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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莞卓     安堂txt下载     安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九五七(伤)

    深夜里,秋风微凉。

    吕自强行走的脚步飞快,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反手就想关门。

    可一只手按住门板阻挡了他的动作,猛然转头,看到连成根站在身后,吕自强的表情都有些扭曲。

    “你怎么还在这?”

    “嘿嘿,吕联络员,你要去哪啊?”

    连成根不答反问,更令吕自强脸色难看。

    吕自强不傻,要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年轻人,一直当成个傻子耍的团团转。

    两人长久的沉默对视,最终吕自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上扬竟是勾起来一抹特殊的微笑。

    “小连,你今年多大了?”

    这一问,同样令连成根感觉迷茫。

    刚才急匆匆离开县大院,连成根一门心思想的就是牢牢盯紧了吕自强,等待组织上派人来正式将其拘捕,他看得出吕自强慌了,也明显是准备要逃跑了。只是想不明白,现如今已经孤家寡人的吕自强究竟还能怎么逃出生天。更想不明白,这家伙突然间的原形毕露,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连成根下意识地警惕起来,还是尽全力展现出憨憨的笑容回答道:“俺今年二十七了。”

    “二十七啊。哈,年轻着呢。那你知不知道我多大了?”

    连成根有些懵,这次是不用装,都满脸憨憨的表情。

    这都什么光景了?

    对吕自强来说都到了随时万劫不复的地步,这家伙还有心情在这先聊天,他想什么呢?

    “哈哈,小连,你看不出来吧。实话告诉你,我正好比你大一旬,今年已经三十九了。”

    “吕联络员,真看不出来,你这面相显得年轻得很呢。”

    “不,小连,你别误会。我说年龄的事,不是让你在这夸我长相如何,我是想告诉你,我比你多活了十二年,绝对不是白活的!”

    吕自强的目光变得越发深沉,说话时的语气也逐渐给人带来一种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十二年不短了。知不知道十二年前,我和你一样大年纪的时候,我在做什么?那时候,我在法国,组织各国的留法学生用武装手段清扫独裁主义的残余。我见过那些深受思想侵略的人是有多么疯狂,也亲手处理过试图混入到留法学生联合队伍里的独裁主义支持者。我手上,沾过血。”

    话说到这份上,有些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可连成根还在笑,甚至都配合着高高举起来大拇指。

    “吕联络员,真佩服你还能有那么丰富的人生经历。”

    “不用佩服我。我说了,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来恭维我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以后也能有机会去和别人来探讨自己的人生。但前提是,你得活着!”

    话,越说越充满火药味,而连成根的笑,却一成不变。

    片刻的沉默之后,这年轻人突然再度反问一句:“吕联络员,你说你手上沾过血,那你身上受过伤没有?”

    “嗯?”

    “吕联络员你别误会,我只是在想,你都三十九了,这年纪隔着俺们村都能当爷爷了,可你到现在都没结婚生子,是不是身体上受过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所以……影响了?”

    连成根满脸真挚的问候,愣是让吕自强没反应过来这家伙的意思。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连成根哈哈一笑,紧忙后退两步。

    “吕联络员,我明白,受伤这种事情谁都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像我,我也受过伤,也是因为受了伤,到现在都没敢找对象。”

    原本已经暴怒至极的吕自强又傻眼了,目光不由自主往下移。

    但不等挪动到他认为的那个位置,唰的一声,连成根主动撩起来了单薄的上衣,胸膛上刺人眼球的伤疤跃然入目,吕自强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腾腾腾后退好几步到了屋内。

    连成根就那么扯着上襟,紧跟着走进屋内。

    “吕联络员,是不是看着挺吓人的?不怕你笑话,我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害怕。不光前胸,后背更多。有些人总爱数自己身上的伤疤,当成是炫耀的资本。我就不想数,因为我每一次看到这些伤疤,那些痛苦的记忆就会浮现出来。我不想记得那些事情,我也不喜欢这些伤疤。三年前我回家,我娘给我介绍了个好对象,见面的时候挺好,结果有一天我下地干活,人家姑娘就看见我满身的这些弹孔吓得扭头就跑。打那开始,我就再也不想找对象的事了。吕联络员你说,我冤不冤?”

    连成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可就是这份平静,给了吕自强难以喘息的压力。

    他以为到了今天,他已经完全看透了连成根,还拿着年龄阅历说事,想要威胁恐吓这个年轻人。

    但就凭他,岂能恐吓住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思想鉴定的革命青年!

    “吕联络员,你刚才说你手上沾过血。哈哈,原谅我嘲笑你一下。实话告诉你,我,连成根,不光手上沾过血,我全身都沾过血!”

    连成根就那么死死盯着对面的吕自强,整个房间都陷入到死一般的安静之中。

    不知过去了多久。

    吕自强忽然笑了,仰头大笑着迈步过来,伸手拍打连成根的肩膀。

    “好,很好,小连啊,我早就看你不是一般人,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连成根也笑了,又是恢复了惯有的憨憨笑容,慢慢放下手中衣襟。

    “不好意思,吕联络员,让你见笑了。”

    “没事没事,我们之间缺乏沟通和了解啊。既然现在互相了解了……”

    吕自强话说到这,微微一顿,表情再度变得阴冷:“那你就先出去,我要换身衣服。”

    “好,吕联络员,我不打扰你。但是……”

    连成根同样说话停顿,脸上憨憨的笑容瞬间消失:“你得告诉我,你换好了衣服之后,要去哪。”

    “我去哪,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这,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我只不过是想告诉吕联络员你,不管你去哪,我都会一直跟着你!”

    话说完,连成根抽身后撤,从外面,猛然关上了房门。

    嘭的一声震响,好似要把吕自强的心肝都给震碎。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一九五七(猜)

    吕自强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慌张。

    哪怕是吴昊从济南回来,告诉他,他父母莫名其妙失踪的时候,他都怀揣着“梦想”,继续前行。

    哪怕是邓玉淑“空降”而来,让他所有努力化为乌有,甚至都知道吴昊也已经被控制了的时候,他都想着要从长计议,找机会卷土重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又一次重新认识连成根之后,他才终于意识到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人盯上他了。

    尽管眼前只有一个连成根,但其身后必定会有他都无法抵抗应对的人。

    现在还考虑能不能脱身看上去也是个天大的笑话了,能不能活着才是吕自强自认为最应该认真去思考的问题。

    不说远了,单单是昨晚上于庆年遭遇的一切,都足够要了他的命。

    可吕自强是那种轻易将自身性命交给别人的人吗?

    房间里的灯光下,找出来窗帘上的人影晃动。

    房间外屋门前的空地上,连成根全神贯注盯着、听着,只想着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便第一时间冲进去对吕自强实施控制。

    其实,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但耿连长那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他任何新的命令,他不敢擅自行动,就怕他主动行动给耿连长那边造成被动。

    其实到了现在这地步,双方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谁也不敢保证捅破了窗户纸会看到什么。

    至少当初连成根接到任务的时候,已经得到明确提示,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去找到他并且与他进行任务对接之前,哪怕是吕自强拿枪指着他的脑门了,都不能轻举妄动。

    而等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下来,他也越发发现吕自强这个人不简单,对方可不是单靠嘴皮子过活的那种人,真的发疯起来,绝对比疯子还要可怕。

    隔着一扇房门,屋内屋外两人的心情都起伏不定。

    当房门再次开启,连成根真的看到吕自强只是换了身衣服,又精神饱满地走出来时,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了。

    可不等他们再度展开对话,这县知识青年宿舍大院的大门外马路上强光闪耀,几辆大卡车轰隆隆开过去,直接惊呆了眼前的两个人。

    “那些卡车是干什么的?”

    吕自强无比疑惑地询问。

    连成根无比真诚地回答:“不知道。”

    两人简单的对话,随着那些汽车开走,再也听不到任何发动机轰鸣声音之后,也彻底结束。

    面面相觑的两人,好似都觉得那些轰隆隆开过去的大卡车事关重大,可谁也不知道那些车上的人是干什么的。

    片刻的安静之后,吕自强见连成根的反应不像作假,紧张的情绪稍稍缓和,便是毫不掩饰地冷笑道:“小连啊,你说,我现在还能不能信任你?”

    “吕联络员,信不信是你的想我,你让我说你怎么想的,是不是有些可笑?”

    吕自强从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慌张。

    哪怕是吴昊从济南回来,告诉他,他父母莫名其妙失踪的时候,他都怀揣着“梦想”,继续前行。

    哪怕是邓玉淑“空降”而来,让他所有努力化为乌有,甚至都知道吴昊也已经被控制了的时候,他都想着要从长计议,找机会卷土重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又一次重新认识连成根之后,他才终于意识到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人盯上他了。

    尽管眼前只有一个连成根,但其身后必定会有他都无法抵抗应对的人。

    现在还考虑能不能脱身看上去也是个天大的笑话了,能不能活着才是吕自强自认为最应该认真去思考的问题。

    不说远了,单单是昨晚上于庆年遭遇的一切,都足够要了他的命。

    可吕自强是那种轻易将自身性命交给别人的人吗?

    房间里的灯光下,找出来窗帘上的人影晃动。

    房间外屋门前的空地上,连成根全神贯注盯着、听着,只想着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便第一时间冲进去对吕自强实施控制。

    其实,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但耿连长那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他任何新的命令,他不敢擅自行动,就怕他主动行动给耿连长那边造成被动。

    其实到了现在这地步,双方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谁也不敢保证捅破了窗户纸会看到什么。

    至少当初连成根接到任务的时候,已经得到明确提示,没有值得信赖的人去找到他并且与他进行任务对接之前,哪怕是吕自强拿枪指着他的脑门了,都不能轻举妄动。

    而等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下来,他也越发发现吕自强这个人不简单,对方可不是单靠嘴皮子过活的那种人,真的发疯起来,绝对比疯子还要可怕。

    隔着一扇房门,屋内屋外两人的心情都起伏不定。

    当房门再次开启,连成根真的看到吕自强只是换了身衣服,又精神饱满地走出来时,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了。

    可不等他们再度展开对话,这县知识青年宿舍大院的大门外马路上强光闪耀,几辆大卡车轰隆隆开过去,直接惊呆了眼前的两个人。

    “那些卡车是干什么的?”

    吕自强无比疑惑地询问。

    连成根无比真诚地回答:“不知道。”

    两人简单的对话,随着那些汽车开走,再也听不到任何发动机轰鸣声音之后,也彻底结束。

    面面相觑的两人,好似都觉得那些轰隆隆开过去的大卡车事关重大,可谁也不知道那些车上的人是干什么的。

    片刻的安静之后,吕自强见连成根的反应不像作假,紧张的情绪稍稍缓和,便是毫不掩饰地冷笑道:“小连啊,你说,我现在还能不能信任你?”

    “吕联络员,信不信是你的想我,你让我说你怎么想的,是不是有些可笑?”

    “呵,你不装傻的样子,还真是让人讨厌。行,我也不说什么了,也不管你到底是什么目的,究竟是谁派你来的。我只问,你刚才说不管我去哪,你就跟我到哪,是不是这个意思?”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九五七(炸)

    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突然。

    探照灯的强光迫使连成根和吕自强都闭上了眼,但两人的反应完全不同。

    连成根站在原地,整个人彻底放松,哪怕是听见了身边慌乱的脚步声,猜到了是吕自强正在逃跑,他也没有任何行动。因为他知道,耿连长来了,吕自强就跑不了!

    正如连成根所猜想的那样,吕自强被探照灯晃花了眼,仅仅是片刻的停滞,就爆发出惊人的反应力,闭着眼睛扭头就跑。他不知道那个在黑暗中藏于车上并且恰好回应他的人是谁,可他明白对方守株待的就是他这只“兔”,此时不跑,难道等死吗?

    奔跑途中,双眼也稍稍恢复了点视力,就能看到十几米外的县大院大门,门前依旧只有吴大爷一个人在那守着。

    区区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可他也不想想,都有人能提前等再这县大院的小汽车里等着他了,那肯定是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能够猜到他的所有行动,又怎么可能不在大门口设置拦截。

    眼看大门口越来越近,也就是三四步就能冲出去,恰在这时,又是咔的一声响。

    门外猛然亮起来数道汽车强光灯,刺眼的光芒又是像穿心利箭那般,迫使吕自强闭着眼睛收势后撤。

    他看到了点东西,知道大门外已经堵着三辆大卡车,正是刚才看到县里大路上路过的那几辆卡车。

    万没想到,这些车的目标会是他。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吕自强就是带着一股子穷途末路的狠劲,稳住身形也适应周围光线的同时,一把抽出来藏在腰间的手枪,抬手指向前方,就想不管对面来的是谁,先给他一枪子再说。

    但还是那句话,想法永远是好的,现实终归是冷的。

    枪在手中,眼睛也看到了对面最先冲向他的人是谁,可手指却根本没机会扣下扳机。

    一杆红缨枪似蛟龙出海,挂着嗡的风声甩动抽打吕自强的手腕,硬是让其不受控制地将手枪甩想了半空。

    下一刻枪尖上挑,顶住扳机的后部。

    风再吹,枪在转,人在武。

    吴大爷呼和一声,眨眼间缴了吕自强的械。

    同样使枪,高下立判!

    但这也不是结束,更让吕自强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个人从吴大爷身后冲出来。

    这个人的出现,远比一个老头一招打赢他,更给他造成精神冲击。

    “曹安堂?”

    “是我!”

    话音还在半空中回荡,曹安堂已然冲到近前。

    这次耿连长亲自带队来这里执行任务,胡爱国和田农去其他地方了,只有他回来这里,得到的命令便是活捉吕自强。

    说实话,抓这种人真心不费功夫。

    即便吕自强又一次反应力惊人地扭头想跑,后边的连成根会放过他吗。

    前后夹击,任他插翅难飞!

    其实整个过程并没有太多需要仔细描述的,无非是几番拳脚过后,曹安堂和连成根将吕自强给牢牢控制。

    也是到了这时候,两个已经多年未见的老战友,以这样的方式重聚。

    按理说,该是个值得庆贺的时刻。

    可曹安堂和连成根只来得及对视一眼,没等展现一下故旧重逢的喜悦,两人就齐刷刷打个寒颤,浑身肌肉紧绷地不约而同抬脚踹走已经被他们控制的吕自强,护着刚来到近前的耿连长再度后退。

    “撤,都撤,有手榴弹!”

    院内院外,数不清的想要靠近过来的人,都被曹安堂突如其来的一声喊话,惊得停住了脚步。

    亮如白昼的大院中间,吕自强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抬胳膊擦掉嘴角血迹,狞笑着站直。

    “来啊,抓我啊!我看看现在谁还敢动我一下!”

    略显癫狂的吕自强,仰着脑袋发出刺耳的奸笑声。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家伙腰里挂着个手榴弹包,一只手还死死抓着其中一颗上面的引线,疯子一样冲在场所有人大声叫嚣。

    “怎么了?都怕了啊?怕什么啊!”

    “连成根,你小子不是说你全身都沾过血吗,来,再沾一次看看你还能不能活。”

    “曹安堂,你行啊。快一年了吧。你是比乌龟还能忍啊,忍到了现在又对我下手。我告诉你,手下败将永远都是手下败将。我今天就算是死,也能拉住你们几个垫背!”

    “那个谁?你是谁?你他娘的到底是谁,我就想知道知道,我吕自强何德何能,还能让你们弄出来今天这么大的阵仗来抓我!”

    叫嚷声接连不断,已经瓮中之鳖的吕自强此时此刻表现的完全不像他曾经的样子了。

    也是到这时候,连成根才终于明白,这家伙刚才说什么换身衣服再出来的意思。

    不是注重个人形象,而是把个人的命给牢牢绑在了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之上。

    在场那么多人,连带着不少县大院后方会议室里本就在开会的一些人,都来到的前院。所有人看到吕自强这样的造型之后,都是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情况下,想抓住吕自强,那还不如说是冲上去和对方同归于尽呢。

    吕自强在那叫嚣半天也没换来任何回应,只看着身边附近所有人的表情,他都感受到了那么一丝丝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何必呢。你说你们非得逼着我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干什么?不想死的,就都给我闪开!”

    说话间,吕自强迈步向前走。

    他觉得他身上挂着的这些东西,既是能让他粉身碎骨的危险品,同样也是可以让他安然无恙、全身而退的最后依仗。

    他相信,没有人还能在这种时候敢于上前阻拦他。

    可他相信的事情,许多时候绝对不是事实的情况。

    至少在眼前,有些人比他更疯狂。

    砰!

    一声突然爆发的枪响,惊得所有人眉头一跳,吕自强前行路面上一颗子弹在地面上穿出来小小的弹孔,徐徐青烟转瞬飞逝。

    吕自强嗷嗷怪叫着不停后退,等又回到大院中间,就是一脸崩溃地看向那位耿连长。

    “你疯了吗?你真想死?”

    吕自强不能不崩溃,他在自己腰上挂些特殊物件,就是打算用来威胁别人保命用的。谁能想得到,威胁的作用没怎么显现出来,差点因为某些人的举动把他自己小命都给搭进去。

    就耿连长刚才突然间开的那一枪,真要是吓得吕自强失了手,这整个大院里都得遭受不小的冲击。

    可耿连长好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点觉悟都没有,就那么盯着吕自强,收回手中枪,分开护在他前面左右的曹安堂和连成根,微笑着在吕自强面前不远的地方站定。

    “吕自强,你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我都没回答呢,你着急什么?”

    耿连长随口一句话,绝对能把吕自强给气死。

    拿着所有人的命开了次玩笑,目的就是让你在这做自我介绍?

    “吕自强,我姓耿。今天带队抓你的人就是我。我得到的命令也是活捉你。所以感谢这个命令吧,要不然刚才那颗子弹打的可就不是地面,而是你的脑袋了!”

    “姓耿的,这事用得着你来说吗。我也告诉你,要么我今天炸死在这,还顺带拉几个垫背的。要么就是大家你好我也好,谁也不用在这平白丢了性命。”

    “吕自强,都到现在了,你还要和我讲条件?”

    “姓耿的,你觉得我没资格跟你讲条件吗?我没资格,那我手里的东西总有资格吧!”

    吕自强

    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突然。

    探照灯的强光迫使连成根和吕自强都闭上了眼,但两人的反应完全不同。

    连成根站在原地,整个人彻底放松,哪怕是听见了身边慌乱的脚步声,猜到了是吕自强正在逃跑,他也没有任何行动。因为他知道,耿连长来了,吕自强就跑不了!

    正如连成根所猜想的那样,吕自强被探照灯晃花了眼,仅仅是片刻的停滞,就爆发出惊人的反应力,闭着眼睛扭头就跑。他不知道那个在黑暗中藏于车上并且恰好回应他的人是谁,可他明白对方守株待的就是他这只“兔”,此时不跑,难道等死吗?

    奔跑途中,双眼也稍稍恢复了点视力,就能看到十几米外的县大院大门,门前依旧只有吴大爷一个人在那守着。

    区区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可他也不想想,都有人能提前等再这县大院的小汽车里等着他了,那肯定是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能够猜到他的所有行动,又怎么可能不在大门口设置拦截。

    眼看大门口越来越近,也就是三四步就能冲出去,恰在这时,又是咔的一声响。

    门外猛然亮起来数道汽车强光灯,刺眼的光芒又是像穿心利箭那般,迫使吕自强闭着眼睛收势后撤。

    他看到了点东西,知道大门外已经堵着三辆大卡车,正是刚才看到县里大路上路过的那几辆卡车。

    万没想到,这些车的目标会是他。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吕自强就是带着一股子穷途末路的狠劲,稳住身形也适应周围光线的同时,一把抽出来藏在腰间的手枪,抬手指向前方,就想不管对面来的是谁,先给他一枪子再说。

    但还是那句话,想法永远是好的,现实终归是冷的。

    枪在手中,眼睛也看到了对面最先冲向他的人是谁,可手指却根本没机会扣下扳机。

    一杆红缨枪似蛟龙出海,挂着嗡的风声甩动抽打吕自强的手腕,硬是让其不受控制地将手枪甩想了半空。

    下一刻枪尖上挑,顶住扳机的后部。

    风再吹,枪在转,人在武。

    吴大爷呼和一声,眨眼间缴了吕自强的械。

    同样使枪,高下立判!

    但这也不是结束,更让吕自强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个人从吴大爷身后冲出来。

    这个人的出现,远比一个老头一招打赢他,更给他造成精神冲击。

    “曹安堂?”

    “是我!”

    话音还在半空中回荡,曹安堂已然冲到近前。

    这次耿连长亲自带队来这里执行任务,胡爱国和田农去其他地方了,只有他回来这里,得到的命令便是活捉吕自强。

    说实话,抓这种人真心不费功夫。

    即便吕自强又一次反应力惊人地扭头想跑,后边的连成根会放过他吗。

    前后夹击,任他插翅难飞!

    其实整个过程并没有太多需要仔细描述的,无非是几番拳脚过后,曹安堂和连成根将吕自强给牢牢控制。

    也是到了这时候,两个已经多年未见的老战友,以这样的方式重聚。

    按理说,该是个值得庆贺的时刻。

    可曹安堂和连成根只来得及对视一眼,没等展现一下故旧重逢的喜悦,两人就齐刷刷打个寒颤,浑身肌肉紧绷地不约而同抬脚踹走已经被他们控制的吕自强,护着刚来到近前的耿连长再度后退。

    “撤,都撤,有手榴弹!”

    院内院外,数不清的想要靠近过来的人,都被曹安堂突如其来的一声喊话,惊得停住了脚步。

    亮如白昼的大院中间,吕自强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抬胳膊擦掉嘴角血迹,狞笑着站直。

    “来啊,抓我啊!我看看现在谁还敢动我一下!”

    略显癫狂的吕自强,仰着脑袋发出刺耳的奸笑声。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家伙腰里挂着个手榴弹包,一只手还死死抓着其中一颗上面的引线,疯子一样冲在场所有人大声叫嚣。

    “怎么了?都怕了啊?怕什么啊!”

    “连成根,你小子不是说你全身都沾过血吗,来,再沾一次看看你还能不能活。”

    “曹安堂,你行啊。快一年了吧。你是比乌龟还能忍啊,忍到了现在又对我下手。我告诉你,手下败将永远都是手下败将。我今天就算是死,也能拉住你们几个垫背!”

    “那个谁?你是谁?你他娘的到底是谁,我就想知道知道,我吕自强何德何能,还能让你们弄出来今天这么大的阵仗来抓我!”

    叫嚷声接连不断,已经瓮中之鳖的吕自强此时此刻表现的完全不像他曾经的样子了。

    也是到这时候,连成根才终于明白,这家伙刚才说什么换身衣服再出来的意思。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九五七(终)

    祝口村人都知道梁怡。

    想当初,曹安堂刚回来的时候,那漂亮的女护士同志对他啥态度,村里人可都看在眼里的。

    后来他连着两年,雷打不动月月初一十五往县里去寄信,连黑蛋都知道是给谁寄信。

    大家都觉得安堂跟人家梁护士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那都是啥时候的事情了。

    以前说,还没关系,现在提,这不是给付粟锦上眼药来的。

    更重要的是,大家知道曹安堂这小女儿取名一个“怡”,怕是也有点名堂在里面,谁都心里跟明镜一样,谁都不说。

    偏偏这送曹安堂一家子回来的小年轻,张口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家能不使劲拿眼睛瞪他吗。

    连成根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自觉闭了嘴。

    可话都说出来了,怎能不让人有所反应,也就是谁都没想到,主动接话茬的人竟然是付粟锦。

    “连兄弟,你说的那梁护士同志,咋了?”

    “呃……”

    连成根看看付粟锦那平静如水的目光,又瞧瞧曹安堂摸着鼻尖好似很尴尬的样子,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付粟锦轻笑出声:“连兄弟,没什么不好说的。安堂跟我讲过他和梁怡同志的故事,那连着两年写了四十八封信,我都羡慕呢。但现在,我觉得梁怡同志应该羡慕我,钟情的人是我的爱人了。或许梁怡同志的爱人在对待感情方面,一定比不上安堂。”

    说话间,付粟锦迈步过去,轻轻拉住了曹安堂的手。

    曹安堂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给个什么回应,只是抓紧了爱人的手,看向连成根。

    “你小子想说什么就说,别吭吭哧哧跟个大姑娘似的。我以前确实和梁怡同志有过深厚的革命情谊。但后来,我找到了我的幸福,梁怡同志也有了自己美满的生活。这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曹安堂一番话让连成根的心情稍稍放松,可同样让这年轻人的表情变得无比古怪。

    “哥,你听谁说的梁怡同志有了美满的生活?”

    “她自己的说的啊。”

    “哥,你还见过梁怡?”

    “没有啊,我们通过信的,那封信你嫂子也看过。不是,你小子到底想说什么啊?”

    曹安堂微微皱了下眉头。

    如果说之前连成根欲言又止是怕付粟锦误会什么,那现在的迟疑沉默完全就是另外一种情况,而且是关于梁怡的,他还不知道的情况。

    心情莫名地紧张,担忧表现在脸上。

    曹安堂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此刻的表现是有多么不妥,更没注意到付粟锦稍稍黯淡的目光。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旁边安良嫂等村里大嫂子坐不住了,齐刷刷上前。

    “说啥说,都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了,提她干啥啊。”

    “就是,那个梁怡怎么也比不上咱粟锦大妹子,安堂,不是我们说你,你都两个孩子爹的人了,整天脑袋里装些啥呢?”

    “还有你这大兄弟也真是的,故意的吧。”

    众人来回数落,弄得曹安堂红了脸,付粟锦还在旁边帮着解释说“没事没事”。

    也是这时候连成根挠着头憨笑起来,大声说道:“误会,都是误会。俺说这个梁护士,实际上是俺们那时候都在一个队伍里。这梁护士还说俺抢了俺哥的功劳,把俺数落了好久呢。后来她家里给许了个好人家,早就生娃娃了,俺是没想到还能在这看见她那照片。算啦,不说啦,俺还有事,走啦走啦。”

    连成根挥着手扭头向外走。

    也是随着他这番解释,屋里众人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可只有曹安堂和付粟锦对视一眼,似乎同时感觉到了些不对劲。

    “安堂,要不,你去送送连兄弟。”

    “行,我送他到村口。”

    曹安堂点点头,迈步就追了出去。

    屋里众多大嫂子全都无奈摇头,心说这安堂哪都好,咋就不知道啥叫对自己女人好呢。这一听见说起别的女的事情来,慌得啥样啊,也不想想合适不合适,没瞧见自家媳妇儿都不高兴了吗。

    “粟锦妹子,听嫂子一句话。这男人你就不能给他好脸。我家你安俭哥以前也是那么个有点花花肠子的,我一生气,带着孩子就回娘家了,一回大半年,让他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到最后乖乖去把我们娘几个给请回来的。你看让我治的现在多老实,拧他一下耳朵,他都得跟着原地转两圈。至于安堂这边,不管他以前啥样,这要是以后干了啥让你心里不痛快的,你就按嫂子跟你说的,好好给他治治。这世界上的男人啊,再好,他也比那猫爱偷腥。”

    安俭嫂絮絮叨叨一大堆,旁边人都跟着帮腔。

    付粟锦就那么魂不守舍地听着。

    院门外,村里的小路上,曹安堂和连成根并肩向外走。

    “哥,你不用送我。”

    “送你?你小子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说,梁怡到底咋了。”

    “我不是说了吗,她家里人给他许了个好人家。”

    “屁话!当年我收到梁怡的回信,人家说是在北方战场上找到了真爱。”

    曹安堂一句话,弄得连成根有些傻眼,可片刻的愣神之后,就是哈哈一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哥,甭管那梁护士是自己找到了真爱还是家里包办的婚姻,我和她总共没见过几次面,我咋能知道那么详细。今个儿提起来,真是因为当初在北方战场的时候,我们偶然遇见,她数落我为啥抢你功劳呢。想想那都是好几年前也是过去了好几年的事了,你说她咋还记着嘞。后来我就没再见她了,哥你也别问了,回家赶紧哄哄嫂子吧,该不高兴啦。”

    连成根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可也不再跟曹安堂过多解释,到了村口,上车启动车辆。

    “哥,你也知道我和连长在哪了,有空了就去找我们。”

    车轮卷起尘土,缓缓开走。

    离别的淡淡忧伤也冲散了曹安堂对某些人的念想。

    转身默默朝自家方向走,刚到院门口,一声孩子的哭闹终于把他游离的思绪拉扯回来。

    屋内屋外不少大人都被哭声吸引过来,人群扎堆,就看到那些原本在一起玩耍的小孩子堆里,曹兰香抢走小砖生的糖人,还一把将伸手想要要回来糖人的小砖生推翻个跟头。

    曹安堂过去哄自己儿子。

    旁人看着无奈摇头。

    也就是曹安俭迈步过去,指着曹兰香就开始训。

    “兰香你都多大啦,怎么还跟弟弟抢东西。快还回去!”

    六岁大的曹兰香,扭头把小糖人藏在身后。

    “我抢来就是我的,不还!”

    众人听见这话,心里别提多来气了,这就是曹四婶教出来的孩子,抢东西还有理了?

    曹安俭生气,抬手做出个要打人的动作。

    无非是吓唬吓唬那孩子,万没想到,一声呼喊从人群外传来。

    “我看谁敢打我孙女!”

    声音有些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呼喊,惊呆了众人,大家齐刷刷扭头看向声音来源处。

    片刻的沉默之后……

    “四叔,你咋回来啦?”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一九五八(始)

    1958年春。

    聊城寿张县大屯村生产社大门前。

    众多村民汇聚,数不清的眼睛盯着村口地头上两台怪模怪样的机器。

    碗口粗的软管好似蟒蛇一样摊放在地上,旁边连着两辆卸掉了车轮子的自行车,村里的小年轻轮流上车子使劲蹬半天,累得呼哧呼哧喘粗气,车链子带动起来的转轮也震动的两条大软管呼哧呼哧响。

    旁边众多小婶子大嫂子听着那种声音,私底下说几句悄悄话,一个个燥得脸色发红,互相推搡嬉笑怒骂。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噗嗤一声响,惊得所有人闭了嘴。

    大家全都看着两条扔在地头渠沟里的软管口发愣。

    只有一人快步走过去,晃了晃明显不太灵便的右胳膊,伸手将其中一个软管口提起来,都要把脑袋塞进口里面那种架势使劲往里看。

    看过之后,这人脸上绽放出兴奋的笑容,随手扔下软管,扭头就朝自行车架子上的小年轻大声呼喊:“快点的,再加把劲!”

    那边几个小年轻脸色垮了。

    “狗蛋叔,这都半上午了,累死俺们了。”

    “累累累,上炕的时候咋没见你们喊过累。赶紧的,再加把劲!回头给你们一人说俩媳妇儿!”

    貌似这一人娶俩媳妇儿的奖励方式很是诱人,喊累的小年轻又来劲了,一脱上衣,光着膀子使出吃奶的劲,飚着膀子又是一顿猛蹬。

    呼哧呼哧的声音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咕噜噜的声响。

    片刻之后,掺杂着黄沙的水流喷涌而出。

    村头所有人全都兴奋了。

    “来水啦,来水啦!”

    欢呼声此起彼伏。

    可这高兴劲还没持续多久,那“狗蛋叔”挥着手大声呼喊:“行啦行啦,两条抽水管留下一个,剩下那根来几个人搭把手,包起来跟我送到县里去。”

    这下子村里人不干了。

    春旱持续多日,总算是有了浇地的水,怎么能拿走。

    大屯村生产社主任韩大叔分开人群走进来,抬手往前一指。

    “狗蛋,你想干啥?就算是你想拿这东西送去县里请功,那也得把咱村的地浇完了再说啊。”

    “狗蛋”眉头一皱:“韩叔你咋越老越糊涂,就这么两条管子够干啥使的,累死咱全村也别想这样把地浇完。咱把这抽水管送去县里,让他们看看,知道知道咋造抽水机。回头把电接到咱村来,用电机抽水不比这快多啦。你们要是信我,就别瞎捣乱,听我的安排,早晚咱村都能浇好了地,有个好收成。”

    众人面面相觑,好似完全不敢相信有能用上电的那一天。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抽水机也是人家“狗蛋”给弄出来的,不能不听他说的话。

    众人齐上阵,套好了一辆驴板车,拉着所谓的抽水机就往县城方向去。这边村里则是谁也没闲着,就摁着剩下那个“抽水机”轮番上手,卯足了劲抽水浇地。

    一辆板车晃晃悠悠进了县城,在与县大院一墙之隔的寿张县农田水利建设指挥所门前停了下来,没等众人从板车上卸东西,指挥所里快步走出一人,抬手一指这边。

    “苟大友,你怎么又来了?你咋还不放弃啊。告诉你,就算是你说出个花来,也别想讨到啥工作!”

    就这一句话,“狗蛋”的身份算是得到了确认。

    三年前从祝口村灰头土脸回了家乡的苟大友,这么长时间都从没放弃过再谋个正经的革命工作职位。

    可惜,错误在身,终究不得成功。

    整个寿张县,没多少人知道他苟大友犯过什么错误,却所有人都知道这家伙一辈子也别想回到革命队伍当中。

    但苟大友自己不这么认为,至少现在,他面对对面来人的讽刺,完全没表现出任何气馁,就是往前一步、腰杆一挺,震声说道:“我今天来不是要工作的,我是来报告。”

    “报告啥?”

    “大屯村村民苟大友土法制造抽水机成功,能够有效节省农田水利建设人力物力,提高农田灌溉效率,请县指挥所梁德梁主任验收!”

    对面那人微微一愣,扭头看了眼驴拉板车上的物件,迟疑着问道:“你说这是抽水机?”

    “是啊。”

    “呵呵!”

    那人冷笑一声,送给苟大友一个字。

    “滚!”

    春风拂过,吹红了苟大友的脸,吹绿了鲁西南大地各处田野山林。

    同样天气晴朗的上午。

    曹县。

    梁堤头镇秦刘砖窑厂后方八里湾。

    几名地区水文站的同志拿着各种仪器沿浅滩缓步前行,不远处的小高坡上,县里、镇上的不少同志汇聚。

    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留着精干短发、身着黑色长衣的邓玉淑。

    带着暖意的微风撩动起邓玉淑额前的发丝,她的目光慢慢从向远方眺望的状态转移回来,落在身后众人这边。

    “同志们,你们能想象几百年前的时候,这里流淌的是滔滔不绝的黄河水吗?”

    众人短暂的沉默。

    人群中的曹安堂主动上前一步。

    “报告邓主任,根据曹县县志记载,八百年前黄河干流流经我县,一次决堤之后,泛滥的黄河洪水南下夺淮入海。也是从那时候开启了我县黄河改道的历史。历经千百年,我县境内水域大部分已经属于淮河支流,曾经滋养我们祖辈的黄河水也早就成为了历史。”

    曹安堂一番话,引得众人惊奇瞪大了眼睛。

    大家所知的黄河,距此少说也有三百里,谁能想象得到,近千年前还能是在这块地方流淌。

    邓玉淑则是满意地点点头道:“安堂同志工作做得很细致啊。我们今天来是商讨水利建设工作,你就提前做好了功课。不错,值得表扬。”

    “邓主任您过奖了。我只是以前恰好认真看过县志,稍微知道一点。要说起来谁更了解县里的历史,我肯定是比不上教育处常动同志的。”

    “安堂同志不用谦虚。常动同志的优秀我是了解的,你的能力我也了解。有句话说得好,懂的历史才能更好谋得未来。县里所有同志都需要向你和常动学习的。”

    邓玉淑这话一出。

    在场众人看曹安堂的眼神都变了。

    虽然说的是工作,讲的是学习历史,可邓主任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夸人夸一遍,那是夸奖,连着夸两遍,这个就是有点特殊感**彩在里面了吧。

    谁都留了个心眼,可谁都不敢多想。

    曹安堂自觉闭了嘴。

    邓玉淑也没继续向谁学习的话题,而是再度放目远眺。

    “我县历史上,黄河三次改道,干流迁徙,只给全县留下来数不清的淤废河道。大的长达百里无源无尾,小的淤塞成湖一潭死水。这些河道的作用是什么?它们的作用就是,旱则废田一块,涝则泛滥成灾。三年前那场暴雨洪水侵袭全县,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河道就永远只会给我们带来灾祸。伟大领袖都教导我们要学会用辩证法看待问题。大家想一想,如果能在涝时河道蓄水、湖洼丰沛,旱时引水灌溉润泽良田,这不恰恰是即便黄河改道依旧还是养育我们的母亲河吗。所以,大家说兴修农田水利是不是一个功在千秋的大事?”

    最后一问换来片刻的沉默。

    梁堤头镇现镇书记楚秀忙不迭带头点头:“是,邓主任说的对。”

    一句迎合,众人跟随。

    可邓玉淑再回头看过来的目光,令镇上的许多同志不由得呼吸停滞了一下。

    “楚秀同志,你既然也明白兴修农田水利是一件有利于群众的大好事。那为什么从去年冬开始到现在,全国都在大搞兴修农田水利的大环境下,梁堤头镇的水利建设还是这么滞后?”

    一句质问,惹得众人低头沉默。

    楚秀干巴巴张了张嘴道:“邓主任,您听我解释……”

    “你不用跟我解释,结果就在眼前。我只问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邓玉淑语气严肃,更令气氛紧张。

    楚秀低着头,暗地里使劲朝曹安堂那边投过去求助的目光。

    曹安堂没办法,主动上前一步开口道:“报告邓主任,梁堤头镇的农田水利建设有些差强人意,责任全部在我。”

    “责任在你?”

    “对!报告邓主任,梁堤头镇在农田水利建设工作方面其实一直处于全县的领先状态,镇内懂得相关工作方法的同志也比较多。自从号召大力开展农田水利建设开始,我就一直抽调镇上的相关同志和熟练劳动力去支援县内其他乡镇的水利建设工作,导致楚秀同志身边人力短缺,镇农田水利建设指挥处的建立也比其他乡镇晚了许多。这事我做检讨。是我顾此失彼,没能统筹兼顾。”

    别人要解释,邓玉淑不让。

    曹安堂解释这么多,她却认真听着。

    听到最后,这邓主任的脸色竟然还跟着缓和了不少,微微叹口气。

    “唉。安堂同志,我刚才也不是批评你们,你是县里的生产工作负责人,同样肩负农田水利建设指挥的重任,难免会出现疏漏。再说了,县里那么多乡镇你都要负责,不管去到哪,出现了问题都是你的责任。一有问题,你就做检讨,你做的过来吗?更何况,你是有功劳的同志,你所负责的秦刘砖窑厂,从去年年底开始到现在都已经无偿捐献出三万块砖瓦支援全县的农田水利建设了,我要是让你做检讨,岂不是令其他同志寒心?”

    话说到这,邓玉淑慢慢转移目光,看向了楚秀。

    “楚秀同志,秦刘砖窑厂是梁堤头镇的优秀工业发展单位,能在关键时刻大力支援全县的整体工作,这算是你们镇上的荣誉。不错的。”

    听到这话,楚秀都懵了。

    原本是等着训斥的,怎么曹安堂解释了几句之后,又变成了表扬?

    曹安堂说话就这么好使了吗?

    楚秀内心是有些迷茫的,可不敢迷茫太久,忙不迭应和道:“是,邓主任,我们一定继续发扬秦刘砖窑厂的无私奉献风格。同时,我们也会加紧镇上的农田水利建设,保证不给全县拖后腿。”

    邓玉淑摆摆手。

    “楚秀同志,你们现在的情况还不算拖后腿。但是相比于梁堤头镇之前的水利建设情况而言,你们没有任何进步。俗话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没有进步,哪怕是原地踏步,那也是落后。我今天带着水文站的同志来这里,也不是耍嘴皮子功夫的,就是要实际的加快梁堤头镇的工作进程。”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来精神了。

    自打去年年底开始,全国都兴起来兴修农田水利、促进农业发展的热潮,当时梁堤头镇就是全县的排头兵。

    可后来,真的就是像曹安堂刚才所说的那样,镇上绝大多数参与过往年水利建设工作的同志和劳动群众全都去别的乡镇传授经验了,连带着秦刘砖窑厂生产出来的用于修剪水渠堤坝的砖石也是优先运送出去供给别的地区,几个月下来,排头兵反倒成了吊车尾。

    楚秀等人能不着急吗。

    被训斥无所谓,只要邓主任能安排下梁堤头镇的水利建设工作,保证渡过春旱、有效应对夏涝,那就算是被骂一整年他们都愿意。

    但反过头来想一想,这问题如果真的好解决,又怎么可能耽误到现在呢。

    “安堂同志,你从梁堤头镇抽调走的同志,有没有能调回来的。”

    邓玉淑朝着曹安堂发出询问。

    曹安堂能做的只有无奈摇头:“报告邓主任,其他乡镇还在热火朝天地干着,劳动力不缺,缺少的是能够进行指挥的有成熟工作经验的同志。其他地区同志要想学成水利建设经验,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不行,等不了那么久了。”

    邓玉淑摇摇头,抬手一指远处八里湾洼地东边一条延伸出去,好似荒废了许久的水渠。

    “我之前了解过,几年前梁堤头镇就大搞过水利工程建设,当时负责指挥带头的同志是谁?别人可以不回来,那位同志一定要回来,就把那位同志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回来吧。安堂同志、楚秀同志,这件事情尽快办好。”

    邓玉淑这算是直接下命令了。

    按照正常节奏,身边人肯定是第一时间应声作保证的。

    可过去好一会儿也没人回话,邓玉淑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转眼看回来,就看见曹安堂和楚秀都是一脸的表情古怪。

    “怎么了,我刚才的安排有问题吗?”

    楚秀不敢回答,又朝曹安堂目光求助。

    曹安堂苦恼地咬咬牙,抬头回道:“报告邓主任,您的安排没问题,是受到安排的人有问题。几年前带头搞梁堤头镇水利工程建设的那位同志他,他犯过错误。”

    “犯过什么错误?”

    “这,这不好说。”

    “既然不好说,那就应该不是原则性的错误,有能力的同志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再加以严格监督,或者变相的用劳动来批评教育也是可以的。”

    “不是,邓主任,我的意思是,那位同志他不是我们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怎么了?革命工作还要区分个天南海北吗?安堂同志,你平常也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就直说,那个同志叫什么名字,他要是有什么思想包袱,我亲自去给他做思想工作也行。”

    “这……”

    曹安堂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一咬牙一狠心道:“报告邓主任,那人叫苟大友,他家住聊城,他犯的错误是生活作风问题。”

第一百七十章 一九五八(起)

    苟大友犯下的错误,知道的人都会印象深刻,不知道的人其实很难设身处地的去理解。

    邓玉淑在听到曹安堂的报告之后,便没有继续展开对苟大友的深入了解,直等到对八里湾周边的水文监测有了明确结果,所有人都坐上小汽车往镇大院方向去之后,邓玉淑才在车上细细了解了所有细节。

    不得不说,苟大友所犯的错误在机关内部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

    这不仅牵涉到规章制度、法律法规,更关系到伦理道德,任谁都不好过多评论。

    “但是,平心而论,苟大友这个同志的思想还是比较先进的。三年前就能想到兴修水利以提高农业生产,而且还调动了全镇的劳动力,间接培养出熟悉水利建设的同志队伍,产生了相当具有积极性的效果,这在全县也是相当罕见的。不过,刨除他所犯下的直接错误,也不得不说,这位同志做事流于表面,所带领修建的水利工程绝大多数质量不过关,否则也不会在三年前的那场特大洪灾当中毫无建树。综上所述,如果能用他的知识,加上我们县内成熟的工作同志认真监督,一定能够在改善梁堤头镇水利建设情况的同时,避免三年前出现的问题。”

    去往梁堤头镇镇大院的汽车上,邓玉淑在听取了曹安堂的汇报之后,做出了以上的结论,最后认真思考了一下,郑重说道:“想办法联系一下那位苟大友同志吧。”

    曹安堂愣了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邓主任,您真的要让苟大友再回来?”

    “嗯,以前他来这,不是以农业生产技术员的身份来的吗。这次我们邀请他做农田水利技术指导员,限期三个月,帮助兴修好整个梁堤头镇的水利工程。告诉他,在这工作期间的所有表现,我们都会写一个详细的监督总结报告。有功,我们不会压着;有过,那就联系聊城方面的组织同志计入他的审查档案。给他压力,相信他会认真做好。另外,安排一些县内的积极年轻同志跟着他学习,学会了兴修水利的知识,有了我们自己的技术员,以后也就不用那么麻烦的从外地请人了。”

    “我明白了,邓主任。这件事情我尽快安排人去做。”

    曹安堂认真点头。

    其实本心而言,他并不想再看见苟大友,更不想看到苟大友再回来这里。

    当年的事是老曹家所有人心里都过不去的坎,哪怕四叔曹业生砍了苟大友一刀,还因此坐了两年牢,谁又敢保证双方再见面的时候,曹四叔就不会再拎刀了。

    可老曹家一家的事和全镇的农田水利建设工作一比,那就微不足道了。

    小汽车继续往前开,转个弯进了镇大院。

    没等汽车停稳,大院里热烈的掌声就响起来了。

    镇宣传科的小高带着全镇同志列队欢迎,楚秀从前面那辆车上下来,小跑着到这边拉开了邓玉淑身边的车门,洋溢着热情的笑脸在对上邓玉淑微微皱起来的眉头之后,稍稍僵硬了一下。

    邓玉淑也没多说什么,下车之后简单讲两句话,鼓励一下在场的同志,而等进了镇大院的小型会议室,邓玉淑脸上的微笑彻底没有了。

    “楚秀同志,我问问你,刚才在院子里进行欢迎的,除了镇里工作的同志,剩下的是不是还有各村生产社负责人?”

    “没错,邓主任。一听说您今天来我们镇视察工作,梁堤头镇下辖二十三个农业生产社全都有同志赶来聆听上级领导的指挥。”

    “胡闹!”

    邓玉淑都伸手拍桌子了。

    “今天是对镇上工作计划安排的汇报会议,本就没有我讲话的安排,就算是我要讲话,那也是对镇上同志提工作要求,再由你们去传达到各村。你把所有生产社的同志都喊来了,就让他们在院子里站一上午,拍拍手来的吗?”

    “不是……”

    “什么不是?距离这里最远的村子骑自行车至少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现在正是春耕忙、抗春旱的关键时刻,一个小时能挑几担水浇地,能缓解几分地的旱情,楚秀同志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邓玉淑连番训斥,直把楚秀训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觉得自己所做的各种安排没有任何问题,怎么从邓主任到了镇上之后,就总是看他哪哪都不对。

    在场其他人也没几个敢说话的,气氛显得相当压抑。

    最后还是曹安堂咬咬牙,主动开口道:“邓主任,我想,既然各村、各生产社的同志今天都有来这里,不如借此机会召开一个扩大的会议,让各村、各生产社的同志也听一听镇上的年度农业生产计划。这样也省得镇上的同志再去各村传达,节省下更多的时间用于发展生产。您看,可以吗?”

    这番话一出,邓玉淑的脸色瞬间缓和下去。

    “好,那就按安堂同志的提议,开个扩大会议吧。”

    邓玉淑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曹安堂的提议,这让楚秀有种关键时刻遇见救星的感觉,再一次对着曹安堂报以感谢的目光,随后就是以最快速度去安排与会人员。

    准备工作还在做,曹安堂也是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与邓玉淑一起挨着坐在会议桌的上首位,整理桌面,摆好纸笔,以备待会儿做会议记录。

    其实就是摆放个纸笔而已,可曹安堂的动作非常缓慢,也显得他很是忙碌的样子,就在会议室里叮叮当当安排增加座椅的杂乱声响中掩饰内心的些许紧张,始终不敢主动和身边坐着邓玉淑去交流。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曹安堂更愿意选择个远离邓玉淑的位置坐。

    并非他对这位女领导同志有意见,主要是从年初开始各项工作展开之后,无论去到哪里,只要是邓玉淑带着他,面对各种问题时都表现出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对他的信任和支持。

    最初,曹安堂还为能够得到上级领导同志的支持和信任而沾沾自喜,可随着事情的发展,他自己都能感觉出来不对劲了。

    太信任,也太支持,有些过了!

    不仅仅在县里,几乎全县各个乡镇都有不少人对这位新来的女主任和曹安堂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些超越普通工作同志关系的猜测。

    这让曹安堂很惶恐。

    关键是,邓玉淑和他到现在为止,就没有任何的私下交流,全都是工作上的接触。

    这份信任和支持来的有些,莫名、其妙!

    “安堂同志。”

    “啊?”

    邓玉淑突然压低了声音的一句呼唤,打断了曹安堂的胡思乱想,他急忙扭头看过去,就看到邓玉淑脸上的淡淡微笑。

    “安堂同志,梁堤头镇是我们生产视察工作的最后一站了吧。”

    “没错,邓主任。过去一个半月,我们实地调查了全县二十三个乡镇各项工作安排,并且听取了各乡镇的工农业生产计划汇报,今天结束梁堤头镇的工作之后,回去我就能对全县的生产计划进行汇总了。”

    “嗯,那你对着一个半月来的工作有什么感想?”

    “同志积极进取,群众热情高涨,今年的生产产值一定会比去年有个相当大的提高。”

    曹安堂小心翼翼地回答。

    邓玉淑微微点了两下头,话锋一转,进而问道:“那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曹安堂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直接傻在当场。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一九五八(前)

    “安堂同志,别误会我的意思,我问你对我的感觉,是想知道一下,在你心里我和于庆年同志有什么不同。”

    邓玉淑的轻声解释,让曹安堂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可放松之后又是不由自主吸了口凉气。

    邓玉淑的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啊。

    要说不同,那她和于庆年相比不同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可这种不同点孰优孰劣,绝对不是曹安堂能直接说出口的。

    要说相同,那就太假了,更何况没有人愿意被人比作和谁一样,尤其是身份地位相同的人。

    不管怎么说,最为关键的一点便是,曹安堂根本不明白邓玉淑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是什么,哪怕闲聊天也不会有人这么问的。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牵强地笑了笑:“邓主任,您和于庆年书记同志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是女同志,一个是男同志。”

    这话说出口,曹安堂转头继续收拾桌面上的东西,再也不多看邓玉淑一眼。

    邓玉淑明显愣怔了一下,或许是没想到曹安堂会给出来这样的答案,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稍稍平定情绪之后,看了看不远处楚秀指挥下还在收拾会场的众人,微微偏头,再次压低声音道:“安堂同志,你知不知道再有不到一年时间,郭乾坤同志就要退休了?”

    淡淡的话音传进曹安堂耳中,弄得他忍不住抬头看过去。

    两人本就距离很近,此刻一个偏头过来,另一个扭头过去,那感觉就像是学校里并肩而坐、交头接耳的同桌。

    四目对视的那一刻,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了许多。

    曹安堂失神片刻,猛的拉开距离,真是用出毕生的力气稳定心神,下意识点点头:“邓主任,我知道。”

    不仅是曹安堂知道,县里所有人都知道,郭乾坤同志到了该退休的年龄。而且自从去年对“右”的工作接近尾声,邓玉淑逐渐熟悉县里各项工作安排之后,郭乾坤也因为那次针对吕自强问题时的工作方式方法不当,很是自觉地开始交接手头工作了。

    但是,究竟谁能接替那位老同志的所有工作,无论是县里还是地区都还没有召开会议进行明确的讨论。

    曹安堂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的,毕竟他还年轻,论资历、论工作经验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头上。

    可今天邓玉淑突然私下里说起这件事情,他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丝心理预期。

    而此时,邓玉淑的表情变得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了。

    “关于郭乾坤同志的情况,我和于庆年同志仔细聊过,说起来谁能接替老同志的问题,于庆年同志给我的建议是启用年轻同志。我问他,为什么对年轻同志这么优待。他告诉我,去年年底,伟大领袖在莫斯科接见青年留学生的时候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青年人应具备两点,一是朝气蓬勃,二是谦虚谨慎’。伟大领袖的教导发人深省。我又问于庆年同志,那么县里有哪些青年同志,是具备伟大领袖所提出的青年人应当具备的两点呢。你猜,他怎么说?”

    邓玉淑话说到这,再度和曹安堂产生片刻的对视。

    可曹安堂现在已经有些大脑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去认真思考了。

    邓玉淑也没有继续卖关子,轻笑道:“于庆年同志当时和我说,纵观全县,青年同志有很多,朝气蓬勃是有了,但缺少点谦虚谨慎。而谦虚谨慎的同志也很多,但极少有算是朝气蓬勃青年的。若说谁能两点兼具,还比较适合接替郭乾坤同志主要负责工作的,只有两人。其中一个是齐成,另一个……”

    话说到这,邓玉淑注视着曹安堂,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

    曹安堂迫切地想要知道后面的答案,可理智告诉他这时候绝对不能接话,甚至他都在脑海中不停回想县里有哪些其他青年同志是受到于庆年赏识的,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对比,寻找到自己的不足,来压制内心的躁动。

    偏偏怎么想也想不出来,除了齐成和他之外,还能有谁可以获得于庆年极高的赞誉。

    这绝非妄自尊大,而是这些年工作过程中,曹安堂早已和于庆年结下了深厚的亦师亦友情谊。

    遥想当年,“三五”工作期间,于庆年是手把手教他怎么写工作报告的。

    再到后来恢复工作,也是于庆年一力主张安排他回县内开展工作。

    还有前年他犯下了错误,于庆年私底下训斥他,可对外还是以一种“护犊子”的状态维护他。

    他和于庆年的私交关系是县里许多人都比不上的,如果有这种推荐的机会,曹安堂觉得,于庆年也肯定会提到他。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然而下一刻,邓玉淑却话锋一转。

    “说起来,齐成同志其实也是很优秀的同志,只可惜跟着于庆年做了六年的秘书工作,太长时间没有参与过基层工作,竟然说什么愿意给于庆年同志当一辈子的秘书,完全忘记了我们的根本工作方法是深入基层、密切联系群众。这不是个好现象。所以我向县组织处提议,安排他下个月开始去普连集镇主持相关工作。”

    “齐成要去镇上?”

    曹安堂难以压制心中的震惊,蹭的下站起身,碰的面前桌子哗啦一声响,也引来周围不少人侧目。

    他这才意识到场合不对,赶紧坐回去。

    但旁边邓玉淑的眉头已然深深皱起来,短时间内很难舒展了。

    “安堂同志,我明白。于庆年同志在这里主持工作了六年,已经在你们心目中树立了不可撼动的形象。但请记住,现在是我在这里主持工作,我也有可能在这里六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我希望的是班子内的同志能够积极配合我、支持我,而不是总想着于庆年在这里会怎样或者希望着哪一天于庆年再回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邓玉淑话音刚落,一声报告传扬过来。

    楚秀已经安排好了会议室的座位,梁堤头镇的工作计划汇报会议正式开始。

    但是,曹安堂的心思却在会议开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回归到正题上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九五八(高)

    邓玉淑的心意,曹安堂现在是完完全全明白了。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同心同德、万众一心,这才是长久发展的根本。

    之前在楚秀等人面前,邓玉淑表现得对曹安堂无比赞赏和赞同,那就是向外传递一个信息,她对县里主要同志是很支持的。那么相应的,曹安堂必须也对邓玉淑表现出极大的支持,否则别说其他人看不过去,曹安堂都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一关。

    或许不只是曹安堂,对待其他主要同志的时候,邓玉淑也会有类似的表现。

    这些都无可厚非,毕竟邓玉淑才来了不到半年时间,需要用一种平和的方式去逐步掌握全县各项工作的发展情况。

    但说一千,道一万,真正让曹安堂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派齐成去镇上。

    难道就因为齐成说了句,愿意给于书记当一辈子的秘书?

    这支持于庆年和支持邓玉淑,两者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矛盾吧。

    如果邓玉淑真把这事当成了个矛盾,那曹安堂还就真觉得这邓主任的水平层次比于书记可差了不是一点半点了。

    他胡思乱想着,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直到某一刻,感觉有人轻轻推了他的胳膊一下,下意识扭头,就看见小高借着倒水的机会,使劲朝他使眼色。

    镇上的不少同志都和曹安堂熟悉了,眼见他那么长时间的走神,谁都觉得不对劲,楚秀这才私底下安排小高过来提醒他一下。

    曹安堂报以感激的眼神,随后收拾好心绪,全神贯注投入到会议当中。

    可这刚集中注意力,身边坐着的邓玉淑就突然敲了敲桌面,直接打断了正在汇报全年生产计划的镇生产科同志。

    “停一下吧。梁堤头镇的各位同志,你们的生产计划是如何制定出来的?”

    “报告邓主任,我们镇的生产计划是严格按照上级‘两本账’的指示,依照县生产计划指标制定出来的。”

    “哦?你们确定是按照县里的计划来的?”

    邓玉淑皱起来眉头,转眼看向身边的曹安堂。

    “安堂同志,县里的生产计划指标是什么样,你最清楚。刚刚这位同志汇报的情况符合‘两本账’的要求吗?”

    “呃……”

    曹安堂有些卡壳了。

    他压根就没听见刚才的汇报内容,哪能判断出符合不符合。

    整个会议室安静的出奇,所有人看着曹安堂,直把他看得如坐针毡。

    邓玉淑明显失去了耐心,再度开口道:“曹安堂你说说,县里的生产计划是什么样的。”

    其实全县的生产计划早在去年年底时就已经制定了出来,但随后在首都传达的《工作方法六十条》以及省内工作计划会议制定的“国民经济***计划”的双重指示下,之前的计划全部推翻,重新制定。

    短短三个月时间,这已经是曹安堂第二次走访各个乡镇听取计划指标汇报了。

    第一次的时候,统计上来的数据还没来得及递交给邓玉淑,地区方面提高计划指标,县内必须跟着一起拔高,直接导致“计划不如变化,变化重新计划”。

    这第二次,邓玉淑主动提出要跟着曹安堂一起到各个乡镇视察工作,等视察结束再听取汇报,所以对于已经重新修改的全县生产指标并不太了解。

    既然这么问了,那也算是间接地缓解了曹安堂的尴尬。

    曹安堂急忙拿出公文包里的文件,就像之前那位同志汇报的方式一样,那么结果自然也是一模一样,才只说到一半,邓玉淑那里便敲了敲桌面。

    “停一下吧。曹安堂,为什么县里的生产指标和地区下发的指标相差不多?明明是‘两本账’,为什么县里和梁堤头镇的两本账都相差不远?”

    邓玉淑接连两句质问,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变得紧张严肃许多。

    曹安堂不敢有任何犹豫,开口解释道:“邓主任,县里的生产指标就是严格按照地区下发的指标要求来制定的。”

    “不可能!”

    邓玉淑直接站起来了,与曹安堂拉开距离,也是与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拉开了距离。

    “各位同志,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的是生产计划工作会议,那么这生产计划指标出现问题了,我们就必须认认真真解决。首先,我要向大家说明一点,县里的生产计划指标我还没有完整地看过,但是地区下发的生产计划指标我完整了解过,也是从我手里转交给曹安堂同志的。安堂同志,你现在守着在座各位同志的面跟我说说,这地区下发的指标你有没有仔细看过?”

    “报告!我认真仔细看过了。”

    “你确定?那为什么县里两本账的第一本账和地区两本账的第一本账出现了承接关系?你懂不懂什么是‘两本账’?”

    “我……”

    “行了,你不用解释,只看你制定的计划指标,明显就是没弄明白两本账的真正意思。曹安堂,你是负责全县生产工作的,对上级指示精神理解不够透彻,会直接影响到下级同志的工作。今天咱们既然当场发现了问题,那就当场解决一下。我就在这给在座的各位同志好好解释一下,什么是两本账。”

    明明是一场生产工作汇报会议,邓玉淑本应该是听取汇报的人,就像开会之前她训斥楚秀时说的那样,这场会议没有安排她发言。

    可这才刚开始没多久,她就直接把话语权夺走了。

    偏偏在场众人没办法去打断,更重要的是临时进入会议室的各村生产社同志,此时此刻全都是打起来十二分的精神去听邓玉淑的发言。

    主次关系瞬间改变,可以想象得到,从这一刻开始,邓玉淑的威信算是潜移默化间在梁堤头镇竖立起来了。

    曹安堂真的想不明白,邓玉淑都已经是真正的县里主要工作负责人,为什么还是如此执着地去考虑受不受支持的问题,还在这和他一个生产负责人抢主角位置。

    当然,就算是能想明白也没有任何意义。

    总之,邓玉淑已经开始了她的“生产计划两本账”课堂。

    什么是“两本账”?

    拓展开来就是国民经济发展计划指标两本账。

    第一本账是必成的计划,需要公开的数据指标,必须在年内完成的生产计划;第二本账是期成的计划,是对未来生产发展的一种预期和追求。

    举个简单例子,若将全国的生产计划数据指标设定为1,1就是必成的计划,而期成的计划就是2。

    全国一五计划的提前完成,让期成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看来完全可以变成必成指标。

    这便是“两本账”的现实来源。

    从央到地方,各级都要有两本账。

    央的第二本账就是地方的第一本账。

    还是之前的比方,全国设定第二本账期成计划为2,那么地方的第一本账就是2,就是必须要完成央都是期成的计划。

    以此类推,到了市里的时候,两本账可能已经被无限拔高。

    再到县又一次提高。

    层层提高,就是县里三番两次修改计划指标的重要原因。

    而邓玉淑所发现的问题,便是发现了曹安堂制定的县生产计划第一本账,竟然是承接了地区的第一本账,而不是将地区的第二本账作为必成计划。

    “安堂同志,还有在场的各位同志。现在你们明白我为什么要打断这场汇报了吗?地区的期成就是我们县里的必成,但现在县里的必成竟然也是地区下发的必成要求。我想问问曹安堂同志,你这是不是对上级的指示精神有误解?”

    话题转移回来,曹安堂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主要做生产工作的,有着三年以上的工作经验,怎么会不理解上级指示精神。

    之所以会出现邓玉淑所提到的问题,那是因为……

    “报告邓主任,我明白两本账的意思,起初我也是想着要将地区的第二本账列为我们县里生产发展的必成计划。但是……”

    曹安堂说到这,有些犹豫。

    邓玉淑皱皱眉头道:“但是什么,你直接说。”

    “是!报告邓主任,地区的第二本账期成生产数据有些不太符合实际,对于县里来说就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计划,因为,因为指标有些高了。”

    曹安堂真的是冒了被批评的危险说出这句大实话来的。

    原以为又会遭到邓玉淑的训斥,但谁也没想到,会议室只是片刻的安静之后,就回荡起来邓玉淑很是直爽的笑声。

    “高?哈哈,安堂同志你说的没错,我们要的就是高!要,高指标!”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九五八(急)

    “同志们,去年年底省里召开的工作会议上,通过了《全党动员,苦干十年,改变山东全貌的决议》,这项决议大家是学习过的。但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就在昨天,省里召开的电话会议当中又发出了新的号召,‘在农业生产***的形势下,乘破竹之势,兼程并进,苦干三年,改变山东面貌’。从十年到三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生产力是无限的,我们发展生产的潜力是无限的。将无限的潜力完全发挥在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当中,那么就算是再高的指标,还有我们完不成的吗?”

    邓玉淑一番话说到最后,环目四周。

    全场静默,似乎并没有人对她的话产生认同。

    邓玉淑满心的无力,狠狠一拍桌子。

    “行,我刚才说的,大家没明白是不是,我们就再说的直白一点。从今年一月份开始,根据省生产指挥部门的统计,咱全省已经有超过千万人投入到农田基本建设运动当中。你们知不知道省里其他地方都是怎么干的?”

    “抓晴天,抢阴天,大风小雨当好天,大雨小干,小雨大干,没雨拼命干。起早带晚当半天,汽灯底下当白天,一天功夫当两天!”

    “其他地区的同志,就是拿着这种精神,不对,是拿着我刚才说的那种实际行动在努力开展农业生产,就为了争取十年规划三年完成。”

    “大家知不知道烟台有一个寿光县?寿光的洪峰农业社有九名‘钢铁姑娘’,她们前段时间就豪迈的表示过,‘钢铁姑娘火热的心,保证地瓜亩产八万斤,洪峰面貌不改变,九人同誓不结婚’!”

    “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是因为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些女同志所做的一切都是完全抛弃了个人的幸福生活,将整个人全身心的都投入到社会主义事业的建设当中来?不要以为我是在这里给大家讲故事,这些都是现实,省报上面都专门进行过报道。镇上的同志有没有看过?曹安堂你有没有看过?你们没看过的话,那平常是么做宣传工作的?那位高长征同志,我记得你就是梁头镇的宣传负责人吧,你对于这些农业生产建设、农业发展***的宣传思想到底有没有做到位?”

    邓玉淑连番的质问,让小高红着脸低下头,也换来整个会议室长久的安静。

    而安静过后,不远处各农村生产社负责人坐席当中,有人试探性的举了举手。

    这也算是邓玉淑开始讲话之后,第一次得到了下面同志的回应。

    她当然是以相当尊重的姿态,抬手指了指那边。

    “那位同志,你想说什么,说就行。”

    “邓主任,我问一哈,那个您刚才说的那个洪峰钢铁姑娘,她们的口号是啥?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能,当然能。这种振奋人心的口号,让我说多少遍都可以。”

    邓玉淑显得很是豪迈。

    或许她也是女同志的缘故,对于报纸报道出的那些钢铁姑娘的优秀事迹,很容易能产生认同。此刻整理了下情绪,震声开口:“钢铁姑娘火热的心,保证地瓜亩产八万斤……”

    才两句口号说出来,刚才那位提问的同志立刻举手,一句话打断了邓玉淑。

    “对,就是这句话。邓主任,我没有听错吧?您说的是,亩产八万斤?”

    邓玉淑刚才说了那么多,其实真正对于这些整天在田间地头工作的生产社同志们而言,让他们最惊讶的地方就在于这个亩产产量。

    谁也没有想到,地瓜亩产还能用“万斤”这个数据来衡量。

    也是那位生产社同志的疑问,让在场的众人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出在哪里。

    就连曹安堂刚才也没有意识到,邓玉淑所说的这句口号存在什么样的问题,此刻回想起来,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了吧。

    众人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邓玉淑。

    邓玉淑没有半点被人打断了口号的气恼,就是带着微笑,郑重点点头说道:“这位同志,你没有听错,就是保证地瓜亩产八万斤。”

    “邓主任,这事不可能的。我们家也是种地瓜的,这一亩地里最多的时候能有个千斤冒头,那就烧高香了。您这八万斤是怎么弄来的呀?”

    “同志们,这八万斤不是我弄来的,是无数正在进行热火朝天社会主义事业生产建设的其他地区的同志们,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奋斗出来的。你们一定要相信,现在全省甚至全国都在搞丰产田,都在大兴水利农田建设。只要我们把农业的基础设施搞好了,亩产提高绝对不是想象。亩产八万斤怎么了,只要我们有理想、敢奋斗,十万斤、百万斤那也是有可能的!”

    这场会议开始之前,从没有人能够想到,会议的主要议题会从生产计划汇报转移到对农产品亩产产量的讨论上面来。

    更没有人会想到,这位看起来对工作很是认真负责的邓主任,能在正式的会议上说出来如此惊世骇俗、好似天方夜谭一样的话语。

    “同志们,既然说到这了,那我就再给大家说一说,省里提出来的农业生产任务要求吧。就在今年,要创造千万亩以上的高额丰产田,要大力推广优良品种,增种高产作物,开展高额丰产运动。单纯的粮食种植方面,要创造百亩千斤队,千亩千斤社、万亩千斤乡,消灭亩产250斤以下的县。这也就是说,我们所有的地方亩产都是以千斤为单位的。粮食千斤以上,那么红薯就必须是万斤。不仅是农田种植,农副业我们也要发展。多养猪,上个月我去地区开会的时候,感受到了其他县里的同志高昂的生产积极性,不少其他县的同志,都当着全地区同志的面下了保证书,那就是半年之内实现县内万头猪以上的养殖。”

    万头猪?

    整个会议室里都能听到吸凉气的声音。

    别说万头猪了,哪怕是百头猪,这在场的众人也没一次性全都看见过。

    大家都被邓玉淑的讲话给震惊到了,而邓玉淑则是很欣慰,眼前的这种会场气氛证明,她的话已经给所有人带来了思想上的转变。

    只要思想转变了,那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行,同志们,该说的,我也说的差不多了。你们究竟信不信我的,那无关紧要。我只是告诉你们,现在,在全国各地都已经实现了***式的发展。而我们梁堤头镇的发展情况相比于全国的大环境,那实在是差的太多,也太落后了,根本赶不上全国的节奏。刚才我也说过了,省里提出的口号就是大干三年,改变全省面貌。现在我也给梁堤头镇的各位同志提个要求,那就是苦干三个月,改变全镇风貌。这三个月,楚秀同志负责全面工作的指挥,曹安良同志可以充分利用县里的各种便利条件,给予梁堤头镇协助。我们梁堤头镇现在已经是全县农业生产建设发展的末尾,但是我相信三个月之后,我们要成为领头的。不仅是县里领头的,也要成为地区领头的,如果工作做得好,敢打敢拼,我们还要成为全省乃至全国领头的!生产指标的计划工作,可以慢慢来做,甚至是每个月都去重新规划生产指标都可以。大家要相信,现在我们所定下的生产指标不管看上去多么不切实际,等到我们真正做出来的时候,大家会意识到,现在的不切实际就是未来的不值一提!”

    这一场镇上的生产计划汇报会议,就在邓玉淑好似天方夜谭一样的讲话之后,结束了。

    所有的汇报工作无须再做。

    邓玉淑说的很明确:“计划慢慢做,生产加紧做!”

    各生产社工作同志都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镇大院的,他们人手一份报纸,看看报纸上报道的其他地区的农业生产成绩,再想想他们自己村里的生产状况。一个个全都是无法理解,就感觉别人都已经进入到了**社会的天堂,他们还在万恶的旧社会里徘徊挣扎。

    当邓玉淑领着县里的众多工作人员向外走时,跟随队伍的曹安堂,其内心感觉也不比那些村里生产社的同志好多少。

    这两个月,他一直埋头做生产计划汇报的工作,也很少去看报纸了,可也感觉没过去多长时间,为什么外面已经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这里却一点感受都没有呢。

    一时间有些魂不守舍,突然就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两下,猛然扭头,正好就对上了邓玉淑微笑的面容。

    “安堂同志,我刚才跟你说的很清楚了,这三个月你的所有工作重点就放在梁堤头镇,改变全镇风貌。我决定了,梁堤头镇将作为我们全县的一个试点地区,完全对接省里乃至央里的各种计划安排。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烟台寿光的一个洪峰农业社都能登上报纸,获得大力的宣传。那我们一个镇去全力开展工作,绝对可以成为报纸上重点报道的地区。这三个月好好干,两手抓,水利建设要跟上,农业增产要跟上。这两样工作做好了,三个月之后,我安排你去参加地区的学习。之前省报刊登过报道说,伟大领袖这段时间正在全国各地进行视察工作,按照日程安排,很有可能在入夏的时候来到我们山东地区。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也可以跟着我一去到济南参与学习,到时候很有可能亲耳聆听伟大领袖的讲话,明白吗?”

    说别的都是虚的。

    “亲耳聆听伟大领袖的讲话”这一句,就足以让曹安堂激动的大脑空白了。

    “邓主任,您说的是真的?”

    “安堂同志,只要你好好干,我说的一切都能变成真的。”

    “行!报告邓主任,我保证完成任务!”

    此时此刻的曹安堂,完全忘记了会议开始之前,他有什么事情要质问邓玉淑,满脑子都是对未来光荣时刻的幻想。

    而邓玉淑看着曹安堂无比激动的神情,嘴角勾起来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多了不敢说,最起码接下来这三个月,曹安堂是一定会在邓主任的指挥下拼命去展开工作了。

    “咳咳,安堂同志,好的方面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不好的方面也是要提一句的。虽然我们的工作积极性是有的,未来也很光明,但我还是要说,所有光明的未来都需要依靠艰苦奋斗来创造。三个月改变全镇风貌,这项工作非常艰巨,需要你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进来。你要考虑清楚,尤其是家庭方面有没有什么困难。不要因为工作而耽误了照顾家庭,当然也不能因为家庭耽误了工作,两方面关系要处理好,明白吗?”

    “放心吧,邓主任,我一定处理好。”

    说话间,众人走到了小汽车旁边,曹安堂紧忙伸手给邓玉淑打开了车门。

    邓玉淑脸上带着微笑,轻轻拍打曹安堂的肩膀,迈步从这边上车。

    曹安堂关好了车门,准备绕到另一侧,也去上车的时候,转头的瞬间就看到镇大院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这里使劲挥手。

    曹安堂微微一愣,车上的邓玉淑探头看过来。

    “安堂同志,怎么了?快上车,我们还要回县里做一下工作计划的。”

    “啊。那,那个,邓主任您稍微一等,我处理下私事。”

    “私事?”

    邓玉淑微微皱了下眉头,顺着曹安堂的目光也看到了镇大院门口朝这边挥手的人,随口问道:“那位女同志是谁啊?”

    “报告邓主任,那是我爱人。”

    “你爱人?”

    邓玉淑的目光收回来,看了看近在眼前的曹安堂。

    “曹处长很顾家啊。”

    辨识不清楚语气的一句话,唰啦一声,车窗玻璃拉死。

    曹安堂只感觉脑袋瓜子嗡嗡的。

    刚才还做了保证,一定能处理好家庭和工作的关系,这扭头就是工作期间家里人直接找到工作现场来了,那不是打脸吗。

    他黑着一张脸快步冲去大门那边,人还没到近前,就是一声气势汹汹询问:“啥事?”

    站在门外的付粟锦有些懵,全没想到曹安堂会是这种态度,愣神片刻,张张嘴刚想说话。

    大院里,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

    曹安堂不耐烦地摆摆手:“有什么事等晚上我回家再说。”

    话音落下,再也不看付粟锦一眼,转身奔向已经启动的小汽车。

    县里视察工作组的车队开出来,绝尘而去。

    付粟锦急得原地跺跺脚,转身骑上自行车朝镇卫生院的方向赶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九五八(赖)

    曹安堂的大姐曹绸子,现在也算是梁堤头镇卫生院的名人了。

    在这里,不管是医护人员还是住院患者,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也不认识她,反正就知道她有个在县里当领导的兄弟。

    这女人真是把卫生院当成了疗养院来住,拿着医生当家丁、拿着护士当丫鬟使唤起来个没完。

    其实最开始,也就是曹绸子的小儿子张华荣感冒发烧,打两针退烧针就好了的事。谁知道这女人领着俩孩子,直接在医院里住下了。

    占着一间病房不说,不交住院费,天天的还让人一日三餐给往这送。

    没人送餐,就站在楼梯口大声嚷嚷,搅闹得整个卫生院都不得安宁。

    卫生院赶她走,曹绸子就趴在楼梯口大声哭嚎,谁也治不了她。

    最后逼得没办法了,院长只能找何君君去联系曹绸子的家人来处理。

    这一通知,自然是通过何君君找到付粟锦。

    今天付粟锦那么着急的跑去镇大院拦着曹安堂,其实为了就是解决这件事情的。

    可曹安堂没来,眼前这事也只能她出面了。

    不得不说,付粟锦面对曹绸子的时候,该有的气势还是有的,进门一声怒斥,让曹绸子骂骂咧咧的声音小了许多。

    那女人搂着自己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往病床上缩了缩,撇着嘴没好气地一句问:“咋是你来了,我兄弟呢?”

    付粟锦气得两眼发黑,恨不能直接把曹绸子从这里给拽出去,可看到对方怀里的两个孩子,唯有强行压制怒火,缓缓开口道:“大姐,不管你想咋样,你总得给孩子考虑考虑未来吧?就你现在这样的表现,你咋还能教育好孩子?这孩子教育不好了,以后让他们咋生活?”

    “能咋生活,他们不是有个在县里当领导的舅舅吗。你别跟我废话那么多,让我兄弟来。”

    “你兄弟今天来不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付粟锦就知道和这女人讲道理讲不通,也懒得多说了,伸手掏兜的同时,迈步往前走。

    “曹绸子,你想怎么样,我不管,我也管不着。但是你在这镇卫生院里赖着不走,还拿安堂的名头来压人,早晚害了安堂也害了你自己。你要是还有点良心,那就趁早走。孩子打针吃药的钱,我已经给你付了。这里还有点钱,你拿着回家好好带孩子过日子。”

    付粟锦真是掏干净了兜,拿出来一把零散票子往病床头的桌案上一放。

    曹绸子眼里就剩下钱了,有心想伸手去拿起来数数,可还是端着架子不去正眼看付粟锦。

    付粟锦满心的无奈,后退两步。

    “要走,你就趁早走。再这么闹下去,就算是你兄弟在省里当领导也不够你祸祸的。镇卫生院的院长那边,我也跟人家说了,你要是继续在这闹下去呢,那就喊县派出所来人和你聊一聊。反正派出所的那些同志你熟悉,他们也能和你聊得来。”

    说完这番话,付粟锦转身就走。

    曹绸子愣了愣,紧忙跳下地面。

    “哎,你别走啊。不是……”

    眼看着付粟锦都已经出了门,随后何君君一个闪身进来,曹绸子赶紧后退回去,又躺在病床上赖住了。

    何君君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还要不要脸啊?你不要脸,也别连带着安堂哥一家子跟着你一起丢人行不行?粟锦姐刚才都说的很明白了,你要是还在这赖着,我现在就请县派出所的同志来和你聊聊,你就说,你走不走吧?”

    “走,谁说我不走啊。你以为我愿意在这住着呀,连个会伺候人的都没有,什么破卫生院,求我我都不在这待着!”

    曹绸子色厉内荏地说着话,那真是动作麻利地跳下床,把床头卫生院的糖水瓶子往大儿子张贵福怀里一塞,指挥着那孩子自己穿鞋,随后就是拎起来病床上被单,将小儿子张华荣和付粟锦留下的那些钱裹在一起,迈步就向外走。

    刚才被训得委屈哭泣的那位卫生院小护士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可能是觉得这女人拿走了卫生院的东西,不太合适。

    可旁边何君君赶紧拉了她一把,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这尊瘟神能够请出去就不错了,一个糖水瓶子外加张被单,那损失的钱何君君自己掏腰包赔偿,只求这女人别再来了就成。

    就这样,在卫生院闹腾了好几天的曹绸子,让付粟锦当面几句话就给说的,干净利落离开了卫生院。

    大门外,付粟锦看着曹绸子拖家带口从里面出来,心知自己这算是把事情解决了,微微放心之后,便要骑车子走人。

    谁知,曹绸子一眼看见他,尖嗓门再度爆发。

    “哎,你站住!”

    真难为曹绸子怀里抱着孩子还能行动那么迅速,几步小跑过来,一把就拉住了付粟锦自行车的后车架子,不松手了。

    “你别走呢,你就拿了这点钱,打发要饭的呢?年前的时候,俺兄弟可是说了,往后要养俺一辈子来。别的不说,就贵福和华荣俩孩子的生活费,你们总得给吧。”

    “曹安堂什么时候给你说的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是你的事,俺兄弟给俺钱,那是天经地义。快点的,拿钱来,钱给够了,你爱上哪去上哪去。”

    “没有钱!”

    “不可能,我刚才都看见你兜里还有了。”

    曹绸子叽叽喳喳着,伸手要去付粟锦的衣服兜里掏东西。

    远的不说,就说自打付粟锦嫁给曹安堂之后这几年,见识过那么多人,还从没有任何一个像曹绸子这么不要脸的呢。

    其实眼前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自从去年张格民被抓起来之后,就再也没露过面,曹绸子因为包庇隐瞒真相、从犯偷盗自行车,关了两个月的小黑屋,放出来之后。那就开始认准了自家兄弟曹安堂,三天两头的上门讨要生活费。

    刚开始,付粟锦还能对她有点好脾气。可后来事情愈演愈烈,给了几次钱之后,曹绸子变本加厉甚至都想着把张贵福和张华荣这两个孩子,直接扔在曹安堂家不管了。

    付粟锦才算是认清这女人的真面目,说什么也不让她进门。

    倘若曹安堂能和她一条心,两口子一起把无赖亲戚拒之门外也行。

    偏偏曹安堂对自己的亲姐姐,始终都是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在家里不敢给钱了,那就跑到外面去给,这就助长了曹绸子的嚣张气焰,到处耍无赖,还打着自己兄弟是县里领导的旗号,让人对她束手无策。

    这几个月,付粟锦可不是一次两次听到别人的闲言碎语了。

    镇小学的老师都有不少背后说道的,甚至都拿这曹绸子当成了笑话来讲。

    是人都要脸,付粟锦不是好面子的人,但也不是喜欢丢脸的人,每每想到曹绸子,心头总有一股子恶气压着。

    今天这女人还敢上手从她这抢钱了?

    漫说没钱,就算是有,也绝对不可能再给出来一分!

    付粟锦心头窝火,当时就猛的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摔。

    “够了!”

    曹绸子吓得后退两步。

    “你,你想干啥?”

    “曹绸子,我告诉你,我没钱了,我家里也没钱了。你要是还这么死皮赖脸的跟着,也别怪我跟你不客气。今天在这,咱说话哪说哪了,钱是没有,就剩下这辆自行车。你想要,我给你!”

    付粟锦狠狠一踢车轮子,弄得哗啦啦一阵响。

    曹绸子艰难咽口唾沫,小声嘟囔一句:“我要你这破自行车有啥用。”

    “行,不要是吧?你不要,那我走了!”

    付粟锦弯腰扶起来自行车,带着满心的委屈,骑上车子就走。

    人都走没影了,这边曹绸子才稍稍回过味来,指着空气又是一句怒骂:“吓唬谁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九五八(争)

    春风吹起,满树花香。

    县大院的生产处办公室里,曹安堂抓着头发,脸上满是崩溃的表情。

    面前铺展开的桌子上,是今天上午地区刚送来的上级文件,还是关于年内工农业生产指标的。

    指标上的数据,再一次提高了。

    不仅指标提高,还有最新的指示要求,那就是要求开展生产竞赛评比。

    说实话,评比,谁都不怕。全县的生产积极性前所未有的高昂,这才刚入春,曹安堂就能通过县里的工农业生产势头判断,今年的成绩绝对可以比往年提高一大截。但是,就算再怎么提高,似乎都和上级下达的指标差了太多。

    更重要的是,他这才汇总好的全县年内生产指标,好像又要作废了。

    “邓主任不愧是邓主任啊,生产计划慢慢做,那还真的是要慢慢做。生产工作加紧做,要把梁堤头镇当典型,这马上就来了生产竞赛大评比。思想的先进性,果然才是做好工作的根本啊。”

    如果说之前在镇上开会的时候,曹安堂只是被邓玉淑解放了思想,那么现在配合上级下达的指示精神再去思考邓主任提出的工作要求,他算是真正出现了思想意识的提高。

    办公室里众多生产处的同志,这还是第一次听曹安堂如此去“恭维”新来的邓主任,一个个全都看新奇人物一样看着曹安堂。

    感受到周围异样的目光,曹安堂微微一笑:“都别看我了,我安排一下近期工作。”

    曹安堂既然向邓玉淑做下保证,表示三个月改变梁堤头镇风貌,那就真的是要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任务当中。而这个全身心投入的直接表现,便是从今天开始吃住在镇上。

    部门内部的工作安排妥当,又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作计划去到邓玉淑办公室汇报,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梁堤头镇,跟楚秀同志进行对接。

    短短一下午的时间过去,梁堤头镇农田水利建设指挥处在镇大院一间空闲的小办公室挂牌成立了。

    曹安堂表现得很是迫切,而楚秀心里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安堂同志,我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楚秀同志,咱们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有什么话你说就行。”

    “咱镇上的农田水利建设工作有些落后,这我承认,我也急切地想要改变这一现状,但是今天邓主任说的三个月时间,是不是有些着急了?”

    “着急?”

    “安堂同志你别误会啊,我不是泼冷水,主要是全镇的情况你也了解。洼地多、淤塞多,还有贯穿了整个镇的黄河故道,真要是全面展开水利建设,那工作量大着呢。可镇上劳动力就那么多,要是全投入到水利建设上来,那农耕工作就会受到影响。为了兴修水利,耽误了农田耕种,这是不是有点得不偿失啊?”

    楚秀这话憋在心里一整天了。

    早上邓玉淑在的时候,他不敢说,怕一说就挨训,还落个打击积极性的埋怨。现在就他和曹安堂两个人了,他才敢开口,也是不能不说。因为不管怎么考虑,这三个月的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

    曹安堂听到楚秀这番话,却笑了。

    可能今天上午的时候,楚秀说出这些话,他还会认真考虑一下,但现在不一样了。

    哪怕没有邓玉淑开会时的那番讲话,单单是今天下午认真看过的省里指示精神和各地方报纸的报道,曹安堂就知道他在工作中犯了相当保守的错误。

    他也是刚刚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自然不会对楚秀思想上的保守表现出任何不耐,只是微笑着反问一句:“楚秀同志,你记不记得一句老话?”

    “什么老话?”

    “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农田水利建设就是磨刀,磨快了刀,那才能好好砍农业生产的柴。”

    “话是没错,可现在没多少时间砍柴。”

    “没多少那就还是有的,既然有时间,我们就好好利用。楚秀同志,不瞒你说,来之前我专门做了充足的准备工作,在兴修水利这方面,其他地区有许多值得我们接借鉴的工作方法。广蓄水这方面,乐陵县许多农业社男女老幼齐上阵,老人孩子也动工;嘉祥县各个农业社,直接在工地安营扎寨搞建设。深挖井方面,平度县以瓦代砖砌井,节约资金;阳谷县无盘立砖垒井,节约人力物力。各地都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水利工程,以小型为主、中型为辅、必要时展开大型工程建设。综上所述,我想的是,咱们镇上就搞小型水利,分片负责,全体动员。如果安排妥当的话,我想我们还可以有更大的成绩。”

    “更大的成绩?”

    “没错!之前邓主任不是给我们定下三个月改变全镇风貌吗,我想着按照高指标的要求,我们在水利建设上也定个高指标。那就是一个月完成全镇的水利建设,最快的速度磨刀,好劈柴,劈好柴!”

    曹安堂昂着头就想宣誓一样说出这番话。

    楚秀就感觉一阵阵眼前发黑,真想问问曹安堂是不是疯了。

    上午刚来的时候,曹安堂还是主要去质疑“高指标”的人,这怎么才一下午不见面,到了晚上,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安堂同志,邓主任给你吃什么药了?”

    “啊?”

    “不是不是,我说胡话了。不对,安堂同志,是你说胡话了吧。算了算了,也不管谁说胡话了。安堂同志,你……你还是说说咱具体怎么做吧。”

    楚秀放弃了。

    他觉得说是说不通曹安堂的,还是塌下心来好好把工作做好吧。

    曹安堂也不就纠结怎么继续和楚秀解释,他相信只要工作做起来了,全体同志和全镇人民群众的生产热情和积极性会让楚秀明白,他所说的一切绝对不是天方夜谭。

    “楚秀同志,你现在就开始去动员镇上的同志,到全镇各个社去动员,动员大家集体参与到农田水利建设中来,但凡是能干活的,不管男女老幼,全都上阵。我们时间不够,那就拿人力来凑。伟大领袖都说过,人定胜天,我们就和老天爷斗一斗,和时间赛赛跑。”

    “行,安堂同志,这事我办的成,咱镇上的群众,我怎么着也能给你动员起来。那然后呢?”

    “然后就是分任务。楚秀同志,麻烦你借我一辆镇上的车,再把高长征同志派给我,今晚上我们就去寿张县找苟大友。我要让他三天之内,把咱全镇的水利建设规划图做出来。”

    “这么急?”

    “没错,就这么急,争分夺秒与天斗!”

    曹安堂仰着头看向远方,一股子热情和躁动开始在他心中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一九五八(走)

    日落西山,梁堤头镇大路上各处燃起来星星点点的灯火。

    镇小学校门前,付粟锦推着自行车向外走,前脚刚踏出校门口,后脚就有人大声呼喊着追过来。

    “付老师,等等着。”

    猛然回头,就看到一人从值班室里跑了出来。

    “陈发同志,怎么是你啊?”

    当年付粟锦参加扫盲工作,还是县教育处的陈发帮忙办的手续,那时候起,两人就很熟了。只是后来一个在县里,一个在镇上,也没什么交集,见面次数也少了许多。

    没想到,今天还能在镇小学看见陈发。

    那陈发笑着走上前。

    “付老师,我都在这等你好一会儿了。”

    “有事?”

    “对,还是好事。”

    陈发笑眯眯地从随身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档案袋。

    “省里又开教育进修班了,承农业生产跃进的大势,科教文卫也要跃进。各地区要组织优秀青年教师到省里参与进修学习。这次进修班的老师里面有冯刚教授,文件下发的同时,冯教授也让人把写着你名字的推荐表一起送了过来。常动处长派我过来找你,专门下通知的。你说,是不是好事啊。”

    陈发一番话,换来付粟锦不可置信的目光。

    前年的时候,她参加进修班,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最终进修的事情不了了之,她也回了镇小学继续工作。真没想到进修班还能重新开办,远在省城的冯教授都想着再给她一次机会。

    “是好事。谢谢,陈发同志,谢谢你。”

    付粟锦喜笑颜开。

    陈发也跟着高兴。

    “谢我就不用了,我就是来给你送通知的,最主要的还是要感谢冯教授。等明天你到了省城,当面去感谢冯教授就好啦。”

    “嗯!”

    付粟锦用力点点头,猛然又意识到什么地方不对,赶紧问道:“陈发同志,你说什么,明天去省城?”

    “对,就是明天。”

    “这么着急?”

    “这怎么能是着急呢,这叫雷厉风行。付老师你是不知道,全省都在生产跃进,我们科教文卫工作者自然不能拖生产的后腿。这次进修班为期一个月,进修班展开的同时,全省都要大搞文教工作,开展‘文教战线跃进,促进生产战线跃进’,可以说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关系到我们的革命工作。常动处长都说了,建学校,扫文盲。三个月时间,保证社社有小学、乡乡有中学、人人都上学,扫除全县所有文盲。到那时候,我们需要最多的是什么,当然是能够教书育人的老师啦。付老师你这次去参加进修,那都是有任务的。好好学习、回来之后开展教师速成班,保证县里所有学校建成的时候,教出来足够的教师队伍上岗教课。所以说,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做准备的。等你一个月之后回来,咱县里的教育情况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你就是县里文教跃进的排头兵。”

    陈发站在校门口情绪激昂的演讲,引来不少学生老师的驻足聆听。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热血沸腾。

    付粟锦也热血,可看看手里的档案袋再想想家里的俩孩子,再热的血也得稍稍冷却下来,一抹愁云浮上眉头。

    陈发看见她这幅样子,忍不住问道:“付老师,怎么了,是有什么困难吗?”

    “我……”

    付粟锦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吭哧了好半天,才咬咬牙抬头说道:“没困难!”

    “好,那明天一早到县里去集合。嘿嘿,付老师,还真是羡慕你。你和曹处长,一个文教工作,一个生产工作,双双跃进,那就是咱县里的模范夫妻,这故事比啥都浪漫着呢。”

    陈发开了句玩笑,引来周围无数羡慕的目光投向付粟锦。

    等人群散去,付粟锦也骑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了,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一抹忧愁逐渐浮现在脸上。

    进修的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没做好心理准备,也没给她更多的准备时间。

    “还好,就一个月,应该也不碍事。”

    付粟锦怎么想都觉得,这次的机会不能再错过了,更重要的是还有任务在身,绝对不能拖后腿。

    心中有了决定,车轮也逐渐加速旋转。

    离家越近,她的心情也就越放松,家中儿女在等着母亲,而母亲想想孩子的欢声笑语,任何忧愁都会烟消云散。

    可让付粟锦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等她推开家里院门,没看到跑出来迎接的孩子,却先看到了翘着二郎腿坐在院里石桌旁的曹绸子。

    这曹绸子拿着一捧瓜子嗑个不停。旁边,原本用来晾晒葵花籽竹篮子上,放的不是葵花籽了,而是在沙土里打滚的小张华荣。目光偏转,还能看到大孩子张贵福直接蹲在墙根底下,撅着个小屁股,弄了满地黄金。

    付粟锦的好心情,顿时就没有了,瞪着曹绸子,怒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是我兄弟的家,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好歹也是个当兄弟媳妇的呢,就这么对你的大姑姐?正好你也回来了,我饿了,做饭吃吧。”

    “你……”

    付粟锦心里窝火,一时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也不想搭理曹绸子,迈步往前走推开堂屋的门。

    结果一推没推开,不由得愣了下,拍着门,使劲大喊一声:“娘,我是素锦,我回来啦。”

    就这一句话,屋里传来踏踏脚步声,随后堂屋门打开,付家婶子拉着付粟锦进去之后,那真是一点好脾气都没有了。

    “粟锦啊,你家的孩子我能给你看了。那是我外孙呢,我也该看。可要是家里平白无故多出来个外人,那你这里,我可是待不下去了。孩子都在睡呢,外面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这句话,付家婶子怒气冲冲向外走,头都不带回的。

    付粟锦急得赶紧追出去,一声“娘”都没来得及喊出口,院里曹绸子就阴阳怪气嚷嚷开了:“呀,这就走啊?我这还从来没见过住在姑爷家的丈母娘呢。是不是看我家兄弟在县里当领导了,你就厉害着了?告诉你啊,这地方你才是外人,你也得巴结着我。那是我兄弟,我说一句话,他可听着呢!”

    曹绸子一番话,气得付家婶子满脸通红,狠狠一跺脚。

    “明天我不来啦!”

    付家婶子走了,让人给气走的。

    付粟锦更生气,都恨不得手撕了曹绸子,带着满心怒火冲上去几步。

    “你给我走!我家不欢迎你!”

    “走?那不行。再说了,这是我家,我以前在这住了快二十年了,你来这才多长时间,凭什么让我走啊。”

    曹绸子翻着白眼,继续坐回去嗑瓜子,瓜子皮顺着口水一起往外喷。

    “还有,姓付的我告诉你,你得知道知道长幼尊卑,你得喊我姐。对了,这都到晚上了,到底吃不吃饭?你家不做饭啊,可不能就弄了这么点瓜子吃吧。”

    曹绸子说话越发的阴阳怪气,付粟锦只感觉肺都快气炸了,恶狠狠盯着对方好一会儿,才重重点头道:“行,你不走是吧,那你就在这饿着吧!”

    说完,转身进屋,把堂屋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曹绸子追过去,使劲推了两下门推不开,跳着脚的大骂:“长本事啦,你还敢关门啦。你给我等着,等我兄弟回来了,看我不让他休了你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九五八(演)

    太阳落山了,黑暗逐渐笼罩各个大地。

    去往祝口村的土路上,一辆小汽车往前开着,司机小高扭头看看旁边还在低头看报纸的曹安堂,忍不住开口问道:“曹大哥,我听楚书记说,你定下了个更高的指标,要一个月完成咱镇上的农田水利建设?”

    “没错。”

    “不是,那能成吗?”

    “事在人为。”

    曹安堂笑了,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报纸,说道:“小高啊,我这一下午只要有空就看看其他地区的地方报纸报道,你猜我总结出来个什么?”

    “啥?”

    “落后!咱们落后啦!不仅仅是生产工作落后了,这思想也落后了。各地都在定指标,有人说定高了不合理,之前我也是这么觉得。可现在再想想,这指标是什么,工作上来说是计划,实际上来说就是个奔头。咱不拿工作说事,就说咱自己,这天天忙里忙外的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生活有个好奔头吗。要是总算计着按照以前的生产情况定以后的生产指标,那什么时候才能有真正的提高?所以,咱得用未来的生产情况定未来的生产指标,这才是正解。未来啥情况,咱现在是不知道,但咱可以从别的地区借鉴啊。就拿这个水利建设来说吧,报纸上都报道了,有些地区最快的二十天从毫无水利基础到实现全乡水利化,既然有成功经验,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学习?”

    曹安堂一番话都把小高给震惊了。

    “二十天实现水利化?他大禹治水啊,还是呼风唤雨啦?哪的事啊,我看看。”

    小高伸着脑袋往这瞧,曹安堂赶紧一把把他脑袋推回去。

    “你好好开车吧,以后有的是你看报学习的机会。加快速度,回去了,我收拾好铺盖,交代好家里,咱还得马不停蹄地往聊城那边赶呢。”

    “哦。”

    听着曹安堂的话,小高乖乖点点头,可沉默没两秒,张嘴又问道:“还有个事,曹大哥,这次是真打算把那个苟大友给请回来了?”

    “对,不管苟大友的人品如何,他的能力我是相当佩服的。”

    “那把他弄回来,你就不怕祝口村那个曹业生又闹事,我可听说那老头子回来啦。”

    “去年就回来啦。两年的劳动教育,我想应该教育了他遵纪守法。当然,也不能放松警惕。也正是考虑这方面因素,我才决定早早把苟大友弄来,让他一周之内做好规划,然后咱再给他送回去。”

    “话说,那苟大友现在是个啥样,咱谁也不知道啊。他愿不愿意跟咱来,那都是个问题呢。就算能请来,也怕请的容易送走难呢。”

    “是啊,这些情况也得考虑,所以,咱找到苟大友之后,还要和当地的同志对接一下的。时间紧任务重,小高你打起精神来,准备工作落在咱俩身上,绝对不能出纰漏。”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小高抓着方向盘挺直腰板作保证,引得曹安堂摇头失笑。

    车里的气氛不错,可等汽车开进祝口村,两人去到曹安堂家门口的时候,那气氛就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了。

    往常时候,曹安堂回家,家里的灯肯定是亮着的,门也敞开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饭菜的香气,不等进门就会有小砖生小跑着来迎接他。

    那也是曹安堂每天最幸福的时刻。

    可今天,情况不一样了。

    大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连点声响都没有。

    顾不上再和小高说些什么,快走几步,伸手推门。

    吱嘎一声,院门打开。

    应该是这声响动,惊醒了某个孩子,哇的一声哭喊爆发出来,瞬间打破安静。

    没等曹安堂看清楚院里到底什么情况,一道人影快步冲过来,不等到近前就开始放声痛哭。

    “兄弟啊,你可回来啦!瞧瞧你家这是什么事啊!大门一关,二门一闭,就把我们娘仨关在这院子里了啊。这天还冷着呢,你小外甥刚从卫生院里出来,这要是再着凉感冒了,那可让我怎么办啊!”

    曹绸子那张嘴就和机关枪一样,开了口就没那么快停火的。

    曹安堂感觉自己的脑子都不够使的了,愣怔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哭喊的这人是自己的大姐。

    “不是。大姐你咋来了?”

    “我过不下去啦,我不上这来,我能上哪去啊?”

    曹绸子一副哭天抢地的样子,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衣袖摇晃两下,转身回去又抱起来放在竹篮子里的张华荣。

    “儿啊,别哭了,你有救了。你舅舅回来啦。”

    月色下的昏暗中,曹绸子一边哭喊,另一边暗地里伸出手去,冲着趴在小石桌上呼呼大睡的大儿子张贵福大腿根上,使劲一拧。

    那孩子直接惊了,从睡梦中起来,傻乎乎地看着亲娘。

    曹绸子又是伸手一拧,张贵福才终于反应过来,张嘴也是跟着一起哇哇大哭。

    两个孩子的哭声,彻底把整个小院搅得乱糟糟了。

    别说曹安堂头皮发麻,后面跟着的小高都感觉有些崩溃。

    他可是镇上的宣传员,镇里也有什么事,他都是打听的最清楚。

    前段时间,这曹绸子打着曹安堂的旗号,四处帅无赖惹事,没人比小高更清楚。眼见这女人又跑到曹安堂的家里来了,小高是根本不知道怎么能去帮点什么,唯有默默的后退出了院门,就站在外面过道上,死活不肯进去了。

    曹安堂这边也顾不上小高如何,就是好说歹说,稍稍安抚了一下曹绸子这母子三人,然后迈步过去抬手猛拍堂屋门。

    “粟锦,开门!”

    敲打了半天,房门吱嘎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付粟锦站在门内,冷冰冰的盯着曹安堂,气氛顿时变得有些诡异。

    还好,小砖生从屋里小跑出来,嚷嚷着“要爹爹抱”,曹安堂原本有些愠怒的心情才稍稍缓解。

    弯腰把儿子抱在怀中,再度看向付粟锦,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付粟锦看着爱人这副窘迫样子,满心的委屈和怨怒化作了深深的无奈,最终微微叹口气,轻声询问。

    “饿了吧?”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一九五八(看)

    一句“饿了吗”,让曹安堂心中五味杂陈。

    男人吗,谁不想工作劳累了一天之后,回家就有口热乎饭可以吃。

    付粟锦作为一个妻子,做得很是称职。

    而曹安堂作为一个丈夫,想想自己的表现,瞬间感觉有些羞愧。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努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粟锦,今天在镇大院,你那么着急去找我,是有什么事啊?”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又让付粟锦稍稍平定的心绪起了波澜。

    “别问我,你问她。”

    付粟锦顺手一指外面。

    曹绸子还不乐意呢,梗着脖子大声嚷嚷:“我怎么啦,我儿子生病啦,我没钱给治病,让你去帮忙送点钱,你还委屈了是怎么着啊。我早就说了,现在欠你家的钱,我早晚都给还上。就算我还不起,以后还让贵福和华荣一起还,这不行吗。”

    曹绸子那大嗓门嚷嚷的曹安堂脑袋瓜子嗡嗡响,旁边付粟锦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那女人还能说出来如此不要脸的话。

    “你什么时候说过要还钱了。”

    “我现在说了还不行啊,不就是钱吗,给你给你!”

    曹绸子也不知道是发的什么疯,话没说两句,从怀里掏出来一把零散票子挥着手就往这边曹安堂怀里塞。

    话说,谁都能要曹绸子的钱,就是曹安堂不会要。

    “大姐,你别急,这钱收起来,收起来。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钱的事啊,以后别说这种话了。”

    曹安堂使劲把曹绸子的手推回去。

    那女人连点装样子的动作都没有,麻利地把钱装回兜里,嘴上还依旧说个不停。

    “怎么是我说这种话啊,明明是你媳妇儿先说的。”

    曹安堂顺着曹绸子这句话,扭头就看向付粟锦。

    “粟锦,你也是的,大姐不就是借点钱吗,谁还没个着急的时候。再说了,这还是给孩子治病用的钱,哪能不借呢。”

    别人误会付粟锦,她可以不在意,唯独曹安堂误会她,这就不能忍。

    “安堂,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对不起她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咱一家人别为了钱的事情闹别扭。”

    “曹安堂,这是钱的事吗。我今天一回家,她就在这堵着,我娘来帮咱看孩子都让她给气走了。现在你反过来埋怨我?”

    “粟锦,我不是埋怨你。我是说,大姐也不容易。”

    “那我就容易了?”

    “这……”

    曹安堂一时语塞。

    没成想,旁边曹绸子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跟着我兄弟,苦了你啦?我还告诉你,你要是嫌日子过得苦,那就趁早走。反正俺兄弟是县里当领导的,想说媳妇儿的排着队等着呢,就有那不怕吃苦的,比你强多啦。”

    人家两口子吵几句,曹绸子非要掺和进去。

    原本就心情差到了极致的付粟锦,这一刻气得更觉两眼发黑。

    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压下心头那股恶气,根本不看曹绸子,就是死死盯着曹安堂。

    “曹安堂,这是她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粟锦,你这叫什么话啊,我没意思。”

    “是,没意思。你是觉得和我过没意思了吧。”

    曹安堂还有些懵,到底怎么着了,就说到这种地步了,他还心情不好呢。

    当时就深深皱起来眉头,表情也变得严肃许多,同样盯住付粟锦,说话声音也提高个八度。

    “粟锦,你冷静点,别这么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

    付粟锦彻底爆发了。

    “好,是我不讲道理。那行,我也不跟你讲道理了。你就说,这里是谁的家,如果是我的家,你就让曹绸子带着她的孩子走人,从今往后再也不准进门……”

    “粟锦!”

    曹安堂怒火冲头,直接打断付粟锦的话语,厉声训斥:“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这是咱大姐,你还能不让家里人进门吗。”

    “你想让她进门是不是?这里是你们曹家的家,不是我的家。那行,我走!”

    付粟锦转身进屋,做出一副要收拾东西的样子。

    两人这么一争吵,吓坏了砖生,也惊醒了屋里睡觉的小曹兰怡,两个孩子一起哭闹起来,付粟锦的心都跟着要碎了,直接往椅子上一坐,抬手就开始抹眼泪。

    曹安堂一边安抚砖生,一边迈步往屋里走,刚想再训付粟锦几句,猛然间就听到院门外面传来大声的对话。

    “哟,高长征同志啊,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呢?”

    “啊,曹安猛同志,我是和曹处长一起回来的,有重要工作。”

    后面两人还说什么,曹安堂就没再听了,他这是猛然想起来自己是有重要工作任务的。

    随手把小砖生往地上一放,走去付粟锦面前。

    “粟锦,你先别哭了。大姐的事情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以后再说。我今天回来是收拾东西的。”

    “收拾东西?”

    付粟锦惊愕抬头,连眼角的泪水都顾不上去抹掉了,急忙问道:“你收拾东西上哪去啊?”

    “县里下了任务,要在全镇展开水利建设工作,今晚上我就要搬去镇上指挥处住,至少三个月不能回家。而且我这连夜还要赶去聊城一趟。行了,不说那么多了,你帮我赶紧收拾收拾衣服铺盖什么的,打好包袱,我这就要走。”

    说完,曹安堂迈步进了里屋。

    付粟锦也急忙跟着冲进去,一边抱起来还在哭闹的曹兰怡,一边忙不迭开口说道:“安堂,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要是不是什么急事,那就等有空再说吧。你先帮我收拾东西。”

    “是急事,我明天也要走。”

    “你也要走?”

    曹安堂猛的转头看过来。

    “粟锦,你要去哪啊?”

    “省里重开了进修班,冯教授推荐了我,县里教育处下了任务,要我明天就去集合随队去省城。”

    随着付粟锦的话,曹安堂这才看到床边上放着的打包好的一应衣服铺盖,明显是他还没回来之前,付粟锦就准备好了。

    “这,这是好事啊。可,可砖生和兰怡咋办?”

    曹安堂下意识地觉得能去省城参与进修是好事,但随后又意识到家里的孩子不能没人管呢。

    两口子面面相觑。

    谁知,里屋门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曹绸子冷不丁冒出来一句:“那孩子,我帮你们看啊。”

第一百七十九章 一九五八(吵)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曹绸子竟然主动提出来要帮曹安堂两口子照顾孩子。

    曹安堂不疑有他,就有种柳暗花明的欣喜感,忙不迭地点头:“那行……”

    “不行!”

    付粟锦根本不给曹安堂把话说完的机会,起身过去,将砖生也拉到身边,远离曹绸子。

    “我家孩子,让谁看也不能让你看!”

    “哎?我说姓付的,你这叫什么话啊。我是孩子的姑姑,帮你们看看孩子怎么了。”

    “不用!”

    付粟锦面对这事,就是一副根本没得商量的态度。

    旁边曹安堂又不高兴了。

    “粟锦,你对大姐态度好点,现在咱俩都有工作要忙,正好大姐没事,让她帮着照看几天孩子,那不是挺好的事情吗。”

    “一点都不好!安堂,刚才的事还没说完呢,你先让她走,咱俩再慢慢商量孩子怎么办。”

    “粟锦,我现在没空商量这些,外面小高还等着我呢。就这么决定了,让大姐帮忙照顾孩子。”

    “曹安堂,我说了,就算是把孩子扔家里不管,也不能让这种人照看我的孩子。”

    “付粟锦,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我大姐,我小的时候也是我大姐照顾我的,这怎么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先让她走。”

    原本已经平息的战争,就因为曹绸子两句话再度爆发。

    偏偏那女人还一副相当委屈的样子,冲着曹安堂使劲挥挥手。

    “兄弟啊,别说啦,你姐姐我这是不招人待见啊。那行,我走,往后我也不来了,看这样这个家是彻底没我的地方了。爹娘走的早,咱一家姐弟三个就这么散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话一点都没错。有家不能回,让个外人当了主啊。”

    曹绸子絮絮叨叨转身向外走。

    曹安堂急得心头一股邪火蹭蹭蹭往头顶上窜。

    “大姐,你别走呢。粟锦,过来,跟大姐道歉。”

    “我不道歉!”

    “你,粟锦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我一直就是这个样。曹安堂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错了是不是?”

    “这就是你的错,大姐好心要帮咱照顾孩子,你还把人往外面赶,你怎么能这样呢。别说那么多了,我决定了,就让大姐在家里,帮忙照顾砖生和兰怡。”

    “不行!”

    付粟锦到这时候也彻底爆发了。

    “曹安堂,你既然这么信你大姐的,那你和她过吧。让她在这里,我走!”

    说着话,付粟锦拎起来小布兜把兰怡往怀里一裹,扛上收拾好的铺盖行李,牵起来砖生的手迈步就往外面走。

    那动作麻利的,让曹安堂都有些怀疑人生。

    “不是,粟锦……”

    曹安堂抬腿要去追,没成想曹绸子一把给他拉住了。

    “兄弟啊,别去追,听姐的,这女人你就不能惯着,你看看都给你惯成什么样了。一个嫁进来的外人,还想做咱老曹家的主了,能耐的她啊。你看她一个女人带俩孩子能去哪。我也不是说你,你好歹都是在县里党领导的人呢,咋还连自己媳妇儿都管不了了。”

    曹绸子拉着曹安堂絮絮叨叨。

    曹安堂就算是再怎么照顾自己亲大姐,也不可能这时候还听那女人的。

    “大姐,你也少说两句吧!”

    一把甩开曹绸子,快步就往外面追,就在院里拉住了付粟锦,又是开始新的一场争吵。

    大人闹,孩子哭,小院里乱哄哄的。

    直到一声重重的咳嗽从院门那边传来,算是让两人安静下来。

    曹安猛站在院门口,脸上挂着无比牵强的微笑,挥了挥手:“安堂哥,你这啥时候回来的啊。”

    天知道曹安猛那憨脑壳里面装了些什么,竟然说出来这么没营养的打招呼的话语。

    打完了招呼,就感受到院里两口子齐刷刷的不怎么和善的目光,惊得他赶紧一缩脖子。

    “那什么,你和嫂子先忙着。”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消失在门外。

    院门外,几步之遥的地方,高长征都替曹安猛感觉尴尬。

    “安猛同志,这是曹大哥的家事,你还真以为你能去说和得通啊。”

    “呀,我这不是想着,我好歹还是村支书的吗,怎么也得处理处理村里的家庭矛盾啊。”

    “那你处理好啦?”

    “不行,我处理不来,麻烦你在这看着,别闹出大事来,我去找人。”

    曹安猛再怎么是村支书,论关系那也是个当兄弟的,没办法去和当哥哥的理论,只能是把希望寄托在另外两位哥哥身上。

    一路小跑着去找曹安良和曹安俭,想想又觉得不妥,连带着把二伯曹业广也喊上了。

    祝口村老曹家的人可以说是集体出动,一个个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就知道今晚上这事是让那个曹绸子给闹出来的,也都私下里埋怨曹安堂,大事上那么清醒明智,怎么遇上家里的事就犯那么大的糊涂呢。

    都盘算好了怎么去劝那两口子的,谁知没等走到曹安堂家,远远地就看到付粟锦大包小包、抱孩子牵娃,怒气冲冲地向外走。

    “付大妹子,咋的啦。”

    “安堂家的,站住站住,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啊,你这大晚上的带着孩子上哪去啊。”

    “粟锦妹子别委屈,走,回去,二大娘帮你教训安堂。”

    众人拦住付粟锦,好说歹说去劝。

    付粟锦现在正在个气头上,那是谁劝都没用,一门心思认准了要带孩子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谁也拉不住,就只能让曹安猛和何君君两口子给护送一下,剩下的人继续集体往曹安堂家去。

    到了家里,那场面更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曹绸子成了主事的了,翘着二郎腿往堂屋里一坐,还在那嚷嚷着说什么“就这样烂脾气的女人不要也罢,姐姐再给你找更好的”。

    有道是,劝合不劝分。

    曹绸子倒好,明摆着是来把兄弟家搞得妻离子散来的。

    安良嫂和安俭嫂找到了主,进屋就开始和曹绸子吵吵上了。

    其他人再进里屋一看,又是齐刷刷感觉崩溃。

    曹安堂在那沉着脸、闷着头给自己打包行李呢。

    别人想上前说几句,曹安堂的倔脾气上来了,谁的话都不听,也不跟人搭茬,就是出门的时候招呼曹绸子帮他看好了家门,拉着手足无措的高长征去了村口直接上车。

    这家里还在吵着呢,偏偏家里的人一个都不剩了。

    小汽车开上村外的大路,从来都是话痨一样的小高,真的一句话也不敢说,就那么认真开车。

    直到汽车开到祝口村和李杨村的那个三岔路口的时候,车速降低,小高使劲朝着外面路上徒步前行的付粟锦几人那边,给曹安堂使眼色。

    可曹安堂正在气头上,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走,别耽误去聊城。”

    小高无奈,只能朝着车窗外的曹安猛那里挥了挥手,一脚油门加速。

    车轮滚滚,消失在远方夜色之下。

    付粟锦这边拐过三岔路口,赶着曹安猛两口子回家。

    漆黑的夜色里,茂密的荒野树林旁,孤零零的娘仨缓缓走在土路上。

    “娘,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小砖生颤颤巍巍的一句问话,惹得付粟锦心寒如冰,默默回头看了眼远方的黑夜,抬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强撑起一丝微笑。

    “砖生,爹爹怎么可能不要我们呢。爹爹是去工作啦,明天娘也要去工作。等爹娘都回来,砖生你就是大孩子了,能学会照顾妹妹啦。”

    “嗯,娘,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妹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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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堂介绍:
因伤退伍的曹安堂回归家乡,从此扎根基层,一路走来,看祝口村变化发展,见证祖国繁荣富强。安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安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安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