此。务虚当在虚实之前,经义未定又如何定国策?”

    “恩师高论,”张汝霖发自内心的佩服然后道,“恩师,方主编心思深不可测,又兼时时能揣摩林相之意,相较之下孙讲官却是远远不如了。”

    李廷机淡淡地道:“林相的意思谁也看不透,你就不要乱琢磨了。”

    张汝霖见此当即不敢再言。

    师生二人说话之间,但闻听到外间来了一句‘林相到了’。

    但见此刻堂内堂外的官员都是涌去,师生二人自也是站起身来。

    此刻林延潮面带微笑,穿大红色蟒衣缓缓从走廊处踱出,而宰相家宰陈济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但见满堂官员无不望风而动,匆忙离座躬身相迎。

    方才官员们东一处西一处聊天,犹如一盘散沙,此刻因林延潮到来而济济一堂。

    什么管仲,方从哲都被张汝霖抛之脑后,唯有从心底感叹‘宰相威势如斯也’。

    林延潮行至堂中,对迎上来的户部尚书杨俊民,礼部尚书于慎行等官员们笑道:“老夫骤然而至,可打搅了诸公聊天之雅兴?”

    说完满堂官员尽是笑声,气氛融融。

    但见户部尚书杨俊民回首对于慎行笑道:“我等都恭候阁老大驾于此不过随意聊聊,再说阁老三十六岁入阁,堪称乌发宰相,称老夫似太早了些。”

    “正是。”众官员都是附和。

    林延潮抚须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此苏东坡之言,他三十余岁自称老夫,吾如此言似不为过吧。”

    众官员们又是一阵笑声。

    然后林延潮来至面南的太师椅坐下,足放脚踏之上,然后抬手虚按。

    满堂官员各归其位依次坐下,坐在前排的乃二三品部堂,再下来则是寺卿,至于门生们则绕堂而坐,连五品郎署官都只能坐在堂外。

    张汝霖依着林延潮门生的关系,故才坐在了堂内,朝前望去都是乌纱绯袍。

    高坐堂上,林延潮微微正色道:“老夫在山野时运甓习劳以励其志,今蒙天恩辞山登朝,方知人再如何勤勉,然光阴有止,方才于院中手书公文,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但见一旁于慎行等官员谨慎言道:“阁老日理万机,为天子服其劳,此为国家之幸。”

    林延潮道:“老夫方才在后堂听闻这里有人议论管子,本欲道与人不求备,但想来这些争议的话,还是不置喙为好。但此刻于朝政却不得不谈几句,圣人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古往今来能保衣冠,保社稷,功莫大焉。”

    “谈及社稷,这就犹如父母与子女一般,我等不能只提一个孝字,父母也需有个慈字,先有不慈何谈于孝。这天下与家事都一样,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朝廷治下,老百姓平日连饭吃不饱,衣都不得穿,百姓又何谈报效朝廷呢?”

    张汝霖明白,林延潮出面支持方从哲了。

    次日。

    新民报连续三版刊载了管子学说的主张,顿时引来了官员们以及在京举子们的注目。会试在即,而新民报却刊载了管子学说,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管仲的儒法之辩顿时引起了读书人之间的大争议。

    但管子之说不是起于一时。

    林延潮主张新政,主张变法众所周知。

    众人心底所认为的变法多是如王安石,张居正那般,以刚猛治理天下,荡尽一切,革除顽疾。如此学说经过林学的普及,近年来朝野为王安石发声的意见很多,他的学术早为不少官员所认同,不再似以前全天下一窝蜂的摸黑了。

    而今读书人哪个不知王,张二学都不好意和人打招呼,其流传程度就如同当年不知阳明心学一般。

    现在又多了管仲变法。

    于是管子成了除了研究王安石,张居正学说外的第三人。

    新民报也不是单纯的说教,而是以辩论的方式刊载。

    报上虚构了两名读书人,以争论的口吻对管仲辩儒进行辩论,这等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至于新民报上如何刊载的?

    “相地而衰征,即按照田地的贫瘠不同来征收税赋。此法近似于虎头鼠尾册,而管子早在春秋时就已提出。”

    “官山海,让百姓经营矿山,官府从中抽税,对于矿山开采之利,官府与百姓三七分成,其旨在于官督民营,今日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即是法此。”

    “至于税赋,管子提出二岁征税一次,丰年十取其三,中年十取其二,下年什取其一,而到了灾年则不征税。用管子的话而言,故万民无籍而利归於君也。”

    “此外管子变法,最重则为轻重之术,管仲设立轻重九府,讲究以货币调控民生经济。”

    “管子主张,黄金刀币,民之通货。意为货币在于流通,而不可简单视为财货。”

    “其轻重之术在于,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万物而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

    新民报在这里怕百姓不懂故而注解,货币九成在朝廷,一成在民间流通,则是钱贵物贱。如果货币都在民间流通,则物贵而钱轻。

    “管子还数度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临近齐国的莱、莒产二国产茈,管仲让齐国以高价收茈,让两国百姓争相种茈,而放弃耕作。”

    “第二年齐国又禁止茈之市易,最后莱、莒之君不得不向齐国请服。”

    “用人上管仲则言‘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

    ”以品德,功绩,诚信三等用官,官员不仅讲品德诚信,也讲事功。故而古人言管子的治国之道为‘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

    “当然最切于民生乃‘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老百姓唯有吃饱肚子,身上有衣服穿,方谈礼节荣辱。”

    终于另一名士子言道:“你方才说的都有道理,但仓廪实而知礼节不可。难道普天之士吃不饱饭就不知礼节了吗?如此只要有人吃不饱饭就可以打着这一句话的名义起来违上了?如此纲常何在?君臣何在?社稷又何在?”

    “那位不食嗟来之食最后饿死的乞丐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此言固有几分道理,但不可以用来经纬国家。”

    另一名士子继续以应答方式对曰:“此言至圣先师难道不知吗?在论语中,至圣先师提及管子有四句话,除了一句批评管仲器小,奢侈,不知礼,其余三句都是称赞管子的。”

    另一人则道:“其实你我也看得明白,圣人对于管仲的评价就是私德有亏,但却有大功,可是论起来不如周公,不如三代圣王。”

    “我今日论此不是来争管子之地位,而是争管仲是否是我儒门先贤。你说私德有亏,不可为圣贤,但子夏曾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难道一定要归于三代才是儒家圣贤吗?管子之变法也是兼顾厚民与富国强兵。只要是厚民,以苍生为怀,就是达到了一个仁字。至圣先师不就说了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咱们儒门可是以一个仁字贯穿始终的,由此可见管子乃我儒家一派。”

    文章写得很浅白,这也是新民报的风格,方从哲常常让经过六年义学学堂毕业的贩夫走卒读新民报上的文章。

    这就如同白居易拿诗念给老妪听一般。

    其中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谓深得人心,比起士大夫们动则说教,这句话老百姓更能接受。变法的道理讲一万句,都不如比先让老百姓吃饱喝足来得实际。

    两名士子还在最后以如此争论收尾。

    “厚民爱民与富国强兵相左,一个儒家之说,一个法家之学,又如何能融会贯通呢?”

    另一人道:“厚民与富国非一左一右,而是同舟共济。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老百姓不富,朝廷又如何能富,先富百姓,才能富国家。”

    新民报刊载的管子学说在百姓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一次不仅是读书人,连下层百姓也深受鼓舞。

    由下至上,水到渠成之势,也在酝酿之中。

    当然不少士大夫们质疑林延潮是否能说到做到,毕竟现在事功学派还未以实事见功。而原先厚民的番薯之策,反被王锡爵送给了他另一门生李三才。李三才也凭此功比原先早了三年出任淮督。

    对于事功持有反对意见的大部分还是老儒生,大部分读书人以及举子们都是务实的(不会与自己的功名过不去)。

    管子一书在京中大卖,不少读书人们顺应科举风向专研起管仲的经世致用之学来。

    这一年大比。

    事功学派此时气势如虹,林延潮此刻如日中天,作为他的门生一朝及第,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由此推动之下,管仲辩儒之事,日渐成为人心所向。

    林延潮也因科举事,而身负海内之望。不少人认为林延潮会趁势进行变法之事。

    万历二十六年二月,文渊阁值房中。

    张位因上疏天子请皇长子婚冠之事,而遭天子训斥。

    张位为何在此事上触怒天子?因为已是万历二十六年了,皇长子已经十八岁了。

    自明朝开国以来,从没有一国储君晚婚晚育至此。

    群臣逼迫下,张位也觉得难辞其咎,于是上疏天子请求为皇长子先行冠礼,次年再行婚礼。

    张位本以为凭去年朝鲜退倭之功,银币改革之事,能够打动天子看重,再大不了石沉大海(留中)。

    但不知为何天子这一次却下旨以另外一件小事训斥了张位,指责他不恭。

    张位于是上疏请辞。

    张位走了,内阁就是林延潮主事,天子当然不准。

    林延潮与沈一贯商议了一阵国事,很多地方二人看法不一致。

    林延潮自认为现在的政见已是保守的了,但没料到沈一贯却比他还要保守。

    如此就商量不下去了。

    阁吏给二人奉茶后,沈一贯忽道:“林阁老,沈某近来读宋史蔡京传有所得。蔡贼在位时遍行所谓的厚民教养之政,于州府县设居养院、安济坊和漏泽园,其制十分完备。”

    “然后又于崇宁年间大力兴学,不仅在全国遍设学校,还设算学,书学,画学,罢科举以学校取士,这兴文教之事,古今没有一位宰辅当政能与他相提并论的。”

    林延潮心知,沈一贯这是在指着和尚骂秃子。

    “你道蔡贼没有相才否?不然也,当年王安石当国常感叹天下无才可用,言自他之后,唯有王元泽,蔡京,吕惠卿可以持政柄。”

    “然蔡贼谋国,却为了邀宠固位,投上所好。蔡贼真欲媚上否?宋徽宗曾五罢其相,蔡京每闻宋徽宗欲将其退免,辄入见祈哀,蒲伏扣头,实无廉耻至极。后蔡京不得不敛财供上挥霍,结党以自保。”

    “蔡贼为相日熟,宋徽宗不知其奸吗?然而已离不开他敛财。朝廷虽富裕,却失了民心,才有了靖康之事。林阁老,此为前车之鉴,你之相才吾所不及也,但如何有才干也当仰天子鼻息方能有所作为。为人臣者庸而误,误小,以奇而误,误大啊!”

    沈一贯的话确实有道理,对当今皇帝的信心,林延潮并不认为会比宋徽宗强多少。

    林延潮失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树春,沈阁老太过忧心了。”

    沈***:“林阁老,沈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你之才干足可抚世,但眼下不得其时,故而处置国事当以静摄为上。当然有日你为元辅权倾天下时,就当我这番话没说过。”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突道:“听闻沈阁老有一子极有才华,为朝野公认进士及第不成话下,此事可有?”

    沈一贯一愣然后道:“林阁老说得是吾儿鸿泰吧,确实有几分才华。”

    林延潮道:“那他现在何处?”

    沈一贯惋惜道:“他千里从浙江至京师要赴会试。但吾鉴于当年张蒲州,申吴县其子中式,被魏,李弹劾前车之鉴,于是不准他参加会试,为了此事…小事一桩不意入宗海之耳。”

    林延潮道:“沈阁老,父子情重,人伦事大,不如让令郎参加,若朝野有人议论,我来担之。”

    “此事不敢承林阁老之情。”

    林延潮见沈一贯虽是拒绝,但神色有几分意动。

    但见林延潮道:“沈阁老我知你之情操,但这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何况这阁外之人看我们似不和,但你我都知,和则必去一人,唯有不和则可两自相安。但是咱们私下间大可不必如此。”

    沈一贯面上点了点头。

    数日后,张位重新复出。

    但不久张位遭御史刘道亨弹劾,历数张位数十条大罪。

    此事起因在南京工部主事赵学仕,因为牟取私利被侍郎周思敬弹劾,吏部准备将他贬至边关。

    这赵学仕是谁,大学士志皋族弟,他被坐事议调如何能忍。

    赵志皋致信张位,并言自己致仕在即,在朝中人微言轻,各部官员都不把他放在眼底,所以请他帮忙。

    张位也是为了赵志皋早些离去,于是写信给吏部文选郎唐伯元让他手下留情。

    哪知唐伯元根本不买张位的面子,还举出赵学仕在南京种种不堪之举。

    张位闻此大怒,当即出手将唐伯元贬为饶州通判。

    此事一出捅了马蜂窝。

    给事中刘道亨仗义执言出面弹劾张位数十大罪,张位被弹劾后,向天子辞官。天子为了挽留张位将刘道亨罢官。

    而赵学仕也免去从重处罚,仅仅是让家仆代为受过。

    此事一出,不少官员义愤填膺。

    当时户部尚书张养蒙、邓光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官员去文渊阁请罢免赵学仕,恢复唐伯元的官职。

    张位知道这些人曾与孙丕扬,吕坤交好,在朝中都属于清流,出了名的反对内阁。

    事后御史朱吾弼弹劾吏部侍郎赵参鲁包庇赵学仕,给事中戴士衡又弹劾文选郎白所知赃私。

    这时吏部尚书蔡国珍终于坐不住,他出任吏部尚书虽为张位所推举,但现在先是文选司郎中唐伯元被弹劾,现在连吏部侍郎赵参鲁,新任文选司郎中白所知也被弹劾,他如何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上疏天子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请求将他罢免。

    天子如蔡国珍所愿将他罢免,又以结党的罪名罢了吏部二十二名官。

    若说之前陈有年,孙丕扬等也罢了,但蔡国珍是个老好人,却也不容于张位,再加上被罢二十二名官员,满朝上下对张位骂声一片,言其招权示威,将所有过错都归于张位一人。

    此刻张位宅中景象可谓一片惨淡。

    礼部侍郎刘楚先、右都御史徐作、右庶子刘应秋、给事中杨廷兰、礼部主事万建昆等坐于下首。

    但见张位负手叹道:“我在京中二十年,早已灰心,京师乃天子脚下,却不见盛世气象,这叫号冻殍者却充满天街。”

    “朝廷设蜡烛,幡杆二寺给予救济又如何?但所养贫人不及万一,以往许阁老每次上朝都载钱装车,遇到乞丐撒之遍给,京中百姓竟传为美谈。观一叶知秋,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大明究竟还能有多少年的气数。”

    刘楚先道:“次辅不必如此,眼下蔡太宰已去,已不敢再有大臣质疑。”

    张位摇了摇头道:“满朝议论我自不放在眼底,怎奈天子步步相逼。朝鲜铸银币之事,天子非用六银四铜,此刻本辅再是不许,则上下不容了。”

    “眼下如之奈何?”张位看向众人。

    众人都是不语。

    其实张位明白,自己肯在此事上向天子稍稍退让一步,是可以继续为次辅的。但也只是暂时,满朝官员已对张位十分不满,颇于清议舆论,他唯有如王锡爵那般离开,否则必然身败名裂。

    但见张位转身道:“今日局面已没有一个全身而退的办法。但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众人惊道:“次辅何意?”

    张位正色道:“眼下唯有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方可扭转士心民心,也可保我子孙退路,若一旦天子不御准,唯有兵行险招!吾此计出自樊,戴二位。”

    但见戴士衡,樊玉衡对视一眼,一并言道:“难道次辅非要用此下策吗?”

    张位毅然点了点头。

    两日后,知县樊玉衡上疏,陛下既爱郑贵妃,当打算好妥善处之。

    当今天下无不以册立之稽归过郑贵妃,而陛下明知如此,又成其过。陛下将来何以托贵妃于天下?由元子而观陛下不慈,由贵妃而观陛下则不智,无一可者。

    愿陛下早定大计,册立、冠婚诸典次第举行,使天下臣民认为元子之安为贵妃功,岂不并受其福,享令名无穷哉。

    此疏一上,天子大怒欲杀樊玉衡。

    张位,林延潮,沈一贯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并求情,樊玉衡这才幸免。

    而又过了一段日子,一位自名为燕山朱东吉的人为吕坤之前所伤的《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然后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

    而此文一出,后被名为妖书。

一千三百九十章 召见

    万历二十六年会试。

    这一科可谓名士云集,不仅有学功书院的周如磐,曹学佺等名儒,还有如温体仁,侯执蒲,熊廷弼,袁世振,亓诗教,官应震等等当今名士。

    至于同考官中也都是翁正春,史继偕,周如砥,顾天峻,汤宾尹等朝中公认的饱学鸿胪之辈。

    其中东阁大学士林延潮作为正主考,当然若林延潮不曾入阁,沈一贯会是这一科主考官,但林延潮先至一步,沈一贯即要等到下一科了。

    但往往就是这一步之差,在官场上就是一辈子的事。

    至于副主考则是翰林学士曾朝节。

    曾朝节乃万历五年的探花,且是湖广人,当初张居正遭到清算后,满朝楚籍大臣都被牵连,唯独曾朝节无事。

    那因为曾朝节对变法持反对之见。

    现在曾朝节执掌翰林院,还被提为会试副主考,这都是沈一贯提议的,用意就是制衡林延潮。

    张位不在阁这一段日子,官场上风传三辅林延潮与四辅沈一贯二人矛盾闹得颇大,故而天子不得不请张位重新回阁视事。

    二人闹得不和,但沈一贯的儿子沈鸿泰却参加了这一次会试,不仅丝毫不避嫌疑,也不怕身为正主考的林延潮怀私心对沈鸿泰的打压报复,这倒是令不少人看不懂了。

    开考前数日,林延潮与曾朝节及众同考官们尽皆锁院。

    一直到开考前一日,林延潮与众官员们这才允许抵至贡院。

    礼部于贡院宴请考官,林延潮与作为监临官礼部尚书于慎行商议了会试流程之事。

    然后内外隔绝,林延潮与曾朝节在至公堂内闭门商议明日会试的考题。

    “总裁这一次会试题目虽名不见功利,但其五篇却篇篇不离功利二字。谋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如此题目岂非在教唆读书人厚利之心,如此取士如何对得起圣人之教?还请总裁三思啊!”曾朝节向林延潮苦口婆心地劝道。

    面对曾朝节的陈词,林延潮道:“曾总裁,这义利之辨为我儒门第一义。何为利?何必义?天下最大的义又是什么?”

    “本总裁以为这天下最大之义,就是社稷百姓之大利。大利即是大义,谋国为官不至道于此,其心可诛!”

    “圣人不言利字,是不以自利而害他利。好比商贾卖货于人,他是为了义吗?非也,他是为了利,买货之人是为了义吗?也不是,他亦为了利。人人之利合起来,就是天下之大利大义,这就是我等读书人应谋之之事!”

    曾朝节踱步道:“总裁,人人皆求利,但有人才长,有人才短,何谈一个均字?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人心就乱了。”

    林延潮道:“难道不言利就得利,天子就不乱了吗?当今早已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你我又何必掩耳盗铃呢?”

    但见曾朝节还欲再争,但见林延潮脸已沉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是懒得继续用言语去说服别人。

    面对林延潮的凝视,曾朝节顿觉心底似压了一块大石头般,额上已是渗出汗来。

    尽管他是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但权势上还是不能与林延潮相提并论。而且林延潮是会试正主考,有最后之决定权。

    何况对方是林侯官,张居正势大时尚敢直犯其锋,张居正死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之复名位,自己的言辞又岂能令他动摇半分。

    但是本着一名读书人的‘良知’,还是令他心底有些不甘。

    房内二人一句话不说相持了一会,曾朝节终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一切按总裁之吩咐。但今日之事,就算曾某不言,以后千秋功过自有评说!”

    林延潮对曾朝节道:“如今天下已非圣人时之天下,一代必有一代之法,新政之事已为大势所趋,君不见朝野上下于变法之呼声越来越高?当然我等依着祖宗之法为之,再有错也不是自己的错,而依着新法为之,稍有差错也是自己的错。”

    “可是我等读书以圣人之言为经,却不可全拘泥于此,读书人每日作千篇一律的文章,整天老调重弹固步自封,又如何日新?如何新民?只要事事依着为百姓求利,为天下求义为之,此为仁也!”

    林延潮说,此刻心间砰砰直响,犹如大鼓擂动。

    古往今来变法必有阵痛,即便是温水煮青蛙也有反噬一日。

    他知道这一次题目一出,必然是惊世骇俗,引起官场上的震动,但这还是次要的。

    他将要面对的是千百年之积习,天下读书人的众口。

    林延潮仿佛又看到了一座高山立在了自己面前。他又怎么不惧人言,这一刻他将何去何从?这一刻他又何尝不是在如履薄冰。

    当年董仲舒将儒家与法家经义融合,这确定了两千年封建之制。

    而今他要将义与利融合,但是林延潮不能一开始就这么说。

    没错,后世会告诉你走得这条路是对的,但在这一刻,他也不免自己怀疑起自己来,这一步跨出去到底会如何?要破除积习,何谈容易。

    次日。

    会试开考。

    林延潮默然坐在至公堂前的公座上,审视整个考场。

    眼下考场上空无一人,但他的精神不是太好。

    到了临场最后,他还是改了两道题目,两道皆五经题。这并非是因曾朝节的意见,而是他一开始的决定。但对于曾朝节而言,倒似自己争取来的。

    本来昨晚七道题目已是下发给众同考官,并刊印为考卷了,而今日早上又改了一番实在令人感觉到有些不同寻常。

    不少同考官由此可以感受似‘高层’上面有所斗争,对于如何命题也在反复。

    但至少昨晚拿到七篇题目有些担心的同考官们,心底也是舒了一口气,但仍不轻松。

    五经题虽说删减两道。

    但从头三道四书题也是可以明白考官的用意。

    这第一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是则平。

    此出自于大学。

    第二题,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此出自论语。

    第三题,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此出自孟子。

    本来还有如易经两题。

    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财。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

    其余的经义题也是如此,但今日已尽数修改。

    众考官们昨晚拿到题目时已经不淡定。林延潮出得这几道题,任何一道题目在会试中出现都不稀奇的,但合在一起出现,那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众考官们即便是支持事功变法的,看见此三题也是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他们不知考完后朝野会是如何一个态度,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心底都有些不知所措。

    至于考生们如何是想,他们已是不太在意。

    然而如何对这考题作答,才是三千举子们要最切乎自身的事。

    龙门一开,考生们陆续到场。

    午时卷子已下发至每一名考生的手里。

    但见考棚里一位名为温体仁的二十多岁读书人,待看到考题时也是吃了一惊。

    温体仁是浙江乌程人,容貌极英伟,可以称得上美男子。

    通览全部后,温体仁坐在考房里久久不能下笔。

    但见左右考生再如何这时候也是已经开始撰文了,但温体仁却没有如此,而是重新审视起题目来。

    温体仁见这第一题,生财有大道,这题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却是最要害的。

    为何这么说?

    因为这道题考过。

    哪一年考得?

    嘉靖二十六年。

    对于读书人而言,背昔年会试范题程文是基本功,所以温体仁能够一眼看出不奇怪。但是这在科举考试中是基本不可能出现的,而且还是朝廷最重要的会试中。

    那么身为主考官为何要出这一题呢?

    因为嘉靖二十六年那年,张居正中进士。

    到今天这个考场来的读书人大多背过这篇大明第一权相的程墨范文。

    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盖务本节用,生财之道也……

    没错,这就是张居正写的。

    不过今日的考题加了‘生之者众……是则平’这一大段话,考生再照抄张居正的范文是不行的。

    但主要今日重新提之又是什么用意呢?

    林延潮以为张居正平反而拜相,今日提此就是要为‘新政变法’正名了。

    这也就是孔子说得,必得其名。

    所以这一题要从变法上答。而林侯官主张变法在于通商惠工,那么生财有大道,即谋利也。

    义,利也。这是墨子之言。

    尽管不是儒家经义,但剑走偏锋可以令考官耳目一新。

    温体仁稍稍有了思路又看下一题,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圣人言只要能求富贵,那么给执鞭之事也是可以为之的。

    执鞭就是仆役之事,圣人连仆役都不以为下贱,又何况于工匠,商人。

    此可以引出四民平齐,太祖定下的贵农贱商已是过去,只要是百姓所好为之,又有何不可。

    周书曾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所以破题可以从此开始。

    温体仁想到这里精神一震,继续看到第三题‘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这题倒是最容易了。

    这不是管子所言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

    新民报上月为管仲正名,已令不少考生从中观得风向,他们本以为会将管子这一句话放在策问中考,没料到却用在四书题中。

    当然这一句话是孟子说的,但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吗’都是一个意思,其宗旨都在于富民而教。

    这就是所谓的‘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是也。

    这每一题都与林侯官主张的新政有关。

    考棚之内,三千考生下笔疾书。

    林延潮这一日从诸考官中的态度中略窥一二,欣喜有之,畏惧有之,反对有之不过很少。

    但朝中那帮清流,以及御史台,又当如何?

    可是剑已是出鞘,没有回头路了。至于有些考官考生不淡定也就由着他们不淡定好了。

    林延潮率众考官走下考场,检查考生卷子。考生们都在平静地作答,就如同平时一样。林延潮看了几十份卷子,但见年纪稍长的都答得很保守,至于年轻举子们就答得很合自己心意。

    当林延潮走到温体仁的案前,先将他卷子看了一遍,心底微微惊讶。他仔细看了一眼这考生,但见对方相貌极好,见自己看来微微颔首,态度不亢不卑。

    身后曾朝节也是将对方文章看了一遍,心底惊叹不已盛服其才。

    林延潮,曾朝节随后离去,到了无处人曾朝节问林延潮道:“方才那读书人文章如何?”

    林延潮道:“文章很好,句句切中题意。”

    曾朝节也高兴地点点头道:“我也觉得此子文才盖世,可冠这一科。”

    林延潮回过头看了曾朝节一眼笑道:“莫要说得太早,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文章。”

    “哦?在总裁心底,什么是好文章?”

    “好的文章似大川归海,洪炉炼过,读来有澎湃金铁之意。此人文章好是好,但却似全而缺,充其量是蔡京之才而已,但就算如此也算难得之才了。”

    说完林延潮抚须笑了笑,寻又暗叹,何人可继我衣钵?

    三场考毕。

    考官们议卷论卷,最后定出名次。

    其间林延潮很少说话,只是评卷之前对众考官们道了一句,国家社稷之将来,皆权衡于诸公,还请诸公秉持公心,想一想当初自己困于场屋之时!

    说完林延潮即作壁上观。

    考生名次主要由曾朝节与众同考官们各自议定。

    其间不免几个同考官为各房里卷子争一争名次,林延潮最后调解几句,所言无不公允,众人皆服。

    现在横鉴堂上,二百九十三名考生的卷子皆按事先议定的名次铺满大堂上。

    屋内四周红烛高举,照得满堂皆红,考吏一个个拆卷唱名,然后由书吏填名榜上。

    烛火下,曾朝节与众考官们各个面有喜色。名次已定,他们也不再彼此面红耳赤争辩个什么,这一刻他们神情放松,有说有笑。

    林延潮闭目听着官吏们唱名。

    正所谓取法乎上,得其中也,取法乎中,得其下也。

    若一开始即言事功,反对的人就会抨击事功,若提一个利字,众人抨击利下,事功便容易接受了。

    这即是他的用意与苦心了。

    会元卷出了!

    林延潮睁开眼睛,但见曾朝节与百官们一脸高兴地向自己贺喜。

    “何人?”

    “莆田周如磐!”

    林延潮笑了,此吾门生矣。

    外面官员定然会质疑,但议定名次林延潮时不置一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此御史还能有什么说辞。

    林延潮从椅上起身来到榜单前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然后点点头对左右道:“文运昌盛,文脉传承,此是国之盛世,传令将此速送至礼部张榜公布!”

    “谨遵总裁钧旨!”

    曾朝节与众考官们同声答道。

    众官答完但见堂外夜空,一道烟花腾起,于夜空璀璨绽放。

    众官员们都是一笑,填榜之时,早有小吏将堂上的名字往外通风报信,让报喜人前往考生那道贺,故而这还未到礼部张榜,早有举子知道了及第的消息。

    大家也是这么中进士过来,对此陋规不过置之一笑。

    林延潮也是笑了笑,但见一道又一道烟花,从各处陆续升起,给这漆黑如墨的夜空带来了一点点光亮。

    京师里不知多少人正经历着人生的大喜大悲,而于国家而言,他们代表着将来。

    林延潮抚胡望之夜空,从前路迷茫之中,看出了一丝希望了,无论将来如何,他始终对这个国家怀有信心。

    顺便说一句,沈一贯之子沈鸿泰高中第七名。

    文章里他对新政变法表露出坚定支持的态度,与他爹的政见大相径庭。

    放榜后,林延潮从贡院返回府中。

    锁院一个月未见家人,自令他十分牵挂。

    这才回到府中,林延潮却见情况不对,但见府门前后都是着飞鱼袍,手举火把戒备的锦衣卫。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己的考题之事传出去,遭到御史弹劾,而令天子……

    林延潮此刻心底一沉。

    轿夫问道:“相爷是否停轿?”

    “不必。”

    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

    林延潮来至府前下了轿子,但见来迎接自己的不是陈济川,而是一名锦衣卫上前道:“锦衣卫千户莫嘉宾见过阁老。”

    林延潮看着他问道:“此何意啊?是骆金吾的意思吗?”

    莫嘉宾躬身行礼道:“启禀阁老,指挥使大人也是奉命而为。近来京师中妖书风传,皇上恐有奸人作乱,故而特命卑职率锦衣卫来护卫阁老及家人。”

    “阁老放心,此地万无一失,只是事情还未水落石出,这几日内还请阁老与家人不要外出。”

    “妖书?是何妖书?”

    “回禀阁老,这此非小人所知,只知南镇抚司与东厂已全力稽查此事。”

    “那么其他几位阁老与大臣呢?”

    莫嘉宾一犹豫,但见林延潮露出微微不悦之色。然后莫嘉宾赶忙言道:“回禀阁老,赵,张,沈三位相公皆有锦衣卫护卫,以策安全。”

    林延潮心知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软禁了。莫嘉宾三言两语,还是将妖书之事的来龙去脉与林延潮说清楚。

    大概就是京师有人散布一封妖书,语侵郑贵妃以及数名当朝大臣,论及储位,此事牵连甚广。

    林延潮明白这是猜忌多疑的皇帝认为此事背后有自己几位内阁大学士指示,故而派锦衣卫先软禁他们几人。

    林延潮心底虽怒,但面上点点头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劳莫千户了。”

    “不敢当。阁老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小人。”

    “好。”

    莫嘉宾松了口气退后三步向林延潮行礼,然后林延潮这才返回府里。

    府门一开,陈济川已等候在此。

    “相爷!你终于回来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府中已被软禁几日?”

    “已有五日。不过老爷放心,府里一切安好,下人们也没什么惊慌,这多亏夫人操持得当。”

    林延潮心底一松,点点头道:“好。”

    说到这里,林延潮来至卧房外,从窗外望去但见林浅浅与林用,林双已是睡下。

    林延潮驻足看了一会方才离开至书房休息。

    一盏油灯点上照亮书房,自入阁以来,林延潮处理公务至深夜,在书房睡上一觉已是平常。

    因妖书案,可知皇帝对内阁不信任至此,林延潮虽未参与此事,但不免心灰意懒。

    架上案上满是书卷公文,随意搁至到处都是。

    林延潮查找公文时,随手一碰但见一卷书掉落在地。

    拾起再看却见是《太岳张文忠公集》。

    记得当初刘楚先托林延潮为《张太岳先生诗文集》作过序,当时林延潮怕担风险拉上沈鲤一起作序。

    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而此书是由张嗣修、张懋修二人整理编撰而成,遍录张居正诗文书牍奏疏等。

    此文原名《张太岳集》,但去年就改作了《太岳张文忠公集》。

    书成后,张嗣修、张懋修一并至府上,恳请自己为《太岳张文忠公集》作序,林延潮答应了。

    但见文章写道。

    国家于辅弼之臣,笃始终之谊。百凡经理,起衰振隳,运天之佐,实盛世之贺、中兴之象!汉之丙魏,唐之姚宋,宋之范韩,我朝前则三杨,后继之,无以如公者也。

    此张文忠公序也。公讳居正……既以通识时变,勇于任事。运帷幄于珠玑,经纬业于北斗,其道如此。而今见诸文字,后学读之精悍激励,足以立懦廉顽,使人气壮。

    当时事,公立于朝,锐意志匡,艰任巨繁……然位重多危,功高取忌,谋身近拙,虽许国之忠,难逃罹灾,惜哉!幸天恩涤荡,圣泽增崇,得全公之嘉名,复褒功业,天下为之颂。此史笔之幸乎?此天下之幸也……

    读至此林延潮翻过一页。

    盖公雅抱殿邦之略,手扶日月,才比韩忠献、策比武侯,受两朝之顾命……

    今子孙索序于余。余自辞词馆,十五年矣,今别公亦十五年已。余不才,碌碌于位,诚可愧公之冀望。强颜而序公集,岂敢曰知之乎!

    最后落款东阁大学士后学林延潮撰。

    看到此处,林延潮有些欣慰。

    今夜林延潮心有所感,决定拾起张文忠公集掌灯夜读。

    入阁为政这一年来的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他此刻余惊之时,读张文忠公集时总算稍稍一安。

    次日,林延潮看到了那篇妖书。

    妖书是一名自称朱东吉的人所写,这名字也很内涵,意思是朱家东宫太子一定大吉。

    此文起于吕坤之前所上的《闺范图说》,后来吕坤又上了一疏为《忧危疏》,大意是劝天子节约开支等等劝谏的话。

    于是朱东吉为《忧危疏》作跋文,故而又名为《忧危竑议》,意思就是将吕坤《忧危竑议》里内涵的意思告知天下。

    文章由朱东吉与人一问一答而成。

    疏内写得是绘声绘色,而且内容极翔实,初读起来实不像栽赃陷害之词。

    吕坤上《闺范图说》被指为虽无易储之心,却不幸有痕迹。

    另一人问说,不对啊,吕坤是正人君子,怎么能干出这事?

    朱东吉说,吕坤为谋吏部侍郎行道,又恐礼部侍郎朱国祚捷足先登,于是结交宫闱。说起来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中间怕大家不知道《闺范图说》讲什么,于是又说了一遍里面所记载的明德皇后由贵人进皇后。

    然后还说了吕坤进疏的时间地点。

    当时大内失火,中宫减膳,天子居住在郑贵妃殿内。这正是郑贵妃以妃进后的良机,于是吕坤乘此时进书,可谓正值其会。

    另一人问,听说当时郑贵妃给了吕坤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有人亲眼所见是吗?

    朱东吉说,诶,这是贤妃敬贤之礼,却之不恭,这点上我们是可以理解的。

    另一人问,但吕坤上的忧危疏里,遍列天下大事,却为何偏偏不谈立储之事。

    朱东吉说,你见事太晚了,眼下大事未定,一旦册立储君,归之在谁?

    另一人说,没错,听说吕坤曾在宫里散布言论,说皇长子之命不过清淡藩王,皇三子之命却为太平天子。

    朱东吉说,没错,想想管仲,魏征,再想想公子纠,李建成,人各有志,做人不可以太苛责别人嘛。

    另一人叹道,吕坤如此作为求吏部侍郎不得,连本职刑部侍郎也干不了,最后功亏一篑。

    朱东吉说你见识太短浅了,非常人成非常之事,我等岂能以成败论英雄,大事未定,这策国元勋终有召起之日。

    另一人道吕坤如此下作,你还为他作跋解释什么?

    朱东吉说,你知道什么,外戚郑承恩、户部侍郎张养蒙、山西巡抚魏允贞,以及邓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九名官员对吕坤都评价极高,要以母以子贵为旗帜,共建奇勋呢!

    据说天子接到此疏时气得发抖,直接将此疏掷于地上口称妖书!

    其实林延潮也明白,这所谓妖书实在是破绽百出。

    但因言东宫之事,无论皇长子,皇三子,郑贵妃,还是宫里各个大臣无不自危。最后才有了锦衣卫监视林延潮等几位内阁大学士之事。

    妖书案在京中最近必是传得沸沸扬扬,但自己锁院一个月竟丝毫不知。

    如此看似自己有‘不在场证据’,但按阴谋论成风的官场而言,反而有嫌疑在身。

    林延潮于府中静候天子圣裁,这殿试在即,肯定不用多久就有结果了。

    果然三日后,林延潮一大早即被召入宫。

    林延潮被带入内廷,来至西六宫中的启祥宫。

    原先天子住毓德宫里,但住得不舒服,于是搬至了启祥宫,而眼下被焚毁后三殿也正在由工部施工重建。

    这启祥宫原名未央宫,因嘉靖皇帝的生父明睿宗朱祐杬生于此,故于嘉靖十四年更名启祥宫。

    启祥宫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前后出廊。外檐绘苏式彩画,门窗饰万字锦底团寿纹,步步锦支摘窗。

    林延潮来此后,一名内监即迎上来道:“小人见过林老先生,陛下还在后殿休息,请林老先生先至偏殿候驾。”

    林延潮闻此道:“好。”

    说完林延潮拿了一块玉佩放在对方手底。

    进偏殿后,即有内监来升了炭火。

    这里没有地龙,故而要靠炭火取暖。

    林延潮站在炕边打量殿内摆设,这时御膳房的太监送了一桌子的茶食摆在下首的炕上笑着道:“陛下还在更衣,请林老先生先用膳。”

    林延潮点点头顺势坐下,但见御膳房的早膳实在……实在是太油腻。

    除了几样甜腻的面饼茶点外,大多是清蒸肉、猪屑骨、荔枝猪肉、鲟鳇鲊、蒸鱼、猪耳脆、煮鲜肫肝、玉丝肚肺、蒸羊、燌羊等等肉食。

    林延潮皱眉道:“平日早膳都是如此荤腥?”

    内监答道:“皇上喜之。”

    林延潮摇了摇头心想,难怪天子……

    内监看林延潮似不喜欢,立即挥手道:“撤下!”

    片刻后内监又端了一桌茶点,茶点很精致的,大大小小有二十几样菜。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于是端起一碗粥来,粥还很是烫手。他喝了一口粥,再拿起一快糕点就着吃了。

    明朝大臣规矩不像清朝那么多,皇帝赐食每样吃个一点,不敢多吃,这样的事是不存在的,正常表现就好。

    林延潮喝粥吃茶都有内监在旁侍奉的,吃了一碗即撤下一碗,随即外头又捧了一碗新鲜出炉的茶点来,没有一样重复的。

    林延潮每碗都吃得很干净,外头两名御膳房的火者不由感慨,林老先生俭朴至此。

    内监见林延潮甚喜‘玛瑙糕子汤’,当即又命人再作了一碗。

    吃了这么多,林延潮方才舒坦,手抚长须肚子微微鼓起。若每日都如此吃,自己的体型早晚要往狄仁杰那样发展了。

    林延潮忽问道:“其他几位阁老到了没有?”

    内监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然后伸手朝外指了指。

    林延潮心知有异,于是起身来到窗边,但见一人正跪在正殿前的青砖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武英殿大学士张位。

    见此一幕,林延潮不由脸色铁青。

    “这是怎么回事?”

    “张老先生一至,陛下即命他如此了。”

    林延潮神色一凛,天子故意让自己看这一幕,这是什么用意?

    正说话间,但听远处传来一连串咳嗽声,但见首辅赵志皋出现在殿门处,左右两名火者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赵志皋蹒跚行至张位身旁,驻足看了他几眼,正欲说话又大声咳嗽了起来。

    赵志皋咳得满脸通红,几乎气也喘不上来。

    张位抬起头看了赵志皋一眼,脸上满是讽刺冷笑。赵志皋见此一幕,摇了摇头,悠悠一叹然后举步往殿上走去。

    “林老先生,还请你在殿内稍等。”内监向林延潮提醒道。

    赵志皋进入殿后,张位还是在殿外跪候,过了好一阵,但见陈矩步出殿外在台阶上道:“张老先生,请入殿陛见!”

    张位这时才从地上起身,举袖拂了拂膝头,然后僵着走上大殿。

    陈矩降阶问道:“张老先生,是否要相扶!”

    “不必!”张位硬着声言道,然后走进殿内。

    张位入殿后,林延潮即从窗旁离开回到座位上。

    这时又过片刻,内监前来相请道:“林老先生,陛下召你觐见。”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也好!”

    说完林延潮走出偏殿,正巧从对面偏殿处,一名着蟒衣的大臣也是相向行来。

    此人正是沈一贯。

    他见到自己时,面上也有一丝错愕。

    随即二人都明白了过来。

    林延潮与沈一贯各自点了点头,然后一并走至殿上,期间二人不交一语。

    二人步入启祥宫正殿时,但见屋子站着跪着很多人。

    天子高坐在正中的地屏宝座上,看不出喜怒来。

    天子而下赵志皋坐在宝座左手侧的花梨木高背椅上。赵志皋神色有些憔悴,但他平日都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到底有多憔悴故而也看不出。

    天子右手侧坐着则是郑贵妃。郑贵妃凤目圆瞪,看起来极不好惹的样子,而目光中也有几分不善的意思。

    至于张位负手站在殿中一旁,看起来格外眨眼。张位神色冷峻,似有桀骜之色。

    张位身旁所跪的不是旁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提督东厂的张诚。

    作为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此刻张诚跪伏在地,头垂得极低,身子有些发颤。至于皇戚郑承恩,田义,陈矩都站在一旁,神情不一。

    殿内早已是剑拔弩张之势,现在又多了林延潮,沈一贯二人。

    PS:这篇林延潮作的《太岳张文忠公集》序,由书友propheta代为创作。

    全文在评论区,文中篇幅所限,没有全载。

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定策之功

    启祥宫。

    自上一次为张居正平反后,这还是林延潮第一次见天子。

    按照惯例,明朝阁臣入阁时,天子一般会赐见一面,以示亲近。

    但是碰上宅男天子当朝,这条规矩就不存在了,如陆光祖,陈于陛等阁臣因此甚有微词。

    陈于陛甚至入阁后至死也没见着天子一面。

    林延潮倒是见得挺多,但区别不大。但一年不见,林延潮不料是因一封妖书见到天子。

    而在场的大多数人恐怕也是没有如此料想到。

    眼下妖书闹得是人心惶惶,任何大臣牵涉进这样事,换在朱元璋那会无论有没有嫌疑,恐怕都要先杀了再抄家。

    对于当今天子而言,以他当年整治张居正的手段而言,恐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自古以来,因无端被牵涉进议储之事而枉死的大臣,不知有多少。

    林延潮知道在场之人都是恨不得立马在天子面前剖析心迹,于此撇清干系。

    他方才进殿时与沈一贯交换了一下眼神,自己刚取了他儿子为第七名,二人就算有再大的矛盾,也不是在这时候相互拆台。

    林延潮,沈一贯站定向天子行礼。

    他心知方才入场顺序,大臣赵志皋先进必是先有一番说辞,然后是张位,再次则自己与沈一贯,这样安排手段显然是防止大臣之间串供。

    天子目光严锐道:“田义,你来替朕问话!”

    “是。”

    秉笔太监田义站出来,目光之中颇有得色,他向林延潮,沈一贯问道:“咱家斗胆代陛下问林先生,沈先生,可知妖书之事?”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臣略有所闻。”

    沈一贯也是附声言道。

    “事先可曾听闻一二?”

    林延潮道:“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锁院之中,不曾听闻半句。”

    “哦?”田义看向沈一贯问道:“听闻妖书事发前,沈先生一直辅佐张先生在阁?”

    沈***:“回禀陛下,微臣一直在内阁辅佐次辅处理国事,但是所议所论都有人在场,文渊阁里诸位阁吏都亲眼所见,除公事之外并无半句私语。”

    张位听沈一贯之言,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面色铁青。

    “此言不虚?”

    “回禀陛下,微臣无半字虚言。”

    “怎么沈先生与张先生私下没有半句话,难道平日不睦吗?”

    沈一贯答道:“回禀陛下,微臣心底只有国事,文渊阁乃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并非是阁臣间叙私交之处,故而臣与任何阁臣都没有私交,不仅是与次辅一人如此。”

    田义闻言看向天子,但见天子点了点头。

    田义又向林延潮问道:“妖书事发先后,林先生却在锁院之中,为何如此恰巧?”

    林延潮心底冷笑,果真不在场证据反而成了疑点。因为一个妖书案,竟成了天子用来逼迫阁臣站队的案子。

    在这样大案之中,真相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赵志皋,张位肯定都先表态了。

    但他们表态如何?从田义的话里可以看出张位定然是站了太子一方,反对郑贵妃。

    赵志皋如何不知。但他的态度很关键。

    赵志皋的态度,又取决于张位,林延潮,沈一贯的态度。

    现在沈一贯反对张位已是划清了界限。林延潮的表态即显得举足轻重,一旦自己落井下石,张位肯定难以幸免。

    但自己若是支持张位,说不定就被一网打尽。

    所以林延潮猜测赵志皋之前是如何表态的。

    他与张位不和,落井下石的可能性很大,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若他支持了郑贵妃,难道不怕皇长子登基为皇帝后被清算吗?满朝清议舆论的口诛笔伐吗?

    此刻已容不得林延潮多想,但见田义近了一步道:“林先生,为何不言?莫非心虚?”

    林延潮看了一眼天子,然后对田义道:“田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知道也是心虚吗?”

    田义笑了笑道:“哦?林先生入阁近年与张先生十分交好,在多件事上有所默契,比如之前银币成色之事就是先生的主张?”

    林延潮道:“祖宗制度,内阁阁臣同寅之间,当协恭和衷,以事上而风下也。若说交好,我与张次辅确实是依着朝廷规矩,同心同德以报效陛下的知遇之恩。何况之前田公公与司礼监掌印张公公之间不也是交好吗?”

    田义干笑道:“林先生,你不用冲着咱家来。咱家只是为陛下问话,至于张公公的事,咱家与陛下另有交代,不劳动问。而今咱家只问银币的事。”

    林延潮道:“银币之事,涉及朝廷机密之事,此间有外人,还请先屏退答之。”

    说完林延潮看了郑贵妃,郑承恩一眼,言下之意众所皆知。

    有人道:“陛下不必再问了,大臣林延潮与作妖书者乃是同党!”

    此话正出自作壁上观的郑贵妃之口。

    林延潮听此看向郑贵妃神色冷峻。

    林延潮道:“敢问皇贵妃,你有何证据,指责我为同党?”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你心知肚明。”

    林延潮道:“臣不知妖书,倒是知道闺范图说,敢问一句,此书是不是皇贵妃续作?”

    郑贵妃冷笑一声道:“本宫就知道你们这般大臣,会将一切都推至本宫头上。今日本宫正好说个明白,这每岁宫中所进之书不知多少,而这闺范图说之书乃陛下于乙未秋赐予本宫,本宫捐赀重刊有何不可?”

    “至于妖书拈此为发端,奸贼假托此书实包藏祸心,幸陛下圣度如天,明察秋毫故才没有责怪本宫。”

    郑贵妃说到这里,一副觉得自己有道理的样子。

    林延潮道:“哦?陛下赐书之意,是望贵妃古之贤妃和睦修德,以睦宫闱。”

    “但微臣读此书时记得贵妃娘娘重刊曾于书前作序。其中有一句话‘近得吕氏坤《闺范》一书,是书也前列《四书五经》,旁及诸子百家,上溯唐虞三代,下迄汉宋我朝,贤后哲妃贞妇烈女,不一而足’。”

    “这汉宋我朝四字犹值得商榷,吕坤刊此书时止载至宋朝为止。但贵妃娘娘后刊此书增补了十二人,其中贵妃娘娘本人也在其中,而序中贵妃娘娘又以贤后哲妃自誉,岂是陛下之原意?”

    “放肆!什么时候轮到你质问本宫?”郑贵妃拍桌怒道。

    林延潮闻言不屑笑了笑道:“吕坤不敢问之,百官代为问之,百官不敢问之,微臣代为问之,若微臣再不能问,那就要天下众口,史书青笔来问之了。”

    郑贵妃凤颜大怒。

    殿内众人都是好笑,本是田义质问林延潮与张位是否结党,但不知为何却被林延潮引到了郑贵妃身上,这好一顿抢白,引经据典,有证有据,实令郑贵妃狼狈不堪。

    当然在场之人于政治斗争上都是高段位的,唯独郑贵妃不熟稔文官斗争里龌蹉这一套,故而林延潮挑了一个最弱的对手,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这一下子局面都变过来了。

    林延潮道:“皇贵妃,臣没有他意思了,所谓妖书,不过捕风捉影之词,切不可宫外未乱,宫内已自乱阵脚。”

    田义道:“林先生,若真是捕风捉影之词也就罢了,陛下只担心有人利用此事来为表面文章,在朝中藏得更深。故而此事必须严查,必须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郑贵妃有田义下场壮胆,立即道:“陛下,田义所言不错,这是外面文臣求胜朋挤异己。虽诬及宫闱,也在所不惜。好好一个清平世界,化为戈矛角斗之场。眼下唯有先发落首恶,然后再追查余党!”

    所谓杀人者诛心是也。

    林延潮冷笑,但这时候自己不可再出面硬扛,唯有先观望才是。

    但是一直不说话的赵志皋开口了:“皇上,贵妃娘娘容禀,宫闱之事素来波及深远,此事又牵涉到议储立储之事,实令老臣想起了汉朝的巫蛊之祸啊。可是话说回来那些离间君臣,父子亲情的奸人也不可放过。”

    “故而老臣以为既要严查,但也不可大张旗鼓,否则人心惶惶,众大臣们无以自处,动摇社稷之根本!”

    赵志皋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态度。准确说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时候国舅郑承恩开口道:“所谓清者自清,只要不为亏心事,又何必担心朝廷追查。”

    郑承恩这一次正名列妖书名单上,与张养蒙,魏允贞等人结为同党。

    这时候张位冷笑道:“我就奇怪了,怎么事情败落时发奸摘伏时一个比一个厉害,但平日事之的时候却一团和气,甚至于阿谀奉承,不知廉耻。”

    张位此言说得不少人都是脸色一白,特别是郑承恩本人。

    林延潮料想应该郑承恩曾有给张位好处。

    此刻张诚则道:“内臣执掌东厂,却至今不能捉拿作妖书之人,以至于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内臣失察之职,难辞其咎,但如赵老先生所言,此事不可大作张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郑贵妃道:“张诚,妖书在京中流传,妇孺皆知。但为何东厂至今不能有一个答复给陛下,实不是一个失察可以解释的。其实张诚你在袒护何人,陛下怎会不知?”

    张位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臣为千夫所指,还请恩赐自裁以示清白!”

    田义道:“张次辅,贵娘娘娘岂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只是你身处嫌疑之地,不图自辩,反欲一死了之,岂非让此事更没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张位于田义怒目而视骂道:“竖阉,本辅岂能容你如此栽赃陷害!”

    眼见一团杂乱,这时候天子出声道:“够了!”

    御座上的天子终于发话了,众人都是向天子请罪,以示御前失仪。

    “吵成这个样子,岂能吵出实情真相,又如何能水落石出!”天子怒斥道。

    天子胸口高高起伏,显然是圣怒非常。

    “林卿。”天子点了林延潮的名字。

    “臣在。”

    “诸臣之中,属你见事明了,也很敢说话,此妖书一案到底如何,你来说一说。”

    林延潮闻言,心知此话不好回答。

    妖书案来龙去脉要说明了很简单。

    天子当初赐给郑贵妃闺范图这本书的时候可能确实有些暗示,大意是你好好等待,将来会有明德皇后以妃进后之事。但是赐书之事只有天子与郑贵妃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于是郑贵妃将此书重刊,表面上是感激天子赐书之意,实际自作主张将名字列入其中,同时透过此书在官员们寻求强援。其实当初郑贵妃拉拢林延潮时,就用过这样的手段了。

    吕坤是名臣,最重要是与清议领袖沈鲤交好。郑贵妃借吕坤之名的,一个是因为吕坤官声很好,二来暗示清流大臣都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但是此事被张位抓住了。

    清流官员的立场,是既支持皇长子为储君,同时也批评皇帝与执政的内阁。张位入阁后,与吕坤这些清流官员即成死敌,但是他也拥护册立皇长子。

    所以当初他授意戴士衡弹劾吕坤,一个是搞倒搞臭这些清流官员,给他们按上一个两头下注的恶名。其二也是利用此事,斩断了郑贵妃在官员中寻求支持的打算,制造一等不利于她的舆论。

    之后吕坤罢官算是如愿以偿。

    现在又作妖书案(历史上妖书案时,张位已经罢官),罗织了魏允贞,张养蒙等政敌作为郑贵妃的同党。

    这件事不用张位和林延潮明说,林延潮都可以猜到他是幕后主谋,当然天子,田义,郑贵妃他们也都不蠢。不过张位在自己锁院的时候发动此事,也算给林延潮洗脱嫌疑。

    场上众人都有利益牵涉其中,唯有林延潮可以说真正置身事外,尽管田义方才还想拉林延潮一起对张位落井下石。

    林延潮想了一遍所有人的立场后言道:“启禀陛下,妖书之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其实要查也不难了。”

    “比如书中乃云,五十宝镪、四匹彩币,此贤妃敬贤之礼。既然贵妃娘娘赠吕坤钱财为十目所视,那么十目所视,非一人所视,宫中必有人看见,从宫中查一查即知道是不是子虚乌有之言!”

    郑贵妃听了点了点头。

    她根本没有送吕坤东西,闺范图说就是她一人重刊的。

    “还有书中所云,张养蒙、刘道亨、魏允贞等九人共谋大事,这九人乡贯不同,科第不一,甚至为官也不在一处,如何能结党,又如何能相互为盟约?查问一番也有真相。”

    “另外妖书中最大的破绽在于,闺范图说由皇贵妃刊于万历二十三年,而宫中遭遇大火是万历二十四年,书中称中宫减膳时,吕坤进书给皇贵妃,只此一事即可知全书皆一派胡言。”

    众人听林延潮说来都是点点头,同时也都舒了一口气。

    天子微微笑了笑向郑贵妃问道:“皇贵妃以为如何?”

    郑贵妃嫣然笑了笑道:“回禀陛下,臣妾以为林先生之言所谓明察秋毫,看来林先生不去刑部大理寺审查冤狱,着实可惜了。”

    林延潮心底大骂,这是要自己‘贬官’去担任刑部尚书,甚至大理寺卿吗?

    林延潮继续道:“启禀陛下,由此妖书可知,撰写之贼固有文采,也略懂宫闱官场之事,但所知不详,耳听附会成文。若是身居高位者授意,怎么会有此混淆,以至于贻笑大方。”

    天子皱眉问道:“那么依林卿的意思,就不要大举追究了?”

    林延潮道:“小民之言能掀起什么风浪,以微臣之见,不必明察可以暗访,最重要是安定人心。天家骨肉亲情,才社稷安危所在。”

    “不过微臣有一言,不得不斗胆直言,此妖书在京中流传如此之广,以至于人人于字面上牵强附会,望文生义,这都是因为储位空悬,东宫无主。若是陛下早立太子,何人会在意此书,此为陛下之过!”

    此为陛下之过!

    众人闻言,都是吃了一惊。

    林延潮骂完郑贵妃,又把锅往天子头上盖,何等熊心豹子胆。

    不过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今朝堂上恐怕唯有林延潮一人敢如此吧。

    但见天子也习以为常地皱了皱眉头。

    林延潮续道:“微臣冒死直言,而今唯有伏乞皇上大奋乾断,俯从群谏,早建皇长子东宫,并速举冠婚之典,谗言自然而然可息,其祸自然而然可杜,如此社稷幸甚,万民幸甚,天下幸甚!”

    这是要定策东宫了。

    众人心道。

    天子道:“林卿的意思,朕知道了。《闺范图说》是朕付与皇贵妃所看,朕因见其书中大略与《女鉴》一书词旨仿佛,以备皇贵妃朝夕览阅,此外并无他意。”

    郑贵妃闻言脸色苍白。

    “至于册立东宫之事,朕决定定在明年春,此事到此为止,若再有大臣妄图进言,议论储位,朕再推至后年!”

    我呸!又是这一套。

    林延潮心底大骂。

    但在场之人无不瞠目结舌,争了十几年的太子之位,就由林延潮今日办成了吗?

    天子目光又看向林延潮道:“林卿,你之所请朕已是办到,但朕的事,你需用心着力去办!”

    众人闻言都是羡慕地看向林延潮,此事若办下,恩泽享用不尽啊。

    林延潮却知,天子早已要立皇长子为太子,但对方居然拿此当人情送给自己,那也就意味着自己若不能为朝廷设立商税,就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但自己还能怎么办,只能面上笑呵呵,心底mmb。

    “微臣谢陛下隆恩。”

    天子又对地上伏着的张诚道:“张诚,东厂的事你就不要兼着管了,这彻查妖书的事交给孙暹吧!”

    张诚身子一颤,哭着声连连磕头道:“老奴谢陛下恩典。”

    大臣是可以怼皇上的,但太监却永远不行,哪怕是张诚。

    离宫后,张位与林延潮二人同行。

    张位对林延潮道:“宗海是否有空与我同游。”

    林延潮笑道:“次辅相邀哪有不从的道理,不知去哪里?”

    张位想了想道:“今日甚是烦闷,不如去悦翠楼吧!宗海以往去过吗?”

    林延潮道:“这不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楚馆?有所耳闻。”

    “哈,难道宗海真去过?”

    林延潮悠然道:“初至京城还未登科,当时与同乡曾往此楼一游,想了想已是有十几年的事了。”

    张位道:“吾也是如此,吾少负大志,但初至京师,不过无名小卒一个,踌躇满志时目睹满地繁华,不知如何自处。而今吾已白发苍苍,去这样的地方实已有心无力了。”

    林延潮叹道:“我辈有志于功名,但要荣华富贵不难,难得是如何不荣华富贵。”

    张位闻言大笑道:“好,好。”

    随即张位又苦笑几声然后道:“宗海今日就陪我去此繁华之地一趟。”

    二人当即一同前往。

    进了悦翠楼后,一路之间自见了不少莺莺燕燕。

    张位虽位高权重,保养有方,但已是六十有许了,倒是林延潮年纪合适。

    一路进来,自有不少女子投来目光,外头大堂也有宾客酒酣大醉,搂着女子大喜,正是一副销金窝的样子。

    二人进入一间雅间坐定,老鸨正热情地道:“两位客官……”

    张位打断她道:“你们翠悦楼的头牌是何人?让她来。”

    老鸨殷勤地笑道:“这位客官,好生不巧……”

    话音未落,张位身旁的仆从即丢了一锭银子。

    老鸨见桌上银子却是不接陪笑道:“这位客官真是不巧,咱们翠悦楼的头牌颜如玉颜姑娘今日有客在陪。”

    “无论如何一定要请来。”

    张位的仆从又丢来一锭银子。

    林延潮见此不由心道,这算是报复性消费吗?

    老鸨也是犹豫,但见张位颐指气使的样子,知道对方的身份,恐怕不仅仅是有钱的土财主而已。但对方这把年纪,估计也非争风吃醋什么的,只是讲个排场这样。

    老鸨笑了笑道:“客官,好大的手笔,奴家这就去看看颜姑娘,让她抽身来给客官敬一杯酒。”

    说完老鸨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入囊中,然后转身离去。

    张位喝了一杯闷酒对林延潮道:“而今因妖书案,张诚已是失势,取而代之必是田义此人。以今日田义清算我的架势,老夫就算没有妖书案也难安其位,辞相是早晚的事。现在轮到你了,宗海你入阁不过一年,即将当国,不似吾与赵兰溪在官场蹉跎岁月,而今熬白了头发,想干一番大事,也是有心无力,真是再羡慕你不过。”

    林延潮欲说话,张位又道:“什么是有心无力?吾羡慕读书做官之人故而立志,此为心也,但恨不能有始有终,此为力也,此为有心无力也。”

    说完张位举杯,林延潮默然片刻也是陪他同饮道:“次辅,吾本欲劝你,但你既说有心无力,我想起当年王太仓也与我这么说过。”

    张位叹道:“是啊,似王太仓这等君子从不争什么,越舍才越是得。”

    林延潮与张位说话之间,这时门一开一名貌美如花的女子在老鸨款款步入雅间。

    老鸨笑着道:“贵客来此,如玉失礼不能远迎,特自罚一杯向贵客赔罪!”

    颜如玉笑语嫣然的样子,正要饮酒。

    “且慢!”张位出声打断。

    除了林延潮外,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但见张位言道:“你是翠悦楼的头牌,除了以色事他人外,必有什么长处。这世上能出头者,必是忍人不能忍,能人所不能,你是忍也?还是能也?”

    颜如玉闻言微微惊讶后笑道:“这位客官说笑了,头牌不过是外人给的区区薄名而已,至于客官的话,在奴家看来忍就是能,能不就是忍吗?”

    张位闻言抚须大笑,对林延潮道:“宗海,你看这颜姑娘能否坐下来与你我喝一杯酒。”

    此话众人听了都是笑了笑,这等口气,难道这翠悦楼头牌还不能坐下来与他们喝一杯酒。”

    颜如玉一饮而尽后道:“两位客官失陪,如玉还有贵客。”

    张位笑道:“是什么样的贵客?”

    “是仓场侍郎的三公子,宴请来京的河道官员。”

    “无妨,”张位说完对一旁的仆役吩咐道,“拿老夫的帖子,给颜姑娘的贵客,让他今晚不要等了。”

    仆役称是一声离去。

    过了片刻,仆役回来默不作声站在一旁,也没说事情办妥了还是没办妥。

    但老鸨见此不安心,走出雅间正要吩咐几句,却见那位不可一世的仓场侍郎的三公子已是与几名官员,躬身站在雅间外的走廊上,一脸小心的样子。

    老鸨见此大惊,回身看去但见那位老者正与颜如玉谈笑风声。

    酒过三巡。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张位大笑吟诗后,端起酒杯道,“酒是二十年一酿的美酒,佳人自也是二八佳人,可惜老夫却不是二十年前了。”

    “正如今日之事,老夫是放手一搏,因为老夫知道没有二十年后了,若是当年老夫未尝不忍一忍,当然也为官低位卑时为不敢为之事。宗海,老夫真羡慕你,当此盛年,正是为国为民一展抱负的时候,揆地之任在你再好不过,但难就难在戒急用忍,守住本心二事上。”

    张位说完,一旁的颜如玉听了宗海二字,抬头频频目视林延潮,眼底绽出光来,但她知道分寸未出一语。

    林延潮道:“次辅醉了,宗海岂有这个本事。”

    “功名不醉人,人自醉也,酒兴到此为止,走吧!”

    说罢张位起身走出房门去,林延潮也离去,而颜如玉则恭身行礼相送。

    不久自有人来交代颜如玉不可将今日的话泄露半句。

    妖书一案,余波落下。

    先是刑科都给事中侯廷珮上疏弹劾张诚。

    史笔有云,往日张鲸之逐,言路弹章山带积,至内旨严罪张诚,事后助焰者,则仅廷珮一人而已。

    确实如此,以往弹劾张鲸时,申时行,陆光祖各率两京官员弹劾,而至张诚失势时,只有一人而已。

    张诚被免后,去南京养老,算是得了善终。

    至于田义继张诚掌司礼监印,兼掌酒醋面局印,总提督礼仪房。

    这些职务虽是重要,且油水丰厚,但田义终不能如张诚那样同时兼任提督东厂。提督东厂事交给了另一秉笔太监孙暹。

    可见天子对于田义还是心底有所疑虑,不敢全部信任。故而司礼监对于内阁,百官的制约,于田义任上终不如张诚之时。

    以往张诚为司礼监掌印时,是可以与首辅抗礼。至田义时,只与阁臣抗礼,遇首辅则避道。

    张诚失势后,众人都以为张位也要走。

    哪知杨镐在朝鲜三战三捷,甚至连有鬼石曼子之称的倭军名将岛津义弘也在他手中惨败。

    这时丰臣秀吉重病,倭军向明朝求和,约定每岁向大明朝鲜入贡百万两白银。

    张位上疏求退,却因朝鲜之功,为百官一并挽留。天子也不得不挽留张位,只将妖书怪罪于戴玉衡,将其戍边。

    但张位去意已决。

    有了一年近百万之巨的白银,如此相当于明朝掌握了倭国的石见银山等等,此产量足够明朝发行银币。

    然后大臣提议在朝鲜铸银币发行,不少大臣纷纷上疏响应。

    而这时张位上疏要求天子以八银二铜铸银,最后两边各退让一步,改七银三铜。

    此事成后,张位上疏求去。

    天子也巴不得张位走人,但最后还给了他以文华殿大学士之荣下野。

    比起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张位因妖书案革职为民,遇赦不宥,已是天差地别。

    张位走后,天子让久疾的赵志皋回阁主事。

    却说赵志皋,张位当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一起被贬为州同知。

    而后又因申时行举荐同时入阁,当时有人写了一首诗讽刺二人‘龙楼凤阁九城重,新筑沙堤走相公,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两州同’。

    如今张位离去,只余赵志皋一人。

    众人都以为赵志皋年事已高,继张位之后马上要退了,哪知赵志皋又精神抖擞地返回内阁。

    阁中除了大事由赵志皋参与相商外,其余票拟都由他心腹议改后再与次辅林延潮,三辅沈一贯商量后再行票拟。

    :。:

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主持廷议

    沈一贯这几日心情不太好。

    原因在于他与儿子沈泰鸿又闹矛盾了。

    矛盾的原因,在于沈泰鸿的选官。

    要知道沈泰鸿最后以会试第七,殿试第十一,也就是二甲第八名取中进士。

    二甲第八名在选官中可以获得一个很好的位置。沈一贯原本是想让沈泰鸿去馆选,成为一名清贵翰林院的。

    但是沈泰鸿却打算外放,因此父子再度失和。

    历史上沈一贯为了让自己儿子沈泰鸿不中进士,他故意骗儿子说先荫官中书舍人,沈泰鸿答允了,因为这个官职进可以考进士,退可以做官。

    哪知沈一贯转而向天子请求让沈泰鸿荫官为尚宝司丞。

    尚宝司司丞为正六品,为不经科举而荫官的最高职位,一般是宰相儿子才有的待遇。但是出任尚宝司丞后,就等于是正式做官了,不能参加会试了。

    沈泰鸿得知中了他爹的‘奸计’后大怒,至此父子反目。

    连亲儿子都如此算计,可知东林党对沈一贯的抹黑,不是没来由的。

    但如今林延潮取中沈泰鸿,因林沈二人不和,百官皆知。所以就算沈泰鸿高中,也没有人议论,反而认为沈泰鸿是凭真才实学,不过这也是实情。

    沈一贯解决了这大难题,于是一改初衷,坐二望一,打算顺势推儿子进翰林院,结果被沈泰鸿给拒绝。

    这日父子二人对坐堂上。

    沈一贯苦心婆心对细细劝说。

    哪知沈泰鸿倔强道:“爹爹,祖父平生作诗七千首,在胡少保幕下时曾与徐渭并称,但可惜没有做官,只是被称作布衣诗人。”

    “你当初反对我做官,说与祖父一般逍遥山水何尝不好,而今却劝我去为清贵翰林,为何出尔反尔如此之快也。”

    沈一贯一点也不着急道:“你休听林侯官之言,为了事功二字,执意要外放州县。”

    “你需知弃翰林从地方官开始仕途,可是从清流至浊流,于你将来,与我沈家名声有何好处呢?”

    沈泰鸿道:“爹爹,你说外放是浊流,但恩师不也曾被贬为归德同知,因政绩重回中枢,还如今淮督李三才,也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他也是外官出身,以事功名闻天下。却没有听说外人拿着他出身说浊流二字。”

    沈一贯听沈泰鸿当着他面称林延潮为恩师,不由愠怒。

    但沈一贯是不轻易发火的人,还是耐心道:“天地君亲师,难道为父的话于你还不如林侯官分量?为父是不会害你,入为翰林,是走大道,以后仕途不知会顺多少,但出为地方,则入狭路,是荆棘遍地困难重重。我这番苦口婆心,只盼你能明白为父的心意。”

    沈泰鸿遥遥一拱手道:“皇上用恩师为辅臣,即是要行变法,这已是大势所趋。恩师居政本之地,将来必以事功风行天下,如今读书人有哪个不读陈,叶之书,不务王,张二相之学!”

    “我去地方,务得政绩,正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再如何也比在翰苑琢磨寻章摘句的文章,寻思如何入贵人法眼好……爹,你可知外头的读书都称你相业平常,入阁以来无所事事,儿也不甘走如此之路。”

    沈一贯摇了摇头道:“寻章摘句有何不好,写一手好文章,对于大多数做官的人而言,这才是一条青云之路。”

    “但事功不同,事功是会做错事的,就算做对事也会得罪人,但文章被骂却无所谓,万一写得好,就算卿相也是可期。相业平常又有何不好,那是太平宰相。”

    沈泰鸿道:“爹,正是如此我才不可为翰林,如今与以往不同。若天下读书人各个去舞文弄墨,国家如何有救?”

    沈一贯长叹道:“你若真以为事功变法,就能救这社稷天下,那你就去为之,为父绝不拦着你。”

    “但切记不要与林侯官走得太近?”

    沈一贯言道:“林侯官欲行变法在于君臣共治,但君臣共治就要君臣一心上,就如同当时神宗皇帝用王安石变法一般,得君方可行道。但林侯官之恩宠又岂如王安石,强行变法必遭其祸,你虽是他的门生,但不要与他走得太近,否则为父也救不了你。”

    沈泰鸿认为沈一贯已是太老朽,与林延潮见识天差地别,于是道:“孩儿知道了,既爹不反对,我就走了。”

    说完沈泰鸿大步离去,沈一贯则坐在堂中细思。

    虽没有劝成沈泰鸿,沈一贯却没有多少失望之色。

    沈一贯回到卧房里,管家给他递来帖子,但见帖子上都是外官来拜会的帖子。

    他眼下已是三辅,仅屈于赵志皋,林延潮之下,督抚来京都要见他,每次最少一千两银子的见面礼。

    沈一贯却是不愿收,他常以‘居官不言贫’来告诫子孙家人,除了历史上不让沈泰鸿中进士,沈一贯之堂弟沈一中,官至山东左参政。沈一贯入阁后,也劝说他致仕在家,以为避嫌。

    这些都是沈一贯为官谨慎小心的地方。

    除了谨慎小心外,沈一贯特别注重与天子关系,他为政以‘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的主张一以贯之,这点他与乡党,门生多次谈及。

    何为‘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说白了在于顺势而为,在政治上‘得君行道’,以辅助的身份打满全场。

    这说法看似不作为,但以明朝政治而言这是对的。

    张居正,王家屏,张位等宰相都是太有自己的主张,最后不为天子所容。反似申时行,赵志皋行柔道仕君,尽管天天被人骂,可是宦途还算从容。

    也因为这一点,顾宪成,高攀龙为主的东林党一直批评沈一贯阿上,并不屑于其为人。

    沈一贯当年为讲官时除了讲‘高宗谅荫’外,还多次写诗感激天子赏赐云云,其马屁作品之多堪为扈从讲官之冠,而且他如其父沈明臣一般,文采都很好,正如他告诫沈泰鸿,做官最重要是写一手好文章。

    不过沈一贯巴结归巴结,对于做官却另有考量。当时申时行被百官攻讦时,他却在浙江老乡隐居,拒绝了申时行要他出山建议。

    与同僚诗文应答中,他虽不讳言自己憧憬宰相地位,但也担心名利之患,怕最后难以善终。最后到了出山的时候,沈一贯也不说些为国为民,苍生奈何的豪语,只是说‘以毕吾平生之志’。

    这就是沈一贯。

    这一日沈一贯进宫。

    现在文渊阁里首辅赵志皋三日来一趟。其余两日都是由他的心腹在阁传达他的意思。

    所以林延潮与沈一贯商量了一下,尽量将重要的事放在赵志皋到阁那日商议,平日处理小事。若实在有为难的,就派人以书信的方式告诉在家的赵志皋。

    这与当初张位在时,又是不同。

    因为赵志皋年迈多病,张位很多事就不知会,甚至日益怠慢,于是渐渐就取代了首辅,也引起了赵志皋的顾虑。

    沈一贯深知赵志皋虽表面上看起没脾气,可是是人就不可能真没脾气。

    张位与吏部相互弹劾,之后有了妖书案。

    当时张位为次辅,若他因妖书案而罢,林延潮很可能从三辅晋为首辅,此事无疑触天子之忌。故而这是张位敢以妖书案向天子要挟的底气,从而定下策立太子之功。

    而就在这时首辅赵志皋久病后突然回阁主政,张位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天子,张位都以为赵志皋真的老迈体弱,无法理政,哪知人家竟露了这么一手。

    正是有了赵志皋回朝主政的底气,天子这才罢了张位,并用妖书案对皇长子进行针对。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林延潮没有着急上位而对张位落井下石,反而在天子面前力挺,保住了张位,也保住了皇长子。

    (另一个时空上,杨镐蔚山之战,并没有如丁应泰所奏的那样损失惨重。但杨镐败战被丁应泰大肆渲染,并牵扯到张位,言张位收受杨镐的贿赂,而这时一直告病在家的赵志皋突然回阁,张位被罢)。

    这件事给沈一贯最大的感受就是大臣千万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冒险与天子叫板,得君行道才是王道。

    沈一贯进宫没有去文渊阁,而是去阙左门参与九卿廷议。

    阙左门上首摆着三张椅子,左右摆着九张。分别是三位阁臣,六部九卿的位子。

    沈一贯至时,次辅林延潮早已到了。

    但见林延潮正与礼部尚书于慎行,兵部尚书石星二人闲聊,至于刑部尚书萧大亨,都察院左都御史温纯,户部尚书杨俊民皆坐旁微微笑着。

    而工部尚书徐作,通政使林材,大理寺卿吴定人微言轻,坐在一旁。顺便说一句,前通政使田蕙致仕后,林材升为通政使。

    现在唯有吏部尚书李戴,首辅赵志皋未至。

    见到沈一贯,于慎行,石星都是起身行礼,众人继续相聊。

    如此场合,石星都喜高谈阔论。他素来喜欢他人吹捧,特别还身兼平宁夏,援朝平倭之功,在廷议常用词锋折服别人,不过众大臣对石星多是口服心不服。

    这一次吏部尚书蔡国珍被罢后,廷推代者七人,石星因功列在第一人,可谓众望所归,但天子反而用了排名最后的原南京工部尚书李戴为吏部尚书。

    石星因此大怒,上疏请辞,天子又是不准。

    石星道:“沈阁老来得正好,吾方才读了王朴的平边策,此乃堪比隆中对的至文。”

    沈一贯请教道:“愿闻大司马高见。”

    石星道:“这平边策,为周宋一统天下之策,归其原因可称作内修政理,先易后难,先南后北这十二个字,虽说未收服幽云十六州,但仍不失为良策。”

    沈一贯言道:“大司马所言,令仆略有所思,古称官司最要者,惟宰相,宰相与天子最亲,是卫天下大机括。”

    “宰相之下为大臣,大臣于庙堂上与皇帝朝夕相处,就如这献平边策的王朴一般,虽无种种可明见之事功,但所为皆关国计民生,皆为社稷虑也。”

    沈一贯说完,却见众大臣不敢乱附和。

    石星出声道:“沈阁老高见,推行事功新政需顺应人心,近来本部堂从朝野听到不少闲言,说朝廷要变周为商,易周之义礼,复商之通利,这等荒谬之言,不知从何所出。”

    儒家是由周礼而来。而商朝又称大邑商,有等说法商人就是由商朝遗民而来。这是朝野中反对事功学说的人新编排出的说法,不仅如此,反对的言论在坊间其实有很多。

    廷议前的闲聊,看似平淡,但句句都在交锋。

    林延潮而今虽至次辅,但石星仍时而不卖他面子。林延潮也不好与他翻脸,毕竟当初自己出任内阁大学士,石星也有举荐。毕竟石星资历高,自己拜礼部尚书时,他早已是兵部尚书。

    但林延潮也不是打不还手的人。他笑了笑道:“昔周武王于孟津会盟八百诸侯,诸侯皆道:“纣可伐矣。”然而武王却道:“尔未知天命。””

    “于是周武王领兵复归。之后纣王杀比干,囚箕子,武王依文王遗命‘时至勿疑’领兵灭商。何为时?何为天命?”

    “这时与天命就是人心,人心至,则时至势至,推行变法新政不是逆人意而为之,而是百姓所愿,生民所望,故水到渠成,顺势而下。”

    “就如武王成就霸业,会盟八百诸侯时,仍不敢言天命在我,到了纣王杀比干,囚箕子时方可。这事功变法不也正是如此,大多数人支持,并不一定就要推行,但连当初反对之人也亦言非用此法时,方才是水到渠成。”

    “故武王伐纣不称为篡,王业是水到渠成而为之,此为时至勿疑,也是沈阁老所言的无为而为之。”

    沈一贯心底虽觉得此言听过也就罢了,推动变法怎么可能没有阻力,即便不杀个人头滚滚,也是要见血的。不过林延潮这话还是打消了自己的一些顾虑,至少他的变法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那等。

    “次辅之言,沈某受教了。”沈一贯面上退一步,但他知道如石星这样反对的官员不少,将来随时还有其他机会。

    片刻后,赵志皋坐着轿子到了,众大臣都起身。

    用司马懿之事逼退张位去后,众大臣对赵志皋有所改观,至少再也不敢将对方视作‘纸糊首辅’了。

    赵志皋入座后,笑呵呵地道:“劳诸位久候了。”

    “首辅此言,不敢当。”

    “不要拘谨,大家继续闲聊就是,”赵志皋抚须微微笑着,与一旁的林延潮,沈一贯说了几句话。

    不久吏部尚书李戴到了。经过内阁的打压,吏部已是不如当初。

    如九卿及科道掌印者经九卿廷推,最后天子裁断。而吏部诸曹郎也是由九卿推举,吏部尚书不得自择其部属。

    而在外府佐及州县正、佐官则尽用孙丕扬当年创造的掣签法选官。

    李戴这吏部尚书实在很憋屈,但他是朝中公认的温然长者,却不见有什么抱怨之词。

    李戴向众人道了歉意,然后坐定。

    但见赵志皋道:“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此乃社稷大计,本辅深以为然……”

    赵志皋一开口,众大臣们就觉得又在老调重弹了。

    廷议先议的是,皇长子册封典礼之事,此事为百官一直催促,不论是哪个内阁大学士,哪个尚书身在其位,都必须所谋之事,同样他们也是为了将来荫庇家族。

    此时已经入夏,日头渐渐高升,阙左门下有宫墙遮荫但燥热之意不减,众大臣们陆续饮茶,然后就有吏员上前添茶。

    有些官员则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添。

    赵志皋好容易才将皇长子择婚,册封讲了一段话,然后露出疲倦之色道:“本辅久恙,不堪操劳,下面由次辅来代本辅主持廷议。”

    林延潮称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林延潮身上。

    这是林延潮第一次主持廷议,此刻他目光扫过众人。

    众大臣们都望向自己,神情不一。

    这看似最平常的一日,赵志皋似不经意一句话,但敏感的人已是意识到了,宰辅权位已在进行交接。

    内阁宰相之间有如仇敌的,也有如师生般讲薪尽火传,大政交由自己身后人,再扶上马再送上一程。

    此刻林延潮有些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一手正从赵志皋手里接过权柄。

    权柄之上,是天下万民之重!

    林延潮身子微微前倾,目视众人然后道:“商君书有云,政久持胜术者,必强至王,此为治国经略!……”

    宰相无闲语。

    仅是这一句‘政久持胜术者,必强至王’已足够很多官员琢磨一个晚上。

    在场官员都是一点就透。

    胜术就是变法新政,那么林延潮所言是胜术什么?众所周知,就是通商惠工。

    政久就是绵绵用力,久久为功。

    必强至王,国家富强而至王道。

    林延潮将这一句话放在主持廷议第一句,那么下面的国家大政都要围绕这些来展开。

    “下面议银币钱法,朝鲜之战大致已定,如何将倭人百万两之岁贡铸作银钱?这几日不少官员上本,本来此事要让户部,工部各自部议,再经廷议。但是奏章一来一去,再具本回奏,拖延时日。今日正好户工两部尚书在此,咱们廷议上先议一议,再下部复奏。”

    众官员都知道,正常流程,这样的大事要经阁议,部议,廷议等等。林延潮于部议前提上廷议可缩短流程。

    工部尚书徐作先出言,他是张位的心腹。张位去位后未免人微言轻,故而已是投向林延潮。而另一个时空里,他早因张位牵连而被弹劾罢官。

    “朝鲜国主请将宝源局设在朝鲜,本部以为可。首先朝鲜言及可提供工匠以为铸钱,其次也可以惠及盟邦……”

    徐作说了一通后,户部尚书杨俊民反对道:“铸钱之利,岂可分于他国,昔年太祖铸洪武通宝,于各地设宝泉局,其中山东,辽东各有宝泉局……”

    工部铸币的机构称为宝源局,户部铸币的机构称为宝泉局,为争抢国家的铸币大权,于是两部在廷议上打起了官司。

    因为贡道设在朝鲜,朝鲜也有占便宜的想法。朝鲜禁用白银,为何禁用?一是怕明朝来抢,二来是白银面值太大了,老百姓平常实在找不开。朝鲜通行楮货和铜钱两等货币。

    明军入朝之初,为了保障能够采买军需,明军不得不在渡江前将银钱换成了布匹和靴子以便日后向朝鲜百姓买东西。

    当宋应昌,林延潮入朝抗倭时,为了解决军需,也在朝鲜到处找矿。朝鲜一面掖着藏着,一面也想借助大明采矿技术。

    作为朝鲜经略杨镐也一直对朝鲜言道,尔国不用钱,只用米布交易,故货泉不通,无以富国。但经过多年明朝在朝鲜驻军,朝鲜当地百姓已是渐渐接受了银钱这样的流通方式。

    现在朝鲜已废除银禁,加入了白银贸易体系。

    众人争议了一阵,最后林延潮道:“铸币乃朝廷轻重之术,岂可假手于他国,更不可贪名而让利于他国。至于铸币之争,可以让宝泉局,宝源局各自以七银三铜铸钱,那边铸出式样好,就用那边。”

    一锤定音,杨俊民,徐作都没有异议,廷议就如此通过了。

    “播州杨应龙屡屡犯边,年初又劫掠贵州,数月后复侵湖广四十八屯,云贵四川湖广官军连战连败。贵州巡抚江东之曾派指挥杨国柱进剿,结果先胜后败,全军覆没,以至于云贵震动。现在四省巡抚,布政司联名上疏,请求朝廷增派援军剿灭此贼!”

    林延潮闻言问道:“此事兵部如何议的?”

    石星见林延潮问自己心底一凛,此人心胸狭隘,必是借杨应龙之事让我吃一个挂落。

    石星道:“兵将不齐,粮饷不备,各省又是各自为战,如何能胜?”

    石星满满负气之色,显然是把锅往内阁推。

    面对石星的牢骚,林延潮淡淡地道:“大司马何必动气?之前东事未平,朝廷往朝鲜调兵调饷,以大凌小,三战击破倭军。眼下倭酋已经乞和,正是调兵西顾,一举平定播州之乱的时候。”

    “难,难,难!”石星连道了三个难,“云贵都是山川,大兵难以进山征讨,何况杨应龙又熟知地利……”

    礼部尚书于慎行道:“要平定播州之乱,最要紧是人心。当地土蛮混杂,若真要一举荡平,岂非遍地皆敌。不如以利厚结,区分敌我,再孤而攻之。”

    众官员们闻此纷纷称是。

    户部尚书杨俊民道:“敢问大宗伯,以利厚结,那么钱从何处来?”

    于慎行道:“不必用钱,可以向天子奏请罢云贵四川湖广矿税,如此既是厚结人心。”

    “难!”

    众官员都是摇头,要天子停止矿税难如登天。

    林延潮道:“可以请天子召回矿监税使,但由户部工部派官员征收矿税,所得钱粮一半运入内库,一半拨各省巡抚专用,以剿灭杨应龙。”

    众官员皆是称是,这不失为一个变通的法子。

    “是否可恳请天子,于天下都如此推行矿税?”这时候杨俊民突然问道。

    “如此百姓可解倒悬之苦,国库也可充盈了,但是……”

    在场众官员也明白,官员征收矿税肯定不如太监那么不要脸征收得多,而且官员一层一层的贪墨,税收成本恐怕比太监还高。

    一直不说话的赵志皋睁开眼睛向林延潮问道:“次辅以为此策如何?”

    林延潮向赵志皋道:“回禀首辅,此不过是权宜之计,至于将矿税收为朝廷,此法尚未完备。”

    “不错,为政需安步当车。”赵志皋赞同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石星道:“有了钱粮就好办了,可以调东征的云贵川军立即返回驻地平乱,至于各省统划不一,可命一名大臣临时总督四省军务,事后而撤。”

    对于总督人选,众官员们争议了半日。

    这时沈一贯向林延潮问道:“不知次辅以为何人可以胜任?”

    众官员息声。

    林延潮掸了膝上的灰尘然后道:“前辽东巡抚李化龙,可!”

    于是平播总督的人选就定下来。

    廷议之后三个月。

    林延潮稳定住了张位走后政局,他虽整日言必称变法,但却一点也不揽权,总是为自己份内之事。

    就算与他政见不合的沈一贯,石星,但林延潮还是尽量容忍。

    比如林延潮主张的君臣共治。

    不少官员以为林延潮与皇帝二人共治,但事实上林延潮在廷议大事上都要咨询六部的意见,阁务上也要与赵志皋,沈一贯充分商量。

    尽管沈一贯等与林延潮意见屡屡发生分歧,他仍事事与他们商量。

    当然多商量也不是意味着林延潮没主张。只是林延潮在商量中十分擅长于‘说服’他人。

    而且容让,不等于放权。

    张位去位后,由林延潮独进密揭之权,不许沈一贯染指。

    阁臣如何给天子写密揭,也是一等功夫。

    每个阁臣都有自己的套路。

    林延潮当初入朝时一日两疏上奏天子。

    而写密揭则有所不同,有时数日一疏,有时一日数疏。

    主要是看天子心情。

    林延潮每次写密揭,一写就是洋洋洒洒几千个字。文章要讲歌功颂德,也要捡天子爱听的事说,但更要进谏言。

    多年君臣林延潮知道万历天子的喜好。

    密揭里保持着九颂一谏的频率,如此几千字的密揭里总有几百个字提些意见,何况林延潮文采还极好。

    马屁归马屁,该批评时还必须批评

    不过林延潮对自己接下来施政的方略,具体到每一步,以及后面十几步,他都必须和天子解释清楚。

    总之一句话,林延潮在后面的施政,不可有任何让天子感到‘惊讶’,甚至惊吓的地方。很多事必须事先层层铺垫,等到用时天子不用费脑子想就可以明白,放心地作一个橡皮图章。

    如此沟通才算到位了。

    此事说来简单,但需要很高的才能,很多事先准备,以及足够了解天子,正好这三者林延潮都具备。

    不过即便林延潮办得再周到,但不按常理出牌的天子,仍会时不时给你一个惊喜,一个意外。

    天子下旨,以天气炎热为由,暂停皇长子数月讲学之事。

    此事看似体贴关怀,但令百官们敏感的神经再度绷劲。

    眼下东宫还未册封,皇长子连出阁讲学也要暂停,是不是天子立储之心又有所动摇。

    此事对林延潮还好,但对赵志皋而言,可谓要了老命。

    一任宰相办一任的事。

    如申时行给林延潮留下奏对录,其中有不少让天子坚定立皇长子的的话,当初毓德宫召对之事记载得是清清楚楚,申时行致仕回乡之后更是逢人就讲。

    王家屏不用说,为了皇子储位,屡次怼天子,结果丢了宰相之位。

    王锡爵出了一个三王并封的方案,被言官骂得半死,然后亡羊补牢办妥了皇长子出阁讲学之事,立即求退致仕,远离是非之地。

    至于张位不惜背负骂名,搞出了一个妖书案与郑贵妃‘共归于尽’,为皇长子扫除竞争对手,再顺便为自己铲除政敌。

    现在到了赵志皋身上,结果皇长子因天热停止出阁讲学之事。

    赵志皋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可经不起如此折腾。他如今就等着皇长子登基之后,即可完成宰相使命请求致仕荣休。

    因此赵志皋得知皇长子停止讲学之事,不顾大热天急匆匆地赶进宫里,对着阁吏一通大骂,反正这个那个看不顺眼的。

    这也是活久见,谁料到从来都是稳坐钓鱼台,不动声色的腹黑宰相,第一次当众发火,是因为一位少年因天热失学所至。

    赵志皋发了火,林延潮也可以感受他的心情。

    从争国本事起,天子所作所为,在内阁众宰相眼底,就如一位下三流网文作者,一直在虐主,从未见高潮。

    这一次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联名上密揭,请求天子暂时停止皇长子讲学之事,同时询问天子明年大典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因为不是公开上疏,而是密揭询问,所以此事不算破例。

    结果疏入如石沉大海,赵志皋顿时火了,索性拉林延潮,沈一贯一并称疾。

    天子见此连忙回复说,你们想错了,朕怎么没有册封皇长子的心思,既然如此就让皇长子继续读书就是。

    赵志皋哪会就此放过立即请求天子下一道明旨公布皇长子于明年春行册封大典的事。

    天子闻此再度不吭声。

    赵志皋等辞疏都要写好的时候,天子立即回复,朕想过了,之前不是因为乾清宫,坤宁宫被火焚毁吗?这时候行太子册封大典,有那么一些不体面。

    所以朕想过了二宫反正也要重建完成了,等完成之日,再行册封之典。

    有时候明知天子在耍无赖,但也没办法。

    于是赵志皋将此事交给了林延潮,林延潮则交给了工部尚书徐作。徐作心知大明将来在此一役,几乎每日蹲守在紫禁城里,加派人手工匠,催促钱粮,日夜赶造两宫。

    经过徐作的努力,赵志皋上奏,于明年正月前可将乾清宫,坤宁宫重建完毕,还望天子言而有信。

    事实证明赵志皋,徐作还是太天真,远远低估了天子的下限。

    天子一看这几个宰相还挺听话,之前屡次催促重建进度都不见效,拿皇长子的事一催就办成了。

    于是天子又下旨给户部,之前说过皇长子册立大典所用的钱粮办成了没有?

    朕要的不多,还是那句话给足两千四百万两就行。

    以往面对天子这样无理请求,户部都只有一句话‘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但为了皇长子册立之事,户部尚书杨俊民几乎哀声哭求,上疏说朝廷实在没有这么多钱,挖地三尺也拿不出来,恳请天子减免部分。

    如此到了万历二十七年。

    礼部尚书于慎行率百官叩请天子册立太子。

    于慎行及百官求了一遍,然后各地官员纷纷上疏又求了一遍,此事惊动之大,实在令人咋舌。

    天子闻之大怒,下旨怒斥群臣,不体上心,又来激奏。

    结果百官不去天子那边,天天堵在赵志皋,郑贵妃娘家门口那骂街。

    赵志皋被这么一骂,于是只能上疏求退,闭门再也不出。

    随即百官又去次辅林延潮府上。

    面对林延潮,百官们客气了许多。何况百官之中孙承宗,方从哲,李廷机等人无一不是林延潮的门生故吏,哪个敢多嘴。

    林延潮好言安抚了百官一番,言自己会完成此事。

    当初他曾劝天子适当延迟册立储位,算得上最明白天子心意,故而他除了之前因张位妖书案进宫曾提及早建太子,在百官面前作个样子外,自己给天子私信密揭上从不提早立储位半句。

    但是如今也不能不写了,因为密揭在宫里有备档,将来皇长子登基是可以查看,到时候自己说了什么话,人家一看皆知。

    故而这封密揭,林延潮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第一次于密揭里恳请天子策立太子。

    林延潮这封密揭上后过了数日,一开始也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正当林延潮以为天子仍是无动于衷的时候,终于天子下一道圣旨给自己,爱卿心意,朕已明白,册立东宫就在这几日。

    这不是密揭,也不是口谕,而是明文圣旨。

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建储

    却说林延潮给天子上密揭之前,赵志皋与林延潮在内阁里曾有一番‘敞开心扉’的谈话。

    当时赵志皋显得心事重重,异常认真,决非原来万事含糊的态度。

    林延潮至赵志皋的值房后,赵志皋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开口道了一句:“宗海老弟,这些年老夫待你不薄吧!”

    林延潮默默叹了一口气道:“元辅,是想让在下为国本之事向皇上建言吧。”

    赵志皋抚须笑道:“然也。”

    赵志皋悠悠道:“宗海,吾实在老迈昏庸,不堪任事了,眼下目力连奏章都看不清,只能让下面的人读给我听,即便如此听十件事,也难断一件事。老了,已是百无一用了。”

    林延潮道:“元辅切勿这么说,当年张文忠公因夺情之事杖责赵,吴二位,百官皆不敢仗义直言,唯独公与新建出面,遥想当年公之风采,在下今日想起依然神往。”

    “正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元辅,国事还是要你来主持的,皇上,百官这时候都还要倚重于公。”

    赵志皋听林延潮提及当年他与张位仗义为赵用贤,吴中行求情之事,浑浊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亮色,似想起来二十年前那敢乌纱一掷在地,也要秉公上疏的自己。

    赵志皋叹道:“虽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同是内阁大臣,往日有权有势,百官则争相趋附他以图晋升官职。今日则欺人年老,百官即争相攻击以图声名,本辅到底是老骥还是神龟一目了安。至于皇上……宗海,说一句话不为人臣的话,皇上至今不立国本,何尝有将我等辅臣的难处放在眼底。而今更已是将此当成了买卖来为之。”

    林延潮差一点笑出声。

    现在国本之事,已成为天子拿来要挟百官的筹码。

    今日让工部火速修建两宫。

    后天又向户部要钱两千四百万两。

    下一步是要干什么?

    是不是要学梁武帝那样出家,然后让整个国家出钱来赎。一次不行,来个好几次。

    拿国本之事作人情的天子,也是真的令人醉了。

    “宗海,皇上要的,本辅给不了。但是老弟一旦上疏,却肯定有用。故而本辅恳请老弟办成此事。”

    林延潮道:“一旦我上疏,恐怕就要为蔡京,杨国忠之流了。”

    赵志皋叹道:“我知道老弟之志,要为救时宰相,可是本朝除了张文忠公,又哪有真正的宰相。不过老弟有一点却胜过古今宰相。”

    “哦?古今宰相?还请元辅赐教!”

    但见赵志皋笑了笑道:“董江都,朱晦庵,王阳明他们可没有作过宰相。这一点老弟古往今来无人比肩。”

    林延潮闻言不由抚掌大笑道:“元辅,这话可不敢当。”

    赵志皋抚须道:“老弟为归德令,曾说过一句话‘功成不必在我’。本辅窃以为这一句不仅是谋身谋国之道,而且圣贤之学尽在其中。”

    “以公利为义,以工商导利,以事功富国教民,假使国家真能如此道行之十几几十年,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而家给人足、斯民小康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呢?”

    “这一天老夫怕是看不到了,但老夫想将这天下托付给你试一试。”

    林延潮闻言想了一会,向赵志皋道:“元辅……”

    赵志皋道:“宗海,老夫拜托你了。”

    有了赵志皋的这一番话,林延潮决定给天子写密揭。

    其实原因很简单,赵志皋肯定是想等国本册立后,然后凭此致仕荣休。

    赵志皋若荣休,林延潮即成首臣。当然林延潮不答允,很可能有敬酒罚酒的后果,赵志皋不能凭国本之事荣休,那么掉过头来卡住自己施政,变成首辅次辅争权那也不是不可能。

    入阁以来赵志皋,张位待己都不错,可谓言听计从。那么自己投桃报李,一个善始善终的交班接权,避免当年张居正高拱,严嵩徐阶之事,为后来者立一个规范,也算成一段佳话。同时也做给沈一贯看,属于立德的一部分。

    再说无论得君行道,君臣共治,要变法改革都离不开天子的支持。在争国本事上‘欠’下天子人情,总好过其他事上拖欠。

    林延潮在密揭里提了很多话,其中重提万历十三年时天子天坛祈雨之事。

    当时入冬无雨雪,春夏间河流见底,百姓无水可汲,各地官员求雨无效。一直到了四月仍是无雨,于是天子率领百官弃轿马而不用,步行二十余里至天坛祈雨,以示求雨之诚。

    沿途百姓目睹天颜无不感动。而上天因天子诚信感动,五月时果真下了雨。

    林延潮当时被贬在归德,无缘见这一幕,但仍将天子祈雨之举比作当年‘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

    ‘栉风沐雨’之言确实是林延潮在歌功颂德,因为他当年为讲官时,他知道天子最憧憬尧舜禹汤那样的治业。

    至于其余‘君子万年,介尔景福’,‘君子万年,永锡祚胤’这样的阿谀之词,就不一一列举了。

    最后于密揭之中,林延潮再三恳请天子早虑大臣之言,册立太子。

    疏上后数日,没有任何回音。

    不过这也正常,天子对于官员立太子的密揭都是没回应,有回应才是反常。

    这日林延潮从内阁处理公事回府。

    当时已漏下二鼓时分,林延潮乘坐大轿方抵至府门。

    这才稍歇了一会。

    忽闻圣旨抵府,林延潮读圣旨时但见虽只有短短几个字,但心底仍不胜激动。

    林延潮第一件事连夜派人告知礼部尚书于慎行,让他备查前朝典制,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章程,然后告示各部百官。

    派人告知于慎行后,于慎行本已入睡,但听到消息就立即起身坐轿赶往礼部,连夜查前朝典籍。

    林延潮又派人告知赵志皋。

    赵志皋也不介意天子绕过自己,第一个告诉林延潮,当场感激而泣。赵志皋还穿上官服与家人一起朝皇城的方向焚香叩头。

    次日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三位联名回奏天子‘仰惟皇上天性真纯,至诚髙厚,念元良之濬瑞,昭佑启之宏图,发自渊衷,断于顷刻,皇彞帝范,增祖宗世守之光,子继孙承,衍庙社万年之庆。’

    同时各部衙门也在准备皇长子册立之事。

    不过事情又起波折,天子这一道圣旨下达后,又如同失忆了一般,一个多月不再提册立大典一字。

    时各部官员以为天子又要变卦。

    不少官员又生上本骂街的冲动,赵志皋,林延潮一面安抚百官,一面上密揭催促此事。

    终于天子下定决心。

    三月初七日,天子下册立册封本予内阁,选定本月十五日举行太子册立大典。

    闻此消息,赵志皋立即告知群臣,并让林延潮连夜起草册立诏书,京城内外官员闻此无不欢欣鼓舞。

    消息传至慈庆宫,皇长子喜极而泣,孙承宗,李廷机等人也陪着皇长子默默流泪。

    次日,赵志皋,林延潮,沈一贯与六部九卿廷议。

    赵志皋将册立太子诏书给九卿商议,九卿以为林延潮所起草的册立的诏书文辞用典无不妥当。

    同时廷议九卿一致决定册立诏书诏告万民后,再进行大赦天下。

    死罪罪轻者改为流放,流放改为徒刑,徒刑改为杖刑,杖刑以下赦免,并清理庶狱,蠲免赋税。

    一切恩典随着太子册立后一并传至各州县官员,惠及百姓。

    从初七至十五日,这下诏至册立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官员们对此不敢有丝毫异议,就怕时间一长,天子又搞事……故而各衙门都忙得是鸡飞狗跳。

    这几日官员们所呈给天子的奏章也是满满的歌功颂德之词,整个天下呈现出一等太平盛世的气象,为了皇长子册立大典添加了不少欢乐祥和的气氛。

    期间天子也颇为关注,数度下旨催问内阁册立大典的进度。

    至于内阁里三位辅臣都忙着操办此事,一把年纪的赵志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了皇太子册封事,但在这个时候却是很不争气地再次病倒了。

    故而内阁大事都压在了林延潮,沈一贯身上。

    还好这两位阁臣都是精明能干,任何千头万绪的事都能处置的井井有条。

    到了十一日,林延潮,沈一贯正在阁内吩咐礼部,光禄寺,鸿胪寺官员,太子册立典礼的事。

    沈一贯言道:“洪武永乐之时,皇太子册立之仪到三殿之上受册宝,宣德嘉靖以后改为至文华殿受册宝。但种种典礼仍在三殿之中举行,眼下三殿皆被焚毁,你们一部二寺议得当补救?”

    礼部左右侍郎分别是冯琦,朱国祚,光禄寺卿书李植,鸿胪寺卿为张栋。

    四人对望一眼,左侍郎冯琦上前禀道:“回禀阁老,我们几位议了一阵,以为有二等,一是在皇极殿原址上重新搭建棚屋,以为替代。二是将册封典礼一并移至文华殿举行,一切典礼从简。”

    闻此林延潮,沈一贯二人都是沉吟不语。

    “依沈阁老之见呢?”

    这个问题实在有难度,从简有可能得罪皇太子,从繁又可能令天子不快。

    沈一贯言道:“依沈某一管之见一并移至文华殿可以节用,且古礼甚为繁杂,还是从简为佳。但搭建屋棚再行大典,也是完备之意,此亦可。不知次辅意下如何?”

    林延潮道:“沈阁老之言可谓万全之策,从简也是从权从宜,眼下距册立之期紧迫之至,再搭盖屋棚已来不及,且惊动宫里也是不妥,那么就一并移至文华殿举行吧。”

    众人闻此一并称是。

    光禄寺卿李植,当年因反对申时行而罢官十年,他与林延潮素来不和。眼下见他如此轻易的听从了沈一贯之见,满是不屑之意。

    看来林延潮这次辅当得也不过如此,果真有当年申时行那和事佬的风范。

    众人又议了数件事,将大典流程拟成奏本,再一并合奏。正当议得差不多时,中书官李俊带着大一票人急匆匆抵至。

    李俊一赶至内阁,即向林延潮,沈一贯施礼道:“两个老先生,皇上有旨意。”

    众人见李俊神色凝重皆然心道,这离册立大典没有几日了,难道天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了。

    中书官李俊双手捧旨,林延潮取来一看。

    林延潮见此沉默不语,递给沈一贯。

    沈一贯见此泛起怒色。

    但见李俊道:“两位老先生,太子册立之事,所需的钱粮尚未完备,恳请两个老先生立即改票,择日再举行册立大典。”

    听闻到此,但见在场官员们,内阁中书舍人,阁吏们无不色变。

    这明旨都已经颁布,什么事情都议论好了,天子在这个时候竟然要延期?

    林延潮身旁的王衡等阁吏已是急得面红耳赤,甚至已有官员因此差一些晕厥过去。

    从古至今,从没有一个太子册立的有如此艰难的。

    竟然有如此儿戏之事。

    但见李俊对林延潮道:“此事还请林老先生与沈老先生立即改票。”

    林延潮闻此皱眉,而一旁的沈一贯则道:“此事还需先行禀告首辅再行议定。”

    李俊道:“赵老先生已是病重,将一切阁务都交由两位阁老定夺。再说此事急如星火,一来一去已来不及了。”

    沈一贯闻此没有再说。

    李俊上前一步道:“阁印就在阁中,还请两位老先生立即改票,此乃圣意!”

    李俊身后十几位司礼监,文书房的太监都纷纷尖声言道:“还请两位老先生立即改票!”

    但见林延潮从沈一贯手里取过圣旨道:“此事不必禀过首辅了。”

    说完林延潮双手捧旨道:“请转告陛下,臣万死不敢奉诏!此旨封还陛下!”

    李俊闻此退后一步。

    满堂官员都说不出话。

    北宋时,外制官封还词头乃寻常事,到了明朝了内阁大学士也有封驳大权。

    对于天子圣旨认为有不妥当处,宰相可以拒绝执行!

    但见林延潮道:“圣上以俭德先天下教子孙,即钱粮未备,服御稍欠,不失为帝王盛德。但册立之期已近,各衙门无不筹备此事,京城内外百姓闻无不喜胜,一旦稍有变动,必令天下臣民陷入无端猜疑之中。”

    “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圣王一言传之万古,轻加拟改,必陷明主于有过之地,惟皇上俯赐谅察,仍依前定吉期,从俭从简,亦不为失,适足以光扬圣德也。”

    李俊不由自主地中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封还的圣旨。

    但见林延潮将方才草拟的奏本道:“臣等体察圣上之意,早已拟将典礼从简,以为节省钱粮,这是礼部,光禄寺,鸿胪寺草拟奏本,尚未具名,还请公公呈上先行御览。”

    百官闻此心底都是激动不已,他们不仅佩服林延潮大胆耿直,居然在此刻封还圣旨。

    而且他与沈一贯早就料到了天子会借口钱粮不足的事,让皇太子册封议改期,所以他们事先将一切典礼安排的从简从宜。

    李植也是一脸惊愕之余,看向林延潮的目光渐渐也有不同,特别是相较一旁的沈一贯而言。

    乾清宫中。

    郑贵妃在旁不断以巾帕拭泪,天子也是眉头紧皱,长吁短叹。

    田义,陈矩二人则跪在一旁。

    这时李俊返回了宫中。

    “回禀陛下,林老先生言万死不敢奉诏,诏书封还,这是奏本。”

    天子闻言接过奏本看过,但听郑贵妃哭声欲响。

    而一旁之人无不有暗喜之意。

    天子看完林延潮的奏本,又看了典礼草案,虽说一切从简,节俭用度,但其余无不完备。

    见此天子心底未尝不松了一口气,但在郑贵妃面前却是长叹道:“此乃众意,纵使朕乃九五之尊,也不可违背,贵妃你可看到了。”

    郑贵妃垂泪不语。

    天子走到郑贵妃身旁手抚其背道:“朕虽不能如孝宗皇帝那样只娶一人,但朕答允你此生只钟爱于皇贵妃你一人。”

    郑贵妃道:“后宫佳丽三千,臣妾得陛下一语如此,此生夫复何求。陛下心意臣妾已是明了,其余一切皆由陛下定夺好了。”

    天子点了点头对田义,陈矩道:“朕收回前旨,再下一道旨意至内阁,言朕意已决,皇太子册封仪如期举行。”

    “皇上圣明!”

    田义,陈矩等无不叩头言道。

    圣旨下达,百官无不长出了一口气,众人无不佩服林延潮在这时候的明断。

    皇长子的册立大典如期于十五日在文华殿举行。

    是日,皇长子朱常洛身着冕服入文华殿,于百官面前,向天子行大礼并受册受宝。

    授宝时本来当由首辅赵志皋转交给太子,但赵志皋因病在家,于是改由次辅林延潮授宝。

    谕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时,林延潮亲眼见到皇长子脸上涌过复杂的神色,此中心情实难以言明。

    册立大典后,孙承宗,李廷机连夜来至林延潮府上转告了皇太子的谢言,非次辅,孤此生无望为太子,此恩此德此生不忘。

    林延潮笑了笑让孙承宗转告太子一些恭贺的话,并告诉太子入主东宫不过走出了第一步这样的话,盼他慎行勤学将来成为一位贤明之君。

    至于林延潮办成了皇太子之事,赵志皋也是很守信用,上疏向天子要求致仕。

    连上三疏后,天子见赵志皋其意甚诚,以密揭询问林延潮的意思。

    林延潮却上密揭言不可。

    于是赵志皋的辞疏没有通过。

    但是赵志皋为了表明态度,也不给天子打招呼,直接搬出京师返回浙江老家。

    当时门生们问林延潮要不要索性准许赵志皋辞疏,如此自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首辅了。

    林延潮却不肯,仍是保留着赵志皋的位子。

    众门生都是无比佩服,人家都是嫌官升得太慢,唯独林延潮则是害怕升得太快,在此唯有感叹一句,我的恩师实在太稳健了。

    五月时,已动身返乡的赵志皋进中极殿大学士,加官太子太师正一品。

    这是林延潮所提议,赵志皋在任上完成建储之事,并以此职‘致仕’,可谓荣归故里。

    赵志皋写信感谢林延潮,在自己回乡的时候,还给了他如此一个名位。

    如此赵志皋也算了却心愿。

    眼下虽说赵至皋仍居首辅之位,但他已是回乡,实际上林延潮以次辅执首辅之事。

    朝参日,四更天。

    宫门之前,灯火通明,照得犹如白昼。

    官员们大声谈论着。明军在朝鲜两败倭寇,倭人求和,岁贡百万白银。

    至于播州之杨应龙连连求和,皆为明廷严词拒绝。

    杨应龙绝望之下言‘如今朝廷不容我,只有舍命出綦江,拼着做’。于是杨应龙率众八万攻克血洗綦江,明军五千全军覆没,全城百姓被屠。

    这时朝廷用李化龙为湖广,四川,云南贵州总督,合数省之力围剿。明军调派朝鲜之战屡次奇功的刘綎,麻贵为将,从朝鲜行路数千里入播州平叛。

    此外朝廷不断拨粮拨银,还以各省一半矿税改作军饷,李化龙从容地从各省调集了二十余万大军进剿播州。

    杨应龙连战连败,明军以刘綎部最为骁勇,其鲁密铳已是大规模装备于驻朝明军,并在第二次平倭之战中大显身手,此番又用于杨应龙身上。

    于是有了刘挺率五千孤军于娄山关大破杨应龙数万人马之事。

    娄山关被刘挺攻破后,播州无险可守,杨应龙退守海龙囤,成为困兽。

    娄山关大胜,杨应龙授首,指日可待。

    闻此战大胜,朝中大臣无不扬眉吐气。天子龙颜大悦连连下旨嘉奖前线将士,亦赐林延潮步辇入宫。

    这几年朝鲜,播州大胜以及建储定心,又加之不少提倡事功的年轻官员被提拔,使得朝堂上下气象有所改变。

    年轻的官员们慷慨陈词谈着播州事,谈着建功立业,谈着变法中兴。

    不少老成持重的官员们闻言有些皱眉,国家积弊未除,两度出兵令国库空空如也,林延潮所言变法新政口号喊得很响亮,却丝毫未见端倪,张位,赵志皋辞相后,林延潮除了建储之事,对天子一直是言听计从,这样也敢谈中兴大业。

    但见御河边,年轻官员与一旁谈着道德文章,朝廷人事的官员显得格格不入。

    正在此时,有小吏骑马而至,大声呼道:“次辅官轿就要到了,诸位大人快快引避。”

    众官员闻此纷纷熄灭烛火,然后来至御桥边等侯。

    但见数十羽骑举着火把在前开路,其余随员仆役浩浩荡荡随轿行来。

    八人齐抬大轿内,林延潮正在秉烛批改公文。

    写了一半,林延潮搁笔从袖中取出一枚银币,这是学功书院铸的万历新币。

    1792年以后,一美元相当于二十四克白银。

    而明朝一两白银则为三十七克,一两银子相当于后来的一块五美元,也就是说七银三铜所制的万历银元等价为一块五美元,其中利差就是铸币税。

    而之前林延潮给张位的西班牙银币,被称为十字银币。

    银币上有十字盾徽,及狮子,城堡等图案,参考可见西班牙国徽中间。自隆庆开关后,这样的银币大量流入广东,福建。

    十字银币的做工还是很粗糙的。

    到了十七世纪改为机器冲压的银币,这才拉开了差距,这样的银币左右刻上海格立斯银柱,这也被刻在今日西班牙国徽的两侧,故被称为双柱钱。

    虽说现在西班牙人还未点出双柱钱的科技。但以十字银币而论,重二十七克,含银二十四克,含银量接近九成,比之万历银币成色胜过不少。

    如此万历新币放在国际贸易之中肯定吃亏,不过放在国内还行。

    老百姓拿万历银币缴税,官府可以不收火耗,但西班牙银币就不行了,哪怕你成色比我好。

    但这也有问题,地方官府收火耗为明里暗里的收入,若朝廷将铸币权收回,此举必遭地方官员阻扰。

    此中弊端可以参考历史上的火耗归公,不过林延潮不会立即着手此事。

    因为这些都是次要的,林延潮眼下最重要是将日本,朝鲜都纳入明朝的白银贸易体系之内。

    倭国的石见银山正值当打之年,年产白银百万两,仅一个石见银山即等于明日贸易总和。

    国家用丝绸瓷器茶叶兑换倭国的白银,来促进国内的通商惠工。等到贸易流通之时,七银三铜的弊病自然而然就会显露的清清楚楚,那时再革此陋习。

    这也是自己当初与郭正域所云,国家的事放在天下来办的思路。

    正当林延潮想着此事时,大轿已至宫门前。

    林延潮下轿时,但见百官齐是跪拜行礼,林延潮点点头。

    随即宫门开启,林延潮又换乘步辇直入宫中。

    早朝之后,林延潮方至阁内。

    这时候王衡向林延潮道:“阁老,邹山长来信。”

    林延潮点了点头,将政务先推至一边,从王衡手里接过邹元标的信看了一遍不由皱眉。

    信中说了什么?

    原来邹元标向自己举荐李三才入阁。

    东林书院。

    东林书院已办近十年。

    作为理学正宗的东林书院,这些年也培养了不少读书人。

    但东林三巨头邹元标,赵南星,顾宪成而言,未免空怀抱负,却不得不于林下教书。

    这日三巨头于桃花树下饮酒联诗。

    但见赵南星道:“张新建去位,赵兰溪归乡,眼下朝中阁臣独林侯官,沈四明二人,朝野有增补阁臣之议,听闻林侯官亦在这月内要举荐阁臣了。”

    邹元标道:“林侯官这一次倡议建储,可谓有大功于社稷百姓,眼下赵兰溪归乡,他肯提议增补阁臣,不大权独揽,实在是难能可贵。”

    赵南星笑道:“若他不提议增补阁臣,那么满朝清议怕也是要批他擅权。”

    众人都是笑了笑。

    赵南星道:“这一次林侯官入阁,山长为其中奔走出力甚多,眼下也是到了林侯官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邹元标道:“诶,我举林侯官入阁乃是出自公心,岂是出于权位之私相授受之意。”

    赵南星想了想道:“山长,内阁为政本之地,我们不争岂可拱手让人,如此又何谈正本清源?之前张新建招权示威,排挤清流大臣,此实为前车之鉴,眼下又听说沈四明欲汲引朱山阴入阁,若是我们不推举贤良,恐怕……”

    邹元标微微笑了笑道:“梦白言之有理,我也并非迂腐之人,你们二人心底可有什么人选?”

    赵南星道:“吾举沈归德。”

    邹元标道:“沈归德之清名天下皆知,我当向林侯官举荐之。”

    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顾宪成出声道:“兰溪、四明木偶也、山阴、新建婴儿而已,吾以为朝中唯足所虑者独侯官一人。”

    此话好大的口气,换了旁人肯定惊呆了。

    赵志皋,沈一贯,朱赓,张位等内阁宰相顾宪成眼中不过木偶婴儿,在顾宪成眼底唯独所虑唯有林延潮一人。

    而顾宪成的身份是什么?

    不过是一名教书先生而已。人说山中宰相,顾宪成竟是操控宰相人选,不是比宰相厉害十倍。

    “那叔时的意思?”

    “眼下之势,沈四明难遏林侯官,内阁不可令一人独大,必然举一人入阁来均衡,吾举淮督李修吾。”

    邹元标,赵南星都是看向顾宪成。

    赵南星道:“淮督这几年治河确实卓有政绩,而且又诱杀税使陈增,实是我辈中人,但他与林侯官素来不和,推举他入阁,怕林侯官不肯。”

    顾宪成正色道:“宰相之位岂可怀授受之私心,唯有凭公心为国举才,林侯官若不肯,即是有私。”

    赵南星有些犹豫,但见邹元标道:“叔时之言,吾虽不能完全认同,但也有道理在其中。”

    邹元标道:“眼下林侯官门生遍布朝堂,朝野间不知有多少读书人为他发声,长此以往怕是又要出一个张太岳。故而叔时所言举淮督入阁,我实认同。”

    “但林侯官肯定多半是不肯的。”

    邹元标笑了笑道:“未必,我先不提沈归德,而荐淮督李修吾入阁,我等看一看林侯官之雅量如何?”

    Ps:这两章查证吉利大学宋立杰所作论文《理身理国:沈一贯研究》较多。

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一品

    雅量?

    何为雅量?

    用后世老郭的话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劝你大度的人,这种人你一定要离他远一点,不然雷劈他的时候,会连累到你。

    这就是林延潮看到邹元标向自己推举李三才入阁的第一反应。

    什么叫雅量?什么叫大度?我呸!

    不仅林延潮不喜欢李三才,沈一贯肯定也不喜欢。

    不过自己当初入阁确实承了邹元标的情。林延潮若是拒绝李三才入阁,就会有与东林书院为首的清议撕破脸的危险。

    林延潮有些陷入两难之地。

    傍晚时一场疾雨骤雨,仅仅让午后的暑气稍稍退去。

    京师的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在屋外纳凉的百姓。

    眼下林延潮私邸里。

    他几个心腹门生皆在。

    第一位是孙承宗不用多提。

    第二位是方从哲。

    原先翰林院掌院曾朝节升任吏部左侍郎后,他以侍讲学士的身份掌翰林院事,同时还兼着新民报主编的身份。

    第三位是同为皇太子讲官的李廷机。

    还有国子监祭酒叶向高,义学侍郎萧良有。

    他们正好是林学四达,再加上一个‘门生长’孙承宗。随着林延潮为‘首辅’,他们五人自也是水涨船高。

    但见在炎夏之时,五人也是汗如雨下,这时林府下人给他们端了一碗冰镇蜂蜜绿豆汤。

    几人喝下肚后,身上肚里这才稍稍有了些清凉之意。

    方从哲用浸湿的巾帕擦好了脸上的汗,放在一旁的盆中。

    他道:“方才说到哪里了,是了,本朝阁辅之中首推三杨,次则李,刘,谢三公。常言道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这李,刘,谢三公指得是孝宗皇帝的三位阁臣,李东阳,刘健,谢迁。

    这句话说得是李东阳善于谋划,刘健善于决断,而谢迁则喜欢长篇大论。后世里以谢迁评论最高。

    孙承宗在旁以扇直摇,并不置一词。他明白方从哲比自己更善揣摩林延潮心意,之前管仲入儒之说,正是由他倡议。

    方从哲在朝野中很有影响力,因此更进一步得到林延潮赏识,眼下他突发此论,联想到朝野风传的增补阁臣,必有深意。

    萧良有又饮了一碗绿豆粥,然后问道:“此话大家都听过,具体怎讲?”

    但见李廷机接过话头道:“据说刘公性子急躁,好打断人言,故旁人与他说不了几句,李公性子温和,不欲与人辩,故他与旁人说不了几句,唯独谢公能言善辩,方有此一说。”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

    李廷机笑道:“吾之戏言,诸位不必当真。本朝宰臣以文章领缙绅者,杨士奇后唯有李公。李公善诗,为刘公忌之,闻人学诗,则叱之曰‘就作到李、杜,也只是酒徒’。”

    “但要说起李公之后,就要推许次辅了。次辅未入阁之前,文章已冠绝天下,反而在宰相后,已经很少写文章,连经学也从不与人谈论了,说来实在可惜。”

    但见方从哲微微一笑道:“次辅今日是以大笔写春秋也。方才九我有一句话我甚为认同,在李,刘,谢三公中,我也最推崇谢公。“

    “当时同在内阁者,刘公敢于任事,故谢公之谋断皆出于他,这是刘公断,而李公长于为文,而谢公之典章都多于他,这是李公谋。唯独谢公于其间,不激不随,辅成盛治也。”

    说到这里,萧良有点点头道:“说起来次辅不激不随,确实有谢公之风范。”

    方从哲正色道:“说来说去,当年谢公能成贤相,也是有刘,李二公为臂助。”

    方从哲一言一句都是把握着流程,孙承宗饮汤之间,深感整个会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眼下赵兰溪归乡与去位无二,恩师实已为首臣,阁内辅臣唯有沈四明一人。沈四明皮里阳秋,心思深沉,当初伯修,周望,礼卿都因他而罢官啊。”

    孙承宗听着脸色一黯。

    当年天子借沈一贯之手清理皇长子这一系的人,焦紘等皇长子讲官被罢免,还牵连至袁可立,陶望龄,袁宗道等等。

    孙承宗受此重挫,方知何为‘圣意难测’,重新回到林延潮身旁。

    而今方从哲重提此事,孙承宗脸上有些不好看。

    其实不仅是孙承宗,叶向高也对沈一贯多有不满,当初馆选时,沈一贯为了抬举他的门生,令叶向高差一点无缘翰林。

    但孙承宗却不急不躁地道:“依中涵的意思,大有将次辅比作谢公,然后从朝野中选给德高望重阁臣辅之之意?”

    方从哲闻言不置可否。

    正说话之间,林延潮从内堂步出,众人赶忙起身相迎。

    林延潮笑道:“诸位在议些什么?”

    方从哲笑道:“也没什么,近来朝野上增补阁臣的闲论许多,咱们茶余之时聊一聊。”

    林延潮抚须一笑,然后坐在太师椅上道:“这样的话我也想听一听,不知几位心底有什么人选,不妨说出来,大家议一议,权当是个笑话。”

    众人都是附和地笑着,然后重新坐下。

    在任内阁大学士对入阁大学士是有引荐之权的,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张居正引荐了潘晟,余有丁,申时行引荐赵志皋,张位,王锡爵引荐沈一贯。这一次赵志皋走了,就没有引荐阁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话在皇帝那边没有分量。

    赵志皋没有引荐,那么林延潮的态度至关重要,这事关政本稳定。

    这时李廷机起身道:“学生先推举一人,前礼部尚书朱山阴,此人为官虽没有棱角,但在朝中人脉极广。而在当今浙籍官员中他的声望,仅次于沈四明。”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李廷机提及朱赓丝毫不出他的意料之外。朱赓与自己交情很好,与沈一贯交情更好,而且这次连申时行都写信给他与沈一贯举荐朱赓入阁。而且朱赓入阁后,可作为自己与沈一贯间的缓冲剂。

    方从哲出声道:“朱山阴为官没有棱角,既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朝野大臣里那些人都觉得朱山阴太圆滑,恐怕难以责难陈善啊。”

    李廷机笑了笑道:“中涵所言极是。”

    方从哲问道:“稚绳,意下何人?”

    孙承宗道:“吾觉得前礼部尚书沈归德可以胜任。沈归德乃三朝元老,中州大儒,官声一向很好,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朝堂之下,支持者皆甚众啊。”

    林延潮微笑道:“沈大宗伯,那是吾旧相识了。”

    林延潮为礼部右侍郎时,沈鲤已是礼部尚书,若不是当年一直被申时行压着不能出头,沈鲤早就入阁拜相了。

    萧良有道:“可是沈归德虽是为人端正,却与吴县不睦,若他入阁,沈四明那边怕是不肯。”

    没错,引荐阁臣,除了林延潮外,也需考虑到沈一贯的意见,内阁宰相里的异论相杂可不是自相残杀。

    “以占心底有什么人选?”

    萧良有闻言道:“回禀次辅,下官举礼部尚书于东阿,他先后两度任大宗伯,迄今一任数年,在朝中也一直是次辅的左右手,同时在清流中名声也好,论资历,当年他与沈归德一并任过天子的讲官。”

    “而且沈四明对他虽无好感,但也不至于反对。若真有欠缺,在于为官以来不搬弄是非,也没有到处结党,实力上有些不足。”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看向叶向高,对方道:“学生以为于大宗伯可以胜任。”

    至于方从哲也是表态支持于慎行。

    孙承宗看得明白,从方才入座起方从哲即推动此事,想来于慎行早已是他心中人选。

    面对众门生的意见,林延潮笑了笑道:“此刻推于大宗伯入阁,是不是太急切了些。”

    闻此方从哲脸色微变。

    “恩师是担心廷推有难处?还是圣意?”

    林延潮道:“我知道诸位的意思,于大宗伯确实是最好人选,但却不是现在。”

    于慎行支持林延潮,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于慎行一旦入阁,林于二人抱团,沈一贯就被边缘化了,此举必然引起沈一贯不满,甚至天子也会有所警觉。

    众门生微一思索即明白林延潮的用意,此刻心底唯有以‘稳健’二字来形容恩师了。

    “那么恩师之意?”

    林延潮目光扫过众人,然后笑了笑道:“这几日无锡东林书院的邹山长,前相国王太仓都致信于我,同时举荐了一个人。”

    众人吃了一惊,一个是邹元标代表的东林书院,这几年东林书院势力很大,并不断往操纵庙堂舆论的方向靠拢。还有一位则是虽在朝野,对天子仍有莫大影响力的前首辅王锡爵。

    “东林邹山长和王太仓他们可不是一路人,能得之举荐的不知是何方高人啊?”萧良有好奇问道。

    林延潮道:“淮督李修吾。”

    李三才是翰林吗?不是。

    淮督出任内阁大学士,有这个先例吗?从来没有。

    但是李三才背后的人份量倒是不小。

    林延潮道:仅邹山长一人来信也罢了,王太仓也是有意无意间也在试探我的态度,你们说如何是好?”

    众人都是点了点头。

    方从哲道:“当年王太仓当国时与恩师不和,以至于有了礼部焚诏之事。”

    “但后来王太仓下野前向天子推荐过恩师。朝野纷传他大致的意思,是他的路走错了,唯有恩师的路才能救天下这个意思。”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此事王太仓从来没有与我提过一次,想必是他的君子之风。”

    李廷机笑道:“既然君子总是能在背后说好话,然后恰到好处地传到人的耳里。”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

    孙承宗心知王锡爵,邹元标当年都支持林延潮入阁,眼下林延潮已几乎等同于首辅了,那么于情于理都要回报他们。

    但是……让李三才入阁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孙承宗问道:“恩师真的青睐于淮督入阁吗?”

    林延潮笑道:“不过拿出来说一说,尚未有所决断。”

    众人闻言心底都松了一口气。

    但见林延潮呷了一口茶道:“常言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且看容颜便得知’,我今日观诸公气色不错,看来近来颇为得意。”

    方从哲等笑道:“这多亏了恩师的提携,我等方有今日。”

    林延潮笑道:“人之境遇就如波涛般时浮时沉,眼下本辅虽身居高位,但何尝不是如履薄冰。若我有离开官场之日,朝堂之上就要靠诸位维持了。”

    听林延潮这么说,众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但见林延潮话锋一转道:“眼下太子已是正位东宫,那么詹事府就不可空虚,本辅知道以往大家都视詹事府为虚架子,作迁转之阶,但眼下已是不同。”

    “本辅已与沈阁老商议过,詹事一职暂时不设,稚绳你以少詹事掌府事,执掌詹事府。”

    让孙承宗以少詹事掌府事,等于一口气连升数级,成为正四品官员,而且还是东宫讲官之首席。

    当然这个阵容,还是寒碜了点。

    东宫属官最高阶的当然要算,从一品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接下来是正二品的太子少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正三品的太子宾客,不过这些早已沦为虚衔,而不具有实际意义。

    真正作为东宫属官,当论詹事府。

    詹事府最高官员为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

    林延潮,沈一贯揣摩皇帝的意思,作为一名低配‘太子’,詹事这个待遇肯定不能给。

    所以才让孙承宗以少詹事掌府事,掌管起整个詹事府来。

    当然詹事府的人员,也是要减配的。

    然后叶向高卸任国子监祭酒作为太子讲官,至于李廷机则从太子讲官出为国子监祭酒。

    李廷机是潜邸讲官,这身份无论如何是变不了的,出来任官也是扩大人脉。至于叶向高由国子监祭酒改作东宫讲官亲近太子,镀一镀金也是好的。

    这些前途安排是林延潮与他们私下一一说的,闻此人人脸色都有喜色。

    唯独李廷机一人面色凝重。

    林延潮不由纳罕问道:“九我有何顾虑吗?”

    但见李廷机道:“恩师以太学托付学生,学生有些……”

    林延潮开始以为李廷机要说些不敢胜任之言,哪知李廷机却正色道:“眼下国子监陋规积习甚多,若不革除积弊,学生恐怕难以胜任。”

    林延潮微微惊讶,自己抬举他如此美差,李廷机竟说他不愿赴任。

    李廷机平日相处都是不露锋芒,甚好说话的样子,现在这样着实出乎林延潮的意料。

    林延潮道:“九我素来少有这般,你说说看吧!”

    但见李廷机正色道:“学生以为,要革除积弊首要在于扩大名额以罗异才,不再以经学取士为绳,效仿有贞学院一般。”

    “其次严禁差授以杜请托,同时不许百姓捐粟纳监。”

    “再次申禁罚钱以一赏罚。”

    “再次勤奋课诵以修职业。”

    “再次减少差务以尚实学。”

    “再次务复查押以警游荡,按监规:监生于各衙门办事者,每晚必回监,不许在外宿歇。”

    说完林延潮不由对李廷机刮目相看。

    当即林延潮笑道:“一切都依你,尽管放手去为之吧!”

    “学生多谢恩师!”李廷机得林延潮答允即行离去,脸上情绪波动始终平静。

    下面就是增补阁臣之事。

    八月,正是炎暑。

    林延潮,沈一贯二人联名上疏给天子请求增补一二阁臣。

    这酝酿已久的事,终于摊在明面上了。

    上疏后次日晚上,林延潮值阁,这时候宫里传谕至内阁。

    天子的圣旨上问对于阁臣人选,内阁有无举荐的。

    此时正值禁宫深夜,沈一贯并不在宫里,其实天子这也是问林延潮一个人的主意。

    林延潮一面看着圣旨,一面拿着蒲扇扇风寻思良久。

    赵志皋走后,林延潮‘当国’数月,将国事处置的井井有条,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他与天子谈条件的时候。

    他现在也是宰相,自也能从天子处境体会天子的心思。到了天子这位子最怕就是失控的感觉,所以要把一切紧紧抓在手中。

    最后他以密揭回复天子。

    而这个回答堪称林延潮政治生涯的点睛之笔。

    因为他举荐了一个谁料想不到的人。

    林延潮的密揭到了天子手中时,他正在撸猫。

    眼下赵志皋去位,内阁仅剩林延潮,沈一贯二人。林延潮到底会推举什么人入阁,对于天子而言也是好奇心满满。

    这也是关乎天子以后如何用林延潮的问题。

    对于君臣间这样互相猜心思的博弈游戏,嘉靖皇帝是一位高手,当今天子也自认为自己不差。

    天子打开林延潮的密揭一看,但见上面只有三个字。

    天子看到这个人名后,抚猫的手一松,此举令怀中的狮猫好奇地看了一眼主人的神情,眨巴眨巴了眼睛。

    天子出了一会神,然后重新看向这封密揭,但见这个人名是‘王锡爵’。

    王锡爵是前首辅,他回朝后,林延潮就是要退居其下。林延潮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是王锡爵本人又是本朝所有阁臣中,天子最器重的一位。

    之前王锡爵因三王并封之事,弄得几乎名声败坏。但今时不同往日,皇长子已是入主东宫。天子对于王锡爵当年给自己背锅也很感激,很够意思地在太子册立后给了王锡爵一道圣旨,上面写‘册立朕志久定,但因激阻,故从延缓。知卿忠言至计,尚郁于怀,今已册立、冠婚并举,念卿家居,系心良切,特谕知之’。

    而今林延潮提及王锡爵入阁,着实令天子心中思绪翻涌,他要如何决断呢?

    数日之后,天子于增补阁臣之事一字不提。

    此颇为出乎林延潮意料,难道选个阁臣也要如国本那样来给三请五请不成。

    此时朝鲜已平,议和达成。

    因倭酋丰臣秀吉病死,其子继任为关白。丰臣秀吉死去留下五大老辅政,其子年幼无力主政,为免明军窥视并乘胜伐倭,倭国上表向明朝称臣。

    倭国称臣之事,传到明朝。

    朝野上下欣喜非常,倭国作为不征之国,当年太祖成祖对其也是无可奈何,而今却向大明称臣,这可谓是旷世武功。

    天子龙颜大悦,连兵部安排的献俘大典也免了,将倭人俘虏尽数放归其国。

    天子当即给石星加少傅加太子太傅,以奖赏他在平朝之战中运筹帷幄之功。

    石星也是自信爆棚,朝野上下也将他视为如杨一清,杨博一样的名臣。

    在另一边明军在播州连战连捷,团团包围杨应龙的老巢海龙囤。

    杨应龙见明军势大插翅难逃,于是决定与其爱妾周氏,何氏一起自杀,结果却为其子杨朝栋,其弟杨兆龙死命救下。

    杨应龙与其子其弟抱头痛哭,其子言明朝天子未必会赶尽杀绝,不如出城投降勉强一试。

    杨应龙答允然后率全部人开城向明军投降。

    总督李化龙闻之连夜派人骑快马向天子告捷。

    天子闻讯后,于宫室犹如奔马般疾走了半个时辰,然后下旨给林延潮问他治播方略。

    林延潮是这样回复,杨氏一家起于唐干符中,杨端应募,长子孙焉。历宋、元皆授世官。本朝因之。杨氏一家在播州日久深得人心,必须全部移至京师,不过念起投降可网开一面,只诛首恶,余者可放一条生路,徒辽东戍边,以示圣主宽宏之恩德。

    至于播地分为二,其中一地归四川曰遵义,属贵州则曰平越。

    同时对两地进行改土归流,然后缔结人心,同时派官员安抚安氏。

    天子虽觉得林延潮此举太过宽厚,但因安氏仍是明朝心腹大患,所以一切依林延潮意见。

    随即天子又下旨给林延潮言,平播功大,乃平定一国,开强展土,奇勋懋績,赏内无一,当封侯伯世爵……不尽宣扬,何以显忠劳之臣,血战之将传行天下后世?先生每可体朕意,详拟改票来有。

    林延潮体从天子之意,当即将刘綎封为伯爵,虽说流爵不是世爵,但仍作为奖励武人进取之意。

    天子见林延潮尊旨办事很高兴,要是其他文臣肯定为武将不可轻易封爵搬出一大堆借口。

    这也是林延潮的本意,李如松,刘綎,麻贵等明军将领,对林延潮这位不歧视武将的阁臣都是心存感激。

    九月杨应龙以及从犯两千余人尽献俘阙下,天子再度登上午门城楼,接受了林延潮为首的百官朝贺。

    天子志得意满,高兴非常,并于城楼上颁布了平播大诏。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播州小贼杨应龙……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午门城楼下的百官万民闻此无不激动,随后杨应龙被拖至灯市口处斩,其余从犯两千余人皆带枷绕城一绕,然后发配辽东。

    次日皇明日报,新民报,天理报将此平播大诏刊之传遍四方,士民无不振奋,四夷无不胆寒。

    万历坐步撵由十几名太监抬着缓缓走下午门。至于太子则亦步亦趋跟在天子身后。

    今日如此场合是太子第一次陪同天子接受百官的朝贺。

    林延潮,沈一贯等九卿皆着吉服在城楼下一并向天子行贺礼。

    “平播之役全仰仗吾皇圣武昭宣,揽独断之上谋,不以众嚣而微动,决进剿之长策,虽小败却弥坚,故疆吏有所依凭,军资有所请给,功罪有所分别,以致穷取奇捷,超古震今,威加四方!”

    天子闻言龙颜大悦道:“诸位爱卿亦有其功。”

    林延潮继续道:“臣愧不敢当,臣有一言向禀告陛下。”

    天子笑容满面道:“朕今日很高兴,正要回宫接受嫔妃们的庆贺,林先生长话短说吧!”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眼下两宫已毕,倭国播州已平,又多了倭国岁贡百万两之银,太仓之困实已缓解,矿税实已不必再行,臣请陛下撤回派至各省的中使,废除矿税负,使商路畅通,纾困于百姓。”

    顿见天子笑容少了大半。

    林延潮知道在这个时候进谏,并非是一个很好时机,很容易惹天子不悦,但为官有时候当圆滑,有时候又不能太圆滑。

    天子看向林延潮道:“朝鲜,播州之役若非林先生运筹帷幄,朝廷焉有今日之风光。”

    林延潮道:“这都是列祖列宗庇佑,臣仰仗陛下之洪福,三军用命报答君恩,臣不敢窃据其功。”

    天子道:“林先生,你是治世之才。”

    说到这里天子转身对身后的太子言道:“为人臣者,德,才,忠三者实难兼备,如林先生这样的,可以为百官表率了。”

    太子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向天子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说到这里天子对林延潮道:“你功劳在朕心底,其余不用多说,几日内就会有旨意下达。”

    听到这里林延潮哪不知天子的路数,仍是道:“臣谢过陛下,但矿税不可不废啊。”

    “太急了吧。”

    “矿税不废,臣又如何能在五年内使商税为国入。”

    天子微微笑道:“林卿,朕今日实已疲,此事以后再议!”

    林延潮还欲再言,但见天子已是起驾离去。而太子见此向林延潮点了点头,也跟上天子仪仗。

    看到这一幕,林延潮默立良久,一旁于慎行上前道:“次辅,改日再劝吧!”

    林延潮回过头对于慎行道:“天下之任,何其重也。仆敢不兢兢业业,如何能一日拖一日呢?”

    数日之后,炎夏过去,一场秋雨过后,京城里终于有了几分凉意。

    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紫禁城城头盘飞的雀鸟依旧如常起起落落。

    李俊手捧着黄包袱与十几名太监至内阁宣旨。

    林延潮一见李俊有些出乎意料,自上一次天子要暂缓太子册封后,李俊已很少如此大张旗鼓。

    哪知李俊却满脸堆笑地对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大喜啊!”

    一旁的沈一贯,李俊也对他道:“沈老先生也是大喜啊!咱家在这里献给两位老先生道贺,事先讨些赏钱。”

    林延潮,沈一贯对视一眼,做官到了他们这一步,对于下面的事心底都有几分了然。

    “岂敢。”林延潮淡淡笑道。

    午后秋阳斜照,一道穿堂风吹过,林延潮不由眯着眼睛,伸手捋了捋须,身上的大红蟒衣随风微微鼓起。

    远处内阁中书,阁吏正穿梭各房有条不紊地处理公事,中使来内阁宣旨或传达口谕,这是常有的事,丝毫不影响他们。

    林延潮面望着这一切,然后对李俊点了点头。

    李俊打开黄包袱捧旨上前走向了北位,然后转过身对林延潮道:“林老先生接旨吧!”

    林延潮清了清喉咙,拜下道:“圣躬万福!”

    李俊也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精求理道,眷倚名贤,冀绍修谟烈之陆,用敷贲基图之重。帝赉予弼官惟其人……

    ……咨尔资政大夫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身涵经世之才,猷抱佐王之道,术有奥衍闳深之识,而出以忱怐有端方直亮之操……

    ……值此国家多事之秋,社稷危难之间,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立扶纲常,先通海运,定策朝鲜,乃定播州,制降倭国,杨氏授首,东夷称臣。盖有不世之略,可建不世之勋,然必非常之人,克成非常之事,国家于辅弼之臣,怎可吝于褒奖。既大书于彝鼎,宜显示于朝廷。

    兹特进尔太子太保兼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锡之诰命。”

    说到这里,林延潮神情微微一动。

    “……于戏,虞帝命官百揆兼于大禹,周王训治六官制自姬公,尚其……”

    话音落下,林延潮知发生了什么,太子太保为从一品。从此他官至一品,位极人臣,他明白这固然是皇帝用高官厚禄来封自己的嘴。

    说到这里,李俊顿了顿再言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

    “四任,归德府同知!”

    “五任,归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八任,礼部右侍郎!”

    “九任,礼部左侍郎!”

    “十任,礼部尚书!”

    “十一任,今职!”

    制日:……万历二十七年九月二日,钦此!”

    林延潮道:“臣林延潮领旨谢恩!”

    李俊满脸堆笑,上前搀扶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地上凉,快请起吧!”

    这几乎是千篇一律官场用语,其实不劳李俊搀扶,林延潮已自己起身,但最后还是让他扶了一把。

    此刻林延潮心中倒是平静,与年少时意气风发倒是另一等心境,仿佛千帆于心中过尽,百味皆淡。

    “林先生,不到四十岁即官居一品,这般古往今来富贵几人可及?咱家跟着颁这一道圣旨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看了李俊一眼,笑了笑道:“李公公,可知为何古今侯王都自称孤、寡、不谷?”

    李俊一愣道:“不知。”

    林延潮道:“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是因受国之垢,故而以贱名自称。”

    “以贱名自称,就是要知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勿生欺民之心。”

    “受教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举手抚须,为官之初,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之时,但到了眼前一幕,他心境却是如此平和。

    这喜悦之情远不如当初入阁大拜之时,但却多了几分沧桑。为官这一年来林延潮晨起对镜细看,鬓间已有了白发,容颜亦不复少年时。

    沈一贯先是向林延潮道:“下官恭贺次辅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多谢沈阁老。”

    然后李俊对沈一贯宣旨,三辅沈一贯也加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大学士。

    宣旨后,官员们闻讯皆先后前来阁中道贺。

    林延潮与沈一贯坐在公座上一面接受官员的道贺,一面闲聊。

    林延潮突聊起道:“范文正公晚年不修府邸,子孙皆劝。”

    沈一贯点了点头。

    “当时范文正公答说,‘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也可排除在外,又何况居室乎?’

    ‘吾今年逾六十,时日已经无多,去谋些府第、种些园圃,又有多少时日可以居住?吾之所患,在位高而艰退,不患退而无居也。’

    ‘何况京中洛阳的士大夫家里园林相望,但那些为主人者整日为名利奔波,甚少能够游玩,而谁还不肯吾游之呢?人必先诸己而后为乐。”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心想,怎么听林侯官此言有急流勇退之意思了。他面上道:“次辅所言极是。这‘在位高而艰退,不患退而无居也’,这范文正公所言,真是古今人臣之患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他有一事没告诉沈一贯,天子已派人至太仓重新请王锡爵出山。

    这日圣旨一下,翰林官皆着吉服至文渊阁向林延潮,沈一贯庆贺。

    然后京官们又纷纷至二相私邸拜贺。

    位极人臣乃古往今来读书人最高荣耀,林延潮亦是一步步走到了政治巅峰。

    Ps:平播州万历本欲给武将封爵,但却给沈一贯反对,本书改之,此由刘胜书友提供。

    ps:圣旨节选至高拱,许国诰命。

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运筹帷幄

    内阁值房外,机要中书王衡,正运笔作文。

    随林延潮入阁办事三年来,王衡公文也是日益练达。

    在内阁这政本之地办事,一切消息往来都必须假手于公文。无论是前线战况多么激烈,地方民情多么复杂,但天子王公总是不能亲眼目睹,最后都要落于公文上。

    同时内阁发出的政令也是要以公文的形式。

    所以作为林延潮的机要中书,他第一件事就揣摩阁辅的心思。

    将他的用意贯彻于笔尖上。

    这一点新民报主编方从哲即是高手。方从哲所写的文章公文无不深合林延潮的意思,王衡对他实在是崇拜得五体投地。

    现在王衡也用了一段时间,这才慢慢摸清林延潮执政为政的思路,然后代为书写。

    王衡自上手后,林延潮也是十分信任,除了给天子的密揭,以及与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等致仕阁臣书信由本人亲力亲外,其余公文起草都假手给王衡。

    现在自赵志皋致仕后大半年来,林延潮代理内阁首辅之事,王衡经手公文不知多少,他写后给林延潮过目再行以朝廷令谕的方式至各衙门中。

    一条条政令的落实,变革都出自自己之手,如此权力的滋味给了王衡极大的愉悦。

    这大半年来,王衡帮助林延潮着重处理倭国,漕运之事。

    现在明朝已经在倭国大阪,琉球国那霸,朝鲜之王京设慕华馆。

    另外在倭国平户,朝鲜铁山设通商馆。

    慕华馆,通商馆皆归礼部管辖,处置一切外交通商事宜。

    慕华馆设有大使一名,参赞两名。两位参赞一名负责通商,一名负责教化。

    大使为正五品,挂礼部郎中衔,位同于钦差,代表明朝天子全权处分明国的外交事宜。

    参赞为正六品衔,挂礼部主事衔或户部主事衔。

    行人司行人三名,每半年往返京师或通商馆传递消息。

    使馆驻八十名明军士卒,另设一名千总作为武官。

    至于通商馆不设大使,而设通商参赞一名,挂户部主事衔,行人司行人两名,每半年往返京师或大使馆传递消息。

    通商馆驻明军五十名,设把总一名。

    同时明朝使节在倭国,琉球,朝鲜或有豁免之权,不受当地司法审问。

    当然对于倭国的通商外交乃重中之重,对于驻大阪大使,林延潮让门生于仕廉出任。

    至于驻平户的参赞,则由另一门生曹学佺出任。

    万历二十八年春,倭寇第一次岁贡船队,从平户出港,经朝鲜荠浦,再抵至铁山与明国市易,两国贸易额达六十余万白银。

    在王衡看来,这通商之利已经初现。

    因两度征朝大败,又兼为了方便通商。

    倭国五大老第一的德川家康,五奉行之一的石田三成,长洲大名毛利,九州大名岛津,大友,公家华族。

    以及倭国一方的亲华派小西行长等等都向明朝表示,愿意派武子弟来明朝学习上朝文化。

    天子大笔一挥已经在年前答允。

    于是倭国上个月派出三百人来明朝学习文化,其中不乏德川秀忠这样的名家子弟。

    在王衡看来此乃过去质子,但他不明白为何林延潮却为何还安排本朝大儒,如此费心教他们汉学文化,并对他们的课程事事关心,亲自过问。

    很多年后王衡才明白林延潮的用意。

    这些子弟来明朝后学习明朝文化,都十分倾慕。当时倭国的姓氏苗字太难,出现如源朝臣德川,源朝臣武田,如此明朝人难以称呼的问题。

    于是倭寇派遣子弟全部都给自己取了汉姓,以便与明朝人士交往称呼。这在亲中华的国家中如越南,朝鲜,琉球上层都以改汉姓为荣。

    比如后来德川秀忠因在大明的学习生活中表现出色,被明朝天子御赐国姓‘朱’。

    这些人见识了大明的国力强大,文化昌盛,回国之后不少人都毕生致力于‘明倭友好’的事业上。

    王衡着手另一件事就是在漕运上。

    经过数年的海漕试行,每年从江苏太仓刘家港出发的海漕船,可直达山东半岛成山、再到达天津界河口。

    据王衡所知,尽管有些船只在海里漂没,但负责海漕之事的梅家有皇商的背景,与官府打点甚好,对于没了的船员都给了一笔足够的补偿,同时也补足了缺额,故而虽说有些官员有所微词,但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事实上海漕的兴起,并没有带来河漕的没落。

    因为运河上漕船的减少,反而使民间客船,货船,商船增加了不少,并使得南北交通有所改善。

    原先运河拥堵时,漕船优先通行,官船次之,民船则要排队。现在漕船一少,运河通航却是好转了一些。

    有了海漕在手,正好给林延潮一个很好的机会,朝廷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治理铁板一块的河漕积弊。

    林延潮治理河漕的方法,大体与治理两淮盐政的方法差不多。

    原先朝廷用运军负责河漕的漕运,但后来运河被沿河官吏盘剥的太厉害,结果逃亡无数。

    于是朝廷想出了种种办法,比如提高运军的粮饷,允许漕船来京途中夹带私货,甚至不惜用海漕来避免这些陋规等等。

    至于林延潮治理漕运的办法,就是让朝廷默许运兵将输漕之事给沿河商帮代办,同时对沿河州县对漕运盘剥太厉害的,朝廷予以严惩。

    若是他们敢反对,朝廷则给予海漕更大力的支持。如梅家为首的海漕商帮都看着这一块呢。所以林延潮提出将海漕漕额从原先五十万石加至一百三十万石,河漕漕额从三百五十万石减至两百七十万石。

    王衡虽不知道历史上这些船民因被盘剥,最后不得不形成漕帮对抗官府,以至于后来的清朝只能对漕帮睁一眼闭一眼。

    但王衡深信林延潮之能,林延潮解决漕弊的方式,就是如此一点一点的加码。

    但此事却遭到了政见保守的沈一贯的反对。他认为此举必会遭到运河激变,为政之要在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延潮与沈一贯在阁中因此起了争执。

    现在官场上对林延潮与沈一贯之间关系揣测很多,大部分认为是势如水火,但这些传闻多是不实,在更进一步的京官廷臣们看来林延潮与沈一贯的关系没那么差,至少在表面上还保持着一团和睦的样子。

    二人关系到底如何,唯有林延潮与沈一贯二人清楚。

    但王衡明白。确实在很多政见上,林沈二人持相反的的态度,赵志皋去位后,二人就有些无法调和了。

    但林延潮对沈一贯一直采取忍让的态度,容许对方在很多事上拍板。

    而且王衡看得出来沈一贯颇有野心。沈一贯在阁经营那多年,浙党可谓遍布朝堂上下,如右中允陈之龙、户科都给事中姚文蔚、工科给事中钟兆斗、吏部员外郎贺灿然等,此外蜀人刑科给事中钱梦皋、御史张似渠、齐人御史康丕扬都是他的心腹。

    王衡坐在公案上刚写完一个条子,这时候门吏推门入内给了王衡一个条子。

    王衡看完条子,不由脸色巨变。

    当即他起身来到值房套间后,走向坐在摇椅上闭目休息的林延潮。

    可以看出林延潮十分疲倦,方才刚刚睡下。

    王衡纵然不忍心还是道:“相爷,相爷。”

    林延潮眼睛一睁坐起道:“何事?”

    王衡道:“启禀相爷,山西,河南巡抚来信,山西,河南两省从去年八月起,已是半年不雨,现在土脉焦枯,河井乾涸,二麦尽槁,赤地数千里,受灾百姓达数百万啊!”

    林延潮神色一焦,立即起身拿起奏报看了一遍。

    王衡立即给林延潮披上外袍,但见林延潮一手持公文,一手负后于值房里踱步。

    但见林延潮对窗叹道:“仆本以为平定播州,朝鲜后,能让朝廷稍稍缓过一口气来,再革除积弊,但是山西,陕西竟又遭大旱!”

    王衡闻言已是红了眼睛然后道:“相爷还请宽心,两省巡抚已督促百姓屯垦番薯备荒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仆懊恼并非山西,河南之事,而是仆入阁以来一直碌碌无为。”

    “记得当初未入阁时仆曾与令尊言过,仆入阁三年不更大政,任其而为,三年后再行变法。如今仆已入阁已是三年,但说来变法之事,仍遥遥无期。说来都是仆自视过高了。”

    王衡劝解道:“昔日楚庄王莅政三年,无令发,无政为也。其国人以鸟喻之,楚庄王答曰,此鸟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相爷不也是如此吗?”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以楚庄王喻仆,仆实欣慰。但为今之计唯有请令尊再度出山重整河山才是正途。”

    王衡闻言大吃一惊。

    有段故事,王衡是耳熟能详的。

    天子还未亲政时,有一日天子向辅臣询问,昔年嘉靖时阁臣吕本在家安否?

    此事传到了张居正耳里。结果张居正大怒,他立即召吕本之子,中书舍人吕兑到朝房问道:“主上问尊公起居,舍缘受知?”

    吕兑闻言大惊,立即上疏辞官跑路。

    当时吕本已经七十余岁了,路也走不动,天子不过听说了吕本的名字,随意问了两句。张居正居然以为天子有召吕本回朝取代他的打算,将吕兑叫来好一顿质问。

    而今论器小多忌,林延潮未必在张居正之下啊。

    何况眼下他权倾天下,朝堂都是他的门生故吏,自己的父亲现在入阁未必能压得过他。

    王衡道:“家父素来闲云野鹤,从来没有恋眷权位之意,自归隐山林后,此意更坚,早已是不过问世事,何况近来身子也不好,更是无能为力了。”

    林延潮见王衡惊色,不由笑道:“辰玉想到哪里去了,你是我的左膀右臂,秉政以来多有借重你的长谋,至于老相爷,林某更是敬重有加,无论是他将来身在何处,林某都以学生事之。”

    王衡听了林延潮这话仍是惊疑不定。

    眼下天子屡有问政王锡爵。不仅如此王锡爵还与林延潮保持密切书信往来。更何况他现在为林延潮机要中书,朝堂之事王家可谓事事参与。

    如此王锡爵就算不回朝,都能影响中枢大政。但万一回朝,林延潮居其下,那么二者原先和睦的关系就要破裂。

    故而林延潮今日这番话其实是在警告自己啊。他提及三年之期已满,正是他主持变法,大张旗鼓的时候,这时候谁挡他的路,他就要除谁,用张居正的话来说,就是芝兰当路,不得不锄。

    王衡想到这里,决定回家后写信力劝其父不要任何出山的念头。

    半个月后,天子派的官员至太仓请王锡爵入阁。

    王锡爵当初以少傅兼太子太傅兼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下野,眼下天子为了启用王锡爵又加少保之衔。

    王锡爵得旨前,已收到王衡书信。

    王锡爵是否因王衡的书信改变了起复之心此不得而知,但他却上表给天子辞去官职不肯入京就官。

    “相爷,王太仓已是辞了圣命!”

    林延潮于府中书房闻之此事,不由点了点头。

    陈济川道:“还是王大公子的信起了作用。”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你错了,若王太仓真有起复之意,又是其子一封信可以阻得了的。”

    “但加上相爷的分量就不同了。”陈济川躬着身言道。

    林延潮看了陈济川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无所不知,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王太仓永远都不能不回朝的好。”

    林延潮说到这里,陈济川知道林延潮早胸有成竹:“还请相爷吩咐。”

    林延潮道:“既有中使至太仓相请,那么王太仓起复之事就非我与圣上二人所独知,既是如此放出风声给邹,顾二人知晓。这二人深恨王太仓,必会全力阻其起复。”

    陈济川称是。

    林延潮突问道:“对了,沈泰鸿在河南为官如何?”

    陈济川道:“可以称得上锐意进取。汉南本来就藩王众多,又多占民田,这一次河南大旱,沈泰鸿竟然打起潞王的主意,不仅截留王府禄米,出面请他开仓放赈。”

    “又是这个潞王。”林延潮微微笑了笑,真是老相识啊。

    当初潞王在河南被林延潮搞得灰头土脸,一度要往湖广就藩。但后来潞王每日写信向李太后哭诉,终于天子还是因李太后所请,将潞王又迁回就藩河南,为此又多花了朝廷几十万两银子。

    李太后终究已是失势,又兼言官屡有弹劾潞王来向天子表‘忠心’,因此潞王这一次就藩后,实比之前已是收敛许多。

    去年林延潮成为首臣,潞王甚至‘不计前嫌’还送了三千两银子,一对翡翠作贺。

    林延潮退了银子,但还是大度地收下了翡翠。

    “沈泰鸿这一次截留了给潞王的禄米,潞王也知这沈泰鸿背景不小故而没有造次,但听闻河南巡抚对沈泰鸿这样‘打扰’亲王之举甚有不满。”

    林延潮闻言双眼一眯,抚须道:“今年河南旱情到了这个地步,这个河南巡抚不去忧民,反而还担心起亲王的租子起来,立即以我的名义写信给河南巡抚,告诉他今年河南赈灾之事不许有任何差池,否则圣上怪罪下来,他担待不起。”

    “那沈泰鸿那边?”

    林延潮道:“由着他放手去做!”

    陈济川问道:“相爷,是不是要让沈泰鸿在河南弄得不可收拾,再以此作为沈四明相公的把柄。”

    林延潮微微笑道:“如此粗浅的手段,岂能对付得了沈相公……当务之急还是……”

    “阻王太仓回朝?”

    “是河南,山西之旱情。”

    次日,林延潮上表天子言河南,山西大旱,恳请天子收回派往两省的矿监税使,以利各地商人输米进入河南,山西以缓解灾情。

    林延潮疏奏入,天子不听。

    于是林延潮上疏请辞,辞疏上云,臣入阁三年来,言以事功振兴国家,但却无一功有益于国家,尸位素餐莫过于此。

    天子下旨安抚林延潮言,卿平播,退倭之功,天下皆知,何言无一功。

    对于林延潮的辞官,天子不允。

    时人云,林延潮有去意。

    淮安府。

    起明朝起漕运以来,这里是天下最繁华之地。

    此乃漕运总督,漕运总兵驻地。

    由南北上的漕船到达淮安后,先要在此接受漕台衙门的盘查,千万艘粮船的船工水手、漕运官兵在此停留。

    同时南来北往的商人在此进行货物交易,漕船在此卸货或者载货。另外城中还设常盈仓两处、常平仓两处、预备仓三处、庄仓五处,作为漕粮储备之用。

    每到了漕运旺季,城外码头皆是脚夫贩夫,货物堆满码头,城内鳞次栉比的店肆酒楼,市不以夜息。

    但这样繁华之下,却由极大的腐败酝酿而生。

    当时由四石米完一石漕米之说,也就是朝廷至少要花费一千六百万石粮食,才能办出这每年四百万漕粮。

    首先是办漕的州县官员贪污。

    其次是种种漕规,每经一县盘剥一道,过淮时,有淮规,抵京,有通规,交仓,有仓规,过坝,有坝规,通闸,有闸规。

    到了清朝光绪年间买洋船火轮,由河漕改为海漕,并雇商人经办,朝廷竟每年节约了一千万两办漕银。

    可即便如此,仍抵不过漕运派的强大能量,清朝最后又从海运回到了漕运的路线上。

    一直到了庚子赔款时,清朝实在无钱可用,才正式废除了漕运。

    现在的淮安城内,因漕运利益带来的一等畸形繁荣。

    这是在沿河州县身上敲骨吸髓而带来的。路上漕员官轿往来,仪仗几乎如钦差大吏,饭肆酒楼里正通宵达旦摆着酒宴,穿戴绸衫的商人们通过掮客结交办漕官员,也有一掷千金的贵公子搂着衣着绮丽的女子饮酒联诗。

    一场酒宴过去,下一桌随即摆上,至于吃不完的饭菜随手倒去,引得一堆乞丐争抢。

    酒香食香揉合成一等糜烂之臭,飘散在淮安城内。

    当顾宪成抵至淮安时,所见所闻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坐着一辆驴车抵至淮安漕运总督衙门时,已是傍晚。

    他投文给门吏称要见漕运总督,门吏看他一介布衣,仍口气甚大的样子有些不屑,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试着禀告了。

    没料到不一会儿,一位漕督的师爷亲自出门迎接。

    顾宪成被迎至总督府内,李三才亲自作陪开席。

    顾宪成一坐下,但见席面上不过三四道菜肴,而且尽是素菜,不由微微一笑。

    众所周知这漕河总督乃天下第一富得流油的差事,李三才此举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装清廉。

    但顾宪成不以为意,坐下后与李三才高谈阔论。

    顾宪成道:“前一阵吾路过苏州,认识一个叫陆二的商贾,他在苏州一带往来贩运灯草过活。”

    “这陆二的灯草不过八两银子,一路经过地方好几处抽他的税,抽走的银子已用去了四两。这船走到青山,索税的又至,陆二囊中已空,计无所出,最后取灯草上岸,一把火烧之。”

    “这矿监税使之害如斯矣。”

    李三才闻言叹道:“叔时所言极是,满朝官员上疏言废除矿监税使者不知多少,奈何圣上就是不听。听闻前一段,林侯官上疏直言,甚至因此辞相。”

    顾宪成闻言笑了笑道:“莫非淮督还以为今日之林侯官,还是当初上疏死谏天子的林侯官了。”

    “哦?叔时这是何意?”

    顾宪成道:“人是会变的,天下苦矿税久矣,但说来说去都是几个小臣在作出头鸟。他们在天子面前又有多少斤两。”

    “至于真正可为出头鸟的庙堂诸公,他们早已被功名利禄所笼络。这天子一安抚,林侯官又回阁任职,可见其言并非真心。”

    李三才叹道:“嘉靖大礼仪时,杨文襄(杨一清)为天子起复入阁,路经拜会刘文靖(刘健)。”

    “刘文靖斥其,公无法甘于澹泊,被时局所诱,他日王上(嘉靖)轻视我们这些人,这个先例就从你而始了。”

    “你说这满朝诸公之中,又有哪个真正能为百姓做主呢?”

    顾宪成道:“是啊,林侯官再如何,也不敢真正反对天子。这天下间,恐怕唯有淮督与我二人看得清他的真面目,其他人甚至连邹,赵二公这样的大贤都被其所惑了。”

    “这也是我为何一直推举公入阁之故。”

    李三才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可是淮督可知道,天子这一次欲启用公之恩师入阁?”

    李三才闻言神色一变:“此事当真?”

    顾宪成点了点头道:“千真万确,乃邹公亲口所言,他还派人至太仓查实了。”

    李三才面色有些凝重。

    但见顾宪成道:“我之前与邹,赵二公言过,赵兰溪,沈四明不过木偶,朱山阴,张新建不过婴儿而已,唯独林侯官可虑也。”

    “然而林侯官再如何,也是反对矿监税使的,若非他在位,东宫也是迟迟不立。而他如今能晏然安于其位者,全赖王太仓不出也,若王太仓出山,不仅矿税之事永无废止之日,我等因国本事被罪诸公,也唯有林林相望,再无东山之日了。”

    当年三王并封之事后,王锡爵对顾宪成,赵南星这一片反对他的官员‘大杀特杀’,被贬了不知多少官员。

    现在东宫已立,顾宪成这样自诩为‘劝进有功’,‘擎天保驾’之臣,将来就等着朝廷颁发军功章了,可一旦王锡爵重新入阁,他们就彻底凉凉了。

    李三才闻言没有言语,一边是一直对他不惜余力提携的恩师,一边是顾宪成为首的两百余名因争国本而被罢的官员,以及将来的天子。

    这道题如何选?

    答案已经是很显然。

    李三才肃然道:“本督还有一位贵客,明日再设宴与叔时相聊。”

    顾宪成笑了笑,脸上没有失落之色,他相信自己已是说动李三才了。

    次日,李三才再度宴请顾宪成。

    但见席上菜肴上百道,山珍海味,猴脑熊掌皆有,可谓水陆毕陈。

    顾宪成不由诧异问道:“公何故由勤俭之极,一夜间至奢华之极?”

    李三才洒然大笑道:“此乃偶然耳,昨日府上没准备,故而寥寥数菜,今日偶有,因此罗列至此,叔时既是巧遇,咱们也凑巧食之。”

    顾宪成闻言大笑:“道甫,真坦荡之大丈夫也。”

    当下二人坐下。

    酒过三巡,李三才道:“叔时办这么大的书院,想来所难者必是筹款之事,我这里有两万两银子,叔时拿去办学,也算李某为天下读书人略尽绵薄之力。”

    换了其他方式,顾宪成决不肯收这钱,但说起为东林书院办学,顾宪成倒是接受了。他当即道:“既是淮督如此盛情,顾某却之不恭,在此先替书院五千孔孟弟子谢过了。”

    李三才抚须大笑,顿了顿他言道:“叔时,实言相告,吾非廉也。”

    顾宪成当然明白,李三才以私人名义拿出两万两来赞助东林书院怎么会是个清官呢?

    李三才叹道:“此乃陋习之所至,你知道每年漕运过淮陋有多少吗?其中积歇又有多少?摊派又有多少?吏书又有多少?投文过堂又有多少?”

    顾宪成明白,这积歇,又称积年歇家,是过淮漕船之保人,代替漕丁与漕运衙门打交道的人。

    摊派,就是漕运衙门的开支,摊派至漕船上。

    吏书,是过淮呈文必须有漕运衙门书吏经手代为书写,这必须给钱。

    投文过堂,过淮文书经手的官员人各一份好处。

    李三才道:“积弊所至,这钱即便吾不收,但也漏不到百姓那去,前任漕督付知远何等清廉,也仅能自持。”

    “这漕河沿岸,几千名官吏,几万名漕丁,几十万百姓都仰赖这一条河为生,林侯官说要以海漕取代河漕可乎?一旦朝廷不养着这些人,明日就会有人揭竿而起!朝廷之上又有谁能担待得起这个责任?他林侯官能吗?”

    顾宪成道:“那么依淮督之意?”

    “林侯官主张废除矿税,我漕运官员无不赞成,但继续加码海漕不可。若林侯官能答允以后主政不提此事,我李三才将率两淮官员联名上奏天子废除矿税。”

    顾宪成闻言心底冷笑,李三才的话大义凛然,但其实还是意在林延潮能汲引他入阁。

    “除此之外,我可以给林侯官,及顾兄一份大礼。”

    “哦?”

    但见李三才抚须道:“昨日我言还有贵客,并非虚言。

    我恩师……不,王太仓派其仆从进京路过淮安,此人与我相熟,故而我要款待他喝一顿酒,吃一顿饭。”

    顾宪成微微冷笑,李三才真是能伏低做小,身为天下最有权势的总督,居然连王锡爵家一个仆人都需如此亲自款待。

    “我与他相聊,得知他怀揣着恩师与天子的一封密信连夜进京。”

    顾宪成神色一变。

    但见李三才举重若轻地道:“我得知此事,故意与他饮酒,将他灌醉之后,取来密信一观,且抄录下来。”

    说完李三才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道:“信中写着什么,尽在此纸中了,此人什么都不知道,酒醒后今晨已是进京。”

    顾宪成闻此大喜,欲取信一看,却见王锡爵反掌将纸按住。

    顾宪成看了李三才一眼道:“若是淮督能阻王太仓出山,岂非社稷第一功哉?”

    李三才闻言这才放开了手,眼眶里竟有几分湿润。

    十余日后,这一封王锡爵与天子的书信已在京中各个官员手里流传。

    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天子对于言官弹劾批评奏章烦不甚烦。

    王锡爵在信中这样写‘上于章奏一概留中,特鄙夷之如禽鸟之音’。

    也就是天子对于这样奏章一律留中,不要理睬,当作鸟叫就好了。

    此信一出,顿时满朝一片哗然。

    特别是那些官员,无论当过言官,还是曾经担任过言官的,骂过天子,还是没骂过天子的,就如同被人捅了一刀般,众人一起大骂王锡爵混账!

    而于此同时,林延潮也收到了邹元标,顾宪成的来信。

    却说林顾二人绝交十年来,林延潮曾给顾宪成写了十几封信都石沉大海,但这一次顾宪成居然给林延潮写信了。

    对林延潮而言,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能让顾宪成破天荒给林延潮写信,只因为一个人……李三才。

    面对李三才出卖王锡爵的事,着实令林延潮有些感慨。

    在利益面前,果真节操什么都是不存在的。

    当年王锡爵对李三才这个弟子喜爱得不得了,几次在同僚面前称赞,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就是此子了。

    对于王锡爵这样的君子,能够说这样的话,已是很难了。

    他对李三才的提携,不仅是口上说说,当年番薯之功从林延潮这拿来让给了李三才,还一路栽培他至淮督任上。就算申时行当年栽培林延潮都远远没到这个份上。

    当然李三才也不是白给,每一任为官都有称道的地方,也印证了王锡爵的眼光。

    当然最后李三才还是出卖了王锡爵。

    顾宪成信中所言,李三才此举等于为林延潮扫清了心腹之患,故而在河漕海漕之间,朝廷必须放弃对海漕扶持,同时将来增补阁臣人选,必须优先考虑此人。

    林延潮闻此不由置之一笑。

    再看邹元标来信也是大力举荐李三才。

    但是当初王锡爵支持李三才时,林延潮对此人还忌惮三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李三才已是不足为虑了。

    官场上对出卖座主的官员是怎么样一个看法,这样野心勃勃之辈,入阁后自己岂能与他相安的,这些不用多说。

    至于河漕,林延潮是这样看的。

    现在河漕这摊子就如同一潭死水,面对这潭死水,自己亲自下场去搅动,想要带动全局,只能连你一起带进沟里。

    要破局,必须用外力打破于此,为死水中注入新水。

    当初提出海漕,即是兴海贸,也是为了革除漕弊。用来外力来打破僵局,合起来说也是为了通商惠工。

    这几年梅家为首的海商不仅得海漕之利,现在连倭人朝鲜,也开贡道从海上与他们往来,现在称得上财雄势厚。去年天子万寿,宫里没钱,也是由梅家这些皇家海商出钱出力,这才办得热热闹闹,讨得天子高兴。

    李三才若错估了这一点,想以河漕事来与自己发难,不用自己动手,也有人会出手好好教育他一番。

    于是林延潮写信给顾宪成。

    信中林延潮言道:“漕运几十万百姓衣食,吾岂不知,然与大明六千子民相较,孰轻孰重……”

    林延潮向顾宪成言,自己确实有以海漕废除河漕之意,既是看在河督与你顾兄的面子,此事可以暂缓一二。

    但漕运之弊,李三才必须出手革除,如此自己才可以暂时不扩大海漕的漕额。

    没错,林延潮从没有真要废除河漕,全部仰仗于海漕的打算。

    最重要是沈一贯反对此事,如此内阁无法达成一致意见。

    于是林延潮责令李三才从数点革除漕弊。

    若是李三才真正整治漕运有功,固然是好,若是不行,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而写信给顾宪成一个月后,林延潮晋为文华殿大学士。

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火耗归公

    就在王锡爵与天子书信,在京师传得众人皆知之前。

    天子与王皇后皆搬入了重建后的乾清宫,坤宁宫。

    重建二宫后。

    百官都向天子献上贺表贺礼,天子也顺手从户部那打了二十万两银子的秋风。

    田义等一干太监等陪同天子视察这崭新的乾清宫。

    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田义搀扶着着宽大龙袍的天子绕着乾清宫巡视。可是天子走了还未半圈已是气喘吁吁,然后坐在栏杆旁感慨道:“两宫重建,朕心甚喜,正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众宦官们都是陪同天子在旁讪笑。

    天子又道:“这一次乾清宫工部营缮司郎中贺盛瑞办事有功,杜绝钻营请托积弊,用匠计功不计人,甚至还用朝廷新造万历银钱给予工匠结算,仅此一项就为朝廷结余几万两银子。”

    “这一次乾清宫,工部当初报上来本打算用银一百六十万两,但最后实用了八十余万两,节约了一半不止。但如此克勤克俭的官员却有人弹劾他冒销工料?你们说这样的事有吗?”

    田义闻言额上冷汗渗出。

    “回禀皇上,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言官风闻奏事不是一日两日,着实可恨可恼。”

    天子淡淡地道:“那可是要查得明白才好,这宫里大造,素有人从中上下其手。这贺盛瑞替朕节约开支,难免断了有些人的财路,朕之前看到弹劾的奏章,一时也差点错怪了他。”

    田义暗骂下面的人实在太不懂事,面上只能唯唯诺诺地道:“皇上明察秋毫之末,古今圣君也不过如此。”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贺盛瑞确实是一位建造理财的天才,将修建两宫的费用节约了大半。但在其中他多次拒绝宫里人让他虚报账目的要求,最后于万历二十七年被弹劾罢官。

    其子贺仲轼一直为其父平反,朝廷虽最后复其罪名,但已近明末。明朝灭亡后,贺仲轼与其妻一并自杀殉国。

    眼下闻田义这么说,天子冷笑两声。

    皇家大工本就是一笔烂账,比如说天子修建寿陵用了七百万两。

    此事由工部营缮司郎中徐泰时经手,在万历二十一年的京察时,有人弹劾徐泰时从中贪墨了百万两之多。因为徐泰时是申时行的亲家,所以此事针对谁,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徐泰时是否贪墨谁也拿不出个证据来,最后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从此天子对官员们就心底存有芥蒂,贺盛瑞继徐泰时工部营缮司郎中后,多次主持大工,这一次又主持乾清宫,坤宁宫重修之事,但是却有言官奏其贪污。当时天子大怒差一点要将贺盛瑞罢官,但幸好这时林延潮上疏为贺盛瑞申冤辩解。

    不过林延潮为清官能吏求情,就触了田义之忌。

    林延潮不说,天子就不会获知了真相,不会有今日敲打田义之事。

    当然以田义今时今日的地位倒不会去动手贪墨,但他知道此事乃他手下人为之,这也与他作为无二。他一听天子这么说,当然惊慌。

    要换了以往哪个文臣敢如此待‘宫里人’,但自林延潮以平反张居正入阁拜相后,提出君臣一体的主张,也就是天子与台阁公议。

    张诚与张位同去后,田义虽掌司礼监张印太监之职,但比张诚却失去了提督东厂的差事。

    自此起文臣势力日增。

    比方原先宫里经常到吏部打招呼,插手吏部用人,但这几年吏部已不怎么待见这些宦官了。

    若是这样也就罢了。

    如这几年宫里派至地方的矿监税使,不断遭到了地方官员的反对。

    比如派至淮阳的税使陈增,程守训为李三才计杀。

    当时天子派陈增至淮阳。程守训是陈增的心腹,此人自以为‘有勇有谋’脱离陈增自成一路,严刑拷打江淮盐商索钱。

    当初林延潮数度与张诚交涉,但为张诚所拒绝。

    但张诚倒台后,听闻李三才得到林延潮默许,于是出手对付这二人。

    程守训日益跋扈,不把陈增放在眼底,李三才见此一幕,派人密告陈增说,程守训有金四十余万,他珍宝瑰异无算,并畜龙凤僭逆之衣,将谋不轨。

    李三才又对陈增说,你将程守训要造反的事情禀告给天子,如此不仅你自身可保安危,而且上喜公勤(天子看在你们二人这些年在民间收刮有功),回京后必然成为司礼监首座。

    陈增听说后,果真将程守训之事禀告给天子。李三才将程守训逮捕进京。

    陈增失去程守训后,其行迹已为天子所疑,而且搜刮之数远不如当初,于是天子存疑。李三才派人今日密告陈增,说林延潮已上密揭于天子,要治你谋反之罪,明日又说,天子派来抓你的锦衣卫已是离京。

    陈增惊惧之下,自缢而死。

    还有尚膳监高告自请去辽东征收矿税,此人到辽东招募市井流氓三百人收刮民财。

    高告将抓来百姓,要么双脚悬井吊着,要么倒吊在树上,要么拦腰捆在柱上,以此向百姓的家人勒索钱财。

    此事被老百姓告至蓟辽总督于道之那,结果人家充耳不闻。

    于是辽东老百姓又聚在辽东巡抚衙门五日不去,天寒地冻下陆续有百姓冻饿而死,辽东巡抚郭正域犹豫再三,率兵将高告及其党羽包围,然后押解进京。

    天子欲降罪郭正域,但林延潮上疏求情,最后郭正域被罚俸一年。

    总之矿监税使在各地遭到了不少地方官员的抵制,天子本要让内阁下手惩治这些地方官员,但林延潮反而却屡劝天子废除矿监税使。

    而这一次贺盛瑞又是林延潮上疏保下,田义闻此在心底冷笑两声,不由怀恨在心。

    这时候天子道:“这两宫重建此乃朝廷的盛事,贺盛瑞如此能办事,朕赏他个工部侍郎,田伴伴以为如何?”

    田义道:“赏罚分明本就陛下的御臣之道,陛下要赏赐大臣,老臣哪里敢多嘴。其实这重建两宫这样的盛举,要是没有十三省矿监税使,贺盛瑞再如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老臣斗胆也替这些忠心办事的奴才们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天子微微笑道:“朕赏赐他们,恐怕朝臣们会不高兴啊。田伴伴,给张文忠复名位后这些年,朕是否对朝臣太过宽纵了?让他们有所怠慢?”

    “陛下的恩威哪个大臣敢轻忽,这一点内阁六部大臣们都是知道的。”

    天子长按栏杆,眺望远处道:“你虽比张诚能体朕心思,但于治国之道实在是一窍不通。”

    田义尴尬地笑两声道:“老臣肚子里就这点墨水,还请陛下赐教。”

    天子道:“太祖曾言,元朝之失天下,失在太宽,故太祖济之以猛,取宽猛相济之意。”

    “这些年言官们屡有劝诫,甚是激烦,但朕岂不知天下臣民喜朕治国以宽。但政宽则臣民易生怠慢,这怠慢了则当纠之以猛。朕派中使出四方,这矿监税使,就是朕治国的以猛治宽之道。”

    “但治国太猛则百姓易被欺压残害,故而朕恢复张太岳名位,让林延潮入阁,就是施之以宽,这就是朕的宽猛相济之意。”

    田义闻言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年陛下都是忍着那些文官,这一切都在陛下方寸之间,这三代以下,论圣明天纵无过于陛下,”

    天子道:“朕倒不是忍着,论治国之才,林延潮有八斗,朕不过一斗,这天下其余人共分一斗。”

    “这些年他是劝朕不少,都是治国良言。但治国没有猛,哪里有宽。言官要朕放权,若权不在朕又如何能放?这些年地方惧于矿监税使,故而朝堂上才有商税之议,放在平常哪个大臣会有此论?只会劝朕修德!修德!修德!”

    “但是一旦撤了矿监税使,内阁下一步必然提出通商惠工,如此内府的岁办,采办势必停掉,而这通州临清的皇店,苏州织造,江西陶瓷以后……也是不要想了。”

    田义一听即知,通州临清的皇店,江苏织造,江西陶瓷,都是皇家每年重要的进项,也是他们这些太监们好处所在。林延潮若有此打算,那么将来他们好处就都没了。

    田义道:“皇上,一旦如林延潮所请废除矿税,可谓有一必有二,此后连我们也要看那帮大臣们脸色。”

    田义这一句话说得可谓恰到好处。

    天子道:“空锅煮饭,不给白米,如之奈何?朕岂会在这时废除矿税。”

    “可是……”田义觉得不放心。

    天子微微笑道:“朕已是派人去太仓,再请王先生出山!”

    田义大喜道:“皇上圣明,林延潮再如何,也跳不出你的手掌心啊!”

    天子微微笑道:“诶,前有张居正,后有林延潮,这二人之才都可挽狂澜于既倒。”

    “当初他要朕恢复张居正名位,但此事可等朕万年以后再办,但他却执意不肯。否则我与他君臣之间何尝不能共写一段佳话。如今朝廷非三年前捉襟见肘的局面,如此朕就不必强留他于朝堂上了。”

    田义听了心底有数。

    数日之后,林延潮乘轿行于宫中,正好碰着田义的坐轿。

    林延潮当国之后,田义对林延潮是以首辅事从,道上相逢向来避在一旁。

    这一日二人当道碰见,田义竟是不肯相让。

    二人相持了一阵,田义虽最终还是避开,但此事一出林延潮左右都是不平。

    林府之内。

    钟骡子坐在相府客厅里。他头戴貂帽,身着新作苏样绸衫,手持沉香念珠,指尖还有一个翡翠扳指,看起来很是贵气。

    这一身打扮,原本令他穿得很不舒服,但与官府中人打交道时,他却不得不穿上这一身,否则连门都进不去。

    后来如此日子过得久了,他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眼下钟骡子胸中默念着一会见林延潮要说的话,这都是帮中谋士教给他的。师爷说钟骡子现在是专程拜访,要与宰相说话,不能再如何过去一般随口乱讲。

    当今宰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上位者忌讳甚多,万一哪一句话讲得不得体,触了人家之忌,将来后患无穷啊。

    钟骡子听了师爷的话,从临清至京城一路上背了好几遍,一直到了相府他还是反复地背诵着,不过等他一见了林延潮,就将一切都忘了。

    “相……相爷,小人……”

    一旁引钟骡子引见林延潮的陈济川不由笑了笑。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不用多礼,坐着说话吧。”

    “不敢,不敢。”

    钟骡子站在一旁。

    林延潮看对方一眼打扮笑道:“眼下看来要称钟大掌柜了。”

    “万万不敢,小人只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苦命人,托相爷的福,这些年我们三千船粮帮的弟兄们日子过得好多了。”

    “看得出,”林延潮点了点头道,“知道这一次为何召你进京?”

    钟骡子看了一眼陈济川然后道:“陈大管家之前有交待过一些,相爷是要我们与漕运衙门谈…谈判。”

    林延潮道:“没错,可有什么难处?”

    见钟骡子犹豫,一旁的陈济川道:“相爷问你话,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顾虑。”

    “是,启禀相爷,这漕运总督是天下地方第一大员,还有那漕运总兵官,十几万漕兵都听令于他……我们船粮帮还难有这个底气,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议事,将来…”

    “不是议事,而是谈判,不过你没有这个胆量也是意料之中。”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道:“只是当初你来我府上时不过何等硬气,所依仗的乃光脚不怕穿鞋这股劲头。而今有了身家,为何反而不敢呢?”

    钟骡子惭愧地笑着道:“相爷……”

    “是不是漕运总督之前说,本相要以海漕取代河漕,故而你心底有顾虑?”

    钟骡子没意料到林延潮有这么说一说,不由面色一僵,顿时将心底所想全部反应在脸上。

    “相爷,小人死罪!小人死罪!”

    林延潮没有说话,一旁陈济川冷冷地道:“钟骡子,你要好好想想,要是没有相爷,你们船粮草帮会有今天?换了以往相爷如此人物,也是你钟骡子可以够得着的?眼下居然猪油蒙了心的,听信李三才那帮人的话。”

    “回禀陈大管家,这李三才手段太过厉害,连矿监都给他杀了我们着实怕得厉害。”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钟掌柜,再如何你也要记得,我在你们船粮帮有一成干股。再如何我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

    钟骡子满头大汗一直称是,林延潮道:“我问你你们船粮帮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条船?”

    钟骡子道:“这些年已至五千余人,除了船夫,还有卸货,拉纤的,而漕船,货船,客船倒是只有两百多条。”

    林延潮道:“李三才不敢杀你,至少今年不敢杀你。否则漕船就起不了运,进不了京,你尽管与李三才他们去谈。”

    钟骡子道:“还请相爷给小人撑腰,否则小人没有这个胆子。”

    林延潮微笑不语,一旁陈济川道:“怎么难道相爷还要管你们船粮帮一辈子不成吗?”

    钟骡子不敢言语。

    林延潮站起身来走到钟骡子身旁道:“记得你第一次见本相时,本相与你说得话吗?”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当然记得,相爷当时告诉小人,民以食为天,若是老百姓吃不饱饭,那饭字少了个食字旁就是一个反字。”

    “此乃一事。”

    “相爷还曾言过,拜罗祖就是拜自己。”

    林延潮点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替自己去争,自己不争,罗祖再世也没办法!”

    钟骡子闻言还是犹豫。

    陈济川道:“你知道为何朝廷不处置,如李三才这样的贪官?朝廷要得是什么?朝廷首先要得是一年三百五十万石的漕粮,李三才是能吏,他能办得了这漕粮,故而他要贪墨朝廷只能忍着。”

    “但这不等于朝廷没有治贪的办法,海漕就是办法,若是河漕成本太高,朝廷就要支持海漕。”

    “相爷的意思,就是让我们与漕运总督衙门去闹?那又闹到什么程度?”

    林延潮看了钟骡子一眼,微微不悦。

    钟骡子连忙道:“小人明白了,万一出了事,小人一人千刀万剐都担着就是。”

    林延潮道:“不要莽撞,也不要千刀万剐,你多找几个人,到时候就说是大家的主意,同时也不要硬顶,你们在屯粮公费上与漕运衙门尽量拖着不让漕船开拨,而本辅会在漕期上严催漕衙!”

    数日之后,王锡爵与天子之间的密信为百官所知晓。

    为此王锡爵遭到满朝攻讦。

    王锡爵遭最信任的学生背叛,于是写信给天子明言他不问世事,再无回朝之心。

    天子收到王锡爵信后,默然良久。

    王锡爵本就犹豫是否起复,眼下出了此事,更坚定了他养老之心,如此他是再也不会复出了。

    天子虽一心要启用王锡爵为首辅,但也明白已是不可能。

    而这个时候授林延潮上疏,言去年新铸的万历银币三十万两,结果老百姓持之去州县缴纳秋税时,遭到地方州县的拒收。

    天子一听大怒,竟有这事?

    万历银币是他当初听从张位建议,以七银三铜铸的新币。

    这第一批银币是以倭人战败后,向明朝进贡的石见银山所产的白银所铸。

    当时倭人赔款输银大明二十万两,天子算数很好地拿作三七二十一铸了万历新币。

    新币铸成马上送至,他看过后对于成色很满意,更重要是从此朝廷要多一项财源了。

    这三十万两一部分被天子作为两宫建造之费,一部分拿去赏赐王公大臣,后宫嫔妃,还有一部分作为阵亡朝鲜将士的抚恤。

    而最大的部分经内阁奏请,作为河南,山西二省赈灾款项下发。

    结果御史上奏就在河南,竟有地方官拒收万历新币,要不然要他们额外缴一笔火耗。

    此事令天子震怒,他正要下令严办这御史,结果林延潮言先不急,派官员到地方明察暗访看看还有无此事。

    结果一查不是一个县,而是十几个县都存在拒收新钱的现象,或者是要他们另缴一笔火耗。

    此举令天子震怒。

    大明有了石见银山的输入后,准备将银钱,从称量货币改为银本位制。

    比如这二十万两倭银,铸成了三十万两万历银币,其中利差的部分就是铸币税。但此举遭到了地方官府的反对。

    因为原先称量货币时,火耗是归地方所有。朝廷铸币之后,等于火耗部分收入就归中央所有了。

    如此对于地方州县而言,如同短了一大笔收入,自然万历新钱遭到抵制反对。

    而这只是第一批银币,今年明朝与倭国在朝鲜铁山市贸将达到百万之数。

    林延潮代表朝廷,已与梅家等十几家海商谈妥。

    明朝海商与倭国,朝鲜商人交易,一律采用金银铜,其余一律拒收。

    而海商得来金银铜以及关税一律上缴给明朝,不得私自带回国内。明朝将负责派兵从辽东陆路将这笔钱运回京师,如此一来可以避免海上运输漂没的风险,二来明朝朝廷将海商所得的金银铜一律用万历银币的方式折算兑现。

    为了方便流通,明朝第一家票号就应运而生。票号总店设在京师,太仓,朝鲜铁山各有分号。海商在铁山将海贸得来的银两上缴给朝廷后,会从票号拿到一张银票作为凭据,然后海商到了京师或太仓都可以将银票兑现成白银,票号从中向海商们收一定的手续费,同时还能放贷。

    至于这票号归谁,也是引起了一番各势力的博弈。

    大约有十二家海商入股其中,同时还有户部,工部的股份,天子也在其中,而且占了不小的份额。

    因为海贸兴起,作为连接京师和朝鲜之间的辽东,其战略地位大大增强,设立辽东布政司的呼声再次在朝堂上被提及…

    当然这一切存在的前提,都是万历银币的存在。

    但眼下传来地方州县拒收银币的事情,这不是让朝廷信誉破产吗?

    万历银币这样法定货币的信誉何在?

    于是这个问题怎么办,摆在了视财如命的天子面前。如此王锡爵的辞疏与新钱被拒两事就放在了一起。

    “看来朕还是要多多倚重林先生啊!”天子感慨了一句。

    田义闻言脸色十分难看。

    天子对田义笑道:“你且忍一时之气,以后道上遇上林先生,你需多恭敬些。”

    田义神色一变,看来提督东厂太监孙暹已将他不肯避道林延潮的事秘密禀告了天子。

    田义再看向一旁不言语的陈矩。

    孙暹提督东厂经常不在宫里,眼下唯有自己和陈矩最亲近天子。

    但自张诚离去后,陈矩越来越少在御前说话,看来他似惧于自己,但其实说越多错越多,他陈矩实稳坐钓鱼台。

    这一刻田义觉得危机四伏。

    “既是王先生暂时回不来,就晋林延潮为文华殿大学士。”

    田义吃了一惊,文华殿大学士向来不肯轻授。

    永乐二十二年,本朝历史上,仅有一徐州人名为权谨,他以贤良保科举出仕为山西寿阳县丞,坐事谪戍,再以荐为乐安知县,转光禄署丞,入为文华殿大学士,侍皇太子监国。

    永乐年间殿阁大学士,只是太子的侍从顾问,不曾有过未预机政的待遇。

    此后无人再授此职。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万历三十五年,朱赓曾于武英殿大学士晋文华殿大学士,此为破例之举。

    明朝历史上仅有权谨,朱赓二人有此待遇。

    而今天子授林延潮文华殿大学士何意?

    明眼人看得出,这是无赏之赏。

    因为不授文华殿大学士,就要直授建极殿大学士。而王锡爵也仅是建极殿大学士。

    阁臣并授东阁大学士倒是很常见,但并授建极殿大学士,中极殿大学士却很少。

    当年张四维以中极殿大学士丁忧在家时,天子晋申时行为中极殿大学士,此举如同告诉张四维你可以不用回来了。

    至于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天子破例授予朱赓文华殿大学士,用意就是保留着建极殿大学士给王锡爵,也是告诉天下,朕无论如何都给王锡爵留着这位子,哪怕王锡爵已打定主意不回朝廷。

    看来对于自己人,天子还是蛮不错的。

    赐命下达之时,林延潮于心底苦笑。

    天子的用意,他当然一听就知。

    这对于林延潮而言,此何其让人心寒。

    倒不是这一件事,从之前田义冲撞自己的仪仗,可知天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尿性。

    现在密信事情被公布于世之后,即便自己入阁三年,为朝廷鞠躬尽瘁,但却还不如一位在家里与天子一起骂言官的王锡爵。

    尽管百官陆续来内阁恭贺自己升文化殿大学士,但林延潮却没有多少高兴之意。

    自己当初不也是推举王锡爵回朝了吗?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一个远在天边的王锡爵,却胜过一个在朝办事的自己。

    在天子心目,自己做得再多,想来也不过如此。

    “相爷的辅国之功,举世皆有目共睹,此非一二人可以定论的。”

    这个时候能如此出口安慰自己的,也唯有陈济川了。

    此刻文渊阁外正下着大雨,夏日午后这样的雷雨于京城而言,已是平常。

    林延潮抚须望着大雨道:“你说辅国之功,是以每年倭国海贸之市银,再铸以银币,令太仓岁入增之百万吧。”

    “仅仅为这百万之钱,又何必用我出山?”

    这话换了满朝文臣任何一个人说来肯定咂舌,万历二十七年太仓岁出四百五十万白银,岁入四百万白银,这一年朝廷亏空五十万两。

    万历二十八年,虽有河南,山西旱灾,但因及时得到了赈济,岁出大体可以与去年持平,而岁入却可增加一百万两,使太仓收入扭亏为盈。

    要知道万历十年天子亲政以后,天子将张居正在世时积累的一千四百万两白银早早花了精光。

    而到了万历二十四年时,紫禁城遭遇大火,几乎烧成白地,倭寇第二度侵朝,杨应龙在播州作乱,朝廷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天子派出矿监税使到民间四处抢钱。

    而到了万历二十八年,三大征已打完,被焚毁的三殿两宫也已经重修了两个,天子终于搬进了新家,并且朝政在林延潮主政下已使国库扭亏为盈。

    这时林延潮认为朝廷收支已经好转,顺势提出了废除矿监税使,然后再改以商税增加朝廷的收支,完成入阁前自己与天子的五年之约。

    林延潮十分清楚天子的性格,他不会长期用己,甚至早就在物色自己的替手。自己当初提出王锡爵入阁,也就是告诉天子,他明白自己就是救火队员这样角色,没有恋栈权位之心。我干得如果让你不满意,就让王锡爵回来取而代之。

    无论王锡爵是否回来,林延潮都要五年时间一到,天子不赶自己走,他也要及早抽身,否则迟早步张居正后尘。哪知没等五年,天子却不仅召王锡爵回来,甚至还要让自己走人。

    眼下万历银币在地方使用出了问题,王锡爵一时又回不来,天子给林延潮‘升’文华殿大学士,让他再接再厉解决此事。

    想到这里,换了任何人是林延潮是何等心情。

    阁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林延潮望此大雨,对陈济川言道:“地方州县不愿使用新币,早在仆意料之中,至于办法也早有之,但是……沈四明断然不肯。”

    自入阁以来,林延潮与沈一贯一直保持表面和睦的关系,之前他立足未稳,所行一直避开对内部动刀子。

    换句话变法过程中的帕累托改进不能一直继续下去,现在要到了重新分配利益的时候。

    片刻后,内阁公座。

    林延潮与沈一贯次第而坐。

    二人都是笑呵呵的,一派和睦共事的样子。

    “次辅,前段日子送的辽东老参着实立竿见影,仆这一用身子立即好转了。”

    “哪里,这些身外之物,不值一提。肩吾兄的身子骨康健就好。是了,前几天内人言令夫人送来的几件苏绣式样精巧,见所未见,真是巧夺天工也不足誉之。”

    “哈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对了,我听说前几日,次辅促成运河上那些船丁与漕运衙门商谈之事。”

    林延潮笑道:“肩吾兄也听说了,确实如此。朝廷本要兴海漕,但漕督再三向仆担保以后漕额不会有短缺之事,并且还能将漕期比以前提早十天半个月的。”

    “仆想以往朝廷三令五申都办不成的事,眼下漕督居然自己提出来了,既然如此,不妨就给漕运衙门留一个情面,让下面的人多用用心,如此又何愁天下不治。至于海运上朝廷只侧重在海贸之事就好,此事仆就自作主张,肩吾兄不会不高兴吧!”

    “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仆赞赏还来不及,只是有一事有些不明,还请次辅赐教,此事不知又与漕丁们何干?”

    林延潮笑道:“此中关系就大了去,沈阁老想必听过四石粮完一石漕粮之说。这漕运衙门要补足漕额,若不在成色有所短缺,或者提前漕期,唯有一个办法。”

    “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旦漕运衙门逼急了这些漕丁,弄得他们家破人亡,不说仆于心不忍,于河漕长久之计也未必是好事。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沿河的那些地方衙门松一松。”

    “比如这漕船上的种种陋规,这过坝之费,投文之费,作保之费,让那些地方官员从十文少收作九文八文,如此运河上这十几万漕丁们也可以为朝廷效死了。”

    沈一贯摇了摇头道:“这些漕丁每年修船造船向朝廷要钱,这开拨之前还要向朝廷拿一笔安家费,漕运时又向地方多收两三成耗米。兼之平日里有朝廷养着,用时又要这个要那个。朝廷对他们实在已是仁至义尽,眼下居然还敢与朝廷谈判,此风万万不可助长啊!”

    林延潮道:“沈相公,朝廷确实有体恤漕丁之意,但为何漕丁却年年逃亡,以至于到了雇佣民船运输漕粮的地步?”

    沈一贯闻言一阵沉默:“此中道理,一时难以辩明,仆只是怕以后酿成大患。”

    林延潮心道,什么是这些道理难以辨明,分明是李三才投向了沈一贯,在自己与他之间两头下注。

    林延潮,沈一贯二人心照不宣。

    林延潮道:“这新币在地方受阻,圣上要我们十日内拿出一个办法来,你看如何?”

    沈***:“地方有司阴阻,就必须严明律法,严惩几个以儆效尤。”

    林延潮道:“法令虽明,奈何人心不服。仆主张火耗归公,你看如何?”

    沈一贯闻言吃了一惊,但随即道:“难,难,难。”

    林延潮道:“这朝廷收上来的火耗,一则充公,二则作为地方官员的养廉银。”

    沈一贯一听到这里,立即道:“次辅,如此不是将羡余银变成明文了吗?”

    朝廷地方将民间百姓缴税的杂银碎银,统一再铸成官银。

    官府将杂银铸成官银必然有损耗,还有人工,器材的支出,这些一概归入火耗。

    一般这火耗是定在两成至三成之间,火耗多出来的部分就是羡余,这笔钱是进地方官员自己的口袋里的。

    这样例子很多,比如漕运时,地方官府要多给漕丁两三成漕粮作为路上开支所用。

    而且这不是明朝独有,从汉朝起地方为京中运粮,官府都要向老百姓多征收粮食,这称为雀耗,鼠耗,名义上粮食储存里被雀鼠吃掉的部分。

    但火耗的弊端很多,比如火耗地方官员自行规定,每两收二钱至五钱不等。而且越穷的地方,火耗越高,比如天下最穷的陕西,火耗竟高达五成。

    对于火耗的存在,地方督抚不仅不制止,或睁一眼闭一眼,而是公然与州县分赃。所谓好处大家拿。

    林延潮的火耗归公,当然是清朝的治理办法。

    首先火耗银不再是不成名目的收入,而是朝廷明文规定。

    然后火耗银上缴朝廷后,再下发至地方,一部分作为地方衙门的办公之用,一部分作为官员的养廉银子。

    而且清朝对各省规定了火耗数额,不许官员们再随意加耗。

    当然林延潮决定火耗归公,除了吸收清原先改革的优点外,更重要是在地方推行银币,使得银本位制在明朝官方民间得到贯彻。

    但此举遭到了沈一贯的极力反对。

    沈一贯的理由是,火耗本就是不成文的陋规,朝廷变成明法与加税何异,如此等于助长不良风气。

    二人针锋相对,林延潮与沈一贯谁也说服不了,这一次林延潮不再对沈一贯让步了。

    于是沈一贯愤然道:“次辅的火耗归公之策,请恕仆不能在票拟上附名。”

    林延潮知道,他虽可以以次辅的身份单独上奏,但少了沈一贯的附名,无疑是告诉外人二人意见不合,同时也给朝堂上下更多反对火耗归公的借口。

    林延潮想了想道:“沈阁老既是不同意,仆也不好单独列名上奏,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在廷议上议一议,以九卿的名义合奏如何?”

    内阁既然无法达成统一意见,那么就扩大会议的人数。

    沈一贯闻言心想,这一年来林延潮权势日中,九卿多听其命,在九卿廷议上,他未必有胜算。

    于是沈一贯转念一想道:”以仆之见,此事兹事体大,恐怕仅仅是九卿怕是不能决断的,不如加入六科十三道言官,让言官们也议一议,免得日后他们上奏批我等不与他们商议。”

    沈一贯这一手可谓十分厉害,可谓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林延潮既是要扩大会议人数,沈一贯就扩大到更广,林延潮大怒,他主张台阁一体,决策权从内阁下放到九卿即可,但沈一贯却把言官也拉进来,这下二人就扯破脸了。

    林延潮面上却笑着道:“也好,就如沈相公所议,定在五日后九卿六科十三道廷议。”

    沈一贯吃了一惊,他没料到林延潮居然会答应。

    林延潮与沈一贯在内阁中商定后,然后二人各自回府召集门生党羽,准备拉票然后在廷议上对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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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前九重门,百官簪缨北阙来。帽插宫花朝天颜,金殿传胪名声传。十里御街打马过,人称大明状元郎。
这是一个现代人在明朝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故事,已有两本两百万字作品完本,人品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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