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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堂全文阅读

作者:莞卓     安堂txt下载     安堂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一九五五(前)

    当曹安堂回到家的时候,满脑子里想着的,还是刚才看见的长秀那副样子。

    他有些猜测,可真心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真要是那种情况……

    “安堂叔回来啦。”

    院里的一声呼喊打断了曹安堂纷繁的思绪。

    抬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他这家已经成了村里孩子的集合地,现在不只是黑蛋那几个孩子了,村里其他家到了该上学年纪的小孩,也是跟着一起往这跑,缠着付粟锦接受学前教育。

    要是不知道的人进了他家,还以为这一家得是多么能生,生出来十几个孩子。

    笑着朝黑蛋他们挥挥手,示意几个孩子好好写作业,往前走两步,正好看见付粟锦挺着大肚子从厨屋里往外走,惊得他赶紧迎上去两步。

    “粟锦,我不是和你说了做饭的事等我回家来再说,你现在这情况就别干重活了。”

    付粟锦笑的甜蜜:“给你做饭算什么重活。我没事的,天天和这一群孩子去学校再回来,一点都不累。”

    自从去年婚后,付粟锦又回了镇小学当老师。

    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师,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优待的话,那就是镇小学为了奖励付粟锦同志在扫盲工作中的优秀成绩,送了一辆锯断了大梁的自行车。

    可惜,没骑几个月就用不上了。

    这些日子,付粟锦都是天天带着一群孩子走路去镇上,再走路回来。

    曹安堂越不让她乱动,她偏要说现在多活动活动,生的时候少受点罪。

    眼见月份这么大了,曹安堂心里能没点考虑吗。

    他也不是多么死相的人,扶着付粟锦在高椅子上坐下,轻声道:“粟锦,要不明天咱搬到镇上去吧。我恢复工作的时候,牛书记就说了,镇上的砖瓦房给我留了一栋。那时候发扬风格,我说不过去了。现在我也不发扬了,咱过去那边住,你每天也不用走这么多路。真要是有个突发情况了,离镇卫生室也近,啥都好说。你觉着呢?”

    “我觉着行。”

    付粟锦一句回话,曹安堂喜上眉梢。

    可这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呢,付粟锦紧接着话锋一转。

    “但是,别明天搬了,再等一个月吧。”

    “怎么还等一个月?”

    “呀,你不懂。我这还没到足月的时候呢,还隔三差五吃着你从养安堂带回来的东西,肚里的孩子没那么着急往外跑。等再过一个月,正好咱搬过去,再把我娘接过去。那时候我娘照顾我,你也不用担心啥了。现在就算了,咱这家,我娘来了也不好住啊。再说了,我还舍不得这些孩子呢。”

    付粟锦往院里一指,十几双灵动的眼睛看过来。

    黑蛋、二愣子、罗东东这几个孩子大了,眼看再有一年就就得考中学,县里的中学不好上,成绩不好的人家根本不收,几个孩子谁也不想被落下,较着劲学习。

    二妮子罗芳年纪小点,还没啥。

    倒是更小一些的罗康康、梁东生那些孩子才是付粟锦最下功夫帮忙教育的。

    村里人都明白了一个理,读书多了有好处,能有个现成的老师提前给教教孩子,谁不乐意把自家孩子往这边领啊。

    曹安堂心中无奈,等再抬头看看自家那没怎么变样的房子,剩下的就是满心愧疚了。

    当初要娶付粟锦的时候,说好了,重新盖房。

    结果一恢复工作,整天就扑在工作上面了,老房子还是那个样。

    就堂屋墙上几个漏洞的地方,还是去年过冬前,付大成来看闺女,心里不落忍,自己个儿拉了来半车砖头给补了补,顺带指着曹安堂的鼻子骂了大半天。

    闹得曹安堂现在都不敢登老丈人家门。

    “粟锦,跟着我苦了你了。”

    “只要你疼我,我就不苦。”

    听着心爱人的回话,曹安堂心里五味杂陈,坚定地点点头道:“那行,就听你的,再过一个月咱搬到镇上去。正好,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把房子重新盖盖。这几天我正忙着集合全县砖瓦匠,往咱镇上砖窑厂来入社互助合作呢。到时候我申请一下,拿个优先购买的资格,从头到尾盖新房。”

    “别,你可别搞特殊。我听说了,这个互助合作都是要统购代销的。只要你有这份心,我和孩子就很高兴了。”

    付粟锦说着话,伸手放在挺起来的肚子上。

    曹安堂低头看过去,满眼中都是带着人生莫大的幸福感,蹲下身子,同样将手放在那。

    圆滚滚的隔着衣服的肚皮时不时弹动一下,好似一个新的生命在和他进行最原始的交流。

    曹安堂心里越发高兴,可冷不丁的,几只小手从旁边伸过来,竟然也放在了付粟锦的肚子上。

    他表情一僵,唰的下扭头看向身边。

    黑蛋那几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好奇的目光紧盯着,让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敢乱动了。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挥挥手将那几只毛躁的小手给打开。

    “都给我好好做作业去!”

    呼啦一下,一群孩子各回原位,黑蛋咧嘴笑笑:“安堂叔,这是我兄弟,以后我罩着他,我还摸他脑袋瓜。”

    “臭小子,你咋知道不是个妹妹?”

    “那,那要是妹妹俺就不摸了。”

    “行了,就你话多,赶紧做作业吧。”

    曹安堂一句笑骂,院里众多孩子欢笑着继续低头学习。

    曹安堂这边转回目光,看着付粟锦的肚子,脑海里瞬间闪过某个画面,忍不住问道:“粟锦,你说自打你怀了之后,有没有啥时候这肚子跟个圆皮球似的啊?光大这么一小块,平常也看不出来。”

    他说着话,拿手这么一比划。

    付粟锦忍不住掩嘴笑了。

    “你说的那是啥啊,我见过那么多大肚子的,哪有就这么一小块大的。哎,也不对,我听我娘说过,以前吃不饱饿肚子的时候,肚里孩子就撮到一团那么长,好些都五六个月也看不出来是怀了。等等,你这是盯着谁家女同志的肚子使劲看呢?”

    付粟锦脸上的笑容消失,随口一句质问。

    曹安堂慌忙摆手。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一问。那你先歇着,我去给你熬点汤药。”

    说完,提着带回来的东西往厨屋里跑。

    付粟锦看着他仓皇逃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扭头看回来,拿起椅子边上的一根小竹鞭,探过去敲敲黑蛋的手背。

    “错了,这个字不是这么写。”

    黑蛋咧咧嘴,赶紧看一眼二愣子的作业本,拿橡皮使劲擦。

    天色渐晚,各家也陆陆续续来领走自家孩子。

    简单的晚饭吃过之后,付粟锦扶着腰在堂屋里来回遛弯,曹安堂则是坐在煤油灯前翻看今天带回来的那些登记表。

    看了几页,心不在焉,总是有件事让他心里跟压着块石头一样。

    “粟锦,你在家,我这去四叔那里看看。”

    “哎?你这突然去四叔那干什么?”

    “我去瞧一眼,刚才回来的时候,听四婶子老嚷嚷啥的,不知道是不是家里有事了。正好,我也得去找猛子一趟,听说可能会下大雨,看看村里谁家房子不好,赶紧整修整修。你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

    话音未落,曹安堂已经出了屋门。

    付粟锦抬抬手,阻拦的话没说出口,也只能溜达回桌边低头看看曹安堂刚才看的那些东西。

    夜里的祝口村很是安静,顺着村里的土路拐几个弯到了曹业生家门口。

    抬手想敲门,又有些犹豫。

    突然间,吱嘎一声院门从里面打开,曹业生闷头向外走,正巧和曹安堂撞个对脸。

    “哎,安堂,你在这干啥呢。”

    “那个,我,我……”

    “你啥?是不是小栓子有信了?快说,那混蛋玩意儿跑哪去了?”

    曹业生张口一句询问。

    曹安堂忙不迭摇头:“不是不是,小栓子还没信呢。这不是县里也出来决定了,只要小栓子回来主动交代问题,肯定宽大处理,我想着能来给您和四婶子说一声就说说。”

    “说啥说,我儿子不是反革命,谁也不能抓他!你给我进来,仔细说清楚。”

    曹业生脾气不好,但还是让开了院门。

    曹安堂叹口气跟着进去,抬眼就能看到堂屋里四婶子抱着小曹兰香来回转圈。

    “当家的,她回来啦?”

    “没有,是安堂来了。人是你赶出去的,要找你去找,黑灯瞎火的我不愿出去。”

    曹业生气冲冲的往椅子上一坐。

    四婶子那边也看见了跟着进门的曹安堂,脸色不怎么好,抱着孩子进了里屋。

    也没个人给曹安堂让座,他索性就往堂屋中间一站。

    “四叔,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可该说的还是得说清楚。小栓子那年跑了……”

    絮絮叨叨一大堆,实际上也没什么重点话。

    县里究竟会怎么处置小栓子,那是不用怀疑的,一旦抓到人必须先让对方交代所有问题,然后定罪量刑。

    曹安堂在这也只不过是抓着个由头拖延时间。

    曹业生听的不耐烦,几次想挥手赶走曹安堂,都被那家伙的话语打断。

    直到曹安堂说的口干舌燥,实在找不到更多可以说的了,猛然间就听外面院门吱嘎一声轻响。

    他唰的下转身看出去。

    曹业生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几步到门口,又是重重哼一声回来。

    屋里的孩子哭声响起,四婶子跑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张嘴就开始骂。

    “你个白眼狼啊,说你两句你还跑了,有本事你别回来啊。连孩子你都不管了,你说你还有个当娘的样吗!真是气死我了,你给我进来,说清楚你上哪去了!”

    四婶子那大嗓门嚷嚷,任谁听了都感觉头皮发麻。

    叫骂着冲过去就想抓长秀,谁成想,以前没怎么反抗过的长秀,今天一反常态伸手狠狠推了一把四婶子,直把四婶子推得腾腾倒退好几步绊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屁股摔进屋里。

    “你,你……”

    “我什么我!”

    长秀爆发了,掐着腰往里走,喊的比四婶子还大声。

    “我受够你们了!那孩子不是我的,是你们曹家的。我从最开始就从来都不是曹安栓的人,能把你们家的孩子生下来,没扔到外头,我也算是有良心的。这几年给你们家洗衣做饭干活,我少干了哪样了。你个老婆子去年闪着腰不是我给你伺候着的。我不欠你家的,还给你家留了半个种,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长秀这一去一回,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一番话怼得四婶子哑口无言,只剩下坐在地上浑身不停打哆嗦的力气。

    屋里,曹业生同样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幕。

    而曹安堂只是被争吵弄得头皮发麻之余,双眼紧紧盯着长秀的肚子。

    这么个状态去看一位女同志,是不是合适,他也顾不上了,满心里就是一种感觉疑惑。

    傍晚那会儿见着长秀的时候,那肚子还跟个小皮球一样。这会儿功夫再看,怎么都觉得匀称了许多,就像是人吃撑着了,肚子鼓起来的那种感觉。

    难道长秀又给肚子里吹气了?

    曹安堂有些懵。

    那边吵吵骂骂进门来的长秀,一眼看见曹安堂也是懵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想到还有个外人在家里,愣怔在原地,冷不丁的嗝了一声,真像是吃撑了的那种寻常反应。

    简单的争吵之后,出现片刻的安宁,就像是更猛烈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当长秀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住嘴,使劲想顺下去那口气,却怎么顺不下去,又嗝了一声之后,当时就咬咬牙不再压制什么,主动往门内迈了一步。

    “正好,曹安堂在这里。你们让他说说,我是不是你们家的人。曹安堂,你不是当官了吗,你给我断一断。他家曹安栓把我祸害了,跑了,我还在这伺候着他爹娘,我冤不冤,我亏不亏?我不就是饿了吃点东西吗,凭啥骂我。是,这几年我吃住在这里,可我也伺候他们了啊。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凭啥不拿我当人看!曹安堂你说啊,你说句话啊。”

    长秀的声声质问,那真是让曹安堂只感觉脑袋都快炸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毕竟长秀是小栓子女儿的母亲,那就是四叔四婶的儿媳妇,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婆媳矛盾更是天都管不了,再说了,曹安堂来这里也不是帮他们处理家务事的。

    “长秀,你别吵!”

    曹安堂眉头紧皱,迈步过去先把四婶子给扶起来,目光再次落在长秀身上,从那姑娘古怪的肚子上一闪而过。

    “长秀,不管怎么说,这些年四叔四婶都对你好着呢。”

    “胡说!那是对我好吗,那是对他们孙女好,更是等着他们儿子回来,想着再让我给他们生个孙子呢。”

    “长秀,你这想法太偏激了。”

    “我偏激?你问他们怎么对我的啊。行了,我知道我不是你们村的人,你们曹家人也不拿我当人看。我今天就给你们说的明明白白了,但凡有个机会,我就走,谁也别想拦我。谁拦我,我死给他看!”

    话音落下,长秀又是冷不丁嗝了一声。

    挺紧张的局面,却被她这种身体反应弄得无比诡异。

    她也不多说什么了,扭头出去,进了西屋,哐的声关上房门,自始至终都没去管这边里屋孩子的哭泣。

    四婶子茫然无措转身,迎上的就是曹业生铁青的脸。

    “死老婆子,你看看,当初我就说生了个没把的种,大的小的一块扔了,你倒好全都弄回来,就弄成这样了?”

    四婶子被骂的不敢抬头。

    曹安堂眉头拧成个川字伸手虚拦一下。

    “四叔,你别这么说,当初……”

    “你也给我闭嘴,出去!”

    曹业生真是逮住谁骂谁,狠狠往外推搡曹安堂。

    “你给我滚,从今往后不准进我家门,我还是那句话,小栓子一天不回家,我一天和你没完,就算进了棺材我也天天缠着你还我儿子。”

    推推搡搡向外走,嘭的声关上院门。

    曹安堂无奈抓着头顶上的头发,真么想过上这来看看情况,还能惹一肚子闷气受。

    越想越憋闷,转身大踏步往前走,一路来到生产社,抬脚就是往门上一踹。

    咣当一声,大门洞开。

    就靠着门边的耳房,便是苟大友的住处,一个箭步冲进门,映入眼帘的恰恰是苟大友手里拿着两双筷子、端着俩空碗,桌上还有几个空碟子的场景。

    曹安堂又不傻。

    这地方全村人连门都不会进来的,苟大友一个人吃饭哪怕能用俩碗,会用得上两双筷子吗?

    “苟大友,你这是刚和谁吃饭呢?”

    携着怒火的一声质问,真真是把苟大友给吓得不轻。

    但苟大友又不是小孩子,一吓唬就没了主意,片刻愣神之后头脑清醒了些,那满心的火气比曹安堂还盛。

    “你管我和谁吃饭呢。谁让你进来的,这里是生产社,是我的地方,你给我出去!”

    “我出去?行啊,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就出去。你说,你刚才是不是和长秀一起吃饭呢?”

    “我没有!”

    “你嘴硬是不是?敢不敢跟我去四叔家对峙!”

    “我对峙你奶奶个腿!曹安堂别以为你当了什么生产主任就能在我这里耀武扬威了,我苟大友也是有身份的人,哪怕是在县城里你们那个于书记都管不着我。平常给你点好颜色,你还想开染坊是不是。行啊,你想怎么样,你说啊,你想怎么样!你要是觉得在这说不清楚,咱去镇上说,去县里说,哪怕是上了省里,去首都我都不怕你。你说我干什么了,你有证据吗,有本事你把全村人都喊出来,咱当面说说啊。”

    苟大友恶人先告状的嘴脸,何其可恶。

    曹安堂真想今晚上就按照这家伙说的,把全村人都喊出来,好好将事情说清楚。

    可真能说清楚吗?

    难道让他当众揭露苟大友和长秀之间的那种龌龊事?

    证据呢?

    去年他在这的时候听见的?

    别开玩笑了,这时候说去年的事,那当初为啥要帮着隐瞒啊。

    那长秀有可能怀了的证据?

    万一没有呢,他现在都不敢完全确定啊。

    就算是真的确定了,到那时候,苟大友还有活路吗,长秀还有活路吗,四叔四婶那不得气死在这里?

    这已经不是他曹安堂犹豫不决了,是真的这事真要闹开了,有可能会出人命的大事。

    曹安堂好几次深呼吸,终于压制下了心头的那股子怒火,冷冷盯着对面的苟大友。

    “苟大友,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想清楚了再回答。你和长秀还有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

    “我没有!”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别怪我不管你!”

    曹安堂甩手转身,出门。

    后边苟大友紧忙追过去,趁着曹安堂后脚刚迈出门槛,咣当一声关上大门,直接拉上门栓。

    大门隔绝了外界目光。

    苟大友再也没有了刚才面对曹安堂时强装出来的那种气势,靠着门板滑坐在身上,满后背全是后怕的冷汗。

    ……

    清晨的曙光驱散了夜的黑暗。

    曹安堂推起来自行车,顺手从付粟锦那接过来装了饭盒的小布包。

    “粟锦,我今天不去县里了,要去庄寨镇。如果顺利的话,下午能早点回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点?”

    “不用了,家里什么都有也吃不完。你路上小心,也别工作太累了。正好我今天学校没课不去镇上了,在家教教罗婕大妮子一些知识,她想着申请考试去学校当老师。我就在家不出去,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那好,我尽量早点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大声招呼一下,我和安良嫂她们都说了,有空就过来照应一下。”

    “放心吧,我没事。”

    简单的几句互相嘱咐,曹安堂迈步向外走。

    付粟锦想了想,往前追两步。

    “安堂。”

    “怎么了?”

    “你,你昨晚上是不是和四叔吵架了,没闹大矛盾吧。我看你这一晚上都不高兴的。”

    昨晚曹安堂回家之后,闷着头在堂屋里坐了好久,什么工作都没干成,付粟锦问他出了啥事他也不说,最后胡乱睡下,两人都是没怎么睡好。

    付粟锦本不想多嘴,可还是没忍住,又在询问。

    曹安堂不由得叹口气道:“没事,和四叔没关系。你好好在家休息,这事就不用管了。”

    说完,骑上自行车就走。

    付粟锦抬抬手,后面的话也没说出来,唯有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要回去。

    谁知,这一转身就看见黑蛋从院墙拐角那边探头探脑往这看。

    “付老师,安堂叔上班去啦?”

    “是啊,那不是刚走,你都看见了还问?说,鬼鬼祟祟的,在这干什么呢。”

    付粟锦笑骂着走过去。

    黑蛋也不躲着了,赶紧迎上前,左右看看没人,凑到付粟锦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付老师,我就是来看看安堂叔有没有事。昨晚上我听见安堂叔在生产社和那个苟大友吵架了,吵得可凶呢。”

    “嗯?你听见他们吵什么了?”

    “我没听清楚,反正说的好像是那个苟大友和长秀姨的事,说他们,他们见不得人。”

    “啥!”

    付粟锦惊愕地等大眼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黑蛋口中得知这样的消息。

    苟大友和长秀?

    这不可能吧。

    “对了,付老师,去年的时候,有一回儿我还和安堂叔一起看见,大清早的,长秀姨从苟大友那个生产社出来。那时候,安堂叔不让我乱说。呀,付老师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走啦。”

    黑蛋想起来那次曹安堂对他的教诲,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扭头就跑。

    反正跑这来是看看安堂叔有事没有,既然没事,那就……没事。

    黑蛋都跑了好久了,付粟锦依旧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从扫盲那时候开始算起,她来祝口村也快一整年了,村子就这么大,各家各户什么情况,她也早就了解个透彻。

    她知道长秀经历过什么,也清楚苟大友和全村有什么矛盾。

    要是这俩人真有点啥……

    付粟锦想起来昨晚上曹安堂生气的样子,再加上曹安堂描述的女人肚子那事,不由得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

    闷头沉思片刻,伸手把自家院门虚掩上,转身就朝着曹业生家的方向而去。

    路上遇见村里人,心不在焉的打招呼。

    等到了曹业生家,就能看见半开的院门里边,四叔曹业生正往水缸里灌水。

    笃笃笃,敲响院门。

    “四叔。”

    “啊?哎?安堂家的,你怎么来了?”

    曹业生扭头看见付粟锦,先是一愣,随后就咧嘴笑了起来。这态度明显和对待曹安堂不一样,那完全是因为……

    “闺女,快进来,屋里坐。你说你有啥事让曹安堂那小子来说一声不就行了,你挺着个大肚子到处跑什么。快生了吧。哈哈,一看就能生个大胖小子,那得早早教他喊我四爷爷。来,屋里坐。老婆子,安堂家的来了,赶紧给弄点热水喝!”

    曹业生热情过了头,完全是因为付粟锦肚里还没出生的孩子。

    所谓隔代亲,在曹业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哪怕面对曹安堂那几个本家侄子都是张口就骂,到了喊他四爷爷的那些个孩子身上,作为一个长辈该有的慈祥状态,他是一点都不缺。

    四婶子听见呼喊跑出来,同样是拉着付粟锦的手嘘寒问暖。

    付粟锦看到这么两位亲切的老人,再想起自己来这的目的,从心底里翻起来一阵阵苦楚。

    “四叔四婶,你们别忙着招呼我了,不用进屋,我,我来是找长秀妹子的。”

    “找她?”

    曹业生老两口面面相觑,目光不由自主落在紧闭的西屋门那边。

    “安堂家的,你找她有啥事?”

    “我,我听说长秀妹子做菜馍的手艺好,想着能不能请她去我家一趟,教教我。”

    来这一路,心中思考的理由,总算说出口。

    曹业生老两口不疑有他,尤其是四婶子面色缓和之后,便是扭头朝着西屋那边大声呼喊:“听见了没,让你去帮忙呢。别搁屋里装听不见,是不是想让我把你薅出来啊!”

    话音落下,西屋门应声而开。

    一身宽松衣服的长秀小碎步挪出来,满脸的不乐意,但也没说一句不中听的话。

    付粟锦此刻是顾不上谁的脸色好不好看了,目光落在长秀身上的那一瞬间,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四叔四婶天天和长秀生活在一起,很难察觉到什么。而付粟锦长时间不见长秀,猛一见到再加上有些心理暗示,自然能把特殊情况完全看在眼中。

    这就好像成长期的孩子,自家父母没觉着孩子长高,倒是长时间不见的亲戚谁见了都说孩子长高不少,差不多的道理。

    当然,如果非要说眼前长秀的变化是胖的,那也能说的过去。

    但真相会如此吗?

    付粟锦定了定心神,笑着迎上前两步。

    “长秀妹子,能不能请你去我家,教教我怎么做菜馍啊。不耽误你啥吧。”

    长秀没回话,四婶子先嚷嚷开了。

    “不耽误不耽误,她能耽误啥,整天除了吃就知道睡。听见没,还不赶紧跟着人家付老师去帮帮忙。”

    不管怎么说,付粟锦还是把长秀领了出来。

    一路往家走,长秀似有心似无意的躲着付粟锦的目光,但她自己的目光却是时不时落在付粟锦的肚子上不知道盘算什么。

    当老师的,一个班里几十个学生稍微有点小动作都能洞察分毫,长秀那点掩饰,在付粟锦看来根本没有用。

    心中的猜想逐渐被印证。

    付粟锦的心情也越发沉重。

    难怪曹安堂会一晚上愁的睡不着觉,这可不是小事,一旦藏不住败露了,不仅四叔四婶饶不了长秀,整个村子曹家本姓的人都饶不了她。

    说到底都是曹安栓女儿的娘,那在村里人看来就是小栓子的媳妇儿。

    试问自家兄弟的女人不守妇道了,那些本家兄弟们不好对长秀下手,难道还不能朝那个男人下手吗。

    兜兜转转回到家里。

    付粟锦趁着长秀四处观望的时候,回身关好院门,尽量展现出笑容。

    “长秀妹子,快坐快坐,真是麻烦你跟我来一趟了。说着做菜馍,我是一点准备都还没做呢。”

    笑声中,拿起来门后的扫帚装模作样去清扫堂屋门前洒着的那些汤药渣子。

    “妹子,让你笑话了,我现在这样的,安堂也不让我收拾家。你看这些,全都是安堂从县里给我带回来的。说是三天喝一碗,保管肚子里的孩子健健康康,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管用。哎,妹子,我这不少呢,要不也送你点喝喝?”

    看似随意地一句话。

    长秀那边的注意力全都在药渣子上,脑海里回荡着“对肚里孩子好”这几个字,竟是下意识点点头。

    “行。”

    “行啊?那待会儿可别忘了拿着,按时按量喝,对大人孩子都好呢,对不对。”

    “对……哎,不对,我没孩子!”

    长秀终于反应过来了,惊得连连后退,看付粟锦的目光中充满了恐惧。

    付粟锦其实比长秀还紧张,越发接近真相,就越是担心真相大白之后的结果会怎样。

    “长秀妹子,你咋了?我知道你没孩子,可你还年轻啊,真要是小栓子回来了,早晚还是要有的。不说这个了,那你帮我个忙,把厨屋里的大案板搬出来吧。咱在院里和面。”

    抬手遥遥一指,厨屋里一米长半米宽的厚重大面板跃然入目。

    村里女人,这点东西平常也是能搬得动的,比这还重的大地锅搬来搬去也不在话下。

    可长秀犹豫了。

    甚至连厨屋门都没进去,就低声道:“我,我搬不动。”

    “啊?不能吧,长秀妹子你咋连这点活都干不了啊。”

    “我就是干不了,你找别人给你帮忙吧,我走了。”

    长秀无比心虚,转身就跑。

    可没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哎呦一声,下意识回头,便看到付粟锦扶着腰整个人往后仰。

    “呀,付老师你,你这是咋了?”

    “我肚子不舒服,长秀妹子你快来扶我一把。”

    长秀应声过去,伸手就要搀扶。

    但前一秒还有些痛苦模样的付粟锦突然直起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另只手顺势往前伸,直接摸上了她的肚子。

    长秀被惊到了。

    连带着她肚子里那个小生命也被惊到,猛然一缩,清晰的胎动感觉从付粟锦的掌心传递过来,还有什么可疑惑的。

    “长秀!几个月了?谁的?”

    付粟锦压低了声音急速询问。

    呆愣的长秀反应过来,当时就想甩开付粟锦逃跑。

    “别动,你动一下,我现在就喊人。”

    就这一句话,长秀不敢动了。

    “妹子,我跟你说句实话,现在就咱俩人,你老老实实说实话,我看孩子的份上想想怎么处理。要是你敢跑,我立马让全村人知道。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

    付粟锦松开长秀的手,后退一步,坐在了小石凳上。

    别看她表现得那么严肃,实际上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一样,失了方寸。

    真要出大事了啊。

    对面长秀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片刻之后,猛的往那一跪。

    “付老师,你帮帮我吧。”

    压抑的哭声响起,长秀隐忍了好几个月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第七十六章 一九五五(上)

    太阳才升上天空半截,整个大地就好像火烤似的炙热。

    曹安堂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的自行车,都心想着放弃的时候,总算是远远看到了写着“秦刘村”三个字的引路牌。

    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紧蹬几下冲着秦刘村村口而去。

    昨天下班的时候,曲志刚说要实现百分之百的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曹安堂也保证会为之努力,那自然不能只嘴上说说,必须实际行动才行。

    而这个实际行动,当然也是要从那些没去登记的小手工业者身上着手开始。

    其实早在开展登记工作之前,他已经对自身所管辖的三个镇上小手工业者人员情况有所了解,只是这份了解,仅限于在各镇召开的动员会议上听取各村生产负责人的汇报。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这庄寨镇下辖秦刘村的秦家砖瓦匠。

    犹记得当时秦刘村的那位生产负责人刘长河同志说过,整个庄寨镇都知道一句流传民谚,“挑梁必选吴家木,盖屋就使秦家瓦”。

    后半句说的,正是秦刘村老秦家世代相传的烧砖制瓦手艺无人能比。

    起初,曹安堂还有些不理解,后来在镇上同志带领下,看过了庄寨镇曾经那位镇长住的两层半大砖瓦楼之后,终于有了深刻的体会。

    他当年也是去过不少大地方,见识过无数富丽堂皇的城门楼、大庄园,甚至进济南的时候,都用长竹竿挑下来过洪家楼前大户人家墙头上的瓦片。那时候觉得,剥削阶级的**已经到了连房檐都不放过的地步,取的名字还好听,叫什么琉璃瓦,一块瓦片的造价能顶得上他几天的口粮。

    可见识过庄寨镇的秦家瓦之后,他才终于意识到,真正有价值的不是剥削阶级的**需求,而是中国几千年来劳动人民传承下来的智慧和手艺。

    倘若这样优秀的手艺可以通过互助合作的形式被更多人学习到,实现了精致工艺砖瓦的量产,其需求不可估量,能给劳动群众带来的生活水平提高改善同样不可估量。更重要的是,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在这就不是一句口号,也不是大概念上的比喻,而是真切的、实际的、完全符合字面意义的添砖加瓦。

    所以,开展登记工作之初,曹安堂就对秦刘村的同志说过,一定要动员秦家砖瓦匠手艺人,踊跃参与到互助合作当中来。

    哪怕不是所有人,有一两位加入进来,那也是好的。

    然而昨天初步汇总登记情况之后,竟没看到秦家瓦的登记内容。

    曹安堂就知道,这边出问题了。

    他今天没通知任何人,也没带任何其他同志在身边,一路走走问问找来秦刘村,就是想看看问题出在哪。

    是宣传工作没做到位,还是秦刘村的老秦家手艺人对互助合作有什么误解?

    说白了,就是来暗访调查的。

    恢复工作之后的这不到一年时间里,曹安堂也进过不少村子,都是曹县本地的,差不了十里八里路,就算再怎么风俗不一样,但也绝对相差不了太多。

    可第一次来秦刘村,他竟然见识到村头还有持枪站岗的了。

    就是那种真刀真枪的站岗,和前几年猛子夜里在祝口村村头外当暗哨时一模一样。

    知道的,那自然能认出来是本村民兵队。

    不知道的,绝对会以为来到了哪家山寨大门前。

    距离村口还有百来米呢,那边站岗的俩光膀子壮实小伙就把手里的武器举起来了。

    “站住!干什么的!”

    一句厉声喝问,引得曹安堂皱起来眉头,可他还是下了自行车,尽量展现出笑容。

    “同志,我问一下,这是不是秦刘村?”

    “大路边牌子上没写啊,你看不见呐,眼瞎还是不认字?”

    对面一小伙撇着嘴,没句人话,曹安堂当时真想大巴掌给他扇趴地上。

    不过也是这种初来乍到遭受的待遇,让他隐隐感觉这一趟可能不太顺利了。

    “嘿,同志,你这话说的。我看见了,这不是怕找错了吗。”

    “怕找错,你就别来!少废话,说,你是来干什么的。买砖买瓦那就写清楚你从哪来的,要多少,交上钱回家等着给你送去。要是找人,说说你找谁,我上村里给你喊人去。要是啥事没有,那就趁早滚蛋,别让俺们拿你当成贼,打死在这都没人管!”

    好大的口气,好嚣张的态度。

    曹安堂仔细想想,也就是抗战年代跟着四叔进城一回儿,在鬼子宪兵队门口遇上俩看门伪军才有这架势。

    这都什么时候了。

    解放都多少年了,你还真把好端端一个村弄得跟土匪山寨一个样了吗。

    曹安堂不自觉挺了挺腰板,面色变得冷峻许多。

    “同志,我不买砖不买瓦也不找人,就是想进村看看,不行吗。”

    “滚!听不懂人话是不是,知不知道这什么地方,这秦刘村,一块碎瓦片都比你烂命值钱,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姐大胸脯去!”

    “你!”

    “我什么我,你还想动手是不是。来来来,你动一下我看看!”

    对面愣瓜青年使劲摇晃着手里的枪把杆。

    就这架势,曹安堂至少能想出来十种方法怎么缴了对方的枪,踩着那小子的脸让他哭爹喊娘。

    可真要是那么干,这一趟来的不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反倒是眼前这种遭遇,让他觉得很有必要让对方再嚣张一会儿了。

    眼盯着前方,默默后退两步,心思急转片刻,猛然抬手往前一指。

    “你大爷的龟孙小崽子,我去过那么多村子,还从来没进不去村的呢。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三联村四院的连成根,当年扛枪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还敢冲我没句人话。信不信我挥挥手喊来几百号兄弟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

    曹安堂扯着嗓子一番怒骂,从刚才的懦弱样子一下子变成这么强悍的姿态,着实让对面俩青壮小伙愣住了。

    可也就是愣怔那么一小会儿,刚才一直说话的那个放着手里的枪不使,弯腰捡起来块砖头,高高举过头顶。

    “你个狗养的,我管你连成根连成片的啊,你是来找事的是不是,我现在就打死你。”

    说着话,举砖头往前冲。

    对面曹安堂好像被吓到了一样拧着车把调头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回头大喊:“秦刘村的,你们给老子等着,我现在就回去叫人打死你们。记住了,我连成根不是好惹的!”

    话音还在空中飘荡,人已经骑上自行车跑没了影。

    村口站岗的俩秦刘村青年面面相觑,噗嗤一声乐了。

    “我当他娘的是什么牛气主呢,就这一怂货,还几百号兄弟。我等着你几百号兄弟的!”

    扯着嗓子朝空气骂一通,俩人嬉笑着回去站岗的地方,压根就没把曹安堂当回事。

    可能他们永远都想不到,在他们看来好像怂货一样的曹安堂,此刻已经骑着自行车绕了个圈,钻进秦刘村侧方的茂密树林。

    怂,是不可能怂的。

    想当年面对枪林弹雨曹安堂都没怂过,怎么可能让俩小兔崽子给吓到了。

    无非是正面战场不一定有丰硕战果,考虑着开辟敌后战场打入敌人内部。

    早就听说秦刘村半数以上都是靠手艺吃饭,干农活的不多,曹安堂今天算是真真切切见识到了。

    村外那么大片的良田都没有人开垦,茂密的野树林反倒给他潜伏进去创造了便利条件。

    可等靠近村子的时候,他有些犯难了。

    秦刘村靠烧砖瓦为生,就地取材的话必然是挖村外富裕的地下黏土,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日积月累,竟让整个村子除了村头村尾进村出村的主路之外,其他地方全都是被一条几米深、十来米宽的沟壑所环绕。

    这要是灌进去水,都能当护城河用了。

    好在是个村子,不是真的土匪山寨,没有高高的围墙阻挡,找个利于攀爬又无人注意的地方跨越那条沟壑,直接就能进村。

    顺带手的,往脸上抹了几把土灰,哪怕不照镜子,曹安堂也猜得到自己现在是个啥模样。

    要是让人知道他一个县里的生产处主任,这幅样子做贼似的进村搞调查,恐怕会笑掉大牙了。

    可不这个样,又怎么能轻轻松松进来,看到秦刘村最真实的一面呢。

    顺着乡间土路小心翼翼往里走,越是深入秦刘村,就越发能感觉出周围的空气燥热无比。

    这不是大夏天太阳烘烤的燥热,而是秦刘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烧砖小土窑烘烤出来的那种灼热。

    别看这村子出好砖好瓦,可全村没一户人家使自家烧制出来的砖瓦盖房子的。这种情况,也好理解,就像卖煎饼果子的宁肯从旁边卖烧饼的那里买俩烧饼干啃,也不会吃自己做的夹了鸡蛋青菜火腿辣条的巨无霸煎饼果子,只因为省下点原材料多卖一份,挣了钱攒着远比自己吃了强。

    越有钱越自己不花钱,大概也是这么个理吧。

    曹安堂走不多远,汗水就已经湿透了后背。

    只感觉这秦刘村各家各户过得也忒凄惨了些,烧砖的土窑盖的讲究,自家房子那都不是人住的一样,和这一比,他自家的两栋老房子就是天宫。

    走走看看,也遇见几个扎着厚头巾满身黑灰的村里人,男女都有,要么是运送烧制好的砖瓦去村里统一储存的地方,要么是将各种原材料送去各家。

    幸亏都挺忙的,没发觉他这个外人存在,等曹安堂将上身衬衣扒下来缠在头顶,只留下个小背心在身上,那模样也和秦刘村本村人差不了太多了。

    也是做好伪装之后,终于让他看见了一户与众不同的人家。

    更确切的说,不是人家,而是祠堂!

第七十七章 一九五五(中)

    秦家祠堂,秦刘村现存时间最长的一栋古建筑。

    历经无数年雪雨风霜,整个村子所有人家的房子都改修重建了无数次,唯独只有秦家祠堂屹立不倒。

    只因为建造这处祠堂所用的材料是方圆数百里范围内最好的。

    吴家木挑梁做柱,葛家石奠基筑台,秦家砖瓦盖上边。

    整个祠堂哪怕是地面上落着的灰尘都透着两个字精致!

    此时,祠堂外围聚了不少人,全都是村子里各家各户的当家人。走近一点,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祠堂内,就能看到厅内供台前,背对着这边站着两个壮年,壮年两侧太师椅上又各坐着两个老头。

    整个场面安静得很。

    直到两个壮年对着供台上数不清的牌位三叩九拜之后,转身回来面对外面,曹安堂一眼认出来右手边的那个,正是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刘长河。

    “大家安静一下了,我先说两句。”

    刘长河往前走两步,震声说道:“各位乡亲,互助合作的事,之前我也跟大家说了不少了。今个儿召集所有人来祠堂,我就想再重申一点。要想互助合作可以,但是咱不能全都听他们的安排。这些天我也打听过了,一旦互助合作,咱用的料是上边给提供,烧出来的砖瓦那也得按照上边定的价卖出去。可大家知不知道,他们定价多少?那是不管你烧出来的砖瓦什么样,全都是一个价钱。我就想问问了,咱秦刘村老秦家的砖瓦能和外边那些破砖烂瓦一个价钱吗?老秦家的手艺是外边人能比的吗?”

    接连两句问话,也没人回应。

    但是这边众人的表情已经明显表达出一个意思,那就是拿他们秦刘村老秦家的手艺和外面那些砖瓦匠一个档次的待遇,谁都不同意。

    刘长河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向着旁边坐着的两位老者各自拱拱手。

    “秦家太爷,刘家太爷,大家伙的心思您二老肯定明白,今个儿守着秦家列祖列宗,我也说个准话。有我在,谁都别想来咱村轻轻松松弄啥互助合作。要想弄可以,那价钱上必须跟外边拉开层次。就是,这种事我一个人顶不住,您二老给发动发动,让全村都听我指挥。”

    话说到这份上,外面人群最后方的曹安堂哪还会听不明白。

    互助合作搞了那么久,昨天终于到了登记的时候,全县手艺人差不多都去了,偏偏秦刘村那么多砖瓦匠没有一个进城的,分明就是这个刘长河从中搞鬼!

    亏得当初刚开始搞互助的时候,这刘长河还信誓旦旦在他面前保证一定将整个秦刘村全部发动起来。

    谁能想得到,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在可恶!

    统购代销的价钱那是单个人定的吗,那是组织上集体讨论出来的结果。不管你是秦家瓦还是赵家砖的,不管你手艺多好、技术多差,只要是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一样的价钱。

    再说了,现在正是所有人恨不能把全部力量贡献给新中国建设的时候,好多手艺人宁肯不要钱也将自家的存货往上交。

    刘长河倒好,还在这鼓动群众一起跟着他讨价还价了。

    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曹安堂今天算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但话说回来,秦家瓦,秦家瓦,那是人家老秦家的事情,怎么能轮得到刘长河一个外姓在这指挥。

    曹安堂心中升起些许疑惑,不过很快这疑惑就有了答案。

    祠堂里两位相对而坐的老者在刘长河话音落下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同时朝刘长河身边的那个壮年挥了挥手。

    “长剑,你再说说吧。”

    “是,两位太爷。”

    名为长剑的中年汉子懂礼数的朝两位太爷作了作揖,这才把目光放在外面众人这边。

    “各位乡亲,咱秦刘村这么多年了,自打两位老祖宗来这定居开枝散叶,有了咱这么大个村子开始,那都是秦家人在内学手艺烧砖瓦,刘家人在外跑生意干买卖。祖宗定下的规矩,我秦长剑不敢说违背的话。可今个儿既然大家都来了,在这祠堂里,对上他刘长河,有些话我不能不说!自从刘长河接了咱秦家瓦对外售卖的生意,咱这些年卖出去的砖瓦是多了,可大家伙想想咱这日子有比以前过得好了吗?尤其是咱老秦家的人,天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到最后见不着仨瓜俩枣的,外面人都知道咱秦家瓦值钱,可值来的钱都上哪去了?大家伙心里应该有数,他刘长河心里更应该有数!”

    这番话一出,无数人怒目直视刘长河。

    刘长河气得脸都绿了。

    “秦长剑,你别血口喷人。我们老刘家谁不是起早贪黑往外跑着,就为了能多卖出去一块砖一片瓦。你当现在是什么光景啊,你以为还是早年达官贵人争着抢着要你们秦家瓦的时候吗。现在满天下去找,你都找不来一个有钱人。真有钱的,都恨不能把自己的钱全都上交了,就怕被人当成剥削阶级资本家。你以为生意好干啊?就算是真好干,我们老刘家的人在外头东奔西跑的不要穿衣吃饭的吗。有本事你把干买卖的活接过去,看你能挣来多少钱!”

    刘长河一脸的冤屈,就差坐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多苦多难了。

    旁边秦家老太爷一个劲的皱眉头。

    对面刘老太爷嘭嘭拍打太师椅的扶手,厉声呵斥:“行了,回回上祖宗祠堂来你俩都是这些个事,没完了是不是。长剑,今天来是说互助合作的事,别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在这惹人心烦。”

    长辈一发话,秦长剑的脸色虽然难看,可还是压下心中的愤怒。

    “行,刘太爷,那我就说互助合作的事。实话告诉大家,昨天我去县里了,就是上县里衙门口看看人家那互助合作咋搞的。”

    “秦长剑!你偷偷跑县里去了,你怎么不和我说。”

    “刘长河,我上哪去用得着你管吗。我都不管你把老秦家砖瓦卖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凭什么管我。”

    “你……”

    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

    始终沉默的那位秦老太爷狠狠拍打椅子扶手。

    “行了,吵起来没个完是不是。长河闭嘴,让长剑把话说完!”

    一声怒斥,压得刘长河不敢开口。

    秦长剑冷哼一声,往前迈一步直接把刘长河扔在他的视线之外。

    “各位乡亲,我要说的是,昨天去县里看一眼,我就一个感觉,那互助合作根本就不是刘长河说的那样。人家县里没人会抢咱的东西,更不是让咱辛辛苦苦干活,扔个仨瓜俩枣就给打发的。我问过人家给砖瓦定的价,确实,不管啥样的砖瓦,都是一个价,可那价钱公道得很,最起码比刘长河这些年给咱说的那价钱公道。再说了,就算价钱不公道,我也觉得咱不应该阻挠人家来找咱互助合作。县里真要是来人了,哪怕少给钱,甚至不给钱,我都愿意给人家帮忙。”

    “嗯?”

    秦长剑说到这,顿时引来无数惊疑的声音。

    就连秦刘两家的两位老太爷都惊愕的瞪大了眼睛。

    “长剑,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给钱还有白干活的道理?”

    “两位太爷,您听我慢慢说。大家伙知不知道昨个县里去了多少人,别说附近十里八乡的了,那真是咱一辈子没去过的那些远地方的人,都早早跑县里去排队要入社的。问他们为啥,人家说光荣!人家说,**给了咱当家作主的好日子过,咱不能忘了恩,有啥政策咱都得支持。这话没错啊。大家伙想想,鬼子来咱村抢东西的时候,是谁给打跑的。那些披着黄皮子绿皮子的,上咱这来打人抢东西的时候,是谁帮咱吧东西抢回来的。当初人家帮了咱那么多,走的时候一块砖一块瓦都没动过,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走了,到现在咱谁还记得那时候那些人叫啥,长啥样。记不得那些人了,咱不能记不得人家的恩情。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理!”

    一番话,声声震耳,句句入心。

    人群外的曹安堂,听得热血澎湃,当时都抬手想给鼓掌叫好了,猛然惊觉周围人都没动静,赶紧老老实实缩回去手。

    那边的秦长剑,看大家都没反应,忍不住暗叹口气。

    “行,大家伙都是过日子的人,想不这么周全,那我也不说这些虚的。我再说个实在点的。咱秦家瓦是有名,可大家伙想想,咱和人家吴家木、葛家石比比能高到哪去。就昨个儿,老吴家一百多口子人集体上县里去登记,刚学艺的孩子都跟着一块去了。还是昨个儿,人家邵庄镇老葛家不光人去了,还拉着两头大石狮子说是直接送给县衙门。那石狮子大家伙知道吧,那可是葛家老太爷寻思着一起带进棺材里的,就这么白送去了。咱呢?咱老秦家就我一个人去了,还是捂着脸回来的!”

    说完,秦长剑后退一步,将沉默留个整个秦家祠堂内外。

    良久,两位老太爷才慢慢抬头。

    “长剑,照你的意思,那咱是得支持这个互助合作了?”

    无数目光汇聚在秦长剑的身上,其实,刚才这中年汉子说了那么多,心意已经很明显了,但万万没想到的是,秦长剑面对两位老太爷,却坚定摇了摇头。

    “不行,互助合作还是不行的。”

    就这一句话,引来人群外曹安堂下意识的一声呼喊:“为什么不行啊。”

    话出口,曹安堂就后悔了,只因为就这么一冒头,瞬间引来周围不少审视的目光。

    坏了,要暴露了?

第七十八章 一九五五(跑)

    万幸,曹安堂现在这幅样子,还没有人能一眼辨别出他是不是个外来者。

    也幸亏,祠堂里,刘长河一句话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秦长剑,你到底想说什么?又说要懂得报恩,又说不能互助合作的,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很简单,要是上头有需要,咱拼着劲去帮忙,那没问题。但是要咱们老秦家去参加互助合作,那绝对不可以。我也打听过了,互助合作就是大家伙一块干,集体高于个人。咱老秦家不能进他那个集体啊。咱的手艺从祖宗开始就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你们老刘家都没资格看看我们是怎么烧砖瓦的,别人就更没资格了。”

    说着话,秦长剑扭头看向左右。

    “两位老太爷,我就是这么个意思。真要是县里来了人,咱也别和人家起矛盾,人家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咱能答应就答应。但是这个互助合作坚决不搞,入社更不行。为的是保住咱老秦家的手艺不外传,您二老看呢。”

    话说到这份上,秦长剑的心意很明确。

    不光是坐在那的两位太爷,就连不少外面站着的秦刘村村民都止不住地点头。

    可那边刘长河还不干呢。

    “两位太爷,别听他秦长剑胡扯。你们都不知道现在外面啥光景啥政策。这互助合作是你说不想搞就能不搞的吗,到时候人家拉着队伍过来,拿枪一指,你能咋!”

    “刘长河,你少在这胡叨叨。我都听说了,人家管咱这种人叫小手工业者,说咱也是劳动人民,不会强抢劳动人民的劳动果实,不会用强硬手段逼着咱做啥。”

    “你说不会就不会啊。你了解还是我了解?真到了人家大部队来的时候,你在前头顶着?不行,两位太爷,咱不能听他的。互助合作肯定要搞,就是咱得和别人不一样,咱秦家瓦的价钱得比别人高一倍,那咱才能入社。”

    “刘长河!这是钱的事吗。祖宗的手艺传出去了,多少钱都买不回来,你明不明白。”

    “秦长剑!这就是钱的事,只要价钱合适,咱啥都该舍得。万一惹恼了上头,咔嚓几下给你命都弄没了,你还要那手艺有啥用。必须入社!”

    “不能入社!”

    秦长剑和刘长河就在祠堂中央吵个不可开交。

    祠堂内外众多秦刘村的村民私底下也是在议论着,这事到底听谁的才对。

    曹安堂则是低头陷入沉思。

    秦刘村的情况很明朗。

    刘长河故意歪曲政策、误导群众,阻挠大家参与互助合作,目的就是要谋取私利。单凭这一点,曹安堂都有权力将其带回县里,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甚至直接上报组织免了刘长河这秦刘村生产负责人的职务都行。

    可如果真这么去做,先不提这拧成一股绳的秦刘村村民会不会同意他将刘长河带走,单说强行带走刘长河的动作,一定会被村民们误认为是在迫害他们的领头人。那样的话,岂不是恰恰印证刘长河对组织的抹黑,让秦刘村群众对党和国家政策产生更大的误会吗。

    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刘长河也没说不参与互助合作,只是打着为秦刘村村民谋取利益的幌子,想讨价还价而已。

    说到底,他还是支持互助合作政策的。

    这就很难办了啊。

    再说那个秦长剑,很朴实的群众,说的话句句在理,曹安堂是打心底赞赏这个人。但多年来一直在封闭环境中生存的状态,让秦长剑对外界事物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层面,距离党领导下的思想解放高度还有很大距离。单纯听他把县委大院说成是县衙门,也就知道他对外界大环境的了解不是很多了。

    人不错,可办事还是没有章法,要是有人能够带带他,想必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同志。

    但曹安堂今天来这里不是选拔革命同志的,是来开展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宣传动员工作。这个秦长剑带头表示不参与互助合作,这就是最大的错误。

    两个人。

    一个支持互助合作却想方设法百般阻挠相关工作开展。

    一个坚定拥护党和国家的领导却在互助合作这件事上顽固拒绝。

    相当矛盾,矛盾得让曹安堂也一时间分不清楚该支持谁、该批评谁。早知道秦刘村这里会有麻烦,却没想到会是这种解不开的麻烦。

    他时而皱皱眉头,时而苦笑摇头,思绪纷繁也理不出来个头绪,下意识抬手抓头发,一下子抓到了脑袋上缠着的衬衣。

    一条衬衣袖子垂下来挡住了他半边脸,当时就想把袖子撩上去,可手抓着衬衣袖子,人却是僵在了原地。

    因为这一刻,祠堂内外数不清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在场所有秦刘村村民,不知何时分成了两个阵营,分别站到了两侧,就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最中间,也是站在祠堂门外最显眼的地方,能不让人注意到吗。

    原来,就在他刚才思考问题的时候,全没注意到秦刘村村民正在用他们每次处理大事件的惯用方式分阵营站队呢。

    别人都站好了队伍,就剩下个他!

    “喂,你是哪家的?抬起头来,露个脸。”

    祠堂内,秦长剑张口一声呼喊。

    紧接着就是刘长河抬手指过来,大声喝道:“刚才我就看你眼生,把脸露出来让我看看你是谁!”

    秦刘村两大家族领头的人共同针对一个人,引得在场全体乡亲开始朝这边围拢过来。

    曹安堂抓着脸前的衬衣袖子,心思急转。

    眼下不是暴露身份的时候,最起码没想出来解决秦刘村矛盾的方法之前,不能让这里的村民把他这个县生产处主任当成潜伏进村的贼来对待。

    既然如此……

    那就跑吧!

    心中有了决定,曹安堂猛然抬手一指天空。

    “快看!”

    所有人都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看过去。

    烈日当头,强光刺眼,啥玩意儿都没有,等再回头,却发现刚才那个不知道谁家的家伙,早已经兔子似的跑出去了好远。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也只是愣神片刻,秦长剑和刘长河同时反应过来。

    “有外人进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伴随着两声呼喊,众人终于回过神来。

    下一刻,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一声吼:“抓贼啊!”

    这下子,整个秦刘村彻底乱套了。

第七十九章 一九五五(谁)

    曹安堂从没任何时候像今天这样狼狈。

    整个秦刘村的人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乱糟糟呼喊着抓贼,刀枪棍棒齐上阵,对着他围追堵截。

    他早想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却没想到秦刘村的人反应会这么快,几嗓子呼喊,全村都出来了。

    这也怪他事先没有了解过这里的情况。

    就拿之前在村口遇见的站岗小青年那话来说吧,这里的一片瓦比谁的命值钱,可能有些过了。但对于村子里世代烧砖瓦为生的老秦家人来说,村里的每一片砖瓦都是他们的命。

    以前这里没少遭过贼、遭过抢,以至于村里人都怕了,于是早就达成了共识,一家有难,全村帮忙。连村里的半大孩子都举着烧砖用的火钳子跑出来跟着抓人。

    曹安堂只能凭着记忆寻找来时的路,期待着能在被人围堵住之前跑回放自行车的地方。

    结果很幸运的,跑上了村里的大路,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从哪边进村的了。

    脚步停顿寻找方向的功夫,身前身后村里各条小路上人影绰绰,大路通向祠堂的那个方向,更是秦长剑和刘长河带头,数不清的人呐喊着往这冲。

    没法子了,从村口冲出去最简单方便。

    有了决定,朝着村口那边飞速奔跑。

    原本守在村口的两个青年,此时凑在一块也不知道闲聊什么呢,都是仰头哈哈大笑,距离太远也没留意到村里啥动静。

    直到刘长河扯着嗓子一声呼喊:“刘楞、刘瓜,把那人给我拦住!”

    就这一嗓子惹得那俩愣瓜青年惊觉扭头,看到一个满脸土灰,脑袋上也不知道包着啥玩意儿的家伙,带着全村人气势汹汹往这跑,当时都傻了。

    也是曹安堂都跑近了许多,俩人才终于反应过来,齐刷刷举起来手里的三八大盖。

    “站住!”

    站住?

    听你的那才是见了鬼。

    曹安堂速度不减,某一刻都是弯下腰,以一种爬行的姿态在大路上画着曲线继续往前冲。

    沿途顺手抓起来一块不知谁家的半截砖头,卯足了劲往前一扔。

    呜!

    一声呼响,砖头冲着其中一个青年的脑袋就飞了过去。

    对方做出来的反应,也是在曹安堂的意料之中,那是没等砖头飞到近前,就扔下枪抱头闪躲。一看就是让人强行拉到这站岗的,拿枪把式都是错的,吓唬吓唬一般人还行,对上曹安堂,那都欠着份呢。

    呜的一声,砖头飞过去的声音,让另外那个村头站岗的青年反应过来,还是放着手里的枪不使,弯腰去捡地上的砖头,打算有样学样。

    可这都过去那么大会儿了,曹安堂跑得再慢也能冲到近前。

    不等对方起身,已经来到村口的曹安堂上去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顺手抢过来那杆枪,拉栓上膛一气呵成,枪口对着天,猛然扣动扳机。

    砰!

    就这一下,后面追赶的所有秦刘村村民齐刷刷卧倒在地。

    曹安堂片刻不敢耽误,扭头钻进旁边树林,直奔放自行车的地方。

    整个秦刘村陷入到诡异的安静当中,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秦长剑和刘长河试探着抬头,发现村口那边已经没了“贼”的影子,不由得齐齐暗骂一句。

    刘长河爬起来继续追。

    秦长剑则是慢了一步,回头冲着众人呼喊:“大家都别追了,回去看看谁家少了什么!”

    话音落下,扭头飞奔。

    前面刘长河已经跑到了村口,看了眼还在地上趴着的那俩愣瓜,气得破口大骂。

    “废物,拦个人都拦不住!”

    骂人不耽误行动,顺手捞起来地上剩下的那杆枪,环目四顾,竟是没进树林,直接冲去村口连着的大路那边。

    上了大路,正好就看到个推着自行车从树林里冲出来的人影。

    刘长河咬牙发狠,拉栓上膛瞄准……

    “别开枪!”

    伴随着这声呼喊,秦长剑追到了近前,千钧一发之际伸手猛然一抬刘长河的胳膊肘。

    砰!

    枪声响彻山林,子弹不知道飞去了什么地方,那个骑自行车的身影也是这时候拐个弯消失不见。

    刘长河彻底怒了。

    “秦长剑!你和那个贼是一伙的吗?”

    “你他娘的才和贼一伙,你还有没有点人性了,哪怕是贼那也是个人,你真想打死人吗?你还想干多少绝户的事,才能长点良心。”

    “我去你娘的良心!”

    刘长河怒骂一句,扑上去和秦长剑厮打在一起。

    后边村子里还没来得及走掉的众多村民,远远看到这一幕,那真是被惊得不轻,呼啦啦一窝蜂往外冲,费了半天劲可算是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给拉开了。

    可人是拉开了,谁也捂不住他们嘴啊。

    “秦长剑,我看你就是和贼一伙的,你就是看不得咱秦刘村好,你这么干,对得起祖宗吗。”

    “放你的龟孙狗臭屁!刘长河,要不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我早上县衙门告你去了。这些年你祸害的人命还少吗,外头人都把咱秦刘村当成土匪窝子了,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你个丧良心的,我要不是为了咱村子人人都过好日子,我能这样?我是为了谁啊,你家里几个小子能吃饱饭,还不是我们老刘家人到处跑拉生意来的。”

    “滚犊子,老子不用你们弄的那些人命钱。没你们老刘家,我们老秦家过得更好!大家伙都在呢,知不知道外面人说咱秦刘村是啥,说咱秦刘两家是狼狈为奸,没一个好东西。这都是刘长河在外头把咱的名声搞臭了!”

    两人吵吵起来,那真是越说越离谱。

    原本只是两个单个人的矛盾,吵着吵着就成了两大家族的矛盾。

    说实话,秦刘村积怨已久。

    老秦家世代烧砖瓦,家家户户干苦力活,可一年到头也就是混个温饱,根本见不到几个积蓄钱,瞧老刘家的人都是想要啥就有啥,早眼红了。

    而老刘家世代跑外做生意,遇上年景好的时候还好说,这要是遇上兵荒马乱了,东西别说能不能卖出去赚钱,出去的人还能不能回家都是个未知数。这些年来老刘家的人是越来越少,娶媳妇儿都无比困难,试问谁家姑娘愿意嫁给有今天没明个儿的。尤其是这两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再一搞统购代销,刘家人都不敢出去了。他们吃着存货,还得见天看着老秦家的人找上门要过日子的钱,试问谁心里能好受。

    秦长剑和刘长河两人的争吵,引动了两大家子的矛盾。

    最终的结果就是,两家分成两个阵营,就在村头大路口上,推推搡搡互相骂了起来。

    那场面爆裂得很啊。

    直到某一刻,一声呼喊传扬开来。

    “太爷来了!”

    刹那间,争吵的场面消失,所有人自觉闭嘴看向村子方向,在小辈搀扶下往这走的秦刘两家老太爷。

    “吵啊,接着吵啊!怎么不吵了?继续啊!最好是打起来,让祖宗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能耐!”

    刘老太爷抓着拐杖使劲敲打地面,咚咚咚的声音,就像是敲打在所有人心口上,让众人不自觉低下了头。

    片刻的安静之后,旁边秦老太爷长叹一口气。

    “都回去,该干啥干啥,互助合作那事,就按之前长剑说的办。县里要是来人了,都给我好好对人家。散了吧!”

    任谁也没想到,秦老太爷竟然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对互助合作那事怎么对待的决定。

    别人都是听话纷纷散去,刘长河慌了,几步冲过去。

    “秦老太爷,这事不行啊,咋就按秦长剑说的办了?”

    “咋就不能按长剑说的办?这是我和你家太爷商量出来的结果,你有意见?”

    “我没意见。不是……”

    刘长河自觉在秦家老太爷面前说不起话,只能扭头去看自家太爷。

    “太爷,这事不能听他秦长剑的啊。真要是这么整了,往后咱老刘家就没活路啦。”

    之前就说过,秦长剑的意思是不参加互助合作,但县里来了人要啥就给啥。

    话说,真要是形成了这么一种状态,秦刘村除了不是参与集体生产之外,那和人家那些入社的还能有什么区别,一旦统购代销,老刘家所有人还能做什么?

    这不就是断了老刘家的活路吗。

    刘老太爷岂会不明白这些,但面对刘长河的质问还是坚定摇摇头道:“长河,别争了,世道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想想这两年你私底下卖出去一块砖了没。你要是真有心,那就领着咱老刘家的人想想怎么谋点其他的生路吧。”

    说完,刘老太爷叹息着转身。

    秦老太爷则是冲着刘长河怒哼了一声,随后朝秦长剑招招手。

    “长剑,村里的事,你也学着带头打理打理吧。我也知道现在外头的人争积极。既然争,那就是有好处。有好处,咱就不能落下。别给祖宗丢脸,也别和刘家兄弟们闹别扭,让祖宗生气。”

    就这样,两位老人并肩缓慢前行,回了村子。

    有句俗话说,老来成精,未必就全是贬义,阅历丰富的人看事情也能看得透彻。秦刘村从老祖宗那时候开始定下的规矩,既然到了现在不合适了,那就他们两人做主改了规矩,又有何不可。

    也是该变变了。

    倘若一味的因循守旧,不知道与时俱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然而,两位老人能够看透,刘长河就未必能看得透了。

    等秦长剑也高昂着头走了之后,刘长河就感觉满心的憋闷无处发泄,最后只能抓起来地上扔着的那杆子枪狠狠一摔。

    枪杆子撞在地上一个弹跳,怎么就那么倒霉的又给弹回来砸在了他鼻子上。

    疼得刘长河捂着脸痛呼一声,眼泪鼻涕一起往外冒。

    不远处,那俩愣瓜青年慌里慌张凑上前。

    “长河叔,你没事吧。”

    小青年紧张的询问,只换来刘长河的破口大骂。

    “滚蛋!你们俩废物东西,让你们拦住个贼都拦不住,要不是你们这么废物,也不可能有现在……哎,等等!”

    刘长河好像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一把将刘愣子薅到面前。

    “刚才那个贼是怎么回事?你俩守着村口,怎么就让一个外人进去了?”

    “长河叔,我不知道啊。那人我认得出来,他一开始骑个自行车来过,我们没让他进去,谁知道他怎么就钻进村里了。”

    “来过?长啥样,知不知道叫什么?”

    “长得,长得俺也不知道咋说。可他说他是啥三联村的,好像叫,对,叫连成根!”

    “连成根?”

    刘长河细细回忆着这个名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是在哪听过。

    刘愣子见刘长河好一阵不说话,心慌得很,试探性开口道:“长河叔,你别担心,俺俩是没把人给拦住,可俺俩也让他没带走咱村里的一砖一瓦。”

    听到这话,刘长河心里这个气啊。

    “滚蛋!是你俩拦着的吗,那家伙就压根没想从村里带走东西。这事不对,那小子不是贼。不行!刘愣子,去给我推个自行车来。”

    “啊?长河叔,你要去哪啊?”

    “我去哪轮得着你问啊,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赶紧的!”

    刘长河一脚把刘愣子踹开,旁边刘小瓜不敢说话,小心翼翼拽走地上那杆枪,跟着一起跑回去。

    刘长河也没心情去理会这俩愣瓜了,就在村口大路上来回踱步。

    一个外人,进了秦刘村,不看砖不看瓦,还装成村里人的样子跑祠堂去听他们开大会。

    这正常吗?

    用脚指头去想都知道不正常!

    再加上那人跑的时候,开枪的架势,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总不能是县里生产处的谁吧,真要是那样可就不好办了啊!”

    刘长河嘴里念叨着,浑身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正巧刘愣子推过来辆自行车,他二话不说,骑上车就往镇上的方向去。

    自行车车轮滚滚,带起来无数尘土。

    庄寨镇镇委大院门内保卫科小房子里,一个同志张嘴打个哈欠,再一睁眼,就看见个风一样的灰突突影子冲进了院里,惊得他赶紧往外跑。

    “谁,站……”

    “我是曹安堂,我找方刚!”

    一声喊话传扬回来,保卫科的同志站在门口发愣。

    曹安堂则是骑着自行车直接去到某间办公室门口,跳下车子,都不带支好的,迈步上前一把狠狠推开办公室门,进门两步,手里东西猛然往前一甩。

    嘭的一声。

    一杆枪砸在办公桌上,把正低头办公的庄寨镇书记方刚吓懵了。

第八十章 一九五五(下)

    方刚有些头皮发麻,尤其是听曹安堂讲述完在秦刘村的所有遭遇之后,只感觉脑仁都快炸开了。

    “曹主任啊,你,你咋就不提前打声招呼,就这么去秦刘村啦。那地方我都进不去啊。受伤了没有?我去喊镇上卫生室的人过来。”

    方刚说着话,迈步就要往外走。

    曹安堂赶紧伸手把他拦住。

    “别,方刚同志,我没事。惊险是有的,好在秦刘村还有一位叫秦长剑的群众,关键时刻救了我一把。你稍等,我借你这里洗把脸。对了,把那杆枪收起来,我猜想刘长河应该很快就到了。还有我的自行车麻烦找人给推走。对了,还有,那个……能不能借我一身衣服换换。”

    曹安堂一番话弄得方刚有些哭笑不得,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安排。

    自行车藏好,保卫科的同志那边也打好招呼,再借来一身衣服给曹安堂换好,两人重新坐回到办公室里。

    曹安堂一脸歉意地开口道:“方刚同志,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我来的时候有些急躁了,给你造成了困扰,请原谅。”

    “没事没事,曹主任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换做我也是要这样的。都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位。”

    方刚有些紧张。

    这也没办法,牵扯到了秦刘村的事情,他不能不紧张。

    之前县里开大会的时候,他可是信誓旦旦作保证一定动员庄寨镇所有的小手工业者积极参加互助合作。结果,秦刘村全村的砖瓦匠没一个去县里登记的,这就是他的工作失误。

    尤其是今个儿一早听县里来的通讯员说,生产处的曲志刚同志和曹安堂同志会分别带队,再去走访各乡镇,为实现百分之百的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而努力。

    方刚当时就感觉,走访队伍肯定会选择他这边作为第一站,他也已经做好了接受批评的准备。

    但真没想到,这位曹主任一个人都没带,甚至连招呼都没打,自己就找去了秦刘村,还从走访变成了暗访。这一暗访,闹出来那么大的事情,人能回来就是烧高香了,他哪会在意曹安堂刚才进门的时候是个什么态度和作为。

    “不过,曹主任,我还是要说两句。今天是万幸,没有出现流血事件。可你千万别再有下一次了。这个秦刘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排外思想很严重的。哪怕是嫁进去个姑娘,也得是全村人都认可了才行。我之前去过几次,那也是在刘长河的带领下才能进村,也只能去他们村的祠堂和刘长河找来的群众聊几句。要想见见村里其他人,难!我想见人家,人家还不肯见我。要说宣传动员,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方刚同志,这个秦刘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刘长河一个人在搞鬼,还是全村都这个样子,你到底有没有仔细了解过?”

    “我……唉,曹主任我跟你实话说了吧。秦刘村的问题不仅仅有现实的矛盾还有历史因素存在。真要说起来,这还和两年前梁堤头镇建小学有很大的关系。”

    “梁堤头镇小学?”

    “是啊。曹主任你应该知道,那一年梁堤头镇小学开工建设,建到一半需要的砖瓦不够了,到最后不得不申请县里帮助,把县城老城墙都给拆了的事吧……”

    方刚娓娓道来。

    曹安堂听得是心情好像风浪里的小船那样起伏不定。

    一扇小小的办公室房门隔绝了内外。

    屋内的人说什么,外面人听不见。

    但是外面有了什么动静,屋内的人肯定会早早得到提醒。

    刘长河骑着自行车赶来镇上,站在镇委大院门口观察片刻,迈步往里走的那一刻,早守在门内的保卫科同志当时就是一句大声呼喊。

    “哟,刘长河同志来了啊!”

    刻意的抬高声音,惹得刘长河眉头直跳,同样也引来院里不少人的侧目。

    “刘长河同志,赶紧的吧。人家县里生产处的同志一大早就来了,在屋里训话好久了,全都是因为你们秦刘村不积极参与互助合作闹的。你要是再不来啊,咱方书记都要带着人直接去你那了。赶紧的,快去吧,给方书记解解围。”

    保卫科的同志连声催促。

    换作旁人听说有县里来的同志在这训话,肯定紧张的不行,得赶紧去接受批评教育。

    可刘长河却是一脸的镇定,冲着那保卫科同志笑着点头说声谢谢,推动自行车往里走,眯缝着眼观察院里的所有人和物。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甚至都有抱着材料路过他身边的同志,朝他使眼神示意方刚办公室那边,好像在提醒他做好挨训的准备。

    等他推着自行车来到院墙根底下,目光从这里停放的几辆自行车上一一扫过。

    镇上不比县里,自行车都是有数的,单凭车子的新旧程度,刘长河也大概能说得上来这些自行车是谁的。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没有他预想当中可能会看见的特殊一辆,悬着的心顿时落下去一半。

    支好自己的自行车,迈着四方步往方刚的办公室方向走,都走出去有一段距离了,突然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那一排自行车上,原本放下去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片刻的沉思之后,刘长河后退两步直奔大院门旁的值班室。

    始终观察他一切行动的那位保卫科同志,心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长河同志,你怎么又回来了?”

    “呵呵,没事,我就是想问一句,县里生产处的同志来了几个人啊。”

    “一个啊。”

    “是谁?”

    “县生产处的主任曹安堂。”

    “那他是怎么来的?”

    “他……”

    保卫科的同志卡壳了。

    曹安堂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啊,可他不能这么说啊,曹安堂的自行车都让人给藏起来了,这么一说不全都露馅了。刚才方书记特别嘱咐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刘长河知道曹主任来时的情况,但就是没嘱咐过一些细节方面的事情怎么说。

    就这么短暂的沉默,已经让刘长河的表情变得警惕了许多。

    说不清楚曹安堂是怎么来的,这就有问题!

    他张张嘴还想继续问,突然间,啪的一声脆响从方刚办公室那边传过来,直接吸引了院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办公室的玻璃窗被茶水缸子给砸碎,瓷缸子摔落进院里,弹跳几下。

    紧接着就是曹安堂的怒吼声,从破碎的玻璃窗内传扬出来。

    “方刚!你还有没有点责任感!秦刘村的情况你是真不了解还是假不了解?那些借口理由的话,你别冲我说,我要的就是一个结果,秦刘村到底能不能参加互助合作了?刘长河呢,把人给我喊来,我看他是不是和你说的一样!”

    外面人看不清办公室里什么情况,但只听声音就知道这争执闹得挺大,要不然怎么还能把窗户给砸烂了。

    大门口站着的刘长河一时间有些恍惚。

    而办公室里,曹安堂则是使劲朝方刚使眼色,压低了声音急语:“我是坐着县里汽车来的,汽车载着其他同志去了别的镇上。还有,快把你的鞋换给我。”

    这下子,弄得方刚也有些恍惚。

    刚才他在给曹安堂解释秦刘村的情况以及刘长河的过往,话说到一半,两人同时发现了外面进门的刘长河,自觉停下交流,就等着刘长河找上门。

    谁知那个刘长河快到办公室这边了,却突然又跑回到大门口。

    方刚处于愣怔状态,听不见外面刘长河和保卫科的同志交流什么,也弄不明白刘长河到底怎么想的。

    他刚想扭头询问曹安堂待会儿该怎么办呢,就猛然看见这位曹主任抓起来办公桌上的瓷缸子砸碎了玻璃,然后对着他厉声训斥。

    请原谅,方刚的思维回路实在是跟不上曹安堂的节奏。

    可不耽误他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脚上是急忙脱掉鞋,嘴上也没闲着。

    “曹安堂!这里是庄寨镇,是我在指导工作,工作出现了失误我接受批评,但是也请你注意一下你的态度!你不是要找刘长河吗。行,我现在就去把他拎过来!”

    说话间,两人换好了鞋。

    曹安堂暗中一挑大拇指,转动身子让开出门的路。

    方刚深吸一口气,“怒气冲冲”向外走,猛然间拉开办公室的门,出门之后看见外面有不少人探头往这看,一副很恼火的样子。

    “都看什么看,不用工作了!小张,带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一句呵斥,众人纷纷躲回自己的办公室,那个被点名的小张满头雾水,心中虽然纳闷平时很温和的方书记和那位来过几次脾气也很好的曹主任今天是怎么了,但不敢多问,忙不迭跑去打扫碎玻璃碴。

    方刚这才抬头向外走,一眼就看到了大门边上还愣神的刘长河,就像是这时候才看见那个人一样,抬手就指了过去。

    “刘长河,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给我过来!”

    此时的刘长河已经有些凌乱了,哪还记得刚才他在找谁旁敲侧击什么的事情,赶紧小跑着过去。

    “方书记,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你来,你和县里的同志说说,你们秦刘村为什么不参加互助合作。”

    方刚抓着刘长河的手臂转身往回走,等两人进门,嘭的一声办公室门摔关上。

    院里再度恢复了平静,那位保卫科的同志不由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暗呼侥幸。

    不管别人是怎么对刚才那副场面进行理解的,反正方刚办公室里的气氛已经变得比刚才还要严肃紧张,明明是炎热的夏天,气温好似降到了冰点。

    方刚坐回办公桌后面,点上颗烟闷闷坐在那,谁也不看。

    曹安堂坐在对面椅子上,抱起来双臂,拧着眉头看刘长河。

    刘长河左看看右看看,努力做好心理建设,使劲吸了口气,尽最大努力展现出笑容。

    “曹主任,您、您这是怎么了。哦,不对,是我怎么了。是我的工作失误,我今天来就是来做检讨的。”

    刘长河能将鼓动整个秦刘村都不去县里登记参与互助合作,足以证明这人也是猴精猴精的那种。

    他来镇上是想追一追那个从村里跑出去的“贼”,结果没追到贼却被强行拉到这里来,换做旁人可能都有点不知所措了,他却能那么快的摆正自身位置,还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说话,怎能不让曹安堂那边多留个心眼。

    “行,刘长河同志,我就听听你怎么做检讨,说吧。”

    “报告曹主任,报告方书记,关于秦刘村没有一个砖瓦匠去县里登记的问题,我负有主要责任,是我的宣传动员工作没有做到位。请两位领导批评。”

    话音落下,屋内长久的安静。

    “完了?”

    曹安堂挑挑眉。

    “这就是你的检讨?就一句话的检讨?”

    “我……”

    “行了,我也懒得听你什么废话。你就说,秦刘村到底能不能互助合作了。生产处曲处长已经明确下了命令,要实现全县小手工业者的百分之百互助合作。明不明白什么叫百分之百?就是全县所有小手工业者全部参加集体劳动。刘长河,你告诉我,这宣传动员的工作你还能不能做得来。能,就给我个事实结果。不能,那咱现在就喊上方刚同志一起,我去你们那个秦刘村看看,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村子,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说着话,曹安堂直接起身。

    刘长河当时就慌了。

    抓不抓贼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这个曹主任去了村子,要不然那可真就拦不住秦长剑和上头的人接触上,最后将他刘长河甚至老刘家所有人都给刨除在外了。

    “别,曹主任您别着急,听我解释。”

    “你不用和我解释,刚才方刚同志已经和我解释的够多了,我现在只想去你们那个秦刘村看看。我去挨家挨户的问问,你刘长河到底是怎么动员宣传的。要是你这个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工作没做到位,那我也得考虑考虑,你还适不适合代表秦刘村的所有群众了。”

    曹安堂继续向外走。

    刘长河倒退着拦在曹安堂的面前。

    他可不敢真的让这位曹主任去到秦刘村,更不敢去接刚才那些话,真要是他这个村子生产负责人的职务也给抹除了,他和所有老刘家的人便彻底没有活路了啊。

    “曹主任,我和您实话说了吧。秦刘村的所有砖瓦匠我都已经动员起来了,您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保证带着所有人去县里登记!”

    说谎谁不会说啊,反正刘长河心里想的就是先把曹安堂稳住,等他想明白了怎么后续操作再说。

    而曹安堂其实也没有真的想现在再去秦刘村。

    他今天来这里,并不是针对刘长河的,归根结底是要动员秦刘村老秦家所有砖瓦匠参与互助合作的。不管是之前在村子里祠堂外面听到的那些,还是刚才在这里方刚给他解释的那些,都证明,如果不处理好老秦家那种技不外传的传统思想,就算是撸掉了刘长河,也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

    说实话,他还真担心刘长河不拦住他,真让他再去秦刘村,漏了陷,更麻烦。

    施施然停下向外走的脚步,压着心中异样的情绪,表情严肃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真能动员了秦刘村。”

    “能!请组织上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保证做出工作成绩。”

    “那,行!”

    曹安堂倒背着手转身,坐回到了椅子上,刘长河满心的慌张得到平复,刚想松口气的,又被曹安堂一句话整得提心吊胆了。

    “刘长河同志,我是带着对你的巨大信任,才决定暂时不去秦刘村的。我等着你带秦刘村所有小手工业从业群众去县里登记。但是,别让我等太久。要是等我没了耐心,曲处长那边也没了耐心,我们生产处所有人集体过去,你以后也不用打着生产负责人的旗号往县里跑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曹主任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组织上等太久。”

    嘴上说着保证的话语,心里有多么苦,也只有刘长河自己知道。

    形势很不好啊。

    不过,好在还有几天的缓冲时间,总能想到个办法的。

    到这一刻,刘长河彻底松了口气。

    心情放松了,脑子也活络了。下意识扭头看向另一边,看了眼自始至终都没说过话的方刚。

    情况不太对啊,这方书记怎么能不说话呢。

    再扭头看向始终盯着他的曹安堂,两眼一转,作势转身。

    “曹主任,方书记,那我就先走了,我一定尽快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

    嘴上说着走,实际上一点都没挪步,装的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的再一扭头。

    “对了,曹主任,您是怎么过来的啊。怎么生产处今天就来了您一位呢。您别误会,我是来镇上的时候,看见大路上扔着辆自行车,也不知道是谁的,不会是哪位生产处的同志遇上事了吧?”

    完全是扯淡的话语。

    不管是谁遇上事了,也绝对不可能把自行车扔在大马路上的。

    曹安堂皱皱眉头,心思急转,严肃说道:“还有这种事情吗?方刚同志,你赶紧让人去查查是怎么回事。自行车扔在大马路上,这可不是正常情况。”

    就这一句话,让始终沉默的方刚幡然醒悟。

    关键在于“信任”两个字啊。

    既然不想让刘长河发觉问题,那就得首先表现出来对这家伙的信任,不管大家心里知不知道大马路上有没有自行车,这家伙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得立刻表示相信并且去调查的。

    “好,我这就安排人去查。”

    方刚急急忙忙快步向外走。

    与此同时,曹安堂冲着刘长河点点头,终于算是展现了一次笑容。

    “刘长河同志,遇到情况及时上报是好事。不过我还得教育你,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你要待在原地守着那辆自行车,等待主人回来。最不济也应该把自行车推到镇委来,等失主认领。明白吗?”

    “明白,曹主任您思想觉悟高,我比不上。那,曹主任您就不担心是生产处的同志……”

    “什么生产处的同志啊。我们是坐县里的车来的,我一个人在这里关注你们秦刘村的情况,其他同志已经去别的镇上了。哈哈,别误会我是搞特殊,主要是,我这腿受过伤,不太方便骑自行车。”

    说着话,曹安堂拽了拽裤腿。

    腿上的伤痕很是醒目,不过,刘长河更关注的是曹安堂脚上那双干干净净的鞋。

    不染一尘的鞋子,让他所有的担忧都没有了。

    恰在这时,方刚去而复返,首先看向曹安堂,眼中闪过一丝尴尬,随后伸手拍打刘长河的肩膀。

    “刘长河同志,刚才忘记问你了,你是在哪发现的自行车?”

    “我,那什么,方书记,正好我也要走了,我带着其他同志过去看看吧。”

    “那行,我安排小张了,你去叫上他一起。”

    “好。”

    刘长河认真点头,实际上心里也是很无语,什么大马路上的自行车啊。真是的,待会儿还得想个合适的理由,把这事给盖过去。

    默默转头,迈步向外走。

    方刚那边已经是想要长出一口气,来舒缓始终提着的心了。

    没成想,刘长河都走到门口了,猛然间转身。

    “对了,曹主任,我还有件事想问您。”

    “什么事?”

    “您认不认识一个三联村的,叫连成根的同志?”

    这句问话一出,旁边的方刚满头雾水。

    刘长河没心情管方刚什么感觉,就是死死盯着曹安堂的反应,然后就看到了曹安堂脸上淡淡的笑容。

    “我认识啊,怎么了?”

    “啊?”

    刘长河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上。

    “那,那个连成根是县生产处的吗?”

    “不是。”

    曹安堂笑的有些意味深长,悠悠说道:“连成根同志是从外地调派来的同志,现在就在县派出所工作,主要调查一些建国以后县里的无头案件。怎么了,刘长河同志,你也,认识他吗?”

    这话一出,刘长河整个人如遭雷击,腾腾后退两步,后背撞在门上,彻底傻了。

第八十一章 一九五五(转)

    刘长河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镇委大院的了。

    “县派出所”、“调查无头案”这些关键词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中,让他两眼发黑、两腿发软,打心底里感觉到恐慌。

    方刚站在办公室门前,目送刘长河离开镇委大院,这才转身回来关上门。

    “曹主任,那个连成根是谁啊。怎么一说起他,刘长河就吓得没魂了?”

    方刚认识刘长河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个能控制整个秦刘村的人,能有今天这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

    他惊愕于曹安堂怎么做到的,更纳闷那位连成根同志到底是何方神圣。

    谁知,曹安堂却是摇头笑了笑:“方刚同志,我吓唬他的,咱县里根本没有连成根这个人。不过,看刘长河的反应,带着一点做贼心虚的表现,我确实得向县派出所反应一下,请那边的同志好好查查这个人了。”

    “啊?还让派出所的同志查他?”

    “没错。我从秦刘村回来的时候,他最后朝我开枪,一点犹豫都没有,明显是手上沾过人命的。这事得查。”

    说着话,曹安堂起身走去办公桌后面,把他那身脏衣服拿了出来。

    边换衣服边说道:“方刚同志,今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秦刘村的情况我也算是深刻了解了。这个刘长河不是重点,重点还是秦刘村的砖瓦匠能不能加入到互助合作的集体中来。我现在去梁堤头镇再找牛记成同志了解一下你说的镇小学建设情况那件事。也许,这事处理好了,能成为我们打开秦刘村工作局面的关键。也麻烦你接下来几天重点关注一下秦刘村的情况,有什么进展最好是能随时派通讯员去县里通知我们生产处的同志。”

    “没问题,曹主任,秦刘村也确实该变变了,这些年庄寨镇的农村工作进展可全都是在秦刘村这里开展不下去的。”

    方刚答应着,靠近过去,和曹安堂将鞋子换回来。

    恰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小张直接推门而入。

    “曹主任,方书记,刘长河走了,我看着他出了镇子的,丢了魂一样。”

    听到这话,方刚和曹安堂相视而笑。

    “方刚同志,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这身衣服我拿回去,洗干净了,抽空再给你送回来。”

    “哎,曹主任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洗洗衣服而已,能多大事。”

    方刚执意将那身衣服抢了回去。

    曹安堂也不好多坚持,想了想,便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几张钞票,放在了办公桌上。

    方刚和小张都有些懵。

    “曹主任,你这是?”

    “方刚同志,别误会,我这是赔偿咱镇上损失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是破坏了公共财产,赔偿加罚款都在这了。别让我拿回去,拿回去就是让我犯错误。好了,我不影响你们工作了,先走了。”

    说着话,曹安堂快步出门。

    等方刚反应过来,拿起那些钱去追的时候,曹安堂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从后门离开了。

    这一趟庄寨镇之行可谓是充满了惊险。

    不过,惊险之余就是让曹安堂清楚认识到了秦刘村的真实情况。

    秦刘两大家。

    老秦家是砖瓦匠的主体,不问世事,一心烧砖,最是单纯也最是固执。单单一个技不外传,就成了互助合作工作开展的最大难题。

    而老刘家则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一则,一旦互助合作、统购代销,老刘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就没有了,二则,是老刘家全体对组织上的政策有误解,这份误解来源于历史遗留问题。

    三年前,梁堤头镇小学筹备建设,最开始准备购买选用的就是秦刘村的秦家砖,那时候是曾经的梁堤头镇教育主任程育良主持这项工作的,连首款都支付给了秦刘村的老刘家人。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老秦家那边都已经赶工烧制出来半数所需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程育良突然反悔,强行解除了和秦刘村的合作,硬逼着刘长河将当初支付的首款还了回去。

    之后,程育良是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把刘长河乃至当初为这件事东奔西跑的所有老刘家人都给坑苦了,这边的钱被强行要了回去,而那边老秦家还在张手要工钱,最后逼得刘长河没办法,那是掏空了整个老刘家的家底补上了损失。

    很难想象刘长河后来是怎么保证老刘家那么多人继续过下来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秦刘村老刘家因为程育良的出尔反尔蒙受了巨大损失,进而对后续其他工作的开展产生了抵抗情绪,导致方刚同志的工作很不好做。

    其情可悯,但其行为还是错误的。

    倘若完全抛开老刘家,单纯去做老秦家的思想工作,也许能得到想要的工作结果。

    可问题是秦刘村秦刘两家为一体,怎么可能抛开一个只顾另一个。

    更不能因为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就破坏了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果实,损害了众多群众的切身利益。

    解决问题先抓主要矛盾,解决矛盾先抓主要方面。

    既然老刘家现在是主要方面,那曹安堂就得弄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尤其是要弄明白当初程育良为什么会出尔反尔,放着秦家砖那么好的东西不用。

    当曹安堂坐在梁堤头镇镇委牛记成的办公室里,说清楚他来这里的原因之后,牛记成是一脸的无奈。

    “唉,这个程育良啊,到底给我留下多少烂摊子!”

    不怪牛记成这么崩溃,自打去年程育良被组织上带走调查,就再也没回来,但是那人搞得各项工作一塌糊涂,还带起来一股子歪风邪气,真的是折腾了牛记成小一年,才彻底将程育良造成的不良影响消除。

    谁知,没松口气歇几天呢,曹安堂找了来,还是和程育良有关系。

    这找谁说理去。

    “安堂同志,你稍等一下,我去拿一下卷宗。”

    说着话,起身去到档案柜前,翻找片刻,抱出来厚厚一沓文件袋,再仔仔细细查阅。

    “找到了!是果叶砖窑厂的问题。”

    说着话,牛记成抽出来夹在一起的几张文件纸,放在办公桌上,往曹安堂面前一推。

    “三年前,镇小学开始筹备建设,组织上拨款说是要专款专用,一定要把学校建好,用最好的料,花多少钱都行。连于书记都说,首都的古建筑千年不倒,咱县城比不上首都,但造个学校,那也得按照百年不倒的标准来。当时选料的事情是我和程育良一起去办的,庄寨镇秦刘村的秦家砖名声在外,肯定要选他们。定了开头,打开了工作局面,这事也就交给程育良全权负责了。”

    当时,备受县里于庆年重视的程育良,那是真的浑身力气都用在建小学这件事上,带着一种对革命同志的信任,牛记成也是让程育良全权负责,从未插手过整个建小学的过程。

    根据牛记成的记忆,他只记得后来程育良突然向他汇报说,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刘长河恶意抬高砖瓦价,企图损害组织利益,钻社会主义的空子,搞资本主义的投机倒把。

    牛记成气得不轻,问程育良怎么解决。

    程育良说已经找到了新的砖瓦供应,就是梁堤头镇的果叶砖窑厂的砖瓦,质量做工不比秦家砖差多少,而且价格公道,不会让组织上受损失。

    恰好当时全县动员支援青岛前线,牛记成实在无法分心去印证程育良所说的那些,再加上果叶砖窑厂最初建在梁堤头镇的时候,也是牛记成去组织上申请来的。

    本镇就有砖窑厂,还跑去远处拉砖,无形增加了成本,更是一种浪费。

    所以,牛记成就命令程育良,一定要确定果叶砖窑厂的砖瓦质量和秦家砖瓦的差距,如果都是能保证学校百年不倒,那就由程育良做最后决定。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个决定没有问题。

    犹记得曹安堂第一次去镇小学,就看见过教职工办公室的那几间砖瓦房,单凭感觉去说百年不倒,那不科学。但是,那几间房比镇委大院的房还结实,这是眼睁睁看到的事实。

    倘若不出任何意外,镇小学的建设工作将会一帆风顺。

    但谁能想得到,天意无常,就在镇小学开工建设到一半的时候,果叶砖窑厂突然起火了。

    一夜之间烧毁了大半,砖窑塌了,果叶砖窑厂的老板两口子也葬身火海。许多厂子工人烧伤,生产无法继续。

    这事当时闹得挺大,曹安堂也略有耳闻。

    只可惜那时候的他已经被停职,了解不到具体的情况。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就众所周知了。

    县里于书记亲自来梁堤头镇指挥,做好果叶砖窑厂的后续处理工作,并且为了保证镇小学建设不耽误,大手一挥命人拆了县里老城墙。

    为这事,牛记成和程育良都受到了批评,但这种天灾谁也无法预料,再加上镇小学如期完工,功劳是巨大的,所以……

    “所以,到最后果叶砖窑厂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当时支付的购买砖瓦资金,也随着那场大火不知去向。县里派出所调查的结果,也是厂子夜里加班操作不当引发大火。但是!后来,程育良被调查,才交代清楚。当时之所以放弃秦家砖瓦,改用果叶砖窑厂的砖瓦,完全是因为果叶砖窑厂这里的砖瓦更便宜。秦刘村的刘长河确实要抬价,没来及说死,程育良就撤了。可他上报的筹建资金数目还是以前那些数。低价买进,高价上报,多出来的钱全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牛记成说到最后,狠狠一拍桌子。

    想他当年那是多么的信任程育良,却没想到从那时候开始对方就已经背叛了革命,背叛了党和人民。

    曹安堂同样怒不可遏,虽然程育良伏法和他有莫大的关系,但是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不可能接触到程育良交代过什么,到今天才了解到那家伙所做恶事的一鳞半爪,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将其揭发。

    恨归恨,可今天他来这里也不是和牛记成一起讨伐程育良的。

    慢慢放下手中的卷宗,抬头看过去。

    “牛书记,这个果叶砖窑厂后来是怎么处理的,真的是操作失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蓄意纵火?”

    “唉!说起来也是个问题。县派出所的同志已经结案了,但没有给这个案子真正定性。完全是因为,那场火灾当中,其他群众只是轻微受伤,只有果叶砖窑厂的老板两口子下落不明。听清楚,是下落不明。有一种说法是他们已经死了,毕竟烧砖炉倒塌那样的高温下谁都活不下来,有人是眼睁睁看着那两口子被埋进去的。而另一种说法就是,他们没了,不是死了,因为县派出所的同志后来清理现场,根本没发现任何尸体痕迹,两个大活人就好像蒸发了一样。”

    对于果叶砖窑厂的火灾案件,牛记成了解得不多,全都是三年前县里派出所同志向于书记汇报调查结果时,他在旁边听到的。

    但是民间群众当中,对于这件事情流传的说法就很多了。

    有说是老板两口子做了亏心事,投炉自尽引发火灾的。

    也有说是那小两口得罪了人,被扔进砖窑炉里,硬生生连骨头渣都给烧没了的。

    总之那两口子没得蹊跷,事情也是越传越离谱,到最后连一些封建迷信的说法都出来了,说什么那两口子冤魂不散,天天晚上回砖窑厂烧砖喊冤,不少人都远远的看到那边有冥火纷飞。

    “就这样,果叶砖窑厂闹妖的事情算是传开了,哪怕后来有县里生产处的同志专门来,想要重新修缮砖窑厂,招工重开,也因为招不来一个工人不了了之。那地方也偏僻,就在西边大洼边上,周围几里地都没有任何人家。我就做主,直接封了砖窑厂,贴上告示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事也就这么算了。可还是挡不住一些群众,隔三差五跑去那边拉砖自用,幸好也没出过什么事,也就随他们去吧。一些废砖,都好几年过去了,早该拉完了。”

    说到最后,牛记成长声叹息。

    想当初果叶砖窑厂的建立,也是他值得骄傲的一番政绩,没想到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唏嘘不已。

    曹安堂听到这,略显尴尬地摸摸鼻尖。

    只因为牛记成说的那些跑去拉砖的群众里面,就有他那老丈人付大成在里面,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偷社会主义砖头。

    不敢想不敢想。

    曹安堂使劲晃晃脑袋,沉思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牛书记,这个果叶砖窑厂的老板,其实我也有点印象的,记得是挺年轻的两口子,比我还小个一两岁。当年我买砖修缮县里的养安堂,用的就是他们的砖。讲诚信、肯吃苦,两口子从劳动人民依靠双手辛勤劳动成为小商人,却从没忘记自己的身份,依旧踏踏实实从事劳动,从不剥削任何厂子工人。他们生活有奔头,没道理寻短见。都是熟练的劳动者,不可能自己操作失误害了自身性命。我觉得,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蓄意纵火害死了他们。”

    “哦?安堂同志,你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吗?”

    “没有证据,我就是猜测。之前我也是和您说了,当初程育良出尔反尔,惹恼了秦刘村的刘长河,那个刘长河损失不小,难保不……”

    “不可能!”

    曹安堂话没说完就被牛记成给打断了。

    “牛书记,什么不可能?”

    “我说,你说的那种情况不可能,你不就是想说刘长河因为利益纷争一怒之下迫害竞争对手吗。其实当初调查的时候,县派出所也查到了这方面线索,还专门去秦刘村去展开走访了。你猜结果是什么。”

    “什么?”

    “这果叶砖窑厂的老板两口子,原本就是秦刘村的人。你看看他们的名字。”

    牛记成伸手打开那份卷宗,翻到一页。

    “果叶砖窑厂负责人,刘果生、秦叶眉,这秦叶眉就是现如今秦家瓦当家手艺人秦长剑的女儿,而刘果生也正是你说的那个刘长河的儿子。你说刘长河能为了一次生意连儿子儿媳妇都给弄死吗?”

    随着牛记成的话,曹安堂的目光落在卷宗那些记录信息上面。

    平静的心再起波澜。

    秦长剑的女儿和刘长河的儿子是两口子,这俩人是亲家?

    怎么可能!

第八十二章 一九五五(打)

    曹安堂原本还在为之前智斗刘长河的事情而沾沾自喜,万没想到,现实给了他一次不小的打击。

    兴致冲冲来找牛记成了解当年那些事情的细节,满以为可以作为解开秦刘两家抵触互助合作的心结。结果,事件的受害者还是秦刘村的人,如果拿这事去开导人,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开导通了,换作他也只会心结越来越重。

    但又不得不说,整个事件充满了疑点。

    秦长剑和刘长河是亲家关系,但怎么看那两人都没点亲家之间该有的和谐。

    还有这个果叶砖窑厂的刘果生和秦叶眉小两口,既然是秦刘村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远离家乡的地方开厂子。

    秦家砖瓦不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吗,秦叶眉一个女娃子跟谁学的烧砖瓦技术?

    刘家人不是世世代代做生意吗,为什么刘果生也学会烧砖了?

    最最重要的问题是,这两口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是真的命丧黄泉,还是无故失踪?

    曹安堂想问的问题太多了。

    只可惜,在牛记成这里得不到更多的线索,现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县里派出所申请调档案查看。

    可派出所的档案能是他随便调取查阅的吗。

    这得走流程,写申请,找曲志刚同志签字,而曲志刚现在在哪呢,他都不知道。

    再说了,他要做的是宣传动员互助合作,不是去调查什么案子的。

    他管辖的几个镇子,也不只是秦家瓦没有去登记,也有一些单个的小手工业者在需要走访的名单之列。

    工作孰轻孰重,还是要分清楚的。

    “先把其他地方的问题解决了,再主攻秦刘村吧,到时候也能和曲处长商量着去办,总好过一个人瞎折腾。”

    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曹安堂自言自语一句,也算是心中有了决定。

    等回到祝口村,看到熟悉的一切,感受着家的临近,这一整天折腾下来的复杂心情终于回归平静。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衬衣,赶紧脱下来搭在肩膀上,浑身上下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什么古怪的,才稍稍放心,推着自行车就往自家院门里走。

    “粟锦,家里还有水没有,帮我烧点水,我洗个澡。这一天的,你是不知道我……呃?”

    曹安堂以最欢快的语气说话,实际上就是想避免粟锦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莫名担心。

    可话没说完,一眼看到院里的场景,尤其是看到和付粟锦相对坐在石桌边上的那个人时,他傻眼了。

    长秀!

    曹安堂怎么也想不到,长秀会在他的家里,还和付粟锦一起做菜馍,两人聊得好开心的样子。

    这……

    他站在那发愣。

    那边的长秀可没愣着,匆匆将手里一个菜馍包好,起身搓搓手。

    “付老师,我先回家了。”

    说完,长秀低着头,就要往外走。

    付粟锦赶紧起身。

    “长秀妹子,别急,拿点菜馍回去给四叔四婶也尝尝。”

    两个女人忙活着用笼布包好几个菜馍,长秀看都不看曹安堂一眼,绕着他走出院门,急匆匆离开。

    可曹安堂的目光那是带着无比的震惊,始终随着长秀的行动放在院门外,还长久收不回来。

    直到付粟锦带点嗔怪语气的话音在他耳边响起。

    “怎么?看不够了?”

    “啊。不是不是,粟锦你,她,她怎么上咱家来了?”

    曹安堂总算是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了。

    付粟锦却没有立刻回答,迈步过去关好院门,又回来拉着他进了堂屋,堂屋门关上,再拉着他直接进了里屋,最后还把通风的窗户给关上。

    这一系列动作,只弄得曹安堂满头雾水。

    “粟锦,你这是干什么?”

    “安堂,我和你说件事,你得先承诺,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急躁、不能生气,更不能做不理智的事情。行吗?”

    “不是,粟锦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先答应我。”

    付粟锦目光中充满了坚定的神采,根本不是开玩笑的意思。

    曹安堂又不傻,脑子一转,瞬间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是不是长秀的事?”

    付粟锦有些紧张了,一时间不敢说话。

    可这种反应越发印证了曹安堂的猜想。

    “你确定了?你问过她了?她是真的有……是谁的!是不是苟大友的!”

    连番问话,语气态度真的是一句话一个变样。

    付粟锦以为她刚才那些作为,足够给曹安堂一个心理缓冲了,但事实上,任何心理缓冲都缓冲不了这件事情给曹安堂造成的精神冲击。

    “安堂,你先别着急,听我说。”

    付粟锦伸手抓住曹安堂的胳膊。

    曹安堂却是狠狠一甩把她挣开。

    “是真的对不对?是真的,对不对!苟大友!我现在就劈了他!”

    无尽的怒火在这一刻爆发,曹安堂猛然转身向外走,好似风一样冲出门,一把就抓起来院墙根底下竖着的斧子。

    付粟锦吓毛了,完全忘记自己身怀六甲的身子,快步追出去,伸手就去抱曹安堂的腰。

    “安堂,你先别动,你听我说。”

    “你放开我!放开我!我曰他祖宗的苟大友!”

    “安堂你小点声。”

    “我怎么小点声,你让我怎么小点声!那是小栓子的啊!小栓子是我兄弟啊,从小跟我屁股后头长大的亲兄弟啊。苟大友敢祸害我兄弟的,我让他拿命偿!”

    曹安堂拎着斧子向外冲,付粟锦整个人都被他拖动着,根本就拦不住。

    眼看着曹安堂一伸手都把院门给打开了。

    只要出了这个门,引动村里其他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以想见全村都会暴动,今天肯定得有人死在这了。

    付粟锦用了一天的时间才把长秀安抚住,可不能曹安堂回来,话都没说清楚,一个头脑发热,彻底让事情不可收拾。

    祝口村闹出来人命,最受影响的是谁?

    那不就是曹安堂吗!

    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成了曹安堂最后兜底啊。

    付粟锦急得两眼发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猛然松开抱着曹安堂的手,大喊一声:“不是苟大友!”

    曹安堂带着惯性冲出门,腾腾腾几步停下,听到付粟锦的话,猛然转身回来。

    “不是苟大友?那是谁?”

    “是你!”

    “我?”

    曹安堂傻眼了。

    见了鬼啊,粟锦在这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就是他啊。

    “没错,就是你!你要劈就先劈了你自己,最好是连我和孩子一起劈了,一了百了!”

    付粟锦怒气冲冲一句话,随后转身回屋,嘭的声摔上房门。

    曹安堂站在院门外,看着院门里,脑袋里掺了浆糊一样,满心的怒气也是被付粟锦莫名其妙的气话给冲击得七零八落。

    左邻右舍的韩大嫂、赵大哥从自家门内探出头来。

    “安堂,咋了?”

    “没,没事。”

    曹安堂忙不迭答应一声,也是在这时候恢复了冷静,一步迈进院里牢牢关好院门,返回里屋。

    付粟锦看到他回来了,悬着的心落了下去。

    两口子面对面沉默好久,付粟锦才伸手拽住曹安堂的胳膊把他按坐在床边上。

    “安堂,你先坐下,消消气。”

    “粟锦,这种事你让我怎么消气?他们这是不要脸啊,伤风败俗啊!就算不管小栓子,我总得想想四叔四婶吧。他们年纪大了,能受得了这种刺激吗。我都知道了,我能瞒着他们吗!”

    “安堂,你就得瞒着。你也知道四叔四婶年纪大了,真要是闹开了,给四叔四婶气出毛病来怎么办?就算不气出毛病来,你觉得就四叔那脾气的,他能饶得了长秀,饶得了苟大友?到时候肯定是要出人命的,你说说你愿意看见谁在这事上把命都给搭进去,又是谁为这事惹上人命官司?”

    长秀说的这些道理,曹安堂又如何不明白。

    他要是不明白,当初也不会在第一次知道那种事情的时候,选择沉默,只是私底下去警告苟大友了。

    平心而论,这种人死不足惜。

    可真要弄出来人命,那结果比现在还要恶劣。

    “不行,不能瞒着,这不是能瞒着的事。以前也就算了了,可现在长秀她,她他娘的孩子都有了,这还怎么瞒住。”

    说着话,曹安堂又要起身。

    付粟锦是使着全身的力气按住他。

    “行,不能瞒着,那你告诉我,你把这事先告诉谁去?你不管告诉谁,不还是闹得不可收拾吗?”

    “那,那我告诉镇上牛书记去,我去县里找于书记说去。这事是苟大友伤风败俗,我让上头的人来收拾他!”

    “呀,安堂,你,你怎么不想想,你收拾了苟大友容易。那长秀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啊?再说了,还有个事你一直没想明白,那长秀就真的是小栓子的媳妇儿吗。你要找公家来断这事,断出来的结果,肯定还是小栓子的问题啊。是小栓子先祸害了人家姑娘的,后来才有的苟大友啊。我看过咱家桌头上放着的那个婚姻法小册子了,这种事情,小栓子是要坐牢的,连带着四叔四婶都得赔偿长秀。你说公家一来断案子,断出来结果是这样,不光保护长秀,还让四叔四婶赔钱,这不是要活活把俩老人给气死?”

    付粟锦这一整天可没闲着,安抚住长秀,就从各种方面去分析这件事情,真的是把所有情况都想到了,连那本在家里放了好几年的婚姻法小册子都翻了几遍。

    就像曹安堂说的那样,找公家来论断这件事情,那肯定是要依据法律文件来论断。

    结果是,苟大友受惩罚,小栓子罪上加罪,长秀被保护,到最后受伤害的反倒是四叔四婶。

    这是曹安堂想要的结果吗?

    肯定不是啊!

    “还有,安堂你想想,长秀肯定是在村子待不下去了。到时候她甩甩手走了容易,可你别忘了,还有兰香那闺女啊。你觉得就长秀那种人能把兰香也带走吗?兰香留在村子里,四叔四婶还能好好照顾她吗?村子里的人还能怎么看兰香,你想过没有?”

    随着付粟锦的话,曹安堂脑海中浮现出曹兰香那可爱的模样,攥起来拳头狠狠砸在床梆上,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昨晚上在四叔家,他可是亲眼看见长秀对曹兰香的态度,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娘亲该有的态度。

    付粟锦看着曹安堂已经开始用正常思维来考虑问题,整个人也稍稍放松,长出了一口气坐在旁边。

    “安堂,这事真不好办啊。我宁可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咱就什么都不知道,让他们自生自灭去。”

    这是心里话。

    没有什么是比无知更让人内心轻松的了。

    可惜,他们已经知道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想出来个应对法子。

    “安堂,我今个儿和长秀谈了好多。她说她对苟大友是真心的,就想和他过一辈子。她还说,苟大友对她也是真心的……”

    “真心个屁!”

    曹安堂刚消下去的一点点火气,又是腾的冒了出来。

    “他们干了伤风败俗的事情,还跟你这说啥真心?那苟大友是有家室的人,他怎么来的个真心?”

    “苟大友还有家室?他结过婚了?长秀怎么没和我说?”

    付粟锦一脸的惊愕。

    曹安堂抓着头发崩溃无比。

    “那苟大友丧了良心了,这种事情他敢和长秀说吗?我现在也算是想明白了,这苟大友为什么不离开祝口村啊,他要是真想和长秀好,找个没人注意的时候,带着长秀跑了都成。可他不敢,他要是把长秀带回去了,他家里那边没法整。不光家里不好整,他的工作也别想有了。他不是不想走,他是不敢走,一走就出事啊!这他娘的怎么还能有这种混蛋、王八蛋呢!”

    曹安堂平时很少说脏话的,哪怕是当年当兵的时候,也没像今天晚上这样骂骂咧咧。

    可除了骂人,也实在是没有别的方式能发泄他内心的愤怒了。

    此时的付粟锦也有些乱了阵脚,抓着衣服角砸膝盖,嘴里不停念叨:“坏了坏了,我今天还提醒长秀,让她赶紧趁着现在没别人发现,早早和苟大友走了就成。她们真要是走不成,那苟大友再不管长秀了,这就更麻烦了啊。”

    付粟锦不是没想过解决办法。

    她想了一整天,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影响最小的办法,那就是苟大友和长秀赶紧离开村子。

    这样的话,谁都清净了。

    最多也就是四叔四婶纳闷白捡的儿媳妇怎么跑了,曹兰香那闺女见不到妈妈。付粟锦都想着,真到了那时候,她就把曹兰香接来跟着他们,免得那孩子受没爹没娘的苦。

    但那些都是后话,关键还是眼前。

    到底怎么办!

    “不行,我还是得去找苟大友!”

    曹安堂腾的下起身。

    付粟锦惊得赶紧又伸手拉住他。

    “安堂,你别去了。昨晚上你去和苟大友吵吵,都让黑蛋那小子听见些啥了。你这再去,不是越闹越大吗。”

    “呀,粟锦啊,我要是不去,事情就闹不大了?那你说咱怎么办?”

    “要不,要不咱就当啥也不知道吧,啥也不管了。”

    付粟锦是真的想不出来好办法了。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犯了错惹了祸,却让他们两口子在这抓耳挠腮、左右为难。

    一时间心中无限委屈,也有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曹安堂惊得赶紧转身抱住爱人。

    “粟锦你别哭,这事你哭什么啊。”

    “我,我就是觉得好难啊,我为啥就没忍住,今天非得把长秀拉到咱家里来。”

    越说越难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曹安堂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不停给粟锦抹眼泪,心里就跟刀绞得似的,闷了好半天,狠狠一拍大腿。

    “不管了!他们爱死死爱活活吧。咱不管了。粟锦,别想这屁事了,咱该过咱的。粟锦,走,咱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曹安堂在外面折腾了一整天,晌午饭也只是匆匆扒了几口早晨带的盒饭,早就饿了。此时坚定心思,不去管外人的死活,那真的是硬咬着牙和付粟锦一起把菜馍蒸出来。

    热气腾腾的菜馍端上桌,两个人坐在桌旁,一人手里拿着一个。

    付粟锦小口咬着面皮食不知味。

    曹安堂咬了一大口进嘴里,却是愣怔出神,好半天都没嚼一下。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菜馍都凉了,曹安堂才艰难咽了一口。

    “要不,要不我去找苟大友,让他趁早赶紧滚蛋?”

    付粟锦愣愣抬头看过来。

    “他能听你的?”

    “听不听的,这事他总得自己知道怎么解决吧?”

    “那,那我和你一去。”

    “别,你去了更惹人注意,还是我自己去吧。”

    这两口子都不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刚才说不管了,到最后还是将自身给卷了进去。

    想他曹安堂好歹也是铮铮铁骨的一条汉子,做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今天却感觉自己比做贼都不如,只因为他竟然选择了给一对臭不要脸的男女去帮忙隐瞒那些肮脏事。

    憋屈!

    可再憋屈,他还是站在了生产社大门前,伸手叩响了门环。

    好半天之后,门内才传出苟大友的声音。

    “谁?”

    “我,曹安堂。”

    “滚。”

    “我曰你八辈祖宗!”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狠狠踹了一脚院门。

    一脚不够多踹几脚,踹多少脚,里面也没有任何回应,他就感觉整个脑袋懵懵的。绕着徐家大院的院墙半圈,去到后门那边,找个矮点的地方,蹭的下翻上墙头,直接进院。

    黑暗中,曹安堂的双眼好似带着火光那样闪亮,一路冲到前院,冲到苟大友住的耳房,上去一脚直接把门板整个给踹了下来。

    屋内的苟大友吓懵了。

    曹安堂也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过去就是大巴掌直接照脸上抽,拎起来床单蒙住苟大友的脑袋,武松打虎一样,大拳头雨点般落下去。

    什么都不管,先打他个龟孙一顿再说!

第八十三章 一九五五(折)

    呲啦一声,火柴燃烧点亮了煤油灯。

    曹安堂就着火苗点燃一颗烟,缓缓吐出口浊气,顺手递送到旁边。

    “来一根?”

    鼻青脸肿的苟大友,倚着床梆坐在地上,看都不看他,甩手挥打。

    曹安堂提前收手,顺势拉过来个板凳,坐在了苟大友的对面。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知道。为了长秀。”

    苟大友鼻子里哼出这么句话,也看不出他什么表情,实在是被打得有些凄惨,做不出来任何表情了。

    曹安堂叹口气。

    “你错了。不是为了长秀,那女人不值当的。我是为了四叔四婶,为了兰香我小侄女,为了那个没出生的孩子。连小栓子我都不为,谁让那小子不干人事,不敢回家,活该媳妇儿跟着别人!”

    这番话出口,换来苟大友肿眼皮下迷成一条缝的目光。

    曹安堂也看不出来那目光是什么意思了,反正感觉不舒坦,抬胳膊作势要打,吓得苟大友赶紧抱住脑袋。

    这一巴掌最终还是没落下去。

    “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苟大友沉默了好久才闷声哼道:“我想带长秀走,我得对她负责。”

    “这他娘的还像句人话!可我问你,你带长秀上哪去,怎么带?”

    “我已经和聊城那边联系过了,有我关系不错的同志,会借着来这边帮忙运输统购粮的机会,带上我们。最多半个月,到时候,我带着长秀直接回家。”

    “回家?你家?”

    曹安堂原本稍稍缓和的脸色,顿时又阴沉下去,上手就是又给了苟大友一巴掌。

    “回你家,苟大友你脑子里想什么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都是结了婚的人了。你带着别的女人回家,你家里那口子怎么办?”

    “我和她离婚!本来我们就是父母安排的,我不乐意。我和长秀才是真爱。”

    “真爱你大爷!”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真的是不想动手的,还是没忍住又一大耳刮子扇过去。

    苟大友也不反抗了,甚至除了疼痛的本能反应之外,再无其他任何动作。

    “苟大友,别跟我这装死,也别扯你那些没用的废话。结过婚就是结过婚,不管什么原因,那都是你个人肩膀上承担的责任。你现在干出来这种事,怪你爹娘了?你还算是个人吗?你来这两年,没回过家一趟,你对得起家里等你的媳妇儿吗。组织上派你来这里指导工作,你在这乱搞男女关系,你对得起组织上的信任吗?你谁都对不起,有什么脸跟我这说真爱!”

    曹安堂一番训斥。

    结果就看见苟大友那眯缝的眼角里,竟然还有泪珠子往下掉。

    曹安堂心里这个气啊。

    “你是不是男人啊,自己犯了错,还有脸哭?我再问问你,就算是你离了婚,可你想过没有,你带着个别的女人回了你家那边,你的亲戚熟人怎么看长秀?你觉得你带着长秀走,就是为真爱义无反顾了,你这是把她继续往火坑里拽!”

    “那你说我怎么办?”

    “你自己干的事,你问我怎么办?我没干过这种事,我也不可能干这种事,我更不会想怎么办!别问我,问你自己!”

    “我,我让你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你要不直接打死我吧。”

    苟大友嚎啕痛哭。

    曹安堂是真想直接打死这家伙,可现在,就算打死了苟大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活该!”

    曹安堂闷哼一声,做了两次深呼吸,踩灭烟头,愤然起身。

    “你想怎么着,我是不管了。反正现在就我们家两口子知道,但是时间拖得越长,难保别人不发现。你要走,我不拦着你。你要留下来,出了任何问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让你和长秀能活着,不让村里人给打死。从今天开始,你也不用跟我说任何话了。我曹安堂活到现在,没干过一件亏心事,今天在你这,我和我爱人两口子给你们隐瞒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算是我们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你刚才不是说你联系的人最多半个月就来吗,行,我就等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无论如何我都要向镇上牛书记汇报,让组织上来处理你。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曹安堂转身迈步,头也不回离开。

    几年前,他还不是一个成熟革命工作者的时候,就差点在长秀那里犯下错误。

    几年后,他都觉得自己已经成长了,没想到还是要为了长秀违背原则。

    就这么个他从来没当回事的女人,让他连着两次亏心了。

    他不想有,也绝对不允许再有第三次。

    更加不能让他最心爱的人付粟锦,也为了这种事情担惊受怕、情绪低落。

    夜深了。

    安宁的小屋里,付粟锦轻轻抓着曹安堂的手,长叹了一口气。

    “安堂,你说,万一他们没来得及走,就被村里人给发现了,那该怎么办?”

    “唉,真要是那样,恐怕就是天意啊。咱拦不住的,最多也就是拦着别闹出来人命吧。”

    “可拦得住吗?长秀的月份也不小了,万一有个闪失,她肚里的孩子那也是一条命啊。安堂,你说这样行不行,真要是他们走不成,就让长秀跟着咱一起去镇上。我就说要长秀帮忙照顾我,到时候孩子生下来的话,就说是咱的。那样村里人谁都不知道,闹不出来大事,四叔四婶也不会生气伤心。”

    曹安堂在黑暗中愣愣地看着付粟锦,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决定。

    “安堂,我以前没感觉,可自从怀了孩子,我就知道这世上啥都不重要,就生命最重要。咱,咱就当给咱孩子积德了,行不行?”

    付粟锦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恳求。

    曹安堂掩面长叹:“行!粟锦,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在我这里,都行。”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好像回归了原本的轨道。

    曹安堂天天忙着各个乡镇去跑,动员那些没去参加互助合作登记的小手工业者。

    付粟锦天天带着一群孩子上学放学,要是没课的时候,就随便找个理由把长秀拉到她家里,说些准妈妈之间的话题。

    苟大友消失了几天又回来,有人看见他被打得和猪头一样,都很纳闷怎么回事,但也没谁会去主动询问。

    又是一个燥热之后略显清爽的夏日清晨,曹安堂照旧推着他那辆自行车出门,付粟锦追出来,小声说道:“安堂,你今天要是有时间的话,去县里一趟吧,再弄点吴老先生那个保胎的药回来。”

    “嗯?我上回拿来的不是够一个月的吗?”

    “是,可现在是俩人啊。”

    付粟锦使劲眨眼。

    曹安堂就很无奈,粟锦心善的把那些保胎药也给长秀分了点,还隔三差五让长秀来这里改善伙食。表面上是在做好事,可这一养,可把长秀那肚子养的都快遮不住了啊。

    “行,我要是有时间,就往县里去一趟。”

    嘴上答应着,骑上自行车就走。

    保胎药是肯定要去拿的,但是那个长秀还能不能用上就不一定了。半个月的时间差不多了,明后天的,曹安堂就要去找牛记成说这件事。不管怎样,那是个死决定,绝对不改。

    路过村口的时候,看见苟大友一个人奋力的将那些统购粮口袋从生产社拖拽出来。

    他扫了一眼,面无表情也不做任何停留,骑着车子上大路。

    如果说,这段时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也就是曹安堂的工作比较顺利。

    他管辖范围内的各乡镇小手工业者,基本都同意去县里登记了。

    可能在那些手工业劳动群众看来,登记和入社完全是两码事,只是记录在案,没必要真的去参加集体劳动。

    但曹安堂想的不一样,他觉得只要大家去到县里,就一定能被集体劳动的火热场面所吸引,并且深刻感受到统购代销给他们带来的切实利益。

    传承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各类小手工业,结束了分散经营的局面,不再看天意生产、靠卖笑吃饭,真正让他们的手艺造福更广大的人民群众。

    这就是社会主义改造带来的翻天覆地变化。

    当曹安堂在邵庄镇,做通了记录当中最后一位小手工业者的思想工作之后,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

    接下来,只需要回到县里,与曲志刚对接,那就完全可以把所有心思放在秦刘村的问题上了。

    也正是他准备和邵庄镇的同志告辞时,县里的通讯员急匆匆找到了这来。

    “曹主任,县里生产供销社出事了,曲处长要您赶快去县里一起处理问题。”

    就这一句话,让曹安堂的心提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县城。

    县里的供销社,是在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工作刚开始展开的时候建立起来的,其作用便是为入社参与互助合作的手工业从业者提供生产资料所需,再统一收购成品,由供销社的同志运去需要这些东西的地方代为销售。

    如果说登记造册是动员互助合作的手段,那么供销社就是这整项工作的根本。

    那里如果出了问题,岂不是要动摇工作根本?

    曹安堂急匆匆来到县里时,远远就看到供销社门前车水马龙、人满为患,争吵声此起彼伏。

    等来到近前,正好看到生产处的几位办事员,街里稳定局面,

    供销社内,曲志刚正在听取供销社工作同志的汇报,抬眼看见曹安堂,赶紧挥手示意他过来。

    两人聚在一起,几句话便将供销社遇到的问题说了个明白。

    产品代销出了岔子。

    为了追求高度的集中,曲志刚和曹安堂一起将全县的小手工业者拉入到集体生产的队伍当中,表面上是合作化程度高了,可集体生产作坊的建设严重滞后,大部分门类的手工业生产还是只在名义上的合作,实际上依旧是各家各户自产经营。

    那么这种现象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生产出来的同类产品,质量参差不齐。

    统购的时候,按照统一价收购,不管质量如何。可代销出去的时候,所面向的市场是对产品有选择的。

    质量好的不愁卖,但质量差的无人问津。

    由此造成大量的货品积压,供销社外出代销的队伍都是从县里各个工厂选拔来的先进积极工人阶级同志,根本无法对庞杂的各类手工产品进行质量分类,销售不出去,只能是又拉回来供销社。

    大批量的产品还在生产,又有大批量的质量次等货物在供销社挤压。

    统购资金紧张,销售迟迟得不到回报。

    到了今天,积累起来的矛盾,终于因为供销社同志表示不再购买那些质量不好的手工产品,惹恼了那些送货来的手工业从业者,彻底爆发。

    外面吵得不可开交。

    供销社里面,曲志刚和曹安堂眉头紧皱。

    供销社的同志是又委屈又恼火。

    “曲处长,曹主任,俺们都是工人阶级,都是劳动者。你们让俺们干这种资产阶级的买卖生意,俺们干不来。你们听听外面那些人说啥,说俺们不收他们的东西那就是敌视劳动群众,说俺们要是压低价格,那就是搞资本主义剥削。这活没法干了!”

    一人说话,引得供销社全体群众抱怨连连。

    曲志刚眉头拧成个川字,使劲挥手。

    “都安静,安静!咱们这是供销合作社,是社会主义的大集体。什么搞资本主义剥削,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还有,小生意人那也是劳动群众,是我们要团结的同志,你们不能这么去简单划分。你们既然干不了这个,那现在就回各自原单位继续开展生产,别在这里围着了。”

    曲志刚在这听取汇报那么长时间,脑子也没闲着。

    先不说根本的问题怎么解决,单看眼前大量的产品积压,以及供销社工人同志和小手工业从业群众的矛盾激化,就不能再让情况恶化下去。

    眼前这些人是没办法继续这份工作了,当机立断,派遣回原单位,这是最高效的解决办法。

    果不其然,随着那些同志的纷纷离开,外面的争吵声也逐渐没有了。

    生产处的同志逐渐稳定了局面。

    但曲志刚他们还是要面对众多手工业从业群众期盼的目光。

    “曹安堂同志,你说说这件事情该怎么解决。我们搞统购代销,购可以,但还要销出去,像现在这样的产品积压,那是严重的浪费啊。”

    曲志刚拉着曹安堂进了办公室,两人私下的交谈,少了一些避讳,多了些无奈。

    曹安堂皱眉深思,片刻后摇摇头道:“曲处长,我个人认为,问题是出在产品质量参差不齐上面。非要追究起来,那还是我们的工作有些急躁了,说是集体生产,可到现在也只是小范围的集体,距离实现全面的集体还远着呢。这需要时间啊。”

    “我知道需要时间,但是工作不能拖着,不能影响了改造的进度,更不能打击大家的生产积极性。你啊,还是只说问题,没有说解决办法。”

    曲志刚好像对曹安堂有些失望,止不住地摇头。

    曹安堂没办法,只能试探着开口道:“曲处长,要不,咱们区分一下定价,不搞统一价了。那些质量不好的,销售不出去的,咱不收了,行不行?”

    “不行!”

    曲志刚不只是失望,都有些生气了。

    “曹安堂同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咱们好不容易营造出良好的集体局面,你这么一搞,那不是要让许多人脱离集体。不行,绝对不能这样。唉,你还是年轻啊,怎么遇到点问题,就这么容易犯错误。算了,那还是我来做决定吧。改造工作不能停,生产更不能停,继续向组织上申请资金,无论如何也要保证统购的始终延续。”

    曲志刚说着话,起身就要往外走。

    曹安堂唰的下一步迈过去,挡在曲志刚的面前。

    “曲处长,你说我犯错误,我不反驳。但是,你也要听我把话说完。其实前段时间我也在思考一件事情,给您打个简单的比喻吧。庄寨镇的秦家瓦您应该知道的,那是凝结了劳动群众心血的好东西。而其他地方的普通砖瓦虽然也凝结这劳动群众的心血,但就是比不上秦家瓦。您说,一栋房子盖起来,用秦家瓦能撑百年,用其他砖瓦只能是十年,现在是看不出来什么毛病,可以后呢?一样的资源,这边可以延续百年,那边十年之后再十年,十个十年出来了,那就是十倍的浪费啊。再说了,眼前这种统一定价,不管质量好坏,那对那些注重质量的劳动群众也是一种不公平,时间久了,谁还愿意认真劳动,那不也是要让许多群众脱离集体的?”

    曹安堂这些话实际上早就想和曲志刚说了。

    主要是那一天在秦刘村,受到了刘长河的启发。

    不管刘长河这个人怎么样,那家伙说的把秦家瓦和其他砖瓦混为一谈、统一定价,不符合实际,那就是大实话。

    这还是单纯一个人说出来了。

    试问其他类型的手工业从业群众难道就没有一样的心里不平衡吗?

    肯定是有的。

    只不过是现在大家都是一腔热血投入在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上面,但难保时间长了,不会出现问题。

    曹安堂觉得他说的这些,足以引起来曲志刚的思考了。

    谁能想得到曲志刚的脸色变得越发严肃。

    “曹安堂!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说什么?你这是污蔑劳动群众,严重的思想落后。难道统一定价,看到别人的质量不好,其他群众就有样学样也质量不好了吗?为什么不能是,质量不好的向质量好的学习,努力提高自身产品?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这么思想滑坡!”

    “我……”

    “别狡辩,听我把话说完。你刚才不是给我打比喻吗,那我也给你打比喻。以前咱小米加步枪,照样打胜仗。我们的敌人有坦克大炮飞机,那不是照样吃败仗。质量稍微差一点就不能要了吗,哪怕是一块破砖头都能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呢,更何况是劳动群众认真生产出来的产品?你不光思想滑坡,工作能力也有问题,看矛盾根本抓不住关键点。现在的主要问题不是质量好坏,而是在于我们统购的产品没办法销售出去。那是我们供销社的工作同志不擅长这一方面,只要找到擅长做小生意的劳动群众,什么东西我们销售不出去的?让你给我提建议解决问题,你倒好,光想着给我扩大矛盾了!”

    曹安堂被曲志刚训得哑口无言。

    只能是眼睁睁看着这位曲处长向组织上写申请,以最快的速度申请来统购资金,收购来今天的产品,让供销社的乱糟糟局面彻底消失。

    当一切归于平静,两人又坐在供销社的办公室内时,曲志刚看着闷头不说话的曹安堂,无奈叹了口气。

    “安堂同志啊,我刚才说的话有些重了点。但,你也要放在心上。毕竟你还年轻,犯错误是很正常的,及时改正就是好同志,明白吗?”

    曹安堂抬头看看曲志刚,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明白。”

    “嗯,明白就好。那你听我安排,接下来几天抓紧时间去寻找一下县里的小生意人,想办法赶紧让供销社的代销工作恢复。另外,你也和我说说,这半个月来,你的督促群众入社的工作,做的怎么样。”

    话题转回到工作上面。

    曹安堂也是收拾心绪,准备说说秦刘村……等等,秦刘村!

    这一刻,曹安堂的眼睛唰的下雪亮起来。

    “曲处长,我知道哪里有做小生意的劳动群众,而且还是成熟的、人数众多的小生意人!”

第八十四章 一九五五(等)

    在面对秦刘村的问题上,曹安堂始终想不通怎么解决的,有两点问题。

    一是老秦家技不外传的固有思想。

    二是老刘家脱离老秦家如何生存。

    如果说老秦家那边使劲做做思想工作还能成功的话,那么老刘家这里可就不仅仅是做思想工作那么简单了,半个村子的人重新谋生路,还要符合群众的意愿和集体的利益,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可刚才曲志刚一直强调要找小生意人来接手供销社的工作,真可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等他将秦刘村所有的情况完完整整讲述给曲志刚。

    曲志刚的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静。

    “安堂同志,太冒险了!你,你这是真的将自身生命都投入到革命工作当中啊。我为我刚才说你思想滑坡的那些话,向你道歉。”

    “别,曲处长,一码归一码。关于供销社的问题解决,我承认是我考虑的不周全。不过,要说起来谁能解决代销难题,我猜想秦刘村的老刘家人一定可以胜任。唯一不好处理的,也就是刘长河了。”

    这些日子以来,曹安堂始终没有来县里,其实还是保持着那么一丁点对刘长河的信任。

    他善良的,也是单纯的,将刘长河的一切行为都归结于为老刘家全体着想,也希冀着对方能够回头是岸,真正去带动秦刘村的砖瓦匠参与到互助合作中来。

    可惜,都过去这么久了,始终没有个回信。

    他放弃了,也决定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与曲志刚商讨怎么处理刘长河。

    曲志刚的态度就坚定多了。

    “刘长河阳奉阴违,绝对不能再做秦刘村的生产负责人。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县派出所,喊上那里的同志一起去秦刘村,对这个刘长河展开调查。另外,你的提议,我完全采纳,就让秦刘村的老刘家人来这里接手代销工作,再从各工厂单位选一些思想觉悟高、办事精明的同志对他们进行监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工作说干就干,绝不拖泥带水,曲志刚表现出和刚才挥挥手遣散所有供销社工作人员时一样的果断,他去派出所协调,曹安堂回县委大院向于书记做紧急汇报。

    兵分两路,办事效率奇高。

    于庆年是早就听说了生产处要搞个百分之百的互助合作,早就批示过要全力支持,自然对曲志刚和曹安堂他们的申请多开绿灯。

    当曲志刚领着派出所的同志来到县委大院门前,与生产处办事员申请来的车辆队伍汇合在一起时,曹安堂也拿着于书记的批示文件雄心勃勃向外走。

    这一趟,二进秦刘村,再也不用像上一次那样如同做贼了。

    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冷不丁冒出来的吴大爷给拦住了。

    “曹安堂,我等你好久了。这有件事,你处理一下。”

    说着话,吴大爷将来访记录的小本本递到曹安堂面前。

    “齐秘书告诉我,苟大友是在你那的人,你抓紧给安排,人家外地来的同志亲属,这都不知道等得急成什么样了。”

    来访记录本上明明白白书写的信息,再配上吴大爷的解释,怎能不让曹安堂的心情好似翻了个一样。

    苟大友的家属找到这来了?

    那,那苟大友和长秀那边……

    “安堂同志,快点,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让供销社的工作恢复。”

    车队那边,曲志刚的一声催促打断了曹安堂的思考。

    他赶紧将记录本递还给吴大爷。

    “吴老同志,你告诉那个翠香女同志,让她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和她解释苟大友的情况。”

    扔下这句话,转身快步往汽车那边走。

    嗡隆隆汽车发动机轰鸣,车队离开。

    吴大爷这边皱皱眉头:“这个曹安堂,啥事都要等着他,人家一个外地女同志来这里找家属,等他干什么,人家等得及吗。”

    嘴里嘟嘟囔囔,扭头看见一辆车从院里往外开,透过车窗看清开车人的模样,吴大爷伸手就把对方给拦住了。

    “你,我看你眼熟,你是梁堤头镇的吧?”

    车窗里探出来个脑袋,嘿笑道:“对,吴大爷,我是梁堤头镇宣传科的小高,来送材料的,吴大爷您啥事。”

    “我没事,旁人有事。你认识苟大友吗?”

    “认识啊,祝口村的技术员。”

    “那正好,知道养安堂吗,就县大路最头上的那个药铺,你去那找个叫翠香的女同志,领着人家上祝口村找苟大友去。真是的,随便谁都能办的事,那个曹安堂非得让等着他,他当他是孙猴子啊,啥事都得指望他?”

    吴大爷随性而为,倒背着手回了值班室。

    梁堤头镇的小高满头雾水,可既然人家吴大爷给交代了,反正是顺路的事。

    踩下油门,转道去往养安堂。

    另一边,已经开远的生产处车队里,曹安堂肯定不知道吴大爷做了什么,此刻的他就一个感觉,满脑子乱糟糟的。

    苟大友的家属早就来了,还一直在找苟大友,这可怎么办。

    不对,这能怎么办!

    总不能不让人家家属见面吧。

    这事拖不下去了,回来就得带着那位翠香女同志回村,顺便找牛记成汇报苟大友都做了什么。

    不对,得先找牛记成汇报了这事,再带那个翠香回村。

    也不对,得先把苟大友从村里带出来,先说清楚……

    呀!

    这事不管怎么处理都不好处理啊。

    曹安堂崩溃的抓抓头发,引得旁边曲志刚表情古怪。

    “安堂同志,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我没事。”

    曹安堂急忙掩饰一句,扭头看向车窗外,恰好路过县粮食站的门口,看到粮食站同志搬运统购粮,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早晨出门时看到苟大友从生产社里往外搬东西的场景。

    坏了,那家伙不会就是准备今天带着长秀走吧?

    他的心情就想风浪里的小船一样翻腾个不停。

    而祝口村则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宁。

    曹安堂家小院里,付粟锦看着站在油锅前忙着炸香椿的长秀,压低声音一句:“决定了?今天就走?”

    长秀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后坚定点点头道:“嗯。他说今天会有人来接我们?”

    “四叔四婶那边,你怎么办?”

    “他们从来不管我死活。”

    “兰香呢?”

    片刻的沉默。

    “带不走,也不能带。”

    话尽于此。

    付粟锦能做的也只有长声叹息。

    沉默之中,一锅香椿炸好,付粟锦刚想分出来一盘,和原来一样让长秀带回四叔四婶家。

    谁知,长秀突然伸手拦住她。

    “付老师,这次不拿了。”

    “不拿?连家都不回去看一眼了?”

    “看,可不是以前那么看了。”

    长秀深吸一口气,双手抓着付粟锦的胳膊,转身面对过来,当时就要做个跪倒的动作,惊得付粟锦赶紧搀扶。

    “长秀,你这是干啥。”

    “付老师,你和曹安堂都是好人,是俺让你们亏心了。你们的大恩大德俺记一辈子。今个儿,就对不起了。俺不能连累你们。”

    长秀一番话,弄得付粟锦有些迷茫。

    而接下来长秀的行为,更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姑娘起身后退几步,拉开院门,拎起来旁边的空水桶使劲往外一扔。

    叮铃咣当,惹得前边人家院里好一阵鸡飞狗跳,随后转身,抬手一指付粟锦。

    “臭不要脸!俺给你家干了多少活啦,不就是吃了一口香椿吗,你急什么急!俺还不干了,以后有啥事别找俺。啊!欺负人啊,都看看她家是怎么欺负人的啊!”

    长秀扯着嗓子的嘶吼,瞬间引来左邻右舍的韩大嫂、赵大哥探头往外看。

    付粟锦有些慌,似乎明白了点长秀的意思,下意识想走过去说点什么。

    可长秀已经拿袖子抹了把脸,转身骂骂咧咧往外走。

    “曹安堂家的欺负人啦!”

    “好人没好报啊,净欺负俺了。”

    “往后俺要是还来他家,俺就不是人啊!”

    走两步,扯着嗓子嚎一句,功夫不大,全村都给吸引来了。

    有人往曹安堂家里跑,看见付粟锦一个人傻愣愣在院里,好像很委屈的掉眼泪,那些大嫂子小婶子的,都恨不能追出去打死那个长秀。

    另一边,长秀一路吵吵骂骂回家,不等到家门口,四叔四婶就出来了。

    四婶子急得脸色通红,小碎步迎上前,张口就骂:“你个遭千杀的,嗷嚎啥呢。”

    “谁遭千杀的,你才遭千杀的,要不是你让俺上曹安堂家帮忙,俺能受欺负吗。”

    “你,你!”

    “咋,咋?就因为俺是外来的,你们谁都欺负俺!俺不活啦,不活啦!”

    长秀真是使着浑身的力气,就在村子中央嚎叫。

    人是越聚越多,那几位刚从付粟锦那边赶过来的大嫂子,也是一来就抬手指着长秀开骂。

    “要不要脸,付老师是欺负人的人吗。你嗷嚎什么啊!有事也全都你的事。”

    一人开头,全村数落。

    谁也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的,怎么就莫名其妙全村人都开始针对长秀,给付粟锦讨公道来了。

    四婶子脸上也挂不住,拉着长秀就要回家。

    长秀上去狠狠一推,就把四婶子推得翻了个跟头。

    刚听到信,从地里赶回来的四叔曹业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刚才这一幕,那真是怒火冲头,几步冲到近前,抬手就给了长秀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

    乱糟糟的村子中心瞬间安静。

    长秀捂着脸,慢慢抬头。

    一个女人,披头散发面对全村的指点,竟然笑了,笑得无比凄惨。

    “行,都欺负俺是不是?姓曹的,你敢打我,我咒你儿子一辈子回不来,你断子绝孙!”

    话音落下,长秀扭头就跑,直奔村外。

    这边曹业生气得两眼发黑,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就是冲着长秀那边厉声嘶吼:“滚!滚了就别回来!”

    一场混乱,伴随着长秀的身影消失在村外而彻底结束。

    众人心情异样的各回各家,几位大嫂子又回曹安堂家那边安慰付粟锦。

    谁也没注意到,徐家老宅的后门打开一条缝,原本出了村的长秀,绕过树林又回来,一个闪身钻了进去。

    晌午的烈日炙烤大地,路边的野草都因为缺少顺分,蔫蔫得弯下腰。

    庄寨镇秦刘村的刘家当家人老宅子里,刘长河弯腰将庭院砖缝中间冒出来的一颗杂草拔下来,顺着墙头扔出去,拍打拍打手,扭头看向周围。

    满院子或站或坐四五十口人,全都是刘姓一族的男爷们。

    除了刘家老太爷,年纪最大的刘运成年近六十,年龄最小的刘存茂刚满十六,所有人在这里,目光汇聚在刘长河的身上。

    气氛很是沉闷,只有刘长河带着点似笑非笑的表情,首先看向刘家老太爷。

    “太爷,您老让我把当家人的位置让出来,总得给个理由吧。”

    今天刘家人齐聚一堂,要说的事,就是更换老刘家当家人的事。

    刘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拿拐杖戳戳地面。

    “长河,从祖宗开始,咱老刘家当家人那都是能者居之。当初选你的时候,那是你有能耐,能带着咱老刘家都过上好日子。可现在呢?自打过了年,你带着大家伙,出去过一趟没?现在要搞互助合作,人家秦家砖也用不着咱老刘家给卖了。半个月前,我就让你想门给大家伙谋个新活路,你谋得活路呢?”

    一连串询问,说出了老刘家所有人的心声。

    没生意可做了,所有人都靠吃老本过日子,眼看就要山穷水尽,偏偏刘长河这个当家人没有一丁点作为。

    更换当家人,势在必行。

    然而刘长河面对全家族的指责,还是拿着架子冷笑不已。

    “行,太爷,您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不是要换当家人吗,来,咱老刘家的当家车把式在这,谁有能耐拿,那就拿去。我看看现如今这世道,你们怎么谋个新活路。”

    说着话,刘长河伸手从后腰里掏出来根卷起的长鞭。

    按照老传统,这叫信物,老刘家当家人的信物。

    在场除了老太爷,谁看见这玩意儿都有些眼热,可东西就放在了院子当中的八仙桌上,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去拿的。

    长久的沉默,刘长河脸上的冷笑越发浓郁。

    “太爷,您看见了吧。没了我刘长河,谁也撑不起来咱老刘家。还换不换当家人?不换,就都给我各回各家,等着去!”

    就这一句话,已经没有了面对自家人的那种客气态度。

    刘家老太爷气得攥紧拐杖,发出咯吱咯吱响。

    “长河!就算没有别人能顶替你,这个当家人你也不能当了。”

    “太爷,你老糊涂了吧。没了当家人,咱老刘家还能活?”

    “能不能活我不知道,可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看着咱老刘家人都让你给祸害死!长河你自己说,这些年你干了多少亏心事,把咱老刘家的名声都败坏成啥样了。你就说,商丘那边漕运上的人,为啥不来咱这拉砖了?”

    “太爷!漕运那帮人坑我,坑了咱好几批货,我能让他有好?”

    “行,那去年镇上新盖的食堂没两天就塌了,那是咋回事?”

    “他们不塌,能想起来用咱的砖和瓦吗?”

    “你,好!我再问你,三年前,果生和叶眉出事又是咋回事,你别告诉我,你连亲儿子都不放过!”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三年前刘果生和秦叶眉一起离开秦刘村,那是有故事的,后来听说小两口出了事,村里两大家子人谁不是心疼和惋惜。

    今个儿太爷突然说起来这个,难道是知道和刘长河有关系?

    不能吧,果生那可是刘长河的亲儿子啊。

    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刘长河剑眉倒竖,一声嘶吼:“不孝子和我抢生意,我清理门户,我有什么错?我连我亲儿子都不原谅,就为了咱整个老刘家,凭什么不让我当这个当家人!”

    这算是承认了吗?

    这是不是说刘长河主动承认了,果生和叶眉出事就是他整的?

    所有人都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刘老太爷拄着拐杖使劲吸气。

    气氛安静的有些可怕,突然间,外面人影晃动,刘瓜一溜烟冲进来。

    “长河叔,成了,成了!”

    嗯?

    众人不由自主看向刘瓜,实在不明白这么严肃的时候,这小子有什么事能这么高兴。

    唯有刘长河喜出望外,快走两步迎过去。

    “说,什么情况。”

    “长河叔,你算计的真准。那些人收了咱的钱,听咱的话,净弄些残次品给送过去。现在那边都卖不出去,供销社也关门了。”

    “好,哈哈哈,好啊!”

    刘长河仰天大笑,一把抓起来桌上的当家人信物,扭头环视四周。

    “太爷,各位族里亲人。咱老刘家翻身的时候到了,现在咱就拉着砖上县里,保证那些人抢着要,狠狠赚一笔,几年不愁吃喝。我就问你们,愿不愿意跟我去。”

    一句话,惹来所有人疑惑但又带着点兴奋的目光。

    老太爷坐不住了,起身往前走两步。

    “长河,你又整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太爷,你甭管,反正从今个儿开始,整个县城的砖瓦都得用咱拉过去的,一块砖一片瓦多少钱,那还都得是我说了算。要不然他们别想收到一块好砖好瓦。事就是这么个事,活路也有了,就问你们还要不要换当家人,还愿不愿意跟着我过好日子。”

    刘长河高举着手,将长鞭在空中使劲挥舞。

    谁都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谁也不确定如何做选择。

    哪怕是刘家老太爷也有些彷徨。

    刘长河说能赚钱,那肯定是能的,但这赚来的钱算是干净钱吗?

    长久的沉默,刘瓜那小子突然高举双手。

    “我跟着长河叔干,有钱谁不愿赚。”

    这就像是拦河的堤坝被蚂蚁钻出来个空,眼看即将堤溃蚁穴,引动出某些不可收拾的场面。

    突然,一声呼喊从外面传扬进来。

    “长河叔,不好了!”

    随着话音,刘楞拖着那杆子枪连滚带爬冲进门内。

    “长河叔,来人了。好多车,好多人,有生产处的,还有派出所的,还有那天那个,那个贼!”

    听到这话,刘长河瞬间呆若木鸡,手握不住,那条长鞭甩动回来,鞭梢正巧抽在他自己的脸上。

第八十五章 一九五五(抓)

    秦刘村村中央祠堂。

    第一次来这里的曲志刚,在庄寨镇方刚同志的介绍下,与秦家老太爷亲切握手。

    旁边,曹安堂笑着将一杆枪递到秦长剑的手中。

    “秦长剑同志,我要谢谢你,谢谢你那天关键时刻救了我。”

    秦长剑听到这话,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经过刚才的介绍,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县里的生产处主任,但他就是想不到那天被全村人当成贼的家伙也是这位。

    “曹主任,那天……”

    “没错,那天那个人就是我。实在不好意思,让各位秦刘村群众的生产生活受到影响了。但没办法啊,我一个外人要想进秦刘村,不弄点伪装潜伏,真不好进来呢。”

    曹安堂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

    可在场的秦长剑和秦家老太爷,还有不少已经闻讯赶过来的老秦家人,脸上都挂不住了。

    秦刘村是什么地方?

    说白了,就是个烧砖制瓦的地方,结果这些年让刘长河给整得好似龙潭虎穴一般。他们老秦家人外出,别人都是躲着他们走。无辜受到牵连不说,那天还差点连这位县里的领导都给伤到了。

    幸亏是没事,要是真出了事,整个秦刘村谁能担待得起。

    秦长剑握着那杆枪一时语塞,秦家老太爷主动走过来使劲握着曹安堂的手。

    “同志啊,让你受苦啦。俺们村可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啊,俺们也是追求积极的劳动群众,可从来没想过要脱离集体的。”

    “秦老太爷,我知道。那天在这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放心吧,不会闹误会的。”

    很是融洽的交流场面,让曲志刚有些意动,迈步过来,伸手拍拍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同志,怎么没闹误会。来之前,我听你汇报的那些,还以为咱这趟秦刘村之行,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呢。这不是都挺好的。”

    话是这么说,但情况绝对不是这么回事。

    眼前挺好的,那是因为有个不好的关键人物还没来呢。

    不等曹安堂回应曲志刚,祠堂外人影绰绰,又是一群人结队而来,为首的那个,正是刘长河。

    曹安堂赶紧侧头朝曲志刚介绍一声。

    后边生产处的其他办事员,还有几位派出所的同志,齐刷刷上前一步,站在了曲志刚的左右。

    里面的人,全都看着外面。

    外面往里走的刘长河,目光投向这边,脸上挂着微笑,这心里就跟翻江倒海似的。

    尤其是刘瓜贴着他耳朵边说一句,那个曹安堂就是那天偷偷进村的贼,他哪能不知道那天追去镇上,是曹安堂和方刚合起伙来骗了他。

    只是,现在才知道真相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单看秦长剑手上抓着的那杆子枪,就知道那天的事已经不算事,关键得看今天怎么整。

    进祠堂的这十几步,刘长河的心思转了好几道弯,等真正踏进祠堂正厅的那一刻,他的脸色突然变成个苦瓜状,抬手指点曹安堂。

    “曹主任,你可把我给坑苦了啊。你说你那天来就来吧,咋还闹得跟做贼一样,连带着方书记都骗我。这还把我当成值得信任的革命同志了吗,还能不能让我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当中啊。”

    刚一见面,就是恶人先告状,指责曹安堂,还带捎带上方刚,刘长河明摆着是不想让大家好好交流了。

    这边人群中的曲志刚眉头一挑,算是看出来整个秦刘村最难缠的人是谁了,压低声音一句急语:“安堂,你最了解情况,你来应对。”

    说着话,曲志刚带动身边众人主动后退半步,算是将曹安堂推到了主导地位上。

    曹安堂自然明白,事是他闹起来的,当然也要他来平。

    迎着刘长河走过去两步,朗声笑道:“刘长河同志,你这话说的欠妥当啊。我不信任你,你就不能全身心投入到革命工作中来了吗?那你是给我工作的,还是给组织上、给群众工作的?”

    “呃……”

    刘长河卡壳了。

    他本想着恶人先告状,占个上风,全没想到,曹安堂一句话就怼的他哑口无言。

    整个人僵在原地,进退不得。

    曹安堂却是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道:“长河同志,那天的事情是我的不对,可也是事出有因嘛。要不咱问问你旁边这两位年轻同志,那天是怎么对待我这个县生产处主任的?”

    目光转动,落在那俩愣瓜青年的身上,那俩小年轻当时脸都绿了。

    开玩笑吗,守着这么多人当面对质,难道要说他们把人家县里的领导给骂了一顿?

    “曹主任,我们错了,那天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刘瓜那小子反应迅速,张口就是道歉话一连串说出来。

    旁边刘长河心里这个气啊,

    臭小子一主动认错,这不是直接让他们这边落了下乘。

    曹安堂才不管刘长河多么崩溃,伸手拍拍刘瓜的肩膀。

    “嗯,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的,那天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你说呢,刘长河同志?”

    “我……”

    刘长河刚张嘴,那边的方刚冷不丁来了一句:“刘长河,曹主任大人大量原谅你们了,还不赶紧谢谢曹主任,你想什么呢?”

    方刚说话,无数目光汇聚在刘长河身上。

    刘长河真是满心的憋屈。

    明明是他受到了欺骗,到最后还要感谢骗他的人,还有没有地方说理了?

    使劲咧开嘴,弄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谢,谢谢曹主任。”

    “不用谢,应该是感谢刘长河同志你,让我更清楚认识到秦刘村的情况啊。那天,我可是在这里完完整整听了秦柳两大家的群众,都在这商讨什么呢。”

    这话一出,对面的刘长河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了。

    刚才光想着占据主导地位,上来就要给曹安堂一个下马威,可怎么就忘了,既然曹安堂是那天来的那个人,就一定知道他在这说过什么话。

    那些话可没有一句是他该说的、该让县里生产处听到的话啊。

    怎么就那么蠢的,非要用那天发生的事情打开话题呢。

    刘长河要被自己的聪明反被聪明误给蠢哭了。

    而曹安堂根本不给他调整心态的机会,主动后退一步,抬手一指周围。

    “来,刘长河,正好今天还是在这里,咱秦刘村全村人也在,你把那天你在这说的话,再说一遍好了。让我们生产处和县派出所的同志也听一听,知道知道你是怎么做工作的,好不好?”

    “我,我……”

    刘长河在这我了半天,硬是说不出半个字。

    曹安堂的目光变得犀利许多。

    “怎么了?你说不出来了?那好,先不说那些,就说说你这些天是怎么宣导互助合作的吧。你没忘记,你那天可是亲口承诺过,如果不能动员秦刘村的群众去参与合作,就主动让贤的话吧?”

    “我没忘!”

    刘长河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那天之后,村里人已经不再把他当回事,否则也不会闹到老刘家全体推翻他这个当家人地位的地步。

    真要是今天连村子生产负责人的职务都没有了,试问还有谁会主动站在他这边。

    “曹主任,我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动员工作。只是老秦家人他们不听我的,尤其是那个秦长剑死活不同意参加互助合作。问题在他身上,不能怪我吧。”

    急中生智,甩锅给秦长剑。

    他也不等那边的秦长剑反驳,继续说道:“秦家砖瓦匠我最熟悉,他们要不要去参加互助合作,也只有我能说的通。曹主任你就是换人,也换不出来个能比得上我的。另外,我还会有立功表现,曹主任你不能对我这个即将立功的同志有任何惩罚。”

    一番话,引来在场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始终掌控着主动局面的曹安堂,也不由得愣怔了下。

    片刻的沉寂,还是不远处的秦长剑一句话打破僵局。

    “曹主任,您别信刘长河的,我们老秦家要怎么做,是我们自家的事,轮不到他刘长河做决定。”

    这就是秦长剑的意思,无论老秦家是否会去参加互助合作,终归是他们老秦家内部的决定,真轮不到刘长河来主导。

    曹安堂回头看过去,朝秦长剑虚压了两下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然后转头直视刘长河。

    “刘长河同志,你先说说,你准备要有什么样的立功表现。”

    刘长河笑了,等的就是这句问话。

    “曹主任,县里供销社出乱子了,不是吗?供销社收上去的好多残次品,尤其是砖瓦,那都没法用的。这对县里供销社来说,就是巨大的损失。我有办法弥补供销社的损失。我们秦刘村的秦家砖瓦名声赫赫,只要拉出去,定价多少都有人要。我做主了,现在村里的所有存货都无偿捐献给供销社。曹主任,您说,我这算不算是立功?”

    刘长河的腰杆挺直了,自信的笑容也浮现在脸上。

    身为一个生意人,最懂得如何将利益最大化。

    用现在全村好久都卖不出去的存货,换来个立功表现,巩固他的生产负责人位置,再好不过了。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份功劳,无论之前犯过多少错,那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半个月来,刘长河为了这事谋划许久,终于到了定局的时候。

    哪怕曹安堂带这么多人来这里,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可终究改变不了供销社需要他支持的局面。

    这就是他的依仗。

    尤其是看到曹安堂和那边生产处的众人一直在做眼神交流,他就越发相信,局面扭转了。

    没有他,就是不行。

    说实话,刘长河的这种决定,曹安堂完全没想到。

    曲志刚不了解详情,但也明白,如果能有大批量的秦家砖瓦捐赠,一定可以扭转供销社现在入不敷出的困境。

    可问题是,他们气势汹汹来,首要任务是处理刘长河,却要因为这家伙一句话,改变了初衷吗?

    现在改变,那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可以后呢,以后岂不是要整个供销社都被刘长河牵着鼻子走。

    似乎有些为难,但曹安堂的一个眼神,让曲志刚意识到还有转机,默默点下头,示意还是曹安堂做主处理。

    得到准许,曹安堂才扭头回来,深吸了一口气。

    “刘长河,你刚才说的事情,是你一个人的决定,还是整个秦刘村的决定?”

    “曹主任,你可能不太了解,我的决定,实际上就是整个秦刘村的决定。老秦家只管烧砖制瓦,不管我们怎么卖。那些存货都是以前的,该给他们的工钱,我早就给了。至于我们老刘家这边,我现在还是老刘家的当家人,我这么决定,谁也不会有意见的。”

    刘长河仰着头谁也不看,一副天大地大也比不上他在秦刘村最大的架势。

    曹安堂则是环视周围,暗暗心惊。

    老秦家人沉默,那是因为砖瓦怎么卖不归他们管。

    而老刘家这边所有人沉默,那分明是意味着以刘长河马首是瞻。

    曹安堂是真的不知道还有当家人这种设定。

    如果刘家全体都听刘长河的,那这次来,要动员刘家人去供销社的工作也不可能完全避开刘长河了。

    一旦避不开,这工作还不如不做。

    天知道,要是刘长河主导了供销社的代销,那会引发什么样的变故。

    巨大的难题摆在面前,曹安堂也开始犯难了。

    拖着下巴沉思了好久,慢慢抬头,轻声道:“刘长河,你说这次要无偿给供销社捐献砖瓦。那下一次呢?总不能每次都要无偿捐献吧?”

    “那肯定不能啊。曹主任,我们老刘家人也是要吃饭的。我只能向您保证,以后秦家砖瓦只卖给供销社。不过,您也得给我个保证,那就是对于秦家砖瓦的定价,不能和外面那些普通砖瓦一个样。毕竟,这砖瓦什么价,也是关系到老秦家人的生活的。不能因为革命工作就损害群众的利益吧?”

    兜兜转转到最后,刘长河想要的,还是他最初的那种诉求。

    就是要抬高秦家砖瓦的价格,从中赚取利益。

    可以想见,往后的时日里,只要供销社还需要秦家瓦,那么花多少钱,就得全看刘长河的脸色。

    整个祠堂都安静了。

    曲志刚低头沉思,已经在权衡利弊。不管怎么看,这事始终是利大于弊,毕竟,供销社需要好的手工业产品延续下去。只是被这个刘长河把住命脉,很是不甘。

    秦长剑那边想说话,却被秦家老太爷拦住。说到底,老秦家人靠手艺吃饭,既然要吃饭,那还是能多得到点更好。刘长河现在做的事情,对他们有好处。不适合唱反调。

    老刘家众人面面相觑,齐刷刷看向刘家老太爷。刘老太爷缓缓摇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且看刘长河到底能不能争取下来。如果能争取,那老刘家人也不着急谋新活路了。

    所有人都是各有思量。

    而此刻真正能决定结果的,便是曹安堂。

    毫不夸张的说,曹安堂接下来做出的决定事关供销社的存亡。

    办好了,供销社就是全县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之下的丰硕成果。

    办不好,供销社便是继续入不敷出,甚至有可能名存实亡。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曹安堂,看着他在祠堂中间来回踱步。

    唯独只有刘长河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压着心中的兴奋,等曹安堂主动向他低头。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突然停下脚步,抱起来双臂,微微侧头看向刘长河。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牵动着一起看过去。

    “刘长河,你今天去过县里吗?”

    打死刘长河,不对,打死这里所有人,也是谁都想不到曹安堂思考了那么长时间,竟然问出来这么个毫无关系的问题。

    刘长河很懵啊,下意识摇摇头:“没有啊。”

    “那你今天去过哪?”

    “我哪都没去啊,就在村里。”

    “谁能给你作证?”

    “这村里老刘家人都能给我作证的。不是,曹主任你问这个……”

    “你闭嘴!”

    曹安堂陡然间的严肃呵斥,让刘长河把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曹安堂在祠堂中间站定,面朝秦刘村所有村民,震声问道:“各位秦刘村的乡亲,我问问大家,今天有谁去县里了。请去过县里的同志站出来。这关系到老秦家能不能互助合作,老刘家能不能在供销社另谋生路,希望大家不要隐瞒。”

    单纯的一句话,惹来所有人疑惑不已。

    大家也听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也实在不明白曹安堂什么意思。

    但老刘家不少人还是下意识看向了刘瓜那边。

    刘长河倒是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想拦一下刘瓜的,可他还是晚了一步。

    那个刘瓜满是欣喜地上前一步,这辈子第一次当关键人物的兴奋,让他大声喊道:“我!报告曹主任,我今天去县里了。”

    “哦?你叫什么名字?”

    曹安堂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也是很有感染力的笑容,让刘瓜也跟着憨憨笑起来。

    “报告,我叫刘瓜。”

    “刘瓜同志,你在秦刘村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职务?”

    “我是秦刘村的民兵队员,专门负责保卫秦刘村群众安全的。”

    “嗯。那刘瓜同志,我再问你,今天去县里,就你一个人去的吗?”

    “没错,就我一个人去的。”

    “去供销社了吗?”

    “去啦。”

    “去供销社干什么了?”

    “我去……”

    刘瓜卡壳了。

    刘长河脸色变了。

    所有老刘家人这一刻竟是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和刘长河、刘瓜他们拉开了距离。

    曹安堂脸上的笑容被严肃取代。

    “说,你去供销社干什么了!你,一不是运送产品的小手工业者,二不是生产处的在册工作人员,供销社是你随随便便就去的吗?我有理由怀疑,你居心不良,妄图刺探供销社工作机密,试图破坏互助合作良好工作局面。你承不承认?”

    这番话出口,刘瓜都要吓死了,好吗。

    “我,我没有。”

    “你没有?刘瓜!你身为秦刘村的民兵队员,主要职责就是坚守岗位保护秦刘村的群众生命财产安全,除非有上级命令,不得擅离职守。你为什么偷偷摸摸跑去县里供销社?是你自己的个人行为,还是有人指使你去的?是谁让你去的?”

    “我……”

    “说!是谁!”

    曹安堂上前一步,直视刘瓜,直把对方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伸手就去抓刘长河的胳膊。

    “长河叔……”

    刘长河也要吓死了啊,不等刘瓜说出后面的话,猛的一甩胳膊。

    “刘瓜,你想清楚再说话!”

    刘瓜最为依仗的长河叔这一刻放弃他了,也不等他找到其他可以提供安全感的人,曹安堂再次上前一步,几乎都要脸对脸的距离盯住他的双眼。

    “刘瓜,是不是刘长河让你去县里的?”

    “是,不是!我……”

    刘瓜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刘长河心跳加速,猛然把刘瓜往后一扯。

    “刘瓜,你小子偷偷跑去县里,怎么不告诉我,真是气死我了!”

    简单的一声训斥,随后扭头看向曹安堂,急声道:“曹主任,刘瓜擅离职守,我会教育他的。咱……”

    “别说咱。刘长河,我和你不是咱。”

    曹安堂直接打断刘长河掩饰的话语,但双眼已经定位在这家伙的身上。

    “刘长河,你说你不知道刘瓜去了县里是不是?”

    “是啊。”

    “那你是怎么知道县里供销社出问题的?”

    “我……”

    刘长河也崩溃了。

    “你没去过县里,也不知道别人去县里,你是怎么对县里发生的事情知道的那么清楚?供销社出现货品滞销,这事只有生产处的同志和原供销社工作同志知道,这是生产处的工作机密,你又是从谁那里得知的?还是你安排了人潜伏在供销社,刺探情报?”

    “我没有。我是听刘瓜告诉我的。”

    “刘瓜告诉你的?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说你不知道他去过县里?刘长河,你还有没有句实话?给你一分钟时间,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供销社出状况的。”

    话音落下,曹安堂后退回去。

    在场所有人这一刻好像都忘记了呼吸一样,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曲志刚目光闪烁,止不住地朝曹安堂点头,连那几位派出所的同志,都是冲着他暗挑大拇指。

    一分钟时间很长吗?

    根本不长,对于思想混乱的刘长河来说,那就是眨眨眼的功夫。

    “好,一分钟时间到。刘长河你能说清楚吗?”

    “我……”

    “说不清楚是不是?那好!刘瓜擅离职守,秘密潜伏供销社,刺探县生产处工作机密,意图不明,身份可疑。麻烦几位派出所的同志,把他带回去好好审讯。”

    早有准备的派出所同志齐刷刷上前,拿出手铐直奔刘瓜。

    刘瓜人是有些愣瓜,可还没傻到分不清楚好赖的地步,当时就高举双手大声呼喊:“我招,我全招,是刘长河让我去的县里,也是他指使我收买其他人,专门把残次品送去供销社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哪怕是从头到尾掌控了局面的曹安堂也有些发懵。

    这还能有意外收获的吗?

    无数目光聚集在刘长河的身上,不等谁做出下一步反应,刘长河一脚踹在身边刘瓜的后背上,使其撞开几位派出所的同志,一个转身,撒腿就跑。

    “抓住他!”

    曲志刚一声怒吼,整个秦刘村又一次陷入混乱。

第八十六章 一九五五(送)

    半个月前,曹安堂来秦刘村,被当成贼,让刘长河带着全村人追。

    今天,完全反过来,刘长河成了逃跑的人,只不过去追的只有曹安堂一个。因为根本不等别人追出来,事情就结束了。

    只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曹安堂随便捡块砖头狠狠往前一砸。

    刘长河后背遭受重击,几步踉跄,一头抢在地上。

    不等他喘口气爬起来,曹安堂已经冲到近前抬脚踩住他后背,正好后腰上有条鞭子,曹安堂也想不明白这刘长河给他准备这么趁手的工具做什么,顺势抓住长鞭,反剪其双手捆个结结实实。

    随后赶到的几名派出所同志接手过去,真的打心底里佩服曹安堂。

    “曹主任,你这身手可以啊,真看不出来您这机关工作的人反应速度这么快。”

    听到夸奖,曹安堂报以谦虚的微笑。

    倒是后方传来曲志刚的话音。

    “哈哈,周栋同志,你这是小看我们机关工作的同志吗?我们又不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整个生产处人人都是好样的,尤其是曹安堂同志,那可是战场上退下来的,我们生产处的第一员猛将呢。”

    说话间,曲志刚来到近前,伸手拍打拍打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同志,干得不错,这次记你一功。”

    随后转身面向后方所有人。

    “我现在郑重宣布,这一刻开始,解除刘长河秦刘村生产负责人的职务,暂时由秦长河同志代替。各位秦刘村的群众不要在这里围着了,都跟我回来,我们生产处今天来,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需要各位群众的支持。”

    曲志刚招呼众人回祠堂。

    可秦刘村全体却没有一个行动的。

    所有人都是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刘长河那边。

    曾经掌控村子一切,无论说什么,全村人都得听着的刘长河,在今天彻底伏法,谁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结果。

    知道他是罪有应得,但心情难免有些沉重。

    到最后,只有刘家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过去,伸手从派出所同志那里接过来那条长鞭。

    老刘家传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当家人信物攥在手中,刘老太爷仰天长叹:“长河,长河啊!老刘家世世代代当家人,你是第一个让官家给抓起来的。祖宗都跟着你蒙羞!怪我,怪我当年听你的,把果生赶出村子。要不然,果生做当家人,也比你这个当老子的做得好。”

    “成王败寇,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少拿那个不孝子和我比!”

    刘长河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被那位派出所的周栋队长呵斥着闭嘴。

    刘老太爷满面沧桑后退几步,扔掉拐杖,高高举起长鞭。

    “多说无益!秦刘村老刘家世世代代送你上路。从此,刘家再无刘长河!”

    话音落下,老人猛然挥动手臂。

    啪!

    鞭子抽打在空中,发出震响。

    三声过后,刘老太爷愤然转身,顿时有几个刘姓本家人跑过来搀着老太爷往祠堂走。

    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曹安堂心里憋着口气,长久吐不出来。

    今天刘家人的悲伤,又何尝不是祝口村曹家人以后的悲伤,但等哪一天小栓子伏法,最伤痛的人一定就是本家人了。

    人群涌动,缓缓回去。

    这边刘长河和刘瓜也被押送上了车。

    周栋走回来轻咳一声:“曹主任,还得麻烦你一件事,这整个抓捕过程我们是要记录在案,需要你跟我们回去一趟,在记录上签个字。”

    “这……”

    曹安堂也知道派出所的工作流程,可眼前生产处的工作还没个结果呢。

    还好,曲志刚做出了安排,这边有他和生产处的同志在,怎么也能处理好的。曹安堂先回去,也没关系。

    “安堂同志,你这些日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也过于拼命了,今天我给你放假,回去休息一两天,也陪陪家属。刚才来的时候,我就想说了,看你有心事的样子,回去调整一下也好。”

    曲志刚这番话,让已经暂时忘了那些心事的曹安堂,顿时心事重重了。

    祝口村那边还有个大麻烦等着处理呢。

    也不知道苟大友和长秀走没走。

    还有那个叫翠香的女同志,他该如何去面对,怎么告诉人家女同志被苟大友背叛了感情呢。

    汽车载着众人离开,曹安堂拧着眉头看窗外。

    旁边周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也向外看,正好就看见村头大路两旁延伸出去的壕沟。

    “呵,这秦刘村还是没改变啊。三年前我来这搞调查的时候,就告诉他们别在附近挖黏土,挖空了地底下,灌点水就能把他们整个村子都给冲垮了。这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啊。兔子都知道避险不吃窝边草呢,真不明白他们怎么撑下来这么多年的。”

    周栋自言自语,引得曹安堂扭头看过来。

    牵强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话,也根本没心情接话,就再度陷入沉思。

    汽车一个拐弯上了大路加速,车轮滚滚卷起漫天烟尘。

    大两号的车轮轧在祝口村村头空地上,伴随着吱嘎一声刹车响,运送统购粮的大卡车稳稳停在祝口村生产社门前。

    车门打开,一个中年汉子满脸笑容地跳下车。

    门口台阶上,早在这等待的苟大友赶紧迎上去。

    “长庚,我不是让你早点来吗,你怎么这时候才到啊。”

    “呀,大友哥,我来办公差的,肯定得紧着人家县里粮食站的来啊。行啦,这也不算晚,保证天黑之前把你送到家。”

    从聊城来的运输员张长庚,是和苟大友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早早收到苟大友托人送的信,说是要搭他的顺风车回家,哪怕是不太符合规定,张长庚还是赶过来了。

    “大友哥,要我说你也该回家去看看了。你知道大叔大婶这两年想你想成啥样了吗?对了,我还听说翠香嫂子来这边找你了,你见着人没有?”

    张长庚说着话,和苟大友一起往车后斗上抬粮袋子。

    没成想,他话音刚落下,苟大友那边猛的一松手,差点把他给晃趴在地上。

    “大友哥,你整啥啊这是,松手你不跟我说……哎,不是,你干啥?”

    张长庚有些懵,只因为苟大友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张脸惨白无比,使劲抓住了他的肩膀。

    “长庚,你说啥,你说谁来找我了?”

    “翠香嫂子啊。你老不回家,嫂子不来找你吗。”

    “她人呢?”

    “我哪知道啊。翠香嫂子早两个月就离开家了,我上哪知道她找到哪去了。不是,哥你这是咋了,嫂子来找你,你咋跟吓着似的?”

    “我,我没咋。”

    苟大友满心里翻江倒海,使劲搓着手掩饰浑身的颤抖,机械般继续帮着张长庚往车上装东西。

    等一切搞定,张长庚拍拍手。

    “行啦,哥,上车吧。”

    头也不回往驾驶室那边走,走到一半又感觉不对劲,转头看回来,发现苟大友还和傻子似的在那杵着。

    “哥,走啊。咱还得天黑之前赶回去呢。”

    这声喊话,总算是把苟大友的魂给喊回来了。

    他整个人激灵灵打个寒颤,咬咬牙一跺脚,迈步过去拉住张长庚。

    “长庚,你拿不拿我当哥。”

    “当啊。”

    “那哥求你个事,你能答应不。”

    “哥,咱兄弟你用啥求不求的,只要我能办的,我肯定给你办。”

    “那行,你跟我过来。”

    苟大友拉着张长庚转身往生产社里走,进了门,将大院门关得死死的,这才扭头直视过去。

    “兄弟,哥求你个事,这次回去不光带我一个人,你还得帮我再捎带一个。”

    “捎带谁啊?”

    “捎带你新嫂子。”

    说话间,苟大友转手撩开耳房的门帘。

    屋里,长秀坐在床边上,两手紧张地撕扯着小包袱的系带,头都不敢抬。

    张长庚愣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

    同一时间,县城县委大院门口,曹安堂的脑子也有些发懵。

    “吴大爷,我不是说等我回来吗。你咋安排别人去啦。”

    “嘿,我说你这个同志很奇怪啊。别人家的家属去找别人为什么要等着你?你又是个什么身份,要来指挥我?”

    “不是,唉!”

    曹安堂没办法和吴大爷解释,只能急忙忙骑上自行车,最快的速度往回赶。

    他有种感觉,真要是让苟大友的家属找去了祝口村,八成会闹出来大事。

    可就算他骑得再快,能比得上早早开车接走了翠香的小高快吗。

    梁堤头镇镇政府院里。

    牛记成站在办公室窗前,透过玻璃窗打量着大院门边上站着的那位妇女同志,片刻之后扭头回来看向身边。

    “小高,那是苟大友的家属?”

    “报告牛书记,她说她是。可我想起来,当初苟大友来咱镇上的时候,递交的资料里面写的可是未婚。我觉得有问题,没敢直接带她去祝口村,先来请您做决定。”

    “这……”

    牛记成沉吟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手里拿着两年前苟大友等一众技术员来镇上时递交的介绍信和个人资料,苟大友那里的婚姻状况,明明白白写着未婚两个字,这冷不丁冒出来个家属,不像是什么正常情况啊。

    “小高,来的路上你问过她的具体情况没有?”

    “问过了。那女同志有一说一,不像是啥坏人,说的个人情况和苟大友这上面的资料信息很吻合,不是一家人知不道那么多。关键是,她的口音和苟大友一模一样。”

    听着小高的解释,牛记成不由自主再次看向窗外。

    那翠香站在镇政府大院里,应该是小高临走前招呼过不让她乱动,那就哪怕是午后的日头照在人身上火辣辣的,她都不敢多动弹一下。

    看上去怪可怜的。

    牛记成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了决定。

    “这样,小高,你先带她去祝口村和苟大友见面,到了那别离开,就看着她和苟大友交流什么。最好是能等到曹安堂回去,和安堂同志对接上。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得弄清楚苟大友隐瞒个人婚姻状况的真实原因。”

    “好,那我就先带她过去了。”

    “嗯。对了,到了祝口村机灵着点,照顾好那边群众的情绪,也注意点苟大友的态度。苟大友今年表现很好,县里都开会表彰过,正准备讨论一下是否把他留在咱们这呢。这时候发生任何事情都必须慎重。”

    “我明白。”

    小高郑重点点头,转身出门。

    牛记成眼看着汽车开走,眉头则是越皱越深。

    组织上对每个同志的婚姻状况审查是非常严格的,苟大友的个人资料上既然填了未婚,还有聊城方面的公章盖着,不应该出现岔子啊。

    除非是从聊城过来的时候,苟大友就进行了隐瞒。

    那这问题可就大了。

    隐瞒自身真实情况,潜伏在革命队伍当中,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发现,是个很严峻的问题。

    难道苟大友密谋什么呢?

    可也不至于潜伏在一个穷村子里两年进行密谋吧。

    牛记成越想越不对劲,拿着苟大友的资料迈步出门,骑上自行车就往县城方向去。

    这事得及时向上汇报。

    他从镇上去县里。

    曹安堂那边从县里往回赶。

    两人半路上遇见,那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但不确定是否必然的,那就是在这个时间差里,他们能不能碰上祝口村的一些激烈场面了。

    祝口村村头,生产社里。

    张长庚够着手的去开关紧的大门,后边苟大友使劲拽着他一条胳膊,把人往后拖。

    “长庚,算哥求你了,这事你必须得帮我啊。”

    “哥,这事我咋帮你?你找人给我送信让我来接你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对劲,你要是想回家,他们这边不得集体欢送吗。闹了半天,你是在这!你你你,呀!哥,我不说你犯不犯错误了,反正你别拉着我一起犯错误。要走,你就一个人跟我走,带上旁人肯定不行!”

    张长庚是真没想到,他的大友哥这两年在外面还找了女人,更可怕的是,连孩子都快给整出来了。

    熟悉苟大友的人都知道,这家伙从来不把他在家里的那门亲事当回事,外人谁问都是说未婚。

    没错,按现在这政策,那没领过结婚证就是未婚。

    可在家里那边村上,当年摆喜酒的时候可都确定了的。

    那边亲戚六人的谁不知道苟大友有个好媳妇儿,你这给整回去个怀着孩子的……反正,张长庚是不敢帮这种忙。

    两人拉拉扯扯,大门最终还是打开了。

    苟大友心慌不已,直接扑上去拦腰搂住张长庚,扭头冲着后方压低声音呼喊。

    “长秀,快,趁现在没人你先上车!”

    长秀不管那么多,苟大友让她怎样,那她就照做,拎起来小包袱低头往外冲,顺着门缝挤出去,直接上了大卡车里面。

    张长庚都恨不得多出来两只手,能把人给拦住了。

    “哥啊,你这不是害我吗。”

    “长庚,你给我小点声!不想看我让这里的人给打死,你就继续喊。”

    “我……”

    张长庚急得直跺脚。

    苟大友也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慢慢松开张长庚。

    “兄弟,哥不害你,只要你把我们带回城里去,我们就下车。剩下的你不用管了。就这一次,算哥求你了。你不能让我给你跪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长庚还能怎么办。

    尤其是外面偶然有祝口村的村民路过,朝这边看了一眼,把两人都给吓得不轻。

    张长庚也担心事情败露了,村里人把他这个算帮凶的也给拿下。

    要知道,在他们那里,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那些败坏风气的人下场可老惨喽。

    “哥,我真是要让你害死了,赶紧上车走吧。还等什么呢。”

    “行,兄弟,你这恩情哥记一辈子。”

    “你别记着我了。哥,以后再有事,你也别找我。”

    张长庚满心崩溃,率先冲出去,上了驾驶座。扭头看看趴在副驾驶座椅底下,拿小包袱挡住脸的长秀,好一阵头皮发麻,拧着脑袋看向车窗外。

    “快点,你上后边去!”

    “哎。”

    苟大友答应一声,也不知道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头看了眼祝口村生产社的大门,一时间百感交集……

    “啥时候了,火烧屁股了,你还在这闹腾啥!”

    张长庚一声怒吼。

    苟大友的百感交集烟消云散,转身小跑着直奔车后斗,双手扒住挡板,一脚踩上车轮,马上就要使劲往上蹿了。

    嘀嘀!

    一声汽车鸣笛传扬过来。

    小汽车开进村子,后车窗里探出来个饱经风霜的妇女面庞,直指苟大友。

    “狗蛋!俺可找着你啦!”

    就这一句话,苟大友没能上车,整个人直接出溜到车轮底下去了。

第八十七章 一九五五(开)

    “狗蛋啊,你个遭千杀的,没良心的!俺可找着你啦!”

    祝口村村头,翠香凄惨的哭嚎引得越来越多人往这边围观。

    众多村民满心疑惑,可也是看着苟大友让个女同志抓住,又打又挠,还不敢还手,一个个喜上眉梢。

    这都两年了,苟大友顶着个技术员的帽子,在村里指手画脚。

    谁看见他都来气,偏偏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

    到今天总算是来了位为民除害的大姐,大家伙能不开心吗。呼朋唤友的喊人来这里看热闹,没多大会儿,整个村口都围满了人。

    那边两口子闹腾的激烈。

    这边运粮大卡车旁边,气氛也有些诡异。

    小高是个聪明人,只看苟大友遇见那位翠香女同志之后的反应,便确定两人的关系不简单。只不过人家那边正“倾诉”思念之情呢,他不好往上凑,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跳下卡车的同志身上。

    张长庚没办法啊。他多想现在就一脚油门开着车跑路,但问题是车上还藏着个人呢。把苟大友扔下,带着“新嫂子”走,这像话吗。只恨那翠香嫂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了,真要是和车上那位对上,不得活活闹出来人命。

    另一边,听到信赶来的曹安猛搞不明白眼前的状况,但一眼看见了镇上宣传科的小高,那就算是找到了解疑答惑的人,快走几步来到近前。

    三个人最终在大卡车车头前汇聚。

    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曹安猛第一个开口问道:“高长征同志,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听说那女同志是你给开车送来的?”

    “没错,那女同志叫翠香,自称是苟大友的家属。牛书记派我把人送来。看这样,应该是没错了。”

    小高一句解释,曹安猛瞪了瞪眼。

    苟大友还有家属呢?

    这都两年了,也没听那家伙说过啊。仔细一想,这都两年了,全村人除了生产上的事,其他啥也不听他说的,不知道也不奇怪。

    扭头看看那边还在拿拳头往苟大友背上砸的翠香,曹安猛不由得抽抽嘴角:“这家属,哈,是真家属。”

    小高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嗯,我看着也假不了。”

    两人相视而笑,也没想着过早参与到人家的家庭内部矛盾当中去,不由自主的齐刷刷扭头,目光落在了张长庚的身上。

    张长庚脸都白了,额头上汗和瀑布一样不停往下淌,左右看看,不停冲着身边两人干笑。

    小高和猛子也是礼貌性的微笑,可这心里充满了疑惑,瞬间的目光对视。

    “镇上的?”

    “村里的?”

    两人异口同声询问,立马明白了谁都不认识这人,随即齐刷刷看回来,张口问道:“同志,你哪的?”

    “我,我是聊城的?”

    “聊城的?”

    小高和猛子不由得共同退了两步,目光扫视整辆卡车。

    张长庚都快晕那了,急忙解释:“两位同志我是来拉统购粮的运输员。”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曹安猛皱起来了眉头。

    “不对,统购粮都是我们县里来人,拉到粮食站去。你大老远的从聊城跑这来干什么?”

    小高也跟着提高了警惕。

    “同志,你怎么称呼?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梁堤头镇宣传科办事员高长征,这位是祝口村村长曹安猛。你突然间来这里,我们镇上和村里都不知情,是怎么回事?上级有任务吗?有没有指令文件?”

    小高一连串问话。

    张长庚张张嘴:“我叫张长庚。”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张长庚杵在那谁也不敢看,连头都不敢抬。

    小高和猛子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个下文,越发觉得事情有蹊跷。

    “张长庚同志,你在隐瞒什么?到底为什么来祝口村?你要是觉得和我们不好说也不能说,那咱去镇上,实在不行去县里讲讲清楚也可以。”

    小高说着话,扭头朝曹安猛示意一眼。

    “安猛同志,把他的车扣下,弄清楚情况再让他走。”

    “好。”

    猛子答应一声,伸手就去拉驾驶室的车门。

    张长庚吓得魂都快没了,猛的往后一缩,整个后背挤住车门大声呼喊:“别扣车,我说,我说!是苟大友让我来的,他要回家,让我运粮的时候顺路带他一起回聊城。”

    这话一出,小高和猛子不由得齐刷刷扭头看向空地中间撕扯的那两人。

    翠香正使劲拽着苟大友的胳膊,把人往前拖。

    “狗蛋,你跟我回家,哪怕工作不干了,咱也得回家。咱爹娘都想你想成啥样了,你就没点良心想想吗?”

    苟大友整个人蹲坐在地上,往后倒退。

    “我不走!我就算是死,也不跟你回家。我不回去,我就在这待一辈子,我也不回去!”

    这两口子在那撕咬了好久,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句话。

    刚才还不觉得怎样,可现在听来,那是何等的讽刺。

    “张长庚同志,你确定是苟大友让你来带他回家的?”

    小高此刻的语气已经变得有些阴冷,也不管张长庚有没有回答,迈步朝村口中间走过去。

    “都别吵了!今天谁都不能走,全都跟我去镇上把话说清楚。”

    小高只是宣传科的办事员,没有权力决定任何事情,但既然牛书记安排他来了这边处理问题,还遇上运粮车私自改道、苟大友要回家却隐瞒不报的问题,那他也有足够的资格带着所有相关人员回镇上交给牛书记来定夺。

    “苟大友,你们两个去我车上。安猛同志,你上卡车,我们一起回镇上。”

    这样的安排,曹安猛自然没有异议。

    不管苟大友是个什么想法,至少这运粮车莫名其妙来祝口村的问题得解释清楚。

    猛子点头答应一声,转身往副驾驶那边绕过去。

    正常的思维,肯定是那个张长庚开车,他在副驾驶上监视啊。

    可没等他绕过车头,一声怪叫猛然爆发,不光是吓到了曹安猛,整个村头聚集的所有人都给吓得浑身一哆嗦。

    只见苟大友真是连滚带爬着飞速冲过去,微胖的身躯横在曹安猛的面前。

    “我不走了,我哪也不去了,我就待在这!张长庚是我喊来的,你们让他走吧,我留下,我留下还不行吗。”

    说这话的时候,苟大友都有点带着哭腔了。

    可猛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表情古怪地看着苟大友,伸手把人推开到一边。

    “你走不走,和我说不着,到了镇上你自己解释。”

    真是莫名其妙!

    你苟大友要走,我们祝口村全都都巴不得的呢,谁想着让你留下了,拿这事当交换条件实在是可笑。

    猛子继续往前迈步,没成想那个张长庚也跑过来了。

    “走,我们都走。同志,你们相信我,你们都坐小汽车,我开着车在后面跟着,保证不跑行不行。”

    不是张长庚非要帮着苟大友,实在是这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真要是一开车门,看见了里面的人,他就算有多少张嘴都解释不清楚的。

    绝对不能让别人上车,最好是待会儿去镇上的时候,半路找个机会把那“新嫂子”给扔下去才好。

    他的想法是不错,可他也不考虑考虑,有些事情越是掩饰越容易让人怀疑。

    不远处的小高刚把翠香安排上车,扭头看见苟大友和张长庚死活拦住曹安猛的场景,拧着眉头快步走过来。

    “你们干什么?不是说了,全都去镇上的。谁都别说了,全都去我车上,安猛同志,你来开运粮车!”

    “好。”

    猛子心头烦闷,转身又往另一边走。

    张长庚一个健步冲过去,直接张开手臂阻拦。

    “我来开,这车我来开!”

    越掩饰,其实就越明显。

    小高和猛子都不是傻子,对面两人一个劲的阻拦他们上车,岂不是意味着……

    “车里藏什么了?”

    小高冷不丁一声质问,伸手去抓副驾驶的门把手。

    苟大友整个人真是用扑的飞冲过去,直接把小高给撞开了。

    “车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不可能!闪开,我检查一下。”

    小高拉扯苟大友。

    那边曹安猛无需多言就是伸手去推张长庚。

    四个人围着车头拉拉扯扯,周围祝口村众多村民看着热闹,乐不可支。人群中,四叔曹业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声嚷嚷一句:“苟大友吓成个这样,怕不是车上藏了个人,不敢让他老婆知道吧。”

    单纯的一句玩笑话,换来大片哄笑的声音。

    殊不知,这话别人说还不怎样,偏偏是曹业生说出来的,苟大友听见之后,整个人好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他这一僵,小高逮住了机会,使劲将人往旁边一推直接抓住门把手。

    那一刻,无数目光汇聚在这边,就等着看车里到底有什么呢。

    连另一边的张长庚都面如土灰,整个人往车轮底下瘫了。

    突然间,一声尖叫爆发,直接惊得所有人转头看过去。

    “啊!我,我不行了,快,快扶我一把!”

    顺着话音,所有人就看到挺着个大肚子的付粟锦,一手掐着腰,另只手使劲挥舞好像求助的样子,整个人缓缓往地下瘫倒。

    旁边几位大嫂子吓毛了,赶紧过去搀扶。

    曹安猛放下这边,快步朝那边跑。

    小高认出来是曹安堂的爱人付老师,那也是有些着急,紧忙过去两步。

    “咋了,啥情况?”

    “小高同志啊,我,我肚子不舒服,可能要生。麻烦,麻烦用你车送我一趟吧。”

    付粟锦断断续续的话音从人群中传出来。

    小高脑袋一懵,赶紧伸手去推周围的人。

    “都别围着了,快闪开闪开,把人扶到车上去。不对,都别动,我把车给开过来。”

    众人都紧着付粟锦了,一时间全都忘记了刚才关心的事情。

    也就是苟大友带着无限的后怕,使劲抓着车门把手,腿软得在那打提溜,心底里发誓,就算是死也不能再让人开这个车门。

    可另一边,张长庚完全不是一样的想法,趁着这机会把车门拉开一条缝,使劲朝里面使眼色。

    “出来!快出来啊!赶紧下车!”

    众人转移注意力,也就这么一丁点的时间,这时候不能把那个谁赶下去,等都回过味来,还是要出大事。

    可长秀能听他的吗?

    不可能啊!

    面对张长庚的低声急吼,长秀拿包袱捂住脸直接整个人蜷缩得更低。

    张长庚都恨不能伸手把人拽出来了,突然,一声怒吼传扬过来。

    “你干什么呢!”

    小高顾着去给付粟锦开车,可曹安猛没什么事,一扭头看到张长庚的姿态,警惕心攀升到极点,怒吼着往这边走。

    张长庚吓得浑身一颤,嘭的下再次关上车门。

    “我,我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把车门打开!”

    “不,不能开。”

    “有什么不能开的,你开不开,别让我动手!”

    曹安猛挥舞拳头,冲突即将升级,以至于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回来,刚才还疼痛尖叫的付粟锦这一刻也没了声音。

    旁人不知道车里有什么,付粟锦还能猜不到吗。

    原以为她帮忙打个掩护能将事情盖过去的,谁知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

    不光没起到作用,这一来一回的,还令事态变得更加严峻。

    曹安猛这次是彻底没了耐心,扭头一声招呼:“安良哥、安俭哥,你们帮我把这小子拽走。”

    喊是喊了两个人,可真正过来的则是七八个村里壮汉。

    大家一是凑个热闹,二是想看看这聊城来的人和那个苟大友到底搞什么猫腻,反正都好奇车里有什么,能帮忙揭晓答案,谁不乐意帮忙。

    一群人拽着张长庚的手脚把人拖走。

    曹安猛顺势抓住车门把手。

    可没等用力去拉呢,斜刺里一个人影猛然冲过来,直接抱住曹安猛双双翻滚出去。

    苟大友爆发了,死死压着猛子,厉声嘶嚎。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让我走吧,让我走吧!”

    那声音悲天恸地。

    可惜,没一个能被他感动的。

    村里众人那都是对苟大友憋着口气呢,看见那家伙敢朝猛子动手,呼啦啦又是一群人围过来,曹业生冲的最快,上去一脚就把苟大友踹翻个儿。

    “打他,是他先动手的!”

    一声招呼,无数拳脚落下来。

    苟大友满地打滚抱头痛哭。

    曹安猛爬起来,也是一股子怒火蹭蹭蹭往脑袋上冒,恨不能给苟大友直接打死在这里。

    场面一度很混乱。

    那边打算把车开过来的小高着急了,车里的翠香也着急了。

    翠香跌跌撞撞奔跑过来,使着吃奶的劲把人推开,扑倒在苟大友的身上。

    “干啥啊,欺负人啊,还有没有人管啦!凭啥打俺家当家的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妇女同志的哭嚎,让众人没办法继续动手。

    小高急得脸色通红,大声呵斥:“都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站到一边去!”

    人群退散,小高第一时间往那边付粟锦那边一指。

    “来几个人,帮忙把付老师扶车上去。其他人都别动,我看看他车里有什么!”

    话音落下,小高往前一个迈步。

    无数目光汇聚过来。

    苟大友吓瘫了。

    连付粟锦都脸色煞白的跌坐在地上,双眼死死盯着那边,谁拉也拉不动。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样。

    所有人就看着小高,将车门拉开了一条缝。

第八十八章 一九五五(难)

    “嘀,嘀嘀!”

    尖锐的汽车鸣笛声响彻天地,打破了祝口村村头的宁静,也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去。

    一辆吉普车带着漫天的烟尘从进村的小土坡上冲下来,全速前进,朝这边疯狂行驶。

    祝口村村民上一次看到这幅场景,应该还是去年在这开扫盲班的时候。

    如出一辙的场面,令众人稍稍愣神。等发觉那辆吉普车没有丝毫减速,依旧带着震天的鸣笛往人群密集的地方冲过来,全都惊得四散逃开,连小高都暂时放弃了开门的动作,急忙向旁边闪躲。

    吉普车在村头空地上画了个圈,最终才吱嘎一声,停在了苟大友那两口子的身边。

    随后两边车门打开,曹安堂和牛记成齐刷刷跳下车,两人全都是无比严肃和紧张的神态看向周围。

    整个村头都安静得有些诡异。

    无论是小高还是众多村民都想不到这么气势汹汹赶来的人,会是安堂和镇上牛书记。

    这两人咋了,开车开那么猛?

    气氛凝重。

    直到曹安堂扭头看了眼满身脚印的苟大友,带着有些发颤的音调问了句:“都知道了?”

    苟大友哭了,哭得是撕心裂肺,趴跪在地上朝曹安堂使劲摇头,就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反倒是退散开的人群里,付粟锦奋力挥挥手,带着点极度紧张之后平复下来的有气无力感觉轻声呼唤:“安堂,我,没事!”

    就这一句话,曹安堂悬着的心落下去一半,几个大步向前直接去到付粟锦身边,将爱人牢牢拥在怀里。

    付粟锦也哭了,泪水啪嗒啪嗒往下落,抓着曹安堂的前襟,不停呢喃:“没事,没事。你来的正好,来得正好。我想去车上,车上……”

    伴随着话音,付粟锦一只手不停指点大卡车的方向。

    曹安堂怎能不明白她的意思,目光转动,看到了大卡车车头那已经算是半开的车门,整颗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上。

    “走,粟锦,我扶你上车。”

    说着话,扶起来付粟锦迈步往前走。

    周围众人不明所以,可村里几个大嫂子还是下意识的想过来帮忙。

    谁知曹安堂猛的一声呼喊:“都别动!我自己来!”

    带着异样情绪的话语,把所有人都给弄懵了,谁也不明白曹安堂怎么会是这样一种态度,只能傻愣愣看着这两口子相互搀扶着慢悠悠往汽车停着的位置走过去。

    目光追随,心情异样。

    也是这时候,那边牛记成的一声呼喊,再次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其他方向。

    “祝口村的乡亲们,大家听我说!不管发生任何事情,大家一定要镇定,一定要冷静,要相信组织上绝对会帮大家处理好任何问题,千万不要冲动,不要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

    牛记成说的每一个字,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为什么这些字连起来,变成这番话,就是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了呢。

    谁冲动了啊?

    谁不理智啦?

    到底出啥事了?

    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牛记成后面的话出口,所有人才终于有了点自己的理解。

    “各位乡亲,大家先回家。请相信我,对于苟大友犯的错误,我代表梁堤头镇镇委,向大家保证,一定会秉明组织上,对他严肃处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还需要认真的调查。大家先回家耐心等待,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结果!”

    听着牛记成这番话,众人面面相觑,随即不由得都是喜上眉梢。

    曹安猛代表着整个村子,兴奋地上前一步,急声问道:“牛书记,是不是要把苟大友给调走了?如果是,那您放心,我们全村没有任何意见。只要把他调走,我们就很满意,也没别的要求。”

    随着曹安猛的话,不少人高声附和。

    气氛变得活泛了许多,另一边的小高也平复了心情,急忙走上前。

    “牛书记,您是不是已经知道苟大友准备瞒着组织私自离开的事了?您放心,我来的及时,还有祝口村乡亲们帮忙,没让他就这么跑了。对了,还有那辆运粮车存在问题,我们正准备检查呢。”

    小高真是……唉,怎么说呢,那是无论多少次遮掩,总能让他再把问题揭露。

    尤其是此时说出的话,不知道又给了知道真相的那些人多么大的心灵冲击。

    那边绕着弯路过大卡车车头的曹安堂两口子齐刷刷浑身颤了下,好似一时间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曹安堂整个人撞上车门,硬是把那辆开关好几次的车门给撞关上了,却也难以避免的再次将所有人的目光给吸引了过去。

    这下子,连牛记成的脑门上都有些冒汗了。

    之前,牛记成要去县里找组织处的同志汇报一下苟大友的情况,半路上遇见曹安堂,两人会面之后,曹安堂没有丝毫隐瞒的,将苟大友所做一切讲述出来。

    事就是这么个事。

    但事情会引发的后果,那是牛记成稍微想象一下,都感觉头皮发麻的。

    顾不上去县里做汇报,两人最快的速度回镇上,开了另一辆车飞速赶来,就是害怕那位翠香女同志的到来,让形势恶化,引发流血冲突。

    车开进村子的时候,两人都看到了村口无数人围聚的画面,当时的第一想法就是事情已经暴露,唯有用极端的方式暂时将混乱制止。

    没成想,情况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但距离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只差毫厘之间了。

    牛记成很明白,那辆卡车是有问题的,但绝对不是其他人认为的那种问题,要不然曹安堂走得好好的,干嘛非要拉着怀孕的妻子一起去把车门撞关上。

    可别人不知道车内隐藏的秘密一旦揭露出来,会意味着什么。

    随着小高把众人关注的焦点牵动回去,曹安猛也是上前两步大声说道:“牛书记,您来之前,我们正准备去检查这辆车呢。苟大友和开车来的人死活不让我们开车门,车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您看……”

    “对!我来看!”

    牛记成一声呼喊,把曹安猛给弄懵了。

    也不等猛子反应过来,牛记成快走两步去到大卡车旁边。

    “小高,安猛同志,带着所有群众后退,避免有危险。”

    “啊?牛书记,这么危险的事情,我们……”

    “你们疏散群众,我来!怎么?我的命令你不听了?”

    牛记成的严厉语气让小高有些懵,自我感觉也没做错什么啊,不就是担心牛书记的安危吗,怎么还成了不服从命令了?

    即便是满心的不解,小高还是和曹安猛一起招呼着全村人后退。

    距离拉远,可所有人的目光依旧汇聚在卡车那边。

    付粟锦也要回头去看,却感觉曹安堂拉着她的手用力了一下。

    “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待在车上别动。无论如何都别出来。”

    就这一句话,意味着连曹安堂都无法判断牛记成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一旦当众把长秀从车里揪出来,场面一定会变得非常混乱,曹安堂顾不得别人,只求付粟锦能够安全。

    “进去,把车门锁死。”

    一句低声嘱咐,送付粟锦上车,他转身回来看向卡车那边。

    又是好似时间都停止了的安静,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牛记成拉开了卡车驾驶座的车门。

    众多祝口村的村民踮着脚观望,可惜距离有点远,只能看见空荡荡的驾驶座座椅,根本看不见再里面还有什么。

    但牛记成看得见,而且还是看的无比清楚。

    这位镇书记即便是听取了曹安堂的汇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在这事实呈现在眼前,真相近在咫尺的时刻,还是不由得怒火冲头,脸色变得铁青。

    他站在车门边,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抬腿窜上车。

    车里的长秀已经吓傻了。

    拿着小包袱盖住头脸,眼睛都不敢睁开,都恨不能自己变成一只老鼠,甚至是变成一粒灰尘。

    可惜,她又不是孙悟空,没那么多变化,唯有默默等待,等待着一个悲惨的结局。

    然而,事实却是车厢里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最终被嘭的一声车门关闭响动驱散。

    长秀愣住了,不敢相信的抬头。

    与此同时,外面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听到了牛记成毫无感情的一句话。

    “车里什么都没有!”

    随着这句话,苟大友往后一翻躺在地上,好似死鱼一样双眼空洞看着天空。

    折腾了那么久,也提心吊胆了那么久,可算是在牛记成这里结束了。

    不对,这件事情哪那么容易结束!

    “小高!”

    “到!”

    “把苟大友押上车,还有那个聊城来的运输员也一起,带回镇上。”

    “是!”

    “曹安猛!”

    “到!”

    “从现在开始,祝口村农业生产合作社交给你来管理,带领祝口村群众继续发展生产。”

    “是!”

    “曹安堂!”

    “到!”

    “你来开这辆卡车。”

    “是!”

    牛记成一番安排,点到名的三人立刻行动起来。

    苟大友夫妇和张长庚一起被小高带上小汽车。

    曹安猛回头招呼全村人再往后退,给汽车调头让开空间。

    曹安堂冲着付粟锦投过去个安慰的目光,随即最快速度冲上那辆卡车,关上车门,里面锁死,隔绝外界一切目光。

    当牛记成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那辆吉普车旁边时,就看到付粟锦已经下了车。

    面对曹安堂的爱人,牛记成微微叹口气。

    “付粟锦同志,你,辛苦你了。”

    付粟锦赶紧摇头:“牛书记,我没事。就是这,这……”

    “安心等曹安堂回来。”

    话不多说,牛记成上车启动车辆,一声鸣笛,三辆车排着队调头开走。

    闹腾了大半天的祝口村村头这边总算是恢复了安宁。

    但所有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到底是咋回事啊,那卡车上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要是没有任何问题,为啥之前那个镇上的年轻同志那么严肃。

    各种疑问萦绕在众人的脑海中,直到一声大笑引得所有人不自觉抬头。

    曹业生掐着腰仰着头大喊:“都傻了啊?高兴啊!那个苟大友可算是滚蛋了,大家伙不该高兴吗?”

    就这一句话,终于让众人意识到什么才是值得关注的事情。

    “是啊,苟大友走了啊!咱都该高兴啊!”

    曹安猛附和着一声呼喊,扭头看看那边的生产社,迈步过去,伸手把大门推开。

    “乡亲们,都进来!从今天开始,这生产社,大家谁想进就进,再也不用看苟大友那个龟孙的脸色了。都来,我给大家开个会,商量商量咱以后咋生产!”

    全村欢庆,涌进生产社。

    两年了,苟大友就像是一根卡在祝口村喉咙上的鱼刺,让所有人都无比难受,到今天,算是彻底拔除。

    众人沉浸在喜悦当中,但没有一个人能想到,这根刺到底是因为什么拔掉的。

    梁堤头镇镇委大院后院里。

    当小高看见卡车副驾驶上走下来的长秀时,整个人都是傻的,惊愕的后退两步,又上前去抓住曹安堂的胳膊,使劲指点长秀,一时失语。随后看见牛记成下车走过来,又是快速迎上去两步,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牛记成抬手一压,止住所有声音。

    另一边,苟大友好像丢了魂似的,如行尸走肉般,呆呆站立在原地。

    只有那位翠香,带着巨大的疑惑,指着长秀那边,惊声询问:“这咋还有个女的啊。她是谁啊,干啥的啊?”

    翠香左看看、右看看,却只是看到好几张充满无奈和愤怒神情的脸。

    牛记成冷哼一声:“想问,你就问苟大友!”

    说完,转头看向另一边,震声道:“小高,去找个安静的办公室,再去喊妇联主任韩继梅同志过来。”

    “哎。”

    小高答应着扭头就走,这年轻人脑子活泛,仔细一捋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大概猜想到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样了。

    想明白之后,就一阵阵后怕。

    要是刚才真的在村里把人从车上揪下来,由此引发矛盾,就凭他根本没那个能力掌控局面的。

    岂止是他,哪怕牛记成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掌控局面,要不然也不会把人带来镇上才放下车。

    回头看看那个站在原地始终低头一语不发的长秀,尤其是看到长秀的肚子,牛记成就一阵阵火气冲头。

    这是祝口村出的问题,也就是梁堤头镇的问题,他这个主要负责人的治下出现这种事情,其恶劣程度已经不次于当初的程育良事件了啊。

    不管能不能处理好,最后也是要被县里问责的。

    更让人头疼的是,事件的两个关键人物还都有理顺不清楚的历史遗留问题。

    难啊!

    牛记成真想仰天长叹一句,我太难啦!

    没等心里的感叹发出口,旁边一声怪叫,引得他眉头狂跳。

    “苟大友,我和你拼啦!”

    翠香扯着嗓子哭嚎,直接把苟大友的脸给挠开了花,随后就是怪叫着转身,认准长秀直接往上扑。

第八十九章 一九五五(承)

    翠香认准长秀,把牛记成和曹安堂惊得不轻。两人赶紧过去阻挡,也因此受了点无妄之灾,手背、胳膊全都是血淋淋挠出来的印子。

    还好妇联主任韩继梅同志很快到来,算是给他们解了围。

    不管怎么说,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该说清楚的事情也一件件说清楚。

    那个张长庚在主动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之后,开着运粮车离开,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理会苟大友了。

    苟大友被关进了镇里的小黑屋,保卫科的同志监视着他写坦白书。

    翠香被暂时安排在了妇联办公室,几位妇联的女同志陪着。

    而长秀则是被带进了另一间办公室,接受牛记成和韩继梅的审问。

    曹安堂没资格去参与任何一方面的工作,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件事情上他也是有错误的。

    知情不报,包庇隐瞒,尽管情有可原,但牛记成或多或少都对他有些心理芥蒂。

    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真要推算起来,怕是得一年之久了。

    到了今天,眼看事情都快瞒不住了,才主动上报,非但无功,等情况汇报到县里的时候,曹安堂也有连带责任,要受到批评的。

    他就蹲在镇委大院门口,闷闷地抽烟。

    从午后等到黄昏,眼皮都让烟熏得发干了时,牛记成终于来到了他的身边。

    “安堂同志。”

    “牛书记。”

    两人一声招呼,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牛记成揉了揉因为气愤而发红的眼睛,长叹一声:“安堂兄弟,咱现在抛开所有的工作关系,就以私人交情说话。你跟哥说,还有啥事吗?”

    曹安堂愣了下:“啥事?”

    “就是有啥你知道的,不好的事,还没告诉我的。你仔细想想,趁现在我还能受得住,赶紧告诉我。可千万别给我再来其他的突然袭击,我怕我承受不了!”

    牛记成很崩溃。

    曹安堂也很崩溃。

    “牛书记,就这一件还不够吗?”

    “曹安堂,你也知道够了啊?你说说这几年下来,祝口村都出了多少事?”

    五一年镇反,祝口村出了个反革命的曹安栓。

    五二年妇女解放,祝口村解放出来个秘密生孩子的长秀。

    五三年农业互助合作,祝口村全村和技术员闹矛盾。

    五四年扫盲,祝口村扫出来梁堤头镇最大的蛀虫。

    到了今年,更不得了!

    那个和祝口村全村闹矛盾的技术员,在村子里与全镇唯一在逃反革命分子曹安栓的媳妇,乱搞男女关系。

    “安堂同志,安堂兄弟,你是我哥行不行!你告诉我你那祝口村什么时候能消停点?你这一年年的,全都连成串了,到底让我去于书记那挨多少训斥才行?我也是追求进步的,要是祝口村不想让我进步,你提前跟我说一声,好让我别抱那么大希望了啊。我容易吗?整个梁堤头镇那么多个村子,全加在一块也没你们那事多,你那是啥地方啊。专门生产事的吗?你个生产处的主任能不能给带动生产点好的出来?”

    牛记成满肚子的牢骚,也是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到今天总算是全部说出口,只说的曹安堂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硬是不知道怎么反驳。

    回手一拳头狠狠砸在墙上。

    恨只恨当年土改的时候没有及时去教育小栓子,要不然也不会有后来这么一连串糟心的事。

    “牛书记,你别说了。这事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刻意隐瞒。明天,明天一早我就去县里找于书记请罪,是我判断失误,没能及早制止眼前这种恶劣的情况发生。到时候,所有责任都在我身上,跟你一点关系没有。这你满意吗?”

    “我满意什么啊。曹安堂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说我推卸责任是不是。别给我整你有错的。我牛记成身为全镇的主要负责人,没能深入群众中间,及早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我的错,我用不着别人给我承担责任!”

    “牛书记,我不是要给你承担责任,我是说这事我有错误,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曹安堂,你这还跟我争责任了?你有错,你还光荣啦?显得你思想觉悟高啊?”

    “不是,牛书记你要这么说,就是你不讲理了啊。”

    “我不讲理?我倒是想讲理,你去,你进去替我面对一下那个翠香,面对一下那个长秀,你看看让你面对那两个女同志,你能不能讲出来一点道理!”

    两个人越吵声音越大,引得大院里不少人朝外围观。

    其实也不怪牛记成这样,这一下午都在应对翠香和长秀两个妇女同志,堂堂镇书记被骂的里外不是人,换谁能心情好了。

    这边俩人吵得不可开交,冷不丁的就听院里小高一声呐喊。

    “牛书记,不好了,那个谁闹着要上吊。”

    听到这话,曹安堂和牛记成惊得急忙往回跑。

    妇联办公室里,那个翠香寻死觅活,妇联的几位女同志使劲拦着,可这样的情况能拦多久?

    不等牛记成想好怎么处理,隔壁办公室又传来韩继梅的呼喊,那个长秀竟然也要寻短见,说什么弄个一尸两命在这给人看看。

    好端端的镇委,乱糟糟的不成样子。

    牛记成脑袋嗡嗡的,最后直接把两个办公室的门全都踹开,扯着嗓子一声吼:“都给我闭嘴!谁再胡闹,全都送县里派出所,这辈子别想出来!”

    之前说啥都不好使,倒是这句话把长秀和翠香都给唬住了。

    场面安静下来,牛记成掐着眉心也慢慢恢复正常思考能力,转头朝小高挥挥手。

    “小高,去找人打扫出来两个房间,安排她们俩今晚先在镇上住下。妇联的同志们今晚加加班,守住了这俩人。等明天,带着苟大友一起送县里。”

    这个决定一出,长秀和翠香似乎又想搅闹。

    牛记成狠狠一瞪眼。

    “你们再闹一个试试,谁要多闹一下,我就在苟大友的罪状上多加一条,到时候他一辈子带着污点翻不了身,你们不管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自己想想清楚!”

    这话算是点中了两个女人的死穴。

    不管是长秀,还是翠香,她们现在最依赖的就只有苟大友,苟大友下场越惨,她们就越不好过。

    随着小高带头做安排,两个女人也被分散带走。

    牛记成烦躁的心情彻底平复下去,闷闷往办公桌后面一坐,抬头看见还留下来的曹安堂,也终于没有了之前那种满是幽怨的神情。

    “坐吧。外头站了一整天,你不累啊?我这你又不是没来过,会不会自己倒水喝?”

    曹安堂听到这话,满心的郁闷也消散不少,拿起来牛记成的水缸子,倒满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整个人都感觉清爽许多。

    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也总算是能平心静气地商讨问题了。

    “安堂,我跟你实话说了吧。这事不好办。那个翠香女同志是聊城人,不管她和之间什么关系,那都是要回原籍接受那边的同志安排。我想了,明天去县里汇报,我就提议让小高和韩继梅同志一起把人送回去。你觉得这样处理,行不行?”

    “行,牛书记你这样安排一点问题没有。”

    “那好,我再说这个长秀。下午审问的时候,她自己都说了,完全是自愿的,没受到苟大友的强迫。而且这个长秀的身份也很麻烦,韩继梅说她是受害者,受了曹安栓的迫害,本不应该在祝口村的。但既然她过去几年一直在祝口村生活,那么苟大友的处理结果没出来之前,她就……”

    牛记成说到这卡顿了一下。

    曹安堂当然明白牛记成的意思,只是微微一沉吟,便直接开口道:“让她去我家,和我爱人在一起。”

    本是给牛记成分担压力,可牛记成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安堂,你可想清楚了。这事瞒不住的,一旦让祝口村其他人知道,这就不是组织上对你有意见了,是全村对你有意见,到时候你还能在村里待的下去吗?”

    “我……”

    “你别你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有事你都是全都一个人扛。之前曹业生那事就已经让你受委屈了,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历史重演。听我的,尽快做安排,带着你爱人一起来镇上。这都快生了,还跟着提心吊胆的,你自己就没点数吗?你年轻,大好的前途等着你呢,别总是在那些不相干的人身上栽跟头!”

    说到底,牛记成还是维护曹安堂的。

    即便是有争吵,也绝对不会改变牛记成对曹安堂的认知和了解。

    “行了,不想那么多了。所有不幸之中的万幸,那就是还没有惹起来任何流血冲突。明天一早,先把他们送去县里吧。苟大友的情况也特殊,我做不了主,还得于书记来做主。”

    一切有了决定,两人也是齐刷刷叹口气。

    牛记成目光转动,落在窗外对着的小黑屋那边,忍不住连连叹息:“这个苟大友啊,他怎么就那么不知道坚守原则呢。带上污点,这一辈子也别想得到组织上的原谅了。”

    牛记成很是惋惜,曹安堂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感觉。

    苟大友的工作能力没得说,本应该能为祖国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但这事之后,即便到不了要坐牢的程度,那工作也是别想再恢复了。

    曹安堂无奈摇头,也不想再去和对方说些什么,仰头喝干净杯子里的水,慢慢起身。

    “那牛书记,我就先回去了,看看村里的情况。等明天有了结果,我就让我爱人过来,暂时先把长秀领回去。镇上这边……”

    “镇上这边,我给你安排住处,之前分给你的那套房子已经有人住了。现在号召支持和优待知识分子。我就想不明白了,一群整天就知道啃书本的,连门都不出的家伙,支持他们干什么。光占用资源,也没见有一点贡献。算了,不说这个了,心烦。你稍微等两天,我处理好苟大友,就立刻给你安排住处。”

    “好,牛书记,那我就等你消息。”

    说着话,曹安堂转身迈步。

    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牛记成一声呼喊。

    “等等着,还有个事。你之前来找我,不是要了解那个果叶砖窑厂的情况吗。下午的时候,有县里派出所的同志来过一趟,给了我份资料,你拿回去看看。听说是果叶砖窑厂的那小老板两口子是被人害的。”

    牛记成翻找出一个档案袋,迈步过来,递给曹安堂。

    两人并肩向外走,一出门就感觉到火辣辣的空气扑面而来。

    牛记成忍不住嘟囔一句:“还这么热,怎么就不下场雨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曹安堂猛回头提醒:“牛书记,我也想起个事。之前有菏泽地区的水文站同志去县里。说是让咱都早做准备,很有可能会有一场暴雨来袭,提前做好防洪工作。”

    “防洪?哈,咱这边又没啥大江大河的就一个小六里洼……呃,我知道了,还真得好好防备着。那苟大友过年前后带人挖的灌溉水渠,可是通着所有村子呢。这要是下暴雨,不好说啊。”

    本来已经不想去谈苟大友,没想到兜兜转转的还是难免提到了那人。

    谁也不说话了,牛记成直接把曹安堂送到院门外,才转身回去。

    曹安堂心情沉闷,也懒得骑车,就那么一手推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另只手掀开了牛记成给他的那份档案袋,用嘴叼着袋子口,将里面两张文件纸抽出来,拿在手中定睛细看。

    之前他找牛记成了解过果叶砖窑厂失火的事情,那时候连县里派出所都没有给案件完全定性。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今天上午,刘长河伏法,县派出所突击审讯,掌握了对方大量的犯罪资料,其中就有果叶砖窑厂的问题。

    曹安堂觉得有些意料之外,但想想刘长河那种狠劲,也能说是情理之中吧。

    心绪飘飞,目光在文件上流转,看着看着,他不由得停下了。

    就站在马路中间,双眼紧盯着文件上的字迹,握住文件袋的手出现剧烈的颤抖。

    “果叶砖窑厂纵火案”

    主谋:刘长河。

    同谋:曹安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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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堂介绍:
因伤退伍的曹安堂回归家乡,从此扎根基层,一路走来,看祝口村变化发展,见证祖国繁荣富强。安堂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安堂,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安堂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