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九六五(下)
天亮了。
清晨的风吹在人脸上好似刀割一样。
曹安堂骑着自行车从村外的方向往村里走。
早晨天不亮他就出门了,跑去镇上拿大队的集体工分,又换了一批过冬的火炭回来。他想了一夜想得很明白,只要能留住这几个大学生,再给那些下放的同志们照顾好,那以后不管多少工分都能挣得回来。
镇上派人把所有火炭送去了大队办事处,他自己驮了两大袋子直接回来,就想第一时间送到徐宗鑫三人手上。
这才刚进村口,就看到生产社大门前台阶上坐着个人。
走近一看,差点气歪了鼻子。
又是曹兰香!
那丫头就坐在石头台阶上,也不管冷不冷的,手里拿着盒火柴,时不时点上一根,看着火苗升腾起来又让冷风吹灭,扔掉一根再拿下一根。
这什么毛病,还在这玩起来火柴了?
“兰香,你干什么呢。一盒火柴多重要,你怎么能这么浪费东西!”
曹安堂张口训斥。
曹兰香看都不看他一眼,侧个身,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
“你管我呢,我的火柴,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真是四叔四婶把你惯得不像样子了。闪开闪开,别挡着路。”
任凭曹安堂再好的脾气,遇上曹兰香这丫头也是没办法压住心头火,懒得废话那么多,上了台阶敲打半天大门,才算是把杨栋喊起来。
有了那么多火炭,杨栋的态度明显比昨天好了不少。
等徐宗鑫也起床过来,更是对着曹安堂说不尽的感谢话语。
气氛其乐融融,谁知曹兰香进了门,冷不丁问道:“宗鑫,梦星姐姐呢。我今天一早来是专门找她道歉的,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想得到她的原谅。”
这边三人全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曹兰香还能主动找沈梦星道歉了?
徐宗鑫不疑有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好,兰香妹妹你能这样那就是最好了。你稍等哈,我这就去喊梦星过来。”
“不用喊,宗鑫,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主动上门道歉比较有诚意。”
“好,那我们一起过去。”
说着话,徐宗鑫率先迈步往沈梦星的住处走。
曹安堂也跟在这几人身后,尽管很高兴曹兰香能来主动道歉,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众人到了偏院,还没靠近沈梦星的卧房呢,就看到连廊地面上一长串冻住了的污渍。
“呀,这是什么啊,好恶心呢。”
曹兰香说这话有些阴阳怪气。
徐宗鑫深深皱起眉头,只因为这些污渍是一直通向沈梦星那屋的。
要知道梦星绝对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怎么会容许自己住的地方门前弄成这样。
躲闪着地上的东西,抬手去拍打房门。
“梦星,醒了吗?”
“梦星!曹支书和兰香同学来看你了!”
接连几声呼喊,连带着敲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可屋里就是一丁点回应都没有。
曹安堂都感觉情况不对劲了,主动上前两步,朝着屋内大声呼喊:“沈梦星同学,我是曹安堂!你在不在房间里?我数三声,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和徐宗鑫同学一起闯进去了!”
试探性的喊话,依旧毫无结果。
曹安堂扭头看看徐宗鑫,两人齐刷刷点头。
“一!二!三!”
话音落下,直接撞门。
老旧的房门压根撑不住两个大男人的冲撞,嘭的一声房门开启。
曹安堂一步迈进门内,又是极快的速度倒退出来,还顺手拦住了刚要跟着往里进去的杨栋。
只因为他刚才打眼一扫,看得清楚,沈梦星就躺在屋里床上呢。
“徐宗鑫,看看沈梦星同学什么情况!”
此时此刻,有资格去查看的唯有徐宗鑫。
其实也不用曹安堂说,他已经冲去床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沈梦星蜡黄蜡黄的脸色,还有好像打摆子一样使劲抖动的铺盖。
“梦星,你醒醒!梦星?”
徐宗鑫探手过去,只是轻轻往沈梦星头顶上一搭。
“曹支书快找女同志帮忙,梦星发高烧了,必须赶紧送医院!”
事情变得有些麻烦了。
沈梦星大半夜的用冰水冲了个澡,那能有什么好结果,送到医院的时候,人都因为发烧而昏迷了过去。县医院的医生也从没见过这种程度着凉发烧的病人,估计沈梦星也是这县医院头一个因为感冒而进了手术室的。
足足折腾了一星期的时间,徐宗鑫也在医院里照顾了一周,沈梦星的情况才算是完全稳定下来。
但无论任何人问起来,那天晚上沈梦星为什么要冲个凉水澡,这姑娘就是不肯解释一句。
而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我想回家。”
徐宗鑫已经不知道地多少次听到这声话语了,轻轻将药放在病床床头边,看着沈梦星无奈叹息一声:“梦星,要不你给家里写写信吧。”
“我不写信,我只想回家,我在这里一天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待!”
沈梦星几乎是用声嘶力竭的方式呼喊出这句话的。
话音刚落,病房门口那边竟然还出现了回应。
“这句话说的好!”
随着话音,杨栋迈步进门。
徐宗鑫愣住了,赶紧起身迎过去。
“杨栋,你怎么来这里了。不是说好的,这些天大队里的冬季农田养护你带领大家开展吗?”
“开展什么啊。徐宗鑫,你别傻了。在这种破地方,就算是累死了你也别想做出任何成绩。不是我们不努力,实在是那个破祝口大队烂泥扶不上墙。”
“杨栋,你这话什么意思啊?”
“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我已经提交了申请,要求离开这里,这两天就会有批复文件。到时候我立马走人,就像刚才沈梦星同学说的那样,这破地方,我一天一时一刻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待!”
杨栋是昂着头说出这句话的。
那边病床上,身体还有些虚弱的沈梦星,真是爆发出来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精气神,直接坐起来,急声问道:“杨栋,你说的是真的?你写申请通过啦?组织上同意你回家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一九六五(后)
“同意倒是还没明确说过。可那也不能不同意啊,我来这里是支援建设的,又不是来这里劳动改造的,凭什么不让我回家啊,还把这当成是让我坐牢啊!”
杨栋摇头晃脑的,好似对于某些结果根本不存在担心。
“徐宗鑫,沈梦星,你们也赶紧的吧。早点写了申请,也能早点有些结果。我本想着是和你们一起走的,你们要是拖太长时间,我可不会等着你们。”
这话一出,沈梦星带着无比期待的目光看向徐宗鑫。
“宗鑫,你听见了吗?我们……”
“我不走!”
徐宗鑫一句话,算是彻底压住了沈梦星所有的心思。
“梦星,我早就告诉过你,这里是我的家乡,是我整个童年成长的地方。虽然我爹当年在这里是个小地主,还做过些剥削劳苦大众的事情,让这里的人对我有意见,但这不会影响我对这里的热爱。当初毕业分配,我申请来这里,那也是想着要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改变这里的落后。现在才刚刚开始,我怎么能轻言放弃。所以,我是不会走的。”
徐宗鑫这话说的情真意切。
可沈梦星一个字都没听进心里去,有泪光在女孩的眼眶里转动,就那么死死盯着自己心爱的人。
“宗鑫,你热爱这里,那你爱不爱我?”
“梦星,我当然爱你。”
“那行,如果我要走呢?”
“你……”
“你说啊!当初你要来,我爱你就跟着你一起来。现在我要走,你如果爱我,难道就不能和我一起走?”
“梦星,你别逼我。”
“我逼你?我都这个样子了,差点冻死病死在这,就成了是我在逼你?徐宗鑫,你个骗子,大骗子!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啊!”
沈梦星彻底绝望了,拿起来手边所有能拿的东西全部砸向徐宗鑫。
到最后实在是没什么能砸的了,沈梦星蒙起来被子放声痛哭。
徐宗鑫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试探着伸手去碰被子,沈梦星反应激烈,闷闷的大喊:“你走啊,走!”
杨栋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拉一把徐宗鑫。
“你说你,怎么还这么执着呢。我告诉你,就算没有咱们,那破地方该变还是变,有了咱们,他该穷还是穷。听我的,赶紧写申请走吧。”
“杨栋!你还说!要不是你,也不至于这样子。要走你走,我是绝对不会走的!”
徐宗鑫心中恼火,甩开杨栋,伸手拍打了一下病床。
“梦星,我的心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也爱你,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不说别的,整个大队里所有人,尤其是曹支书,人家对咱们怎么样你应该也明白。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看看土地养护的工作怎么样。晚上我再过来。”
说完,等了片刻,只感觉沈梦星一点没有再和他说话的意思,徐宗鑫唯有无奈摇头,最后恶狠狠瞪了杨栋一眼,转身走了。
杨栋还觉得委屈呢。
“什么人啊,为你们好,还当我是害你啊。神经病,我还不伺候了呢!”
说着话,怒气冲冲就要走。
谁知,身后突然传来沈梦星的呼喊。
“杨栋,你等一下。”
沈梦星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满脸梨花带雨的样子,真的是楚楚可怜,咬着牙,低声说道:“杨栋,你的那个申请是怎么写的。告诉我,我也写一份。”
“哈?梦星同学你要走?那徐宗鑫他……”
“我不管他,我就要走!我不想在这待着,我也永远不要再来这种地方!”
这应该是沈梦星心里最真实的话了。
“好,梦星同学,识时务者为俊杰。等着,我找找纸笔,告诉你怎么写。”
说着话,杨栋迈步就去床头柜那里找东西。
可是连抽屉都没拉开呢,随着一阵脚步声临近,随后就是好似压抑着怒火一样的低沉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杨栋,你还真在这里啊!”
杨栋猛的回头。
“呀,常动主任,你怎么还找到这来了,是不是我的申请通过了,你来通知我的?”
这杨栋是真的有点不懂得看人脸色。
常动都气得快脑袋冒烟了,他还有心情嬉皮笑脸的去应对。
“杨栋,没错,我是来给你下通知的。通知你,老老实实留在祝口大队开展农业生产,别再给我没事写什么破申请书!”
“常动主任,你这什么意思啊?”
“你还不明白?你们这几个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确告诉你们了,记住你们的出身成分。来这不是让你们享清福的,也不是让你们游山玩水的,是接受改造教育努力发展农业生产,提高自身觉悟的。你们觉悟提高了吗?”
随着常动的问话,杨栋的脸色都变了,预感到事情的结果有可能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赶紧想办法找补。
“常动主任,我觉得我的觉悟已经很高了。”
“如果思想觉悟足够高,那就不会写申请书离开!你的这份申请,我这里不会同意的。还有你这些天不在祝口大队发展生产,在县城里到处乱逛,那也是私自脱产,我会通知大队那边对你严肃批评,扣你的工分!这破玩意儿拿回去!”
说着话,常动把那份被组织上驳回的申请书直接扔到杨栋的怀里,扭头看向已经傻掉的沈梦星,稍稍调整了下情绪,说道:“沈梦星同学,生病了就好好休养。养好了就立刻回去参加生产。不要和其他人学那些错误的行为。好了,我走了,不打扰你休息。等过几天,我会去祝口大队,看看你们生产工作情况如何。”
常动怒气冲冲来,怒气冲冲走,给这间病房里留下两个在傻眼中逐渐绝望的年轻人。
“杨,杨栋,你,你现在怎么办啊?”
“我哪知道怎么办?凭什么啊,凭什么不让我走啊!我是接受分配来这里工作的,又不是来这坐牢的,他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我回家?我不管,我回去收拾东西就走,谁也别想拦住我!”
杨栋扯着嗓子大吼,可声音却是越来越低沉,明显的带着底气不足。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九六五(落)
其实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容易,真的做起来很难很难。
杨栋再回祝口大队时,没能去收拾行囊,而是被叫到大队办事处,接受了很长时间的教育。
没有人限制他的自由,但也没有人会轻易同意他离开。
不说别的,杨栋来到祝口大队的近两年时间里,开展的劳动生产工作和他在这里吃饭穿衣用度相比,完全不是等值的。
养了他两年,他一句话不说,拍拍屁股要走人,曹安堂也不愿意。
等到沈梦星出院也回来的时候,曹安堂专门找到这三个大学生,坐在一起长叹了一番。
具体的谈话内容很杂,但有一个中心意思,曹安堂表达的非常明确。
“你们是组织上分配来的,我们欢迎你们,也会尽最大努力给你们创造比较好的生活条件。但请你们明白,这个好的生活条件不是白给的,而是希望你们能给我们祝口大队带来改变。如果你们做的不够好,那我只能把你们也当成普通的下放人员来对待,正常记工分,按分配给。至于你们想走,我只能说整个大队没有人会限制你们的人身自由,那也是犯法的事情,我们不会做。但你们总要写申请调走,组织上也会派人来询问我的意见,我只会说,我不同意你们走。最后结果怎样,还是组织上做决定。话尽于此,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曹安堂这些话,也算是掏心掏肺了。
他以为自己这么说,足够感动杨栋几人,哪怕是没有感动,震慑总该有吧。无论哪一方面,都应该会让对方绝了离开这的心思。
但万万没想到,曹安堂和整个祝口大队的真心,换来的是杨栋更加坚定地要离开!
入夜时分,北风又刮起来了。
祝口村生产社门堂旁边耳房里,杨栋小心翼翼地打包着自己的行李,时不时凑到门边上看一眼,提防有人发现他。
眼看着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正想松口气呢,突然间,一阵敲门声传来,惊得他整个人颤了两下。
“谁?”
“杨栋,我是沈梦星。”
“梦星同学?”
杨栋微微松了口气,赶紧把打包好的行李往墙角上塞一塞,直接拿被子盖住,这才跑去打开了房门。
身体看上去还有些虚弱的沈梦星,此刻愁云满面,进了屋之后,就是往小板凳上一坐,开始唉声叹气。
杨栋都迷了。
“梦星同学,你干啥啊,来找我,就是让我听你叹气的啊?”
“杨栋,我想走。”
沈梦星开口第一句话,直接说到杨栋心坎里去了。
可杨栋又不傻,明显看得出,此刻的沈梦星和那天在医院的时候不太一样。这人啊,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估摸着那曹安堂又多弄来的几袋子火炭,马上就要把沈梦星给收买了。
想到这些,杨栋就觉得,可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目的,站在那也不说话,就是安静等着下文。
“杨栋,我是真的想走。我感觉,这里已经没有任何能值得我留恋的了。”
“哎?梦星同学,你不是还有徐宗鑫吗?”
“他变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变了。都快两年了,他没有和我一起念过一首诗,没有跟我一起跳过一支舞。哪怕是说话都从来没有和我说过太多了。他现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么种地,怎么种好地。我在他眼里,连洒在院里的种子都不如。”
沈梦星就像个怨妇一样絮絮叨叨。
杨栋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他还觉得委屈呢,他来了这快两年,吃肉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人都瘦了起码十斤了。沈梦星好歹还有个徐宗鑫呢,他有什么啊?
“杨栋,我觉得宗鑫变心了。他开始喜欢上那个小丫头了。”
“这,不能吧。”
“怎么不能!我听说了,宗鑫以前在这里有个童养媳的,那个野丫头就是他的童养媳的女儿。”
“不是吧,还能有这种关系?”
杨栋被惊到了,猛的上前两步,直视沈梦星。
“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
“你等等,我捋一下哈。徐宗鑫的童养媳是野丫头的娘,那徐宗鑫离开这里十几年了,那野丫头也十几岁。不是吧,这还牵扯到伦理了?”
“杨栋,你胡说什么呢!宗鑫走的那时候才九岁!”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宗鑫从小就被那个童养媳照顾,那就是他感情上的启蒙人。而现在,那个野丫头出现,还是那个女人的女儿,母女之间的那种相似程度,直接把宗鑫小时候就有的那种感情给延续下来了。所以,他才会对那个野丫头那么容忍。我自学过一点心理学的,这种情况我分析得出来。”
“你……厉害!”
杨栋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家伙,徐宗鑫厉害啊,童养媳跑了,童养媳的闺女又到他身边了。
“不是,不对啊。梦星同学,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杨栋,我和你说这些,实际上就是想告诉你,我很理智的思考和分析过了,只要宗鑫不走,他早晚都会被那个野丫头抢去了。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只会越来越低,到最后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既然结果已经注定了,那我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确定的不好的结果,在这里让自己受苦。所以,我要走!你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早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沈梦星总算是说出来她的目的了。
杨栋的嘴角微微抽了两下,试探着问道:“梦星同学,咱们都一样的,我写的申请你也知道是被那个常动主任给驳回了。那我还怎么帮你啊。要是有办法走,我早走了。”
“杨栋,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哪怕是现在没办法,你也会想办法离开这。你就说,你是怎么想的。我想和你一起,只要能离开这里,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嘶……
杨栋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点被沈梦星弄的猝不及防。
但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一个人走也是走,带着沈梦星一起,其实也不错。
“梦星,你确定要跟我一起走?不后悔的?”
“绝对不后悔!”
沈梦星昂着头说话,转念间就是猛然看向杨栋。
“杨栋你这么问,是不是证明你已经想好怎么离开这里了?快说,咱们怎么走。”
眼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栋便不再藏着掖着,回手关好了房门,迈步去到房间角落里,把随意丢在那的被子直接掀开。
“很简单,我们连夜逃走!”
随着话音,沈梦星一眼看到墙角那打包好的行李,当时就惊得合不拢嘴了。
“逃走?杨栋,你疯啦?”
第二百三十章 一九六五(结)
不知道该说杨栋傻,还是该说他聪明。
傻是因为,逃走的性质很恶劣,不服从组织分配,私自离开生产工作岗位,这可不是简单接受教育批评就能算完的,相关信息都要计入到档案里面,以后别想有正经的工作了。
而说他聪明,那是因为,今天曹安堂刚找过他们谈话,任何人都想不到白天时候还表示要认真考虑一下的杨栋,当晚就决定离开,保证没有人能在今晚挡住他的去路。
“梦星同学,我没疯。我想得很清楚。”
杨栋看着沈梦星,前所有的表情严肃。
“就看今天曹安堂的那种态度,我敢确定,他巴不得我们一辈子都留在这种地呢。只要他不点头同意我们可以离开,那么就算是写多少申请书都没有用。正常的调走是绝对不可能的了。调不走就不会有其他工作,逃走也不会再有工作分配。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我为什么非得在这里受罪。我回家了,哪怕是继承我家老爷子的几个店面,那也足够一辈子衣食无忧。我在这干什么啊。”
杨栋把话说得很明白。
沈梦星还是有些转不过来弯。
“那,那他们要是把我们抓回来怎么办?”
“开玩笑!我们又没偷没抢的,也不是在这里坐牢的,凭什么抓我啊。就算是真的要抓我,我以死相逼,还不信他们能为了这点事,不顾我的死活了。总之,就算是死,我也不再来这鬼地方。事就是这么个事。也没什么太多好的法子,我都观察好了。出了村口,直接进树林,一路往南走,沿着省界转个圈,就能到临县,到了那搭个车,转道去个有火车站的地方。买了火车票直接回家。就这么简单。梦星同学,你自己想想吧。要是愿意跟我走,那咱们就今晚一起。不愿意的话,你也别挡着我。”
话说完,杨栋转身继续去打包那些行李,根本就没再多看沈梦星一眼。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安然无恙地离开祝口大队,那才是他最想要的。其他的事情,哪怕是有个女同学说了做什么都愿意,他也不往心里去。
沈梦星坐在那愣了好久。
说实话,她挺纠结的。
本想着杨栋能有什么好法子,结果却是这种后患无穷的方案。
但也正像杨栋说的那样,不逃走真的就要一辈子待着了,无论怎样,结果都是相同的,那何苦还要留在这里。
“杨栋,我跟你走!”
“决定了?”
“嗯,决定了!”
“不和徐宗鑫说一声?”
“说了,他会拦住我们的。而且,我再也不想和他说一句话了。”
“好,那你做准备去吧。后半夜的时候,我会去敲你的门。你出来,咱就一起。你不出来,我自己一个人走。”
有些时候,人一旦头脑发热地做出来决定,真的不会因为任何意外而改变。
更何况,这半晚上过去,压根就没有任何意外出现。
漆黑的夜色下,大木门开启时的低微声响,完全被呼啸的风声所掩盖。
杨栋和沈梦星轻装简行,直接闪身出了门。
沈梦星看着生产社大院,或者说是隔着那么多道墙,去看后院里还在睡着的徐宗鑫,似乎还有些不舍。
杨栋懒得理会这年轻姑娘的心情,轻手轻脚关上院门,扭头就走。
“快点的,要是运气好的话,等他们发现我们已经走了,要找人的时候,说不定我们都已经到家了。别在这耽误时间。”
沈梦星一步三回头,等发现杨栋快要消失在村外的小树林里了,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路小跑着的追上去。
同样是天寒地冻的天气,这留下和离开两种状态下的心情,截然不同。
沈梦星都觉得,呼啸的风儿就像是给她插上了一双翅膀,助推着她朝家的方向飞去。
她从未有过的脚步轻盈,眼中也只认准了杨栋,就这么一路跟随。
说起来,其实走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一刻钟的时间,早已远离祝口村,顶多还有半里路便彻底离开祝口大队的范围。
杨栋是很心烦沈梦星跑的太慢,简直就是个累赘,可又不能扔下那个女孩不管。
只有走走停停,顺便朝周围看看情况。
谁知,马上就要从树林里穿出去了,突然间,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吓得杨栋浑身一哆嗦。
“沈梦星!你喊什么喊,不怕把人……呃。”
杨栋后半句话说不出来了。
只因为,一回头看见的不光是摔坐在地上的沈梦星,还有一个拿着小手电筒,把亮光在他身上使劲晃啊晃的熟悉身影。
“野丫头,是你?”
“你喊谁野丫头呢!”
黑夜下的密林当中,曹兰香一手手电筒,一手小哨子,脸上满是狡黠的微笑。
刚才沈梦星惊叫出声,就是因为刚才曹兰香突然从旁边冒出来,一把把她给推倒了。
此时此刻,他们逃跑的行踪暴露了,沈梦星唯一能做的就是连滚带爬跑去杨栋的身边,使劲躲在男同学身后。
其实,杨栋比沈梦星还紧张呢。
他看得出来,曹兰香一个小丫头不可怕,那丫头手里的哨子才是要人命的玩意儿。
这要是使劲一吹,天知道会吸引来多少人。
还没出祝口大队呢,跑都跑不及啊。
“曹兰香,你想干什么?”
杨栋连称呼都改了。
曹兰香微微点头:“行,我也不管你喊我什么了。你们想走是不是?我可以当做没看见你们,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们往哪边跑了。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把你们身上的东西都留下!”
听着曹兰香的话,杨栋和沈梦星面面相觑。
“怎么?很困难吗?你们想想,是带着的行李重要,还是离开这里重要。想不明白,那我可就吹哨子啦。”
说话间,曹兰香把哨子放在嘴边,作势要吹。
杨栋当时头皮都发麻了。
“别吹!给你!都给你。”
不光是他自己的行李,连带着沈梦星带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抢过来,朝着曹兰香那边使劲一扔。
沈梦星没办法,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现在可以了吧?”
杨栋咬着牙询问。
曹兰香却是看都不看他们扔出来的行李,只是把手电筒光放在两人身上来回流转几下。
“我说的是把你们身上的东西全留下,还有衣服呢!”
“衣服?你什么意思?连衣服也要留下,你让我们怎么走,你想冻死我们吗?”
杨栋急了。
可曹兰香却是不紧不慢地又把哨子放在嘴边。
“我数三个数,要么人走衣服留下,要么就都留下。反正,我抓住你们,还是立功呢。”
“一!”
“二!”
“三……”
眼看最后一个数字出口,曹兰香已经鼓起来了腮帮子。
杨栋那边转手一把扯开了沈梦星的棉衣外套。
“别吹,给你!”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九六五(尾)
清晨,片片雪花飘落。
徐宗鑫走出房门,长长地伸个懒腰,看着洁白的雪花飘落下来,只感觉神清气爽。
再一扭头,看向了沈梦星的房间,微微沉吟片刻,大踏步朝那边走去。
“梦星,起床啦。外面下雪了,我们一起在雪中练习书法好不好。就写个《鹊桥仙》,怎么样?”
“梦星,你还生我气呢?那这样吧,等过两天农田养护的工作做好,我就去找曹支书申请,我们放假半个月,一起回家,商量商量结婚的事情行不行?”
“梦星,我知道你不想留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条件艰苦。可你想想,如果我们改造了这里,其实可以让这里比我们家住的城市还要条件优越的。我期待着那一天,也想和你一起见证那一天!”
徐宗鑫站在房门外,大声的呼喊诉说。
可过去了好久,里面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梦星?”
徐宗鑫终于觉得不对劲了,试探着抬手敲门,谁知房门随着他的敲动吱嘎一声开了条缝,探头往里看看,屋内根本没有人。
“奇怪,梦星去哪了?”
嘴里嘟囔一句,扭头往前面走,刚拐过连廊,呜的一声一阵寒风吹卷过来。
生产社的大门敞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弄得门堂里都有一片厚厚的积雪,看这样子至少也是半晚上都没关门。
再往前走几步,耳房的门也是敞开的。
徐宗鑫迈步过去,下意识往屋里一看,结果这一眼就感觉脑袋瓜子嗡嗡的。
耳房里乱糟糟的,地上散落的全都是衣服,进门开始就是两件棉大衣,往里一点有杨栋的厚皮衣,同样也有沈梦星的羊绒外套。
那两个人的衣服就那么零零散散堆在房间里面,估计也就差内衣没有在这了。
视线尽头的土炕边上,摆着两双鞋,一双是杨栋的,另一双是沈梦星的,而炕上是厚厚的被子好像盖住了人的样子。
徐宗鑫就那么站在门口看着,愣神了好久,便感觉一股子无言的怒火直冲头顶。
就眼前这景象,衣服在地上,人在床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还不够明显的吗!
“啊!杨栋!”
徐宗鑫怒吼一声,飞冲过去,绝对是带着雷霆一般的气势,一把将床上的棉被掀开了。
结果,这一掀开,他又傻眼了。
床上压根没有人,只是一些拆散开的行李用品就那么零零碎碎地摊放在床上,还拿被子给盖起来,弄得好像盖了人似的。
从盛怒到惊呆,剧烈的情绪变化,让徐宗鑫的大脑完全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外面传来曹安猛的喊话。
“哎,这门怎么还开着呢啊,雪都灌进来啦,这踩一脚多难受啊。哎?怎么回事,怎么还到处乱扔衣服了?”
随着话音,曹安猛站在了耳房门外,同样是愣愣地看着里面的一切。
徐宗鑫扭头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
“徐同学,这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
“杨同学呢?”
“不知道。”
不管问徐宗鑫什么,他都是不知道。
不管是谁来问,徐宗鑫也说不知道。
天光大亮,雪停日出的时候,消息渐渐的就传开了。
大队里的民兵队同志挨家挨户去问,问问有谁看见杨栋和沈梦星没有。
大队里的所有党员全都聚在了祝口村生产社里面,看着房间内乱糟糟的景象,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付秋生和杨青松一起,守着好像已经丢了魂一样蹲在墙根底下的徐宗鑫。
屋子中间炕边上,曹安堂摆弄了两下地上的鞋子。
“鞋底是干净的,应该没踩过雪。下雪之后,这鞋子就没出去过,可人呢?飞了?”
其实单看炕上散落的行李,大家也猜得出这事杨栋和沈梦星准备走呢,可东西还在这,他们能走到哪去?
“徐宗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住在这生产社里的总共就他们三个人,现在丢了两个,剩下的这个要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还有谁会知道。
徐宗鑫不说话,曹安堂有些着急。
谁知冷不丁的,门外传来个阴阳怪气的呼喊:“还能怎么回事啊,那个杨栋和沈梦星做不要脸的事了,让我宗鑫哥哥给碰见,他们吓得连衣服都不敢穿,直接跑了呗。”
众人循声望去,那曹兰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了生产社。
曹安堂这边气得手都哆嗦。
“兰香,你给我回家去,这里没你的事!再敢胡说八道,我让人关你的禁闭!”
有大队里的年轻女党员同志过来,拉扯着曹兰香出去。
与此同时,猛子从后院奔跑回来。
“安堂哥,我找到一封信,是沈梦星留给徐宗鑫的,这上面说,她要和杨栋一起走了。”
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曹安堂从猛子那接过来,匆匆扫了几眼,脸色顿时无比阴沉,随手将信纸扔给墙边那蹲着的徐宗鑫,随后往前走两步,直接给大队众人下命令。
“动员所有能动员的人,分散出去给我找。东西还在这呢,他们走不远,找到了带回来,就算是真的不想留在这,那也得有组织上的同意才行!”
众人应声离去,曹安堂一把抓住曹安猛。
“猛子,你留下,盯紧了徐宗鑫。别,别让他想不开。”
曹安堂微微叹口气,迈步出门。
这一找,就是整整一天的时间,整个祝口大队都动起来了,所有人朝着四面八方寻找出去,往北都找到了镇上,往南都快要跨过了省界,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人影。
人找不回来,有些事情就是架不住大家去猜测。
别的不说,单单是耳房里,衣服扔满地的情景,在整个大队口口相传。
那些闲来无事的小婶子大嫂子们凑在一起,说道起来之后,怎能不是话里话外都充满了对徐宗鑫的同情和怜悯呢。
天黑了。
所有人都回家了,祝口村生产社里,曹安堂拍打着徐宗鑫的肩膀,看着这年轻人傻呆呆的样子,实在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安慰的话可说了。
“徐同学,你,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明天我就去县里把这件事情报告给常动主任。既然沈梦星都在信上说了,他们要回家,那……那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曹安堂转身,走到门口了,又忍不住回头。
“徐同学,你要是也想走……”
“我不走!”
这是整整一天下来,徐宗鑫说的唯一一句话。
曹安堂看着他仰起头时,有些发红的双眼中那种坚定而决绝的神采,沉默片刻,郑重点点头:“我代表整个祝口大队,谢谢你。”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一九六五(终)
其实,曹安堂也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他比较能够理解徐宗鑫此时此刻的心情。
毕竟是心爱的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如果换位思考一下,是他的话,八成是要追着自己心爱的人一起离开这里。倘若事情真的发展到了那种地步,曹安堂觉得真心没必要再去阻拦。
毕竟,拿整个整个大队的发展,去阻拦一对有可能走进婚姻殿堂的年轻人,那实在是有点没有人性了。
但万万没想到,徐宗鑫竟然毅然决然的选择留下来。
光是这份对待整个祝口大队的真心,以及坚定要努力发展生产、改变这里生活状态的决心,就让曹安堂感到动容。
抛开家乡的那种概念,真正算起来,徐宗鑫来这里也只是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而他所表现出来的对这里的热爱,简直要超过了大多数祝口大大土生土长的人。
一句“谢谢”不足以表达他对徐宗鑫做出这样决定的感激之情。
晚饭时候,曹安堂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告诉了付粟锦。
付粟锦同样动容,直言徐宗鑫付出的可不只是单纯的青春和时间,甚至将自己一生的幸福都一起交付在这里。
像这样的人,怎能不值得尊敬。
不过,毕竟是年轻人,单纯的做出决定未必就能压住内心的忧伤,总需要有人去安慰的。
所以,曹安堂在付粟锦的建议下,带了些酒菜,又回了村头的生产社。
以前三个人在这住的时候,尽管人少,但好歹有点人气,但现在只有徐宗鑫自己一个人了,到处都透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
曹安堂想着,如果徐宗鑫愿意的话,那么给他重新安排一个住处,甚至是请村里的小婶子大嫂子们专门给这个大学生说媒介绍对象,也不是不可以的。
一边思考着这些简单的问题,一边往后院的方向走,远远的看到后院里,徐宗鑫的房间还亮着灯。
到了门前,刚想伸手去推门,却猛然间听到屋里传出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宗鑫,你别喝了,你看看我。”
这分明就是曹兰香的声音!
原本心境平和的曹安堂,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去,早就告诉过那丫头绝对不准天黑之后来这里,没想到根本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紧接着就是徐宗鑫明显已经舌头捋不直的醉醺醺回话:“你别碰我,把酒给我!
我女朋友走了,我喝点酒,能怎么样?
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和梦星相处了多长时间吗?
快六年了!
六年时间的感情,难道还不足够打败任何困难吗?
她为什么要走啊,就算是真的要走,提前告诉我一声也可以,为什么就这么不辞而别!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走吧,都走吧!就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断断续续的话语,伴随着喝酒的声音。
曹兰香拉着徐宗鑫的胳膊,明明是不想让对方继续喝下去,可根本没用多大力气去阻拦,反而越发的朝徐宗鑫身边靠近。
“宗鑫,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呢。”
“你?”
“对,就是我!那个女人走了,她不爱你了,可是我爱你啊,我可以在这里一直陪着你。不管你去哪,我都陪在你的身边。”
徐宗鑫醉眼朦胧,听着曹兰香不断诉说着那些充满了浓厚感情的话语,目光变得越发迷离。
总觉得眼前的人,出现了一些虚幻的身影。
时而好像是沈梦星又回到了他的面前,时而又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是那个他小时候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成长的人。
“长秀姐姐?你是长秀姐姐吗?”
“啊?”
曹兰香愣住了,完全没有想到,这本来说着沈梦星,怎么又冒出来一个长秀?
为什么徐宗鑫喊出来和她母亲名字一模一样的称呼。
其实,所有老祝口村人都知道徐宗鑫和长秀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偏偏只有曹兰香不知道。
只因为大家可以和任何人说这些,却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情,告诉一个明显还没有完全长大的孩子。
曹兰香摇了摇头,想不通个中关键,只是看着徐宗鑫又把壶里的酒喝了个一干二净,整个人摇摇晃晃要起身。
好不容易靠近到心爱的人身边,怎能轻易放他走。
曹兰香再也没有任何犹豫,赶紧扑过去,拦腰抱住徐宗鑫。
就是这一抱,让徐宗鑫最后的清醒意识也没有了。
这年轻人就那么愣愣地看着曹兰香,使劲揉了揉眼睛,难以形容的特殊情愫通过迷离的双眼传递出来,不由自主地同样把曹兰香抱紧。
“真的是你,我好想你啊。”
天知道徐宗鑫这句酒后真言是说给谁的。
曹兰香也不在意,就是努力朝徐宗鑫的脸颊越来越靠近。
桌上的烛光微微摇曳,映衬得曹兰香的脸蛋更显红晕,徐宗鑫就那么定定的看着,就像是看到了他生命中比较重要的女人在几次身影变幻之后,最终重叠在了一起,完全是本能的也在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曹兰香早就等着这一刻了,这也是她最想要的结果,从那一次在医院里与徐宗鑫相遇,这两年时间来,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和徐宗鑫在一起。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怎么可能主动放弃。
眼看有些事情即将发生。
突然!
砰的一声震响,房门猛然被人推开。
曹安堂大踏步冲进来,定睛一看,只感觉一股怒火冲头。
温暖的床榻上,徐宗鑫和曹兰香已经……
“兰香,你给我过来!”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曹安堂两三步冲到近前,一把抓住曹兰香的手臂,直接把那少女拽下来,拖着其整个人往外走。
曹兰香懵了,都快到门口了,才反应过来。
“曹安堂!你干什么!你放手啊!你个混蛋,我的事不用你管!”
只可惜,任凭她再怎么挣扎,也敌不过曹安堂盛怒之下爆发出来的力气。
而那边的徐宗鑫,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就那么仰头双眼迷离的看着屋顶,目光逐渐失去神采。
……
天又亮了。
随着太阳高高升起,冰雪逐渐消融,空气变得清新了许多。
但是祝口大队办事处里的气氛却显得无比沉闷,整个大队所有的工作人员齐聚一堂,徐宗鑫坐在屋子中间,好像三堂会审一样,承受着来自曹安堂的怒目直视。
良久,曹安堂才微微叹口气,扭头看向四周。
“各位同志,具体情况我就不跟大家细说了,只说两个决定。第一,等了一天的时间,杨栋和沈梦星还没有主动回来,看样子是真的走了。我马上就把那两个人私自离开住大队的事情汇报上去,由常动主任给出处理意见。第二,从今天开始,徐宗鑫搬离祝口村,到新王家村与其它的下放人员共同居住在一起,暂时安排在部分单身男青年同志的集体宿舍里。以后,除了正常的生产工作,希望徐宗鑫同学能在私人生活方面也严于律己,认真接受大队里其他同志的监督。行了,我的话就说到这。猛子,你找几个人去帮徐宗鑫同学收拾行李。我现在就去县里找常动同志。”
话说完,众人纷纷起身。
徐宗鑫低着头,什么话都不敢多说,只因为今早醒来之后,还能隐约记得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让他羞愧难当的同时便是无比感谢曹安堂到来及时,避免了他犯下更严重的错误。
办事处的门打开,众人纷纷向外走。
曹安堂第一个出去,推起来自行车就要去县里。
可刚走上大路,远远就看到一辆小汽车朝这边开过来。
眨眼功夫,汽车在他面前停下,常动直接跳出车外。
“哎?常动同志你怎么来了?我正要找你去呢。”
“找我?”
“对,有个重要问题要汇报,杨栋和沈梦星他们两个人昨天私自离开祝口大队,到现在都没再回来。”
“什么!”
常动横眉立目,四处看了看,一眼看到办事处走出来的徐宗鑫,目光变得深沉许多,扭头回来看向曹安堂问道:“知不知道他们两个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昨天找了一天没有找到人。不过沈梦星走之前留下了一封信,说是要回家。他们两个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果没遇到什么意外的话,现在可能也该到家了吧?”
“好大的胆子!写申请不同意,现在还直接私自做决定走人了?安堂同志你别急,我回去就立刻和指派他们来的单位进行联系,这件事情必须给他们严肃的处分!”
听到这话,曹安堂微微放心,转身就想放下自行车,邀请常动进屋说话。
谁知常动却先一步伸手,拉着他去到马路另一边,直接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下子,把曹安堂给弄懵了。
“常动同志,你这是?”
“嘘,小点声,我有件重要事情告诉你,是邓玉淑邓主任的。”
提到这个人,曹安堂脸色又变得不好看了。
“常大哥,你还要我我说过多少次呀,不要再为了县里工作的事情来这里找我了。”
“不不不,安堂,你别误会,这次不是来说你工作的事,是你邓主任的事。她……”
常动左右看看,从未有过的警惕,像极了十几年前那个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腿打哆嗦的常开会。
曹安堂更觉的迷糊,急声问道:“常动同志,有话你就明说,邓玉淑她怎么了?”
“她,出事了。”
“什么事?”
“她因为在文化工作方面的不正当言论,受到上级组织部门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之后,被人给带走了。”
这话一出,曹安堂,不由得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文化方面的工作被带走?
这错误,有那么严重吗?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九六六(始)
1966年秋。
县里养安堂的大门前,人群汇聚,喊声震天。
“让开!”
“破除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
“把门打开!”
乱哄哄的呼喊,引来无数人驻足围观。
大门台阶上方,刘果生和秦叶眉两口子肩并肩站在一起,死死挡住大门。他们用来遮挡面容的围巾早已被人撕扯掉,可谁也不能撕扯开他们要护住养安堂的决心。
这里对于秦刘小两口来说,那就是他们第二次生命的开端。
哪怕吴老先生早就走了,哪怕这里已经五六年的时间从没开过门,完全可以算是废弃的地方,他们依旧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这里的一草一木。
门前,聚集的人群最前方,一名年轻人手臂红袖章、领口红像章,脸上带着点稚气未脱的感觉,却一副凶神恶煞的狰狞面孔,手里一杆将近米长的粗木棍使劲挥舞着,数他喊得最凶。
这人后方,大多也都是年轻人,有高声呐喊的,也有出工不出力挥舞着手里道具跟着瞎咋呼的,同样有戴着眼镜满脸迷茫,好像被胁迫着一起跟过来的。
这边乱糟糟。
相隔百米左右的大路口拐角那边,关着门的“人民大澡堂”门前,一群比那些年轻人看上去还要年纪小点的少男少女同样扎堆。
有人探头出了拐角,朝养安堂那边看了几眼,飞快的速度跑回来,挤进人群,直接来到众人中间坐在台阶上嗑瓜子的曹兰香面前。
“曹小队长,洪卫民他们就在那呢,咱们要不要过去帮忙?”
“帮忙?”
曹兰香斜了斜眼睛,抬手就把一捧瓜子皮砸在那人的身上。
“你是不是傻?帮什么啊。他们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那个洪卫民毕业了还留在学校里,明显是想领导我们。开玩笑,我们才是学生,他就是个无业游民。所有人都该听我的!”
曹兰香年纪不大,派头不小。
报信的小少年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听谁的不都一样吗,反正都是破除旧的东西。”
“你还说!”
曹兰香猛的起身一挥手,吓得那少年缩起来脖子往后躲。
旁边另一个少女赶紧过来阻拦。
“兰香,你别生气,大家其实也是想参与到破除的活动当中。我们来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干瞪眼看着吧。”
曹兰香一听这话,高傲的仰起头笑道:“当然不能干瞪眼看着。但是,也得懂得方式方法。那个洪卫民傻不拉几的,连养安堂是谁的地方都不知道,就带人往那冲,肯定什么事情都办不成。”
“啊?兰香,那是谁的地方啊?”
“一个罪大恶极的家伙的地方,都看着吧,那家伙肯定一会儿就到了。你们也别愣着,再回学校多喊些人过来,都来看看那个洪卫民多么没用,然后号召大家都跟着我们一起。”
这话出口,原以为身边这些同学肯定会听她的,谁知根本没一个行动的。
曹兰香不由得皱起来眉头,左右看看。
“怎么了,你们敢不听我的?”
“不是,兰香,不是我们不听你的。是学校里的其他人可能一听说是你,不愿意跟过来。”
“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洪卫民早就和大家说过,说你男朋友出身成分有问题,你爷爷是旧社会给坏分子做饭的,还说你爹、你爹是反……”
“闭嘴!”
曹兰香一声吼,直接止住了身边人的话语。
“那个洪卫民是诬蔑!我男朋友是优秀的大学生。我爷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爹那更是被人陷害的,就是我说的养安堂那个罪大恶极的家伙给陷害的!好他个洪卫民,连我的谣也敢造。都去,听我的,全都喊人,告诉大家,那个洪卫民才是坏分子,而且还是反坏分子的帮凶,故意欺骗大家,利用保卫队长的名义其实是在给坏分子提供保护。谁要是不信,就让他们都来眼睁睁看着,那个洪卫民今天肯定进不去养安堂的大门。”
这番话出口,周围这些学生才半信半疑的四散分开去喊人了。
曹兰香心满意足地又从兜里抓出来一把瓜子,迈步去到拐角的地方,直接往路边一坐,目光放在养安堂那里。
与此同时,一辆自行车飞速行驶过去,心急火燎的曹安堂直奔养安堂方向。
“都给我住手!”
一声呼喊,盖过了养安堂门前的喧闹。
所有人下意识扭头,就听见咚的一声响。
自行车摔在路边,曹安堂一个箭步冲过来,硬生生挤开人群,上了养安堂的门前台阶,转身把刘果生和秦叶眉挡在身后。
“你们想干什么?”
愤怒的目光扫视全场,有些心虚的不自觉低下了头。
但是领头的那个洪卫民却把头抬的高高的,抬手一指曹安堂。
“你谁啊?我们来这是搞破除活动的,谁想阻挡我们都要一起破除!”
“破除?谁给你们的权力随便破除了?我叫曹安堂,这里是我的地方,谁都不准往前一步!”
“你的地方?哈哈!”
洪卫民仰头大笑:“好,冤有头债有主,找到你那就行了。大家都听我的,今天就把这里连带着这个维护旧东西的人一起砸了。”
一声呼喊,众人呼应。
“对,砸了!”
“所有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都应该破除!”
“谁拦着我们,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大家一起上啊!”
呼啦啦,人群向前涌动。
曹安堂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将刘果生和秦叶眉推开到两旁。
随后挥舞着双手,不停推搡着那些试图往前拥挤的人。
混乱当中也不知道谁,一棍子砸在他的手臂上,多年没有受过这样伤害的曹安堂,心底里爆发出一股子狠劲,认准那个洪卫民,揪住对方的脖领子和腰带竟是将其整个人都给横起来使劲往外一送。
呼啦啦撞倒一大片,后面人也被迫退下台阶。
可挡得住一次冲击,哪能挡住第二次冲击,眼看洪卫民爬站起来,龇牙咧嘴的继续往前冲。
曹安堂都准备脱了上衣,光膀子干架了。
突然间,吱嘎一声响。
紧闭的养安堂大门轰然开启,将这里所有人都给惊呆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九六六(起)
没有人会比曹安堂还震惊。
只因为这养安堂已经废弃五六年了,最初还有秦刘小两口偶尔过来打扫一下,后来就是连管的人都没有,里面不知道到底破败成了什么样。
但曹安堂心里有决定,只要不是钱小乙他们回来,继承了吴老先生的衣钵开门治病救人,那这地方就绝对不开门。
谁能想得到,此时此刻门竟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也是这一开,曹安堂才发现,实际上大门上方的锁链早就成了摆设,之所以一直没能冲击开,完全是被人从里面给拴住了。
当然,门怎么关的不是重点。
重点是门打开之后,里面走出来的人,吓傻了众人。
一个头发长到了脚跟、满脸络腮胡须垂胸前,完全辩识不清楚模样的好似野人一般的人物,出现在视线之内。
其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衣服,还有些燥热的秋天里,竟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敞开怀厚棉袄。
随着这人在门内站定,最吸引眼球的,便是对方手里提着的一把半米长剃骨尖刀。
就是那种肉贩摊上常见的刀子,早就开了刃,反射着阳光,给人后背冷飕飕的感觉。
对方微微低着头,发丝遮盖住了脸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却透射着凶狠的目光,扫视前方所有人。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下意识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人看了眼曹安堂,目光有一种特殊的神采闪动一下,却依旧没有说出任何话,就是拿了刀子,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曹安堂愣神。
可那些叫嚷着要破除一切旧事物的人没有愣住,尤其是洪卫民再次大声呼喊:“大家不用怕,管他是谁呢,都跟我一起往里冲!”
话音未落,就已经跳上台阶,直接拿棍子去砸曹安堂的后背。
曹安堂刚想转身去应对,谁知门内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把他往里面一拉,随后侧身向前,猛然挥动了手中的那把剔骨刀。
刀芒所到之处,惊得洪卫民那些要往前冲的人齐刷刷后退。推推搡搡间又摔倒了一大片。也是这一刻,洪卫民手里的木棍发出噌的一声响,直接被劈成了两截。
所有人都傻眼了。
谁也没想到,那“野人”会这么狠,真敢动刀子。
而洪卫民两次摔下台阶,心里也憋住了一口恶气,稳住身形之后,扭头看看四周,就是一把抓住身旁人拿着的一根长竹竿,挥舞着竹竿指向门内。
“你个野人,还敢动刀子!告诉你,就算是你们今天来多少人,也不可能保住这个破地方。”
说着话,长竹竿猛然往上一挑,一下子戳中了大门上方的牌匾。
咣当一声,养安堂的牌匾摔落下来,掉在地上碎成好几半。
后方人群爆发出兴奋的呼喊,甚至都有不少人直接高举双手使劲鼓掌。
曹安堂的脸色阴沉到了极致。
但他也明白,看眼前这情形,怕是真的无法阻挡了。
而那个“野人”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的刀刀尖下垂,似乎对于牌匾摔碎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情感变化,唯一想要的,或许就是不让任何人进入这个门内,打扰到他的清静生活。
双方再次对峙的时间不长,眼看那个洪卫民又要呼喊众人往前冲了,恰在这时,几声汽车鸣笛响起,两辆吉普车飞速开到近前。随后就是周栋带着人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来,再度给养安堂的大门形成一道保护线。
“都闪开,闪开!这里马上就要改成人民大药房了。这里面的一切都是受县里保护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人民的,任何人都不准对这里进行破坏!”
周栋一出场,便是急速呼喊出这番话。
对面那些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洪卫民咬牙切齿着,满脸的不甘心。
“怎么?还不走?我告诉你们,这里不是旧的,而是经历了改造之后,重新焕发新生的地方,你们要对新的东西进行破坏吗?”
周栋怒声喊话的同时,带着手下队员向前踏步。
洪卫民咬着牙后退,恶狠狠点了两下头。
“行,今天就放过你们一马!大家不要灰心,我们已经砸了牌匾。既然他们说这里是新的,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找旧的!”
说着话,众人转身,没有丝毫犹豫地向着其他地方而去。
似乎不管刚才发生了多么激烈的事件,也无法影响到他们破除的热情。
喧闹了许久的场面,终于结束。
刘果生和秦叶眉蹲在门前的空地上,默默拼接这养安堂的招牌。
曹安堂心情同样压抑,却也算是松了口气,快步出门,去到周栋的身边。
“周栋同志,这次真的是麻烦你了。要不是你们来的及时,恐怕……”
“安堂同志,别说了。今非昔比,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情况很复杂,你也应该了解,赶紧去县大院办一个人民大药房的牌子挂上吧。要不然,那些人还会再来。”
周栋说这话时,满脸的疲惫和无奈。
曹安堂心中一紧,急忙问道:“周栋同志,连你都没办法吗?这些人太过分了啊。”
“嘘!这种话以后别说了。”
周栋左右看看,拉着曹安堂去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我能帮你这一次。但也不可能次次都帮你。有些事情谁也挡不住,以前那些老同志都开始一个个的写自我检讨呢,尤其是常动都已经连着两天让人拉到纺织厂对面的广场上去了。你好啊,幸亏这些年一直都是在大队里,没有回来,要不然……”
周栋摇头叹息,抬起头来目光落在远方。
“今天他们是来这儿了,昨天你是不知道,他们还跑去了吴门武馆,把整个武馆都毁的差不多了。武馆里的人也全都散了,还有吴大爷。”
“吴大爷怎么了?”
曹安堂猛的紧张起来。
周栋则是伸手拍打拍打他的肩膀,沉声道:“昨天,吴大爷堵在武馆的门前,站了整整一天,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进进出出。昨晚上的时候……就走了。”
“走了!”
曹安堂站在原地长久的回不过神来。
犹记得那一年,吴老同志还虎虎生风的挥舞一把红缨枪,帮他们逮捕了吕自强。
就是这位曾豪言壮语“再给十年,照旧如此”的老同志,竟然没能撑过去。
周栋带队离开了。
曹安堂安慰了几句秦叶眉,抬头再看养安堂的大门,顿时再次愣住。
门又关了?
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人”竟然再次从里面拴住了大门,任凭他怎么呼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这里变得冷冷清清。
百米外的街口那边却是热热闹闹。
曹兰香眼中带着异样的神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间就听见身边人说了一句:“曹小队长,洪卫民他们撤了,咱们上吧。”
“上?上哪去?你傻不傻啊!没听见刚才说了,那里成人民大药房了吗。都给我听着,大家集合,一起回学校,我们要揭发洪卫民是坏分子帮凶的真面目!”
行动目的的陡然间转变,令周围人一时间反应不及。
曹兰香却是无比开心,领头往回走的同时,就是拉住身边一个女同学,低声吩咐:“想办法,打听打听那个野人是谁,那可是个强人,能被咱们指挥的话,绝对如虎添翼。”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九六六(落)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照在大地上。
曹安堂骑着自行车拐个弯下了进村的土路,心里还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他专门跑了一趟县大院,本想着去办个牌子,谁知在那被人盘问了好久,连祖宗八代干什么的都问到了,就是没有人问他一句他想办什么。
后来还是他自己找对了地方,说是要办个牌子,登了记之后,得到的结果便是等通知。
县大院的那些老熟人面孔,一个都没见到。
随后转道去了吴门武馆,原想着去给吴老同志吊唁的,却发现那里大门紧闭。吴老同志金戈铁马一生、护卫县大院将近二十年,最后走了,连个丧葬仪式都没有。
曹安堂就在县里,骑着自行车转啊转,一直转到了县纺织厂对面的人民广场那。
也是在那里,总算看到了熟人。
常动就在广场中间,被好多人围着,吵吵嚷嚷的,说的竟然是十几年前镇反那时候“常开会”的错误。
曹安堂气不过,想冲进去找人理论,救下常动,却被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陈发给拦住,死活把他拉走了。
就这一天经历的事情而导致心里窝的火,比他前几十年加在一起都多。
他真不明白,怎么就能变成这样了呢。
有什么事就不能讲理了吗?
“唉!”
一声长叹,不知道包含了多么复杂的情绪。
曹安堂缓缓抬头,原想着到了家能稍微好受一点,谁知这一抬眼,就看到了让他整个人都要气炸了的场面。
村头生产社的大门让人给拆了,前边院墙破了几个大洞,还塌了一小块。
门堂里,猛子和安良哥、老罗大哥他们正收拾残局,门边地上一大滩黑灰余烬,明显是烧了些书本。
“怎么回事!”
曹安堂到了门前一声吼。
不远处院墙的破洞那边,砖生曹定乾探头出来,一眼看到父亲,快步跑到近前。
“爹,来了一群人,说咱村生产社以前是地主的家,然后,就这样了。那些书本也都烧没了。对了,还有徐宗鑫大哥,也让他们给带走了。”
前面说的这些都还能接受,就是最后这一句,徐宗鑫让人给带走了,曹安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谁带走的?不是说了,让徐宗鑫在王家村待着,不要到处乱跑的吗。那些人就找他呢,他心里没数,你们还没数吗?”
话是冲着砖生说的,实际上是在训斥后边靠近过来的猛子那些人。
头两个月前,就有人专门来这里找过徐宗鑫,说是从南边大城市来的,顺着徐老财那条线找到了这边。
幸亏曹安堂当时感觉不对劲,拦住了那些人。
从那开始,就告诉大家,保护好了徐宗鑫这个祝口大队唯一的大学生。
万万没想到,还是出现了这种结果。
猛子低着头,不敢直面曹安堂的怒火。
“安堂哥,真拦不住,他们是先冲着徐家老宅来的,我们光顾着拦住他们了,谁知道徐宗鑫自己跑出来,非要护着老宅子。结果宅子没护住,人还搭上了。”
“你们……”
曹安堂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扭头看看四周,咬牙跺跺脚。
“快说,谁带走的,带哪去了?”
“领头的那个叫洪卫民,说是带着去县中学。”
“洪卫民?又是他!”
曹安堂怒火攻心,调转车头,骑上自行车就走。
砖生紧忙追上去两步,就听见曹安堂头也不回的一声喊话:“告诉你娘,今晚上饭不用等我了!”
伴随着这声喊话,西边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
县中学前院小广场上,曹兰香坐在旗杆底下,一副大马金刀的做派左右看看。
“行,队伍壮大了不少。那个谁洪卫民还没回来吗?”
“报告曹小队长,洪卫民还没回。”
“上哪去了,我这等着他呢。这样,你们几个组织一下,告诉大家,洪卫民一回来,咱们就开始。我要让所有人认清楚他的真面目。虎妞、狗剩,你俩跟我来,咱仨出去一趟,最多一个小时就回来。”
很难想象,曹兰香这份组织领导的能力是不是与生俱来的,才多大年纪啊,竟然有本事下命令指挥别人了,还能让人全都听她的。
聚成堆的少男少女们四散开去。
曹兰香领着两人往外走,侧头冲着身边的女同学低声问道:“让你查的事情,查清楚了没?”
“没,我把能问的全都问过一个遍了,谁都不知道那个野人是谁。”
虎妞张口一句回应,话中的关键词,立马让另一边的少男狗剩听见了。
“野人?曹小队长,咱们是去养安堂吗?是不是去破除的?那怎么不喊上大家一起。”
狗剩一脸兴奋,迎来的却是曹兰香一记白楞眼。
“破除破除,你就不知道点别的了?今天洪卫民在那灰溜溜走人,你不是也看着呢。给我消停点,咱是去想办法拉拢那个野人的。”
“拉拢他?一个野人有什么用。”
“我看那个野人就比你有用!”
曹兰香没好气地一句训斥,再也不搭理那个憨头憨脑的狗剩,迈步前行的同时,小脑袋瓜里也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入夜之后,大街上明显比原来冷清了许多。
以前好些会亮起来电灯的地方,现在都是黑漆漆一片,等到了养安堂的后院墙那里时,周围也就剩下点月亮光了。
曹兰香抬头看看高高的院墙,朝狗剩挥挥手。
那孩子赶紧过来,侧着头伸直了耳朵,还以为曹小队长是有什么特殊任务交代他呢,谁知却被曹兰香摁住肩膀,让他蹲了下去。
“蹲好了,给我垫垫脚。”
“垫脚?”
“怎么?不乐意啊,你以为我让你跟来是干什么的。”
说话间,曹兰香踩着狗剩的肩膀,借力往上一蹿,直接扒住墙头,轻轻松松爬了上去。
骑坐在墙头上,扭头朝下呼喊一声:“虎妞,你在这等着,要是过了半小时我都没喊你们,赶紧招呼人来救我。”
“不是,兰……”
虎妞这边还有些担心,可话没说完,曹兰香已然跳进了院内。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九六六(末)
黑夜里,荒凉破败的养安堂后院显得无比阴森恐怖。
曹兰香刚一落地,就忍不住浑身打个冷颤,心里开始后悔这么冒冒失失跑进来了。
可现在再想回去,怕是有些困难,更觉得丢人。
唯有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小手握了握拳头,在黑暗中迈步前行。
其实,曹兰香办事也没什么计划性,就是今天远远看到那个“野人”很是强力,心想着有这么一个人在她身边,往后遇到麻烦了,肯定好解决。
可她也不想想,那人的形象一眼看上去,少说也是孤零零的在这浪迹五六年了,恐怕早就没有了正常人的思维,怎么可能和她产生正常的交流。
曹兰香就那么一路摸黑在大院里四处游走,时不时低着嗓子喊一句:“有人吗?”
都把整个养安堂绕过来一个遍,快回到之前进来的地方了,还是没看见个人影。
“奇怪了,总不能是跑了吧?”
曹兰香嘴里嘀咕着,下意识回头,就想喊外面守着的狗剩和虎妞翻墙来拉她一把。
谁知,这一扭头,就感觉脖子上猛的一凉。
浑身汗毛乍起,眼睛瞪得溜圆,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就在她的身后,那个白天见过的野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这里,还直接把那把剔骨刀架在了她的肩膀上。
似乎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让她和整个世界说再见。
估计换旁人在这里,都要被吓死了。
可谁让曹兰香从小就是个胆大的呢,眨眼的功夫就强行稳住心神,脸上绽放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好。”
简单的一句打招呼,没换来任何情况的改变。
对面那野人发丝间显露出来的双眼,远比这黑夜还要漆黑。
曹兰香艰难地咽口唾沫,将心一横,急声说道:“我是来找你的,我想让你跟着我。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最起码能让你过的比现在好一点。”
这也算是曹兰香能给出来的最实在的承诺了。
可惜,对面那人还是一动不动。
这事整的,说都说不通了?
“那个,你,饿不饿?我这有馒头、瓜子、花生豆。要不,你先填饱肚子?”
事实证明,提前做点准备工作还是有好处的。
当曹兰香从口袋里拿出来个学校食堂的白面馒头之后,肩膀上的寒意瞬间消失,手里的白面馒头也跟着一起被那人抢了去。
狼吞虎咽这个词,估计是对那野人此刻吃相最好的诠释了。
曹兰香很开心,只要能知道眼前这野人需要什么,那就好办了。
忙不迭双手掏兜,把带来的瓜子、花生豆,各抓了一大把,慢慢朝对方靠近两步,递送过去。
“你慢点吃,不够的话,我还能再给你拿来。”
随着这声话音,“野人”的目光落在了曹兰香的手上。
看见瓜子的时候,对方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等看到那捧花生豆,一声好似从喉咙里爆发出来的怪异嘶吼猛然爆发出来,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挥舞过去。
花生豆满天飞。
曹兰香疼得捂着手腕连连后退。
“你有病啊,花生豆不比馒头好……吃啊。”
曹兰香一句话说到最后,变得低不可闻,只看见月光下,那野人好似发疯似的,认准掉落在地上的那些花生豆使劲去踩,全都踩得粉碎粉碎,就像是在面对人生中最大的仇人一样。
看到这里,曹兰香终于觉得自己莽撞了。
这分明就是个疯子啊。
一点花生豆而已,都能让其变成这样,天知道真的带出去之后,会不会抽冷子把她当花生豆给踩碎了。
不行,得走了。
曹兰香心中有了决定,小心翼翼地朝着墙根那边挪动。
她的动作很轻,就怕引起来对方的注意。
然而,距离院墙还有好几步远的时候,那“野人”突然就不动了,瞬间抬头,目光阴冷地看向曹兰香这边,吓得少女直挺挺站在原地。
下一刻,“野人”提着刀直冲过来。
刀刃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光,曹兰香张大了嘴,却喊不出声,只觉得自己年纪轻轻,竟然要把性命断送在这里,何其后悔。
她都绝望的准备闭上眼睛了,万万没想到,那野人却是从她身旁擦肩而过。
带着惊愕的目光追随过去,就看到那把剔骨刀认准墙根底下某处,猛然下劈。
一只刚冒头的大老鼠,估计是闻见了花生豆的香味出来觅食的,结果什么都没瞧见呢,就让刀背一下子劈晕过去。
野人有些兴奋,弯腰捡起来那只大老鼠,转身盘膝坐地。
一手刀,一手战利品,两手合在一处,宛若变魔术一般,竟是眨眼间将那只老鼠剥皮去脏。
这手段,神了啊!
曹兰香的双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那野人收拾干净大老鼠之后,第一时间竟是将那玩意儿朝她这里递了过来。
“这……给我的?”
那野人使劲点点头。
曹兰香有些头皮发麻。
“我,那个,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开什么玩笑啊,这玩意儿能生吃吗?
对方似乎是看出来她的想法了,直接起身,转手指了指前院某处,快步奔跑过去。
曹兰香愣神片刻,咬咬牙,紧忙追赶。
绕过来一道弯,一间独立于前后两院的小屋跃然入目。
刚才曹兰香也来过这里,只是使劲推了推门,没能推开,就走了。
看着那“野人”轻车熟路冲进屋的架势,曹兰香大概明白,估计是那时候自己就让对方给盯上了,只不过没发现而已。
进屋之后,视线更加受阻,曹兰香都快什么也看不见了。
偏偏那“野人”好像能看到所有东西一样,认准了墙边的桌子,拉开其中一层抽屉,直接拿出来盒火柴。
呲啦一声,火柴的亮光,照映了周围的一切。
借着微弱的光源,曹兰香下意识的扭头看向四周,就是想看看这“野人”生活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谁知这一眼看过去,她的脸色瞬间无比苍白,吓得双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九六六(终)
曹兰香发誓,她此刻所看的一切绝对是这辈子最恐怖的景象。
小小的屋子里,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动物的皮。
老鼠的最多,其次是蛇皮,其他的还有麻雀、兔子、野猫,最大的一张是土狗的,就挂着对着门的那面墙上,别提有多恐怖了。
如果单纯是皮,还不至于把曹兰香吓瘫。
关键是目光下移之后,就可以看到周围床头上、桌上、柜子上,摆着数不清的骨头架子。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些骨头应该都是和墙上那些皮对应起来的。
试问这世界上有什么人,在利用这些野物充饥之后,还有心情和精力,将骨头全都拼接回去原本的模样。
好吧,如果说,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
那曹兰香觉得,挂在东边书桌墙上的那副人体穴位图,才是真正细思极恐的物件。
那是唯一能挂在墙上的根本上是死物的东西。
可越看越觉得,这是在等待着来自于活物的某样东西去顶替。
曹兰香又看看“野人”手里的那把剔骨刀,不自觉的抬手抓住了自己的衣领。
那一瞬间,她想到的是,这人不会是吃饱喝足之后,把她也变成墙上挂的、桌上摆的那些物件吧。
她想跑了,但刚爬起来,没等转身呢,那“野人”一个箭步冲过来,直接挡住了她的去路,挥了挥手里的刀,直接指向床铺的位置。
曹兰香艰难咽口唾沫,小脑袋瓜从未有过的急速开动思考,最终思考出来的结果,就是老老实实后退几步,乖乖的坐在了床边上。
“那个,你,你吃多少能吃饱啊?要不,我先回去给你弄点吃的来。你要留下我也就是几顿吃的,放我走,我能顿顿给你吃的。”
曹兰香竭尽全力想要换取个活命的机会。
可那“野人”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就带着一种开开心心的感觉,直接在屋子里架起来了炉子,做锅烧水。
这是要煮着吃?
那这口锅也太小了吧。
呸呸呸,想什么呢!
曹兰香使劲晃晃头,将脑海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
只因为,她看到那野人很是开心的样子,将之前抓住的那只大老鼠洗刷干净,皮挂在了墙上,肉搭在了桌边。
这架势,应该不是要吃她了。
可下一刻,那人竟然又朝着她走过来,站在对面半米处,借着微弱的火光,定定地看了她好久,直到锅里发出水烧开的声音,“野人”才一步向前,蹲下身子,伸手进床洞子底下,拉出来两个鼓鼓的小布袋。
布袋口打开,里面全都是干巴巴的东西,看着好像是草药。
野人小心翼翼伸手,分别取出来一丢丢,转身回去,将取出来的草药连带着少许盐巴一起塞进老鼠空掉的肚囊里,随后马上绑住开口的肚囊,直接整只扔进锅里面。
再之后,那人就是在锅前席地而坐。
屋内安静下来,两人谁都没再说话,只是看着锅里煮着的鼠肉。
最先沉不住气的肯定是曹兰香,她只想着来这里收拢个人,没想到还被留下共进晚餐了。
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咳咳,那个,你,你叫什么名字?”
曹兰香试探着发出询问。
那人没说话,甚至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你不会说话吗?”
“哑巴?”
“我叫曹兰香。”
“我今天来……好香啊!”
曹兰香自言自语不下去了,只因为随着那口锅里逐渐冒出来的热汽,一股浓浓的肉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想她曹兰香其实从小也是吃过不少好东西的,就凭曹业生曹四叔的看家本事,她想吃什么美味吃不到啊。
但从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样,那香味使劲勾动她的食欲。
“你怎么做到的?怎么会这么香?呀,是不是这些草药?”
说着话,曹兰香完全忘记了自己来这是做什么的,对那床边地上的两袋子不知名草药充满了好奇,下意识伸手要去拿。
谁知,她的手还没触碰到袋子口,那人蹭的下蹿了过来,横臂阻拦。
“你干什么?”
曹兰香有些不开心,不就是草药吗,碰一下能怎样。
而对方却是使劲朝她挥手,做出个掐脖子歪脑袋吐舌头的动作,手忙脚乱将那两个小布袋塞回床底下。
“你意思是,这些草药有毒?”
那人猛力点点头。
“有毒你用来煮肉吃,不怕死啊?”
那人又使劲摇摇头。
好吧,这交流真的很费劲。
当然也没有更多的交流,那人转身回去,拿起来一个脏不拉几的勺子,在锅里搅动了几下,便是根本不管烫不烫手的,直接将锅里的肉捞了出来。
麻绳解开,里面的料抖掉。
又是那把剔骨刀伸进去,分分钟从内里刮下来一层黑漆漆的东西,随手在破棉袄上擦干净,又提起来,刷刷几刀分下来两根肥嫩的后腿朝曹兰香递了过去。
肉香扑鼻,曹兰香使劲忍着,想到了那些料有毒,也想到了对方的手和刀没洗过不干净,但是就没想到自己抵抗美食诱惑的能力实在是太差了。
最后还是没忍住,伸手接过来。
“嗯,真香,好吃!”
发自内心的由衷感叹。
然后是终于再次听到了那人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在笑,却比夜猫子哭还难听。
曹兰香恐怕根本没想到过,她这趟养安堂冒险,竟然是在和那个野人共进晚餐的过程中渡过。
当一只老鼠被两人分食干净,眼看着那家伙又低头开始摆弄剔下来的骨头,准备复原了。
曹兰香微微叹了口气,心中明白,是该她走的时候了。
“我,我要走了。”
这话出口,那人停下了手中动作,转头看过来。
曹兰香辨识不清楚其目光中的情感,只能试探着问道:“我给了你馒头,你请我吃肉。那,那我们算不算是朋友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人竟然微微点了两下头。
曹兰香顿时喜笑颜开。
“好,朋友,那我以后还来找你。不过,我也问你,既然我们是朋友了,那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你会不会帮我?”
对方这次没怎么犹豫,再次点头。
曹兰香彻底舒心,完全是激动之下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好,那你记住啊,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你一定要帮我。”
对方低头看着曹兰香抓住他胳膊的手,长久的没有说话。
曹兰香没想那么多,到此刻,她今天来这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哪怕不能把这人带出去,还不能将欺负她的人带来这里吗。
起身迈步向外走,走到门口了,又回头看过来。
“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啊?你不会说话,那你会不会写字。能不能写下你的名字,我也知道怎么称呼你,总不能一直喊你朋友或者野人吧?”
这句话一出,那人仰着头思考了片刻,直接去到桌边,拉开一层抽屉,竟然从里面找出来一支钢笔和一个小本本。
作势低头要写什么,曹兰香也好奇地探头看过去。
眼看马上就要落笔了,突然间,外面猛然传来咚的一声震响,像是有人扔东西进了院里,砸翻了什么。
已经平静的“野人”再度爆发,拎起来锅,扣过去,锅里的水浇灭了炉火,让整个房间陷入黑暗,唯独只有他那把剔骨刀再次反射出寒光。
眼看这人马上冲出去,外面一声呼喊随即传扬过来。
“兰香!”
就是这一声,让曹兰香终于想起来,外面还有她留下的两个人呢。
“别怕,那是我同学,他们来找我的。我这就带他们走。”
曹兰香可不想因为这事,影响到她和眼前这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急匆匆向外奔跑。
一路赶回后院,就看见虎妞攀在墙头上,急忙大声呼喊:“我来啦!”
“呀,兰香,你怎么这么长时间啊。洪卫民回来啦,还把你男朋友也一起带回来了,都去学校后操场了。”
“什么!”
曹兰香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好了。
快步前冲,伸手去够虎妞。
“快拉我一把,快回学校!”
“兰香你跳……啊,野人!”
墙头上的虎妞想伸手拉曹兰香,谁知一眼就看到了后面追着曹兰香跑出来的野人,吓得这姑娘直接一个仰头摔了出去。
曹兰香心里着急,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一张小纸条塞进了她的手心。
随后就是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她整个人托举起来,直接送上墙头。
一切发生的实在是太快了,等曹兰香骑坐在墙头上稳住身形,再回头,哪还看得见“野人”影子。
顾不得考虑那么多,随手把小纸条揣进兜里,跳跃出去,朝着县中学方向撒腿就跑。
“快点的!回去救人!”
有些纤瘦的身影渐行渐远,养安堂后院的墙头内,一双浓密发丝之间显露出来的双眼,定定看着那个身影好久好久。
……
深夜了。
回祝口村的大路上,曹安堂推着自行车,看看左边鼻青脸肿、垂头丧气的徐宗鑫,又看看右边默默前行、很是乖巧的曹兰香,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经历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急火燎地赶去县中学,想要把徐宗鑫救回来。
谁知等到了地方,被几个孩子阻拦了好一会儿,然后就看到曹兰香搀扶着徐宗鑫从学校里走出来。
徐宗鑫自己也是懵懵的,被人带去之后,暂时关在了一间教室里,本想着即将面对苦难折磨,结果却是曹兰香开了门,把他带出来。
而曹兰香自己的说法是,那些人都走了,她偷偷跑去把徐宗鑫救出来的。
整个过程听上去无比诡异,曹安堂想了,那个洪卫民表现得很是豪横,怎么会轻易让曹兰香一个小丫头就把他们抓去的人给带出来了呢。
估计,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就在他身边的这个看上去好像变成乖宝宝一样的曹兰香,从今晚过后会变成县中学里多么炙手可热的“人物”。
路过祝口村村头,曹安堂将脑海中杂七杂八的想法彻底抛开,语气略微严肃地说道:“兰香,你先回家,我送徐宗鑫同学去王家村。记住,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以后别大半夜的到处乱跑。就算是在学校里也不行,听见没。”
“听……要你管啊!”
曹兰香没好气地白了曹安堂一眼,转身过去,摇了摇徐宗鑫的胳膊。
“宗鑫,别怕,这次回来,估计那些人再也不敢来找你了。我先回家了,等明天再去找你。”
说完这句话,曹兰香蹦蹦跳跳去往村里。
曹安堂和徐宗鑫面面相觑,也不多言,继续前行。
两人都走了好久了,祝口村村头这边,曹兰香探头探脑出来,脸上绽放出狡黠的笑容,随后就是伸手一掏兜,拿出来了“野人”给她的那张小纸条。
借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定睛一看……
“什么嘛,钢笔都没墨水了,还写什么写啊。”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一九六七(始)
1967年春。
祝口村外桃花香。
村头生产社里,曹安堂将一尊伟人雕塑摆在正屋的桌案上,随后又是一个小红本本摆在雕塑前,后退两步,立正敬礼。
刚一转身,就看到一群小年轻排着队迈步走进大门,分散开去,好像在寻找谁。
其中领头的一人进了正屋,上下打量曹安堂几眼,鼻子里哼一声:“有人举报你们这里藏着特殊人士,老实交代,有没有?”
曹安堂都懒得看对方一眼,昂头看天,语调平和说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你……行,我们今天就是来调查的。我劝你最好主动交代,别让我们发现问题,到时候没你的好果子吃!”
曹安堂微微皱了下眉头,侧身让开了身后桌案上摆放的雕像,震声回应:“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对面那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却又不好发作,就那么沉默着,直等到一声声“没找到”的汇报传扬过来,他才恶狠狠瞪了曹安堂一眼。
“行,这次就到这,你最好一直老老实实的,别想着暗中搞小动作!”
曹安堂冷笑连连,直接转身背对对方,张口一句:“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对面那人气得牙都快咬碎了,但最终也只能是冲着桌案上的雕像恭恭敬敬行注目礼,随后转身走人。
等人都走远,彻底离开了。
曹安堂才赶紧朝着后院那边奔跑过去,确定没什么其他人在这里逗留之后,才弯腰,赶紧把后院一口大水缸挪开,显露出后院的递交入口。
木板拉开,最先看到的就是一脸憔悴的徐宗鑫。
“徐同学,你们快上来吧,那些人走了。”
这句话引来地窖下面大片的叹息声。
曹安堂伸手去拉徐宗鑫,然后就可以看到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不断出现。
曾经出演过县文艺话剧表演的小高、曾经对待工作一丝不苟的青年知识分子张恒、曾经与冯刚教授一起主持过县里扫盲工作的陈发,还有……曾经和曹安堂一起并肩工作过的常动。
这些人一个个出来,其他的好还说,年轻人,都受得了。
唯独常动,单单是从地窖下面爬上来,都累得气喘吁吁。
“安堂同志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唉,我要是知道就好了。行了,最起码今天算是躲过去了。赶紧都去新王家村那边休息休息吧。我早让砖生在李杨村岔路口上盯着了,要是再有人找来,砖生随时会去通知你们。”
有些话多说无益,倘若能这么一直躲躲藏藏,其实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众人连声道谢,小高和陈发搀扶着常动向外走,谁知,这才刚去到连廊那边,常动嗷的一嗓子怪叫。
“有人,外面还有人!”
说实话,外面的情况没吓到大家,这常动的应激反应把大家吓得不轻。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常动这胆小的劲估计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曹安堂来不及细想太多,加快脚步冲过去,抬眼顺着连廊看向前院大门外,就看到一个提着竹篮的妇女在生产社外面来回徘徊。
看清楚没再有其他人,曹安堂真想指着常动的鼻子,骂他谎报军情。
但有些事情,不得不防。
“都在这别动,我出去看看。”
说话间,曹安堂快步跑出去,距离越近,越觉得奇怪,只因为这整个祝口大队那么多人,他全都叫得上名字,唯独眼前这个妇女相当的陌生,明显是外地来的。
话说,这种时候,怎么还会有外地人来这里?
“干什么的?”
带着点警惕心,曹安堂站在门堂里厉声发出询问。
那来回徘徊的妇女明显被吓到了,使劲缩了缩脖子,后退几步。
“俺,俺找人。”
“找谁?”
“俺找一个叫曹安堂的。”
“嗯?”
曹安堂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打量了那妇女好久,也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对方。
“我就是曹安堂,你找我什么事?”
“你?你真是曹安堂?”
“不信的话,可以四处打听打听,整个县城现在你也找不出来第二个叫曹安堂的。”
不清楚眼前这妇女的身份,曹安堂也只能尽量地表现强势一点。
而那妇女却没有了最开始时的战战兢兢姿态,兴奋地往前迈两步,急声问道:“那你认不认识王成水和李芸燕。”
听到这两个名字,曹安堂的心猛然震了一下。
“认识,他们怎么了?”
“认识就好,那俺就找对了。俺是从青岛来的,他们让俺来找你,这里还有给你的信。”
说着话,那妇女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直接递送过来。
曹安堂下意识接到手中,信封上什么都没写,正打算把信封拆开的时候,突然就看到那妇女把手里的竹篮往平地上一放,扭头就跑。
“哎,你站住!”
“送到了,俺就走了,有啥事你去找王成水和李芸燕去,别找俺。”
说实话,一妇女同志跑起来,真不怎么快,曹安堂要是想追,那也是多迈几步的事情。
可就算是追上那妇女又怎样,对方明显是不想说太多,还不如直接看手里的信来得实在。
心里这么想着,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只是看抬头的笔迹,曹安堂就很确定是李芸燕的手笔。
“安堂同志:
见字如面。
情况复杂,不宜多叙,简言达意,愿君知晓。
青岛之局势变幻莫测,我与夫君不幸卷入其中,前途茫茫,未来不可期。我夫妻二人之近亲皆受牵连,久经思考,唯有将所有希望寄托于安堂同志。
未曾提前告知,万望海涵,实则百般无奈,否则也不会出此下策。
吾二人幼子文宗刚过百日,便交托姨母送去安堂同志处,只求幼子不受任何煎熬苦难。
安堂同志乃我夫妻二人最为敬重、信任之人,亦是最为值得托付之人。
若他日情况好转,我夫妻二人必定登门拜谢,一生报安堂同志之恩情。
若我二人不幸罹难,安堂同志可瞒过一切,令文宗转姓为曹,永不受我二人拖累,继为安堂同志亲子。
在此,我二人跪谢承情,永生永世,感恩戴德。
……”
一封信,最后的落款也没有写。
可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信里的内容令曹安堂整个人头皮发麻,一个箭步冲出去,弯腰蹲在刚才那妇女放下的竹篮前。
篮子上盖着块笼布,笼布上绣着几个字,是日期和一个小小的“王”字。
曹安堂颤抖的手,轻轻掀开篮子上虚盖着的笼布。
一个熟睡中的婴孩,跃然入目。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九六七(起)
天黑了。
祝口村中间的砖瓦房里,孩子的哭闹声震天。
曹安堂在堂屋里急得来回转圈,付粟锦使劲安抚哭闹的婴孩,试图喂点水奶却怎么也喂不进去。
砖生和曹兰怡站在门口朝里面观望。
丰生和曹兰芸围在母亲身边,小曹兰芸还时不时问一句:“娘,什么时候又给我们生了个弟弟啊?”
曹安堂有些急火攻心,使劲挥挥手。
“砖生,带弟弟妹妹去西屋,别在这围着。”
“哦。”
砖生点点头,过来牵弟弟妹妹的手,走出门口了,猛的回头:“爹,这个弟弟是咋来的?”
“问什么问,回头再告诉你!”
曹安堂没好气的一声训斥,砖生缩了缩脖子,赶紧拉着弟弟妹妹跑去西屋。
随着几个孩子离开,院门外乱糟糟的脚步声传来。
老曹家几兄弟连带着嫂子弟妹他们,全都陆陆续续进屋。
猛子进门开口一句话。
“安堂哥,都找过了,找不到送孩子那人。估计是早就去别的地方了。”
听到这话,曹安堂使劲掐了掐眉心,即便猜想到是这种结果,可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那边何君君和安良嫂、安俭嫂他们也凑到了付粟锦的身边,几个女人一起哄孩子,轮流抱过来一个遍,就是哄不住。
安良嫂急得直拍大腿。
“呀,孩子太小,这水奶喂不进去啊。赶紧想想,村里还有谁家是刚生孩子没多久的,快……”
话没说完,曹安良那边直接开口打断:“快什么快,这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不是李芸燕李主任的孩子呢。”
安良嫂急了:“不管是不是,那也不能看着孩子这么饿着啊。”
屋里乱糟糟的,曹安堂更觉得烦躁,猛的一拍桌子,直接止住了所有人的话语,
可他自己张了张嘴,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来话。
最后就是闷闷地往椅子上一坐。
“不用想了,那封信我和以前李芸燕写给我的信对比过,肯定是她的笔迹没有错。这孩子也肯定是她和王成水同志的,要不然也不会点名道姓的送到我这里来。呀,粟锦你快想想办法啊,能不能让这孩子别哭了!”
孩子哭闹得,让曹安堂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分析。
付粟锦同样着急,她要是有办法,怎么可能让孩子哭闹这么久。
院门外,逐渐的人群汇聚,以前的老祝口村人大都听到了消息,但也是一知半解的不明白具体过程,只知道是李芸燕李主任的孩子给送来了。
“说实话,咱们这年纪的了,能再生个孩子不容易啊。”
“就是啊,那么远从青岛给送来的,这是得出了多大事,遇上多大的麻烦呢。”
“那孩子咋越哭越没声了,可别好不容易送到了,再给饿没了。”
“闭嘴吧,别说那种话!”
外面乱糟糟,引得屋内又是新一轮的吵嚷。
曹安堂只感觉脑袋都要炸了,突然间,外面的喧闹声音更大,随后就是个纤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门内。
“安堂叔,咋回事,是李主任的孩子吗?”
“大妮子?你怎么来了?”
曹安堂看着突然出现的老罗家大妮子罗婕,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发懵,旁边一众女眷可是没闲着。
安良嫂又是一拍大腿,赶紧从付粟锦那把孩子抢抱过来。
“大妮子快点的,是李主任家的孩子,赶紧给喂奶。你说说,我们这群人,咋就忘了你才刚生过孩子啊。”
也许很少有人能够理解罗婕对李芸燕的感情,当年要不是李芸燕来这里,罗婕都不知道自己会叫什么名字。
所以在祝口村人到处找人,简单地传出去一点消息之后,罗婕直接从葛家庄那边赶了过来。
孩子抱在怀中,原本已经有些微弱的哭声再次变得洪亮。
罗婕稍稍一愣神,便是毫不犹豫冲进里屋。
众多女人跟了进去,时间不长,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孩子哭闹,总算是平息了下去。
这下子所有人脸上焦急的神色都消失了。
曹安堂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宽心的笑容,但是这笑容只有一瞬间,就再度僵住,随即快步去到院里,冲着外面高声呼喊:“各位村里乡亲,今天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也都记得李芸燕李主任,那我不说别的,就经明白一点。这孩子送来了,信上连个名字都没写,那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孩子是谁的。大家都把这事憋心里,谁都不准往外说。万一要是哪天再出了事,到时候……”
话说到这,曹安堂微微沉吟了一下。
“到时候,大家都别怪我曹安堂翻脸不认人,不记着咱乡里乡亲几十年的情意!”
这话说的够狠的了。
院门外众人却一点没觉得怎样,纷纷高喊:“安堂,你就放心吧。这事俺们肯定不乱说。散了,都散了。”
说话间,众人纷纷散去。
尽管都是种地的庄稼户,可大家也知道现在外面的情况,很明白有些事情可能关系到人命,谁也不会做那害人的事情。
曹安堂转身回了屋,焦躁了一天的心终于获得短暂的宁静,拧着眉头仔细思考了好久,猛的抬头看向周围。
“猛子,两位哥哥,你们喊上嫂子弟妹赶紧回家。打今起,暂时先不要来我家了。”
“啊?安堂,你这什么意思?”
“听我把话说完,这事不是小事。李芸燕的信,我不能给你们看,看了你们也未必能明白情况。都听我的,赶紧回家去。就当是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别的我不多说了,要是再有其他情况,我让砖生去找你们,但谁也别主动上我家来。”
曹安良、曹安俭和猛子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留在这就是想帮忙的,谁知道曹安堂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的决定。
“猛子,还有个事。你现在就去找王大叔和长剑大哥,从今晚上开始,队里的工作全都是他们两个轮流负责,我不再是祝口大队的支书。你别打断我,我这么说是有原因的。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仅限于咱们几个知道,要是有外人问,你们就这么回复。没人问,那就算了。”
曹安堂越说越离谱,对面三人直接傻了。
“呀,别愣着了,快回家吧。兄弟我第一次赶你们出我家门,别记恨这事就行了。”
“安堂,你……”
曹安良年纪最大,似乎还想说什么,旁边曹安俭赶紧拉了他一把。
“安良大哥,听安堂的没错。这不是计较的时候,咱赶紧回去,也是帮安堂少些麻烦。”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老曹家几兄弟送走了。
等屋内彻底安静下来,付粟锦从里屋走出来,轻轻抓住了曹安堂的手。
“大妮子哄着孩子睡呢。安堂,你跟我说,这事怎么办啊?”
看着爱人投过来的殷切询问目光。
曹安堂闭目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孩子,一定要养。我,也要去一趟青岛!”
第二百三十章 一九六七(上)
夜深了。
砖生和老罗家小妮子罗芳一起去了趟葛家庄,把罗婕的孩子给接了过来,就这样罗家“罗解放”姐妹一起暂住在了曹安堂的家里。
幸亏是有三间大砖瓦房,要不然事情真的不好整。
孩子算是暂时安顿了,可曹安堂的心无法安顿下来。
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一根烟接一根地抽着,已经很久没发愁过得曹安堂看上去比当年整个大队快揭不开锅的时候都要崩溃。
直到某一刻,一双手从身后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帮他揉捏几下。
曹安堂的表情舒缓许多,扔掉手里的烟,长出了一口气。
“粟锦,对不起,又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了。”
“没事,安堂,咱俩一起到现在,还有什么事没经历过。我就是有些担心,你说李芸燕他们两口子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唉!肯定不是小事就对了。那年抓张格民的时候,咱虽然是在南边,可后来也听人说起过。王成水同志有很多立功表现,早就比我强上好几倍了。李芸燕那边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凭她的工作能力也绝对不是普普通通的工作同志。可你看看今天那封信上是怎么写的,这都有可能性命攸关了。这青岛大城市现在是啥样,咱在这个小县城里是真的没法想啊。”
曹安堂长声叹息,忍不住又去桌上拿烟,可想了想,手收回来,落在肩膀上,轻轻抓住了付粟锦的手。
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付粟锦的心直接提了起来。
“安堂,你真打算去青岛?”
“得去!”
“可你去了能干什么啊?”
“就算是什么都干不了,也得知道出了什么事啊。”
两口子再度陷入沉默。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冷不丁的就感觉后脖颈上一凉,急忙起身,直面付粟锦。
“粟锦,你哭什么啊?”
“我,我知道肯定又拦不住你,我就是担心。担心你这一去,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我就是去看看情况,绝对不会做任何其他事情的。你当我还是二十出头的楞头小年轻啊。我不傻。”
曹安堂轻轻擦拭着爱人脸上的泪水。
“粟锦,砖生大了,家里要是有什么事,他也能帮忙了。我仔细想了想,坐火车来回的话,顶多也就是一周左右。这段时间,你也哪都别去了,好好在家待着。”
听到这话,付粟锦眼中的泪水止住了,可脸色变得更加黯淡。
“我现在就算是想出去,也没地方去了。这些日子也就是在家里教教砖生和兰怡,队里那些上小学中学的孩子,有几个肯学的也愿意跟过来。前两天,王大叔还找我商量了一下,说是把大队里的孩子都给拎回来,不让他们在外面到处乱窜了,直接把咱大队以前开的学校重新弄起来。可你说,现在这些孩子,还能有多少心性稳当的。”
“是啊。以前我觉得黑蛋那小子是最能闹翻天的,比孙猴子还能闹。现在看,好嘛,黑蛋真是比谁都乖。”
曹安堂唏嘘不已,难免想到了早已经离开家乡五六年的黑蛋和二愣子。
这俩孩子经常会写信回来,信中常常报喜,让安良哥和安俭哥两家人很是欣慰,只是迟迟不见他们说回来的事情。
曹安堂也跑去县里给连成根那边打过几次电话,问到那俩孩子的情况时,全都是好消息,偏偏就是不说把孩子给送哪去了。
时间久了,曹安堂难免担心,万一要是那俩孩子回不来了,可怎么办?
以前也只是感觉这种担忧很可笑,但现在,怕是情况很不好了。
思绪飘飞,等再回转的时候,就听见付粟锦轻声一句话。
“对了,安堂,我前两天又瞧见兰香去找徐宗鑫了。我还听说,那丫头进了县革委会工作。”
“工作?那小丫头片子才多大点啊,就工作了?”
曹安堂满脸惊愕,但很快又使劲摇摇头。
“算了,现在想那些也没用,关键是眼前这事得先弄明白了。粟锦,你也别担心了,我这趟是一个人出门,不管去了哪,我一个种地的,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走,先休息,明天我就走。”
两口子牵着手回了东屋。
堂屋里屋那边,传出来几声孩子的哭闹,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
天亮了。
所有人都才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曹安堂已经拿着去往济南的火车票,迈步上了车。
原本去青岛是有直达列车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曹安堂能买到的只能是去济南的票,再从那里倒车。
车票什么的无所谓,关键是能到地方就行。
怕的是,到济南如果还买不到票,那才麻烦。
这世上有些事情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当曹安堂下了火车,都没心情仔细看看济南的火车站什么样,就跑去售票点的时候,得到的结果就是……
“今天去青岛的,没票了,也没车了。”
“那什么时候有?”
“你等明天再来看看吧。明天要是没有,那就一直都没有了。”
售票的同志随口一句话,弄得曹安堂脑袋懵懵的。
火车都是天天开的,哪能往后一直都没有了啊。
可惜问再多也问不出来其他的结果,只能是孤零零地在火车站周围来回转悠。
这是曹安堂第三次来济南。
第一次是二十年前,那个时候的他是扛着攻城梯进的城,都不曾好好看看这座历史名城,稍作休整之后,就随着队伍直奔莱芜。
第二次是十年前,和一群优秀的同志坐着小汽车,追随者伟人的脚步来到这里,也是不曾好好看一看这座城市就带着兴奋的心情回去了。
这次来,他独自一个人,却没有任何好心情看看这座对于他而言有着特殊意义的城市。
只是在车站前的大街上要了碗甜沫,就着俩油旋,算是填饱了肚子,便缩在售票点附近的墙根底下,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夜里的火车站很是冷清,曹安堂依靠着墙壁,睡得很不踏实。
突然间,车站钟楼上的探照灯猛的亮起来,给站前广场照亮了大片地方。
曹安堂猛的睁开眼睛,就听见踢踏踢踏脚步震动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他慌张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睛看向声音的来源处,片刻之后,就看到了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特殊一幕。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一九六七(下)
有人。
很多人!
人山人海,完全看不到边的人群队伍。
几乎是眨眼之间,整个站前广场就被挤满了。
曹安堂都来不及从震惊的状态回过神来,就听见身后的方向同样传出大片的脚步声。
大路上来了人,周围的小巷子里同样有数不清的人在朝这边汇聚。
黑夜里,即便是有钟楼顶上的探照灯照耀,可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根本就看不清任何具体的情形,只能隐隐感觉到来火车站这边的人好像分成了两个阵营。
曹安堂站在原地不敢乱动,就算是他临来前在火车上听人聊天说起来过那些大城市的情况,早就有了点心理准备,可还是有点迷茫。
眼前这架势,说那些人都是来坐火车的,那肯定不可能。
倒是隐约间听到有些人高声呐喊着来这里迎接谁。
就在他考虑着要不要暂时离开这里,避免卷入到某些特殊事件当中时,一声呵斥突然从右后方传来。
“喂,干什么的!”
曹安堂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上,刷的下扭头看过去,单手握拳,做出来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的动作。
而眼中所看的是一名穿着工厂工作服的青年。
对方青年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曹安堂几下,皱皱眉头喝道:“问你呢,干什么的!”
“我,买票的。”
“买票?这么晚了,买票去哪?”
“去,青岛。”
“呀,你要去青岛?”
话说到这,对面那青年紧皱的眉头突然间就舒展开了,上前两步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觉急声问道:“同志,你是不是想去青岛迎接王总长的?”
“王,总长?”
曹安堂抽了抽嘴角,实在是不明白这个称呼的含义,对面那青年好像根本没考虑太多,无比开心地笑道:“同志,你恐怕还不知道吧。王总长今晚上就会坐火车从青岛过来了。不仅是王总长,还是千千万万和我们一样拥有者崇高革命理想的青岛同志一起过来。你啊,去迎接都没赶上迎接的队伍,现在正好加入我们欢迎的队伍吧。来,这个拿着。”
说话间,那人举起来一根好似小彩旗一样的物件,上面写着“热烈欢迎”的字样,递送到曹安堂的面前。
曹安堂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立刻伸手把那东西接过来。
“谢谢同志,我这正要找人要一个这个呢。”
“好,同志,走,我们一起去前面。”
那人举起来手中剩下的小彩旗,高高举过头顶,瞬间融入喧闹的人群,似乎压根没理会曹安堂会不会跟上来,甚至可以说都没考虑那些,在那人看来,大家都有着一样的思想,曹安堂怎么会掉队呢。
请原谅,曹安堂是真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搞欢迎仪式的。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手里那张小彩旗,原本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许多。
话说,这东西也算是个“护身符”了吧,拿着这东西在手,最起码不会有人来赶他走……等等,不对,好像还忽略了点什么。
要知道,来这里的可不是一拨人,刚才他遇见的那个是欢迎的,那另外一方的人是做什么的?
想到这里,都容不得曹安堂继续想下去,突然间的,又是一声呵斥从左后方传来。
“喂,干什么的?”
曹安堂惊得猛的一挺腰板,绝对是飞快的速度将那个小彩旗卷好塞进了袖口里面,随即转身便是从怀中掏出个小红本,高声呐喊:“踏破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我在这……看风景的。”
说话的同时,也看得清楚,这次出现的人脸上带着点稚嫩的感觉,明显还是个学生。
似乎是曹安堂的喊话很有用,那人原本警惕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在这里,看风景,好!但是有人要阻挡我们看着大好的风景,同志,你说怎么办?”
曹安堂哪知道怎么办啊。
只能是绞尽了脑汁,极快的速度呼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这话说的,好像有点让对面小年轻激动得浑身颤抖了一下。
“同志,太对了,我们就是要反抗。来,拿上这个,一起加入到我们的队伍里来!”
说话间,那人迈步上前,直接将一张白底黑字的小布条幅递到曹安堂手中。
“走,我们一起为了胜利!”
大声的呼喊之后,这小年轻也和之前的青年一样,昂首阔步融入到人群之中,也是没管曹安堂会不会跟上。
曹安堂则是长出了一口气,擦擦额头的冷汗,低头看那张小条幅,顿时就觉得一阵阵后怕。
只因为上面写着,“强烈抵制”!
这下子好了,“热烈欢迎”有了,“强烈抵制”也有了。
这两样东西,用好了是护身符。
当然,用不好的话,那就是催命的。
这整整上半夜,曹安堂过得心惊肉跳,时不时的都会有人走过他的身边,他都得战战兢兢的看清楚了来人手里拿的是什么,才敢亮明自己的“身份”。
到最后,情况复杂到什么程度的呢。
那就是整个车站前都挤满了人,连曹安堂落脚的这售票点附近墙根底下都挤得人挨人之后,他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压根就分不清楚谁是谁了。
还好,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当东边天际一丝鱼肚白泛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人用大喇叭高声呼喊了一句:“青岛的火车要进站啦!”
这声话音刚落,震天的欢呼和呐喊此起彼伏,人潮涌动,全都是奔向出站口的方向。
曹安堂总算是等着这样的机会了,一只手强撑着身边的墙壁,装作往前走的架势,实际上就是在努力地错开身后拥挤过去的人,试图后退离开这里。
就眼前这架势,不等所有人都散了,他也别想买到车票。
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这里人多的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能不被挤着往前走那都得拼尽全力,向后退谈何容易。
就在他感觉不受控制的,要被人挤得彻底远离支撑用的那处墙角时,突然间,一声娇滴滴的呼喊在这喧闹中显得无比突兀。
“啊,我的鞋子!别挤……”
话都没说完,就看到一名年轻女孩,被人挤着直接朝曹安堂这边摔过来。
脑袋眼看要撞在墙角上,那还不打紧,疼一阵就好了。
但是真要摔倒在这地方,天知道会不会被人给踩成肉饼子啊。
曹安堂手疾,极快的速度转身,直接用肩膀使劲扛开那些带着异样情绪使劲往前冲的人,另只手就是直接伸过去抓住那女孩无意识挥舞的手臂,随后使劲往上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