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一九五四(巧)
“成了!”
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曹安堂扭头冲身边的付粟锦笑笑。
只可惜,这微笑没能换来任何回应。
付粟锦坐在房顶上,双手托着脸颊,痴痴地看着天空。
曹安堂顺势看过去,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明媚皎洁。
“曹安堂,你说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吗?嫦娥美不美?”
付粟锦轻声一句问话。
曹安堂憨笑着挠挠头,也坐了下去。
“不知道。可能会有吧,也可能和付老师你一样美。”
天知道,那一刻的曹安堂怎么就能说出来这种话语。
付粟锦微微低了下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我哪能比得上天上的仙女。”
话是这么说,可哪一个年轻姑娘不喜欢被人夸赞的。
再次抬头时,脸上挂着微笑,轻声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曹安堂,你打算怎么过?”
“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吗?中秋节。唉,这都多少年没过中秋了。”
小的时候,逢中秋,母亲都走几十里路去县城包二斤白糖回来,拌点花生碎,外面裹上和好的棒子茬面,做几个窝窝头月饼,香甜可口。
但是后来……唉!
“当兵的时候都不知道有没有明天,谁还想着过节。后来退伍回了家,一年年的眨眼就过来了,别说八月十五就算是正月十五,一个人过也没啥……等等,十五!明天是十五了?”
也不知道曹安堂想到了什么,声调猛然变高,人也是唰的下站起来。
这一下弄得付粟锦也很是慌张。
“曹安堂,怎么了,明天就是十五啊,有什么事吗?”
“有……没,我就是想起来,县里每月十五开大会。呵,就算是开什么也和我没关系啊。”
曹安堂好一阵心情低落,摇头叹息好几声,却又很快调整好情绪,转眼看向付粟锦笑道:“付老师,明天中秋节了,你不回家过节吗?”
“不回了。”
“为什么啊?”
“因为我要工作啊。祝口村的扫盲工作才刚开始,不能第二天就因为过节中断了吧。我来的时候,可是跟我们那位冯刚教授做过保证的,不完成祝口村的扫盲任务,坚决不退。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村里有一个人想要识字,我就当好这个老师,上好每一堂课。”
付粟锦坚定的神情,没有半点虚假。
曹安堂猛力点点头:“付老师,谢谢你,我替我们全村谢谢你。你放心,无论遇上什么困难,我都坚定支持你的工作。”
“真的?全力支持我?”
“没错,全力支持!”
“那好,曹安堂同志,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明天,能不能帮忙弄点白糖回来啊。我想做点窝窝头月饼吃,过节总要有过节的样子。”
“付老师,你还会做窝窝头月饼?”
“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会做的比这个多得多呢。”
“哈,哈,不用太多,窝窝头月饼就够了。”
曹安堂大笑起来,就在屋顶上,啪的下一个立正。
“报告付老师,我明天一早就去镇上买白糖,保证将你需要的东西安全送到你手中。”
买点白糖而已,让曹安堂整得好像什么艰巨任务一样。
付粟锦不由得笑出声,就要起身学着曹安堂的样子立正站好给出回应,谁知,手臂一挥竟打在了空掉的浆子桶上。
叮当当小桶顺着房顶斜坡滚下去,好巧不巧砸在只留下最后一点架在房檐的梯子上。
这就像是冲垮堤坝的最后一股水流,引发更大的变故。
蓄势了好久的梯子,终于在这时候如愿以偿,嘭的声翻倒在地。
付粟锦傻眼了。
曹安堂也是愣怔片刻,赶紧爬到房檐边上探头往下一看。
得嘞,那梯子真是一点退路都没给留下。
不过……
“大妮子呢?付老师你看见罗婕大妮子了吗?”
“呀,罗婕妹子没在下面吗?”
两人刚才聊得忘乎所以,竟是将一个大活人忽略得一干二净。
这下好了,梯子翻了,总不能站房顶上喊救命吧。
“没事,没事,付老师你先在这别动,我找个矮点的地方跳下去,再接你。”
“哎,曹安堂你……”
付粟锦话都没说完,曹安堂已经顺着房顶去到院墙那边,又踩着墙头一路去到院门处,抓着门框,翻身往下一跳,那矫健的身手,完全看不出来像是受过伤的人。
没多大会儿功夫,下面传来喊话。
“付老师,梯子架好了,你下来吧。”
“好。”
付粟锦小心翼翼转身,真是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挪动到房檐边上。
这一探头往下看……
“不行,曹安堂我害怕。”
“别怕,转过身去,伸腿踩住梯子就行了。”
“我……你可扶稳了。”
“放心吧,咱以前是专业扶梯子的,扶出来个解放济南呢。”
曹安堂是想说几句玩笑,缓解付粟锦的恐惧。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该害怕的还是害怕。
付粟锦鼓足了勇气,扭转身子,试探着伸腿往下踩。
“不对不对,往左一点。不是,过了过了,上面才……哎!”
“啊!”
伴随着一声惊叫,付粟锦一脚踩空,直接滑了下来。
曹安堂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展开双臂,使劲托举。
单身的青年男女在这种情况下距离无限拉近,手不知道放在了哪,摔坐在地上的姿势是有多么不雅也无关紧要,关键是两人近在咫尺的对视着,好似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止。
直到……
“咳咳!”
一声轻咳从院门处传来,惊得两人急忙分开起身,付粟锦忙不迭低头拍打身上的泥土掩饰尴尬,曹安堂则是扭头看向院门方向。
“呀,大妮子你干什么去了,梯子歪了都没人帮我们扶一下,付老师都差点摔着你知不知道。”
看清楚门外站的人是罗婕,曹安堂就忍不住一句抱怨。
谁知,罗婕看都不看他一眼,迈步进了院,直接将一个小食盒往院子中间石桌上一放,率先看向付粟锦。
“付老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听到这声回答,罗婕扭头看曹安堂。
“人家付老师都说没事,你着什么急。我回家给你们带饭了,你们吃吧,我待会儿再过来!”
带点小幽怨的回话,说完,罗婕直接出门离开。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
“这大妮子,今个儿是咋了,这么大脾气的。算了,不管她了,付老师来,洗洗手,咱吃饭。”
说着话,曹安堂主动过去,打开了食盒盖,饭菜飘香,很是诱人。
……
一夜的宁静,换来破晓的晨光。
曹县县城火车站,一声汽笛鸣响惊醒了坐在地上沉睡等车的人。
远远看到火车带着浓烟开过来,数不清的旅者背上行囊蜂拥到站台边,火车吸引着他们的目光,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站台最头上,车站保卫人员拉起来的警戒线。
警戒线内,人影绰绰。
县委齐秘书、县委司机班长雷公,一前一后站在站台边,焦急等待着。
当火车完全停下,最头上的车厢门打开。
首先走出来的就是一名穿着板正的青年。
齐秘书赶紧迎上去,等那青年走下车厢门站定,两人微笑握手。
“同志,你好,我是曹县县高官处秘书齐成,代表我们于书记来这里迎接你们。全县同志热烈欢迎省人大调查工作组莅临指导工作。”
齐秘书一句话点破青年的身份。
在上个月刚刚结束的山东省第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上,全省共564名人民代表参加会议,听取并审议了《山东省人民政府工作报告》,总结全省经济发展状况,并推选出77名山东代表赶赴首都,参加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
也是第一次省人大会议结束之后,省委成立专项工作组分赴全省各地,完善偏远地区的人大制度建设,审查人口普查结果。
而负责曹县地区方面工作的调查工作组负责人员,正是……
“齐成同志你好,我是省人大第七调查工作组副组长王浩。”
简单的一句自我介绍之后,王浩顺势向旁边退开一点,与齐秘书并肩站立,目光看向车门处。
齐秘书明白这是在等待工作组组长的到来,同样抬头看过去。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齐秘书身后的雷公,此刻脸上的表情是有多么震惊。
别人可以不认识那个王浩,唯独他不可能不认识。
现在的这位人大工作组副组长,可不就是曾经的镇反工作侦查员吗。
此刻,车厢内陆续有人走出,所有人下车之后,目光都是自觉得回转到车门方向,当一位稍稍年长、穿着与工作组所有人同样制服的男子走出车门的时候,王浩迈步过去伸手搀扶,顺势低语两句。
精神奕奕的中年人点点头,随后微笑着朝齐秘书伸出手。
“齐成同志,你好。我是调查工作组组长,何正。感谢你们的迎接,也感谢全县同志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对于曹县,我可是一点都不陌生啊。”
爽朗的笑声驱散了齐秘书心中的些许紧张,赶紧再说些欢迎的话语,随即侧身让开道路。
“何组长,我们于书记昨晚才刚从菏泽市赶回来,今天又要准备全县每月的例行会议,这才安排我来迎接。各位调查工作组的同志舟车劳顿,请先到县招待所休息一下吧。”
“不用休息了,在车上都休息够了。既然今天正好是全县的例行会议,那就让其他同志先去做些工作准备,我和王浩同志过去列席旁听一下吧。感受基层工作氛围,其实也是我们调查组这次来的一项工作内容。齐成同志,这么安排不会影响你们的正常工作吧?”
“不,不影响。那,那何组长和各位同志也请先去县招待所用早餐。”
“好。”
何正点点头,一行人也终于迈步向前走。
也是这时候,同时向前方看过去的何正和王浩,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雷公?”
王浩一声惊呼,真的是下意识前冲一步要挡在何正面前。
何正哑然失笑,伸手拍拍王浩的肩膀。
“小王,去山大的两年学习怎么还是没改了你这毛躁的性格。现在不是雷公了,而是雷震同志。”
何正笑呵呵一句解释,主动向前一步站在了雷公的面前。
“雷震同志,好久不见啊。成熟了,稳重了,这没有了脸上的络腮胡子也精神了很多嘛。”
面对何正温和的笑容。
雷公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竟然啪的下一个立正直接敬礼,大声回应:“侦查员同志好。”
“哈哈,行,在你这,我还是侦查员。别这么紧张,咱是老相识了。典窈窈同志还好吗,孩子该有三岁了吧,男孩还是女孩?”
“报告侦查员同志,是个男孩,我们一切都好。”
“嗯,胡爱国同志怎么样?我听说,他去了青岛支援前线?”
“报告,胡爱国同志支援前线胜利归来,现在已经是县委纪检处处长了。”
“好,很好。那曹安堂同志呢,他还在不在曹县,是去徐州了,还是去禹州了?”
何正脸上的笑容一直很灿烂,看到雷震就想起来当年在这里一起奋斗过的那些同志,更是深刻记得就在这个车站里,与特派员、胡爱国、曹安堂他们并肩开展的一次惊险战斗。
可让何正没想到的是,问起来曹安堂的时候,雷公沉默了,高昂的头微微低下,竟是没有了刚才那种有问必答的爽利劲头。
何正皱起来眉头,旁边的王浩同样意识到不对劲。
后面的齐秘书则是已经脸色剧变,实在想不到还会发生这样的巧合。
今天来的调查工作组负责人还能是以前来过曹县,还和一些同志关系那么好。
问别人还好,问曹安堂……那是换谁面对,都不好回答。
齐秘书迅速上前一步。
“何组长,雷震同志现在已经是我们县委于书记的专职司机了,接下来的几天就是由他负责各位工作组同志的出行安排,我们现在还是先去县招待所用早餐吧。”
说着话,齐秘书做出邀请的动作。
雷公也是明白了齐秘书的用意,猛力点点头:“侦查、咳咳,何组长,请您各位先上车吧,我先送您和王副组长一起去招待所。”
这话里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等上了车再慢慢说。
这里人多眼杂,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
何正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微微点头,主动迈步前行。
前面有带路的,齐秘书也稍稍放慢了速度,拉了把雷公,迅速低声道:“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注意别影响县里工作。曹安堂马上就恢复工作了,别因为个人的事情,影响到调查组对咱县整体工作的观感。”
雷公忙不迭点头应声。
后面两人在交流什么,前面走着的何正不知道,他想知道却也不方便在这个时候回头去看。
只是微微侧头,眼神示意王浩跟上来一点,应该是要说点什么。
可目光偏移的瞬间,视线当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何正第一反应是不去理会,但依旧没能忍住好奇心,停下脚步,又后退了一步,扭头看向火车站站台柱子的方向。
王浩被何正的动作吸引,同样转头看过去。
组长副组长都停下来了,其他人自然也停下。
整个工作组的同志站在原地不动,齐秘书等人当然也站住,下意识看向那个方向。
无数目光汇聚的地方,站台柱子上贴着的一张写满字的纸,可能是没粘贴好,一角掀开,在秋风的吹动下发出微微的呼啦呼啦声响。
何正抬手指了指:“那是什么?小王你去拿过来,我看看。”
第六十一章 一九五四(结)
路边柱子上贴纸,在那个时候并不是很常见的事情。
往前推二三十年,进步学生四处贴传单宣扬爱国理念,何正也经历过。
往后推一二十年,卫兵四处贴革命语录,那是很常见的事情。
再往后推四五十年,大街小巷路灯杆子上的牛皮癣广告,根本不会有谁多看一眼。
但在这个年代,在全国都加紧努力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期,在扫盲工作还处在攻坚阶段,没多少人能熟练运用文字的时候。
一张写满字,还粘贴在人来人往火车站站台柱子上显眼处的纸张,绝对可以吸引不少目光。
为了迎接省里的调查组,齐秘书早早让车站工作人员对附近进行了清理,可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一张纸贴在柱子上始终没去掉。
于是,就这么被王浩小心翼翼撕下来,送到了何正的手中。
稚嫩的字体书写出来稚嫩的语言,何正就那么低头看着,王浩站在旁边侧眼观瞧,稍靠后点的齐秘书伸长了脖子,却是看不清楚,急得都有点脑门冒汗。
片刻之后,何正拿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扭头扫视四周。
“这是后半部分,应该还有前面一张,去找找。”
就这一句话,以齐成为首的曹县本地工作同志脸色都变了。
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怎能让省里来的调查组组长着急寻找另外一半。
现在有个关键的选择。
要么齐成主动要求离开这里,不让何正再去理会那张纸……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一种选择。
那么,齐秘书只能扭头大声呼喊:“都散开,去找找所有这种带字的纸回来。”
话音落下,众人分散开去。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是无比科学的。
原本不会被太多人注意的稿纸,短短时间里就被人找来一大堆。
这下子,王浩不用使劲往何正那边凑了,齐秘书也不用伸着脑袋使劲看了,虽然不能说人手一份吧,但这里所有人都看到两张稿纸合成一份,完完整整表露出来的内容。
如果问这里哪个人的心情最是起伏不定,那一定是齐秘书无疑了。
这算什么?
一个孩子的检讨书!
是,小孩子犯错写个检讨书那是很值得鼓励的事情。
但是!
检讨书的最后,多加了几句想要上学、想要付老师回去上课的诉求,这算什么?
这要是在古代,那不就是喊冤告御状,把状纸贴满京城,还让钦差大人给看见了吗!
齐成猛的一握拳,将手中的稿纸攥得褶皱起来。
这份检讨书通篇都是以“我”的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但是其中提到的“爸爸是教育主任的程光远同学”、“王校长”、“安堂叔”、“付老师”这些关键性称呼,已经足够齐成去联想一下,怎么把人对号入座了。
这事必须赶紧汇报给于书记,必须最快的速度让于书记……
“齐成同志!”
何正的一声呼喊将齐秘书从纷繁复杂的思绪中拉扯回来,抬头就看见一张不知道什么意味的笑脸。
“齐成同志,同志们应该都饿了,我们去吃早饭吧,正好我也想和你聊几句,了解了解曹县这几年的发展情况。”
“好,好,何组长您这边请。”
齐成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带路,众人终于走出车站纷纷上车,而那些检讨书自然是不会被任何人扔掉。
……
太阳升起来了,县城的大马路上多出来许多摆摊的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香甜可口的各色馅料月饼随处可见,给整个县城增添了不少中秋节的节日气氛。
县书记于庆年行走在人潮当中,看着略显繁华的小县城,内心充满了成就感。
连日来工作的疲惫感少了许多,微笑着加快脚步。
可等来到县政府大门前的时候,那微笑变成了哭笑不得。
大院门正中间,门卫吴大爷手持一杆红缨枪,大马金刀般守卫在那,闹得县政府好像什么武馆一样。
“老吴同志,你这是干什么呢?”
于庆年快步过去,上下打量着吴大爷的造型。
吴大爷岿然不动,震声回道:“于书记,没事,我在这等着抓人呢!”
“抓谁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贼,天天夜里趁我睡着的时候,往大门上贴东西。我就和他们耗上了!别让我知道是谁,否则让他知道知道曹州吴门武道的厉害!”
说话间,吴大爷随手挽个枪花,弓步挺身,一杆长枪伸展出去,微微颤动的枪尖带动红缨穗在风中凌乱。
于庆年的心情就和那红缨穗一样无比凌乱。
“老吴同志,你收了吧。不大的事,回头我让保卫科的同志帮你调查调查。对了,贴的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也不惜的看。当做证据全放在桌上呢,于书记你自己去看吧。”
吴老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于庆年很是无奈,面对这位看大门的吴大爷,哪怕连他这个县书记都没办法当面斥责。
或者说,只有这位大爷训斥别人的份,别人真心不敢顶撞。
“吴老同志,那你站一会儿就回去歇着吧,别累着。还有,省里的调查组要来了,您老可别给人拦住。”
“放心吧,我还没老糊涂呢!”
吴大爷根本不看于庆年一眼,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周围过往路人,吓得人不自觉绕着县政府大门走。
于庆年苦笑摇头迈步进门,先是奔着小楼方向走,走到一半扭头又回来,推开门卫室的房门,随手拿起桌上一沓写满字的纸。
观看片刻,目光顿时变得深沉许多。
……
县政府小楼内,二楼的纪检处办公室里。
胡建国翻看着手下办事员刚递交上来的资料,头也不抬问道:“情况属实吗?”
“报告胡处长,经过我们这两天的暗访调查,已经初步获取了一些线索,基本可以确定程育良的问题是存在的。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也没收到任何群众举报,无法更深入开展行动。”
听着手下办事员的报告,胡建国微微沉吟了片刻。
前天晚上田农给他反映了程育良的情况,他连夜派纪检处办事员赶赴梁堤头镇暗访调查,这么短的时间查不到任何证据那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
“既然能确定问题存在,那就边调查边取证。待会儿于书记到了,我就去汇报。你去通知处里所有人,今天的例行会议不准缺席,会议结束之后原地待命,准备随时行动。”
“是!”
那人点头答应一声,却并没有做出汇报完工作去下达通知的动作,而是向前迈了一步,压低声音道:“胡处长,还有件事情,或许可以作为这次工作的突破口。”
“嗯?什么事?”
“您看。”
说话间,两张有些褶皱破损的稿纸递送到胡建国面前。
胡建国接到手中一看,表情变得越发丰富起来。
……
阳光洒满大地。
距离县政府大院不远的一栋小二层楼上,曾经宣教科主任韩立国的住处,田农坐在桌前喝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低头看着当天的报纸。
对面一个脸色有些苦巴巴的孩子,喝一口粥,拿笔在作业本上写几个字,再喝一口粥,又写几个字。
田农不由得皱皱眉头,放下报纸,敲敲桌面。
“龙龙,吃饭就吃饭,写字就写字,你这一心两用,能做好什么?”
“爸爸,我们老师布置的作业还差一点没写完呢,今天上课要检查的。”
“什么作业,从昨晚上写到现在了,拿来我看看。”
“是老师让我们抄写的一句话,全班人人抄写一百遍呢。”
小田龙一脸苦哈哈的样子把作业本递过来。
田农本事很随意地看一眼,可等看到自家孩子已经不知道在作业本上写了多少遍的那句话,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龙龙,这句话你是从哪看来的?”
田农不能不惊讶,只因为那句话正是那天看过付粟锦给他的检讨书之后,他记忆深刻还随手记在档案袋背面的那句话。
那份检讨书不是说被程育良给撕了吗,怎么还能让自己的儿子看见,还成了作业要求需要抄写?
“爸爸,是老师写在黑板上的。说是一个镇小学的学生写的检讨书上面的话,让我们认真抄写领会含义。其他班的同学都有这个作业呢。”
“都有这个作业?”
田农有些懵了,搞不明白县小学是要弄哪样。
如果说看到一句思想觉悟很高的话,让学生抄写一下理解理解,那也没什么,关键是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县里?
正纳闷的时候,田农的爱人、县粮食站会计,杨荷,提着整理好的公文包走了过来。随手把公文包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同时,探头看了一眼作业本,不禁惊讶道:“哎,这句话我也看见过。”
“你也看见过?”
田农不可置信地看向妻子。
杨荷微微点头:“对,就是前两天,不知道是谁往粮食站大门上贴了几份检讨书,气得我们站长都想报派出所抓人了。可看了那检讨书写啥,就没再生气,我当时也看了一眼,可不就是写的这些吗。就这两句话,我们站长念叨了一整天呢。”
妻子的话已经让田农无法形容自己的内心是有多么震惊了。
再次低头看看作业本,随手交还给小田龙。
“龙龙,吃完饭再写,做事别一心两用。”
说完,匆匆喝掉碗里的粥,拿起公文包就往外面走。
“阿荷,今天县里开大会,不知道开到几点了,晚饭先不用等我,你和龙龙吃吧。”
“哎,孩他爹,今天是中秋节,你怎么能不回家吃饭。”
“嗯?中秋节了吗?”
田农站在门口换鞋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摇摇头:“中秋就中秋吧,我能早点回来就尽量早点。”
听到这话,杨荷无奈叹口气,小碎步挪到门口,从衣服架子上拿下条围巾帮田农挂在脖子上。
“你工作重要,也注意身体,早点回来。还有,别忘了下个月初七是我爹生日,你答应带我和龙龙一起回家看看的。”
“忘不了,别的事情能忘了,这事绝对不能忘。”
田农笑着点点头,转身推开门,冷不丁想起什么,随即扭头回来。
“对了,阿荷,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付粟锦的年轻姑娘是当老师的?”
“付粟锦?啊,你说的是不是我们村付家大叔的二闺女,我知道啊,过年回家的时候,付家婶子还托我帮忙介绍对象呢。咋了?”
“没事,就是想起来了问问。”
田农微微点头,也没细说,扭头看看已经喝完粥开始认真补作业的小田龙。
“龙龙,上学好好学习,在家听妈妈的话,我去上班了。”
“嗯,爸爸再见。”
咔哒一声,房门在外面关闭。
杨荷摇着头实在想不通田农突然问起来付家大叔的闺女是怎么回事,唯有转身回去,拿起桌上的碗筷回厨房刷洗。
……
上午九点,升高的太阳驱散了清晨的凉意。
县政府内人声嘈杂,各镇甚至是各村的主要负责人陆陆续续赶来了这里。
梁堤头镇镇书记牛记成停好自行车,转头看见一人,急忙追上去两步。
“马所长,您也来这么早啊。”
这声喊话传过去,一位头顶发秃、鬓角发白的老同志回头看过来。
县邮电所所长,马华义。
几年前,县邮电所还是以前当铺改造的时,就这位马所长一个人在那,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谁去了都只能看见个头顶,认脸认不出来,认头顶绝对一认一个准。
“小牛啊,挺早啊。我也正要找你呢,你们梁堤头镇的通信站建设得怎么样了。初期的人口普查工作完成,户籍制度在完善,群众的往来信件也要及时送达,别的镇可都是早就安排上邮递员了,你们那怎么一直没动静?”
“报告马所长,我来这么早就是想提前找您,和您说的,梁堤头镇的通信站已经建设完成。随时欢迎邮递员同志前去展开工作。”
“那就行,今天开完会,明天我就安排人过去。县里积压的信件太多了,梁堤头镇的一大堆全在我那存着,连去年的都有。这不是给群众通信造成麻烦吗。”
“是是是,马所长教训的是。”
牛记成连连点头,心中暗道还好来早了一会儿找到马所长了。
这要是解释不清,真等开大会的时候,这老所长犟脾气上来了,真有可能当着全县同志的面数落他。
正暗自庆幸呢,那马所长突然停下脚步,好似自言自语一样。
“梁堤头镇,镇小学?哎,小牛,你们镇小学是不是有个王校长?”
“是啊,咋了?马所长,您认识?”
“呵,不认识,不过我倒是想认识认识。你看看这个吧。”
说话间,马所长伸手从上衣兜里掏出来两张皱巴巴的稿纸。
“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东西塞进信箱里了,你看看,是不是说的你们那的事。”
牛记成点头应声,把稿纸接到手中,只看了前面几句话,一张脸瞬间变成酱紫色。
……
时间推移,燥热的空气越发浓郁。
县城大路上,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晃晃悠悠,那速度真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
等好不容易看见县政府大院门了,骑车的程育良直接下车,狠狠一拍车座子。
这破玩意儿太难受了,哪比得上坐小汽车舒服。
要不是今天来县里开大会,必须低调点,他才不舍得受这种罪。
“不过,没关系,等来了县里工作,天天坐小汽车也没人敢说啥。到时候把小夏一起带来。”
程育良自言自语着,满心欢喜,推动自行车缓步走进县政府大院门。
也是进门的一刹那,内心的欢喜消失无踪,只感觉一种怪异的气氛席卷过来,让他成了焦点人物。
偌大的县政府大院,来自全县的同志,不管是县里的、还是镇上的,也不管是院里驻足相互交谈的、还是在小楼窗口间往下看的。
这一刻,所有人目光汇聚之处,就是程育良!
第六十二章 一九五四(尾)
县政府大院门到自行车存车处的这短短三四十米路程,程育良走的无比惊心动魄。
从最开始的惊慌,到中途的迷茫,再到最后的信心满满。
程育良绝对可以说是完成了这一辈子最强悍的心理建设。
什么人会受到万众瞩目?
只有优秀的人,才会被大家所关注。
“没错的,我就是那个优秀的人,我是梁堤头镇的教育先锋,马上要来县里展开工作,今天开大会的一项工作内容就是讨论决定的我的工作安排,我怎么可能不会受人关注!”
程育良心里是这么想的,而心里的想法表现出来,便是微笑着昂起头,迈步往前走的同时,挥手朝周围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同志打招呼。
他得到的也是无数笑容回应。
只是,那些笑容为什么看起来是那么的……尴尬?
好像所有人都在替程育良感到尴尬,而其却不自知。
直到某一刻,小楼内传出一声呼喊:“进会场,准备开会了!”
所有人这才转移注意力,朝小楼后方新建的大会议室方向走去。
大家三五成群,唯独只有程育良身边五米范围内,毫无一人。
……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全县已经有半数同志手举工作证接受检查完毕,进入会场。
而在前面办公小楼通向后方会场的走廊里,常动怀里抱着个档案袋,急得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在人群中寻找他想看到的那个身影,可一直毫无收获。
直到某一刻,他猛的上前两步一把拉住教育处办事员陈发。
“小陈,问你个事,看见曹安堂了吗?”
“曹安堂?常科长你没问错吧,曹安堂怎么会在这里。”
“呀,他必须在这里啊。我们有重要事情……算了,和你说也没用,你走吧走吧。”
常动挥挥手,继续朝人群中寻找。
陈发愣了愣,下意识回了一句:“常科长你要不去找梁堤头镇的牛书记问问,我刚看见他在后面呢。”
“好,好!”
常动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声,逆着人群向前走。好不容易找到了正在和县小学校长聊天的牛记成,赶紧过去,张口就问:“牛记成同志,曹安堂同志来了吗?”
这一问,把牛记成给问懵了。
“曹安堂为什么要来啊?”
“你甭管他为什么来,你就说他现在在哪。”
常动心里着急,也顾不上语气态度合不合适的了。
牛记成倒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只看常动这么着急,试探性回道:“曹安堂现在应该在家吧。”
“在家,他怎么能在家里,谁让他在家里的!”
常动一声嚷嚷,吸引了不少人注目过来。
牛记成再好脾气也不高兴了。
“常科长,常动同志!你这是什么意思?曹安堂本就不是县里的工作人员,也是我和组织处田处长一起要求他在家反省的。你是有什么意见吗?”
“田处长,是不是田农?那天说田农去考察曹安堂,打那曹安堂就没来过。田农在哪呢,我找他去!”
常动是真的着急了。
他和曹安堂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共同编写出来的方案材料,就等着一起递交到于书记那里看看呢。
于书记昨天半夜才回来,见不到人也就算了。
今天开大会,于书记肯定到场,曹安堂怎么能不来!
常动的反常表现,令周围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就是旁边的那位县小学校长试探着说了句。
“我刚才见田处长去于书记办公室了,常科长要不你……哎,常动!”
这下好了,常动根本不听其他的,知道田农在哪,那就去找。
他得好好问问,为什么曹安堂不来了。
脚步匆匆的常动惹得周围人纷纷侧目,而常动也终于在楼梯拐角处,看到了正下楼的田农。
当然,不只有田农,田农旁边是胡爱国,这两人头前带路,后面还有一群人。
于书记与某位眼熟却又有点陌生的同志走在中间,再后面是齐秘书和另一个同志。
常动愣了一下。
这种场面,他可不能像刚才那样逮住谁就和谁发脾气了。
也是愣神的当口,前方众人走下来,抬头看见常动杵在这,于书记等人也愣了一下。
而最先开口说话的,正是和于庆年并肩站立的省调查组组长何正。
“于书记,又碰见老熟人了。这位还是宣教科的科长常动同志吗?”
这句问话,算是打破了气氛的微妙。
于庆年微微一笑:“何组长,县里的宣传口和教育口已经分开,常动同志也调动为仓管科的科长,这两年工作勤勤恳恳,从没犯过任何错误。”
解释过后,主动上前两步,拍拍还在愣神的常动肩膀。
“常动同志,马上开会了,我们一起进会场吧。”
“好好,哎,不好!”
常动一声喊,惊得所有人都皱了下眉头,他先看看那位何组长,又看看田农,最后目光回到于庆年身上。
“报告于书记,我来找田处长要曹安堂的。”
这下子别提眼前几人的表情变化有多么丰富了,刚才大家在楼上办公室讨论最多的,可都是曹安堂这个人啊。
常动见都看着他,也意识到解释不清楚,忙不迭打开手中的档案袋。
“于书记,我和曹安堂同志一起编写了一份材料,一直想找您看看的。请您做出一下批示。”
从没见过在楼梯口请领导批示的。
但常动也没办法了,他有种感觉,他和曹安堂一起私下做的这份工作,只有在于书记首肯之后,县大会上所有同志一起讨论讨论,才能有个定论。
是能行,还是不能行,需要集体的意见。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他会后悔一辈子,曹安堂也肯定会埋怨他的。
于庆年不知道常动怎么想的,但也耐着性子将常动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
只看个开头,还有点皱眉,但匆匆扫了几眼之后,眉头舒展,甚至都后移了一步,主动回到了何正的身边。
“何组长您看,这是我们曹县两位普通的革命工作同志编写的材料,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和曹安堂以及那位曹定中小同学的遭遇有关吧。”
于庆年说着话,看了眼对面的常动。
常动使劲点头。
于庆年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何组长,您是从省里来的,类似这种中小学校园的管理规定您应该比我们更有发言权。您看这……”
其实不用于庆年说,何正已经在看了。
初看之下感觉和大部分学校给入学新学生发的学校管理手册差不太多,但细细考量一些条款,感觉有些有道理的地方,但也有好像儿戏一样的措施。
何正又不是教育口的,真心给不出来什么建设性意见,只能笑笑将整份材料递还给于庆年。
“于庆年同志,我今天来是列席旁听会议的,对于本地非人大方面的工作,我就不指手画脚了吧,免得落下个瞎指挥的骂名啊。”
“哎,何组长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也是要听从省委领导的,待会儿会议的时候,还请何组长讲两句,激励一下我们的同志,指正我们的工作。我在这里先代表曹县全体同志感谢何组长。”
“哎,客气,客气啦。”
何正摆摆手。
于庆年微微点头,往前一步去到常动面前,将那份材料递回去。
“常动同志,你准备准备,待会儿在会议上讲讲你们这份小学学校师生管理规定试行办法的编写思想精神,让全县的同志们都好好听听。”
说完,扭头看看身后。
“齐秘书,今天的大会加一项内容,关于小学学校师生管理规定试行办法的讨论,听听集体的声音,集思广益。”
“是,于书记。”
随着齐秘书的回应,于庆年这才朝何正做出个请的动作。
“何组长,我们先去会场吧。”
“走。”
众人再度前行,顺着楼梯向下走。
常动还没回过神来,一是想起来何正和王浩正是当初把他从宣教科科长变成仓管员的那两位侦查员,二是完全没想过于书记只匆匆看了眼他和曹安堂写的东西,怎么就让他直接在大会上发言了。
直到走在最后的齐秘书来到他身边,凑近过去,压低了声音说道:“常科长,你立了大功了,就你这份材料直接扭转省里对我们县里的看法了。等着于书记奖励你吧。”
说完,快步追上前面的队伍。
就只剩下常动还傻站在原地,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立功了。
同样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刚刚在于庆年办公室里,因为一份检讨书,省里调查组对曹县的工作情况表现出来什么样的失望,即便何正没有明说,于庆年也倍感压力。
然而,更没有人想得到,常动在楼梯口拦截于书记递交的一份材料,让原本对问题的问责变成了对解决问题办法的讨论。
于庆年等一众本地工作者,只感觉峰回路转。
而扭转了局势的常动……
“不对啊。哎,于书记,我是要找曹安堂的!”
当常动幡然醒悟,急忙追过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进入到了会场大门内。
热烈的掌声响起,送给省里来的调查组。
会场大门门内两侧,两位保卫科的同志抓着门把手看门外面的常动,目光中透着一个意思
你再不进来,我们可就关门了啊!
常动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咬牙跺跺脚,快步走进会场。
嘭的一声大门紧闭,注定了这场会议会有因曹安堂而起的讨论,曹安堂本人却是就此缺席。
第六十三章 一九五四(合)
同样是嘭的一声。
梁堤头镇镇政府后院食堂门口,食堂大师傅老王一刀剁开块大梁骨,头也不抬笑呵呵说道:“安堂同志,最近生活条件不错啊。前两天刚弄了个小羊羔,今天又弄来一条羊腿,咋着,祝口村全村的收成全给你啦?”
案板对面,曹安堂刚好系紧白糖纸袋口,扭头笑笑:“王师傅,我看你不适合当食堂大师傅,适合去纪检处当侦查员。你这一句话,那可是技术性的审讯问法啊。我曹安堂哪有那种本事要全村人的收成,这根羊腿是我给人搬了一上午的货,换来的。”
说话间,随手将白糖纸包挂在自行车车把上。
那王师傅又是手起刀落,干活也不耽误说话。
“安堂同志,你这混的不行啊,还得给人打零工换肉吃。你看看人家程主任,我估摸着人一天三顿都不用花自己的工资。”
“程主任,程育良吗?”
曹安堂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深深皱起来眉头。
就那么巧的,县城县政府大会场里,牛记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眼身边的程育良,同样深深皱起来眉头。
“程主任。”
“哎,牛书记。”
“上次那个曹定中小同学的事情,办妥了吗?”
“办妥了,那孩子已经回去上学了。”
“那镇小学王校长的错误,你进行批评教育了吗?”
“啊?”
程育良有些懵,扭头看看身边的牛记成,实在不明白这种时候提这个干什么。
“牛书记,王校长没错误啊。”
“没错误?不让孩子上学是不是错误?”
“呃……”
程育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都过去的事了,牛记成老抓着不放是几个意思,怎么着啊,这是替曹安堂来报复的吗?
想到这些,程育良满脸的不耐烦。
而牛记成则是重重冷哼一声,扭头看看四周不少时不时投递过来的目光,再次压低声音说道:“程主任,我劝你一句,趁着现在会议还没正式开始,你从侧门出去,回镇上批评教育一下王校长吧。会议有什么精神,等我回去传达给你。”
这番话出口,程育良再也没有了任何平静姿态。
“牛记成同志,这是县大会,县里既然通知我来开会了,我怎么能走。等等吧,今天会议有一项重要内容是某些人事安排,等听完了安排。呵,你再劝我也不迟。”
说完程育良挺直腰板坐好,再也不看牛记成。
牛记成的眉头就没舒展开,此刻更是握紧拳头压住鼻尖,陷入沉默。
另一边,梁堤头镇镇政府后院。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曹安堂失笑摇摇头:“王师傅,程主任那样的生活我可过不来。还有,你啊,管管自己的嘴巴,别和小高似的啥话都说,再让人听见了,说你诬蔑同志。”
这话本来是劝人的。
谁知一点都没劝住王师傅,还把老王给惹恼了。
狠狠挥刀,再次剁开块骨头。
“安堂,你这话就不对了,我怎么诬蔑了。我告诉你,咱镇上谁不知道那程主任生活条件比牛书记都好。你别不信,我估摸着他是没少私下里收东西。别人可能不知道,你要是能逮住司机小夏,那绝对一问一个准。”
这王师傅也不是什么傻呵呵的人,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还往周围偷眼看看。
谁能想得到,就那么巧的,正好看见司机小夏从前院走过来。
王师傅惊得手里活都不干了,下意识往曹安堂身边靠了靠。
曹安堂皱着眉头看那边的小夏。
司机小夏则是目不斜视往前走,路过曹安堂和王师傅身边的时候,好像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去到院里停车的地方,拉开车门坐上其中一辆小汽车。
嗡的一声,汽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
同样是嗡的一声,只不过比发动机轰鸣刺耳一点,是县城大会场里扩音喇叭发出来的那种怪叫。
刺耳的声音一闪而逝,随后是于书记的声音响彻全场。
“各位同志,安静一下了。”
刹那间全场安静。
“今天,是我们曹县全县同志的例行大会,全县应到352人,实到332人,列席会议2人,符合会议召开的人员比例标准。现在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首先,让我们再次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列席会议的省人大调查工作组长何正同志、副组长王浩同志。”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何正和王浩起立点头示意。
等掌声平息,于庆年轻咳一声:“各位同志,在开始正式会议内容之前,有一个意外情况,我需要向大家通报一下。”
意外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没疑惑多久,就看到于书记抬起手,高高举起来两张稿纸。
“在座的各位同志,我手里拿的是一份检讨书,我先问问大家,谁有这份检讨书,拿出来举给我看看。”
所有人都懵了。
任谁也没想到这次的全县大会,竟然是用一份检讨书作为开始。
全场鸦雀无声。
于庆年举着手环视四周。
片刻之后,胡爱国第一个站起来高高举起手。
“报告于书记,我这里有!”
即便是面前没有话筒,胡爱国的声音也足以被所有人听到。
紧接着,田农站起身。
“报告于书记,我手里没有那份检讨书,但我的档案袋上记录着上面某些话。”
胡爱国和田农的先后起身,让整个会场的气氛变得越发诡异。
而这也只是个开始。
齐秘书站起来了。
雷公站起来了。
片刻的中断,然后是邮电所所长马华义起身,粮食站站长李振华起身,县小学校长张泽池起身。
这就像是推到了多米诺骨牌。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没有人再喊报告,但是那接连不断起身的声音在安静的会场内是那么令人头脑发胀。
会场后方坐席,牛记成看到几个其他镇上的同志都举着两张稿纸站起来的时候,那真是一阵阵眼前发黑,咬牙恶狠狠看向身边的程育良。
程育良感受到了身边怪异的目光,可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愣愣地看着周围一切,有心想问问牛记成那是什么检讨书,为什么好多人都有,他就没有。
可和牛记成喷火的目光对视之后,程育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啦,没有其他同志了是不是?”
于庆年的问话再次打破会场的沉默,他环视四周,重重点了两下头。
“好,很好啊。全县一百多位同志,都收到了同样一份检讨书,这算什么?我都要考虑考虑以后县里的工作安排,要不要也用这种方式传达一下了!”
加重的语调足够表现出于庆年心中的震怒了。
最开始在门卫室看到这份检讨书的时候,他还只是愠怒。
后来胡爱国拿着同样一份检讨书与田农一起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愤怒。
再后来,省里调查组的何正何组长,竟然也带来同样一份检讨书的时候,他压抑着的勃然大怒。
现在,看到县里那么多同志都有这东西,已经是到了爆发边缘的震怒。
“各位同志,先坐下吧。”
于庆年抬手虚压两下,示意起身的人坐下,而后就是目光越过人群,看向会议坐席的后方,震声问道:“梁堤头镇教育主任程育良,来了没有?”
瞬间,所有目光再次聚集到程育良身上。
这位程主任当时只有一个感觉,大脑空白,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他脑袋上,耳边全是嗡嗡响。
嗡嗡嗡。
就是小汽车开出镇政府后院的那种声音。
曹安堂和王师傅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相视一眼,又忍不住共同笑了。
“王师傅,你看我刚才说你什么呢。背后说人,小心让人给听见了。”
“听见又能怎么样,我一个做饭的还怕他?”
话是这么说,可王师傅的声音明显小了许多,转而瞧瞧曹安堂,问道:“你咋回事,你刚才咋也吓得不敢动弹了?”
“哈哈,我让牛书记安排在家反省,这要是有人看见我跑镇上来了,谁知道牛书记又得怎么训我。别说了,王师傅你赶紧整好啊。别牛书记开完会回来,正好堵上我。”
曹安堂这么一说。
王师傅再次拎起来刀,可嘴上依旧没闲着。
“放心吧,堵不着你,我估摸着这会得开到傍黑天了。你说,都有啥事啊开那么长时间的会。那些听讲话的人不得度、度……那个成语是啥来着?”
“度日如年。”
没错,就是度日如年。
不过换到程育良的身上,应该说是度秒如年。
承载着全场目光,在于庆年的要求下,往讲话台上走的时候,程育良根本不需要做任何心理建设,就已经知道这一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忽然很后悔。
后悔刚才于书记询问他来没来的时候,怎么就站起来了。
更后悔刚才牛记成让他提前走的时候,他为什么没听劝告。
其实,他最最应该后悔是为什么没有将群众的利益和工作的责任放在心上,可惜,他到现在了还想不明白这些。
终于,在讲话台前站定,远远看向领导席位中间坐着的于庆年。
“于书记。”
“嗯,程育良,你来当着全县同志的面,把这份检讨书念一念,让没看过的同志也知道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话间,于庆年稍稍转手,齐秘书赶紧过去接过来那份检讨书,又迅速送到程育良面前。
当程育良终于看到那份检讨书是什么的时候,顿时就感觉整个脑子轰然炸开。
一片狼藉。
就像刚剁完肉的案板那样。
曹安堂麻利的将剁好的肉装进袋子里,挂在车把上。
“王师傅,谢了啊。”
“谢什么,常来常往的,你这不客气吗。”
“行,那我就回了。王师傅你中秋快乐。”
“快乐快乐。”
曹安堂笑笑骑上自行车就走。
王师傅扭头收拾案板,刚拿起来案板就看到另一头桌上放着的两盒烟。
“嘿!曹安堂,你小子还给我封口费啊。放心吧,你来镇上的事,我不告诉任何人。”
大声喊话传扬过来。
曹安堂惊得差点没握稳车把,就王师傅喊那么大声,谁还不知道了。
他一脸的无辜和郁闷。
而此刻的程育良则是一脸的崩溃加绝望。
“念!”
于庆年震声说出的一个字,惊得程育良浑身打个寒颤,面对会场所有人,艰难张开嘴。
“检,检讨书。”
“大点声!”
“检讨书!我,我错了……”
县例行大会开了那么多次,第一次是这样以某人的当众检讨作为开始。
而曹安堂去镇上那么多次,也是第一次看到某些让他忍不住要大声呵斥的场面。
刚出镇政府后院门,过个路口,远远就看见镇小学王光宗王校长,提着两大包东西拐进镇上给工作同志安排的联排砖瓦房小胡同里。
等距离拉近,则是清晰听到一声喊话。
“程夫人,我王光宗啊,程主任在家吗?”
曹安堂没有停下,也不屑于探头去看个什么究竟。
程育良在不在家,王光宗怎么会不知道,今天是县大会召开的日子,他一个镇小学校长怎能不清楚。
趁着无人注意,跑来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过节走动走动?
过节就能是收受贿赂的理由吗,那伟大的新中国逢年过节的时候,是不是也能倒退回封建社会要求各国使节朝贡?
“真希望这世界上再没有这种人!”
曹安堂怒声自语,再抬头迎着秋风,向家方向前行。
同样的“希望”两个字,也从程育良口中念诵出来,传递到县大会会场所有与会人员的耳中。
“我希望,我们敬爱的付老师能够重新回来给我们上课,我也希望这次的错误能够获得原谅。让我,让我回去上学……”
颤巍巍的声音念出检讨书的最后一个字。
程育良艰难的扭动脖子,看向于庆年那边。
于庆年怒目直视过来。
“念完了?”
“念,念完了。”
“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知……不道,知道,不知道。我,我……”
程育良已经语无伦次,但也没人会去听他想说什么,至少于书记是不想听的。
咔哒一声,会议室侧门打开。
齐秘书走到程育良的面前,抬手指了指门开的方向。
程育良失魂落魄转身,顺着台阶一步一步向下走。
而同一时间,梁堤头镇一段上坡的路上,自行车车轮向上滚动。
曹安堂扭头看见一位老大叔拉动着大板车,艰难前行,完全是下意识的跳下自行车,伸手在后面帮忙往前推动。
老大叔感觉到浑身轻松了许多,疑惑扭头。
“呀,同志,谢谢你啊。”
“没事,大叔,捎带手的了。”
两人合力,沉重的大板车推上了高坡。
老大叔擦擦额头上的喊,扭头笑道:“同志,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大叔你这是拉的什么,要去哪啊?”
“哈,都是些砖头,拉回去修房子用的。”
“砖头?”
曹安堂扭头看看板车上用黑帆布盖起来的东西,有些意外但也有些惊喜。
“大叔,您这是从哪弄的啊?”
“就西边大洼边上那个废砖窑里捡来的,那地方闹妖,没人敢去,我付大成才不怕那个呢,这么些好砖扔那多可惜啊。行,不说了,同志你忙,我也得回家。”
说着话,付大叔将板车拉绳紧了紧,继续前行。
刚走两步,上坡之后的下坡路一个收势不住,整辆板车直接推着老汉跌跌撞撞向前冲。
曹安堂惊得扔下自行车就往前追。
哐哧哐哧,板车轮子弹跳的声音,就是比不上汽车轮子滚动起来毫无声响。
县城大街上,小夏开着车使劲按喇叭,前面人来人往,谁路过都是皱皱眉头,压根不想让路。
小夏气得直接伸着脑袋朝外面破口大骂,好不容易骂开了一条路,当时就要踩油门冲过去。
可没等把油门踩实,看见迎面马路中间走过来的一个落魄身影,顿时惊慌踩刹车,直接推门跳出车外。
“哥,你咋出来了?这么快就开完会了?”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程育良缓缓抬头,目光呆滞的看过去。
“小夏?”
“啊,是我,哥。我这不是赶着过来接你嘛,我姐说今晚上给你庆祝庆祝。咋样啊,哥,啥安排?我看你咋不高兴?”
小夏一连串问话。
程育良就是站在那愣愣地看着他。
直等到把小夏看的浑身发毛的时候,程育良猛然挥手将手里的两张稿纸撕个粉碎。
“曹安堂!”
震声怒吼出这个名字,程育良整个人重新焕发精气神,扯着小夏的脖领子迈步走去小汽车那边。
“开车!去祝口村,现在就去!”
汽车车轮转动,在干净的县城大马路上也卷不起来多少烟尘。
缓慢转动的板车车轮轧在乡间土路上,同样不会卷起来尘土。
付大成拉着车,回头看一眼,高高堆起来的砖头和砖头上面横着的自行车挡住了他的视线,但拉车的那股子轻松劲,让他知道那位好心的同志还在后面帮忙推车呢。
“同志啊,我这还二里路就到家了,要不你先去忙吧,我一个人能行。”
“没事,付大叔,不差这点路。我家是祝口村的,离着不远。”
“祝口村的啊。行,我谢谢你了,刚才要不是你啊,我这把老骨头就得扔在那了。”
也不知道后面的曹安堂是不是没听见,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付大成也不再说话,使使劲,加快前行的脚步。
转个弯,写着“李杨村”三个字的引路牌一闪而过,最终大板车终于在一户农家门前停下。
曹安堂这才起身,绕到板车前头。
“付大叔,用不用我帮你把砖都搬下来?”
“不用不用,你能给我推到这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那行,我就先走了。”
曹安堂笑笑,抬手去搬自行车。
付大成猛然想到什么,大声喊一句:“同志,你先别走,在这别动。老婆子,你干啥呢老婆子,快把我昨个儿包回来的桃酥拿来。”
付大成往院里跑。
曹安堂哪能不知道大叔的意思,手脚麻利的重新把羊肉和白糖挂在车把上,骑上就走。
快到大路上时,就听身后传来呼喊声。
他也不回头,拧着身子摆摆手,转动车把,上了大路。
自行车车轮欢快的转动。
汽车车**躁的向前碾压。
一条三岔路口,曹安堂猛蹬两下冲上斜坡,对面疯狂行驶的汽车开赴过来。
两边一个照面,汽车开过去,却又发出尖锐刹车声。
曹安堂疑惑地看过去。
程育良整个脑袋伸出车窗外。
“曹安堂!”
第六十四章 一九五四(落)
正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程育良和曹安堂算是仇人吗?
不管曹安堂怎么想的,反正程育良是恨死他了。
“好你个曹安堂,你行啊,你厉害啊。全县都看着呢,全县都看着呢啊!我错了?我错个屁了!我错就错在那天没把你打死在镇上!”
程育良骂骂咧咧往这走,真是跳着脚的在路面上画曲折线。
曹安堂就一个感觉懵!
在这看见程育良让他很懵。
程育良说出来的话,更让他头脑发懵。
哪跟哪啊,这都是?
不等他开口询问,程育良好像总算找到了什么趁手的东西,捡起来路边一块土坷垃,举过头顶恶狠狠冲过来。
说实话,气势挺足。
但威胁性……一点都没有的,好吗。
眼看着程育良冲到近前,曹安堂拧动自行车闪躲,趁着对方惯性作用下冲过去的时候,抬腿就是一脚踹在程育良屁股上。
嘭的一声,程育良一头抢在地上,手里的土坷垃也变成碎渣。
后边刚下车的小夏看到这一幕,当时就慌了,嗷嗷叫着挥舞拳头冲过来。
曹安堂皱皱眉头,看着小夏冲到近前的瞬间,猛然一提自行车车把,整个前轮和小夏的脸打个迎面。
小夏年轻,反应快,下意识又往后退。
可既然来了,哪能退那么容易。
曹安堂顺势一按车把,高悬的前车轮猛然下坠,正好砸在小夏的脚面上。
“啊,啊!”
惨叫连连,小夏抱着脚四处乱跳。
曹安堂也不看他,就是伸手稳了稳车把上挂着的东西,走到路边把自行车支好,这才转身朝程育良走去。
已经翻过身的程育良,这次是一点气势都没有了,双脚蹬地面,屁股使劲往后蹭。
“你别过来!曹安堂你别过来啊,你敢打我,我让你一辈子吃牢饭!”
毫无营养的威胁,直接被曹安堂忽略。
他迈开大步过去,弯腰一把抓住程育良的脖领子,直接把人从地上提起来,脸对脸的终于开口说话了。
“程育良,我怎么得罪你了,一见面你就要开打?”
“你,你让我在全县面前丢脸,这事我和你没完!”
“你在全县面前丢脸?”
曹安堂松开抓住程育良的手,后退两步,眉头却皱得更深。
“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去县里开会了吗,我怎么就让你丢脸了?”
“装!曹安堂你还和我装!”
恢复自由的程育良小心翼翼挪步绕着圈网汽车方向靠近,小夏一瘸一拐过来,两人抱团不停和曹安堂拉开距离。
“曹安堂,就俩小孩打架的事,你还把什么狗屁检讨书送于书记那里,送全县那么多人那里。你行,你这么整,我整不过你。我服,我现在就让那个付粟锦回学校去当老师,我按你的要求做!”
话说到这里,人也靠近了汽车。
容不得曹安堂再多问,这俩人真是比兔子还快的速度钻进车里,嗡的一声,车轮卷起漫天烟尘轰然离去。
天地作证,曹安堂是真的不明白程育良都在说些什么。
怎么他就把检讨书送于书记那里了?
“哎,不对!为什么要让付老师回学校!”
曹安堂反应慢了一拍,这才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骑上自行车就追。
可自行车怎么可能追得上小汽车。
……
祝口村村头空地上,付粟锦讲课的间隙抬头看向村外,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曹安堂一早就出门了,买个白糖而已,怎么到现在都没回来。
村头大树下,苟大友依着树干打盹。
原本挂在生产社大门上方的欢迎条幅,已经调换到了进村的土路上,两根竹竿高高挑起来,就剩下欢迎普查工作队的那个在风中呼啦呼啦响。
村里的村民拿着铅笔写写画画练习,也有交头接耳说道今个儿过节家里准备做什么的。
还算安静的场面。
直到一声汽车鸣笛爆发,所有人惊愕扭头,边看到小汽车卷着烟尘急速驶来、
小夏把油门踩到底,也把车喇叭按到底。
好像他开的不是车,而是雄壮威武的坦克,要把一切全都碾压了似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反倒是苟大友反应迅速,嗷的一声怪叫:“来啦,来啦!”
一把抓起身边的小皮鼓,迎着那辆汽车就跑了过去。
“欢迎欢迎,热烈……”
苟大友懵了,只因为那辆小汽车根本没有减速,只是冲着他发出几声急促的鸣笛,直愣愣的就那么开过来。
同样往这边走的曹安猛登时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一个箭步前冲,整个人直接飞扑过去,抱着苟大友横向翻滚。
小汽车反方向猛打方向盘,画着曲线撞断挂横幅的杆子,携着刺耳刹车声横向冲进村。
空地上的众多村民惊叫散开。
小汽车车头距离讲课点最后方板凳只差毫厘之间,堪堪停住。
嘭!
后车门直接被人从里面踹开,程育良跳下车,喷火的目光看向四周。
“付粟锦在哪!”
就这一句话,引得全村人齐刷刷汇聚,竟是直接将付老师挡在了人群最后面。
就凭刚才那景象,再傻的人也能看出来这坐着小汽车来的家伙不是什么善茬。
想找付老师的麻烦,先问问祝口村全体村民愿不愿意。
现场片刻的安静,猛子和苟大友双双跑过来。
隔着老远,苟大友狠狠把小皮鼓往前一扔。
嘭的一声,小皮鼓落在程育良脚边又弹飞出去,吓得他整个人往后一跳,也彻底拉开一场冲突的序幕。
“你们什么人,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怎样!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祝口村的生产社主任,你们敢开车撞我!”
苟大友奔跑过去,直接抓住程育良的前襟怒声质问。
程育良心里还有火呢,狠狠一推苟大友。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镇教育主任程育良,我来找付粟锦,让她出来!”
“镇教育主任?”
苟大友瞬间矮了半个身子,下意识看向人群后方。
付粟锦秀眉微皱,挤开面前挡着她的乡亲。
“程主任,你找我什么事?”
“付粟锦!”
看见这个女人,程育良的眼睛好像能喷火。
要说他最痛恨谁,曹安堂绝对排第一位,而第二个就是付粟锦。
没有这两个人,他今天也不可能丢脸丢到全县去。
“好,你在就好。上车,跟我走!”
这话一出,付粟锦下意识后退一步,紧接着就是全村人上前,群情激愤的气势扑面而来。
“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我要带走付粟锦,你们还敢拦着我!”
程育良怒了。
他堂堂镇教育主任,大小也是个官呢,什么时候能被一帮村里人给这么对待了。
“小夏,去把付粟锦给我拉出来!”
一句命令,司机小夏硬着头皮往前走。
还没等靠近人群,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直接把小夏拽个趔趄。
曹安猛扭身站在村民最前方。
“不管你是谁,不把话说清楚,你谁也别想带走!”
程育良要气炸了。
“你又是哪根葱?”
“我不是哪根葱,我是祝口村村长曹安猛。你说,你来找我们付老师干什么,你要把她带哪去?”
“呵,村长?呵,还有个生产社主任!行,我算是见识你们祝口村了。我要带付粟锦回镇上,让她回去当她的小学老师去。你们还拦不拦,付粟锦你走不走?”
就这一番话,让原本心中愤怒的祝口村众人,就感觉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熄灭了所有怒火,不由自主看向付粟锦那边。
付老师要被带回去,继续当小学老师了?
那我们这里的扫盲班怎么办?
付粟锦同样惊愕,再次挤开人群走过去。
“程主任,怎么回事?我现在是祝口村的扫盲知识员啊,工作才刚刚展开……”
“你不用展开了!”
程育良根本不让付粟锦把话说完,抬手虚指了一下县里的方向。
“我刚从县里来,我来的目的就是带你回镇小学继续当老师。这里扫盲工作结束了,我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来祝口村扫盲,只要我还是梁堤头镇教育主任一天,曹安堂的祝口村就别想好!付粟锦,我最后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程育良怒急攻心的一番话,再次令所有人的心情如翻江倒海一样。
“程主任,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别问为什么,你也没资格问,走,还是不走?”
程育良的耐心已经快消磨没了。
他也终于想明白了。
只要把付粟锦带回镇上,交给王光宗,他就立刻返回县里,去找于书记请罪,再在全县面前做一个深刻的自我检讨。那时候,还能继续争取一下,还有县里几位支持他的同志,同样也会替他说情。
他还有翻盘的机会,在这里耗不起。
祝口村众多村民,此时早忘了刚才小汽车疯狂冲过来的惊险,看看程育良,又看看付粟锦,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怎么去应对。
扫盲班刚开了两天,大家刚认识几个字,今早上还为稍稍读懂了孩子的课本而高兴,也是刚和付老师熟悉起来,怎么这就要走了,这就不办班了?
苟大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曹安猛下意识往付粟锦那边走两步,张了张嘴。
任谁也没想到,下一刻,付粟锦猛然抬头。
“程主任,我不走!”
“你不走?”
“对,我不走。程主任,我不知道你遇上什么事了,但是扫盲工作绝对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刚开始就中断。你这是私人决定,不是组织上的决定,我不能听你的。除非你找来县里的冯刚教授或者陈发同志来和我说。”
付粟锦不傻。
程育良的表现分明透着一种诡异,尤其是那种祝口村扫盲工作结束的话,在她听来简直就是可笑。
一个满嘴胡话的人,凭什么要求把她带走。
面对付粟锦坚定的目光,程育良愣了下,接着笑了,笑得是那么狰狞。
“好,你也要找县里的人,你也能不听我的了。很好啊,县里有人就能这么嚣张的吗。这里是祝口村,这里归梁堤头镇、归我管!你不走是不是,很好。那我宣布你永远都不可能回镇小学当老师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怪不得任何人!”
话音落下,他扭头看向苟大友和曹安猛。
“你们一个村长,一个生产社主任,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个付粟锦从现在开始和镇上没有任何关系,和扫盲工作也没有任何关系。我说的,我说的也会上报组织的。要不要留下她,你们看着办。谁要是再冤枉我,我程育良也不知甘心受欺负的!还有,你们告诉曹安堂,我只要还在镇上一天,他就别想恢复工作,我这次也和他耗上了,他以为有人给他撑腰,他就能为所欲为了。我程育良上头也有人!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小夏,走!”
程育良迈步上车,嘭的声关上车门。
小夏早就不想在这待着了,开车调头,一脚油门踩到底绝尘而去。
汽车拐上主路的瞬间,一辆狂奔的自行车猛转车把,堪堪躲过去。
曹安堂一脚撑住地面往后看。
车里程育良又探出来整个脑袋怒吼:“曹安堂,你等着,我和你没完!”
这一次汽车没有停下,眨眼间消失在远方。
曹安堂愣了好一会儿,这才急忙骑上车顺着土路进村,等来到村口,就看到全村人一拥而上,将他围住。
“安堂,你可回来了。”
“安堂哥,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让付老师走啊?”
“就是,这才教了两天,咋就不扫盲啦?”
“安堂兄弟,那个程主任为啥不让你恢复工作?”
众人叽叽喳喳询问。
曹安堂也顾不上回答谁,挤开人群朝付粟锦那边走,这一路上就是担心程育良把付老师给带走了,让整个村子的扫盲工作彻底停滞。没想到,程育良走了,付粟锦却是留了下来。
“付老师,你、你没事吧?那个程育良?”
“没事,咱们先上课吧,有什么事上完课再说。”
付粟锦转身向后走,嘴上说着没事,可心里却充满了担忧。
程育良刚才所说的一切,那可全都是针对她来的,倘若这次不跟着程育良走,后果会怎样,难道真的连学校老师都当不成,扫盲的工作也得中断?
她不敢想象那种局面,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她连王光宗王校长都对抗不了,被迫来了祝口村当扫盲员。现在又和教育主任起冲突,还会有好下场吗?
事过之后的反思,令付粟锦有些魂不守舍。
周围的众多村民面面相觑,想帮忙或是劝解,却有心无力。
曹安堂拉着猛子去到一边,仔细询问刚才程育良来村里到底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嘭的一声震响,将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
生产社门前那块大黑板翻倒在地,震起来一片尘土。
所有人都看着站在高高台阶上的苟大友,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直到曹安堂快步过来,挡在所有人前面,怒声质问:“苟大友,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听镇上领导的命令!不办了,扫盲班不办了!曹安堂,你们得罪了镇上的人,带着整个村子受牵连,还差点让我被车撞上。这事我还没处找人说理去呢!大家刚才都听见了,人家镇上的教育主任不让办,我就听命令不办了。谁不服,谁去找刚才那人说去。都给我收了,收了!”
苟大友骂骂咧咧,踢翻几个小板凳,伸手去扯遮阳蓬。
一扯没扯动,气得跳着脚呼喊人过来给他帮忙。
没有人帮他,只有付粟锦上前一步,急声呼喊:“苟主任,扫盲班不能不办啊,那是我的工作,也是祝口村的大事!”
“大事?我看是你出大事了。刚才人家镇上的领导都说了,扫盲结束,你也没工作了。现在,离开祝口村,别影响我们村接下来的人口普查工作。外人不准在村子里逗留,这是规定!天黑之前,我不想看见你还在村子里,要不然,我就找镇派出所的人来请你!”
苟大友横眉立目,眼见没人帮他,他自己使出来吃奶的力气拽动遮阳蓬的支架。
轰隆一声,高高竖起来的大棚顶怦然落地,盖住了一切。
……
第六十五章 一九五四(留)
晌午刚过,一朵乌云再次遮蔽了天空。
阴郁的天气,压得祝口村所有人都心头沉闷。
村子里,曹安堂家中小小的院子内外全都是围聚的村民,大家都在沉默的等待着,直到某一刻,付粟锦背着铺盖卷走出屋门,所有人的心瞬间沉落谷底。
“付老师,你真要走?”
曹安猛第一个上前,问话的声音很是沉闷。
付粟锦抬头看看周围,无言以对。
她不想走的,可村头办扫盲班的地方已经让苟大友弄得一片狼藉,更是拿着什么普查工作的规定逼迫她离开这里。
试问她还有什么资格留下。
她说不出话。
周围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挽留,唯有齐刷刷扭头,看向蹲在墙根底下抽闷烟的曹安堂。
无数目光汇聚,曹安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起身走过来。
“付老师,你准备去哪?”
这句问话,又换来付粟锦长久的沉默。
是啊,去哪啊?
回镇小学?
刚才程育良来拉她走的时候,她不走,现在再去能有好结果吗。
“我去县里,我去找扫盲班的冯刚教授,我问问祝口村的扫盲到底办不办。”
付粟锦坚定说出这句话。
曹安堂定定看过去,沉声再问:“要是不办了呢?”
“怎么可能不办!”
“付老师,我和你说个实话吧。程育良可能已经要去县里抓教育工作了,祝口村办不办扫盲班,到那时候真就是他说了算。你咋办?”
“我……”
付粟锦再次沉默。
曹安堂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主动伸手把付粟锦身上的铺盖卷接了过去。
“付老师,别去县里了。我陪你去镇上吧。咱这就去找程育良,解释解释情况。哪怕祝口村的扫盲班真的不办了,也不能让你丢了工作。”
这话算是终于引发了全村人的认同。
“对,付老师,俺们认不认字的不要紧,你的工作重要。”
“是啊,付老师,咱胳膊拧不过大腿,斗不过那帮当官的。你就不用管我们了,先把自己的工作要回来吧。”
“付老师,我们和你去。你要开不了这个口,我们去帮你说情,去求那个程主任。俺们村里人舍得下那个脸!”
一人带头,所有人行动,颇有种全村集体去镇上喊冤的架势。
付粟锦慌了,赶紧大喊:“别,大家别这样,我一个人有没有工作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村里的扫盲课得有人上。等我去问清楚了,只要祝口村扫盲班还办,哪怕不是我再回来,也会有其他同志来这里的。”
“不要!谁来我们都不要,我们就要付老师你。”
又是乱哄哄的吵嚷局面。
曹安堂一颗心就感觉有石头压着透不过来气,猛抬头大喊:“大家伙都别说了。扫盲的事先放放,我先陪付老师去把工作要回来。就我们俩去,其他人别动,去的人多了,事情越闹越大,更不好收场。”
曹安堂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人群安静下去,他扭头朝付粟锦挥挥手。
“付老师,走吧,我先送你去镇上。”
话音落下,转身要走。
谁知付粟锦一把拉住铺盖卷。
“曹安堂,我不去镇上,镇上的王校长对我有意见,那个程主任现在更对我有意见,和他们讲不通道理的。我们去县里。”
“去县里?”
曹安堂整个人有些垮。
“我,我去不了县里。”
“那我自己去。”
“你去了找谁啊?”
“我找冯刚教授。”
“付老师你说的这个冯教授,说话管事吗?”
“他……”
付粟锦被问住了,沉默片刻,一咬牙一跺脚。
“不管管不管事,哪怕祝口村的扫盲班真的不办了,只要村里有人想识字,那么就自己回来给大家上课!不对,既然这样,那我还去什么县里,我不去了,我就留在这里把课上完!”
付粟锦忽然想通了。
为什么要走啊。
既然镇上已经没有了她的工作,他只能去县里说理,那么说出来的结果只会有两种。
要么,祝口村的扫盲班继续办,她继续当扫盲知识员。
要么,扫盲班不办了,什么知识员、老师的她也当不成了,还是要回来继续给想认识字的人上课。
结果都是一样的,何必到处去瞎折腾。
“我不走了!”
年轻的姑娘,那股子倔劲再次萌发,就像当初王校长逼迫她当扫盲知识员的时候那样,根本不会浪费口舌,不做无用功。
“曹安堂,还有各位乡亲,我想明白了。反正我是县里派来的,不管镇上的谁说了什么都和我没关系。我就是要留在这继续上课,等着给大家上完课,拿着工作成绩去县里,到时候谁都没资格说我。大家愿不愿意支持我?”
大声的问话换来所有人面面相觑。
还是曹安猛第一个反应过来,猛的上前一步。
“支持,我们全村都支持。我们认真学习、努力学习,给付老师创造好的工作成绩,让付老师拿着功劳回县里,那才能挺直腰板说话。大家说,对不对。”
“对!”
热烈的回应爆发,焦躁郁闷了好久的付粟锦终于喜笑颜开。
等想挥挥手,招呼大家去上课的时候,一抹忧愁又驱散了欢喜。
“那咱们在哪上课啊?”
是啊,生产社那里已经让苟大友给毁了,那人势必不可能同意大家过去的。
正犯愁的时候,被付粟锦激发起来内心热血的曹安堂大喊一声:“在我这上。我家院子是小点,可凑活凑活挤挤大家也能听课。苟大友那边别担心,他要是再来找事。我、我,我就说付老师是我家的人!”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叫什么话?
曹安堂咋就说人家一个女同志是他家的人?
付粟锦的脸都腾的下红了,有些羞恼。
曹安堂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赶紧解释:“大家别误会。我是说,付老师不光是我家的人,也是咱大家家里的人,就是咱祝口村的人。大家说,对不对?”
“对!”
“那还等什么,付老师,你先上课吧。”
说着话,曹安堂主动将付粟锦的铺盖放回了屋里。
其实有些事情没那么复杂的,付粟锦想上课,村民们想识字,一拍即合,即便是出现了一些意外,那又如何。只要大家认真学习,扫盲出了成绩,让付老师拿着大家的成绩单回去,不管去到哪都能挺直腰板说话。
没有了黑板,那就用曹安堂家的墙当黑板。
院子小坐不开人,那大家就站着听讲。
一切好像又回归到了之前的节奏,似乎没有人再去考虑那个程育良来一趟造成了什么样的变化,唯有曹安堂是个例外。
他将带回来的东西放进灶房,尽量不惊动太多人的挤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
这次他决定了,既然找程育良说不通道理,那就去找牛记成,就在镇上等着牛书记回来,哪怕是被训个狗血淋头,也要帮付老师要回原来的工作。
天上的乌云渐渐消散,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有些烫,等到太阳西斜最终消失不见,夜里的秋风吹在身上又让人感觉脊背发凉。
曹安堂就在镇政府大门对面的大路边上坐着,等得都已经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远处两个推自行车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当中。
他蹭的下起身,发麻的双腿让他向前趔趄几步,可还是忍着迎了过去。
“牛书记。”
一声呼喊吸引了对面两人的目光。
并排而行的牛记成和程育良齐齐一愣,黑夜中也能看清楚程育良咬牙切齿的表情。
只不过曹安堂已经不在乎了,只是定定地看着牛记成,一时失语,不知从何开口。
牛记成看着他,没有想象当中的勃然大怒、厉声训斥,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曹安堂,你既然也在,那省得我去找你了。过来说吧。”
三人去到县政府的院墙底下,牛记成点上颗烟,深深吸了一口。
“今天都在,我索性把话说清楚。原本我是等着今天县里例行大会之后,专门办个庆功酒,恭喜程育良同志高升、庆祝曹安堂同志回归。可结果呢,你们两个让我变成了个笑话,让整个梁堤头镇变成了个天大的笑话。知不知道散会之后,于书记把我单独叫过去说什么。说我领导无方、我指挥不力、我工作失误、我愧对群众!曹安堂,咱俩是一起参加的工作,那时候我在镇上、你在县里。咱俩一起接受于书记的领导,你见过于书记什么时候用这种话批评过人?还有,不管你是在县里的时候,还是回来镇上,甚至是停职,我牛记成自问于公于私都没有任何愧对你的吧?有事了,有问题了,你不和我说,你不告诉我,直接越过我去,把事情闹得全县都知道。这就是咱俩多年的革命工作友谊?”
牛记成说了这么多,句句扎心。
曹安堂张张嘴,试图解释,可牛记成随后伸手从兜里掏出来两张稿纸,递到他面前。
借着月光隐约看清楚纸上内容的那一刻,曹安堂懵了。
“曹安堂,多余的话,我不说了。这东西你拿回去,别嫌少。我知道你们散发出去的恐怕得有几百份了,可就这一份也是我求了好多同志,才求到人家县小学张校长给我的。你们村那个英勇无畏的曹定中小学出名了,比那一年镇反的时候还出名。估计这次不只是县里,省里都要知道他的名字了。让他好好学习吧,不是我说胡话,这孩子……前途无量!”
低沉的话音萦绕在耳边,可曹安堂根本没那个脑子去思考太多了。
几百份这检讨书?
需要牛书记到处求人才能拿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就只有一份,还被程育良给撕了吗?
满心的疑惑问不出口,牛记成那边已经看向了程育良。
“程育良同志,咱俩认识时间不长,平常除了工作也没什么私下交往。但你是给我们梁堤头镇做出来功绩的同志,回来这一路,我们也说了不少了。咱就话尽于此。”
说完,牛记成深吸一口烟,将烟头踩灭在脚下。
“今天的县大会,对其他地方的人事安排进行了讨论和通告。唯独只有你们两个的事情,只字未提。我不知道县里有什么决定。所以,曹安堂你该怎样就怎样,你是一个普通的人民群众,爱在村里就在村里,爱去县里就去县里,我管不着。程育良你也是该怎样就怎样,但只要你还是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一天,你就得各项工作及时向我汇报!就这了,都回吧。”
牛记成长叹一声,转身去推自行车。
不管程育良怎么想的,曹安堂猛的上前一步。
“牛书记,我还有个事。就是那位付粟锦付老师的工作?”
“付粟锦的工作,县里已经批示。既然她不想跟着程育良回镇小学,那就尊重个人意愿,等完成扫盲任务,回县里受于书记亲自安排。”
话音落下,牛记成推动自行车向前走,目光落在天上那轮圆月,喃喃自语:“中秋了啊,回家!”
骑上自行车,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曹安堂站在那愣了好久,等收回视线,再对上的正是程育良那喷火的目光。曹安堂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猛的上前一步,程育良还喷什么火啊,当时就吓得往后一缩,推起来自行车撒腿就跑。
“曹安堂,你和我斗,没你的好果子吃!”
人都跑没影了,怒骂的声音还能传扬回来。
曹安堂无奈地摇摇头,抬眼看向天上的月亮,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终默默低下头,转身朝放自行车的地方走。
谁知没走出两步,一声低微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安堂兄弟。”
“嗯?”
曹安堂惊愕扭头,便看见一人从镇政府院墙拐角的阴暗处走出来。
“安良哥?安良大哥你怎么在这啊?”
哪怕是在黑夜里,也能看出来对面曹安良风尘仆仆的状态,脸上写满了倦意,往前走的同时朝这边抬了抬手。
两手各提一个大笼子,几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外加两只有些蔫蔫的野山鸡。
“安堂兄弟,俺去南边商丘托人帮忙带俺上山弄了点这个,专门送你的。”
“送我的?”
打死曹安堂都想不到,那天为了黑蛋顺利回去上学准备的那些钱,成了曹安良两口子心中的结,安良嫂是去县里把方晴拽回去了,而安良大哥竟然是孤身一人跑去南边河南地界的山上,抓了几只野鸡野兔回来。
怪不得这两天村里扫盲课都没看见曹安良的身影,可这……
“安良大哥,咱亲兄弟,你整这些是干什么啊。山上那么危险,你,你……”
“没事,安堂。当大哥的我也不是单纯为了谢你,这些你弄回家养着,你嫂子说了,是给未来兄弟媳妇儿送的。”
“呀,我哪来的媳妇儿啊。”
“早晚都有。先别说这个了。安堂,刚才我正好打这过,听见你和牛书记他们说啥了。怎么回事,黑蛋怎么在县里出名了,你手里那两张纸是啥?”
曹安良这一趟回来是坐着人家顺路的车回来的,就在附近下的车,往家走恰巧路过镇政府,也正好就是要拐弯的时候听这边有人说话。
他什么都听见了。
现在就是想问问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又闹了啥幺蛾子。
曹安堂叹口气:“唉,安良大哥咱边走边说吧,事太多啦。”
天上一轮圆月照映地上两个人影,渐行,渐远……
这一年的中秋,可以说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个中秋。
不仅仅是因为生活比以前好了,更是因为曹安良拎着根擀面杖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怒气冲冲到处寻找藏起来的黑蛋。还有,曹安俭家里时不时传出来的怒吼和二愣子倔强而又单调的回话“我没错”;罗庚大哥家罗东东顶着书包扎马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的哀嚎“我错了”;李强家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嚎;梁实诚家噼里啪啦孩子挨打却连点哭声都没有的压抑。
曹安堂家里,付粟锦从灶房探出头,看了眼又从门口怒气冲冲闪过去的安良大哥,还有被曹安良拽着后脖领子拖过去、使劲挣扎又挣扎不开的黑蛋,忍不住快步走去还在劈柴的曹安堂面前。
“安堂同志,要不你去劝劝吧,这大过节的,别把孩子都给打坏了。”
嘭!
曹安堂一斧子劈开块木柴,头也不抬回道:“付老师,您别管。在学校我们听您老师的,回到家里,怎么教育孩子当爹娘的说了算。这帮小兔崽子,合起伙来闹事情,连我都给瞒得死死的,差点害得付老师你丢了工作,不好好教训他们一次是不行了。幸亏他们小,县里不计较小孩子办的事。要是他们长大了,那不得联合起来造反啊!”
嘭!
又一斧子劈开块木柴,将劈好的柴火往灶房门前一搁。
“付老师,柴火劈完了,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先走啦。”
“别走呢,不说好了今晚上一起吃饭的吗。”
“一起吃?”
“当然了,昨天我们就说好了,你去买白糖我来做窝窝头月饼,咱俩一起过个中秋。这饭菜马上要出锅了,你走什么啊。”
“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曹安堂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吃饭?”
“不是不是。”
“不是就行,去屋里坐着吧,这就好。”
付粟锦转身抱起来几根柴火回了厨屋,曹安堂站在庭院里搓搓手,直等到阵阵饭菜香气从厨屋里飘出来,付粟锦端着一盆刚煮好的羊肉走出来。
“你怎么还在这站着呢,快,帮我端一下,锅里的月饼这就好了。”
砂锅盆递到面前,曹安堂下意识接过来。
一种好多年都没有过的家的温馨感,好似一股暖流涌进他的心田。转身走进堂屋,将砂锅盆放在桌上,再转身看着厨屋里那个忙碌的身影,有那么一丢丢的冲动在他心底里迅速生更发芽,然后……
砰砰砰,院门被人狠狠拍响的声音搅乱了曹安堂的思绪,转眼看过去,就看到苟大友迈步往里走。
“付粟锦,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让你天黑之前离开祝口村,你把我的话全都当耳旁风了吗!”
骂骂咧咧的声音是那么刺耳,曹安堂刚获得的点内心平静就这么被打破,真是一股邪火蹿上头顶,迈步冲过去直接挡在苟大友面前。
“谁让你进我家门的,出去!”
“曹安堂你以为我愿意上你家来啊。赶紧把这个付粟锦给我送走,祝口村不能留外人,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苟大友少拿你那一套阻挠普查工作来说事,付老师住我家了,那就是我家的人,你敢赶她试试!你问问全村同不同意!”
“我,好,行你个曹安堂。她是你家的人是吧,那等普查工作队来了之后,我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苟大友碰一鼻子灰,转身离开。
曹安堂压根没将这家伙的话放在心上。
还普查队来了呢,谁来了,他都这么说,谁也别想把付老师从他家里赶出去。
傲娇地昂起头,回转身正好和红着脸的付粟锦对视上。
“付老师,别怕,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嗯,我,我不怕。曹安堂你……来吃饭吧。”
月上中天,整个祝口村都安静了下来。
曹安堂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太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和付粟锦单独在一起的那种温馨感,桌上那已经快要燃尽的灯芯就开始提醒他,得离开自己的家了。
可等付粟锦把他送到门口,开院门的一刹那,一堆被褥衣服零散堆在门前。
分明是苟大友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扔在这里的。
不用猜也能晓得,徐家老宅的后门肯定又被苟大友给锁了起来。
原本挺好的心情又让那家伙给整的一塌糊涂,曹安堂当时就想去找苟大友好好说道几句,谁知付粟锦伸手拉了他一把。
“曹安堂,你别去了。那个苟主任也是个不好相处的主,他既然这么做,你说什么他都不会改。要不,你回来住吧。”
“回来住?”
“嗯,我听说那个徐家老宅的柴房又暗又潮,比不上自己家干净。你就回来吧,在、在堂屋给你支上一张床。反正,反正还有罗婕大妹子陪我呢。”
付粟锦说着话,主动去帮曹安堂把那些衣服被褥收拾起来。
曹安堂咂摸咂摸嘴,想到头一天去生产社那边住时,无意间听到的那些,打心底里更不想再去那边了。
“行,付老师,我就在家,不过,我去厨屋里住。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
“哈,你一个男同志怎么干得了这种铺被子叠衣服的女人活,还是我帮你吧。”
小小的院落,两个忙碌的身影。
这一夜,曹安堂在厨屋里睡得很舒服,付粟锦在里屋睡得很安心。
也是这一夜,直到天亮,罗婕都没有再来。
……
其实任何人的人生都不会天天处在波澜壮阔当中,尤其是普通人,日复一日的茶米油盐、吃饭睡觉、工作学习,那才是常态。
当然,平凡不代表没有改变。
祝口村众多村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那么一个必然的结果就是距离付粟锦该离开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一片黄叶随着秋风飘飞,落在曹安堂家的房顶上,整个院子里只有笔在纸上沙沙沙响动的声音。
付粟锦带着充满成就感的微笑看向人群后方站着的曹安堂。
曹安堂举起手高高竖起来大拇指当做回应。
扫盲班统一的毕业测评还不算完全结束,但可以肯定的是,全村的成绩合格,付粟锦也完全可以带着这样的结果回到县里,去述职了。
很圆满的结局,但两个人脸上的微笑却淡了许多。
当所有测评卷子被统一收上来之后,付粟锦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扫盲学员合格证一一发放到在场每个人的手中。
“祝口村的乡亲们,现在我宣布,大家在扫盲知识课当中表现突出,全部成绩合格毕业。祝口村的扫盲到此结束,大家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上课啦。”
一句话,让原本手捧合格证欣喜交流的众多祝口村村民齐刷刷愣了一下。
“结束啦?咋这么快呢,不习惯啊。”
“是啊,这天天来上课,冷不丁一说不上了,都不知道该干啥了啊。”
“付老师,那俺们村这课不上了,你去哪?”
众人叽叽喳喳,难掩对付粟锦的不舍。
可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等最终大家接受了现实,约定了明天一早一起来送付老师,各自散去之后。
付粟锦和曹安堂才终于再度走到了一起。
“真走啊?”
“有点不想走,可也没理由留下来,不是吗。”
“那,那明天我把你送到县里。”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就不想留留我?”
“想。”
“真的?”
“真的,真想,就是……不真留。”
“曹安堂!”
付粟锦一只手高高举起。
曹安堂蹭的下闪躲后退。
“付老师,祝口村太小,留下,委屈你。”
曹安堂说完,转身出门,大踏步向外走。
付粟锦追到门口,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大声呼喊:“曹安堂,给我个理由,我就不委屈。”
秋风起,再无回应。
……
第六十六章 一九五四(坎)
感情这东西,从没有任何人能说的清楚。
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同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是这么些年来,绝无仅有的,让曹安堂终于再次感觉那一个小院子、两个小破屋组成的地方,真正像个家。
男人谁不想有个家。
谁回家了,不想看见家里有个温柔贤惠的她。
曹安堂也想,甚至活了这二十多年,从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还想。
付粟锦对他是什么感情,他很清楚。
他对付粟锦是什么样的情意,他心里更明白。
可他不敢说出口。
不是不好意思,革命同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喜欢就是喜欢,大胆的去追求。而且曹安堂和付粟锦都不是矜持的人,他们也不喜欢矜持的人。
之所以会有现在这种,曹安堂仓皇离开的场面,全在于他心里有两个坎。
一个都过去五年了始终跨不过去的坎。
一个都过去三年了,本以为能轻松跨越却总是在午夜梦回时不停徘徊的坎。
既然他还愿意等,那就不能去辜负其他人。
村头的大树下,落叶铺满了地面。
曹安堂低着头走到这里,伸手触摸着裂纹密布的树干,抬头看向远方。
树干另一侧,苟大友倚着树干偷偷摸摸瞄了一眼这边,不屑地冷哼一声:“想走的留也留不住,想留的赶都赶不走,老想着以前咋样咋样,那以后就不过了是咋的。干大事得有心胸,谈家事得没心结。有些人家事都谈不成,更别提干大事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过来。
曹安堂愣了一下,忍不住皱皱眉头看过去。
“苟大友,你出家了?”
“什么我就出家了?”
“没出家,你整得跟个老和尚度人似的,装相呢。”
“我……唉!你还年轻,不成熟,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前几天,那些和我一起来的技术员全都回聊城了,就我一个人留下,知不知道为什么?那是因为我思想觉悟高,我不计前嫌,不在乎你们全村对我的恶劣态度,就为了让祝口村脱掉落后的帽子,不成功绝不退。我这才是干大事的心胸、谈家事的没有心结。曹安堂,你啊,学着点吧。”
“我学你个屁。你是为了长秀,才留下来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曹安堂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开始还以为苟大友转了性,莫名其妙说些话来开导他,闹了半天这是自我感触良多,在这自说自话、自吹自擂呢。
信了你的邪,你还为了祝口村留下。
携着满心的郁闷,下意识说出那句话。
就能看到苟大友一张脸,当时就紫了。
“曹安堂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我……”
眼看一言不合就是一番激烈争吵爆发,突然间,村头方向传来的一阵轰鸣,将两人的注意力转移。
一辆军绿色的三蹦子直奔这边,骑车的人戴着个大风镜,看不清本来面目。倒是坐斗里一个小男孩半站起身朝着这边使劲挥手。
“安堂叔叔,我们来看你啦!”
清脆的呼喊声传扬过来,曹安堂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随即猛然前冲迎了上去。
三蹦子减速停在村口,骑车的人摘掉风镜咧嘴一笑:“安堂兄弟。”
曹安堂伸手过去,两只雄壮有力的手掌握拳在一起。
“胡大哥!”
胡爱国来了,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看望他的安堂兄弟。
故人重逢的喜悦,根本没办法用语言来完全形容。
曹安堂笑着抱起来小胡建国,抬手一指身后。
“胡大哥、嫂子,走,咱去家里说话。早几个月前就听说你们回来了,我这一直都没机会给你们接风洗尘呢。”
“哈哈,走!咱兄弟这么长时间没见,今天好好喝两杯,酒我都带来了。我今天非得把你喝趴下不可,治治你小子当初临阵脱逃的罪。”
胡爱国转身去推三蹦子,胡嫂子走上前嘘寒问暖。
冷不丁的,一个人窜出来直接挡在他们前行的路上。
“站住!干什么的?等待人口普查工作期间,外人不准进村!”
又来了。
苟大友还真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曹安堂气得伸手就想把他推开。
可胡爱国走过去,抬抬手臂把曹安堂拦住了,上下打量苟大友,犀利的目光让任何人对上都不自觉心底发怵。
“你是祝口村的生产社主任苟大友吧。”
“是,是我。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
“我听人说起过你,前两天开技术员欢送会的时候,我也见过你。你一个技术员能和全村闹得关系不好,也挺出名的了。我问问你,你刚才说人口普查工作期间,外人不准进村,是谁的规定?”
“我……哎,不对,你是谁啊。你问得着吗?”
苟大友反应过来了。
他堂堂祝口村生产社主任,那好歹也是说一句话能决定整个村子发展前途的人,怎么莫名其妙来个串门的,就能把他当审问对象了。
毫不客气的一句回应,换来对面胡爱国哑然失笑。
老胡眼神示意一下曹安堂稍安勿躁,随即将手放进兜里掏出来张工作证,朝苟大友递过去。
“你看看我是谁。”
苟大友打眼一看,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
最近到底是咋了,等谁,谁不来,没打算等着的,怎么就接二连三往这跑。最开始的田处长,后来的程主任,这冷不丁又冒出来个胡处长,到底要闹哪样?
苟大友心里崩溃,脸上的表情也在急速变化,张嘴就想说什么,却被胡爱国挥手拦住。
“我就是来串个门,你别整敲锣打鼓欢迎谁的。我再给你个准信,最多十天,省里的普查复检工作组就能到祝口村了。与其在这天天堵村口,你还不如列一份祝口村的人口户籍表,到时候拿出来给省里工作组的人看呢。”
“是,是,胡处长教训的是,我这就去准备。”
苟大友连连点头,也正是那句胡处长的称呼喊出来,让旁边曹安堂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他不是县里的工作人员,自然没资格知道县里的人事工作安排。
顶多知道那些当年支援青岛前线的同志都回来了,还真不清楚胡爱国升官的事。
惊愕过后,那就是发自心底的为胡大哥高兴。
老胡回头冲曹安堂笑笑,抬手示意他先走。
这个微妙的动作让曹安堂有些不明白,可还是抱着小胡建国,扭头请着胡大嫂往自家方向走。
胡嫂子也是一脸不乐意,走在曹安堂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安堂兄弟,你别介意。我们回来之后,你胡大哥表现好点,成了县里的纪检处处长。当上官啦,毛病也多了,看谁都跟看阶级敌人一样,逮住谁都得想办法问问这问问那,甭管他,等啥时候全县都让他得罪了,没人搭理他了,我看他还是不是这幅牛气样子。”
“哈哈,嫂子,胡大哥这叫工作认真有责任心。那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敢搭理胡大哥呢。对了,嫂子你呢,这一趟回来是不是也得进步不少。”
“我算啥进步,就是在县医院……”
前边,胡大嫂和曹安堂微笑着低声交流。
后边,胡爱国推着三蹦子慢悠悠往前走,苟大友在旁边跟着。
“苟大友同志,来祝口村几年了?”
“呃,一年多了。”
“一年多也不算时间太长,怎么样,习不习惯?和你一批的那些技术员都回去了,就你这个领队还坚持留下。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没,没困难。我就是看祝口村没有摘掉落后的帽子,那是我工作没做到位,必须继续坚持。”
“哦?那苟大友同志你这思想觉悟很高啊。可这成年累月不回家,你不得想家吗?家里人想不想你啊?对了,苟大友同志,我看你年纪也不小,结婚了吗?”
“结……”
苟大友卡壳了,真的是带着一种心虚到了极致的状态,眼睛使劲瞥了下前方已经走远的曹安堂,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道:“结了。”
“结了?那结婚几年了?对象是哪的,做什么工作啊,有孩子了没?”
一连串私密问题问出来。
苟大友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结婚五年了,我,我爱人就是在家,啥也不懂的农村妇女能有什么工作。我也还没孩子呢。”
“呀,苟大友同志,结婚五年了都没孩子,这是你不够努力啊。也难怪,你这么认真工作的同志,一外出就是一两年不回家,把精力全都投入在革命工作上了,没精力照顾家庭,也可以理解。不过,我还是得劝劝你,工作和家庭不是矛盾冲突的,两方面都照顾好,那才是好男人。”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生产社院墙底下。
胡爱国把三蹦子往墙根底下一放,伸手拍拍苟大友的肩膀,把苟大友惊得浑身肉都颤了下。
“苟大友同志,我这车就先放这吧,别往村子里推了。你先忙,我就是来找我好兄弟曹安堂吃顿饭,吃完就走,绝对不影响你们村里的工作。”
“不,不影……响。”
苟大友慌忙抬头回话,可胡爱国已经不再看他,朝着前方曹安堂那边追了过去。
微风拂过,苟大友激灵灵打个喷嚏,挥手一摸,不知何时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村里的小路上,胡爱国从曹安堂怀中将小胡建国接过去,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兄弟,不怪大哥我现在才来看你吧。”
“胡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知道你回来了,应该我去看你才对。”
“哎,咱兄弟说那种见外的话干什么。我娘可是跟我说了,说我要是再晚两年回来,她都不认我这个儿子,拿你当亲儿子对呢。”
“哈哈,胡大娘就是爱说笑话。”
曹安堂挠头笑笑,引路往前走。
胡爱国的目光也落向周围,看着村里这些陈旧的建筑,不禁摇摇头。
“兄弟,你们村也没什么变化啊。镇反那年我来的时候是这样,怎么现在还这样。怪不得县里生产处老说有个拖后腿的,是不是真跟那个苟大友有关系?你跟我说实话,要是那个苟大友工作不积极还赖在这不走,我回去找生产处说道几句,怎么着也得把那个苟大友给弄走。”
“哎!别了。胡大哥,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苟大友也是让我们村生活条件好起来了,只不过没想象中那么快而已。对了,刚才你和苟大友说什么呢?别误会啊,我就是好奇问问,要是不能说,你可别告诉我。”
曹安堂随口一句询问。
胡爱国苦笑摇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那真的就是随便聊聊。
自打八月十五县大会结束之后,胡爱国和田农等几位县班子主要成员在于庆年的领导下,跟随省里调查工作组分赴各乡镇开展相应工作。
边工作边发现问题,发现问题的同时就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
像去年结队来这里开展技术指导的技术员团队,实际上已经给本地的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工作打开了局面,倘若这些人继续留下来,那就是对人才资源的浪费。另外,不只是祝口村,其他镇、其他村子也出现了极个别技术员和当地村民产生矛盾的情况。
于是,在月初一那天的县委班子小会议上,集体通过决定,欢送技术员同志。
而做出这个决定的最直接、最突出事件,那就是祝口村的苟大友和全村不和睦。
毫不客气的说,这个决定就是要把苟大友送走,方便下一步本地同志的工作展开。
谁能想得到,通知下达之后,别的地方外来技术员全部响应安排,唯独只有苟大友在欢送会上慷慨激昂陈词,毅然决然留下。
这事整得,连于书记都无言以对。
也是这次之后,于书记决定大家休息两天,反思一下这段时间的各项工作安排到底正不正确。
于是,胡爱国这才有了时间带着老婆孩子来看曹安堂。
“我刚才也不是想怎样,就是好奇那个苟大友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来。你说他一个有家室的人,成年累月不回家,明明已经闹得和全村关系不和睦了,怎么非要死活留在这呢。”
胡爱国说到最后,忍不住自言自语。
曹安堂听懵了,下意识问道:“那个苟大友有家室了?”
“是啊。你看看,安堂兄弟你们这都相处一年多了,你连他有没有家室都不知道,足见那个苟大友和你们关系不咋滴。算了,不说他了,这技术员都是省里直接下发命令安排的,和咱县里不是一个系统,要不然于书记也不可能让他弄得无言以对。等我回去了,再和生产处的说说。真要到了最后,往省里打报告让他走,也不是不行。”
胡爱国摇摇头。
刚才那是习惯性的对苟大友进行了解,可就算是了解再深入,他这个纪检处长也只能是向上汇报,连主动要求开展调查的资格都没有。
主要是这技术员根本不算是曹县系统内的工作同志,人家要是回了原单位,谁知道这职级上的关系,到底谁高谁低呢。
胡爱国这种无奈的表情,让曹安堂心里的一些话再次压了下去。
也是这时候,几人已经来到了曹安堂家门口。
胡大嫂主动上前,看了眼院里,指指那张小石桌,笑着转移话题。
“安堂兄弟,嫂子可是第一次来你家,不过你家这小石桌我可是没少听李芸……”
一个简单的名字,还没说全,就直接卡主了。
胡大嫂整个人僵在原地。
胡爱国抱着孩子也是凑上前一步,愣愣地看着院里。
两口子视线所及之处,一个居家装扮的年轻女同志正巧从堂屋里走出来。
两边目光对视,浓浓的疑惑将曹安堂给彻底包围。
第六十七章 一九五四(信)
“啊,胡大哥、大嫂,这位是我们村的扫盲知识员付粟锦付老师,村里地方小,暂住在我家。”
曹安堂急声解释一句,转身急忙往里走。
“付老师,这两位是我原来在县里工作时候的同志,也是关系很好的大哥大嫂,今天专门来看我的。这,这……”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付粟锦在这,实际上就是征用了他的家。
有人来他家串门了,那是把付老师暂时请出去啊,还是带着胡爱国一家子去别的地方。
好像不管怎么选择,都不是啥正确选择。
正纠结的时候,屋内的付粟锦展颜一笑,主动迎出来几步。
“大哥,大嫂好。快请进,快屋里坐。”
热情的招呼,就像是这家里的女主人。
胡爱国两口子对视一眼,那心里真跟翻江倒海一样。
还是胡大嫂反应快,主动往前走两步轻轻拉住了付粟锦的手。
“你就是付老师啊。这前些日子整个县里都在传付老师多么好,就是没人知道是谁。我今个儿可算见着了。来,大妹子,和嫂子说说你这工作上的事到底是咋回事。能让一群孩子帮着你到处喊冤,那肯定是工作表现优秀,人人都得学习的好榜样呢。”
胡大嫂打破了气氛的尴尬,和付粟锦一起进了里屋。
胡爱国则是把儿子放下。
小胡建国看什么都新鲜,跑去水缸旁边,踢一脚缸边,看缸里震出来的水纹。
曹安堂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再想把胡爱国往屋里让让,胡爱国却是伸手拉住他往院门外走了几步。
“兄弟,跟哥哥说,你和这个付老师,你们?”
“没事,我们没事。真的就是付老师暂住在我家里开扫盲班,人家明天要回县里述职了。就和,就和那年李芸燕同志住在我家的时候一样。”
曹安堂急急忙忙解释。
可他还不如不解释呢,胡爱国心里更容易误会了。
什么叫和当年李芸燕一样啊。
要是那时候曹安堂和李芸燕啥事没有,能闹得人家挺坚强的一姑娘,去青岛一路哭了一路,把县警卫连的王成水王连长都整崩溃了?
真要是啥事没有,那过去这两年,李芸燕时不时跑指挥所问有没有叫曹安堂的来这里,闹得青岛前线指挥所所有人都纳闷曹安堂是谁,这又咋解释。
眼前这个付粟锦可千万别和当年李芸燕一样,要不然那就不是没事,是有事,还是大事!
胡爱国拉着曹安堂又往外面走了几步,掏出盒烟扔给曹安堂一颗烟。
“兄弟,你和哥说,这两年处过对象没有?”
“没有啊。”
“真的?”
“真没有。”
“不可能!”
胡爱国的急脾气上来了。
“我兄弟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条件,到现在都打光棍,两年多了没处过对象?那总得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吧。别告诉我,你还想着那个啥、啥梁护士呢。”
旁人没胡爱国这么说话无所顾忌,也没多少人比胡爱国更了解曹安堂的经历。
等看到曹安堂低着头点上烟,闷闷地嗯了一声之后。
胡爱国气得狠狠一捶曹安堂的肩膀。
“孬种,怂包蛋,曹安堂你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跟谁学的这套痴情种子玩意儿?旁的不说,就说刚才那付老师,人家那姑娘对你啥意思都快写脸上了。我是过来人,你当我看不出来啊。你要是没和人家谈过心,人家能这么个态度的?换别人看见我们,早说一声,先上别人家待着去了。她是咋做的,你没看见啊?你还搁这跟我说没处过对象。咋滴啊,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胡大哥你这叫什么话啊,我有啥碗里锅里的了。我和人家付老师真的就是普通的革命工作同志关系。”
“屁的普通!普通同志一见面,那都能跟着你一起叫大哥大嫂了?你……”
胡爱国还想训斥,恰在这时一声咳嗽从院门那边传来。
胡大嫂就站在那,笑吟吟一声喊:“你们两兄弟聊啥呢,不进屋聊?爱国你也真是的,咱给安堂兄弟拿的东西呢。”
这话一出,胡爱国猛的一拍脑门。
“坏了,都在三蹦子上呢,我去拿。”
“你慢点着,我和你一起去。对了,安堂兄弟,刚才付老师说炒几个小菜,让我和你胡大哥尝尝她的手艺。你快去看看,别让人家大妹子太忙活,都是自己人,随便吃点就行。”
胡大嫂两边一指挥,随即快步追上又往村口走的胡爱国。
曹安堂挠挠头,忙不迭往家里去,真要是生火做饭,那还得把他灶房里的那些铺盖给收拾收拾。
进了院子,一眼就看见付粟锦正把他那些铺盖往屋里抱,赶紧冲过去接过来,应应急先送进里屋随手往地上一扔。
等再出来,就看见付粟锦忙活着开始刷锅,准备做饭的架势,他就更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付老师,你别忙活了。那,那我去镇上食堂买几个菜回……哎,付老师?”
不管曹安堂说什么,付粟锦压根就不搭理他。
那姑娘自顾自的淘米洗菜,煮上水之后,又看都不看曹安堂一眼直接出门,转个弯去了邻居韩大强家。
隐约就能听见轻柔的呼喊。
“韩大嫂子在家吗。”
“付老师啊,啥事?”
“我那切菜的案板让老鼠给啃了,借你家案板使使,行不。”
“那有啥不行的,付老师你这是要自己做饭啊,还缺啥不,你看着拿。”
隔壁院断断续续的对话之后,又看见付粟锦一手拎着案板,一手捧着小碗落生豆回来,直接进厨屋。
曹安堂傻子似的站在院子里,听着厨屋响起来切菜的声音,怎么感觉那菜刀好像切他身上的肉一样。
直到小胡建国跑过来,伸手拉拉曹安堂的手臂。
“安堂叔叔,你家有老鼠。好大的一只,刚才嗖的下从那跑过去了。”
“啊,啊。”
曹安堂懵懵点点头。
小胡建国又晃了晃他的手臂。
“安堂叔你家有兔子,我想喂兔子玩。”
“哦,哦。”
曹安堂这才有点意识,领着小孩去院墙底下看那几只曹安良送的野兔和野山鸡。
这院里的气氛很是诡异。
村里路上,胡爱国两口子之间,也没刚来的时候那种轻松感了。
“他爹,问出来安堂兄弟和那个付老师是啥关系了没?”
“问啥,你看他俩那样子还用得着问吗。就算没啥实质的关系,但也肯定是处着了。就是曹安堂还不如人家一个女同志主动,还想着那个没影子的啥梁护士呢。”
“那你问他还想着李主任呢吗?”
“都这样了,还咋问。你想想那王成水王连长为啥没跟咱一起回来,他可不就是为了李芸燕留在青岛了吗。”
“那,那李主任让咱帮忙捎回来的这封信?”
“先收着吧。等看看情况私下里给了曹安堂,别让那个付老师看见。省得闹出来啥大误会,让咱兄弟不知道还得打多少年光棍。”
老胡两口子走着说着,又回来了村口这边。
胡爱国弯腰从车斗里往外拎东西,胡大嫂伸手摸摸衣服兜无奈的叹息。
恰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吸引了两人的目光,扭头就看见个穿着邮递员制服的同志骑自行车来到近前。
“同志,我问一哈,曹安堂是嫩这类吧,住哪边哈?”
“曹安堂?给曹安堂送信的?”
“恩。”
“那,那你,那我们带你去吧。”
“哎,谢哈。”
胡爱国两口子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就在这碰见了给曹安堂送信的,正好顺路回来,也就一起带了过来。
“安堂,有个来给你送信的。”
没等进门,胡爱国的大声呼喊就把曹安堂给吸引了出来,胡大嫂主动接过去他们带来的东西,直接往厨屋那边走。
胡爱国则是直接走去儿子那边,和小胡建国一起逗弄几只兔子。
曹安堂也来不及去说些推让的话,就是看着眼前那邮递员同志,难掩心中的惊愕。
“同志,你这是打县里来?”
“不哈,俺打镇上来,镇上有站点啦。嫩看看嫩类信,头年压着类,今个儿送嫩泽哈。耽误塞类不。”
邮递员说着话,在自行车大梁上的信件包里使劲翻找。
曹安堂也真不明白这同志家是哪的,那么重的口音,好歹能听明白是有封他的信,去年就寄到了,一直到今天才送来,怕耽误了他的事。
说实话,曹安堂可真不觉得就他现在的人生状态,还能耽误了什么。
眼见那邮递员好不容易从大堆信件里翻找出来一封,递到他面前。
“是你类哈?”
打眼一看,最醒目的就是“曹安堂(收)”几个字。
“是我的,谢了哈。”
“甭,甭谢,走类哈。”
邮递员骑上车就走,曹安堂正要看看信是从哪寄来的,耳听身后一声呼喊。
“安堂兄弟,嫂子来你家一趟有福了啊。这羊肉炖的鲜亮的,付大妹子好手艺啊。”
“哎,对对,付老师做饭的手艺可好啦。”
曹安堂随手把信往兜里一揣,转身快步回了院里。
反正都已经收到了,啥时候看都行,家里来了客人,不能让人都干站着。
说说笑笑,进屋坐下,时间不长,几个小菜簇拥着多半盆羊肉汤摆上桌。
胡大嫂和付粟锦在厨屋里聊得开心,曹安堂也和胡爱国坐在堂屋里边喝边聊,自然是说起来这两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不觉,时间流转,胡爱国带来的几瓶子酒算是让这俩人给造完了。
曹安堂说什么都要再去村里谁家讨几壶自酿的酒,让胡爱国一把拦住。
“差不多了,不能再喝了。回头还得送你嫂子他们回县里。你放心,咱哥俩有的是时间坐一起。我这些日子就是要在梁堤头镇展开工作的。”
“胡大哥,你咋还跑我们镇上开展工作了?”
“哈哈,查人!你猜猜查谁。”
胡爱国脸膛发红,但还没完全丧失意识,左右看看,这附近也没旁人,便拿手指头沾了点水,在桌子上写下一个“程”字。
“啊,胡大哥你是要查……”
“嘘,别说,知道就行。这回牵涉了县里几个人,还翻出来前年梁堤头镇小学盖到一半盖不下去了的问题。要不是面挺广,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就想着带人去逮这家伙了。可也是这么一耽搁,也不知道谁走漏的消息,也让他有了防范,滑头的很,抓不着真凭实据。”
说到底,胡爱国还是喝得有些多了。
脑子里想着不能多说,但却没办法管住自己的嘴。
自从那天田农向他反应情况,他对程育良的调查就已经开始,也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次牵涉到了县里一些人,没有真凭实据不好硬性下手。
偏偏那个程育良有了防范,胡爱国单独和对方谈了三次话都没发现什么关键线索,甚至有一次直接去了程育良家里,偌大的家,清贫得有些可怜人,让胡爱国都怀疑是不是搞错了。
更重要的是,程育良家最显眼的地方还挂了于书记写的一幅字。
真要调查下去,岂不是连于庆年都得调查一下。
这事汇报上去之后,把那位于书记也气得不轻,主动避嫌,就让胡爱国放开手。
可越是这样,胡爱国越是放不开。
都不知道老胡郁闷多久了,今天正好借着酒劲冲曹安堂发发牢骚。
真的是单纯发牢骚,完全没想到曹安堂还能给他提供些有意义的线索。
“胡大哥,既然说到这了。那我作为一个人民群众,是不是能举报?”
“你举报谁?”
“就是他!”
曹安堂指指桌上那个已经快要消散的字,震声说道:“胡大哥,他朝我索贿过。”
“嗯?”
“还有他的情况,镇食堂后厨大师傅老王有点发言权。”
“呀?”
“另外,你还可以先从镇上的司机小夏身上下手,程育良要是有什么事,问别人可能不知道,问那个小夏一问一个准。”
“啊!”
胡爱国惊呼一声,直接起身,酒也醒了大半。
“安堂兄弟,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种事情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更不能隐瞒。这种人,我不揭发,他不揭发,早晚祸害的还是我们。胡大哥你放心,我对我现在说的话负责,不管去哪我都这么说。我也能作证。”
“好!”
胡爱国的眼睛雪亮了,下意识拿起酒杯,只可惜杯子早就空了。
“安堂兄弟,今天先不喝了。我这就回去作安排,真要是你说的那个小夏身上打开了突破口,哥哥我亲自过来给你发揭发有功的奖状。建国他娘,走了走了,回头再来。”
胡爱国就是这样的人,遇上正事,才不会耽误一分一秒。
胡大嫂撇撇嘴,有些不舍地拍了拍付粟锦的手背。
“付大妹子,那我们先走了。等有机会再聊,嫂子我可是好长时间都没遇上像你这么可人的了。”
话不多说,一家三口起身出门,付粟锦就是送到院门口。
而曹安堂那肯定是要一直送去村口的。
眼看着胡大嫂揪着胡爱国的耳朵让一米八高的大汉老老实实坐在了后座,胡嫂子戴上大风镜掌握住三蹦子车把,那英姿飒爽的样子,让他不禁羡慕胡大哥的幸福和两口子的恩爱。
原本想着就此挥手告别,可等三蹦子排气筒呼呼呼冒黑烟的时候,胡大嫂才猛然间想起来件事,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封折叠好的信。
“安堂兄弟,之前守着付老师,我没好意思拿出来。这是李芸燕同志给你写的信,让我们捎带回来。你……你自己看看吧。嫂子就说一句,人家付老师是个好姑娘,远处的,别想了,抓住眼前的人吧。”
大嫂子一句劝告,随后踩踩油门远去。
小胡建国怀里抱着只小野兔,一只手高高挥舞大喊着“安堂叔叔再见”。
等人影彻底消失在村外大路上,曹安堂这才感觉一阵阵失落涌上心头。
大家坐一起吃饭喝酒聊天那么久,其实自始至终曹安堂最想问的一句话,就是李芸燕有没有一起回来。
现在看来,不用问了。
信来了,那就证明,人没回来。
“也是,李芸燕同志那么积极优秀的同志,就应该有更大的发展,怎么可能再回来村里主持啥妇女解放的工作呢。”
看着手里那封信,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家走。
醉意上头,脚步虚浮。
等回到家门口的时候,这才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清醒迈步进门。
抬眼就看到付粟锦正艰难搬着一大盆刷锅水往外走。
“哎,付老师给我给我,这活……呃。”
付粟锦直接一个侧身躲开他,自顾自去到门口,将废水往外一泼,随后转身回去,将厨屋里的一切收拾干净,完全把曹安堂当空气似的,最后进了里屋。
原本两个大男人刚在这里喝过酒,闹得一片狼藉的堂屋,短短时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曹安堂心里愧疚,走到里屋门边上,面对着小小的门帘。
“付老师,谢,谢谢你啦,给你添这么大麻烦。”
屋内长久的沉默,没有任何回应。
曹安堂挠挠头。
“那,付老师,我的被子褥子还在屋里,我能不能先拿出来。”
又是长久的沉默。
曹安堂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仔细回想一下,好像自打胡爱国一家子来,付粟锦从头到尾都没和他说过一个字啊。
这,这是给得罪狠了?
可怜他几次伸手,都没敢撩开里屋的门帘,最终只能叹口气,转身……
嗖的一声,一个小枕头穿过里屋门帘飞出来,砸在他后背上。
疼倒是不疼,就是为啥会这样,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啊。
第六十八章 一九五四(痛)
夕阳的余晖照映在干净的农家小院里。
院子当中,曹安堂坐在石桌旁,胳膊肘压住小枕头,缓缓拿出胡大嫂给他的那封信。
其实,不用看信上的内容,他也大概能猜到写了些什么。
之所以选择打开,无非是想给曾经那段短暂但又记忆深刻的革命友谊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曹安堂同志:
见字如面。
一别两年,回忆那段灯影月华之下相处时光,点滴情景如在眼前。
原谅我当初私自决定,抛下你一人,决然离去。只因你与梁怡同志的感情不应因我而有丝毫中断。
两年来,时时刻刻等待,终究不见你到来,失落却不失望,足见安堂同志用情真挚,我之选择没有错。
思念之情渐淡,祝福之意愈浓。
勿念,勿悲,我亦安好。
革命的道路上充满了离别,但革命道路上从来不缺少志同道合同志的陪伴。
欢送曹县同志回归之际,王成水同志当众追求,令我十分感动,已决定携手踏入婚姻殿堂,相信安堂同志也会在远方送上祝福。
同样,我亦在远方送去祝福,祝福你与梁怡同志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许若干年后,再度相遇,共叙当年美好韶华。
想来你已在禹州工作,不知详细地址,遂将此信交托胡爱国同志带回。
青岛。
李芸燕。”
短短的一封信,寥寥几句言语,曹安堂看了好几遍最终默默放下,不禁摇头失笑。
“王成水啊,很好的同志,很般配的一对。”
喃喃自语包含了太多的情愫,但也正如李芸燕信中的那一句。
失落却不失望。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遗憾,或许就是李芸燕的祝福,他现在接受不住。
默默将信纸折叠好放回信封,下意识要往衣兜里放,却先一步摸到了另外一封信。
一时间,心中充满疑惑。
将李芸燕的信放在旁边,又将今天邮递员送来的信拿出来。
此刻定睛细看,邮票上盖红章的地方,醒目的“禹州”两个字,让曹安堂的心瞬间缩在了一起。
再低头看向寄信人的那一栏,“梁怡(寄)”几个字更是让他的大脑出现长时间的空白。
梁怡来信了!
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初他两年二十四个月四十八封信的不间断联系,到后来那些信已经不知去向,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收到了梁怡的回信!
颤抖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了似的,拆信封的动作好像需要全身的力气才能做出来。
唰的一声,信纸落在手上。
他仰头看着天空,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深呼吸,才终于将折叠好的信纸打开。
“曹安堂同志:
见字如面。
一别数年,未问安好。
当日一别,随后投身北方战场,胜利归家之后收到安堂同志四十八封书信,心中感动难以言明。
拳拳盛意,受之有愧;往事追忆,辗转难眠。
幸而收到误寄于此赵振华先生写与安堂同志书信一封,信中夹带李芸燕同志字条一张。
阅后。
惶惶之心,终得安宁。
恰如赵振华先生所书,革命道路上总有曲折相伴,革命情谊可如青鸾火凤比翼、连理花开并蒂,亦可如日月朝暮不并、繁星隔空辉映。
你我当年情谊,皆成往事又近在眼前,切莫挂怀。
请原谅,我已于北方战场寻得真爱。
坚信安堂同志亦于青岛与李芸燕同志并肩而行。
此信旨在送去祝福,以期若干年后有缘再聚,同席而坐共叙往事、展望前路。
勿悲,应喜。
勿回,此终。
未知安堂同志现居青岛何处,遂按曹县寄出地址回寄,赵振华先生书信与李芸燕同志字条一同寄回。
禹州。
梁怡。”
……
院内长久的寂静。
夕阳的余晖照映下来,将地上投射出的人影越来越长,最终随着黑暗的降临而彻底消失。
呲!
火柴燃烧起来的火光驱散了黑暗,有些颤抖的手慢慢朝嘴边叼着的烟凑近过去。
几次都没对准,火苗烫到了指尖,怦然掉落。
呲!
第二根。
呲!
第三根。
也不知道浪费掉了多少根火柴,最终点燃的不是烟,而是石桌上始终放着的小煤油灯。
湿透的烟纸卷撑不住嘴唇的挤压,整根从中间断开。
曹安堂下意识舔舔发干的嘴唇,吃了满嘴烟草叶子,却不自知,艰难地咽了一口,缓缓伸手拿开最上面的那张信纸。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他找了好久都找不到的,当初徐州那位赵特派员给他写的信。
信纸展开,一张字条掉落下来。
煤油灯微弱的灯光照应下,一行字跃然入目。
“我愿意在青岛等你,你什么时候来,我等到你什么时候。你若不来,我便明白。
李芸燕。”
……
三封信,一张字条,最终平铺开,摆放在桌面上。
灯火摇曳,信纸上的字似乎也在跟着跳动。
沉默许久的曹安堂忽然笑了,笑着起身,笑着又坐下。
左手伸出去,好似有一个微笑的身影,轻声询问他腿上的伤还疼不疼。
右手伸出去,好似有一张愠怒的俏脸,厉声质问他到底来还是不来。
当双手收回,一切都化为乌有。
勿念?
勿回!
“哈哈,勿念,勿回。哈……”
戛然而止的笑声,伴随着狂怒的气势,骤然起身,抬手猛然挥扫。
几张信纸和煤油灯一起扫飞出去,掉落地面。
滴溜溜滚动的灯火,眼看就要落在其中一张上面,又是瞬间冲过去,一脚踢灭灯火,小心翼翼将所有纸张捡起来,抱在手里,颓然坐倒在地。
五年了,好像刚才那一瞬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曹安堂这五年来一直坚持等待的那股子精气神彻底抽走。
心是空的。
脑子是空的。
整个人都是空的。
只有双眼是满的,满满的全都是天上微弱月光照下来,照映出的信上的内容。
曹安堂无法理解,他等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会是梁怡和李芸燕同时给他送上祝福。
祝福他什么?
祝福他在这种无比可笑的误会当中,就这么于黑暗中,孤零零的原地踏步,从此再也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吗?
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在那个曾经无比向往的禹州,更不在那个曾经要拼尽全力赶去的青岛。
他还是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祝口村,没有了一丁点走出去的理由。
天空暗淡,乌云遮月,无尽的黑暗将他彻底笼罩。
他这一刻就像是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把头埋在双臂之间,脑门使劲磕打膝盖。
几张信纸在他手中,时而抓紧,时而放松,变得褶皱甚至都有些破损。
他想撕开一切,哪怕撕不开这夜的黑暗,最起码也能撕开这几份他宁愿永远都看不到的信。
可最终,也只是颓然地甩手,彻底放开手中抓着的一切,后脑撞在院墙上。
笑着,淡淡的笑着,深吸了一口秋夜里的凉气,缓缓抬手,从衣兜里伸手掏出来烟盒。
慢慢低头咬出来一根烟,再等去找火柴……
呲!
火柴滑动的声音响起,耀眼的火光照亮前方。
却不是他自己亲手点燃。
曹安堂愣住了,赶紧抬手抹了把眼睛,当时就想站起来。
而起身的动作刚做个开头,就被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面前的付粟锦伸手轻轻按住。
燃烧到一半的火柴扔掉,片刻的黑暗之后,火光再次照亮周围。
付粟锦点燃的火柴凑到了曹安堂的嘴边。
曹安堂是懵的,就那么愣愣看着微弱光亮下,近在咫尺的那双目光柔和的眼睛。
直到沉默之中的第三根火柴被点燃,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急忙伸脖子过去。
袅袅青烟升起,与之一起的是一根小蜡烛燃起来微弱的光芒。
付粟锦默默转身,就那么肩并肩和曹安堂一起坐在了院墙底下,捡起来那几张信纸字条,凑着蜡烛光,默默的看着。
等全部看完,年轻的姑娘也是仰头依靠在院墙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能和我讲讲,你和她们的故事吗?”
……
第六十九章 一九五四(变)
“我和她们的故事,就是这样。”
黑夜里的一句轻声呢喃,曹安堂仰头看向了一丝月华若隐若现的天空。
这些年,他从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些事情。
即便是说过,也绝对不会像刚才那样将他心中是怎么想的,也完全说出来。
说到底,曹安堂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甚至遇事都会有那么一点犹豫退缩,很多时候该做决定了,迟迟下不定决心,缺少一种果断决绝的勇气。
就像当年第一次战场上冲锋,不是他主动冲出去的,而是耿连长一脚把他踹出去的那样。
而退伍之后,身后没有了那个会给他一脚的人,他的缺点就在孤独前行中无限放大。
到了今天,终于品尝到苦果。
怨天怨地,终究也只能怪他自己。
沉默之中,身边传来的一阵沙沙声响,让他不由自主扭头看过去。
只见付粟锦轻轻将那些信纸字条折叠好,放进了一个信封里,递回他的手中。
黑夜里,付粟锦那双大眼睛反射着月光烛火的淡淡光辉,就那么看着曹安堂,缓缓开口:“你想过,重新来过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吗?”
“重新来过?”
“对。如果那一年调令来了,没有任何意外,你也去了禹州。在那里等到了梁怡同志,可梁怡同志已经在北方战场找到了真爱。那时候,你会怎样?”
曹安堂沉默了。
“依照我对你的了解,那个时候,你肯定是要给他们送上祝福,将那段几年等待的感情彻底压下去。对不对?”
曹安堂点点头。
“既然你会这么选择,那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你也会伤心,也会压着心中的伤痛微笑着给他们祝福。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那种情况下,你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禹州,继续孤苦伶仃。而现在的你,却是在祝口村,在这个有你熟悉的一切的地方。”
付粟锦的话语,好似一股暖流,悄悄浸润在曹安堂的心田。
“再说,如果那一年,你赶上了去青岛的车队,和李芸燕同志在一起。可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会像那位王成水同志一样坚定选择继续留在青岛吗,你会将梁怡同志彻底忘记吗?”
曹安堂依旧沉默,但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其实你去青岛,不是为了李芸燕同志去的,是为了上前线才去的。前线战事结束,你想到的,肯定是回来这里,第一时间去看看有没有梁怡同志的回信。那么,你告诉我,重新来过之后,你面对的还是眼前这种结果,你还有什么好伤心的,有什么好失望的呢?”
听到这番话,曹安堂的心震动了一下,不由得扭头直视付粟锦。
可付粟锦却没再看他,而是直接起身,看上了天空中已经挣脱了乌云的月牙。
“我以前听人总说,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如果真的有如果,情况肯定不一样。可是,我觉得就算有如果,情况改变了,而一个人本身没有任何改变,那再多的如果,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结果。”
一段好像绕口令一样的话。
曹安堂还没来得及去细细回味,就看到付粟锦转身看向他。
“曹安堂,你愿意改变吗?”
“啊?”
“就是改变你自己的想法,要一个不一样的结果啊。从刚才那两封信当中,我就看到了改变。梁怡同志在改变。你想想,她从解放战场又到北方战场,从来都没有停下过脚步,她应该是祖国哪里需要,就不顾一切去到哪里的同志。为什么突然选择回归家乡了?是因为她找到了真爱,她愿意为了那个人而改变自己,安安心心回到家乡,不再颠沛流离,而是安安静静生活。李芸燕同志同样在改变,她苦苦等待了你两年,我相信她愿意一直等下去的。但是王成水同志的追求,让她选择了改变,不再等待无果,而是迎接属于她的幸福。她们都有了不一样的结果,你为什么不能有呢?”
直击灵魂的拷问,也不等曹安堂想个明白,付粟锦再次问道:“你还去禹州吗?”
曹安堂下意识摇摇头:“不去了。”
“那你还去青岛吗?”
曹安堂再次失笑摇头,青岛那边更可能去了。
付粟锦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许多。
“正好,这两个地方我也不会去。那你愿意留在祝口村吗?”
“当然要留下了,不留在这,我还能去哪。”
“那也正好,我也想留在祝口村。本来,明天我就要走的,可我现在决定改变一下。不管回到县里述职之后,组织上再给我什么安排,我都要申请再回来祝口村。只是,我在这里没有家……”
月影下的年轻姑娘慢慢玩笑,微笑的脸庞凑近过来。
“曹安堂,你愿意在祝口村给我一个家吗?”
最后这一问出口,黑夜里长久的沉默,隐约间似乎能听到曹安堂胸口里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
“不用急着回答我。我等你,等你做出决定,或者,做出改变。”
说完这句话,付粟锦直接转身进了屋里。
曹安堂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意识到刚刚付粟锦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腾得下站起身追进房内。
安静的里屋,没有任何声音。
一道小门帘隔绝了他的目光,唯一能看到的,也就是堂屋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铺好的地铺。
曹安堂站在原地好久,默默弯腰,指尖触碰在平整的被褥上面。
有那么一瞬间,就感觉之前伤心、绝望、痛苦的那些根本不再重要。
一道门帘分出内外。
外面的曹安堂,躺在了地铺上。
里面的付粟锦,顺着门帘缝看出去,黑夜里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她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像是在守护她。
也许这种守护只是一夜,又或许是一生。
……
天亮了。
无论这世界上发生任何事情,终究挡不住太阳照常升起。
付粟锦睁开眼睛,院子里两只野山鸡扑棱翅膀的声音和几只野兔咔哧咔哧啃动某些东西的声音,感觉是那么的清晰。
她猛的坐起身。
伸手摸了摸脸,又捋顺了下稍显凌乱的发丝,整理整理衣服,坐在床边偷眼观瞧外面。
堂屋近在咫尺,却看不到任何走动的影子,更别提听到什么声音了。
她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带着忐忑的心情,试探喊道:“曹安堂?”
安静……
“曹安堂?你还在睡吗?我要出去了。”
稍微大了点声音的呼喊,没有换来任何回应。
付粟锦满心疑惑跳下地面,伸手挑开门帘。
干干净净的堂屋,收拾好的铺盖卷起来竖在门边。
付粟锦当时就慌了,快步走出屋门看向院子里,同样的空无一人,而且连自行车都不见了。
曹安堂走了?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哪怕是曹安堂对她说一句对不起呢,也比这么什么都不说的直接跑掉了好吧。
付粟锦带着心中最后一丝希冀,又快步走出院门,只希望能够出门的一刹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然而,院门外同样没有曹安堂,有的只是携手朝这边过来的两位大嫂子。
“呀,付老师你起来了啊,我们正要找你呢。”
安良嫂和安俭嫂并肩而来,手里提着的都是些家中准备的鸡蛋、玉米之类的东西。
“付老师,你今天就要走了,俺们也没啥好东西给你当做感谢的。这些你拿着。”
装满了东西的小布袋送到眼前,还不等付粟锦推辞,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走动过来。
没别的,全都是祝口村的村民算准了时间,来这里欢送付老师的。
可付粟锦不想走啊。
至少现在,没有看见曹安堂,还没有个确定的答复的时候,她不想就这么带着遗憾离开。
当村里几位大嫂子争着抢着要给她做一顿送行的早饭时,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当曹安猛询问她怎么去县里的时候,付粟锦只想说她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好不容易有人想起来,说了句“安堂在哪呢”,付粟锦的心揪成一个团,她也想问问曹安堂去哪了。
……
梁堤头镇,镇政府大门前,曹安堂穿着一身整洁利索的衣服站在这里,脸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是刚刚在镇上剃头匠那里修剪过。
来上班的镇上工作同志遇见他,无不是打声招呼,顺带问一句,今个儿怎么这么精神。
曹安堂笑着回应,却不回答任何问题。
直到牛记成到来,曹安堂才终于主动上前。
“牛书记。”
“曹安堂?你怎么来这了,今个儿怎么这么精神?”
都不知道是第多少遍听到这句问话了,曹安堂只是憨憨嘿笑两声,随即挺直腰板说道:“报告牛书记,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请您帮忙的。”
“找我帮忙?那,那到我办公室来说吧。”
牛记成见周围看热闹的不少,也没多说什么,迈步往里走。
曹安堂也是转身去推自己的自行车。
也是这时候周围众人才终于看到他的车把上挂满了东西。
红纸包好的糕点桃酥,镇大街中段的那个糕点铺子卖的就是这个,两条钩子挂在一起的大草鱼时不时还抽动一点,明显是西边洼地边上打渔户摆摊往外卖的。还有两匹放在车后架子上的红布,看起来料子不错,有点像县里在梁堤头镇专门开设的染坊那边弄来的。
这一自行车的零零碎碎,怎么看都比过年走亲戚的规格还高。
再联系上曹安堂直接找牛书记帮忙,这下子所有人都不能淡定了,看曹安堂的眼神也变化了好多。
这个曹安堂,镇上多半的人都很熟悉,以前觉得还是个很正派的同志,怎么现在也学会这种求人办事送礼上门的手段了?
关键是你送就送,怎么还跑到镇政府大院来,明目张胆的送啊。
所有人都看不透曹安堂是个什么想法。
牛记成更看不透,甚至斜眼看了看身后曹安堂自行车上的那些东西,心里慌得很。该不是上次说的那些话伤感情了,曹安堂这家伙准备用这种方式来坑他的吧,谁不知道县里纪检处的所有人都来梁堤头镇开展工作了,这种时候搞这些,要弄死人的吗?
不对,不对,曹安堂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牛记成保持着对曹安堂的最后一点信任,将自行车放在停车处。
曹安堂却是脚步不停,反正镇政府大院就那么两排平房,牛记成的办公室离这不远,他直接把车子推到办公室门口给停下了。
牛记成什么感觉?
这附近那么多镇上的同志会怎么看?
“曹安堂,你想干什么!”
牛记成一声怒斥,也许是心慌的缘故,有些变了腔调,也没办法让人听出来他是生气。
曹安堂心里没想那么多,嘿嘿笑着抬头,支好了自行车快步走回牛记成的身边,凑近一点作势要低声耳语。
这一动作,直接要把牛记成给吓死了,只因为不远处被县里纪检处征用的那两间办公室里,明显又不少目光透过窗玻璃朝这边看着呢。
他猛后退一步,一把推开曹安堂。
“曹安堂,有什么事敞开了说,别弄的神神秘秘的,有什么事用得着这个样子。”
牛记成突然的态度严肃,让曹安堂很迷茫也很无辜。
他扭头看看四周,不自觉摸了摸鼻尖。
“牛书记,这么多人看着呢。要不,要不咱去你办公室说吧。”
“不行,就在这里说!”
牛记成快崩溃了,还进办公室呢。这要是不让你把话说清楚就进了办公室,等之后你小子前脚走,我后脚就再也别想进这间办公室了。
“牛书记,我不好意思说。”
“不好意思说就别说,走人。”
“别别,我说,我说。”
曹安堂挺干净的脸憋得通红,挠了挠头,轻声道:“那个,牛书记你能帮我写个介绍信吗?”
“你让我给你写介绍信?”
天地作证,牛记成这句表面上看起来很是惊讶的一声反问,声音大的比他开全镇大会的时候还大,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让镇政府出去二里地的人都能听见。
曹安堂更崩溃了。
牛书记今天是咋了,让他帮个忙,嚷嚷什么啊,让那么多人知道了,多不好意思的。
“曹安堂,你说,写什么介绍信?”
“报告,就是想请牛书记你写一封我的个人情况的介绍信,不用刻意夸奖,只要实事求是写上您对我的评价就行。咳咳,那个多写几句夸奖的话也不是不行。”
曹安堂将自己的要求说了个明明白白。
这下子不光是牛记成疑惑,这大院里那么多听见的人也是无比疑惑。
曹安堂带了那么多礼物来这里找牛书记就是要求写个介绍信?
信给谁?
介绍到哪去啊?
按道理来说,这种事情不算是多么违反规定的事情吧,甚至都不算什么大事,曹安堂用得着整这么大的场面?
众人的目光在曹安堂自行车上那一堆东西和牛记成的身上来回流转。
牛记成只感觉整个后背都有些发凉。
“你要介绍信是不是,行,我给你写。”
“谢……”
“不用谢,你就站在这别动,不准跟着我。我写好了给你送出来!”
说完,根本不需要曹安堂任何回应,牛记成直接大踏步进了办公室门,嘭的一声关上房门,直接反锁。
这一幕惹得周围人哭笑不得,更是弄得曹安堂很是无语。
“唉,看样子上次的事情,让牛书记还是没有消气啊。”
他自言自语着摇头,眼角的余光瞥见挂在车把上的糕点扎纸绳子有些松动,赶紧过去解下来那一包提在手上,心想着要不要找谁要根绳子用用。
一手高高提着糕点包,下意识扭头看周围,目光所到之处,镇上的所有人忙不迭转身,各自飞奔回自己办公室。
嘭嘭嘭好一阵办公室门关闭的声音,所有人要么隔着门缝、要么隔着窗玻璃往外看,就怕曹安堂这种状态、这种情况下找到他们的头上。
曹安堂能怎么办。
他想借根绳子而已,有必要闹得狼进羊窝里似的吗。
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正想着重新把那些糕点绑回去,恰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大院门口。
程育良来了。
第七十章 一九五四(成)
镇政府大院门外,程育良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就是站在门口,转身回去伸手摸了摸小程光远的脑袋。
“去吧,跟妈妈去上学吧。”
“爸爸,我不想去上学,我想去跟姥爷钓鱼。”
“哎,哪能天天想着钓鱼。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也变成爸爸这样,到时候不用钓鱼,鱼儿自己就能跑到你面前。”
“真的吗?那我好好学习,我要鱼儿全都自己上钩,不用钓。”
小程光远开心地拍着手。
程育良笑笑,抬头看向旁边的老婆,压低声音道:“我感觉情况也差不多了,今明两天我抽个时间再去县里走动走动,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调到县里。你也做好准备,到时候带着光远一起,去县里上学。”
声音虽然低,但是程育良说这话的时候情绪很是高昂。
但对面的程夫人明显没有他那么高兴,伸手抓住了程育良的胳膊。
“孩他爹,要不你别去县里了吧。”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关键时刻给我拖后腿?”
“不是的。我,我就是这几天总心里慌慌的,天天晚上做噩梦睡不着。你记得那天那个县里来的女同志把我单独叫走吗。你知道她和我说什么吗?她说,那个庄寨镇原来的镇长出了事之后,家里人被抓走了一批,老婆孩子被全村人指着后脊梁说道,他孩子上学也上不下去了,挨同学打,挨老师训。最后逼得没办法,直接离开了家,现在孤儿寡母的,都不知道上哪讨生活去了。我怕,我害怕……”
程夫人没敢继续说下去。
前车之鉴摆在她面前,她没办法不害怕。
程育良的眉头拧成个川字,低声训斥:“闭嘴,你说什么胡话呢。我能和那些人一样吗。你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去,送光远上学去。见了别人少说话。”
无边的怒火,压得程夫人抬不起头,只能牵起来程光远的手,转身朝镇小学的方向走。
程育良愣愣看着妻儿的背影,好久之后才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内心所有烦躁。
县纪检处的调查询问,他都撑过来三轮了,还有家里于书记给的那副字镇着,怎么可能再出事。
晃晃头将杂七杂八的念头抛开,这才转身朝院内走。
这一走进去,顿时就感觉气氛很不对劲。
正是上班的时间点,偌大的院子竟然空无一人。
不对,还有一个人。
就在牛记成的办公室门前,一手提着东西的曹安堂站在那里,真是不想被人注意到都不行。
程育良刚压下去的那股子邪火腾的下又冒出来,甩开大步朝那边走。
实际上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过去,反正就是看见曹安堂心里就不痛快,就想过去吵吵两句,证明他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可就在距离曹安堂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嘭的一声响,对面办公室门打开,牛记成走出来,惊得程育良当时就往后一缩。
气氛有些诡异。
牛记成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稿纸,抬头看见不远处的程育良也愣了一下,但也没愣太久,便扭头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你看看,行不行?还用不用给你盖个章?”
“不用不用,有牛书记的签字就行。”
曹安堂欣喜无比,双手接过来那封介绍信,匆匆看了几眼,开心得连声道谢,随后小心翼翼把介绍信折好,揣进兜里,扭头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
一个人牵动了整个镇政府大院无数目光。
等曹安堂都出了大院门,骑上自行车消失不见了,才有人试探着打开办公室门,探头出来四下观望。
也是这时候,牛记成微微松了口气,随即又是失笑摇头。
他就说嘛,曹安堂带了那么一大堆礼品,不可能是跑他这来送的,更不可能坑他。也就是忘记问一句,要介绍信做什么用。不过,没关系了,反正不是盖章的,无需问那么仔细。
心情放松,扭头就看见了旁边还站在那的程育良。
牛记成完全是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程主任,你找我?有事?”
“没,没事。”
程育良惊觉回应,转而有小心翼翼问道:“牛书记,那曹安堂是来干什么的?”
“找我来给他写封介绍信。怎么了,你也要写?”
“不是不是,我不用。我就是想问问,他要介绍信干什么。”
“那我也想问问,你问这么多干什么?程育良同志,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把你的本职工作做好,别整天想着去窥探其他同志的事情。”
牛记成被问烦了,直接几句话训斥回去。
也不怪他对程育良是这种态度,就因为这家伙,现在镇上人心惶惶的,许多人正常工作都有些懈怠了,整天就是盯着县里来的纪检调查小组做些什么。尽管有规定,纪检工作需要保密,可牛记成和镇上几个主要同志都被单独叫去谈过话,谈话的内容对程育良这个人的指向性很明显的。
县里纪检小组针对程育良而来,查不到问题那还好说,要是真查出了问题,他牛记成还有连带责任呢。
真是多事之秋!
牛记成满心郁闷,实在不愿多看程育良一眼,转身回办公室,嘭的一声,房门关闭。
程育良耸耸肩,脸色难看到极致。
不就是多问了两句吗,平白无故挨了通训斥,谁能心情好了。
咬牙发狠心中暗道,等着吧,等去了县里工作,看你牛记成还是不是这种态度。
放完狠话,又是没来由的一阵心烦意乱。
“曹安堂要介绍信,还带着那么一堆东西走了。不会是又去县里搞什么吧。不行,我也得加快速度了,绝对不能让那家伙抢先一步。”
程育良念念叨叨,一个转身直奔镇上的司机休息室。
他本想着今天先看看镇上的情况,尤其是纪检小组那边什么动静,如果一切如常,那明天就去县里再主动申请调动的事情。
可刚才曹安堂的出现,让他有了一种紧迫感,只想着速战速决。
谁知,等推开司机休息室的门,没看见小夏,反倒是看见宣传科的小高了。
“你怎么在这?小夏呢?”
“啊,程主任,我们宣传科的办公室让县里的同志临时征用了,我才来这的。小夏,小夏他昨晚上就没回宿舍。”
镇上的几个年轻同志为了工作方便,住在镇上的集体宿舍里。
今天来上班的时候,他们还在议论着小夏一晚上都没回去住,该不是找到了对象带回来家见父母了吧。
程育良没心情听小高说那些不着边的话,阴沉着脸转身出门。
小夏哪有对象,就算是有,也不可能这时候回老家啊,早几天前他就已经知会过小夏了,做好准备,随时带他去县里。
“这小子,跑哪去了,耽误事吗,这不是。”
程育良越发的心烦意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也是有些坐立不安,尤其是想到刚才看见曹安堂的那样子,又莫名想起来他爱人和他说的那些事,整个脑子都跟浆糊似的。
无心工作,索性再度出门,看看周围没人注意到,直接顺着小路奔向后院。
他有种感觉,要是不能现在去到县里,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去到县里了。
低着头急匆匆向外走,后院门就在眼前了。
突然,一个人影斜刺里迈步过来,直接挡在了他的面前。
“程主任,你去哪啊?”
程育良惊愕抬头,等看清是食堂王师傅的时候,当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去哪用得着你管吗,老王,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好好做饭去,别在这问东问西。”
程育良不耐烦地伸手去推老王,谁知一推没推动,一身干净利索衣服的老王挺直腰板站在那。
“程主任,我管不着你去哪,但我能管得着你哪也不能去。”
“老王你吃错药了吧,你管我?”
“对!程育良,我现在不仅仅是镇食堂的后厨厨师,还有个身份是刚刚提出申请还处于组织观察阶段的镇纪检科办事员。现在,请你跟我走,接受调查!”
老王说着话,伸手去抓程育良。
程育良腾腾腾后退几步,就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一样。
“老王,你?纪检科办事员?你脑子坏了吧?你一个做饭的跟我装什么大葱鼻子象呢。谁会同意你当办事员!”
扯着嗓子的一句话,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态度。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回应,不是从前面老王嘴里说出来的,而是直接从身后传来。
“是我,我同意的!”
伴随着这声话音,县纪检处处长胡爱国大踏步走过来,转身面对程育良。
“程育良,现在跟我们走,接受调查。”
“我,不是,胡处长你是不是搞错了,不是都调查我好几次了吗。我是清白的。”
“清白的?呵呵,我们从司机小夏那里了解到你的情况,可没有一句话是说你清白的。别废话,给我带走。”
胡爱国挥手一声令下。
老王在前,后面一位县纪检处办事员在后,直接架起来程育良大踏步向外走,直接送上了纪检处的车。
这一趟,程育良算是如愿以偿去县里了。
可这一去,便是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
小汽车启动,拐上大路前行。
还算热闹点的小镇中心街道旁,曹安堂拎着两瓶刚打好的烧白酒从老酒坊里走出来,笑着举起手对着阳光看了一眼。
透明酒玻璃瓶的对面,那辆小汽车开过去。
曹安堂看不见车上的人什么状态。
车上的人也看不见曹安堂此刻笑得是多么灿烂。
……
秋风起,吹动着祝口村小路上的落叶。
付粟锦提着包,用比蜗牛还慢的速度一步三回头的往村外方向走。
在她身后,曹安猛帮忙背着铺盖卷,安良嫂和安俭嫂一左一右跟随,再后面是祝口村的众多村民簇拥着。
欢送付老师的场面,透着点伤感。
也不知道付粟锦第多少次回头在人群里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安良嫂主动上前两步,轻轻拉住了付粟锦的手。
“付老师,你不用舍不得。俺们能认识字了,这都是你的功劳,等去了县里一定别谦虚,把功劳都说清楚了。俺们就盼着你能更好。”
“谢,谢谢。”
付粟锦真是心不在焉的一句回应,借着说话的机会还往村里看。
安俭嫂也走上前。
“付老师,不用看啦。那帮孩子今天要去上学,等晚上他们回来了,俺们一定告诉那帮孩子,付老师舍不得他们,你放心吧。”
“哦,我,我放心。”
付粟锦真想说一句,她现在不是不放心那群孩子,是不想放弃寻找曹安堂。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只能叹口气,又是那种缓慢的速度往前走。
等出了村口,再一次回头看。
曹安猛一步上前,憨笑道:“付老师,你放心,我一定督促全村空闲的时候继续练习识字,保证不辜负你的教育。时间不早了,我再把您往前送送吧,看看能不能有顺路去县里的同志,捎带你一段。”
随着这句话,后方的众多村民已经开始挥手告别。
付粟锦弄了个大红脸,真是打心底里郁闷、烦躁,恨不能现在就看见曹安堂,把那家伙揪出来狠狠打一顿。
可那家伙都跑了,怎么可能还让她找到。
最终也只能气得跺跺脚,伸手去把曹安猛身上背着的铺盖卷抢了过来。
“曹安猛同志,不用送了,我自己能走。”
说完,怒气冲冲转身,更是心底里发誓等再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把曹安堂……
“曹安堂!”
不知道是谁的一声喊话,将付粟锦的思绪打断,更是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去了村外土路。
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好似自带欢乐的出场曲调,朝着这边飞速过来。
车上的人,不是曹安堂还能是谁。
付粟锦愣住了,就那么傻呆呆站在原地,完全不敢相信,曹安堂这种时候会出现。
周围其他人则是迎了上去,没等曹安堂下车,两位大嫂子就数落开了。
“安堂你怎么回事啊,你去哪了,不知道今天要送付老师去县里吗。”
“就是啊,安堂兄弟咱村里就你跑县里熟,你给人家付老师送过去,我们才能放心啊。”
众人七嘴八舌,曹安堂扭头看看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付粟锦的身上,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随后直接把自行车往那一支,分开周围人,直接来到付粟锦面前。
“付老师,你要走吗?”
轻声询问,让众人满是疑惑。
昨天说好了付老师今天去县里,曹安堂怎么还明知故问。
而付粟锦的回话,更让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你说我走不走。”
“要我说啊?”
曹安堂笑了笑,歪头看了看付粟锦肩上手中的东西,深吸一口气。
“要我说,你就别走了,一辈子都别走了!”
话音落下,抢过来付粟锦的铺盖行李,转身塞给旁边的曹安猛,随后直接拉住付粟锦的手回到自行车旁边。
拿下来后车架上的两匹红布轻轻放在付粟锦的怀里。
“抱好了。”
付粟锦应声接在手上,没等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忍不住惊叫一声,这才意识到曹安堂竟然直接把她抱了起来,安放在后车座上。
“付老师,坐稳了啊。”
说完,推动自行车前行,几步助跑,一脚踩车蹬子,高抬腿从前面跨过车大梁,顺着进村的那条小土坡直冲而上。
付粟锦好不容易从迷茫状态清醒过来,抱紧了怀里的东西,一手牢牢抓住曹安堂的衣服角,急声问道:“曹安堂,你要带我去哪啊?”
“不是我带你,是你带我。”
“我带你?”
“对,你带我去你家,见你爸妈,我要去提亲!”
第七十一章 一九五四(走)
小小的自行车承载着两个人前行,满地的落叶随风翻动,好似在为曹安堂加油助威。
坐在后座上的付粟锦欣喜又紧张。
她没想到曹安堂做事变得这么雷厉风行,昨天只是表明心意,今天他就决定直接上门提亲。
其实,付粟锦自己都还没准备好呢。
可要说现在下车,再考虑考虑,那她也绝对不肯放弃这突如其来的幸福。
唯一紧张和担忧的就是,不知道家里爹娘看到她回家,还自己带了个对象上门提亲,会有怎样的反应。
忐忑中,指挥曹安堂顺着乡间三岔路转个弯。
从这走,再往前几里路就是她的家,李杨村。
祝口村和李杨村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长,没人丈量过,但目测也就两三公里的样子,如果视野开阔的话,站在祝口村村口或许就能看见李杨村升起的炊烟。可惜,一片茂密的荒野树林成了阻挡两个村的天然障碍,让两个村子的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太多的交集。
曹安堂一边骑车,一边看着那片树林,笑着抬手指了指,说道:“付老师,你看这片树林,连野草都长的那么好,到现在都还没完全枯掉。证明这片地很好。报纸上说,一五计划正在搞,农业生产要提速。等以后咱两个村的人多起来,我就找镇上的生产主任提提意见,看看能不能把这里开垦出来。到时候,你家和我家也许就能连起来,还能修一条直接过去的路呢。你说好不好?”
“好。”
一声回应很简单,可付粟锦抬头看着曹安堂的目光却是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其实无论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女人面对心爱的男人,只要能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到未来美好生活的希望,就会矢志不渝的相伴。
爱情,解释起来很复杂,理解起来却很简单。
一个值得托付,一个值得守护,对于所有普通人而言,这就足够。
曹安堂突然感觉后背上传来一种依靠,下意识想往前挺直身板,但转念一想,又全身心放松下来,接受这种从未有过的待遇。
“付老师,其实我去过李杨村。就八月十五那天,我去镇上买糖正好遇见个老大叔往家里运转,就是你们村的。我还从大叔那知道哪里能弄到红砖,等,等咱俩的事定下来。我就去拉砖,盖一个新房子……”
曹安堂诉说着对美好未来的畅想。
付粟锦轻轻依在他的背上,默默倾听。
幸福的一对儿,就是这秋日里特殊的风景。
可等进了李杨村,顺着付粟锦的指点,站在一户人家院门前时,曹安堂看着门口停放的板车,整个人有些发傻。
“付老师,这就是你家?”
“是啊,怎么了?”
“我,我来过。”
“你来过我家?”
付粟锦站在家门前,愣愣地看曹安堂,实在想不通曹安堂什么时候来过她家。正要仔细询问,就听身后一阵脚步声,随即就是惊讶的呼唤。
“二妞?二妞你咋回来啦?”
话音未落,一位村里大婶快步走出院门,一把拉住付粟锦的手。
“二妞,你这是上哪去啦?八月十五的时候,你爹上镇上给你送吃的,镇上说你早就不当老师了,可把俺和你爹给急坏了啊。你说你,你遇上难处了,咋不知道回家啊。快进来,进来。”
大婶拉着付粟锦就往里面走。
谁知一拉没拉动,再回头,这才看见院门外站在那使劲搓手的曹安堂。
不光看见曹安堂了,还看见付粟锦刚才下车的时候竖在门边的布匹,以及自行车上挂着的一大堆东西。
付大婶有些懵,拉着闺女往家门里退了一步。
“二妞,这人谁啊?”
“娘,他,他叫曹安堂。是,是……”
“是啥?”
“是俺对象。”
“啥!”
付大婶整个人都懵了,松开闺女的手腾腾腾后退几步,停下之后又是赶紧上前几步一把将付粟锦拉进院里,探头出去朝着曹安堂使劲看了几眼,扭头回来便是有些着急地询问:“二妞,咋回事,你这是打哪找来的对象。你这才多长时间没回家啊,咋,咋就有对象了啊。他是干啥的?家是哪的?是不是好人啊?”
一连串问话,足以想见付大婶心里是多么着急。
她前两天请人张罗着给自家闺女找对象,人家还答应了,怎么扭头直接给领回来一个啊。
而付粟锦听着母亲的询问,尤其是最后那一句,顿时不高兴了。
“娘,他咋不是好人了。曹安堂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闭嘴,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先站这别动。”
付婶子渡过最初的惊慌,稍稍平静下来之后,就是把付粟锦使劲拽到身后,这才再次探头出去,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曹安堂。
曹安堂赶紧挺直腰板,展现出最、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笑容。
“大婶好,我叫曹安堂。我今天和付老师来,是来提……”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口,后方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直接打断了他。
“同志!哎呀,好心的同志,你又来了啊。”
这边三人的目光顺势朝声音来源处转动过去。
拎着个水桶的付大成付大叔,那真的是欢笑着上前一把抓住曹安堂的手臂。
“同志啊,我可一直想找你呢。你说你那天跑那么快干什么啊,咋还不让我谢谢你呢。这次你说什么也不能走了,来我家吃饭。”
付大成看见曹安堂,那股子亲切劲就别提了。
而这一幕落在付粟锦和付婶子眼中,那震惊的心情也别提了。
门里门外四个人,最清楚事情经过的也就只有曹安堂。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挣开付大成的手,后退两步,唰的下一个鞠躬。
“付大叔好,您不用谢我。那是我应该做的。还有,我,我今天来是找您提亲来的。希望您能同意我和付粟锦结婚。”
曹安堂俩眼一闭,横着一条心把他来这的目的直接说出口。
与其让大家都闷着,还不如说明白了好。
可他也不想想,他突然跑到人家家门口,张嘴就是朝一个老父亲说,我要和你女儿结婚,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精神冲击。
看看付大成张大了嘴,好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的样子,就能知道这老汉是多么惊愕了。
怎么着?
你帮我推推车,我就得把闺女给你?
气氛突然间的安静,左邻右舍的好奇出来看看,付婶子脸上挂不住了,赶紧上前拉了一把付大成。
“她爹,进来说,上屋来,慢慢说。”
“哦,对,对,进屋。”
老两口心情复杂往里走,付粟锦也是赶紧过来拉着曹安堂往里去。
这一趟带来的东西,摆满了堂屋里的小方桌。
等曹安堂做完自我介绍,付粟锦也解释清楚他们认识的经过,两人肩并肩站在屋子中间,看向对面坐着的付大成。
付大成算是弄明白了,可心情也明显没刚看见曹安堂时那么高兴。
“二妞,你这一个来月是上祝口村扫盲啦?”
“是,爹。”
“那个,曹,曹安堂,你家是祝口村的?”
“没错,付大叔。”
“唉!祝口村,穷啊!”
付大成一声长叹,曹安堂和付粟锦心里齐刷刷咯噔一下。
旁边的付婶子看了自家老头子一眼,对这种女儿出嫁的大事,她没法说话,也不敢出声做主,反正听付大叔这一句话里的意思,也稍稍明白了点,默默后退两步,转身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曹安堂顾不上去管未来丈母娘的行踪,唯有上前一步,轻声开口:“付大叔,祝口村现在是有点穷,可不会一直穷的。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我一定会竭尽全力给付,给粟锦好日子过。”
“唉,光说能顶个屁用。”
老头子缓过来劲,也终于用一种正常的心态开始和曹安堂交流。
“曹安堂,我问你,你有啥工作没有?”
“现在还没有。”
“那你打算着找啥工作吗?别说你要种地,俺家不是啥大户人家,也是种地的。可俺二妞那是当年拿着几袋子口粮换来个去县里读书的机会,就算不是镇上的老师了,那以后想找工作也是容易的。你想让她一辈子跟你在村里?”
这话一出,曹安堂忙不迭伸手往兜里掏,边掏边说道:“付大叔,来之前我就想好了。您要是同意,粟锦也愿意,那我们就一起在村里生活。您要是觉得村里不行,那我可以带粟锦去镇上、去县里,不管她在哪工作,我跟着一起去哪。我也读过书能去当老师。就算当不成老师,我也能上工厂里做工,做个最勤劳的工人阶级。您看一下,这是镇上牛书记给我写的介绍信,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您一看就明白。工作我能找,也绝对努力和粟锦站在同一条线上。只要您同意,我们立马去县里登记都行。”
心里所有话一股脑说出来,随之就是那份介绍信递送到付大成的手中。
付粟锦眼睛亮了一下,真是没想到,曹安堂还做了这种准备,试问天底下能有几个和曹安堂一样办事这么周全的。
年轻姑娘心里高兴自豪,扭头看见爹爹盯着那份介绍信皱眉头,赶紧说道:“爹,你要是看不明白,我给你念念也行。”
“不用念!我还认识几个字!”
付大成瞪瞪眼,心里没来由的一股子火气。
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姑娘,还教养得这么好,怎么几个月不见,就使着劲的要往别人家里去了?
你见过谁家姑娘,自己把对象带回来的,像话吗,像话吗!
满心的怒气不好守着外人发泄出来,只能随手一指身后。
“你给我站一边去,等会儿我再说你!”
付大成这种态度,让曹安堂有些着急了,赶紧再上前一步。
“付大叔,请你相信我,我一定能对粟锦好,我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这话说得很实在。
可付大成还是止不住的摇头。
“我能相信你。哪怕没这个介绍信,就那天咱不认识,你能帮我从镇上回来,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同志。可你也不想想,这成亲不是你们俩人的事,是两家的事。你说你跟着俺家闺女到处跑,你爹娘能同意吗?”
又是个现实的问题。
曹安堂说不出话来了。
付粟锦赶紧上前拉住付大成的手,急声道:“爹,安堂他爹娘走了好些年了。”
“走了?”
付大成惊愕抬头,咂摸咂摸嘴问道:“那家里还有啥人?”
“大叔,我还有两个姐姐,也早嫁出去七八年了,一直没得联系。”
“没兄弟?有事了,也没个能帮衬的?”
“没有。”
“就没其他亲戚六人的了?”
“呃,几个本家叔伯都在祝口村,堂兄弟也有十来个,有些在村里,多半都是早些年当兵出去了,一直没回来过。”
“那你在镇上有关系特好的亲戚吗?”
“没有。”
“县里有吗?”
“也没有。”
“那你啥都没有,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不行,你们两个的事情,我不同意!”
付大成起身将那份介绍信往曹安堂怀里一塞,拎起来桌上的那些东西,就往外面送。
曹安堂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事先也想到过付粟锦的父母可能会一时间无法接受他,这才跑去找牛记成帮忙写了封介绍信。谁知,介绍信没起到任何作用,付大成的态度也随着交谈结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付粟锦急得使劲拉住付大成。
“爹,你这是干啥啊,我们,我们是真想在一起的。”
“那我也是真不同意你们两个。二妞你还小,你不懂过日子的苦,你们要是在一起,以后遇到困难了,连个帮衬着的都没有,那能过好了?曹安堂,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你也别惦记着我家闺女了。”
老头倔脾气上来了,连推带搡把曹安堂往外赶。
这时候,院门外人影晃动,付婶子带着个壮汉和个青年小伙子迈步进门。
一眼看到这边推推搡搡的架势,付婶子赶紧快走两步。
“他爹,这是咋了?”
“能咋,你说能咋!都是让你惯起来的,处个对象都不提前和家里商量,我不同意,出去出去。”
付大成训斥老伴儿,手上也不忘继续推搡曹安堂。
付粟锦那边使劲拉也拉扯不住。
曹安堂梗着脖子还想解释。
场面乱得很。
付婶子带来的那俩人也凑上前。
“姐,到底是咋回事啊?”
“就是啊,二妹子,跟哥说,你从哪找来的对象?”
只凭称呼,不难猜到这两位正是付粟锦的大哥和三弟,两人不清楚状况,只想问个明白。
而付大成已经心里有火,哪还会给个解释的时间,指着曹安堂厉声吼道:“大壮、秋生,把他赶出去,以后不准他来咱家。还有这些东西,也让他拿走,快点的!”
当爹的都发话了,做儿子的能怎么办。
付家兄弟抢过来那堆东西,架着胳膊肘往外推搡曹安堂。
说实在的,别看这两兄弟壮实,真要论起来,捆在一块也别想对曹安堂怎样。
可眼下这情景,曹安堂还能朝付粟锦的兄弟动手吗。
唯有一退再退,一直退出了院门。
周围几户人家,早听见了这边的吵嚷声,跑出来看个热闹。
曹安堂满心郁闷,有苦说不出。
就是这么个当口,一声急冲冲的呼喊,让院内外陡然间安静下来。
“行了!”
所有人都惊愕扭头看向付粟锦。
那姑娘一脸委屈的跑到曹安堂身边,拽拽心爱人有些发皱的衣服,回头直视家人。
“爹,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你说啥都不管用。我俩已经住一块了,今天来,说了这事,我们就去县里登记。你要不让他进门,那我也不进门了。曹安堂,咱们走。”
说完,使劲拽了一把曹安堂,捂着脸快步向村外走,只留下付家一家人傻愣在原地。
曹安堂有些懵。
他真是没想到,付粟锦会说出这种话,这下子可不是以后让李杨村的人都戳她脊梁骨的吗。
“付大叔,不是那么回事。你别生气,我去劝劝素锦。”
匆忙解释一句,推起来自行车就追。
两个人消失在村里小路的拐角处,这边付大成气得浑身打哆嗦,一把抓过来付大壮手里的两瓶酒,狠狠往外一摔。
啪嚓一声,玻璃瓶摔碎,酒水洒满地。
“走,都走!走了就别回来!”
第七十二章 一九五四(末)
李杨村比祝口村大多了,村头要是点挂爆仗,村尾都不一定能听见半个响。
可不管村子多大,谁家要是有了热闹事,保管过不了多大会儿,就能传遍整个村。
付粟锦刚回来的时候,就有村头坐着晒太阳的几个村里老大娘看见了。
老太太们七嘴八舌讨论。
旁边几个玩泥巴的小孩当时也是仰着脑袋看,支棱着耳朵听。
其中一个明显比村里孩子白净点的小男孩,听明白那些老太讨论的是谁之后,眨了眨眼睛,扭头跑回自家。
“爸爸,爸爸,我看见付老师啦。”
“嗯?”
正攀着梯子往墙头上垒砖的田农转头看过来,有些疑惑地问道:“龙龙,哪个付老师?”
“就是那个,那个学校老师让我们抄的检讨书上的付老师,李奶奶他们都说是,我想着也是。”
田龙龙的回话一点逻辑性都没有。
可几个关键词还是让田农明白过来儿子说的是谁。恰好,田农的老丈人杨大叔从墙头另一边探脑袋过来。
“龙龙,你说的是不是你付爷爷家那当老师的闺女。”
“是是,爷爷,李奶奶他们都说是付家闺女。”
听到孙子的回答,杨大叔咧嘴笑了。
“那闺女可算是回来了,付大成这一个来月找不着闺女,可把他给急坏了。那个,正好,小农啊,要不你和阿荷过去看看把。付大成上回弄来的砖给咱不少,她家老婆子还见天往这跑说着让阿荷帮忙给她闺女介绍对象。正好你们去谢谢人家,顺道看看那闺女咋样的人,能帮忙就帮帮忙。”
“哎,好嘞。那爹你也歇会儿,等我回来咱再接着弄。”
“歇啥啊,就这一点了,倒倒手的事。你说你好不容易回来待几天,还让你跟我干活,这要是让县里的人知道你来家干粗活,可得背后里说我老头子了。去吧,去吧。阿荷,去把里屋那两瓶酒拿出来,和小农一起给你付大叔送过去。”
杨大叔仰头一声喊。
田农的爱人杨荷答应着从厨屋里走出来。
田农下了梯子迎过去,笑着解释几句是怎么回事,两口子拿上东西,带着田龙龙向外走。
虽然那次的检讨书事件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但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都会印象深刻的记忆着。田农也和杨荷讲述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也让杨荷对那个小时候一起玩过、现在已经成了县里小名人的付家大妹子充满了兴趣。
两口子笑着聊着,等走上大路的时候,偶然间就看到了村头那边拉拉扯扯向外走的一对年轻男女。
“哎,那个不就是付家大妹子吗?”
“曹安堂?他怎么在这?”
田农两口子异口同声发出疑问,下意识对视一眼,当时就想过去。
可也不知道那边的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就看见曹安堂骑上自行车,带着付粟锦直接走了。
自行车一个转弯消失在村外大路上。
田农停下脚步,不禁哑然失笑:“你说咱要见见那个付老师,这还不让见了啊。”
杨荷同样不知道怎么说的好,再扭头,就看见村里不少人乱乱哄哄的,有往外走的,也有像是看热闹一样往村中间跑的。
随便拉住一个人问问,得到的答案更让两口子惊愕不已。
“付大成家的二妞不知道从哪领回来个对象,说是已经住一块了,可把付大成给气死了。人给赶走了不说,还把人带来的好东西往外扔呢。付大成真想不开,好面子的人就想和你家老杨头比呢。”
村里大婶子口无遮拦还大嗓门,一番话保管能让不少人听见。
原本在村头晒太阳的几个老太拎起来小马扎,往付大成家那边去。
田农和杨荷面面相觑。
“要不,咱也过去看看。”
“去看看吧。别是付粟锦和曹安堂处对象,那这事、嘿,这事可就有的说道了。”
一家三口迈步前行。
等来到付大成家附近的时候,这边已经里三层外三成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
付大成家院门紧闭,但里面时不时传出来摔东西的声响,很是清晰。
田农在前面挤开众人,等大家看见是村头老杨家那个县里当大官的女婿来了,赶紧自动分开一条路。
不得不说,田农在李杨村还是挺有名的。
但凡谁家闺女要找对象,那都是想比着杨老头家的闺女那样找,可想归想,谁心里都明白,真要能找到个差不离的那得是烧高香才行。
付家现在不想看见任何人,但听见是杨荷在敲门,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人迎进去。
等都进屋坐下,几句话打开话头,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之后。
田农和杨荷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那种感觉。
还真让他们猜准了,就是曹安堂和付粟锦在处对象,只不过是付大成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啊?”
杨荷忍不住一句反问,迈步走到付婶子身边,拉着大婶的手轻声道:“婶子,你不一直让我张罗着帮粟锦妹子找对象,现在她自己处了一个,还带回家来,这是好事啊。怎么你们还不高兴呢?”
面对杨荷的问题,付婶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付大成没好气的嚷嚷道:“啥好事!小荷姑娘,你是没见着那个曹安堂。人是个好人,可要工作没工作,家还是最穷的祝口村的,光棍一条、单崩一个,俺家二妞要是跟了他,往后遇上困难了,连个帮衬的都没有。我不能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吧。”
越说越生气,付大成拍着大腿起身。
“不行,我得把那丫头逮回来。大壮,秋生,跟我走,去把二妞弄回家来再说。”
父子三人当时就想出门。
杨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倒是田农微微一笑,拦在了付大成面前。
“付大叔,我说两句,您听不听。”
“那,那老杨家且你说,我就听着。”
付大成面对田农,还是有点心里发怵的,虽说村里论他是个长辈,但眼前这位那可是县里当大官的人,他不敢没有好脾气。
田农笑着拉住付大成回去坐下,沉吟了片刻,笑道:“付大叔,您是个明白事理的。那现在提倡的自由恋爱,我就不说了。其实您也不是看不上那个曹安堂,您也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最多就是嫌弃曹安堂过日子没着落,家里孤苦伶仃的就一个人,你家姑娘跟了他会受苦,对不对?”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你这话说我心坎里去了。”
“行,那付大叔我再说句能到你心坎里的话。我说,你家姑娘跟了旁人咋样,我不知道,但是跟着那个曹安堂,绝对不可能受苦,你信不信?”
“啊?”
别说付大成懵了,这屋里人包括杨荷在内都懵了。
田农脸上的笑意更浓。
“付大叔,我说句实话。我认识曹安堂,不光认识,了解得还比你们都多。你要说他没工作,那是现在的事。可再过几天,那就不一定是现在这光景了。再有,你说他遇上困难了没个帮衬的。那我也得说,曹安堂要是真遇上困难了,可不光祝口村,就算是在梁堤头镇上,哪怕是到了县里,都有不少人会主动帮他。掏着心窝子讲,这个曹安堂,可比我和杨荷结婚那时候的我,强了不知道多少倍呢。付大叔,我说这些,你能明白吗?”
田农眯缝着眼看付大成,屋里其他人瞪大了眼睛看他。
好半天过去,付大成才艰难咽口唾沫:“真的?”
“千真万确。付大叔你要是相信我,就听我一句劝,要是曹安堂再来,你可得对新女婿好点,真要是丢了这么个好姑爷,您得后悔呢。”
田农说完,便不再多言,起身朝杨荷挥挥手,道个别离开。
付大成一家子大眼瞪小眼,实在不明白田农为什么那么说,又没法不相信田农的话。人家一个县里当大官的,能为了这事,骗他们吗。
付婶子小心翼翼凑过来,推了推老伴儿的胳膊。
“他爹,现在咋办啊?”
“现在,再等等吧,等,等看看二妞啥时候回来再说。”
付大成让田农那番话整得心疑又心虚,喃喃着看向外面,实在不知道自家闺女还能不能回来,要是回来了,又该怎么去面对那个曹安堂。
……
曹县县城县委大院门口。
曹安堂停下自行车,回头看看付粟锦。
“付老师,到啦。”
付粟锦坐在后座上,低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半天都没回应,直到曹安堂提高了声音再次呼喊,这姑娘才猛然抬头。
看着县委大门,她咬咬牙。
“走。”
“走?去哪?”
“去登记啊。”
“登什么记?付老师,不是说我先送你来述职的吗。”
“述职什么时候都行,登记现在就登。曹安堂你不是连介绍信都准备好了吗,你后悔了?”
“没,我没后悔。可是……”
“没有可是。我决定了,反正村里人都知道我和你住一块了,改都改不了。除非你想改。”
说着话,付粟锦跳下车,迈步往里走。
走了两步,惊觉回头。
“走啊?你,你真想改?”
“不是,我……”
“那我在里面等你。”
“你站住!”
曹安堂惊得急忙上前几步,拦住付粟锦。
“付老师,你想好了?”
“我早就想好了,就看你。”
“我没问题。就是你爹那边……”
“我爹怎么了,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爹?”
“不是。我是说,咱真要是登了记,你得跟我再回你家,和老人把话说清楚。不准耍性子,真的不回家。”
“你管我?”
“没错,我就是管你。”
“行,只要登了记,我就听你管。你走不走?”
“走!”
明明是奔向幸福未来的一条路,曹安堂和付粟锦两人却走出来了一种为革命不惜一切向前进的气势。
十几分钟后……
两人人手拿着一张盖了红印的小纸片,又站在县政府小楼走廊里时,看看手里的东西,再对视一眼。
“咱,咱这就算是结婚了?”
“呃,还、还差个证婚人签字,我那介绍信是牛书记写的,得找牛书记签字了才算数。”
“然后呢?”
“不知道啊。”
“你啥感觉?”
“我没……啊,我感觉好高兴啊,付老师,咱们结婚啦。”
曹安堂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
付粟锦看着他,又想笑又想生气,可也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最后就是跺跺脚,嗔怪道:“你还叫我付老师?”
“哦,对,得改了。那……粟锦。”
“安堂。”
两声简单的轻声呼唤,却是在这一刻将两人无限拉近。
曹安堂看着眼前的姑娘,试探着抬抬手,犹豫了一下,直接张开手臂。
付粟锦脸上红霞飘飞,却没有丝毫扭捏,环手臂抱在曹安堂的腰间。
两个人终于有了他们的第一次拥抱。
而这一抱,让他们心中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某些情感,彻底激发了出来。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似乎一个简单的拥抱用一生的时间去体会都不足够。
直到……
“咳咳!”
一声重重的咳嗽声传来,惊得他们赶紧松开手臂各自后退。
刚刚给他们办理证件的办事员,目不转睛从两人中间走过去。
“都登记好了,那就早点回家准备婚礼吧,别在这耽误时间。对了,别忘了证婚人签字。”
淡淡的话音飘荡过来。
曹安堂猛抬头,终于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粟锦,我们得办婚礼,我得正儿八经的把你娶进门。走,你先去述职,完事之后回家好好准备,得找吴老先生给算个日子,还得找蔡大娘做两身新衣服,还得找安良嫂他们帮忙给添置些新被褥,还得想办法盖新房。”
曹安堂掰着手指头数,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数都数不过来。
付粟锦就那么微笑着看着他,微微点头:“都听你的。”
……
秋风起,扫下大片落叶,满地金黄。
曹安堂站在县委大院门外,时而仰头想想,时而低头笑笑。
院内教育处的办公室里,办事员陈发和冯刚老教授看着付粟锦递交上来的祝口村扫盲成绩单,都是止不住点头。
“付粟锦同志,不错,真没想到你能顶住压力,把工作做得这么好。”
“谢谢陈发同志,这是我应该做的。”
“嗯,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梁堤头镇的教育主任程育良已经因为违反纪律被停职调查,镇小学校长也一起被带回来了。过不久,县里就会派其他同志去相应岗位。于书记明确指示过,对于你的后续安排一定要做妥善,听取你的个人意愿。那你是想继续回镇小学当老师,还是来县小学?我个人建议,你最好是能来县里,毕竟,县里的条件要比镇上好多了。”
陈发解释的很详细。
付粟锦有些意外,却没想象之中的那种兴奋样子,就是带着甜蜜的微笑,轻声回道:“谢谢你陈发同志,不过,我还是想要留在镇上。”
“嗯?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结婚了,我的家就在那里。”
一句回答,换来的陈发和冯刚惊愕的神情。
冯刚老教授仰头大笑:“好,好事啊。你刚来参加集体培训的时候还是一个人,这么快就结婚了。很好!要不要办婚礼?办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在哪,什么时间,我必须去喝你的一杯喜酒。”
“是,是准备办的。只是还没定下什么时候,要办的话,应该就在祝口村。”
“祝口村?”
这下子,对面两人更惊讶了。
陈发忍不住起身询问:“付老师,你的、你的爱人是祝口村的?是谁啊?”
“是……曹安堂。”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付粟锦脸上的微笑越发甜蜜。
对面的陈发愣住了。
“你是说,祝口村的曹安堂?”
“没错。”
付粟锦点点头,随即朝着对面两人微微一鞠躬。
“冯教授,陈发同志,我想申请请假几天,回去准备结婚的事情。等我结完婚,再去镇小学复职,可不可以?”
“行,行。”
“那,谢谢陈发同志,也谢谢冯教授。等我们定下来了日子,一定请你们去喝喜酒。我先走了。”
说完,转身出门。
屋内,冯刚教授还是笑意盎然,可陈发则是愣怔了好半天,才猛然想起来什么,下意识迈步往外追。
“不对,付老师你等等,曹安堂在哪……呃?”
追出门外,就在小楼走廊窗口看见了已经骑上自行车远去的曹安堂和付粟锦。
陈发急得跺跺脚,一路狂奔到楼下,直奔后面的小会议室。
也是他刚到,小会议室的门打开。
于庆年、常动、何正等人并肩向外走。
“常动同志,你这几天好好做准备,一定要将你那份材料完善再完善。等随同何组长他们去省里之后,一定要少说多听,认真领会上级党组织的指导精神。我可等着你再回来的时候,召集全县同志再听你讲讲呢。”
“是,于书记,保证不负嘱托。”
常动和于庆年低声交谈,旁边的何正则是止不住微笑点头。
三人再往前走,自然是碰上了急匆匆往这跑的陈发。
常动主动向前一步。
“小陈,你急急忙忙的,有事?”
“是,常处长,曹安堂来了。”
“他来了?哪呢?”
现任县教育处处长常动,这一刻根本没有了一个成熟同志该有的稳重,手里东西胡乱往陈发那边一塞,迈步就要往外跑。
“哎,常处长你别急呢,曹安堂刚才又走了。”
“呀,小陈你怎么办事的。我不是和你说了,曹安堂一来,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下的。我现在的功劳,那也有他的一半啊。”
“不是。常处长你别急。曹安堂根本没进县委大门,我都没和他说上话。还有,他现在估计也没心情管别的了。他,他结婚了。”
“曹安堂结婚了?”
常动惊奇的瞪大眼睛,连带着旁边的于庆年和何正等人也是快步走过来。
“小陈,说说怎么回事。曹安堂什么时候结的婚,和谁结婚啊。我们这还有个好消息等着给他呢,他倒先自己整出来个好消息了。”
于庆年这么一问,陈发赶紧细细解释。
原本只是两个相爱之人的喜事,却因此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知。
……
黄昏时分,李杨村村口。
回到这里时,曹安堂和付粟锦难免再度紧张起来。
可就像付大成之前教育他们的那句话一样,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家的事。这都登记了,怎么能不通知父母。
“安堂,待会儿你看情况。要是我爹还那副样子,你别生气,实在不行,你先回去,我慢慢和他说。”
“不,咱俩的事情,只能是我和付大叔说。付大叔是明白事理的人,不会一直阻挠咱俩的。”
两人说着话,站在了付家家门前。
曹安堂轻轻拍打付粟锦的手背,示意安心,主动迈步伸手要敲门,谁知院门先一步开启,青年小伙付秋生闷头向外走呢,一眼看见曹安堂,又看见后边的付粟锦,愣怔片刻,急忙后退。
“爹、娘,我姐回来啦。”
随着这声喊话,屋内好一阵混乱。
付婶子快步跑出来,一把拉住付粟锦的手。
“你个死丫头,你可急死我了,你爹说你两句,你咋还真能不回家啊。”
后面堂屋门口,付大成站在那,脸色黑着,心情明显不怎么好,但还是朝曹安堂挥挥手。
“你进来。”
众人进了屋,等看见曹安堂和付粟锦拿出来的结婚证,再看看上边已经有证婚人牛记成的签名,哪怕是没有之前田农在这说的那番话,付大成也知道这事是拦不住了。
老头闭着眼睛不说话,心里不是个滋味。
曹安堂心里紧张,但还是坚定开口道:“付大叔,我已经找人算过日子了,这个月二十是个好日子。到时候,我张罗着在祝口村办个婚礼,您看?”
随着这句话,所有人都看付大成。
好半天之后,付大成才睁开眼,长叹一口气。
“行。”
就这一个字,那真是付粟锦和曹安堂人生中听到的最让他们喜出望外的话。
“爹,你真同意啦?”
“我不同意管用吗?”
“那,那谢谢爹。”
付粟锦高兴的手舞足蹈,当时就像跑去曹安堂身边。
可老头子两眼一瞪,又猛的拍了下桌子。
“干什么?你还没过门呢,就着急啊。能不能有点姑娘家的样子!还有你,曹安堂,我同意是同意,可你也不能亏了我家闺女。要是你来接人,没个像样的接法,我的门不给你开!”
“好,好,付大叔,您放心,我绝对办的漂漂亮亮的。我这就回去准备。”
曹安堂同样高兴。
最后的阻碍也没有了,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当时就是转身冲着付粟锦招招手。付粟锦也往前迈步,两人就要一起离开。
这一幕,可把付大成给气坏了,拍得桌子砰砰响。
“站住,站住!你个死妮子,我打死你啊!你想上哪去,现在就去吗?给我回来,老实在家待着,等到了日子再说!”
就这一番话,弄得曹安堂和付粟锦全都红了脸。
年轻姑娘小碎步退回到母亲身边,张张嘴,无声一句,我等你。
曹安堂使劲点点头。
“那,付大叔,我这就回去准备了,到日子我来接粟锦。”
“快走吧。记住我说的,不让我满意了,你谁都别想接走。”
曹安堂第二次离开付家家门,但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等着自行车,一路赶回去。
到祝口村村口时,就看到不少人还站在那呢。
他人一出现,瞬间就被围了起来。
“安堂,咋回事,你把人家付老师带哪去了?”
“就是啊,安堂哥,付老师的东西你都塞给我了,人家能不要了吗?”
众人叽叽喳喳,曹安堂满脸欢笑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曹安猛那边。
“那些不要了,换新的。”
“啊?”
“猛子,各位嫂子大姨,我说个事。我和付老师已经登记结婚了!”
一声宣告,换来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
过了好半天,曹安猛猛的一拍大腿。
“安堂哥,你说真的?你和付老师登记了?”
“没错。我这回来就是要准备着去娶亲呢。各位嫂子大姨,我家里没旁人,这娶亲的要准备啥,您各位给我参谋参谋呗。”
话说到这份上,试问谁还不明白到底是咋回事。
高兴!
所有人都是发自心底的为曹安堂高兴。
这一夜,曹安堂要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家家道喜,人人帮忙。安良嫂和安俭嫂那真是鼓动了全村妇女帮着添置新衣新被,曹家本家几个兄弟忙活着整治房子,准备接亲用的东西。
二伯曹业广第二天就赶去南边商丘托熟人请最好的迎亲队。四叔曹业生嘴上没说什么,可谁都看见他请了那些年县里餐馆有名的大厨回家住几天。
接连几天,整个祝口村都是被喜庆的气氛环绕。
唯独老罗家,西屋里蒙着被子压抑的哭泣声,无人听见。
……
第七十三章 一九五四(终)
旭日东升的清晨。
祝口村村头空地中间,几挂红皮鞭炮横在路面上。
黑蛋、二愣子、罗东东几个村里半大孩子手里抓着点燃的香,兴奋得恨不能现在就把那些炮仗点了。
全都是大红色衣服装扮的迎亲乐队,早就做好了准备,曹业生拎着个缠红绸的铜锣,站在最前面。
后方,一连六辆板车,两头牛、两头骡子、两头驴,牲口脖子上全都挂着大红花。这可是曹安猛跑了附近几个村给兑换来借用一下的。
再往后,不少村里男丁整装待发。
再再往后,是从村头延伸出去,摆满了村里小路的长排桌。
徐家老宅侧门敞开着,直通老宅子的灶房,几口大锅咕咚咕咚烧着开水,曹业生扎起来围裙戴着高帽子,清点着灶台上摆满的各种食材。
当阳光终于洒满大地,村子里人头攒动,无数人簇拥着曹安堂迈步往这走。
最后面牵着那辆骡子车的曹安猛赶紧迎过去。
“安堂哥,还有个事,马是不好弄来了,我找了几个村人家也不借给咱。你看,你是坐板车上,还是走着?”
“走着吧。”
“那这些行不行。”
“呃,行……吧。”
曹安堂只记着付大成说要让他满意,可这个满意的标准是什么样,真心不清楚。不过,眼前这队伍也是他在祝口村能弄来的极限,不行也没办法了。
不远处,守着生产社大门的苟大友嘿嘿冷笑了一声。
“就这个杂牌队,要是我女儿,我都不可能给你接走。”
声音不大,可就这么近的距离谁能听不清楚。
几个曹姓本家兄弟齐刷刷瞪眼过去,苟大友猛的一缩脖子回去,关上院门。
曹安良拍拍手。
“行啦,这就很好了。我们哥几个成亲的时候,可都是一辆驴拉板车把你们嫂子拉回来的。他不就是李杨村的吗,六辆车还拉不回来他一个姑娘?付老师那么讲理的人,他家里人也肯定讲理。就算真不讲理,咱这么些人呢,抢了付老师回来,他能拦得住?安堂,你说是不是。”
“是!不管咋着,今个儿我把媳妇儿领回家。走着!”
“对,这才是个娶媳妇儿的样。走!”
曹安良使劲挥挥手。
最前方,二伯曹业广举起来铜锣使劲一敲。
“曹家,娶亲喽!”
伴随着这声喊话,村头黑蛋几个孩子终于不用压抑心中的兴奋,争先恐后跑过去,点燃炮仗,又捂着耳朵跑远。
鞭炮齐鸣。
村里几个壮汉拉住车架子稳住牲口,等到鞭炮声停,唢呐队奏响喜庆的乐曲。
浩浩荡荡的迎亲车队,直接上路。
已经好久没这么喜庆过的祝口村,这次也算是倾巢而出了,只要各家没事的全都跟着给曹安堂壮声势。一路之上,引来不少其他村子人的围观,曹家两个大嫂子张手到处撒花糖,看热闹的其他村里孩子上前捡起来,那就是跟在队伍后面,准备继续捡。
有孩子跟,就有大人跟。
人是越来越多,要的也是这个气势。
没到半路,其他村子来看热闹的人,都快比祝口村娶亲的人多了。
而另一边,李杨村,同样是一番喜庆景象。
付大成那天态度不好,可接受了女儿要出嫁这件事情之后,能不是赶紧张罗着到处找人帮忙布置家里,给亲戚散发消息。
此刻付家内外到处都是人,里屋大红喜字贴满的房间里,一身红嫁衣的付粟锦伸手摸摸新做好的被褥,心情紧张的起身想出去看看,却被母亲一把拦住。
“坐下坐下,别动。人还没来呢,你着急什么啊。快坐床上去,那个谁不进门不抱你,不准下地。”
“娘,我知道,我,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哪了。”
“到哪了都不用你管,今个儿一早你爹就安排你大哥他们上岔路口上堵着去了。我跟你说,要是那个曹安堂弄的一点都不场面,别说进门了,他连村子都进不来,你也不用等。”
“哎,娘,你这……”
“我这什么。你给我坐下!等你大哥他们来信。”
付婶子死死压住闺女。
堂屋里,付大成笑脸迎人,可心中却是无比忐忑。时不时看一眼贵客那边坐着的村头老杨,也不知道是个啥心情,好像非得和人家老杨家当初嫁闺女时候比比呢。
转个身的功夫拉住个村里的青年。
“李老二家小子,你把你那些兄弟都叫上,去三岔路那看看去,我怕我家你那俩兄弟拦不住。”
“哎?付大叔,人家来娶付大妹子呢,你咋还派人拦住啊。”
“你甭管,去看看吧。到时候听大壮的。是个啥情况,提前让人给我回来说一声。”
“行。那我也提前见见付家妹子的对象啥样。”
李老二家的小子出门,招呼几声,顿时就引来一大帮李杨村男丁,成群结队往外走。
付大成这边是忐忑,相比之下,被他早早派出去的俩儿子付大壮和付秋生,此刻的感觉都得说是惊恐了。
俩人带着几个李杨村关系挺好的后生就在岔路口上堵着,目的就是提前看看曹安堂的娶亲队伍什么样子,要是不合他们的心,那肯定也不合付大成的心。
不合心意,凭啥把姑娘嫁出去。
但真等听见喜乐,他们探着头往祝口村那边过来的方向看时,几个人全都傻眼了。
太气势了。
那真是村里生活了这辈子,也没见过谁家娶亲这么大的阵仗。
“哥,不能是他们祝口村的人全来了吧。”
“我哪知道。就祝口村穷的那样子,能有这么些人?不行,这个拦不住。那个谁,四狗你快回去喊人,怎么着也得拦他们一下。”
付大壮一声吩咐,几个后生里头顿时窜出去一个人撒腿往李杨村那边跑。
这边几个也没闲着,抓起来早就准备好的麻绳,几个壮汉共同用劲,竟是将几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弄这来的大磨盘拖过来挡在了路中间。
功夫不大,终于在三叉路口相聚。
领头的曹业生高高举起来锣槌示意队伍停下,向前几步仔细一看,气得差点当场骂娘。
还能这么整的吗,跑大路上堵着来了?
对面付大壮也看清楚这队伍是个啥样了,不说那么多人是哪来的,就看几辆牛驴骡子拉动的板车,也是气得想骂娘。
“曹安堂,你就弄这个想把我妹子接走?一码水的牲口你都找不齐,你什么意思啊。不行!不能过去!”
付大壮一声吼。
没等曹安堂说什么,后边拉车的曹家几兄弟,外加罗庚老大哥等人,呼啦一下就冲上来。
“别废话,乡亲们都搭把手给他搬走!”
“不行,不能搬。曹安堂,俺爹说了,你得弄个小汽车来。要是没有小汽车,你别想过去。”
付大壮一句话,算是把他爹付大成的心思彻底说明白了。
其实老头子要求并不高,就要一辆小汽车,能遮阳、能挡雨、能不让旁人看见他出嫁的姑娘、只把最美丽一面留到最后的那种作用的小汽车,没指望曹安堂能自己开得起,借总能借来一个吧。
要是曹安堂连小汽车都能借来,那付大成才是真正相信田农的那些话。
可惜,都到这会儿了才把话说清楚,早干什么去了。
娶亲这边,领头的曹安良大哥两眼一瞪。
“你要求的还不少,都这个点了上哪给你弄小汽车去。就这吧,临门一脚的事了,别出洋相,闹幺蛾子!兄弟们,给我搬!”
呼啦啦一群人涌上前,连带着别的村看热闹的都有不少过来帮忙的。
人太多了,付大壮是拦不住的。只能一群人跳上磨盘踩住。
可多加了一个人,这边照样能架起来。
眼看就要挡不住了,后边李杨村方向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
付大壮就跟看见救星了一样,大声呼喊:“成子,快点的,给他们挡住!”
李杨村大,李家更是大姓,之前出来的时候,那李老二家的小子一声招呼,也不知道多少村里青壮年热热闹闹跟着过来。
此刻看见这么个景,那成子牢记付大叔的话,来这听付大壮指挥,哪还会犹豫。
转眼间,众人奔跑到近前,四五个一堆直接踩住那些磨盘,顺便将大路给堵了个严严实实。
成子仰着头,面对对面丝毫不惧。
“都别动啊!都看好了,这些磨盘可是当年砸死过鬼子的,动一下伤着谁,别怪……哎,大壮哥你打我干啥。”
成子话都没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付大壮一巴掌。
“成子你小子帮忙就帮忙,别废话。我妹妹成亲呢,你是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训斥完,扭头回来,那也是有了底气。
抬手遥遥一指娶亲那边人群中间的曹安堂。
“曹安堂,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俺都听说了,你有本事,镇上县里认识人多。就借辆小汽车来接俺妹妹。弄不来,别想过去!反正耽误了时间,这亲你也别接了。咱的规矩,过了晌午新媳妇儿不进门,你想想吧!”
两边人数相当,真要推搡起来谁也不知道个结果。
关键是大喜的日子,不管怎么闹腾,都不能闹腾出来真火气。
这边没办法,只能是曹安良带着人继续和付大壮对峙,曹安猛急匆匆退回来到曹安堂的身边。
“安堂哥,要不我现在赶紧去镇上一趟,找牛书记借辆车来吧。”
“哎!猛子你忘了咱之前就商量过这事。我算什么人啊,人家牛书记自己都整天骑着自行车,我哪有资格用镇上的汽车。”
“理是这么个理,可你看这……”
“看什么都白瞎,等你到了镇上再回来,照样来不及了。硬闯吧!”
曹安堂说着话,活动活动筋骨,紧了紧怀里的大红花。
曹安猛有些懵。
“不是,安堂哥,这么多人,真硬闯?”
“没错。来之前安良大哥不是说了吗,抢也得把媳妇儿抢回家。人多怕啥,再多的人挡着路我也见过。”
曹安堂这次是彻底放开了。
别的事他可以压制自己,娶媳妇儿的事能压制吗。
今天,不管是谁挡着,就算老丈人在面前,他也要把付粟锦带回家。
“猛子,去前头,让咱的人看我手势。只要我一挥手,你们想办法挤开个空,我一个人先冲过去。”
“这……”
“听我的,快去。”
“好嘞!”
曹安猛心头一股子热血冲上来,笑着回应一声,扭头跑回去,跟最前头的曹安良耳语两句。
曹安良脸上也绽放出笑容了。
“行,安堂这小子有种。办了!”
消息迅速传递,娶亲这边的人全都开始撸袖子。
迎亲那边的付大壮等人有些懵,这架势是要开打吗?
正心慌的时候,眼见曹安堂往前走过来,就在不远的地方站定。
“大壮哥,小汽车我这边一时半会儿是找不来了。不过,粟锦我肯定要接走的。我现在就问你一句!”
说话间,曹安堂高高举起来一只手。
付大壮不明白什么情况,大声询问:“问我啥?”
“我问你,等我和粟锦成了亲,你叫我啥。”
“我,我叫你妹夫啊。”
“哈哈,大舅哥,那你妹夫……”
一句话长久的停顿,迎亲那边全都愣愣的等着,就看见曹安堂一脚后撤,单膝微弯,上身前倾,抓紧了怀里的大红花。
那副样子,像极了当年许多次怀里抱着炸药包。
只不过,以前是冲出去不知生死,这一次是奔向美好的未来。
“我来啦!”
一声呼喊震住了所有人。
曹安堂高举的那只手同时挥落。
祝口村众人早有准备,曹安良第一个扑上去抱住付大壮,曹安俭对准付秋生,猛子对成子,人人都是逮住一个抱紧了就往两旁拽。
一条人缝从中间分开,蓄势已久的曹安堂猛然前冲。
后面看热闹的人都傻了。
从没见过能冲得那么快的人,形如疾风、势如闪电,刷的下冲过混乱拉扯的人群,越过挡路的那些磨盘,一溜烟奔跑过去脚步不停直接往李杨村的方向跑。
后边的付大壮急眼了,扯着嗓子大喊。
“拦住他,快拦住他啊!”
他爹就交代他们兄弟这一件事情,怎么还能办不好,再说了,就算没有小汽车,这么多人拉着六辆板车去接也挺气派的。
这下子可好,就曹安堂一个人过去,那不是让付大成丢脸丢到姥姥家去。
付大壮后悔又气恼,偏偏他这边这些人全都给拉住了,谁也追不上去。
眼看曹安堂跑出去了很远,事情已成定局的时候。
李杨村那边呼啦啦又是一群人出现。
之前让付大壮派回去报信的四狗回来了,还带来了李杨村杨家大姓的一帮人。
形势斗转,奔跑中的曹安堂也有些头脑发懵。
非要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是不行,关键在于,这事是打打杀杀的事吗,今天这日子是动手的日子吗。
奔跑的脚步停歇。
付大壮等人放下心来。
曹安良等人则是心提了起来。
就这么个气氛微妙的当口,也是大家看热闹看得最欢乐的当口,一声汽车鸣笛响彻乡间,绝对是以惊天动地的那种架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目光所到之处,这处三岔路口的另一头,一长排小汽车缓缓开过来,正好就停在那边。
最前头那辆车又是一声鸣笛,随后就看见一人从副驾驶钻出来,抓着车门站高处大声呼喊:“这都是干什么呢!”
喊话中,应该是带着怒气。
毕竟这么多人前前后后把两条岔路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但等人群中传来一声呼唤,让气氛再次突变。
“牛书记!”
曹安猛松开身边的人,扭头就奔跑过来,先是看看牛记成,随后就是看着一长排小汽车,眼睛里冒红光。
牛记成有些懵了,从车上跳下来,往前两步。
“曹安猛同志,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报告牛书记,我们给安堂哥娶媳妇儿呢。”
“啊?哈哈哈,我说呢,我还以为我们来晚了赶不上娶亲呢。那正好!”
牛记成开怀大笑。
也是这时候后方几辆汽车车门纷纷打开。
镇上的不少同志来了。
县里的田农来了、胡爱国来了、常动来了、妇联主任来了,陈发和冯教授也赫然在列。
等车队最中间那辆车车门开启。
于庆年和何正齐齐下车之后,曹安猛浑身颤了一下,迎亲那边李杨村的村长也是撒腿往这边跑。
众人围聚过来,仔细一问怎么回事。
谁都是失笑摇头。
田农捂着额头止不住叹息:“这个付大叔啊,唉,有没有小汽车有啥关系,光曹安堂这个人就够让他有面了啊。”
他的喃喃自语也没多少人在意。
只因为曹安堂已经回来,看看于庆年有些局促,再等看见何正和王浩那就是惊奇的瞪大了眼睛。
“你们,你们咋都来了?”
“怎么?曹安堂同志,你结婚,我们这些人主动来讨杯喜酒喝,你还不高兴啊?”
“高兴,我高兴。于书记,还有两位侦查员同志,还有……呀,你们来,我太高兴了。”
曹安堂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扭头伸手拉拉曹安猛。
“猛子别愣着了,赶紧让乡亲们闪开,请领导们先去村里坐啊。”
“对对。”
曹安猛答应着就想去疏散人群,何正却是上前一步挥了挥手。
“别忙呢,我有话说。于庆年同志,你看咱们今天来,虽然主要任务是在祝口村开展普查和选举工作的调查,可次要事情还是喝曹安堂同志的喜酒。现在次要的上升成了主要矛盾,没有汽车接亲,这新娘子都接不回来了,咱还怎么喝喜酒。要不,这些车就借给曹安堂使使?”
其实要借车给曹安堂这话,早就有人想说了。
但这里这么多人谁都不能比何正先开口,人家是省里来的调查组组长,也是调查组来开展工作,大家才能有机会坐车一起过来。
现在好了,何正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这时候该做什么。
一番话出口,曹安堂那边还想推辞,于庆年直接给伸手拦住了。
“何组长,好。咱也是连续工作好久了,今天就一起沾一沾曹安堂同志的喜气,放假半天,帮忙娶亲喝喜酒,大家说行不行?”
“行!”
后方众人喜笑颜开回应。
牛记成则是拽了拽李杨村的那个村长,急声道:“你还在这愣着,没听见于书记说什么吗。快去让人把路清理开啊。”
“好,好。大壮,秋生,别胡闹了,清路!”
原本娶亲迎亲对立的双方,此刻合在一处,几块大磨盘被架起来。
看到这一幕,于庆年笑着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曹安堂同志,俗话说好事多磨,你这好事,那还是真的磨啊。哈哈哈,上车!”
“于书记,这,我,您借我一辆车就行。您各位领导……”
“哎,我说了,今天放假半天。这没有领导也没有官,唯一的官就是你,新郎官!一辆车像什么样子,整个车队都给你,把付粟锦同志风风光光娶回来!上车!”
曹安堂被推上小汽车。
那些牲口板车上的大红花转移过来。
道路清理开,人群分开两旁。
雷公坐上第一辆车驾驶座,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我陪着你。谁要是挡着不让你接媳妇儿,看我这双拳头同不同意。”
“别,雷震同志,你可别整得我接了媳妇儿成不了亲啊。”
“哈哈哈,你小子!行,咱走着!”
滴滴一声汽车鸣笛,前后正好六辆小汽车组成的车队缓缓启动。
随后是duang的一声锣响,喜庆的乐曲传扬开来,浩浩荡荡的娶亲车队奔赴李杨村。
于庆年、牛记成等人则是在曹安猛的引领下转道先去祝口村等着。
喧闹了许久的三岔路口终于平静下来。
而李杨村老付家内外还是那么热闹。
众人等了这么久,别说里屋的付粟锦着急,付大成都快急得冒汗了。
可别付大壮那傻小子真把新姑爷拦路口上了,没小汽车就没有,不能成不了亲啊。
老头急得在屋里来回踱步,那边坐着的老杨头抬抬眼皮看过来,强忍着笑。
恰在这时,外面好一阵混乱,随后就是付大壮和付秋生两兄弟齐刷刷冲进门。
“爹,来了,来了,进村了!”
“怎么来的?”
“车,汽车。不光一辆,六辆车,一个车队。”
“啥?六辆车!”
付大成惊得声音都变调了,抬腿迈步就要出去看看。
可一声重重的咳嗽让他止住了脚步。
杨老头那边张嘴就是一句:“老付啊,你慌什么,你是老丈人呢,哪有你去迎姑爷的道理。快坐下吧,等着姑爷上门给你敬茶。”
“对对,我得等着敬茶。”
付大成幡然醒悟回来坐在主位,脸上终于绽放出从未有过的舒心笑容。
……
这一天,绝对是祝口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
不仅仅有本村的村民,还有李杨村以及附近其他村子的村民,更有镇上、县里甚至是省里来的众多领导。
喜酒喝得开心,可还有更让人开心的事情。
当于庆年作为主婚人被邀请讲几句的时候,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送曹安堂一个双喜临门。
经过组织上的一直讨论决定,恢复曹安堂同志的工作,由原来的县秘书文员转为生产处主任,主抓梁堤头镇、邵庄镇、庄寨镇三个镇的生产发展工作。
“曹安堂同志,省里已经下文件了,第一个五年发展要边计划边发展,咱县里这份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和生产处处长曲同刚同志一起完成,任重道远,一定要拼尽全力。”
“是,于书记,保证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一切,后面于书记还说了什么,别人在听,坐在主位上的付大成已经听不进去了。兀自沉浸在一种特殊的情绪当中,做梦也想不到自家姑娘找的这个女婿一跃翻身,竟是成了县里挂名的领导。
更让他如坠梦中的是,宴席开始之后,轮番来敬酒的那些人,全都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象的那种人。
连省里来的领导都和曹安堂关系那么好,那他还有什么可担心自家闺女的。
另一边,曹安堂和付粟锦也在四处敬酒,人人都是欢笑的。
唯独来到生产社大门前的时候,看到了唯一没有任何笑模样的苟大友。
其实,曹安堂不是个喜欢计较的人,席上也给苟大友留了位置。
只不过,这人自己不去,只能是他们新婚小两口主动过来敬酒。
换作以前,苟大友是根本不屑的。
可刚才分明听到了曹安堂恢复工作的消息,哪怕心里再不乐意,苟大友还是阴着一张脸,说了句:“恭喜恭喜。”
一杯酒喝完,付粟锦转身。
曹安堂却是趁着这个时机主动后退了一步,凑到苟大友身边压低声音说道:“苟大友,你和长秀趁早断了吧。我为了四叔,不拆穿你们。别等闹到不好收场,全村都饶不了你。”
说完快步离去,融入进喜庆的宴席当中。
苟大友呆呆立在那,犹如石化。
……
第七十四章 一九五五(始)
1955年夏。
曹县县城县委大院里。
“支持集体供销,生产资料公有,合作积极,入社光荣”的横幅高高挂起,整个大院人满为患,各处都是排起来长龙队伍。
来自三十多个乡镇的各色小手工业从业者,按从业门类分成不同的队伍,在各乡镇生产负责人的指挥下进行登记。
时不时的还能听见骄傲的呼喊,这家编竹筐全县第一,那家做布鞋无人能比。
场面有些乱,但大家参与互助合作的情绪很高昂。
大院门旁边,门卫吴大爷坐在一张躺椅上,左手摇晃画屏扇,右手托着个小茶壶,旁边围着好些人,全都带着欣喜的笑容。
“吴师傅,这椅子咋样,舒坦不?你老去青集问问,俺刘长江祖上那都是去过江南苏州传手艺的。当年,就这椅子,没个银锭子打头谁也别想碰一下。”
说话的刘长江一脸自豪。
可不等吴老回话,旁边一人挤过来。
“不就个破椅子吗,啥好的。吴师傅,你看看这茶壶。我可不是吹啊,俺钱家往上数几辈那都是给皇宫内院里干活的。钱不在多少,关键是用俺家的东西,有面。”
这一群人,好像要挤破头似的,争先恐后朝吴大爷介绍自家的东西多么好、自家的手艺多么历史悠久,整得如同市场上兜售货品的小商贩。
可惜,那吴大爷根本没去回应谁,只在某一刻眼角余光看看大院里的人群队伍往前走了些,留出来了空地,这才刷的下起身,将各种物件一一塞到各自主人的手中。
“统购代销,价值几何,里面登记评判,找我说,没用。”
简单一句话,吴大爷倒背着手优哉游哉进了值班室,坐在破椅子上端瓷缸子喝茶水,透过窗口笑眯眯看外面。
外面这些人面面相觑,最后都是跺跺脚,涌进院内找人给自己分类排队去了。
人群往里聚集。
冷不丁的,一个突兀的身影出现在进门的队伍当中。
这么多各乡镇来的手工业者,全都是清一色的男人,中间出现了个满面风霜的女同志,那比秃头顶上的虱子还明显。
吴大爷两眼一瞪,极快的速度冲出值班室,唰下挡在那妇女面前。
“站住!你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早就和你说了,这里没有你找的人。”
吴大爷横眉立目。
对面妇女吓得瑟缩着往后退,刚才没能借机会跟着人群走进门,现在被挡住就别想进去一步了,着急原地转一圈。
“老同志,你就让俺进去吧。俺不是来捣乱的,就是找人,找俺当家的,哪怕他不在这,俺也能找认识的人问一问吧。”
“不行,不能进,这也没有你要找的人,也没人认识。”
“不能啊!老同志俺都给你说了,俺当家的叫狗蛋,大名苟大友,是来你们这当技术员的。都来两年了,一点信都没有啊。去年好几个跟他一块的都回家了,就他没回去。俺一家人着急,俺好不容易来到这,你就让俺进去找找吧。”
“不行,不能进去。你说的技术员去年就全都回去了。”
“没全都回去,还缺俺当家的,俺都问了!”
那妇女同志越发着急,仰着头的使劲朝里面大声呼喊:“狗蛋啊,你娘让俺来找你回去呢,俺是你媳妇儿翠香啊。苟大……”
“闭嘴!”
那名叫翠香的妇女扯着嗓子大喊,引来院里无数人注目,更是惹得吴大爷一声怒吼,直接把她后面的话给压了回去。
“你这个妇女同志,给你讲道理讲不通是不是。你再乱嚷嚷,信不信我让人把你逮起来。快走快走,影响了我们这的正常工作,没你的好果子吃!”
说着话,吴大爷伸手就把门边上立着的那杆红缨枪给拎到手中。
对面的翠香吓得不敢说话了,泪珠子在眼眶里转圈,可怜巴巴地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转身离开。
孤单落寞的背影,谁看了都觉着可怜。
吴大爷忍不住叹口气,紧追过去两步。
“你站住。”
翠香猛然回头,转忧为喜。
“老同志,你让俺进去啦?”
“不行,进去是不能进去。你和我说清楚,你叫什么,你找的人叫什么,我给你记下来,回头我帮你问问。你在这等着。”
吴大爷转身去了值班室,拿好纸笔出来。
一笔一划在登记本上写下哪一天谁谁谁找谁。
等记录完了,又忍不住问道:“你住哪啊?”
“俺没地住。不对,不对,俺有地住。俺现在就住那个叫,叫养安堂的地。俺给人家洗衣裳,人家管俺吃管俺住。可俺也不能老在人家那,老同志你好心,要不你给俺安排个地?”
听到这话,吴大爷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
“你是来找人的,还是来讨吃讨住的?走走走,我这都给你记下来了,要是真有你找的这人,我让他上养安堂找你去。你等着信吧,别再来了,再来真给你逮起来,够你受的!快走快走!”
吴大爷连哄带赶。
翠香一步三回头离开。
院门这边算是安静下来,院里也没人踮着脚往这边看热闹了。
时间慢慢推移,好似能把整个大地烤化了的太阳越过头顶,又慢慢西垂。
等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那些在这排队登记的手工业者早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小楼里才有工作人员下班出来,三三两两向外走。
大院里停自行车的地方人来人往。
相熟的人时不时抬头打声招呼,其中并肩而行的两人最是引人注目,只因为这两人都是抱着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那架势显得很突兀,但两人脸上充满成就感的笑容也很是让人有所感触。
“曹安堂同志,今天的工作做得很好啊。这么快就将全县的手工业者登记起来,你绝对是首功一件,明个儿小组会议的时候,我一定向于书记如实报告。”
“哎,曲处长您过奖了,我也是在您的指挥领导下才做出来这么一点成绩的。咱县的手工业从业者很多,成分门类很杂,今天才是刚登记好,怎么分类合作还是个麻烦活,我可不敢早早请功。只要所有工作能顺顺利利完成,能对于书记、对组织上有所交代,我就很满足了。”
简单的一回对话,两人的身份也明朗起来。
这正是现在的县生产处处长曲志刚和生产处主任曹安堂。
到了停自行车的地方,曹安堂随手将厚重的公文包放在后车架上,弯腰捆扎。
旁边,曲志刚也是同样的动作,头也不抬笑着说道:“曹安堂同志,怪不得于书记总是在我这夸你,你这不居功、不自傲的品质还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的嘛。那行,就按你说的,等改造工作全部完成,咱们再找于书记汇报。哎,对了,今天你统计的所有登记结果,咱全县是不是所有手工业者都在册了?”
“所有?曲处长那哪能是所有啊。安排登记之前,我就各个镇上去调查过了,还有有极少数不愿参加互助合作的。毕竟人家是靠手艺吃饭的,互助合作了就得把自己的手艺露给别人看。有些从业群众还是老思想,技不外传,不肯来。”
“什么技不外传。愚昧、迂腐!这不行。我们既然要搞,那就是奔着成为典型模范去搞的,绝对不能敷衍了事。要改造,要开生产合作社,那就是全部的合作,必须百分之百!”
曲志刚一句话,引得曹安堂忍不住挑了下眉毛。
“曲处长,这个百分之百是不是,是不是有点不切实际了?”
“什么不切实际!曹安堂同志,这我就得批评你两句了,咱新中国成立以后,是不是所有的劳动人民都翻身做主啊。全国四万万人,翻身做主都没落下一个。这改造合作了,能落下任何人吗。大城市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那都是从个别行业的公私合营往全行业的公私合营转变。咱县城小,没几家大企业,那就得从小手工业上做出来成绩。咱也来个全门类手工业互助合作才可以,一个都不能少。这样吧,接下来几天你我都先别来县里了,带着人去各个镇上走一圈,给那些不愿参加合作的群众做做思想工作。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实现百分之百的入社,让所有人都光荣。怎么样,这么安排,你没意见吧?”
曲志刚笑着扭头看过来。
曹安堂张张嘴,心里感觉这事做起来过于困难,可不能因为困难就不做工作了啊。
“行,曲处长,那我一定尽全力向着百分之百努力!”
“嗯,这才对嘛。革命工作就要有敢打敢拼的精神。”
曲志刚笑着点点头,捆扎好了公文包,顺势把手放在自行车车座上,结果刚放上去又刷的下把手收回来。
“嚯,真烫手嘿。你说这天怎么还能这么热呢。”
曲志刚随口一句感叹。
曹安堂那边也是很有感触的说道:“是啊,今年这天气有点邪门。自打清明以后就没下过几场雨,地里的庄稼都不好长了。”
“雨!对了,曹安堂同志,你说这话,我可是想起来件事情。前几天菏泽市里水文站的同志来过了,说是今年的天气有点反常,这老天爷可能是憋着股子劲要下一场大雨呢。咱县里不少地方的水渠洼河防洪排水的能力不强,还有许多穷村子群众的房舍年久失修,怕是经不起狂风大雨。这几天去各乡镇走访的时候,别忘了提醒各村负责人,早做准备,避免群众出现损失。”
“是,曲处长,这个我记下了。”
曹安堂认真点点头,不由得想起来开春的时候,苟大友指挥祝口村全村从六里洼那边挖过去的一条小灌溉渠。
浇地是方便了,可这后患……哎,一条一迈步就能跨过去的小水沟能有什么后患。
心里这么想着,推动自行车前行。
突然感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曹安堂同志,别想工作的事情了。下班回家就该有个开心的心情。一直忘问你了,你家里那口子几个月了?”
听到曲志刚的问话,曹安堂脸上顿时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七个月了。”
“哟,那不是快了。好事啊!去年你结婚的时候,我没赶上去喝个喜酒,这回儿孩子满月酒,必须给我留一口。”
“哈哈,曲处长,留一口哪行啊。想喝多少,我都给你管够。”
“好,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说笑笑,两人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各奔东西。
谁也没瞧见,门岗值班室里齐秘书和吴大爷聊得开心。
“齐秘书,事呢就是这么个事,那妇女同志来好几回,全让我给堵回去了。不过这个叫苟大友的人,你还是得帮忙找找。”
“嗨,吴大爷有这事您不早说,这苟大友我认识,前年就来了,一直都在祝口村当技术员指挥农业改造的工作呢。我还听说,开春的时候,他领着梁堤头镇好几个村的人主动挖了一条灌溉渠,今年有些旱,偏就他们那边没受太大影响。想找这个人,问曹安堂最清楚了。曹安堂这会儿还没走呢吧。”
齐秘书说着话,拉开值班室的门,随便喊个人一问才知道,曹安堂刚出门走了,无奈摇摇头退回来。
“要不这样,吴大爷您给看着点,等明天曹安堂来上班了,喊住他,给他说说。人家从外地来的同志,家属都找来了,可不能耽误一家人团聚。”
“行,要是那个妇女同志再来,我也告诉她上祝口村找人去。”
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两人没过于放在心上。
至于曹安堂,明天还真不一定会来县里上班了。
自行车行驶在县城大路上,没多久便停在了养安堂的门前。
曹安堂刚想下车,门里一个少年提着一提小纸包快步跑了出来。
“安堂叔,我在这等着呢。给您,师父说啦,这些三天熬一碗给安堂婶子喝,保管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比吃啥山珍海味都管用。”
机灵的钱小乙把药包往前一送。
曹安堂笑着接过来。
“行,替我谢谢你师父。对了,吴老先生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师父说啦,还得谢谢你弄什么互助合作,找来不少学中医的好苗子。这现在我也成大师兄了,他们都得听我的。”
钱小乙骄傲的仰起头。
曹安堂看看门里来来往往多出的不少人,止不住点头。
“那是吴老先生有心胸,舍得把手艺往外传。小乙啊,你可好好学,别让你那些师弟师妹超过了你。”
激励这孩子几句,曹安堂骑上自行车就走。
家有妻儿,归心似箭。
总算是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进了村子。
第一眼看到的还是生产社的大门,此刻门外堆放的全都是今年各家上交的统购小麦粮。光看数量,就知道祝口村全村的生活水平又比往年提高了个档次。这离不开大家的辛勤劳作,自然也离不开苟大友科学性的指挥生产。
但是,有些矛盾产生之后,始终得不到解决,还是没办法让整个祝口村和苟大友之间的关系缓和。
看看眼前,那么多粮食杂乱堆放在门前,就苟大友一个人费劲往生产社里拖拽,也没个搭把手帮忙的。
曹安堂叹口气,紧蹬几下骑车子过去,这刚停下来,才一只脚落地,对面苟大友抬头看见他,重重冷哼一声,扔下手里拖拽的粮袋子回身进去,嘭的下关上了大门。
原想帮忙,却吃了个闭门羹。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还是下了车迈步过去,使使劲把距离最远的十几袋粮食给搬到了大门口台阶上,这才回头骑上自行车往自家方向去。
其实,按照苟大友的工作成绩而言,他就算是回了原单位,那肯定也是要被嘉奖甚至升迁的,稍稍表现好点,说他前途无量也不为过。
但谁也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就那么死心眼的,非要留在祝口村。
总不能还是为了长秀吧。
想到这,曹安堂忍不住皱皱眉头,下意识看向了四叔曹业生家的方向。
心念回转,又是摇摇头。
自打去年明里暗里警告过苟大友几次,也没再见过他和长秀有什么来往,是个成熟的同志,不可能在错误的大路上越走越远的。
想到这些,曹安堂收回目光,又要骑上自行车。
突然,就听一声怒骂从四叔家院里传出来。
“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怎么撑不死你!让点干点活你不干,偷吃你还挺利索的。全家这么点口粮,还不够你祸败的。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四婶子那大嗓门,隔着老远都能让人听见。
随后就能看到四叔家院门打开,长秀捂着脸小跑着向外跑。
村子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曹安堂停下的距离不远,就瞧见一身宽松衣服装扮的长秀往这边过来,等距离拉近,那姑娘抬头看见他,好像被吓到了似的猛然停下脚步,双手下移,顺势捂住肚子。
原本还算清瘦的长秀,现在看发福了不少,尤其是那肚子和充满了气的小皮球一样。
曹安堂一时间有些恍惚,再等回神,长秀已经跌跌撞撞跑着不知道去了哪。
昏暗的天空下只回荡着四婶子的怒骂。
“跑跑跑,看你能跑哪去,有本事别回来。俺家不养偷吃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