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一九五五(狠)
曹安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他再次得知小栓子的消息,竟然是从派出所的案件总结材料里来。
刘长河供述,三年前梁堤头镇小学开工建设,果叶砖窑厂抢走了他到手的生意,一时气愤,怀恨在心。
于是,他托人找到因犯事而东躲西藏的曹安栓,以金钱作为交换,让曹安栓去果叶砖窑厂放一把火。
其目的是迫使果叶砖窑厂停工,无法交付砖瓦,将镇小学建造的生意再次拉回秦刘村,从没想过伤害任何人的性命。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连刘长河这个主谋都无法预料。
果叶砖窑厂大火,刘果生和秦叶眉下落不明,连带着当时交付的生产用资金一起消失。
现在想来,一定是曹安栓抢走了钱财逃之夭夭,再也没与刘长河联系。
多年过去了,刘长河伏法,交代清楚了一切。
其结果,自然是又给小栓子身上增添一道罪状。
俗话说,技多不压身,换到小栓子这里,那就是债多翻不了身了。
曹安堂不知道小栓子能跑哪去,但肯定是已经早早背井离乡。这些年来,他希冀着小栓子能主动投案自首的希望,在这一刻也彻底破灭。
带着沉闷压抑的心情回到祝口村,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默默将那份材料收好,推着自行车往村里走。
谁知刚进村口,斜刺里冲出来一人直接挡在他的面前。
曹业生瞪着一双牛眼,张口就问:“看见长秀了吗?”
“没,没……”
“哼!”
曹业生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曹安堂抬抬胳膊,想喊住四叔说几句话,可最终那只手无奈地垂下去,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
又是新的一天,晌午刚过,曹县县政府大院后门,三辆小汽车缓缓开出来。
在门边上等待许久的曹安堂和牛记成猛的站直,看向第一辆车。
县纪检处处长胡爱国,从车里探头出来。
“都回去吧,我负责把苟大友送走。放心,于书记是挺生气的,可没生你们俩的气,还说你们处理得不错,没有引动群众矛盾冲突。不过,这事还没结束。于书记交代,一定要妥善安顿那个长秀。实在有困难的话,把人留在县里也行,一切等孩子出生再说。不管怎样,谁都不能害了人命。”
说完这番话,胡爱国坐回车里。
两人眼睁睁看着第一辆车开过去,车里后座上,苟大友低着头没有半点精气神。
随后,第二辆车停在他们面前,小高探头出来。
“牛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把翠香安全送到家。聊城方面有什么进展,我回来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嗯,路上注意安全。”
牛记成点点头,小高看了眼旁边的曹安堂,点头示意,随后开车出去。
等第三辆车开过来,则是直接刹车停稳。
雷公跳下驾驶座,绕过车头把副驾驶车门打开。
“牛书记,请上车。”
牛记成叹口气,迈步朝那边走。
曹安堂则是目光放在后车窗,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后座上并排坐着的电母和长秀。
这是于书记的安排。
别看于庆年始终在县里,可无论任何地方出了事情,他都能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连曹安堂都没想到的事情,于庆年却是想到了,只有曾经也是祝口村村民的雷公电母这两口子出面,才真正能将长秀的情绪压制下去。
长秀闹着要离开祝口村的,现在逼着她回去,哪怕是回去曹安堂的家里暂时躲避,她也无法轻易接受。
可事情闹到现在这地步,县里没去追究她的责任,就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怎么可能再给她提供那么多优待。
呲的一声,后车窗拉开,电母向外探探头。
“安堂同志,你别担心。于书记交代了,这次送长秀回村,我也跟着一起回去。我们一起暂时住你家。等什么时候镇上的住处安排好了,再一起过去。有我在,出再大的事,也保证不让付粟锦同志遇到危险。这不光是我的意思,也是于书记特别交代的。”
听到这番话,曹安堂悬着的心彻底落了下去。
雷公那边回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于书记忙,今天就暂时不见你了。让我转告你,生产处的工作要做好、家里的老婆孩子也要照顾好。工作、家庭,就这两件事,其他的你别出头。这种事,不是你该积极表现的。”
说完,雷公上车,奔向梁堤头镇。
都走了,就剩曹安堂一个人站在那,长久的愣神。
早晨离家的时候,他就和付粟锦说了,今天去镇上上课,等着牛书记那边派人过去喊她。相信牛记成和雷公电母一起回去,都能安排妥当。
他不太担心其他,就是想起来昨晚上看见四叔曹业生在村口等待的那副场景,满心里不是个滋味。
有些失神的往大院里面走,进了生产处的办公室,发现空无一人,才想起来今天生产处全体都去供销社,给秦刘村来的老刘家小生意人安排工作。
尽管供销社小产品质量参差不齐导致货品滞销,有刘长河暗中操作推波助澜,但必须承认这些问题是客观存在的,找专业的小生意人给供销社的产品打开销路是必然选择。
曹安堂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复杂情绪抛之脑后。
听于书记的话,工作、家庭两方面,其他的不去管。
重新燃起斗志,出门直奔供销社。
今天的供销社还是人满为患,只不过昨天那叫混乱,现在这叫热闹。
拥有丰富经验的秦刘村老刘家生意人,多年来走南闯北,哪个地方缺什么用品,那是一清二楚。
卖所需,买富余,低买高卖计划得清清楚楚。
当然,供销社不是单纯为了赚钱的地方,其主要作用是促进小手工业者的生产互助合作,有生产处的同志指挥着定价,也能避免资本主义那一套垄断市场、哄抬物价的事情发生。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等曹安堂在供销社里面的办公室找到曲志刚的时候,根本没从那位曲处长的脸上看到一点笑模样。
“安堂同志,你来的正好。来,你和这个秦长剑说,我是说不通了,我也不想和这么顽固的人继续说下去!”
曲志刚怒气冲冲拍桌子。
曹安堂愣怔着扭头看向办公桌对面站着的秦长剑,心中一动,张口问道:“不想参与集体生产?”
秦长剑张了张嘴,啥也没说。
既然你曹主任都猜到了,那还说啥。
曹安堂皱皱眉头。
“秦长剑同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之前我第一次去秦刘村的时候,听你说的那些话,也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而且你也清楚,全县那么多手工业门类,其他门类的也有不比你秦家瓦差的。人家都不害怕技艺外传,你怎么能抱着这种老旧思想,不知变通呢。”
“曹主任,这不是变通的事。我知道,全县都在互助合作,都要集体生产,别人都全力支持。俺们老秦家也不是不支持组织上的工作,就是不来县里的砖窑厂参加集体生产,我们只在我们村子里生产不行吗?该完成的生产任务,俺们超额完成,这也不行?”
这话一出,没等曹安堂回应,曲志刚那边又开始拍桌子了。
“不行!秦长剑,你到底要我和你说多少遍?你明不明白什么叫互助合作集体生产?秦家瓦那么好的技术,你们不想着拿出来去帮助其他人?行,这事我不强迫。那你们秦刘村那么多砖瓦匠来县里砖窑厂集体生产总可以吧,这是从分散的家庭经营到集体的社会主义生产,这就是改造的意义,你懂不懂?”
“曲处长,你说这个我不懂,但我也知道还有别的人在家搞生产的,凭什么我们老秦家的人就不行?”
“别的人那是因为集体的生产工厂还没建立起来。这砖窑厂是早就建好的,那么大地方不够你们烧砖用?”
“不是。曲处长,同样是烧砖瓦,在家和在工厂到底有啥不一样,您就为了让县里工厂人多点,非得把我们老秦家全体都拉来。这不是搞形式吗。”
“搞形式?你敢说我是搞形式!”
曲志刚一声吼,再也坐不住了。
自从喊出来那个百分之百互助合作的口号之后,明里暗里不知道多少人说他是搞形式主义,现在听见这两个字,曲志刚都想打人。
曹安堂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别急,曲处长您先别着急。秦长剑,你也别那么固执。这样,咱找个折中的法子,县里砖窑厂给你们老秦家专门开辟一块生产用地,和其他人分开的,避免别人看到你们的技术行不行?”
秦长剑使劲摇头:“不行。县里砖窑厂我去看过啦,没那个条件。”
另一边曲志刚怒吼:“就算是有那个条件,我也不允许你们搞特殊。”
曹安堂无奈,再次提议:“那这样,你们既然不愿意离开秦刘村,咱就在秦刘村单独开个砖窑厂,县里生产处派人去管理,行不行?”
秦长剑想了想,还是摇头:“曹主任你要这么说,还不如往俺们村派个管理员直接管理,还盖砖窑厂干啥。不过俺提前说好,管理可以,但别想看俺们生产。秦家砖瓦的烧制流程不给外人看。”
这下子,那边曲志刚火气更大了,直接绕过办公桌走到近前:“指导生产,指导生产!你啥都不让看,那叫什么指导,让我们派个人上你们秦刘村天天晒太阳喝凉水去吗?还有你,曹安堂,你刚才那叫什么提议。咱有那个资源浪费着,再跑秦刘村那么远给他盖个砖窑厂?”
两边都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曹安堂夹在中间相当无奈。
眼看这边的争吵都引得外面不少人围观了,曹安堂使劲拍拍桌子。
“别吵啦!曲处长,秦长剑,我再最后一个提议。你们要是同意,那就按我说的来,你们要是不同意,这事咱就一块去找于书记去说。”
别的都不好使,把于庆年往外一抬,那俩人立马闭了嘴。
“行,听我一句啊。咱两边都退一步。老秦家人不用来县里参加集体生产了,但是,县里必须派人过去管理秦刘村那边,也不准对管理工作有任何阻挠。行还是不行?”
曹安堂略带期待的目光看对面两人,结果片刻的安静之后,就看到两人一起点点头又使劲摇摇头。
“曹主任,我不是不听组织上安排。主要是我们老秦家祖宗上定下的规矩,哪怕我一个人同意了,别人也不会同意。你要派管理员去,那可以,必须得让我们老秦家全体认可相信。”
“曹安堂,你看了没,这种顽固分子你是怎么都和他说不通的。我也一句话放这了。要么集体生产,要么就别生产,脱离了集体,我就不信你们有法活。”
得嘞,曹安堂说那么多全都是白说。
尤其是曲志刚最后那句话,算是彻底把秦长剑也给惹毛了。
“曲处长,你这话什么意思?俺们老秦家这么多年,从来没参加过集体,也照样活下来了。不集体就不集体,你们爱咋咋!”
说完,秦长剑直接摔门而去。
曲志刚气得两眼发黑。
“曹安堂你看见了没,他什么态度啊,我是生产处长啊,他敢这么和我说话?”
“曲处长,你别生气,这事还可以继续商量的啊。”
“商量什么,我不商量了!再过两个月济南就要来工作组验收互助合作成果,我可是早就和于书记保证过要百分之百的。现在就剩下这个秦刘村了,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曲志刚一番话,弄得曹安堂满心无语。
早就感觉那个百分之百不切实际,还是生产处所有人累死累活才营造出个接近百分之百的局面,曲志刚应该懂得万事无绝对的,怎么还能没有个结果,就早早给于书记那边作保证了。
“曲处长,你别生气了,我再去劝劝秦长剑吧。”
他打声招呼转身向外走,听着身后曲志刚说什么“要牢牢守住集体生产的底线”,他也只是挥手示意听到,没有任何过多话语。
说什么啊,还有什么好说的,说不两句就是争吵或者他被曲志刚批评,有那功夫还不如最后去做做秦长剑的思想工作呢。
想着心事走出供销社大门,抬头远远看见秦长剑的背影,加快脚步追上去。
“秦长剑同志。”
“哎?曹主任?”
秦长剑回头看见曹安堂,脸上满是无奈的神情。
“曹主任,互助合作这事,真不是我故意和你们唱反调。您去过我们村,知道我们那的情况,就算是我同意了你们那个集体生产的要求,我们老秦家其他人也不会同意的。你要是非得派管理员,我们也不拦着,不过提前说好,我们老秦家人就服从曹主任你的管理,俺们相信你,不相信别人。”
秦长剑这番话也算是掏心窝子说的了。
不只是他,整个秦刘村的人都只对曹安堂有好印象,就因为在秦刘村作威作福了那么久的刘长河,是让曹安堂给拿下的。
可曹安堂不敢接受秦刘村群众这样的厚爱,急忙摆手说道:“秦长剑同志,刚才那话以后别说了,任何同志都是值得信任的,尤其是曲处长,他脾气是急躁了点,可出发点是好的,他做的决定也是奔着让全县小手工业从业群众过上好日子去的。”
“可他……”
“哎,秦长剑同志,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秦刘村的情况,也理解你们的想法。这事咱说了不少了,来来回回就那么点矛盾,说再多,没个真正的解决办法也没用。再说了,我这来追你,不是说这事的。”
“啊?那曹主任你要说啥?”
秦长剑愣愣的发出询问,曹安堂拽着他直接去到路边墙根底下。
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到这边,曹安堂才压低了声音道:“果叶砖窑厂的事,你知道多少?”
就这一个问题,很明显能看见秦长剑的表情变幻了好几番。
都说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秦长剑的闺女秦叶眉当年跟着刘果生离开秦刘村,按老秦家的传统而言,秦长剑就不该再去理会闺女家的事。但这天底下,有几个不疼爱子女的父母?
当初知道果叶砖窑厂出事的时候,秦长剑两口子为了闺女没少流眼泪。
今天猛然再次听到曹安堂说起来,秦长剑的心情就给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更关键的是,过去这好几年,他都从来不知道事情真相。
直到今天,曹安堂的缓缓诉说,才让他明白自家闺女到底受了多大的冤屈。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刘长河那人过于狠毒了些,但刘果生毕竟是他的亲儿子,他也没想过要伤害谁。真正心狠手辣的,是动手做这件事的曹安栓。秦长剑同志,我也不避讳你,这个曹安栓是我堂叔家的兄弟。真论起来……咱,有仇。”
话说到这,曹安堂也闭了嘴。
有关刘果生和秦叶眉的事情,县派出所已经做出公断,只不过人家会往梁堤头镇送消息,真没义务去给秦刘村那边送消息。无非是曹安堂个人觉得,最起码得告诉秦长剑一声。
眼看着秦长剑沉默了好久,曹安堂都有点担心这汉子承受不了打击了,对方突然抬头。
“我知道。”
“啊?”
“全村都知道,自打叶眉和果生出事,有派出所的人去村里调查,我们就知道这事可能和刘长河有关系,以前就是不敢相信。他骗我们,我们骗自己,不相信刘长河那么狠,连自家人都不放过。现在是不相信也得相信了。”
秦长剑在这一瞬间好像苍老了许多。
以前曹安堂还没意识到,到此刻才终于想起来,论年纪,秦长剑和四叔曹业生也差不太多。
都是辛辛苦苦拉扯大了儿女,到头来两鬓双白,连儿女的面都见不着了。
何其可悲!
“曹主任。”
“啊?”
“你那个堂兄弟抓着没?”
秦长剑突然间的话题转移,让曹安堂有些愣神,但还是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没呢。”
“嗯。”
秦长剑点点头,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总之就是炯炯有神的双眼中透出的目光,让曹安堂很不舒服,就感觉像是被一只暴怒中的野狼给狠狠盯上了一样。
“曹主任,既然确定我闺女是让你那堂兄弟给害的,那就麻烦您给派出所那边提个醒,最好是能快点抓住他。千千万万的,别让俺们秦刘村的人先找着他。到那时候,我们老秦家烧砖的砖窑里怕是要添点人肉柴火,那烧出来的砖瓦才更亮堂了!”
话音落下,秦长剑狠狠一甩手,转身就走。
曹安堂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扭头看向秦长剑的背影。
“砖瓦烧不烧的亮堂,得看烧砖瓦的人这心里亮不亮堂!秦长剑,你听着,果叶砖窑厂马上要重新翻修了。翻修之后,我打算给它改名秦刘砖窑厂,至于能不能改成,就看你心里亮不亮堂。”
话音传扬出去,秦长剑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再度前行。
曹安堂拧着眉头转身,朝供销社的方向回去。
人人心里都有个“狠”字。
只是这个狠,用对了地方才能办大事,要是用错了,一辈子也别想办成事!
第九十一章 一九五五(后)
整整一下午,曹安堂和曲志刚都在供销社的办公室里单独谈话。
这期间不少人听见里面传出来激烈的争吵。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但最后曹安堂是怒气冲冲离开的。
很明显,两人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生产处的处长和主任意见不一致,弄得众多办事员有些心慌。
随后,曲志刚召集生产处和供销社全体人员,宣布了一件事情,就让大家心中的慌张完全被震惊所取代。
曲志刚决定,以生产处的名义向县里申请,给供销社所有的工作人员在县里安排宿舍居住,目的是让供销社的工作同志能够安心留下,在代销工作上做出成绩,促进全县的生产。
这是个很人性化的决定。
可仔细想想,情况根本没那么简单的。
现在供销社的工作人员,除了生产处的几位分派在这里进行监督指导的办事员之外,剩下的全都是秦刘村老刘家的小生意人。
拖家带口的,一个人搬到县里来,全家都要跟着。
岂不是说,曲志刚一个决定,实际上是在搞秦刘村半个村子的搬迁。
那结果就是,庄寨镇秦刘村,从此只有秦,没有刘!
……
“胡闹!乱弹琴!官僚!独裁主义!这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工作者、**战士该做的事情!”
祝口村村外茂密的树林当中,曹安堂推着一棵树拳打脚踢,心中的愤懑全都随着怒吼一起发泄出去。
良久之后,郁闷的心情舒缓了许多。
看看树干上蹭掉了树皮的几块坑,抬手抹两把。
“谢谢啊。”
说完,转身扶起来自行车,推动着朝自家方向走去。
等到了家门前,脸上也浮现出酝酿了好久的灿烂笑容,抬手推院门。
“粟……”
曹安堂卡壳了,连个称呼都没喊出来,就被院里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付粟锦坐在院里小石凳上,旁边是四婶子拉着粟锦的手,不知道之前在说什么。院子角落墙根底下,四叔曹业生闷闷的抽着烟。
众人抬头看见曹安堂,四叔起身就往外走,路过曹安堂身边的时候,还重重冷哼一声直接挤出门。
“安堂家的,好好休养着,要是缺啥了,跟婶子说一声,让你四叔去给你弄。我就先走了啊。”
四婶子打声招呼,起身向外走,出了院门追上曹业生。
直到那老两口的身影消失在土路拐角,曹安堂才艰难咽口唾沫,转身赶紧关上院门。
“粟锦,四叔他们怎么来了?”
“呃,来问问我昨天是咋和长秀吵架的。”
“吵架?你还和长秀吵架了?不对,长……咳咳,她呢?”
曹安堂说到后半句,赶紧压低声音。
付粟锦被他那样子逗笑了,抬手指指里屋。
小窗户打开一条缝,电母微微探头出来,问道:“走了?”
“嗯。”
付粟锦这边点头回应,就能听到屋里传出来长出一口气的叹息。
曹安堂也跟着松了口气。
其实,他也该猜到的。
昨晚上长秀一夜没回家,哪怕是四叔四婶再怎么不待见这个平白冒出来的儿媳妇,总会有些担心。想到长秀离开之前发生的事情,找到他家来,问问粟锦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也正常。
真难为了付粟锦,还要压着心中的不忍,想尽办法说谎欺骗四叔四婶。
当然,更难为的还是曹安堂,家里多了长秀和电母两位女同志,他是别想在家里过夜了。
简单的吃过晚饭,嘱咐粟锦万事小心,连铺盖卷都不敢拿的,推着自行车出去。
这还真应了一句话天大地大,何处是我家?
走在夜色里,曹安堂止不住的摇头苦笑。到了村口,抬腿就要骑上车子,突然,吱嘎一声响引得他下意识扭头,就看到生产社大门打开,曹安猛从里面走了出来。
“哎?安堂哥,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啊?”
“呃,我,我去镇上一趟,有些工作没做完呢。那什么,猛子你这么晚了又是在干什么?”
“我规整规整生产社的东西,顺便捋顺一下大家的工分。以前苟大友在的时候,老说弄啥高级社,村里也没人搭理他。这会儿他走了,我找罗大哥和安良哥他们一商量,动员全村,今天刚把生产工具啥的都给统计好,实现集体公有。要不,安堂哥你来看看我做的工作记录?”
“行,我看看吧。”
曹安堂放下自行车,随着猛子一起走进生产社。
按照过渡时期总路线的要求,农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分为三个步骤,从简单的互助合作到土地入股、统一经营为特点的初级社,再到土地和主要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的完全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之前苟大友在祝口村,一来就是发展互助合作,一年时间建成初级社,给祝口村带来的发展改变是有目共睹的。
现在苟大友人是走了,但他向整个祝口村村民传递的思想精神,已经潜移默化深入到了所有人的心中。
所以,当猛子提出建立高级社的时候,全村人没有了心理芥蒂,积极入社。
曹安堂作为县里的生产处主任,忙于全县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和入社的问题,却对自己所在村子的农业生产合作发展进程缺少了了解。
严格说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失职啊。
万幸的是,他失职,祝口村的工作没有停滞。
生产社的耳房里,借着煤油灯的亮光,曹安堂仔仔细细看过曹安猛记录的东西,不由得深深点了下头。
“猛子,你这工作做的好啊,比我强。”
听到曹安堂的夸奖,猛子憨憨一笑:“安堂哥,你可别这么说。其实我也没做多少,主要是之前苟大友已经列好计划,也宣传了许多,我顺着往下做就是了。哥,这里就咱俩,我说句掏心窝的话,那苟大友的工作能力是真强。可惜啊,就是……对了,哥,苟大友到底犯什么错误了?”
曹安猛说到这,才猛然间想起来,那天苟大友走的蹊跷,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也没人告诉他。
此刻问出心中的疑惑,算是把曹安堂给问住了。
房间里长久的沉默,只有这两兄弟的无声对视。
猛子都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怀疑苟大友的出身成分了,曹安堂突然说道:“猛子,苟大友的事很复杂,你别问了。”
“哦。”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曹安堂面对曹安猛那直直的,不带丝毫弯弯绕的单纯目光,满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忍不住再次开口道:“猛子,当村长几年了?”
曹安猛憨憨一笑:“快三年了。”
“三年啊,过得真快。那村里要是有啥大事,没我在,你也能处理得来,是不是?”
“那没问……不对,哥,你这啥意思,你又要去哪?”
“别紧张,我哪也不去,咱哥俩就是随便聊聊。对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处对象了没?我这天天忙工作,也一直没问问你。”
听到这话,曹安猛笑得更憨了。
“算是处了吧。嫂子给我介绍了个镇小学的老师,俺俩见过几面,就是还没说啥时候定下来。”
“哈哈,粟锦都没和我说。你那要真是成了,咱兄弟也算是找了一样的人啊。当老师的,都好。”
曹安堂笑着拍拍曹安猛的肩膀,突然话锋一转,问道:“猛子,你和小栓子谁大啊?”
曹安猛怎么也想不到这说着说着突然提起来了曹安栓,一时间有些愣神。
“栓子哥比我大一岁。哥,你咋说起他了,是不是有啥栓子哥的信了?人,给抓住了?”
“没呢。我就是这两天听了点信,说是小栓子早跑了,不在咱这了。”
这话一出,曹安猛略显紧张的表情顿时舒缓许多,甚至都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这一松气,引得曹安堂不由得皱起来眉头。
“猛子,你这是不想着小栓子被抓住?”
“不是。我,我,那哥你说,你愿意看着栓子哥被抓住了拉去枪毙吗?”
曹安猛的反问,让曹安堂说不出话来了。
“哥,你看,你也不想看着栓子哥出事。这就咱哥俩,你要说我思想落后我也认了。反正栓子哥那边俺不去包庇,可谁也别想让俺帮忙去抓人。这几年县里不少次来人,也不少次喊我去县里,明里暗里问的都是知不知道栓子哥的消息,能不能提供线索。我是真的啥也不知道,就算真知道,我也不想说。不光我这样,安良哥、安俭哥他们都是这样想的。说到底我们都是兄弟,都是一家人,哪怕栓子哥不是啥好东西,可四叔四婶对咱也不赖啊,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兰香小侄女,那……”
“闭嘴!别说了!”
曹安堂猛的一拍桌子,愤然起身,转身向外走。
曹安猛有些傻眼,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去追,可追到门外,就看见曹安堂已经骑上自行车消失在了黑夜里。
其实刚才在这里聊天,曹安堂无数次想把长秀和苟大友的事情告诉曹安猛。
这不是个小事。
哪怕眼前已经暂时隐瞒下来了,可往后会怎样。
长秀肚子里的孩子终归是要生出来的。
只等孩子一落地,就必须考虑怎么去处理。
要是苟大友还有点良心,那就是回来把人接走。但万一苟大友还犯了其他的错误呢,回了聊城之后永远都回不来了呢。
到那时候,长秀拖着个孩子,能去哪?
回祝口村就是死路一条。
偏偏这个长秀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哪怕之前付粟锦提议过,说什么就把那孩子当他们的孩子来养。
行,曹安堂觉得自己多养个孩子能养得起,但这个事不是那么回事。
总不能让苟大友和长秀的孩子跟着他姓曹吧!
请原谅曹安堂没那么大的心胸,他没办法看着自家兄弟媳妇儿和别的男人生出来的娃,成长在祝口村里,被当成老曹家的一份子,受大家的照顾。
他尊重生命,不能尊重那一对不要脸的男人女人!
说实在的,现在看见长秀住在他家里,他就是,恶心!反胃!
恨不能抽那女人几十个嘴巴子,问问她对得起这几年曹业生老两口给她口饭吃吗。
这几年村里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了自己人,甚至都心底里觉得这姑娘可怜,让小栓子给祸害了才来的。老曹家所有人表面上不说,暗地里都或多或少的想着给小栓子还还债,已经对她够照顾的了。
结果呢?
现在已经不是小栓子或者老曹家人对不起她了,是她干了对不起老曹家的事。
偏偏曹安堂还得瞒着所有人。
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想着能和曹安猛透透口风说一下,偏偏猛子的心思,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在这时候将实话说出口。
他能不憋屈吗。
不光现在憋屈,以后更憋屈。
等真的尘埃落定的时候,曹安堂肯定是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四叔四婶乃至曹姓本家所有人的。
可到那时候才说,会让四叔四婶、猛子、安良哥他们怎么看待他曹安堂?
自家兄弟的媳妇儿办了那腌事,你知道了,还给帮忙一起瞒着。那以后自家兄弟谁家要是有事了,敢不敢再和你曹安堂说?
试问老曹家所有人还有谁再去和他亲近?
毫不客气的说,从曹安堂把这件事情先去告诉牛记成,却不是先告诉曹业生,那一刻开始,他就和老曹家其他人彻底站在了两个阵营上。
如同面对小栓子的问题上,曹安猛以及曹家其他人都是不包庇但也不会主动做什么事,而曹安堂则是一直想着能亲手把小栓子给抓回来。就凭刚才谈话时,猛子话里话外用的都是“我”,根本没说“咱”,那就是下意识把他和其他几个兄弟全都给对立了。
说来说去,最终的结果就是,长秀事件一旦真相大白,祝口村将再没有曹安堂的立足之地。
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家啊。
最后就因为这种烂糟糟的事情,让他连家都回不去了。
试问天底下,还有没有比这更恶心人的?
曹安堂心情郁闷,黑布隆冬的也看不清前路,也不知道骑了多久,感觉应该到镇上了,却看不见熟悉的梁堤头镇镇委大院,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岔了路。
赶紧停下车子,举目四处观望。
脚下是湿哒哒的黏土,往前走几步,散落了不少碎砖块的淤泥洼地跃然入目。
前方唰的一声响,似乎有人跑动。
曹安堂惊愕抬头,远处有火光一闪而逝,夜风拂过,吹动树枝摇曳,月光照下来的斑驳树影微微挪开,便看到一扇砖垒的破败拱形大门上歪挂着个木头牌匾。
牌匾上书五个大字“果叶砖窑厂”!
第九十二章 一九五五(惊)
曹安堂有些懵,真不明白自己大半夜的走岔了路,怎么就那么巧的来了这闹妖的果叶砖窑厂。
不过,倒也正好,他真想看看这地方怎么闹的妖。
之前考虑如何安排秦刘村砖瓦匠人的时候,曹安堂考虑的是重新整修果叶砖窑厂,将这里变成秦家砖集体生产的地方。
砖窑厂的底子还在,只需修缮,不会浪费太多资源。修缮完成后,其性质和县里的砖窑厂一样,符合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的要求。
地处梁堤头镇,全镇世世代代没有一个烧砖的匠人,不可能去偷学老秦家的手艺。老秦家人在这里烧砖,完全不用有任何担心。
果叶砖窑厂闲置多年,牛记成为此头疼不已,一旦修缮重开,绝对可以带动镇上其他行业的生产经营。
如此一举三得的事情,曹安堂实在想不出曲志刚和秦长剑还能有什么样的理由拒绝。
无非是果叶砖窑厂关系到秦长剑的女儿和女婿,有心理芥蒂,那做做思想工作就好啦。
白天时,曹安堂和曲志刚说这些安排,曲处长是同意的。
但面对如何劝说老秦家人离开秦刘村,结束分散经营、开展集体生产这件事情上,曹安堂和曲志刚出现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让人背井离乡,离开世代居住的地方,到生产处统一安排的集体场地进行生产,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曹安堂主张说服教育,能发动多少群众,就发动多少。
可他的主张被曲志刚批评为“保守”。
曲志刚的想法,正如他今天所做的决定一样,先把秦刘村的老刘家人迁移出来,以先进带动后进,让秦刘村的那些顽固分子看到融入集体的好处之后,自觉自发的要求参与集体生产,一个都不落下。
这种决定,曹安堂觉得有些“冒进”了,毫不客气的说,这其实就是在以孤立老秦家的方式去造成一种生活困境上的威胁,有点逼迫手工业群众的意思。
两人就是为了这事,争吵了一下午。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不仅仅是曹县,甚至是整个菏泽地区,乃至更广阔的的范围内,都存在着、也发生着类似的争论。
五五年上半年,对于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工作,是以“统筹兼顾、全面安排、积极领导、稳步前进”为方针,遵循“政治教育、典型示范、国家援助、自愿互利”的原则,提高手工业者的思想觉悟。
而到了下半年,则是重点批判“怕背供销包袱而不敢加快手工业改造步伐”的保守思想,要拒绝小脚女人走路,甩开大步向社会主义过渡。
正是政策调整的关键时间结点,曹安堂和曲志刚之间为了秦刘村而进行的争论,恰恰成了当时整体局面的一个缩影。
但不管坚持什么样的方法,最终的目的都是要完成改造任务。
而修缮果叶砖窑厂就是完成任务的最关键一步,只是……这里的情况和曹安堂想得有些不太一样。
漆黑的夜色里看不清整个砖窑厂的全貌,感觉距离很近,实际上真要过去还得走上一段距离。
就这往砖窑厂去的路上,到处都是肆意生长的杂草,也足够证明这里已经多年没人来过。单单清理这些荒草就不是多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远远的也能大概看出来不少烧砖用的高砖窑残破不堪,连点完整的样子都没有。
曹安堂走在草丛间,沙沙声响,给静谧的夜色又增添一丝诡异。
过去这几年,从没人敢在晚上来这附近,只因为哪怕没有那些闹妖的传说,大半夜黑漆漆的走在这,胆小的都能被自己的脚步声给吓死。
谁知道冤死在这的那果叶砖窑厂老板小夫妇,至今未找到的尸首,到底遗失在了什么地方。
万一,一个踩不准,踩在了……
嘶!
曹安堂倒吸一口凉气,猛的后退两步,低头看向刚才踩到的地方。
黑漆漆的杂草丛遮挡住了视线,他定定心神,迈步回去弯腰伸手扒开草丛。
月光的照映下,一只烧得只剩半边的鞋子安静地躺在草丛里。
曹安堂忍不住失笑摇头。
县里派出所的同志早好几年前就在这调查,从来没找到过什么,怎么可能让他随便一脚给踩出来。
不过,看样子,这只鞋应该也是砖窑厂老板小夫妇两人当时穿的鞋子。
他看过案件档案记录,当年出事的时候,除了那小两口,没有其他人被火烧到,不可能是别人的鞋烧成这样。
但是,这也算是很重要的物证了吧,为什么会在这出现?
按理说,当年调查的时候,早就应该发现的啊。
曹安堂两根手指拎着那半只鞋,看不出个端倪,再起身,放眼四周,很快就找到了个合理的解释。
他进砖窑厂是从洼地那边过来的。
当年图用水方便,砖窑厂也是紧挨着洼地建起来。
而梁堤头镇西边六里洼也算是个不小的天然湖泊,往年雨水充足的时候,这边水深得很。
目测一下距离,很容易就能判断出,他现在脚踩的这个位置,实际上就是六里洼的浅水区。
今年长时间没有降水,浅水区也变成了荒草地。
之前没被发现的东西,现在浮现出来,那也是合情合理。
半只鞋扔回原处,曹安堂随意拍打拍打手,继续前行。
找到了鞋,又不是找到了人,没必要太放在心上……等等!
曹安堂去而复返,再次捡起来那只鞋,又举目环顾四周。
这里距离果叶砖窑厂还有段距离呢,当年的大火也不可能烧到洼地的水面里来。
不是说刘果生和秦叶眉那小两口是被埋在烧毁坍塌的砖窑里面了吗,他们的鞋怎么会出现在这么远的地方?
难道是有人捡到给扔过来的?
开玩笑,谁会做这种事情!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人没死,当年逃出了火场,顺着洼地跳水逃生,把鞋丢在水里了!
曹安堂被自己的猜想惊住了,稍稍愣神的功夫,砖窑厂方向传出来某些声音,又让他猛的扭头看过去。
“谁?谁在那里?”
第九十三章 一九五五(妖)
夏夜里的风燥热得很,吸进肺里火辣辣的,可曹安堂从头到脚都有种凉飕飕的感觉。
废弃了多年的砖窑厂里,传出低沉好似有人哭泣的声音。
断断续续、似真似幻。
再配上砖窑厂大铁门吱嘎一声关闭的响动,那场面别提有多吓人了。
曹安堂深深皱起眉头,弯腰将那只鞋放回原处,随后加快脚步朝砖窑厂的方向走去。
之前没来过这的时候,他还觉得既然有传言说这里闹妖,那这里一定有不正常的地方。作为一名坚定的信仰唯物主义的**战士,他不会相信那些封建迷信,只是心里略有提防。
但现在感觉不一样了。
听到那些奇奇怪怪的哭泣声音的时候,他已经确定这里闹的不是妖,而是人!
脚步飞快,顺着砖窑厂残破的院墙进入其中,四周齐腰高的杂草随着他的行动,向两边分开,发出沙沙声响。
也是这时候,砖窑厂深处传出来的人声音停止了。
黑漆漆的夜色里有人影晃动,板车车轮轧在地面上的咯吱咯吱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曹安堂更加坚信心中的猜想,高声大喊:“站住,我已经看见你们了!”
吓唬人,谁不会啊。
只不过,深夜里躲藏在这不知道干什么的不明身份人物,没有吓唬住曹安堂。曹安堂的呼喊同样也没吓唬住那些人。
双方距离有些远,曹安堂不自觉再次加快速度。
本想着只要这么追下去,早晚能追上。
谁知跑到半路上,一脚踩住某块散落在地的砖头,顿时失去平衡,腾腾腾前冲几步,下意识扶住旁边的砖窑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子。
再抬头,已经看不见前面的人跑去了什么地方。
盲目追寻不是明智的选择,更关键的是,另外一个特殊情况让曹安堂满心里说不出的震惊。
目光落在旁边的砖窑上,刚才下意识伸手扶住砖窑的墙壁,就感觉一股灼热传进手心。此刻绕着砖窑转半圈,点燃根火柴,借着光亮钻进窑洞子里面。
扑面而来的热浪,还有余烬的窑炉,以及炉子里尚未完全成型的半成品砖头,所有细节都证明一件事情。
“有人在这烧砖?”
曹安堂都被自己的意外发现给震惊住了。
以前总是听说有人跑来这里偷偷拉砖回去用,还从没听说过会有谁在这自己烧砖的。
整个梁堤头镇都找不出来半个砖瓦匠,必定不可能是本镇上的人。而其他镇子的砖瓦匠全都去了县里的砖窑厂,真要是还有没去的,那就只能是秦刘村的老秦家人。可老秦家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砖窑,谁会跑这么远来这呢。
思来想去,曹安堂也只会想到一种可能。
刘果生和秦叶眉!
也只能是这两口子会跑来这里了。
可三年时间过去了,谁都找不到的人,大半夜的怎么会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烧砖啊?
这不合理。
说到底,那小两口是有冤屈的,既然从大火中逃生出来,理所应当去找人给他们讨个公道。
怎么会三年时间一直躲躲藏藏,还不被人发现。
话说,刚才看见的到底是不是活人?
曹安堂也有些不太确定了。
钻出窑洞,借着月亮光四处查看,周围还有不少带着余温明显刚烧好没多久的砖头,想来应该是没来得及装车,就因为他的出现而被放弃。
至少这种情况证明,刚才在这的肯定是活人,还是心虚怕被看见的那种人。
再往前走两步,泥土地上,板车车轮轧出来的车轮印子和杂乱的脚印也浮现出来。
曹安堂顺着这些痕迹,就那么一路往前走,弯弯绕绕、绕绕弯弯,离开了砖窑厂,上了镇上的大路。
到这,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
但是周围的情况已经非常明显了。
大路对面就是镇小学的大门,大门门前散落了一大堆砖头。
曹安堂能怎么想。
这是有人在砖窑厂烧好了砖,专门给送到镇小学来了吗?
他站在路边上,捡起来块砖头,掂量掂量,再左右看看,不禁无奈摇头。
刚才耽误的那点时间,已经让他无法抓住谁了,但眼前的情景也证明,他的出现迫使烧砖的人都来不及把事情办周全,直接随便扔下货,继续逃跑。
浓浓的疑惑萦绕在脑海中,怎么也想不明白。
突然,一道手电光照耀过来,直接指向他的脸,迫使他抬起胳膊挡在面前。
“什么人?”
“我是曹安堂!”
“曹安……曹主任,怎么是你啊?”
伴随着这声问话,手电光下移,脚步声临近。
镇小学的校管员老李头快步跑过来。
旁人可以不认识曹安堂,老李不可能不认识,去年的时候他还和小刘听从王校长的安排,拎着棍子堵着曹安堂好几次呢。
一年过去,物是人非。
王校长不知道上哪去了,但曹安堂人家都成了县里的主任。
老李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也顾不上脚上的拖鞋歪不歪,站在曹安堂面前就是一个立正。
“曹主任好。”
问好之后,便是看着满地散落的砖头愣怔出神。
“曹主任,这,这是您给弄来的?”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谁。老李同志,你在这值班,刚才有没有看见人?”
“报告,没看见。我就是听见个响,才出来的。这……”
“有啥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那个啥,我其实就是来抓送砖的那些人的。”
老李随后的一番解释,可谓是让曹安堂心中的疑惑更浓重了。
今晚这事不是第一次了,从前年开始,镇小学这边隔三差五的清早起来就能看到不少码放整齐的砖头堆在学校后门。
时间也不固定。
有时候一个月能来个两三回,有时候三五个月也不见个影子。
只不过那时候王校长在这里,没敢让任何外人知道学校还能出这种蹊跷事。后来王校长走了,新来的校长将这种情况汇报给了牛记成。
牛书记还专门派人来学校蹲守,就想抓住拉砖的人。
可送砖的人也是足够谨慎,几次险险逃脱。
事情就这么一直耗着,耗到了现在。
第九十四章 一九五五(债)
“牛书记说,这事要调查清楚,但必须秘密调查。毕竟这些砖都是果叶砖窑厂出来的。那地方本来就都传说闹妖,不能再给添油加醋把学校大半夜收到砖的事也散播出去。今晚上是我值班,我本来在后门等着的。谁知道听见前门有动静,这赶紧过来,就,就看见曹主任你了。”
老李头说到这就停下了,只是低着头看曹安堂的眼角余光里,透着点审视的意味。
曹安堂苦笑摇摇头:“老李同志,你不用怀疑我。你说我要是给学校送砖用得着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不用不用,曹主任您光明磊落。”
老李赶紧往回找补,可嘴碎的还是忍不住低声嘟囔一句:“镇上谁不知道您曹主任家的老泰山付老爷子,隔三差五就往窑厂里拉砖去,使不够似的。真要是曹主任拉的砖,那不得先给自家岳父送去啊。”
声音小,可曹安堂又不耳聋,听得清楚,腾的下脸红到耳朵根上。
幸亏天黑看不见,要不然他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话说回来,真要是果叶砖窑厂重新修缮,那岳父大人往后可就没机会拉社会主义的砖头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这事生他的气。
曹安堂看着眼前散落满地的砖头稍稍愣神。
“哎?不对啊。老李同志,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砖是从果叶砖窑厂拉来的。”
有些事情细细一想,总是透着股子不对劲。
深更半夜的,老李也没去过砖窑厂,怎么那么笃定的说这些砖是从果叶砖窑厂拉来的。
哪怕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像曹安堂这样跟着人直接从砖窑厂那边过来,恐怕是第一次吧,以前是怎么知道的?
面对他的疑问,老李笑了。
“曹主任,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这果叶砖窑厂的砖和别人家砖不一样的。”
“有啥不一样?”
“您看哈,这果叶砖窑厂的砖质量有多好咱就不说了,关键是他家砖边上都有个叶子痕。我听原来在窑厂里干活的人说过,说是他家老板当年娶媳妇儿的时候,找人打了一副金叶子耳坠专门送媳妇儿的。后来窑厂开工,那老板和老板娘一起烧第一块砖的时候,耳坠掉进窑炉里,给那头一块砖烙下个叶子痕。打那开始,这果叶砖窑厂出来的砖每一块都有个浅浅的叶子痕。”
老李随便捡块砖,拿手电筒照着给曹安堂看。
也是随着他的叙述,曹安堂才知道这果叶砖窑厂的砖还能有这么个故事,想来那个刘果生也是懂得浪漫的人,拿送媳妇儿的定亲礼物当做自家产品的标记,也是认定了这份感情如“真金不怕火炼,如砖石百年不悔(毁)”。
曹安堂的手指在红砖侧面叶子形印记上轻轻抚过,好一阵失神之后便是无奈叹口气,抬头问道:“老李同志,你觉得这些砖有没有可能是砖窑厂的老板两口子给送来的?”
这话一出,老李的脸都白了。
“曹主任,可不敢开这种玩笑啊。”
“我没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我也说的是真的啊。曹主任啊,那都死了的人了,哪还能送东西来。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您可别说了。”
老李哀求的语气,让曹安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连点证据都没有,不管对谁说,都只会越说越乱。
“那行,我不说了。老李同志你说说,这些砖怎么处理?”
“这个简单,牛书记早就指示过,既然这些砖运到学校来,那就一定有目的。全都放在这,等什么时候抓住运砖的人了,还能当证据。我喊人来送到学校小仓库……”
老李说着话,扭头瞬间,看到了黑漆漆一片的学校。
除了教师办公区的某间房里还有点光亮之外,其他地方哪还有人。
曹安堂也不多问了,弯腰开始捡拾散落的砖头。
“老李同志,你去弄辆板车来吧。”
老李应声而去。
夜色里,两个人忙活半天,总算是将那些砖头全都给拉进学校小仓库码放好。抬胳膊擦汗的当口,隔着房门,曹安堂就看见教师办公区那边亮着的灯熄灭了,随后是两个头发潦草的青年走在夜色里,大声争论着什么渐行渐远。
他支棱着耳朵听半天,就听见一句啥“粒子对冲实现力的交互作用产生更大能量”。
有听没有懂,扭头看向身边的老李。
“老李同志,刚那俩人是干什么的,也是学校的老师吗?”
“不是,咱镇小学可用不起人家那样大能耐的人。年前的时候县里来车给送这的,说是暂住咱镇上,这一住都大半年了,整天清早来半夜走,就他俩人也不知道天天捣鼓些啥。就听说人家是知识分子,牛书记也交代了说是这两位需要啥就给啥。他们也没要过啥,那样子可能是嫌弃咱这没他们想要的东西,咱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啥,咱也不敢问。”
老李说得神神叨叨的,这大半夜周围也没旁人,他还是下意识扭头看看四周,然后神神秘秘朝曹安堂靠近一点,轻声道:“有一回儿晚上,我假装过去巡逻,偷听了一会儿,就听见他们在那说炸谁。对了,还有学校里几个学习好的孩子,还被他们领进去过那个屋里,整得那几个孩子都神神秘秘的了,老可怕啦。曹主任您可别和他们接触,我觉着他们能祸害人。”
老李这番话只弄得曹安堂哭笑不得。
不就是俩知识分子吗,估计连枪杆子啥样都没见过,还炸谁呢,是炸菜丸子的那个“炸”吧。
管他呢,反正是县里送来的,那就是组织上的决定,不去胡乱揣度。
挥手和老李告别。
出了学校,绕个弯子找到之前扔下自行车的地方,重新推起来自行车,走走停停,最后就是在镇委大院门外墙根底下对付了一宿。
天光大亮。
陆陆续续有人来上班,曹安堂借着镇委的压水井匆匆洗把脸,驱散满身的疲惫,等到牛记成来,商量起重新修缮果叶砖窑厂的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很平静。
县里供销社的工作随着秦刘村老刘家人集体搬迁进县职工宿舍,算是终于步入正轨,短短几天时间,供销不平衡的问题初见好转。
果叶砖窑厂的修缮准备工作同步进行,曹安堂主持安排废墟的处理工作,只是真正的工作开展故意往后压了压。他天天晚上带几个镇上保卫科的同志守在砖窑厂附近,看看还能不能抓住那天来这烧砖的人。
那只被曹安堂发现的烧成半拉块的鞋,县里派出所来人当作物证给取走了。初步判断,应该是三年前砖窑厂大火中某人遗失的鞋,但无法确定鞋的主人是谁。毕竟那时候的情况混乱,谁也不敢肯定是不是救火的过程中有人受了无妄之灾,不可能仅凭猜测就断定刘果生和秦叶眉还没死。
这期间,秦刘村的秦长剑步行几十里路来了梁堤头镇一趟,在果叶砖窑厂的废墟中间站了好久。最后默默离开,自始至终都没和曹安堂说一句话。
祝口村一如既往的平静,付粟锦谢绝了村里所有人的做客,也就没人发现曹安堂家里多出来两个女人。
镇宣传科的小高和妇联韩继梅主任隔了四天,才从聊城那边赶回来,一同带回苟大友的消息。
聊城方面决定,撤掉苟大友的一切职务,清理出革命工作队伍,在进行严肃的批评教育之后,让其回家反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情况没有曹安堂想象的那么糟糕,最起码苟大友除了在长秀身上犯了错误,其他工作方面还是有功的,清理出革命工作队伍已经是相当严厉的处罚,到不了去坐牢的地步。但是,这人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来这里。
那么接下来要面对的最严峻问题就是,如何处理长秀。
韩继梅发扬风格主动让出来县里分给她的那套砖瓦房,全镇妇联同志齐上阵,连夜打扫干净房子,只等把人接到镇上来。
又是个无比燥热的清晨,曹安堂走出临时宿舍的时候,远远就看见牛记成朝他挥手。
他赶紧快走几步去到近前,两人找个僻静的角落站定。
牛记成压低声音道:“于书记已经做出批示了,还是将长秀安排和你爱人在一起,接下来的日子就住在镇上,一切等孩子出生之后再说。今晚行动,县里的雷震同志会开车过来与你对接。你那还有什么问题没?”
“没有。”
“那好,今晚我和韩主任在这边等着。后续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们承担责任,与你无关。”
“不是……”
“别不是,这是于书记说的。你是县里的生产处主任,我和韩继梅同志是祝口村的直管负责人,村里出了问题是我们失职,全县生产出现问题那才是你的事。”
牛记成一番话弄得曹安堂无话可说。
都是认识多年的老同志,牛记成哪能不知道曹安堂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还在为没有及早检举揭发而自责。
“曹安堂,你啊,还是年轻,拎不清主次。你的精力该用在生产上,不是用在这种事情上。别想那么多了,今晚把人弄来镇上,一切都好说。你还是跟我说说那果叶砖窑厂怎么整吧。这都几天了,干活的人我都给你找好了,你咋还不开始呢?别不是还想等着抓那些送砖的人吧,我可抓了快一年啦,都没抓住。你就这几天,能有啥结果。”
听着牛记成的话,曹安堂唯有深深叹息。
他哪是自责什么啊,自从苟大友被带走,他就不想以前的事了,他是在想以后,以后他还有没有脸回祝口村。
不过,这些说给牛记成听,那也是徒增烦恼。
唯有收拾心绪,轻声道:“果叶砖窑厂的事,你再让我坚持一天吧。待会儿我去县里派出所一趟,再问问那边有什么调查进展。如果没有,今晚我再带人堵最后一次。真要是堵不到,那就明天开工。唉,抓不到那些个偷偷烧砖还往镇小学送的人,总觉得心里压着块石头,透不过来气。”
曹安堂叹息连连。
牛记成也跟着无奈摇头。
他又何尝不想抓住那些人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可不能为了抓人就耽误了整体工作啊。
眼看着越来越多人来上班,镇委大院热闹起来,两人眼神示意一下,便分开。
曹安堂骑上自行车,想着心事往县里去。
第一站,到的便是县派出所。
那位周栋周队长看见他,就知道他为了什么事来,匆匆处理好手头上的工作,拉着他直接去了档案室。
“曹主任,我们对三年前的案件记录重新进行了研究,又找了几个当时的目击者深入了解情况。综合所有线索进行判断,我们有理由相信,刘果生和秦叶眉还没有死。”
曹安堂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就是一抹欣喜的笑容浮现在脸上。
县派出所的刑侦手段他不懂,但他知道周栋既然这么说,那就是已经确定人还活着。
人活着,就是好事。
只是想找到人,怕是有些困难。
县城这么大,县派出所也没那么多人手去全县各个角落、各个村镇的去查访。
“刘果生和秦叶眉不是罪犯,只能算是失踪人口。他们要是存心藏起来,再有其他群众帮忙打掩护,我们也没办法。你要说他们为什么藏起来,根据我多年工作经验判断,他们其实是想隐瞒实情,包庇刘长河。”
有些事只需要轻轻一点,曹安堂也能明白。
当年果叶砖窑厂大火,别人不知道实情,刘果生和秦叶眉这两个受害者怎能不知道。他们受了冤屈,可造成冤屈的人却是他们的父亲刘长河。很能理解刘果生不想和刘长河公堂对质的想法。
“周队长,那这么说的话,这几年不停往镇小学送砖的人应该也是这两口子吧。”
“没错。除了他们也不会有人做这种事。”
“那他们这是为什么啊?”
“我猜想,是为了,还债!”
“还债?”
周栋嘴里说出的简单两个字,成了曹安堂此刻最不能理解的名词。
第九十五章 一九五五(砖)
曹安堂离开派出所的时候,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周栋告诉他,假设刘果生和秦叶眉还活着,那么偷跑去果叶砖窑厂烧砖还将砖送去镇小学的就一定是他们,而他们的目的便是补齐当年欠下的镇小学建设所需砖瓦,只为还债!
当然,这一切只存在于假设当中,一个连曹安堂都感觉很不现实的假设。
试想一对被亲人迫害的小夫妻,承受着冤屈,忍辱负重、隐姓埋名,还要偷偷的为自己之前欠下的东西还债。
怎么想,都觉得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偏偏镇小学满屋子的砖头不会有假,果叶砖窑厂半夜里有人烧砖也不会有假。
三年时间过去,废弃了那么久的果叶砖窑厂在无数人光临、拉走了不知道多少砖头之后,每次去还能有好端端的砖被人拉走,这妖闹得也忒匪夷所思了吧。
曹安堂不敢想象,一对小夫妻千难万险的每天深夜跑到废弃砖窑厂里,靠双手烧出来砖,就那么攒着,只为还债,却总是被别人其中还包括他的老丈人给凭空拉走,那心情会是怎样。
更不敢想象,三年时间一如既往的去做,从不让人知道,他们又是怎么想的。
带着无比复杂的心情,行走在县里大路上,直到来到供销社,他才停下脚步。
这里是他今天来县里的第二站。
说起来,那天和曲志刚闹了别扭,他心里不痛快,这几天也是有些故意避开曲志刚。当然,曲志刚也有意避开他。他们两人毕竟是生产处的领头人,争吵一次就够了,不能天天吵起来没个完,闹得整个生产处都人心惶惶。
但今天不能再避了,果叶砖窑厂修缮的事情,总要和曲志刚报备的。
迈步往供销社里面走,时不时抬头打招呼,等去到后院的时候,还没到供销社办公室的门口,就听见房间里面传出来曲志刚怒气冲冲的喊话。
“秦长剑同志,我希望你能明白,供销社的全名是县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生产供销社,你们秦刘村的小手工业者从业群众入社了吗?没有入社,凭什么要我接收你们的砖瓦?”
“曲处长,现在不许私自买卖了,我们秦家砖瓦没地方去卖,你不能让我们都饿死吧。”
“秦长剑同志,请你注意你的言辞,不是我要饿死你们,只要你们入社,我立刻派人去统购你们的所有产品。可是你不同意啊,是你非要和我、和组织、和政策对着干。这怪我?”
“不怪你怪谁。要不是你把老刘家人全都弄走了,我们的砖瓦怎么可能卖不出去。”
“你你你,你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出去,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要入社了,再来找我。”
“我不出去!你今天不收购我们砖瓦,我还不走了。”
屋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
屋外的曹安堂眉头紧锁。
看样子是老秦家人撑不下去了,秦长剑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来这里耍无赖。
可这无赖哪是那么好耍的,就不能听听劝吗。
曹安堂心中无奈,抬手敲门几下,随即推门而入。
屋内相对而站的两人都是面红耳赤的样子,扭头看见曹安堂,曲志刚拍拍桌子。
“曹主任,你来的正好,你不是说要劝服教育吗。人在这呢,你给我教育一个看看,反正我是教育不了这种顽固分子!”
面对这种挤兑,曹安堂能怎么办,唯有看向秦长剑,缓缓开口:“秦长剑同志,你也听我一句,入社才是秦刘村老秦家人唯一……哎,你听我把话说完啊!”
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曹安堂和秦长剑也不是什么秀才和兵的关系,偏偏也是说不清楚个理。
主要是秦长剑压根不听他说话,扭头就走,这咋办?
眼看着秦长剑闷头向外走,曹安堂还想去追,后边曲志刚大声一句话。
“曹主任,让他走,早晚他还会回来的!”
没错,曹安堂也承认曲志刚说的对,秦长剑还会回来的。
但是被劝服教育成功,放下思想包袱,主动回来,是一种说法。
被逼无奈,屈服之下被动回来,那又是另一种说法啊。
但这些事之前已经说的够多了,曹安堂实在不想继续和曲志刚争吵什么,匆匆汇报了一下他这几天的工作。
曲志刚那边稍稍消气,点头道:“安堂同志,我不是针对你,我就是针对这件事情。反正事实已经证明,我的做法才是最有效的。只要秦长剑再回来,同意入社,我也会安排他们去梁堤头镇的砖窑厂。你如果非坚持去劝说,我也不拦着你,你去就行。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些人讲不通道理,你就得跟他来硬的。咱新中国建立也不是讲道理建立起来的,伟大领袖都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该强硬就要强硬。你同意吗?”
“我同意!”
打死曹安堂也不敢说不同意伟大领袖的思想精神。
“但是,伟大领袖要说过,‘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更广泛的爱国统一战线联盟’,绝对不能把我们的朋友推向敌人的阵营。曲处长,这您同意吗?”
“我当然同意!”
曲志刚眉毛一挑。
“可曹安堂你这么说我,就不对了。你这是在说我把秦长剑推向敌人的阵营吗?他本身就是我们革命工作上的对立者,就是我们的敌人,我还怎么推?”
“曲处长!秦长剑不是敌人,是需要我们努力去团结的同志。”
“错!他思想顽固,拒不入社,就是敌人。”
“不对!他支持建设、行动积极,只是方式方法错误,是还没融入集体的同志。”
“是敌人。”
“是同志!”
“是……”
咚咚几声敲门响,打断了曹安堂和曲志刚的争吵,两人携着满心怒火看过去。等看清门前站着的人是谁,又是齐刷刷怒火消失,惊愕地瞪大眼睛。
“齐秘书,你怎么来了?”
曲志刚招呼一声,急忙起身迎上前。旁边曹安堂艰难咽口唾沫,目光越过齐秘书看向后面。
县秘书齐成轻咳两声:“别看了,就我一个人来的。”
齐成说着话走进屋内往办公桌后面一坐,看看曲志刚又看看曹安堂,表情严肃。
“你们生产处可以啊,处长和主任天天吵架,谁也不理谁,还能把生产工作搞得风生水起。于书记专门派我来,问问你们有什么工作诀窍,看看是不是可以把吵着架还能干好工作的经验在全县推广一下。来,说说吧,你们的诀窍是什么,经验又是什么。”
齐秘书一番话,弄得曲志刚和曹安堂如同犯错的小学生一样,并排站着,一时语塞。
生产处两个领头人意见相左的事,早几天前就有人汇报给于庆年了。
工作同志之间有意见分歧,那是正常的。
但是长时间不来往,搞得好像小两口吵架似的谁也不搭理谁,这就不正常。
如果回避问题就能解决问题,那这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要说话好了。
所以于庆年专门派齐成来这边了解了解情况,谁知那么巧的,又看见两人吵架的情景。
齐成对于生产处的事情没有过多的个人感**彩,他来这主要是了解情况,尽量调和曲志刚和曹安堂之间的矛盾。
但是对面两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齐秘书来这,那是代表于书记来的,既然于书记要管管这件事了,那不是有什么想法或者怨言的,赶紧说出来。
“齐秘书,情况就是这样。针对秦刘村秦家砖瓦匠拒不入社的问题上,我和曹主任的处理方法完全不同。我没要求他听我的,但是他非说我的方法不对,还要阻挠我。您给评评理,我们到底谁对谁错。”
这话弄得齐成也有些难办,不由得皱眉看向曹安堂。
曹安堂腰板一挺,震声道:“齐秘书,就算去了于书记那,我也是这么坚持。”
“胡闹!于书记天天那么忙,哪有时间听你们吵来吵去的。这是生产处的工作问题,如果这还要于书记出面才能解决,那还要你们干什么?归根结底,还是秦家砖瓦匠能不能入社的问题,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人了,他们要走,我也给拦下来了。你们两个就说,能不能让他们参加互助合作。能的话,是今天就能解决了,还是需要更长时间?需要多久才行?”
齐成这也有备而来了。
直接把事件当中的几个关键人物聚在一起,当面锣对面鼓的,现在就说出来个解决办法。
“秦长剑同志,你进来!”
齐秘书一句高声呼喊,秦长剑回了屋里。
屋门敞开着,外面数不清人的驻足围观。
齐成拿出纸和笔放在桌上,头也不抬道:“都说说吧,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只做记录,一个个的都想清楚再说。”
话是没错,让在场三个关键人物想清楚了再开口。
可这都折腾那么长时间了,谁心里怎么想的能没个数吗。
三人各有各的坚持,如果都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也不会闹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曹安堂主动向前一步,第一个开口。
“我提议,秦刘村老秦家人集体搬迁到梁堤头镇,在原梁堤头镇果叶砖窑厂进行生产,集体劳动接受生产处的指挥,变通方式入社,完成改造。只要秦长剑同志同意,立刻着手执行。”
话音落下,那边曲志刚紧随其后开口。
“我的意见,秦刘村所有砖瓦匠首先确定入社,然后接受改造教育,摒弃顽固保守思想,最后开展生产。可以暂时特殊待遇,但不能一直特殊对待,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逐步的加入到社会主义大生产集体中来。入社即参与供销,不入社永远不享受统购代销政策待遇。时间限制一个月,一个月后还不入社,生产处不承认他们小手工业从业者身份,不纳入互助合作范围内。从今往后,不再有秦家砖瓦!”
随着两人的话语,齐秘书的笔尖在纸上飞速划动,写到最后,不由自主抬头看向曲志刚。
这样的决定,无异于是将秦家砖瓦匠彻底剔除在全县小手工业者集体之外。
有些冒险了吧?
齐秘书本能感觉曲志刚的这种决定不妥当,但也非常明白曹安堂的提议实现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不敢也不能私自发表意见,唯有随着屋内屋外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秦长剑的身上。
满面沧桑的汉子站在屋当面中央,忽然笑了。
“都说劳动人民翻身当家作主,我们老秦家那么多砖瓦匠,到头来还不能做了自己的主吗?”
齐秘书脸色难看,急忙回应:“秦长剑同志,没有人不让你们当家作主,你别误会。”
“误会?都在这听着看着呢,领导你告诉我,我哪里误会了?”
说着话,秦长剑抬手一指曹安堂。
“这个曹主任跟我讲道理,我也跟他讲道理。他的道理就是对的,我的道理就是无理取闹了?让我们去果生和叶眉原来的厂子干活,他怎么想的?我闺女埋在那了啊,就是让他兄弟给一把火埋在那的,连根手指头都找不回来。我现在要听他的,跑那去开开心心搞集体生产?我把他闺女埋那里,让他去给我烧几块砖出来看看!”
这番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了。
齐秘书使劲拍拍桌子。
“秦长剑,注意你说的话!”
“我不注意,我凭什么注意,我们老秦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子人这都快饿死了,我他娘的还在乎说什么话!”
秦长剑转手一指曲志刚。
“就是他,这个曲处长,口口声声的说让我们入社。带走了老刘家所有人,断了我们所有的活路。当我傻啊,当我看不出来的吗?这是拿我们的命逼着我们低头呢。我今天也把话放这了,老秦家人一辈子烧砖,靠的就是祖宗传下来的手艺。祖宗定下规矩,技不外传,哪怕是逼死了我们所有人,谁也别想知道一丁点老秦家烧砖瓦的窍门。这社,我不入!你们也别以为这样就能饿死我们。不信,你们看着!”
秦长剑说着话,转身向外走,使劲伸手分开门外堵着的众人。
曹安堂和曲志刚面面相觑,齐成也有些惊慌的起身,快步走去门口。
无数目光聚集的焦点处,就看见秦长剑在院子里转了半圈,随手捡起来一块普普通通的砖头。
手举板砖,怒视回来。
所有人都慌了。
曲志刚高声呐喊:“秦长剑,你想干什么?”
“我让你们看看!让你们好好瞧瞧!从古到今,听说过饿死种田的,就从来没听说过饿死有手艺的。老祖宗几百年上千年给我们传下来的吃饭手艺,只要我们还会,我们就饿不死!”
话音落下,秦长剑低头看向手中那块普通砖头,猛然怒吼一声。
“嗨!”
啪的一下,板砖直接拍在他自己的脑门上,瞬间碎成几瓣。
所有人都傻眼了。
只有秦长剑低垂的头颅慢慢抬起,腥红的双眼直视前方,随手扔掉半截砖头,抬胳膊抹去脑门上的残渣。
“我秦长剑三岁开始板砖,五岁第一次进砖窑,八岁动手烧出来这辈子第一块砖,让我爹亲手把那块砖拍碎在我的脑门上,说我要是不好好学手艺,那就拿个破碗滚出家门去要饭。就因为我们老秦家的秦家砖瓦,不能因为我们这些后辈不学无术落了名声。”
整个供销社完全变成了秦长剑一个人的舞台,无数目光随着他一起转动,所有人都是支棱着耳朵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今天秦刘村老秦家人拉来的转瓦就在附近,秦长剑快步走过去,随便拿起来一块握在手上。
“这就是我们老秦家的东西。让我们参加集体生产,还让我们把自家的手艺给别人看。让他们看了学了之后,就烧出来那种破玩意儿的吗?我秦长剑丢不起这个人,我们老秦家所有人都丢不起这个脸,我们秦家老祖宗就更不能到了我这里蒙羞。问我为啥不入社,我今天就给你们看看是为什么!”
一番话掷地有声,话音落下的同时,秦长剑咬牙发狠,脖子上青筋暴起,似乎是使出来全身的力气,猛然大吼。
“嗨!”
嘭的一声闷响。
又是拿板砖拍脑门的动作。
这一下就像是拍在了所有人的头顶上,只让人头脑发懵。
整个供销社长久的寂静,只有无数惊愕目光之下的秦长剑,整个人原地晃了三晃,腾腾后退两步,伸手扶住后面的墙壁。
完完整整的一块秦家砖,顺着他松开的手掉落在地。
等他再抬头,满头满脸的鲜血让其整个人好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形象恐怖。
“秦刘村老秦家,不入社!这辈子,都不可能入社!走!”
秦长剑一声招呼,立刻就有今天一起来的老秦家人跑上前想要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固执的汉子迈着虚浮的步伐,走到一辆板车前,捞起来拉车的绳套绑在腰肩上。
咔啦啦,板车车轮轧在路面上发出响动。
老秦家人全数离开,只留下供销社内外无数惊愕万分的面孔。
第九十六章 一九五五(错)
“曲处长,曹主任,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会如实汇报给于书记。你们,唉!我劝你们最好是能尽快处理好秦刘村的问题。”
齐成收拾东西走了。
秦长剑刚刚在这的一番作为,给齐秘书心里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生产处能把那么一个老实人逼得在这拿板砖拍脑门,只求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这工作做的,怎么可能会让于书记满意。
整个供销社也随着齐秘书的离开,恢复了正常工作节奏。
但是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里还回荡着秦长剑最后带着满头鲜血离开的场景。
尤其是在这的老刘家人,那毕竟是在秦刘村和老秦家人共同生活了世世代代,现如今他们来了县城里有了新生活,而老秦家人却是生活没有了着落,想想就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
后院办公室内长久的沉默,最后还是曹安堂主动开口道:“曲处长,我看,还是暂时先去把秦刘村的秦家砖收购过来吧,不管怎样也不能让秦刘村那么多砖瓦匠饿肚子吧。”
试探性的一个提议,只换来曲志刚拧着眉头的注视。
“曹安堂同志,我问你,你读过《资本论》没有?”
曹安堂有些懵,不明白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但还是点头道:“读过一些,生产处办公室里有于书记送的整套《资本论》。”
“好,你既然读过,那我问你,你理解的,是先有生产还是先有销售?”
“当然是先有生产啊。”
“你也知道是先有生产啊。既然知道还提那种错误意见干什么?秦刘村没有参与集体生产,为什么要先让他们参与统购代销?就因为他们在这里拿板砖拍脑袋瓜子吗?要是这样就能搞特殊,那人人都搞特殊,我们还怎么工作!”
曲志刚的倔脾气上来了,转身迈步走出办公室。
去到供销社大院里,面对所有人震声说道:“供销社全体给我听着,那个秦长剑不是说一辈子都不入社吗。那我在这也说一句,他一辈子不入社,县里的供销社就一辈子不收他们一砖一瓦!除非我这个生产处长不干了,只要我还在,特殊待遇就不能在他们秦家砖上开了先河!”
这话一出,院里所有原秦刘村老刘家人呼啦啦一下围了上来。
“曲处长,你不能这样啊。”
“曲处长,那秦长剑是脑子轴了些,可人没坏心眼,你不能把人往死里整吧。”
“他秦长剑得罪了你,你这不是连带着把老秦家人都给一起祸祸了?”
整个供销社乱作一团。
指责声、求情声,还有曲志刚怒吼着坚持决定的声音掺杂在一起。
混乱当中,曹安堂一个人默默地走出了供销社。
这事,理不清头绪了。
事情都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曲志刚还坚持他的想法,那是劝多少次也没用。
有那个继续在这掰扯的时间,还不如去想想怎么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要是能找到秦叶眉就好了啊。”
曹安堂忍不住一声叹息,说的恰恰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只要能把失踪的刘果生和秦叶眉找回来,让秦长剑父女团聚,那么他们自然就没了对果叶砖窑厂的心理芥蒂,搬迁到那边开展生产也就水到渠成。
关键是,好几年过去都找不到的人,怎么就能那么容易让他找到。
闷头向前走,冷不丁的,一声呼喊传进耳中。
“安堂叔。”
“嗯?小乙啊。”
曹安堂抬头看见养安堂的钱小乙,抛开心中的烦恼,咧嘴笑笑:“小乙,你这是去哪了?”
“师傅让我给人送药去啦。安堂叔,你这是去哪?”
“我准备回家呢。那正好,去养安堂一趟,再给你婶婶拿些保胎药。”
“哎?这么快就吃完了吗?上次拿的是两个月的量,师父说能吃到生的。安堂叔,那东西虽好,可不能吃太多啊。”
“行啦,小乙小神医,我心里有数。不光你婶婶一个人吃的,走吧。”
曹安堂挥挥手,随钱小乙一起往养安堂走。
好几天前的时候,付粟锦就告诉他,吴老先生给配的保胎药吃完了,可他一直忙于工作,忘了去拿药。
今天正好碰见钱小乙,那必须顺路拿回去。
工作有困难也好,和别人有矛盾也罢,不能因为那些事,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到了养安堂,钱小乙手脚麻利的去抓药。
曹安堂闲着也是闲着,迈步往后院走,去和吴老先生打个招呼。
一路往前走,遇见相熟的人互相问个好,这快到吴老住的那间禅房时,做饭的王婶把他给拦住了。
“安堂兄弟,你来了那可找到主了。我问问,之前那个翠香是咋回事啊,咋还让人给开着车拉走了?”
“翠香?”
曹安堂拍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苟大友那个原配的媳妇儿前几个月可是一直住在养安堂这的。
前些日子让人开车送回聊城去,这边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的。
具体是怎么回事,曹安堂也不好细说,只能委婉表达一下那位翠香嫂子遇上负心汉了。
王婶跺跺脚,满脸的同情。
“那翠香妹子命苦啊,那么好的人,咋就遇不见好人类。唉,安堂兄弟你也去和吴老说说吧。这几个月那翠香妹子跟着俺一起做饭,弄得那聊城沙镇呱嗒可是真的好吃。吴老都吃中了,现在人走了,见天念叨着呢。”
王婶指指禅房那边。
曹安堂笑着点点头,继续往那边走。
这人一旦年纪大了,对于吃的东西总会有些挑拣,要是觉得一样东西好吃,那必须是天天都得吃到心情才能好。
吴老这几个月被那翠香养的胃口刁钻了点,冷不丁的,那人一走,老先生这边整天就跟缺了点啥似的,浑身不自在。
天天问旁人,翠香啥时候能回来做饭。
直到今天曹安堂来了,稍稍解释,也算是断了老先生的念想了。
“唉!安堂同志啊,这世上的事咋就那么多说不清楚的类。我老头子一辈子治病救人,总觉得自己有点本事,可还是不如老天爷,治不了那心里有病的啊。”
“嘿,吴老您别这么丧气。真要是想吃那个沙镇呱嗒,回头有时间了,我托人从聊城那边给您捎带点来。”
“不用啦。捎带的哪比得上现做的好吃。”
吴老挥挥手,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曹安堂站在一旁等了小会儿,见老人也没其他的事了,默默后退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再一扭头,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小禅房门边的砖墙上。
以前还没怎么注意,这会儿倒是一眼定位在几块零散的砖头上,清晰可见上面浅浅的叶子痕迹。
整个养安堂都是他出钱帮忙修缮的,当年修缮的时候用的也是果叶砖窑厂的砖瓦。
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会有今天的事情,更不可能注意到砖瓦上有什么痕迹。
又是下意识伸手摸在砖头印记上面,感觉老旧房屋外墙上零零散散多出来的几块新砖就像是衣服上的补丁。
默默收回手,往后退一步,恰好踩在什么东西上。
低头一看,是块没用上的新砖,被人扔在地上,当垫脚的用了。
同样是果叶砖窑厂的砖,不过曹安堂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今天秦长剑在供销所做的一切,忍不住在想,果叶砖窑厂的砖和那正统的秦家砖到底哪个硬呢?
他跟魔怔了似的,弯腰捡起来地上的砖头,手指头弹一弹感觉有些疼。试着伸手掰两下,不禁哑然失笑,他又没练过曹州正统的外家功夫,哪能徒手劈砖。
话虽如此,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将砖头横面放在眼前,咬咬牙,冲着自己脑门……
“哎!安堂叔,你干啥啊?”
抓好药找过来的钱小乙,看见曹安堂准备拿砖拍脑门,惊得大喊一声。
曹安堂的动作半截止住,满脸表情变得无比尴尬。
“安堂叔,你咋了?你有啥想不开的啊?”
“不是,我没想不开,我就是想试试这块转头硬不硬。”
曹安堂一句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
钱小乙等大眼睛看着他,就跟看怪物一样。
“安堂叔,要不,我给你抓点安神的药?”
“去去去,我吃什么药啊。我真就是想试试砖头硬不硬。”
“呵,呵呵。”
钱小乙抽动嘴角笑了笑:“安堂叔,那您甭试了,这砖头硬着呢。您看着院子里铺的了吗,全都是过了年刚换的这种新砖。王大叔有回在院里劈柴,一下子劈歪了,劈到地上。这砖头就留下个缝,根本没断开。斧子都劈不开的,您拿脑袋试……呵,呵呵。”
钱小乙继续抽动嘴角。
曹安堂尴尬地摸摸鼻尖,目光也随着小乙手指的方向看了眼。
确实,铺地面的板砖中间有条裂缝,但也看得出来并没有完全断开。
就凭这点,也能证明果叶砖窑厂的砖比正统的秦家砖差不太多啊。
也是,怎么着刘果生和秦叶眉都是从秦刘村出来的,哪怕没学到精髓,学个……等等!
曹安堂脑海中灵光一闪,猛然间意识到某些不对劲的地方。
迈步去到那块裂缝的砖钱,使劲抠了两下砖边,擦掉泥土,浅浅的叶子印记跃然入目。
他猛然回头看向钱小乙。
“小乙,你刚才说这地面是什么时候铺的?”
“过了年啊。”
“过得哪一年?”
“就今年啊。”
“不对!这不对!”
曹安堂的心情刹那间翻江倒海。
养安堂有果叶砖窑厂的砖不足为奇,当初修缮的时候用过。可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能用的早就都用了。何来今年过年之后,还有这么多转头用来铺院子里的地面。
“安堂叔,什么不对啊?就是今年过年啊,我还动手帮忙了呢。”
钱小乙满心疑惑。
而曹安堂的心思变化更多,猛然起身一步飞冲回来。
“小乙,你告诉我,这些新砖都是哪来的?”
“拉回来的啊。”
“谁拉回来的,从哪拉回来的?”
“是西边院里的刘大哥刘大嫂……哎!”
“带我去找他们!”
曹安堂拽着钱小乙直奔养安堂西边院。
养安堂很大的,当初曹安堂给出钱修缮的时候,地方就不小了,后来吴老先生治病救人,也就越来越多人为了表示感谢,出资帮忙扩建。
地方越来越大,容纳的人也越来越多,什么样的都有。当初翠香一个外地人来这里,也是因为养安堂包容所有人,才能在这住下。
曹安堂多年没有在这长时间逗留过,只认得最初那些熟人,看到陌生面孔都是一闪而过。
他不知道这里会有谁。
但是刚才钱小乙那“刘大哥刘大嫂”的称呼,让他产生了一种猜想。
他要找的人很有可能近在眼前。
试想一下,养安堂铺院子的砖是果叶砖窑厂的砖,还是今年过了年刚铺上的。可果叶砖窑厂三年前就关门了,除了梁堤头镇的人,还有谁会知道那里有砖,又能拉来那么多。
除了那两个人,曹安堂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除了养安堂能收留那两个人,曹安堂同样想不出他们还能去其他什么地方。
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曹安堂现在就只想确认一点,他们到底是不是……
“刘果生!秦叶眉!”
冲进西边院的那一刻,他扯着嗓子喊出这两个名字,引来西边院不少人惊愕抬头。
数不清的陌生面孔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他分不清谁是谁,唯有使劲一扯钱小乙。
“小乙,他们在哪?”
钱小乙有些发傻,面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安堂叔,这孩子满心里惊慌无助,本能抬手指向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
曹安堂二话不说,大踏步朝那边走。
钱小乙眼睁睁看着他都走到门口了,才忽然间想起来什么,大声呼喊:“安堂叔,别……”
一切都晚了。
钱小乙的话都没说完,曹安堂已然伸手推开了那间房的房门。
嘭的一声,房门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再被曹安堂伸手挡住。
完全封闭的一间小屋子,连个透风的缝隙都没有的小屋子,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洞开房门照进去的光亮给了阴暗的房间些许光明。
屋内一男一女并排坐在简易的木板床边上,突然而来的光亮,使得他们下意识抬手遮挡住脸。
曹安堂此刻的心情好似翻江倒海那般,双眼直勾勾盯着屋内的两人,期待着能在对方二人放下手臂之后,从他们的模样上找出他们就是刘果生和秦叶眉的证据。
然而真等屋内的两人适应光线之后,缓缓放下手,曹安堂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
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
直到屋内两人当中那个穿着好似男人的人站起身,朝他这边走了两步,更加清晰的将面容展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
曹安堂倒吸一口凉气,腾腾腾后退好几步,退出了门,退回到院里,直退到追上来的钱小乙使劲把他扶住。
“安堂叔,你没事吧。没吓着你吧。”
为什么要问吓没吓到?
那是因为这间屋里的两人,满脸烧伤留下的疮疤,根本没有任何正常人的模样,除了能从衣着上去辨别男女,再无其他。
幸亏是在白天,是在无数人聚居的养安堂。
若是换作夜里,换个无人荒僻的地方,哪怕是见识过无数死伤的曹安堂都要被这两人的尊容吓得手足无措。
不对,事实是,刚才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手足无措了。
但等恢复正常思考能力之后,他就轻轻一推身旁的钱小乙,再度往前迈步。
压着所有的心悸,直视对面的男人。
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问道:“你是刘果生?”
对面的人毫无表情,也不可能有表情,甚至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都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微微张嘴,用无比沙哑刺耳的声音,轻声回应。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话音落下,嘭的声房门关闭,再次隔绝外界一切目光。
第九十七章 一九五五(合)
那肯定是刘果生。
那间黑暗小屋里住着的一对男女,绝对绝对就是果叶砖窑厂的老板小夫妻。
曹安堂早该想到的。
火场里逃生出来的人,哪能完好无损不受伤的。受了严重烧伤,无论去任何地方都会引发不小的震动。他们不想去医院,不想被人发现,那就只有在养安堂这边才能得到安安静静的救治,也只能是在吴老先生这里能够保住性命。
之后更是无需多猜,因为只有住在养安堂才不会被任何人关注,也不会有任何人去在意他们的过往。
想当初镇反的时候,曹安堂都想着借助这里的群众力量去寻找反革命分子的踪迹。怎么这些年过去了,又是要找人的时候,却始终没想过来这里寻找线索呢。
当然,现在知道了真相也不算晚。
但是,这样的真相,难道就是他想要的吗?
自从知道果叶砖窑厂的问题之后,他就心心念念着想要找到刘果生和秦叶眉,但就是没去仔细思考思考,那小两口在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之后有可能变成什么样子。
今天他算是看到了,他也明白了。
刘果生和秦叶眉之所以这么长时间偷偷摸摸,不是因为他们心里有鬼,是他们怕被人当成鬼,怕把别人给吓到了。
……
“安堂叔,那刘大哥刘大嫂来了好几年了。刚来的时候是直接昏倒在门口的,是师父让人把他们抬回来,治了整整半年。命是都保住了,可那模样就成了那样。他们只说自己姓刘,师父也是从来不去问来这的人都是什么来历。他们愿意留下,那就给了他们一间房子住着。那间房原来是有窗户的,可刘大哥刘大嫂怕吓到别人,自己把窗户给封住了。白天他们从来不出门,就是晚上别人都睡下的时候出来透透气。有时候,他们一出去一晚上,我们也没问过。偶尔说起来院里哪里需要砖瓦补补房子修修地面了,他们就能弄回来砖瓦,蒙着脸闷头干活。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也不和别人说话,可俺们都知道,他们是好人。”
钱小乙断断续续的诉说,让曹安堂脑海中两个受尽冤屈从不说出口的老实青年夫妇的形象,变得越发清晰。
这形象越是清晰,他的心情也越是压抑。
钱小乙看他的脸色不好,也跟着紧张起来。
“安堂叔,你是不是认识他们?你刚才那么着急的样子,别不是他们以前犯过啥事,你来抓他们的吧?不能啊。安堂叔,刘大哥刘大嫂他们真是好人,你别抓他们。”
小乙着急的话语,让曹安堂再也绷不住了。
抬手摸摸那孩子的脑袋瓜,嘴角牵动尽量露出来个微笑。
“放心吧。他们就是好人。我不是来抓他们的,我是来……”
曹安堂说到这微微一顿,抬头看了看那个密不透风的小屋,心中绷着的一根弦,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断了。
“我就是来看看,看过了,认错人了。我,走了。”
说完,伸手拿起钱小乙早就装好的药包,转身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
钱小乙愣愣地看着曹安堂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好长时间都有些回不过味来,想不通安堂叔到底要做什么。
但既然人都走了,那就算了吧。
这半大孩子像个大人似的摇头叹息,低着头往回走。
可刚进门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咔哒一声响,下意识回头看过去,整个人直接傻在了原地。
曹安堂去而复返,放下自行车,大踏步就往里面走,谁都不看的,直奔后边的西院,带动着不少人慌里慌张追随他的脚步。
到了西院,还是那间密不透风的小屋。
曹安堂直接门前站定,做了两次深呼吸,抬手轻轻敲动房门。
“我是曹安堂!”
房间内没有任何回应,他定定心神,再度开口。
“我是县里生产处的主任曹安堂,我家是梁堤头镇祝口村的,三年前养安堂重修就是我去果叶砖窑厂拉的砖。”
“刘长河被抓了,我领着人去抓的。三年前果叶砖窑厂大火的事,刘长河交代了,就是他找人放的火。可他没想过要害谁。”
“那年放火的人跑了,到现在还没抓住。那人叫曹安栓,是我堂叔家的兄弟,也就是我兄弟放火烧的果叶砖窑厂。”
“秦刘村变了,老刘家所有人都搬到县里来住了,全都在县里的供销社工作。”
“秦刘村现在就剩老秦家的人了。县里搞互助合作,秦长剑死活不同意参加集体生产,老秦家人现在一块砖瓦都卖不出去,生活都没着落了。”
“我想帮老秦家的人,我想把果叶砖窑厂重新修好,给老秦家人当集体生产用的地方。秦长剑就因为他闺女在那出的事,死活不同意。”
……
曹安堂站在小屋门口,隔着房门冲里面不断诉说。
他也不管屋里的人有没有在听,能不能听见,就是把他想说的话一股脑全都说出来。
整个西边院里所有人都围聚过来,看着他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完全不明白是个什么情况。
等最终,曹安堂再也无话可说的时候,整个西院安静得出奇。
那间处于焦点处的密不透风小屋里也是安静的出奇,没有一丁点回应传出来。
曹安堂就那么等着,等了好久好久。
他以为他说了这么多,足以引动起来刘果生和秦叶眉的情绪。
悲伤也好、愤怒也罢,哪怕只是单纯对家里情况的好奇,总能有点东西触动屋里的人吧。
可惜,什么都没有。
曹安堂不甘心,他为屋里的这对小两口不甘心。
不管他们变成什么样子,都不能就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永远生活下去,就此了却一生。
或许,他的想法有些自私。
或许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揭开屋里两人的伤疤,再次去伤害他们已经平复下去的心。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还要做的更彻底!
如果有机会让两个好人从最黑暗的地方走出来,走在光明里,拥有更精彩的人生,哪怕只是一丝机会,他也要去努力尝试。
他不想看着刘果生和秦叶眉一辈子就待在这么个小屋子里,一辈子都是“失踪人口”。
这就是他明明走了又疯狂赶回来的原因!
“三年前,梁堤头镇小学筹建,从果叶砖窑厂购买砖瓦,预先支付两万块砖瓦的钱。到三天前,梁堤头镇小学所用砖瓦以及仓库存着的砖瓦总计约一万九千块。明天,我就要主持果叶砖窑厂的重建工作,重建之后不会再允许任何人跑去那里私自烧制砖瓦。也就是说,过了今晚,当年欠下的债,永远都别想还清!”
这番话一出,静谧的气氛当中,屋里传出的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那是何等的清晰。
曹安堂笑了。
在这里说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点他最想要的结果。
“我走了。从今往后也绝对不会再来这里找你们。”
说完,他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离开养安堂。
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自行车车轮转动,沿着县城大路疯狂前行,一个拐弯直接进入县派出所。
“周栋同志,麻烦你安排人行动,今晚在果叶砖窑厂抓刘果生和秦叶眉!”
见到那位周队长的时候,曹安堂开口第一句话,就把周栋惊得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
“安堂同志你先缓缓着,怎么个情况?你有那两人的消息了?”
“有了。不光是有消息了,我还亲眼见到他们了。”
曹安堂把他在养安堂所见和所做的一切讲述给周栋,弄得这位派出所刑侦队长都长久的心情不能平静。
“安堂同志,这个消息太重要了。你做的非常对,找到了刘果生和秦叶眉,我们就能从他们那里得到线索去追查曹安栓的去向。”
“呃……”
曹安堂有些发懵。
两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工作性质也不一样。
他想的是找到了刘果生和秦叶眉,就能解决到秦刘村的生产问题。而周栋想的是通过受害者提供的线索,去追捕逃跑的通缉犯。
不管怎么说,找到这两人就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只要他们今晚还去果叶砖窑厂,那么无论他们说什么都遮掩不住自己的真实身份。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是怎么做这份工作才能最大限度减小刘果生和秦叶眉的抗拒心理。
两人拉着一群刑侦队的同志,开会商讨今晚的行动。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一心想要“还债”的刘果生和秦叶眉两口子,在听曹安堂说“过了今晚再没机会将欠下镇小学的砖瓦补齐”之后,一定会趁天黑赶去果叶砖窑厂,连夜烧制最后一批砖瓦。到时候曹安堂和周栋只需带着人包围过去,抓个正着,让他们再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是到那时候,只需要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谈一谈,总能有办法解开那两口子的心结,让他们过上全新的生活。
曹安堂和周栋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想象中的情况又怎么可能和现实一模一样。
他们谋划好了一切,就是谋划不到,一场酝酿许久的“意外”,将在今晚到来。
微风吹过,卷动起来夏日午后的燥热,吹向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县中心小南湖的石板桥上,数不清的蜻蜓压低了脑袋飞过来,冲进湖边的芦苇丛。湖水里游动的青蛙蹬踏着后腿游到岸边,蹦跳进草丛里,一只、两只,到最后数量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县小学放学的孩子成群结队走出校园,学校的老师擦着额头不停冒出来的汗水,招呼大家不要拥挤。几个孩子蹲在路边,拿着小树枝条,挑动地面砖缝里钻出来的蚯蚓,时不时还有惊喜的呼喊说那边还有。
热浪滚滚,冲进县政府大院小楼里。
通讯处办公室内,值班的办事员一手撑着脑袋,无聊地打着哈欠。
突然!
叮铃铃电话机发出的疾响,惊得办事员猛然起身,瞪着大眼愣怔两秒,就是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接起来电话。
“你好,这里是曹县县政府通讯处。”
一句简单的报告之后,通讯办事员拿着话筒仔细倾听,脸上的表情急速变化,都不等那边的人把话说完,就使劲摇晃手示意旁边的同事。
“快,有加急电报,省里发来的加急电报!”
另一人急忙冲去电台旁边,咔哒哒好一阵点动之后,两人看着电台传递来的文件消息,脸上全都是震惊的表情。
“快,快去报告于书记!”
通讯员冲出去,一路冲向于庆年办公室,奔跑途中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都顾不上说一句抱歉的话。
几分钟后。
县政府小楼楼顶之上,水缸那么大的铁皮大喇叭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响。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大暴雨要来啦,大暴雨要来啦!所有县工作人员立刻到县政府集合,立刻集合!所有群众请尽快回家,做好防洪防灾准备,尽快回家,做好防洪防灾准备!”
“紧急通知……”
县通讯员紧迫的声音传递出来,县城各处经历了短暂的平静之后,随即进入到忙乱的状态。
摆摊的收摊,沿街店铺关门,学校立刻放学,所有学生回家。
时间不长,十几辆运送沙袋的军绿色卡车从县城外开来。
县派出所全体集合奔赴县政府。
曹安堂跟随在县派出所的队伍当中,路过供销社的时候再与生产处的曲志刚等人汇合。
等来到县政府大院的时候,这里已经人满为患,县委于庆年书记直接站在楼顶上,拿着高音喇叭大声呼喊。
“各位同志,二十分钟前接到省里通知,一场暴雨即将覆盖整个菏泽地区。这是百年难遇的特大暴雨。青岛方面最先受灾,济南方面黄河水位已经达到最高警戒状态。另外,山西方面消息,黄淮两河中游地区连日降水已经造成洪水泛滥,无法测量的巨大洪峰即将涌向我们这里。我们这里属于淮河流域,县内所有河流全部属于淮河支流,必定会受到影响。东边有台风,西边有洪水,同志们,这是我们遇到的最艰难的一次情况……”
话说到这微微一顿。
所有人都看着楼顶上,齐秘书急匆匆跑到于庆年身边低语几句。
“同志们,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聊城方面已经受灾,菏泽地区也开始了降雨,最多两个小时,我们这就是暴风雨的中心点。所有部门主要负责人以及所有县区内办事员,全体上车前往西南高地加固防洪堤坝。所有部门村镇负责人立刻去往所辖乡镇传递消息,务必让县辖区每一个村子都做好防灾准备。快,都行动起来!”
话音落下,于庆年扭头就走,消失在楼顶,应该是往下赶了。
楼下众人对视一眼,各部门主要负责人立刻安排工作,曲志刚伸手拉住曹安堂。
“安堂同志,你和李玉同志一起,去各乡镇发通知。之前我们说过的,不少村子房舍年久失修,肯定经不住暴雨袭击,让群众尽快寻找避灾点。生产处其他人,跟我走!”
曲志刚带着人朝县里车队方向赶。
曹安堂和生产处另一位主任李玉凑在一起,再和其他部门的分管乡镇负责人一商量,最快速度分配好需要通知的乡镇单位。
时间紧迫,县政府所有人都放下了之前的工作,全都为防灾做准备。
曹安堂这边刚骑上自行车要走,就听身后有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猛一回头,就看到周栋急匆匆赶过来。
“安堂同志,你是不是要去庄寨镇?”
“是。”
“秦刘村!一定要去秦刘村下通知。他们那边的情况最危险,我早就说过一旦有暴雨洪水,他们那挖空黏土的地下出现坍塌,整个村子都要毁了的。”
“好。我一定通知到!”
曹安堂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与他一样的十几个不同部门的主任,也是分散出去,全都扮演起了通讯员的角色。没办法,县里通讯处要全员戒备守在县政府,随时上下传达灾情消息。
炙热的太阳还在烘烤大地,闷热的感觉让人透不过来气。
梁堤头镇镇政府内,牛记成和镇妇联韩继梅坐在办公室里,安静等待着,等待着执行他们觉得今天最重要的任务。
可没等来曹安堂回归,却是等到了县组织处的刘强。
暴雨洪水即将来临的消息,顿时让牛记成忘了其他事情,最快速度召集全镇人员,再次安排人手分散出去,前往各村传递消息。
狂风骤起,原本晴朗的天空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布,阳光黯淡,燥热锐减。
祝口村曹安堂家里。
付粟锦一手扶着腰在院子内来回踱步,焦急等待。
堂屋内,长秀抓着个小包袱坐在板凳上低头不说话,旁边是电母堵在房门前,时不时回头朝外面看一眼。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三个女人的心齐刷刷提了起来,付粟锦不疑有他,快步过去伸手就拉开院门。
“安……猛子?”
看见曹安猛的那一刻,付粟锦傻眼了。
曹安猛则是一脸焦急神色。
“嫂子,你这干啥呢啊。没听见我刚才在村口摇铃铛吗。快点的,收拾收拾家里的值钱东西,赶紧去生产社那边集合。有啥需要拿的,你和我说,我帮你。”
猛子说着话,迈步就要往里走。
付粟锦惊得使劲伸手拦住。
“猛子,出啥事了?”
“呀,县里来人通知了,咱这马上就要有大暴雨,说不定连洪水都有。咱村没几家能撑住的,全都得上生产社那边躲躲。”
曹安猛一番话,让付粟锦有些头脑发懵,不自觉后退一步。
这好端端的,怎么还能有暴雨洪水?
猛子来不及更详细的解释,待会儿他还得带着全村男爷们,跟镇上的人一起去堵一堵地里的水渠。
“嫂子,别愣着啦。赶紧收拾东西吧,其他家的都收拾东西呢。你快点的,需要拿啥我帮……呃?”
说着话闷头往里走的曹安猛愣住了。
回过神来的付粟锦傻眼了。
洞开的堂屋门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的电母和长秀也愣怔在原地。
片刻的沉默之后,就是猛子充满震惊和疑惑话音。
“你们怎么在这里?”
第九十八章 一九五五(末)
“猛子,你说的事我知道了,你先走我,我们待会儿就过去。”
“不是,嫂子,她们?”
“她们是来看我的。女人家的事,你别管。”
付粟锦使劲把曹安猛推出去,嘭的声关上了院门。
曹安猛站在门外好长时间都回不过味来。
这事怎么说的,怎么还能是长秀和电母都在安堂哥家?电母啥时候来的村子,他咋一点都不知道?长秀不是跑了吗,四叔找了那么多天找不到人,怎么出现在安堂哥家里?
数不清的疑问萦绕在曹安猛的脑海中,直到呼啦啦风吹树叶声响,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
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些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嫂子,你快点的。这雨随时都有可能来,你们都赶紧上生产社那边躲着去吧。”
冲着院里大声嘱咐一句,猛子这才转身,继续往下一家走。
院门内,听着曹安猛远去的脚步声,付粟锦好似虚脱了似的长出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颗心提起来,急忙往屋里走。
“典窈窈同志,现在怎么办啊?”
“付老师,你别急。下雨也好,下了雨更容易帮咱们隐蔽。咱在家等着,我想曹安堂和我家那口子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电母表面镇定还使劲去安慰付粟锦,实际上她心里也紧张得不行。
生怕刚才一个隐藏不住,曹安猛再把村里其他人给喊来。
到时候这边俩孕妇随便一个出现意外,她都没办法回去交差啊。
还好有惊无险,那就期盼着曹安堂他们能赶紧回来吧。
只是电母这样的期盼注定要无限延长了。
距离祝口村不知道多远的庄寨镇,曹安堂风风火火冲出镇政府大院,再次骑上自行车。
此时的天,已经完全阴了下来。
后方庄寨镇镇政府里面,方刚召集所有人紧急安排工作。
曹安堂顶着狂风前行,继续朝秦刘村进发。
别的地方都好说,唯独这个秦刘村是片刻都不能耽搁。
县派出所周栋是经验丰富的工作同志,他既然都说秦刘村的情况最糟糕,那就一定是最糟糕。万一去晚了,酿成灾难性后果,那是所有人都无法承担的责任。
风来的方向,往日里热火朝天的秦刘村,今天的气氛就和这天气一样无比阴沉。
村中央祠堂里,老秦家全体男女老少汇聚一堂。
秦家老太爷指点着跪在祠堂中间的秦长剑,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
“长剑,你糊涂啊!”
今天秦长剑带着人拉砖去县里,又把砖原封不动拉回来,全村都看见了。秦长剑在县里供销社所做的一切,也早有人当众讲述出来。
所有人都能明白秦长剑的心情,但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因为自己家的事情连带着老秦家全体都被连累。
烧出来的砖瓦卖不出去,大家吃啥喝啥?
“从现在开始,长剑再也不是老秦家的当家人。长弓,你来当这个当家人,明天一早就去县里找那位曹主任,说咱同意去果生原来的厂子里烧砖。”
秦家老太爷话音刚落。
秦长剑猛然扭头。
“我不同意!太爷,叶眉也是你的重孙女啊,也是咱老秦家的人啊。她就埋在那呢,连个尸首都找不回来,你们就一丁点感觉都没有吗?行,别人我不管,要让我去那烧砖,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的结果就是老秦家所有人都跟着你一块饿死!当初叶眉一个女娃子偷学烧砖,按照祖宗的规矩那就该一辈子关在村里,不准出嫁。是你求着我许了叶眉和果生的亲事,又是你偷偷把叶眉送出村子的。这些我都饶了你了,哪怕是后来果生和叶眉开厂子我都没说过你一句。现在出了这种结果,你还怪我们心狠?我告诉你,老秦家人谁都不欠你的,是你欠我们的,现在也该到还的时候了!你不想去可以,我们都去,就你一个人留在这守祠堂!”
秦家老太爷一番话,完全无视了秦长剑的要求,扭头看向另一边的秦长弓。
“长弓,听我的,明天就去找那个曹主任,说咱老秦家人都听他的。”
秦老太爷的决定或许是最好的决定了,可被点名的秦长弓却是一脸无辜和委屈的模样。
“太爷,您说的轻巧,关键是人家那曹主任还愿不愿意见咱啊。今个儿长剑哥可是把人给得罪狠了。”
秦长弓一句话,弄得在场所有人心情压抑。
恰在这时,天空中咔嚓一声惊雷炸响。
秦老太爷颤颤巍巍走出门去,抬头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都先回去吧。明天我亲自去县里,舍下这张老脸去求人。”
一句话彻底定局。
在场老秦家全体心情沉闷,看了眼跪在祠堂中间的秦长剑,无不是摇头叹息往外走。
涌动的人群逐渐给祠堂里流出来空地,秦老太爷刚想转身回去,却发现众人骤然止住脚步,又退了回来。
“怎么了?”
“太爷,来了!”
“谁来了?”
“那个曹主任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出这么一句,祠堂里的秦长剑都惊愕起身跑到外面。
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处,曹安堂大踏步走进祠堂。
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样的矛盾,也不管现在大家是个什么想法和决定,都比不上组织全村紧急避灾来得重要。
当曹安堂指挥着秦刘村全村人收拾好家当细软,去往庄寨镇暂时避雨的时候,雨终于下起来了。
这场雨绝对是曹县、鲁西南,乃至整个黄淮地区,百年之内有记录的最大的一场雨。
东部沿海的超强台风侵袭和西部内陆地区的副热带高压雨云碰撞,形成了北到河北、南至江苏的一条狭长暴雨受灾区。
在当时那个年代,还没有相当准确的降水量记录。
但是经历过这场雨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是有多么凶险。
从秦刘村到庄寨镇徒步行走的路程当中,沿途各村都有镇上的工作人员带领群众淌过快要没过脚踝的积水走上大路,一起去镇中心。
猛烈的狂风吹倒了不少被大雨浸透的房屋,许多人都是眼睁睁看着自家房子倒塌,哭喊着要跑回去,又被人给强行拖回来。
灾难面前,任何人都显得无比渺小。
秦刘村老秦家全体能做的也只能是心中庆幸,曹安堂的及时传递消息,让他们的人没受到伤害,至于会损失什么,只有等雨停了才能知晓。
天完全黑了下来。
庄寨镇镇政府内外到处都是人。
老弱妇孺全都被安排在能遮风挡雨的房子里,青壮年老爷们们不管是谁,都是扛着沙袋一层层加高大院前后门的拦水隔离带。
当黑暗彻底笼罩大地,耳边能听到的除了风雨声,还有不少人的哭泣声。
曹安堂活动着酸疼的肩膀,累得直接往大院门后的水洼地里一坐,任凭风雨吹打在脸上,实在不想动弹了。
扭头扫视周围,眼中所见其他人也和他的情况差不太多,直到某一刻,看见了秦长剑的身影,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深吸一口气,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周围几个秦刘村的村民看见他走过来,自觉起身。
只有秦长剑低头看也不看,实在不想和曹安堂多说话。
“你要是还想说入社的事,去找秦长弓,他现在是老秦家的当家人,不用和我说了。”
听到这话,曹安堂不由得微微一愣,真心想不到老秦家人还能有主动的安排。
只是,他找过来,也不是单纯为入社的事情。
“秦长剑,我和你说件事,你做好心理准备行不行?”
秦长剑猛的抬头,昏暗中直视曹安堂的目光。
“啥事?”
“是关于刘果生和秦叶眉的事。他们,他们……”
“他们怎么了?”
“他们,还活着。”
咔!
随着曹安堂的话音落下,一道惊雷在天空炸响,骤然而逝的闪电将秦长剑无比扭曲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展现在曹安堂的面前。
惊雷之后的片刻安宁,紧接着就是秦长剑扑向曹安堂,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
“你说啥呢,你再说一遍!”
“秦长剑你冷静。”
“我怎么冷静,我闺女在哪呢,在哪呢啊。快告诉我,告诉我!”
癫狂的中年汉子恨不能去掐住曹安堂,可他扑过去的动作只做到一半就被旁边几个老秦家人给死死摁住了。
还嫌得罪人家曹主任不够吗,真把老秦家人都给害死了才行?
秦长剑使劲挣扎,大喊大叫。
曹安堂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也根本不会在意他刚才要做什么,只是带着一种直来直去的思维想要把真相完整告诉秦长剑。不只是现在人在眼前他才这么做,更是因为之前和周栋商量的时候,感觉今晚的行动只有带上秦长剑,才能……等等!
曹安堂的思路卡壳了。
秦长剑歇斯底里怒吼的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今晚这情况,还怎么展开行动。
下了这么大的雨,到处都在避险,他怎么再回果叶砖窑厂那边抓人,刘果生和秦叶眉还会去那边烧砖吗?
想到这里,他又一次浑身激灵灵打个寒颤。
可能会的,真有可能会!
刘果生和秦叶眉十有**会不顾任何风雨再偷偷跑回去,这种恶劣的天气情况下,他们再跑去处在洼地水渠旁边的砖窑厂,那结果……
“坏了!”
曹安堂惊呼一声,扭头就跑,去到大院门口,顺着高高的拦水隔离带直接往外翻。
他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把庄寨镇这里避雨的所有人都给吓傻了。
“曹主任,你干什么去?”
“曹主任回来啊,外面的水已经很深啦。”
有人呼喊,也有人追过去阻拦,可他们终究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安堂翻出去,彻底消失。
谁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如此恶劣的天气情况下,还要往外跑。
只有曹安堂自己知道是为什么,他现在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要被自己的愚蠢给气疯了。
为什么要去欺骗刘果生和秦叶眉,为什么要刺激那对小两口,让他们再回砖窑厂。
就算是必须这么做,那为什么要选择在今天、在今晚!
三年前,曹安栓一把火没能把那苦命的小两口给烧死。
三年后的今天,曹安堂一句话很有可能会让人直接淹死在暴雨洪水当中。
大路上的积水,最深处已经没过膝盖。
曹安堂淌着水转着圈跑动,淌开水面上漂浮的各种不知名物体,跑到对面路基高处,伸手捞起来之前扔在这的自行车,骑上就走。
后车轮不知道轧到了什么东西,漏气完全憋了下去,发出咯噔噔的响声,可他还是使劲赶着往前骑。
但这种情况下,他就算再快,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赶回去。
不幸中的万幸,刚离开庄寨镇镇委大院没多远,前方两道强光照射过来,一辆吉普车飞速冲向这边。
汽车与自行车一个交错。
曹安堂扯着嗓子大喊:“停车!”
车里同样传出呼喊:“曹安堂!”
声音落下,自行车停止,汽车直接横过来,高高的车轮冲开地面的积水滑动出去好远,又以最快的速度调头回来。
副驾驶车门直接从里面被人打开,开车的雷公探着身子大喊:“快上车!”
曹安堂二话不说,直接钻进车内。
门都来不及关的,发动机轰鸣,吉普车冲开积水向前疾驰。
“曹安堂,我可算找到你了。你说你整什么呢,你忘了今晚还有什么重要事的吗?”
“啥事?”
“长秀啊,送人去镇上啊!”
雷公一句话,让曹安堂的心情犹如雪上加霜、火里浇油。
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就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呢。
要是正常情况下,忘了也就忘了,不差这一会儿。
可今天什么状况,暴雨啊,全县都在紧急避灾,就他家那打补丁的小破屋怎么可能顶得住这么大的风雨。
粟锦她们会怎样?
留在家里就是找死,出门离开就是真相大白。
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快啊,雷公你开快点。”
“我这已经最快了,你别催!你还是赶紧想想待会儿真要遇上不好的情况,怎么处理吧。”
雷公也很无奈。
原定今晚去祝口村接人,结果一场暴雨来得那么不是时候。他本来是在县城防灾指挥部保护于庆年的,等那边情况稍稍稳定,猛然想起来今晚的行动,这才到处询问曹安堂的下落,一路追寻到庄寨镇来。
他不敢一个人去祝口村,他也不敢想象长秀的事情要是败露了,没有曹安堂在,谁还能稳住村里的情况。
最关键的是他媳妇儿电母还在那呢。
真要有个意外,雷公也得恨自己一辈子。
“窈窈你可要撑住啊,我这就来,这就来!”
雷公开着车,嘴里念念叨叨。
电母肯定是听不到他的话,如果能听到,八成会当场回一句:“老娘我快撑不住啦!”
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祝口村村子中央,无尽的黑暗中,女人惊恐的尖叫声时不时传扬出来。
付粟锦和长秀抱头蜷缩在床边角落里,电母搬着小方桌使劲堵住已经被吹没了窗户的墙壁开口。
“付老师,你先别慌呢。你也想想办法啊。这样子怕是撑不住了,万一房子塌了,咱谁都活不了。”
“窈窈同志,我也不知道咋办啊。再等等吧,安堂他们应该快来了。”
“来什么来,要来早就来了。男人就是靠不住的东西!”
电母怒急破口大骂,可还是慢慢俯下身子,后背倚着方桌桌子底慢慢坐了下来。
与此同时,祝口村村头生产社,曹安猛、曹安良、曹安俭三兄弟身披油布衣匆匆从村外赶回来,进了生产社,使劲关好大门,三兄弟累得大口喘着粗气坐在地上。
不少村民从周围几间屋子里跑出来,大声询问:“猛子,外面咋样啦?”
“不行啦,水渠里的水挡不住啦,地里灌满啦,全往村子里面淌呢。大家都待在这别出去。我刚才好像还看见太爷家的老宅子倒了一间。”
猛子一番话弄得所有人心情压抑。
这雨才刚下了没多久,太爷家的老宅子就塌了,试问其他人家还能撑多久。
风雨无情,但是,人有情。
猛子使劲爬站起身,卯足了劲大声喊道:“大家伙别担心。等雨停了,镇上就会来人统计大家的损失,发赈灾款,帮着大家伙盖新房子。丢了啥都不要紧,只要咱人没事就行。都别愁啦,跟我说说各家的人都在这没,还有没有没来的。”
随着这番话,众人稍稍平复,这才开始左右看看各家的人全不全。
平静的气氛中,随着各家主事的喊出来人都全了,曹安猛的心情也越发放松。可突然间,黑蛋那小子猛然挤开人群冲过来。
“猛子叔,付老师呢?付老师没在这啊,安堂叔也没在这。”
“啥?付老师没来?”
曹安猛慌了。
在场的祝口村所有人都慌了。
这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付粟锦啊。
“其他人都在这别动。安良哥、安俭哥赶紧跟我走。”
猛子一声招呼,转身拉开门栓,呼的一声狂风灌进门堂,吹得人不自觉后退。
同样的风,席卷着雨水,吹打进疾驰的汽车内。
开车的雷公下意识扭头,就看见曹安堂直接打开了这门,半个身子探出车外。
“曹安堂,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雷公,拐弯,快拐弯!”
“什么啊,你让我拐哪去啊?”
“去砖窑厂,那边有个砖窑厂,先去那边,那边可能有人给困住了!”
“我……我去你大爷的,我和我媳妇儿上辈子欠了你的!”
雷公气得破口大骂,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去祝口村,可曹安堂一句“有人困住哪”的话,让他根本没办法无视,直接一转方向盘,顺着坑坑洼洼的泥浆路冲向果叶砖窑厂。
车速由快到慢,最终被迫停下来,面对一眼看不到边的黑漆漆积水洼地,雷公艰难咽口唾沫。
“不行,不能往前走了。进去咱就出不来,有人在里面也活不……啊,曹安堂你大爷的,你给我滚回来!”
雷公话都没说完,曹安堂那边已经跳下车,冒着风雨钻进水洼地,片刻间消失在车头灯照耀的尽头。
只有一声低微的呼喊在风雨中隐隐传回来。
“等我!”
第九十九章 一九五五(结)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等待。
任何未知结果的等待,都是对人心灵极其残忍的折磨。
雷公抓着方向盘的双手青筋暴起,心中无数次升起下车追过去看看的念头,又被他强行压制。
风更疾,雨更大。
洼地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已经完全没过了车轮。
当雷公所有的耐心耗尽,一把推开车门就要往下跳的时候。
视野之内,车头灯照耀的尽头,人影绰绰,就像是曙光冲散雷公心头所有的阴霾。
“曹安堂?”
“是我!”
“你他娘的快……我曰你祖宗啊!”
雷公怒骂着直接把配枪掏出来了。
原因无他,就在曹安堂的身旁两侧,两个披头散发完全没有任何人模样的,好似地狱厉鬼一般的人,同样是在奋力淌开洼地积水朝这边靠近。
随着距离拉近,情况越加明朗,任谁在这都不会比雷公表现的更加镇定了,换个胆小的,吓都要吓死了啊。
雷公就想问问曹安堂,你是去救人了,还是去抓妖了?
还好,雷公不是那么容易丧失理智的人,掏枪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极快的速度平定好情绪,随着曹安堂一声呼喊“快过来帮忙啊”,他赶紧收起枪,下车就冲了过去。
四个人手拉在一起,艰难离开洼地,最终共同坐进汽车,关上车门隔绝了所有风雨之后,雷公大口喘着粗气,平定的心再起波澜,忍不住一直扭头往后看。
后座上两人使劲捂着脸,身子往下低,就是不想让他看清。
“雷公,你别怕,他们是烧伤。来不及解释了,先把他们送去镇上。”
一句烧伤,让雷公终于平复。
练过武的人讲究的就是练个心性,哪怕遇上再惊悚的事情都要心无波澜,除非忍不住。
雷公算是忍住了,脚踩离合,挂挡,伸手扭转方向盘。
咔的一声!
车头灯灭掉,黑暗笼罩了一切。
“啥情况?”
“能啥情况,车熄火啦!快下去推车,再泡一会儿,咱哪也去不了。”
雷公推开车门,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扒住门框向前用劲。
曹安堂回头冲着刘果生和秦叶眉嘱咐一句“你俩在车上别动”,随后也是跳下车帮忙往前推。
两个人四只脚在积水里艰难前行。
另一边祝口村,是三个人六条腿淌着水往前冲。
“安堂家的!”
“付老师!”
曹安猛等人发出焦急的呼喊,好不容易到地方,使劲去推曹安堂家的院门却根本推不开。
大门从里面栓住的,曹安猛推不动,只能凑在门板逢上往里瞧。
天空中闪电滑过、惊雷炸响,两声女人尖叫清晰无误传递进外面三人耳中,可把这三兄弟给急坏了。
“猛子,咋回事?安堂家还有旁人吗?”
“有,我之前看见电母和长秀也在这了。先甭管那些,救人再说。两位哥哥帮个忙,我翻墙进去。”
曹安良和曹安俭一左一右压低身子,曹安猛借力直接翻过院墙。
哗啦啦门栓扯掉,三人齐刷刷冲进门。
这下子,屋里三个女人再怎么躲也躲不过去了。
她们也不想躲了,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爱死死爱活活,只要能去个正儿八经牢靠点的房子里就成。
曹安猛三兄弟虽然疑惑电母和长秀为什么在这,可眼前这情景也顾不上询问太多。
“安堂家的,赶紧跟我们走。”
“不行,安良大哥,我腿软,这会儿走不动了。”
付粟锦歪在床边上,轻薄衣衫下面高高隆起的肚子,成了三个大老爷们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地方。
曹安猛心里着急,恶狠狠看向旁边。
“你俩愣着干啥,帮忙扶一下啊。付老师怀着孩子,你俩也怀了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原本是想过来扶一把的电母猛然后挪,整个身子挡住长秀。
气氛变得凝重,直到一阵狂风袭来,掀飞了屋顶上脆弱的瓦片,房顶积存的雨水一股脑泼进屋子里,遇事比较镇定的曹安俭开口打破了沉默。
“猛子,别管她俩,先把安堂家的给背出去。”
“哥,这咋背?”
“反着背啊,我和安良大哥帮你扶着。安堂家的,对不住了,回头要是安堂怪起来,就让他怪我。”
说完这话,曹安俭再也不管什么影响不影响的,伸手过去抓着付粟锦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将其整个人往后一转。
那边曹安良伸手帮忙。
曹安猛转过身,背靠床边半蹲下去,三人合力直接将付粟锦反背起来,安良大哥的油布衣把付粟锦完全盖住,随后齐刷刷迈步就往外面走。
后边电母微微松口气,扯过来一床湿漉漉的被子往长秀身上一扔。
“把自己盖好了,到床边上来。”
电母这副身架子板根本不是虚的,一个人反背着长秀淌水往外走,倒也能跟上前面猛子三人的脚步。
无处流淌的积水在村里狭窄小巷子内来回冲击,但有各家各户的院墙给众人作为支撑,倒也不怕被水冲倒。
可梁堤头镇镇西边的洼地那毫无借力,曹安堂和雷公两个人推车推了半天,总算是感觉汽车有点挪动,却发现根本不是被他们推动的,而是被汹涌的水流冲击着横向里挪动,竟有点朝洼地深处冲过去的架势。
“曹安堂,你使劲啊!”
“我使着呢!”
“你朝哪使劲呢啊,往我这边推,调过头来,你往你那边拉个什么劲!”
“雷公你是不是傻,是我拉的吗,是水给冲过来的,你那边别推了,往外拽啊!”
“不行!让车上那俩人下来帮忙!”
雷公急眼了。
要不是曹安堂瞎折腾,他们现在早就到祝口村了,这下好了,救了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连带着他们也要被困在这。
就这会儿功夫,祝口村那边真要是出事,人都要凉了啊。
心中恼怒,撒手转身就要去拉后车门,喊里面那俩人出来帮忙。
谁知这一撒手一转身,伸出去拉后车门的手猛然扑个空。
再也承受不住水流冲击的小汽车横向里挪移出去,竟是冲击着另一边的曹安堂一起朝深水处迅速挪动。
“曹安堂,快躲开!”
“曹安堂?”
“你大爷的,你给我回句话啊!”
雷公几步前冲扑倒在水里,总算是抓住了车门框,可也让他自己一起被拖拽着前行。
那一刻,雷公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曹安堂也是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被汽车压在水里,本能抓住车门,却意识不到抓得越紧死得越快。
从没有人想到过会出现这样的危机。
但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雷公准备放弃,想要撒手求自保的时候,水面上使劲扑腾的两只脚被人给抓住了。
他不知道这时候抓住他的人是谁,但他很清楚,活命的机会就在这里,双手再也没有任何放松,死命扣住车门板。
后方出现的助力最开始只是稍稍止住他们下沉的速度,随后也被带动前行。但很快,那助力就变得无比强大,甚至都不给雷公一丁点反应时间的,硬生生拽着他、拽动小汽车,也拽动着死死抓着另半边车门的曹安堂,一起从惊险之地回来。
当所有人都瘫在浅水区,大口呼吸的时候,曹安堂终于知道是谁把他救了。
周栋!
县派出所的周栋带着派出所刑侦队全体,在这个关键时刻赶到。
“安堂同志,你莽撞啊!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
要不是周栋在县里情况稍稍稳定之后,也是想起来果叶砖窑厂的事情,预感到刘果生和秦叶眉如果回来这里,必定会遭遇危险,立刻带着刑侦队全体赶过来。然后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全体上阵,抓住雷公的腿,把他们都给拖回来。那么明天,大家都要给曹安堂开追悼会了。
“周队长别说了,刘果生和秦叶眉在车里,交给你们了。再给我们一辆车,我们要去祝口村!”
“你还去祝口村干什么?”
周栋满心疑惑,这都什么情况啊,还要到处乱跑。
可不等曹安堂回话,那边雷公已经钻进县派出所的一辆车,直接启动了汽车。
“我是县保卫处的雷震,暂时借用你们的车。曹安堂,快上来!”
话音未落,曹安堂已经冲了过去。
小汽车一个急转弯,疯狂开走。
这边县派出所全体都懵了。
什么情况啊?
我们的车,也有人抢?
周栋满心说不出的崩溃,但也清醒意识到一定是有很严重的问题。
“郑队副,你开一辆车带着车上那俩人去梁堤头镇待命。其他人跟我走。”
呼啦啦众人行动起来,县派出所剩下几辆车排着队朝那边追去。
曹安堂和雷公这里有惊无险,最后又回归到他们该去的路上。
祝口村那,曹安猛众人折腾了大半天,也总算是平平安安回到了生产社。
当风雨被高高的实木门板挡在外面,付粟锦缓过来了劲,这里焦急等待的所有人也跟着松了口气。
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可不等谁上前去对付粟锦嘘寒问暖,目光越过去,落在另外两人的身上,众多祝口村村民放下去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电母?”
“她咋回来啦?”
“咋回事?别不是徐老财又要回来了吧。”
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早年间电母给众人留下的心理阴影作祟,任谁都是不自觉往后退,唯有一人硬是挤开混乱的人群直接往前冲,绕开付粟锦、躲着电母,一伸手直接抓长秀的胳膊。
“你个丧良心的!这些日子上哪去了!”
四叔曹业生横眉立目、双眼猩红,抓着长秀的胳膊怒声质问。
电母背着长秀走了一路早就累瘫,此刻看见曹业生近在眼前,真的是强撑着一口气起身冲过去一把将曹业生给推开。
不动手还好,这一动手,问题可就大了。
“电母,你干什么!这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祸害村里人的时候了!”
曹安猛怒斥着冲过来。
不少村民眼中带着怒火朝这边汇聚。
任谁都想不到,下一刻付粟锦挺着大肚子颤巍巍挡在两方中间。
“都别动!长秀这些天都是在我家呢。都没事,都别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别人可以不着急,四婶子不能不着急啊。
一声稚嫩的“娘亲”呼喊,四婶子抱着小曹兰香挤到最前面。
“安堂家的,你弄啥啊。你把她藏起来想要干啥?长秀,你给我回来!”
孩子的呼喊、大人的吵嚷交织在一起,长秀下意识抬头,四婶子扒拉开付粟锦,伸手要去拉长秀。
电母硬生生拦在前面,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冷不丁的,又是村里几个女人冲过来。
安良嫂过去搀扶付粟锦,安俭嫂带人去指责拉扯电母,四婶子、二大娘逮住机会去拽长秀。
一群女人乱成一团,长秀披盖在身上的混乱中掉落在地。
浑身湿透的衣服,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宽松遮挡的作用。
那一刻,所有人都傻眼了。
从极度混乱到极度安静,仅仅是片刻的功夫。
四婶子和二大娘齐刷刷往后倒退,村里众多大嫂子瞪大了眼睛一时失声,周围无数围聚的男女老幼,不懂的自然不会明白,可明白的人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问题。
好似只有一瞬间,又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连风雨声大家都听不见了,就只能听见四婶子极度惊慌之下发出的刺耳尖叫。
“有了!有啦!当家的,你快来看看啊。她,她!”
四婶子眼前一黑,抱着孩子直挺挺往后仰。
有人过去搀扶,但大家都看见的是,曹业生冲过去一把薅住了长秀的头发。
老头子不傻,那么大的肚子就在眼前,他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谁的?”
“你放开我!”
长秀举着胳膊抓住头发根使劲挣扎。
电母那边想冲过来帮忙,却被曹安猛几兄弟直接挡住。
曹业生那已经辨别不清楚情绪的吼声再度爆发。
“说!是谁的!”
薅住长秀头发的手使出全力,长秀疼得涕泪横流,但也心中发狠,放弃挣扎,猛的抬头抱住曹业生的胳膊狠狠一咬。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扇在长秀脸上,曹业生痛苦闷哼着后退。
长秀披头散发,笑得好似疯魔。
“你管他是谁的呢,反正不是你儿子曹安栓的。老混蛋,我今天就是死在这了,我也让你知道,你儿子不是东西,你全家都不是东西。龟壳子戴脑袋上,你全家一辈子都是王八蛋!”
“啊,我打死你个贱女人!”
曹业生彻底爆了。
挥舞着手臂往前冲,那架势明显是要掐死长秀。
长秀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带着哀莫大于心死的异样情感,甚至都主动伸长了脖子等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
其他人都在发愣,只有一个人没愣着。
甚至是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接往前一扑去拉扯曹业生的手臂。
曹业生已经癫狂了,哪会去看是谁拉扯他,满心的怒火依靠手臂向外传递,狠狠甩动,直接把抓住他胳膊的人给甩开出去。
还待继续前行,可身后无数惊呼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逼得他还是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就这一眼,曹业生满脑子的怒火恍若被冷水浇了个干净。
门堂中间,付粟锦摔坐在地上,秀美的面庞因为痛苦而变得,无比扭曲。
第一百章 一九五五(尾)
“付老师!”
人群中,黑蛋大声呼喊,所有人呼啦啦围了上去。
“疼,我肚子疼。安堂呢,安堂……”
付粟锦断断续续的声音刺激着所有人。
电母最是感觉头皮发麻,使劲推开面前堵着的人,急声呐喊:“男的都滚,都滚开!”
就这一句话,让安良嫂她们也反应过来了。
“都走,男的都去屋里,谁都别看!”
其实不用她们说,众人已经在自觉退走。
几位大嫂子将付粟锦围在中间,电母蹲下去,使劲抓着付粟锦的手。
“付老师,别怕啊。我就看看。”
说着话,伸手去到付粟锦的腰间。
众多女人屏住了呼吸,不敢看又必须看,害怕出问题又希冀着没啥大影响。片刻的沉默,随着电母的手收回来,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
“没事,应该没事,没流血。疼应该是孩子动的厉害。”
电母安慰着付粟锦,就要松开手,却感觉付粟锦抓着她的手忽然用力了许多。
电母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这意思是赶紧趁现在带着长秀跑啊。
是该跑了,付粟锦留在这没关系,她和长秀要是继续留下,早晚得有个躺在这的。
可有些事情想想就成了,真要做成了,那比登天还难。
电母这边还没来得及起身,另一边四婶子已经嚎叫着扑向了长秀。
“遭千杀的啊,搞破鞋的你啊!都出来啦,都打死这个女人,揪出来那个不要脸的混蛋啊。”
极具穿透力的呼喊,引动着已经退走的人再度冲过来。
付粟锦还想起身去帮忙,可肚子里孩子就像是要闹翻天一样使劲扑腾,似乎也想早点出来参与这么热烈的场面。
电母不敢耽搁,一手护着长秀,一手使劲拉门栓。
几个女人不是扛不住电母,但是曹业生一个男的能扛得住,不仅扛得住,还能带着重新燃起的怒火推开面前挡住的所有人,举起来根棍子直接往前砸。
“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贱女人!”
呜的一声,棍子带着风声劈向长秀的头脸。
危急时刻,电母总算是拽掉门闩,拉开院门一条缝,推着长秀往外挤。
嘭的一声,棍子砸在门上,震得曹业生后退一步。
眼见长秀已经跑了出去,他不管外面的风雨继续追。
后方众多祝口村村民连付粟锦都不管了,大呼小叫着一起往外追。
“别让她们跑了!”
风雨中,数不清的人涌出生产社大门。
电母回头看一眼,惊得浑身发颤,再一用力去推长秀,只想让人快点跑。
可她忘了,长秀现在这状态能跑多快,又怎么能受得住她那么大力气的推搡。
踩着积水向前踉跄几步,根本保持不了身体平衡,一下子摔在水中。
长秀变成了第二个付粟锦,脸色铁青的瘫坐在地上,电母怎么拉也拉不动。
后方曹业生再度追赶到近前,举起来棍子又要挥打。
再后方,祝口村村民蜂拥过来,马上形成合围。
恰在这时,两道强光灯从远处照过来,瞬间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电母也看不见前面是什么,但她心里知道。
是雷公他们来了。
可算是来了!
“救命啊!”
电母拖着长秀往前走,扯着嗓子一声呼喊。
回应她的,除了越来越近的光柱,还有一声风雨中都无比清晰的枪响。
不只一声,枪响好似爆豆子般接连不断。
雷公一手掌握方向盘,另只手举着配枪,枪口朝窗外天空使劲扣动扳机。
他不敢打人,只能用枪声去震慑所有人。
不得不说,这一招真的很管用,不知名的枪响吓坏了祝口村众人,最前面的曹安猛伸展手臂护着身边所有人使劲往后退。
就这么一进一退的功夫,汽车终于开到了近前。
“上车!”
雷公一声吼,跳下车,闪开电母和长秀,一人直面全村。
多年前给祝口村众人留下的威慑力再配上他手中紧握着的盒子炮,足以令任何人都不敢前进分毫。
随后就是无数惊愕的目光中,曹安堂竟然也从车上跳了下来。
“安堂!”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呼喊出这么一声。
曹家几兄弟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下意识迈步要往前走。
可下一刻发生的一幕,让他们的脚步完全停顿住,甚至大脑都一片空白,失去了正常思考能力。
曹安堂竟然谁也不看,低头跑过去帮着电母一起把长秀往车上抬。
这是什么意思?
安堂去帮雷公电母了?
安堂去救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了?
复杂的情绪席卷在祝口村所有人心中。
曹安堂谁也不看,他是不敢看,也没脸去看。
眼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长秀的事情败露了,人还没事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求上天能够再给他们一点时间,让雷公能够顶住所有人,让他们能够最快的速度把长秀送走。
但是,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
哪怕是雷公能震慑住别人,还能震慑住已经怒火冲头失去理智的曹业生吗。
老迈的四叔手举长棍,眼见电母和曹安堂都把长秀抬起来要往车上去了,满心的悲愤令他忘记了所有的恐惧。
“我和你们拼了!”
一声怒吼,长棍再度劈砍。
雷公能做的,也就只有主动迎上去,准备抓住棍子另一头,顺势制服曹业生。
然而所有的动作都存在于想象当中。
雷公只往前迈了半步,就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拉扯回去,随后是另一人直冲上前,不躲不闪,直接拿自己的脑袋硬生生接了曹业生一棍子。
咔嚓!
擀面杖粗细的长棍断成两截,另一头崩飞出去。
曹业生懵了。
雷公也傻眼了。
连带着后方所有人都惊愕的瞪大眼睛。
夜空中闪电滑过,照亮一切,鲜血和雨水混杂在一起,顺着曹安堂的额头往下流淌。
“走!”
他头也不回的一声呼喊。
雷公稍稍犹豫,转身上车。
汽车轰鸣着要调头的时候,曹业生还想试图往前去阻拦,对面的曹安堂比他先一步前行,双眼直视曹业生,双手伸展指向更后方。
“都别动!”
随着这句话,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了。
说是别动,怎么可能不动。
曹家几兄弟呼啦啦涌上前。
“安堂哥,你要干什么?”
“安堂,你闪开!”
“我说了,都别动,让他们走!”
“谁都不能走!拦住他们的车!”
“遭千杀的啊,不能让她跑了啊!”
混乱之中已经分不清楚是谁在喊话了,四婶子跌跌撞撞冲过来,竟然要整个人去往车轮底下钻。
曹安堂下意识去抱住四婶子,可曹业生和曹家几兄弟那边他是怎么也拦不住了。
眼看几人都去伸手扒车门了。
远处尖锐的汽车鸣笛爆发,灯光闪烁,更加刺眼。
数量汽车疯狂开过来,交错之间惊退曹家众人,也终于给雷公那辆车创造了开走的机会。
县派出所众人纷纷下车,全都是一手持枪,另只手高举证件。
“我们是县派出所的,全都举起手来,原地蹲下!”
周栋的大声呼喊,再次引发全村人的心头震动。
曹业生拎着半截棍子,咬牙发狠,还想着去追雷公那辆车,结果刚一迈步,砰的声又是一记枪响。
“全都原地蹲下!”
十几名县派出所刑侦队员齐头并进。
曹业生瞪着腥红的双眼,扭头看看曹安堂,狠狠甩掉半截棍子,高举双臂,缓缓蹲了下去。
曹安猛看着曹安堂。
曹安良看着曹安堂。
曹安俭看着曹安堂。
全村都在看着曹安堂,都是在这狂风暴雨当中,高高举起手,缓缓蹲下去。
众人的身子矮了,可头没有往下低,目光绕过曹安堂,落向远方,目送搭载着长秀的那辆车,彻底消失。
风雨中,四婶子羞愤的哭喊刺激着曹安堂的神经。
“遭千杀的跑了啊。让你给放跑了啊。就是让你给放跑了!”
一声嘶嚎伴随着一次挥打,狠狠打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直到周栋走上前,让人把四婶子给拽走,才终于看清曹安堂的状况。
“安堂同志!快,快上车,送医院!”
周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曹安堂有点撑不住的样子。
但事实是,曹安堂的脑袋还能撑住,他的心已经撑不住了。
踉跄着后退一步,只想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任何人。
可猛一抬头的瞬间,就看到远处生产社高门台阶上,使劲朝他挥舞的手臂。
“粟锦!”
这一刻,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
大踏步往前冲,冲上台阶一把抱住付粟锦,落在怀里的那张惨白俏脸挂上一丝艰难的微笑。
“我没事,就是,疼……”
“粟锦!啊,车,快来车!”
呼喊声中,一辆汽车开过来,载上曹安堂和付粟锦。
周栋挥手低喝一声“收队”。
所有汽车离开。
整个祝口村陷入黑暗中,聆听着一根支柱在风雨中轰然倒塌的声音。
……
雨小了。
这场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终于是在清晨的时候缓了下来。
除了县城、各镇中心,以及地势较高的村子之外,其他地方一片积水,好似泽国。
洪水冲垮的房舍已经无法计数,到处都是在积水废墟前惨痛哭泣的声音。
梁堤头镇卫生院里。
曹安堂双眼无神地接受着护士的包扎。
牛记成在一旁轻轻拍打他的肩膀,抿着嘴唇好久,才憋出一句话。
“安堂同志,别丧气。至少大人和孩子都没事,没有任何流血、咳咳,就只有你一个人流血了。大不了,以后就在镇上住着,别回去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不光是牛记成,所有了解事情经过的人,都能明白最严重的的问题是什么。
曹安堂回不去了。
祝口村与他彻底对立。
曹安堂挥挥手,没有给牛记成任何回应,只是等护士给他包扎好头上的伤口,就默默起身,顶着一脑袋纱布走进病房。
病床上,躺坐着的付粟锦一看见他,就赶紧伸出手。
两口子一坐一站,牵着手长久无言。
“安堂,不管别人怎么想,我知道你做的对。你别回去了,在这陪陪我好吗。不光陪我,还有他,他也吓坏了,你和他说几句话。”
付粟锦轻轻拍打自己的肚子。
曹安堂默默蹲下去,头上的纱布触碰在病床薄被上高高隆起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付粟锦没事,长秀也没事,没有哪个孩子想要提前出现或是离开这个世界。
两个孕妇都只是受到了惊吓,休息一夜就好了。
没人丧命,也没人惹上人命官司。
一切都是曹安堂最开始希望的那样,可为什么明明是最好的结果,他却一定都高兴不起来呢。
隔着薄被感受到一个即将完全成型的小生命,很有力气地戳动他头顶上的纱布,就像是在轻抚他的伤口。
坚强汉子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被触动,莫名的酸楚从心底涌上鼻尖。
他默默的闭上眼睛。
付粟锦的双手伸过来轻轻扯动他头上的纱布,扯平那上面每一处褶皱。
病房里很安静。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嘴唇蠕动,缓缓开口。
“粟锦,你说,我就算是做的再对,又能怎么样呢?”
“安堂……”
“粟锦,你还记得吗。你刚怀孕的时候,想吃甜的,又吃够了红糖。我随口说了一句。四叔听见了,第二天就架着驴板车跑了好几个镇子,弄回来两捆甘蔗。那时候,我尝过一口,很甜。”
淡淡的话语传出,付粟锦的手微微一颤,顺势下滑,轻轻抚在爱人的脸颊上,安静倾听。
“你孕吐厉害的那段日子,安良嫂见天往家里送姜汤水,一见我就埋怨我光顾着工作不知道照顾你。”
“过了年的时候,我去区里出差学习,一走就是半个月,安俭嫂天天给做饭送到家里,家里有啥都是先紧着你吃。”
“开春的时候下种,我忙到天黑回家,还想着赶紧干活,可到地头上一看,咱家的地全都让安良哥和安俭哥给种了。”
“后来你这边稳了,每天领着村里孩子上学下学。天天走那么远的路,是猛子天天跟在后边,就怕你出点意外,那群孩子帮不上手。”
“还有好多,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老曹家就剩二伯和四叔了,还留在村里的就安俭哥、安良哥和猛子,加上我,我们四兄弟。为啥旁人家有的是怀孕的,他们管都不管,就咱家他们什么都不说,想着法的、使着劲的,能帮多大忙就帮多大忙?”
“粟锦,你知道吗,我们都是一家人啊。我没有亲兄弟,可几个堂兄弟比亲兄弟还亲。我爹娘走得早,四叔和二伯那都是一直把我当亲儿子对待。就算四叔那么烂脾气的人,为了小栓子的事跟我折腾那么久。可自打你怀了孩子,四叔不止一次送稀罕玩意儿往咱家去,那辆驴板车跑的路全都是为咱跑的。”
“粟锦,你知道为啥吗?”
“就因为,你肚里的孩子是我们老曹家的根。就因为,老曹家是我曹安堂的根。”
“可你知道昨晚上,我干了什么吗?”
“我伤了他们啊,我伤了老曹家所有人的心啊。我带人去了村里,眼睁睁看着我带去的人拿枪指着我的兄弟、我的叔伯,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家人在枪口底下举起来手,顶着大雨蹲水坑里。你说!”
“我还是人吗!”
话说到这,曹安堂猛的起身。
付粟锦惊得赶紧去拉他的手。
“安堂,你想干啥。”
“我没事。我就是想回去,不管怎样,我得回去看一眼,我必须把话说清楚,整个老曹家哪怕是整个祝口村都不原谅我呢。我也得回去说清楚。”
“安堂……”
“粟锦,你别怕。我现在很清醒,我得回去,我不能就这么躲在镇上,躲着自家人一辈子。最起码,我得给大家一个交代,我得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你好好在这休息,无论结果如何,我很快就回来。”
曹安堂张手给了付粟锦一个安慰的拥抱。
付粟锦使劲抓着他的衣服角,不想让他就这么回去。
可付粟锦也明白,曹安堂必须回去。
男人就应该去面对一切应该面对的事情,选择逃避的,或许可以获得一时的安宁,但一辈子也别想心安。
“安堂,我和孩子在这等你回来。不管结果如何,你别忘了,我们也是你的家人。”
付粟锦松开曹安堂的衣角。
曹安堂郑重点点头,转身大踏步前行。
出了卫生院,借辆自行车,直奔祝口村。
一路的泥泞和坎坷,但终归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回家的脚步。
当他再次站在从小长大起来的祝口村村头的时候,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全都是在废墟当中寻找自家物件的祝口村村民。
支好自行车,深吸一口气,就要去拉响村头的大钟铃,告诉所有人,他曹安堂回来了。
可没等真的走过去,远远就看到老曹家人成群结队前行。
为首的曹业生拎着把菜刀,游走在废墟之间,见到村里男人就是一声怒吼。
“说!是不是你?”
第一百零一章 一九五五(新)
长秀跑了。
可祝口村还在,村里所有人都还在。
雨停之后,曹业生就冲出生产社,回到家里,从塌了半边房顶的厨屋底下翻出来菜刀,围着整个村子转圈。
他要找出来那个让他丢尽老脸的男人。
可祝口村本身就这么大,谁不认识谁啊。
曹业生转悠了好几圈,连带着曹家本姓的男爷们全都上阵了,就是问不出来了个所以然。
说谁,谁都不会承认的。
曹业生再问第二遍,那就是在骂人!
村里其他人家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四次的都忍了。
可到现在都不知道曹业生问过来多少回,再次被点到的罗庚罗大哥彻底怒了。
“曹四叔,你老曹家出了丢人的事,俺们没笑话你就已经够给你面子的了。别他娘的到处乱窜,舞舞喳喳弄个菜刀吓唬谁呢?说了和我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看不住自家儿媳妇,少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老实人罗庚那真是被逼急了,才说出这么一串话。
连带着周围其他几户人家一窝蜂涌过来,竟是和老曹家人形成了两个阵营。
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
长秀干出来的事情,让曹业生丢人,连带着整个老曹家都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打不死长秀和那个糟蹋长秀的混账玩意儿,这个脏事就一辈子挂在老曹家所有人的身上。
随着罗庚和曹业生吵吵起来,被惹烦了的其他人家也加入进来。
乱哄哄的场面,真是谁也不敢保证,怒火攻心的曹业生会不会拿着菜刀到处胡乱砍人。
眼看冲突矛盾即将升级。
铛铛几声钟铃响,让嘈杂的村子瞬间安静下去。
曹业生一眼看到站在村头大树下的曹安堂,拎着菜刀就冲过来了。
“曹安堂!我劈了你!”
气势汹汹,面色凶狠,但人到了近前,也举起来了菜刀,压根就没往下劈,只是死死盯着曹安堂脑袋上的纱布,厉声质问:“说,你把那个贱女人弄哪去了!”
“四叔……”
“别叫我四叔,我和你没关系!要么你就把那个贱女人给我,要么你就告诉我那个男的是谁。”
曹业生手中的菜刀在空中胡乱挥舞。
后边跟过来的曹家几兄弟直接将曹安堂围在中间。
“安堂,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堂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为啥不说。”
“安堂,你还当不当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七嘴八舌的怒斥,后面无数村民围聚过来,也是带着满心疑问,就想弄清楚真相。
数不清的目光落在曹安堂身上,让本想着回来把话说清楚的他,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的沉默,令不少人产生了完全不一样的想法。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冷不丁来了一句。
“安堂,不能是你吧?”
这话传进所有人耳中,那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曹安猛等人的眼睛都直了。
曹业生浑身打着哆嗦,腾腾腾倒退好几步。
“真的,是你?”
“不是我!”
“那是谁?”
“是,是苟大友!”
说出来了。
曹安堂咬着牙,终于在这时候将压在心底长久的秘密宣之于口。
所有人都懵了。
大家会相信曹安堂的话,可怎么也无法相信会是苟大友那个狗东西。
诡异的安静之中,黑蛋那小子一声无意识的惊呼,引得众人目光转动看过去。
黑蛋吓毛了,急忙摆手。
“别看我,我啥都不知道。”
这孩子平常时候挺机灵的,这时候是真的犯了傻。
谁问他了,他就说自己不知道,欲盖弥彰,那不恰恰证明他什么都知道。
曹安良过去一把揪住黑蛋的耳朵。
“臭小子,说,你都知道什么!”
“哎,疼,疼啊。”
“你还知道疼?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要不然让你四爷爷切下来你耳朵,我都不拦着!”
随着这句话,曹业生拎着菜刀往那边走一步。
黑蛋脸都白了。
“安堂叔,我说不说啊?”
曹安堂无奈。
“别难为黑蛋了,是我不让他说的。我都说,去年扫盲的时候,其实苟大友和长秀就已经开始了。”
话有个开头,就没有什么不能道出来的了。
从最开始的发现,到后来的警告,再到长秀出现意外情况,最终来到前些日子苟大友被带走、长秀躲在他家里。
一切都讲个明明白白,全村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
“事就是这么个事。我不想因为那俩不要脸的人,让咱老曹家任何人惹上人命官司。四叔,你要怪就怪我,是我当初想的简单了。”
说到这,曹安堂往后退一步,低下头不再言语。
片刻的沉默之后,后方罗庚罗大哥回头使劲挥挥手。
“都别看了,人家老曹家的事,都跟这看啥看。”
说着话带头往村里走。
众人纷纷转身,默默离开,各回各家,各自收拾自家的残局。
只要话说清楚了,证明了这事和他们谁都没关系,那就足够。大家心里也跟明镜似的,都知道这时候要是还看热闹,那是真的要和老曹家所有人过不去了。
人群退散。
安良嫂、安俭嫂看看左右,又看看曹安堂那边,羞恼地跺跺脚,领着自家孩子往回走。
二大娘搀着已经彻底傻掉的四婶,牵住还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的小曹兰香,缓缓离开。
最终,村头就剩下几个老曹家男丁。
曹安良第一个上前抓住曹安堂的肩膀。
“安堂,他们的事,你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
“为啥不说?”
“我……”
曹安堂也想问问自己,当初到底是为啥不说出来。
“安堂,你行!自家人的事,你不跟自家人说,闹得外面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是最后才明白的。你好啊,你办的好啊。往后有啥事,你也别和我说了。我他娘的没你这种帮外人的兄弟!”
曹安良怒气冲冲一甩手,转身就走。
曹安堂下意识要追,却被曹安俭挡住。
“安俭哥。”
“别叫我哥!安堂,自打太爷走了,我和安良大哥就私底下商量,连我爹和四叔俺们都越过去了,就想着拿你当咱老曹家的主心骨。原来你就是这么个主心骨。歪的!打根上就是歪的!我呸!”
曹安俭抬手一拳头狠狠打在曹安堂的胸口上,吐口唾沫,转身离开。
不等曹安堂做出更多反应,曹安猛唰得下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领。
“安堂哥!曹安堂!那天你问我小栓子的事。我说那是咱兄弟。你不让我说了。行,我往后啥也不说了。你不把小栓子当兄弟,也不用把我当兄弟!”
“猛子……”
“别喊我!昨晚上那么多枪指着,就为了救走那个贱女人。要是真动起手来,你是不是还想让人打死我们?曹安堂,我现在以祝口村村长的名义,让你滚蛋。从这里滚出去!祝口村不留脏人,也不留帮着脏人的人!”
猛子的话就像是刀子一样,戳进曹安堂的心口。
他早就预想到会有眼前这种状况,可真等事实发生的时候,他依旧无法接受。
他有些委屈,尤其是对上二伯曹业广的复杂目光时,他像个终于看见大人的孩子那样,试图获得点安慰。
可最终,二伯只是抬手指点他两下。
“安堂,你糊涂啊!”
二伯也走了。
就只有曹业生还站在那,攥着菜刀的手不停颤抖,目光无比阴冷。
“那个贱女人在哪?狗杂种的家在哪?你告诉我!”
“四叔,我不能说。事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你再背人命官司。小栓子回不来了,我不能让您……”
嘭!
一声震响,打断了曹安堂的话。
那把菜刀贴着他的耳朵边,劈砍在后面大树的树干上。
曹业生仰头看着天。
“你不说是不是,行,那我自己去找。要么我死,要么他们死!你敢拦我,我连你一块劈!”
说完,曹业生扭头就走。
偌大的祝口村村头空地,曹安堂一个人凄凉地站在那。
他回来了,话也说清楚了,最终的结果也和他当初预感的一模一样。
他还能怎么办?
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村子里。
二愣子想过来找他,却让安俭嫂拿笤帚疙瘩挥打着赶回家。
黑蛋挨揍的哭喊从透风的墙里面传来,他想去却两句,却听见安良大哥怒骂着说,从今往后没有安堂叔。
梁实诚抱着一推衣服出门想找地方晒晒,抬头看见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去。
全村没有一个理他的。
好不容易快到自家的时候,大妮子罗婕跑过来,远远冲他喊:“安堂叔,付老师没事吧。”
“没……”
曹安堂提起精神想要回答,可就说出来一个字,大妮子那边就让罗大嫂给拽走。
家家户户闭门,躲他如瘟神。
等曹安堂终于来到自家门前时,已然不知道自己还回来干什么。
抬手去推院门,手刚放在门板上,哗啦一声两块门板直接翻倒,院里一片狼藉。
泥浆子混着锅碗瓢盆,碎砖破瓦埋掉桌椅床柜。
家里的一切都还在,可一切都毁得不成样子。
曹安堂就坐在院门槛上,从天亮坐到天黑,孤零零等着能有村里人来和他说句话,最终却只是等到牛记成和小高开着车从镇上来接他。
……
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的雨,终于停了。
随着太阳高高升起,各处的积水也缓缓退去。
农田里的庄稼冲倒了一茬,但又有新的一茬在阳光照耀下,于湿润的泥土中傲然挺立。
县砖窑厂全体加班,二十四小时不停工,数不清的新砖新瓦刚烧制好,就紧忙运送出去。
县纺织厂全线开工。大城市捐赠来的衣服被褥,随着大卡车游走在各乡各镇。
养安堂敞开了大门,给无家可归的人留宿。
全县所有村子的负责人排着队去县政府上报损失,领取赈灾款。
县粮食站开了粮仓,数不清的储备粮不断往外送。
县中小学最快速度恢复正常教学,全县适龄儿童只要自愿,全都可以进入学校学习,一日三餐不愁。
县生产处全体,接过指挥棒,带领所有部门的同志分赴各村,组织恢复生产。
灾后重建工作紧张忙碌进行,全县所有地方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新景象。
雨停之后的第二周,省里和地区的工作组来到曹县,对县里的赈灾救援工作做出了高度肯定。作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曹县的恢复重建工作走在了其他地区前面。
其中最最引人关注的,便是几个月前就开始高喊口号的“全县百分之百小手工业者互助合作”,终于在雨停之后的一个月里,真正完成。
阳光明媚的上午,梁堤头镇西六里洼边,红旗招展,彩带飘扬。
县委于庆年在梁堤头镇和县生产处全体工作人员的簇拥之下,走到崭新的拱形大门前,伸手抓住红砖拱门上方大红花垂下来的绸带上面。
热烈的掌声中,于庆年轻轻一拉绸带。
大红花坠落,方方正正的五个门上大字跃然入目秦刘砖窑厂!
“各位原秦刘村的乡亲们,虽然秦刘村已经毁掉彻底成为历史,但是新的历史也正在从大家的手中开始书写。今天,秦刘砖窑厂的正式开工,就是新的开始,美好的新生活在等着我们所有人一起去创造。今天,在这里,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恭喜各位原秦刘村老秦家砖瓦匠人的同时,还要对一位同志提出高度的表扬。这位同志,就是我们县生产处的曹安堂同志,就是他在危急时刻带领着秦刘村全体躲避灾难,在无比困难的情况下,凭借一腔热血和对真理的坚定追求信念,硬是找到了合理解决所有矛盾的正确途径。大家鼓掌,欢迎曹安堂同志给大家讲两句!”
刹那间掌声雷动。
无数热烈目光的注视下,曹安堂涨红着脸走到了最前方。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各位在场的乡亲们,秦刘砖窑厂的正式开工证明我们全县小手工业社会主义改造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份胜利果实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属于我们全体的,是我们大家齐心协力创造出来的。我觉得,大家还应该再一次热烈的掌声,不是送给我,而是送给我们在场和不在场的每一个人,送给大家自己!”
曹安堂带头高高举起手。
掌声好似山呼海啸,经久不息。
所有人激动热切的目光中,就看到曹安堂转身去拿起来一块新砖,高高举过头顶。
“以前,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们大家盖新房想用秦家砖瓦,却买不起。老秦家世世代代好手艺造出来这么好的东西,却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在万恶的旧社会,我们广大的劳动人民群众没能力自己当家作主。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在社会主义的新社会,是在伟大**的领导下过上新生活。老话说,‘盘龙卧虎高山齐,万丈高楼平地起’!万丈高楼啊,需要什么盖起来?不就是我手中砖瓦给盖起来的吗!从今天开始,为社会主义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在我们这就不是一句象征意义的口号,而是实打实的真砖真瓦。今天在这里,我以秦刘砖窑厂荣誉厂长的身份,向大家郑重承诺。秦家砖瓦人人都能用的上,人人都能用得起,大家都住百年不倒的新房,所有砖瓦匠都凭手艺吃饭,再不挨饿!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伟大领袖!”
一声呼喊引动全场。
“感谢党,感谢社会主义,感谢伟大领袖”的呼声,响彻天地。
良久之后,等大家的情绪稍稍平复,就看到曹安堂脸上流露出一丝不知名意味的笑容。
但等所有目光汇聚过来,曹安堂才轻声开口:“我的承诺已经做出来了,也希望大家能支持我。千万别再有谁偷偷跑来这里,私自拉社会主义的砖和瓦了啊。”
这话一出,哄笑遍地。
于庆年有些纳闷,等旁边牛记成凑过去悄悄耳语几句,这位县书记也是仰头哈哈大笑。
人群中,围巾遮住头脸的刘果生和秦叶眉紧紧依靠在一起,浑浊的眼中有泪水转动。他们身后,秦长剑两只大手搭在女儿女婿的肩膀上,笑脸上带着泪花。
喜庆的气愤之下,曹安堂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砖头。
“现在,我宣布,秦刘砖窑厂,正式,开工喽!”
“开工喽!”
欢呼声中,众人涌向砖窑厂内。
曹安堂主动让开进门的路,迎着于庆年赞许的目光走过去,可没等双方距离完全拉近,混乱当中一声急切的呼喊,引得所有人下意识驻足观望。
“曹主任!曹主任!”
县妇联韩继梅奋力挤开人群往这边过来,隔着老远就大声呼喊:“曹主任,快去卫生院吧。要生了,要生了!”
就这一句话,引得全场寂静。
曹安堂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傻在原地。
直到牛记成使劲推他一把。
“还愣着干什么,要当爹啦,快去啊!”
“对,我去,我去!”
曹安堂呢喃两句,甩开大步朝卫生院的方向冲去。
第一百零二章 一九五五(终)
镇卫生院,一声嘹亮的孩子哭啼从产房里传出来。
曹安堂蹭的下冲去门前,抬手要去推门,可猛一推才意识到门是从里面反锁的。唯有使劲一跺脚,又开始在门前来回踱步。
后边付大成老两口并肩而立,付大婶使劲拉扯老伴儿的胳膊。
“生了,生了!”
另一边,长秀一手托着腰,眼中满是激动的泪水,另只手拍打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轻声呢喃什么。
时间不长,咔哒一声门锁开启的声音。
曹安堂骤然停下脚步,扭头直视过去。
年轻小护士从门内探出头,满脸欢笑。
“曹主任,恭喜,是个男孩,大人孩子都平安。”
“好,好。谢谢,谢谢。”
“哈哈,曹主任,你老婆生孩子,你谢谢我干啥啊。”
小护士一声调笑,随后是产房门完全打开。
产床推出来,底轮嘎吱嘎吱转动的声音和小婴孩咿咿呀呀的哭声一起传出来。
付粟锦有些虚弱苍白的脸上满是笑意,曹安堂一步冲过去,抓住爱人的手,目光慢慢下移,落在床边一侧的襁褓中。
稚嫩的小脸蛋晶莹剔透,紧闭的双眼,眼角挂着泪痕,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
曹安堂满眼慈父柔光,另只手下意识抬起,想要摸摸儿子的脸蛋。
可手抬到一半,动作僵住了。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
付粟锦更是有点不知所措。
只因为,曹安堂那只手上还拎着块砖头。
光顾着紧张了,他竟然始终没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从砖窑厂带来的那块砖。
气氛变得无比尴尬。
哪怕是接生了那么多孩子的医生护士都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
哪有亲爹拿板砖迎接刚出手的孩子的?
最后还是付大婶反应过来,紧忙上前两步,伸手把曹安堂给推开。
“去去去,洗干净了手再碰孩子。”
吱嘎嘎,产床再次被推动。
曹安堂尴尬地想摸摸鼻尖,结果一抬手又是那块板砖拍在鼻子上,惹来卫生院里无数笑声。
可就在笑声之中,一声惊呼打破原有的气氛。
长秀扶着墙壁,不停往地下滑。
“哎,疼,疼!”
“坏了,这个也要生,赶紧再准备一床!”
经验丰富的产科大夫看得明白,这生孩子有时候不按点来,就有那看着别人家孩子出生,也着急想出来看看新世界的。
又是一番忙碌,产房门再次锁死。
曹安堂拎着砖来回走两步,一个转身,找地方洗了十几遍手,最后终于如愿以偿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安静的病房里,曹安堂守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坐了好久。
付粟锦这一觉也睡了好久,一直睡到天都黑了,才被另一个新生婴儿的哭闹声吵醒。
两个新生命在同一天降生,尽管长秀那边比预计的提前了一个多月,可大人孩子都健康,那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病房里喧闹了好一会儿,随着护士拉起来两张病床中间的帘子,退出去,安静又成了这里的主调。只是一道帘子隔开,一边是孤零零的母女二人,另一边是温馨幸福的一家三口,总让人觉得反差太大。
曹安堂就坐在远端,朝帘子上看了一眼,微微叹息,再低头正好对上付粟锦温柔的目光,心中一动,轻声问道:“粟锦,你不会真打算也把那个孩子养着吧?”
有些事情,小两口已经商量很多次了。
长秀以后的归宿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可孩子是无辜的,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往后的岁月里究竟要有什么样的生活,是他们始终无法真正做决定的事情。
付粟锦微微摇头:“如果还有别的选择,孩子还是跟着亲娘最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长秀还能有什么选择?
长久的沉默之后,付粟锦强提起精神,微微一笑:“先不管那些了。安堂,你赶紧给咱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曹安堂展颜一笑:“大名不用起,早有人给起好了。小名的话……”
他扭头看看随手放在病房墙根底下的那块新砖。
“要不,就叫砖生。粟锦,你说行不行?”
“砖生?行。谁让这孩子他爹啥也没给孩子准备,就送了块砖当见面礼呢。”
付粟锦掩嘴轻笑。
曹安堂也跟着干笑。
襁褓中的婴孩被笑声引动,张着小嘴咿咿呀呀。
静谧的夜色下,浓浓的幸福气氛环绕。
却没有人知道,病房最黑暗的地方,一个孤单的女人揽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咬着被子边,泪水浸湿枕头。
……
暑气渐消,秋意愈浓。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梁堤头镇联排砖瓦房的小院里,曹安堂拎着两大筐子画着红圈圈的煮鸡蛋,捆扎在自行车后架子上。
旁边里屋密封的窗户内,传出付粟锦的轻声呼喊。
“安堂,回去之后别生气,也别和谁吵架。”
“放心吧,不管咋样,我去跟太爷和爹娘说一声,就回来。”
轻轻拍打窗台以示安慰,随后推着自行车出门,身披旭日阳光,一路前行。
一个多月了,那条回村的大路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但进村的土路变了,厚厚一层洋灰铺盖在路面上,哪怕是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担心这里变得泥泞。
踩着崭新的路面,带着复杂的心情。
曹安堂一步一步向前走,远远看见正在开启生产社大门的曹安猛,深吸一口气。
“猛子!”
曹安猛惊愕转头,看清楚喊他的人是谁,表情急速变化,最后重重冷哼一声,进了生产社,嘭的声在里面关上大门。
曹安堂举在半空挥舞的手微微僵住,干巴巴张了两下嘴,低头迈步过去。
默默从后架子筐里拿出两个鸡蛋,放在生产社大门前。
随后转身推动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挨家挨户一个一个门走过去,家家户户门前放下“喜诞(蛋)”。
整个村子转个遍,最后来到自家门、门洞前,默默站立良久,随手翻开几块破壁残垣。
找半天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索性放弃,回身出来,再次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顺着村里的大路一直走出去,上了村后的高坡。
石碑林立,祝口村先人居所。
自行车停在半坡腰,曹安堂将车把上的布包挂在肩上,拎下来所剩不多的鸡蛋筐,徒步继续往上走。
来到一块石碑前,放下身上的东西,拔掉周围的杂草,双膝跪地。
黄纸燃青烟,高台续香火。
三跪九叩,长声高喊。
“爹!娘!曹家有后了!安堂替砖生给您二老上香。爹,娘,您二老,有孙子啦!”
雄浑有力的呼喊声回荡在山林之间,无数飞鸟惊起,空中盘旋。
三声过后,一个鸡蛋筐高高举过头顶,顶在头上,随着跪拜的动作,安安稳稳放在碑前。
长久的安静,飞鸟渐散。
曹安堂起身后退,转个弯,再往上走两步,来到另一块碑前。
“曹家列祖列宗!曹家兴民太爷!曹安堂给您送喜讯,曹家添丁啦!老曹家,定字辈,曹定乾,有啦!”
飞鸟再度腾空。
第二个鸡蛋筐安放碑前。
曹安堂以头杵地,长久没有起身。
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打在泥土上。
压低的声音带动出断断续续的呢喃。
“太爷,曹定乾有了,您看见了吗?安堂对不住您,让您等久了。安堂对不住老曹家,让全族蒙羞了。安堂给列祖列宗,认错了……”
一次次叩拜,泥土沾染额头。
心中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地迸发出来。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曹安堂终于起身,擦掉泪水和泥土,后退两步。
“安堂走啦,等来年清明,再带妻儿回家叩拜!”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
可是,一步迈出,整个人僵在原地。
不知何时,高坡半腰处已经站满了人,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悦然入目,人人手里都拿着他之前放下的喜蛋。
四叔四婶老两口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出人群,往上走几步。
四叔曹业生好似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上,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情绪,只能听到他嘴唇微微蠕动,发出的一声询问。
“生了?”
曹安堂顿觉一股酸楚涌上双眼,使劲点点头。
“生了!”
“男孩还是女孩?”
“男娃,带把的。”
“好,好啊,好啊!”
曹业生笑了,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开心。
可这开心只持续不到片刻,目光再次阴沉,冷声质问:“那个贱女人呢?”
曹安堂张张嘴:“也,也生了。”
“是个啥?”
“是个,女娃。”
“女娃?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回荡在空中,曹业生转着圈的使劲推开身边老伴儿,迈着步摇摇晃晃往回走。
“好啊。是个女娃!好!没种的货,不要也罢!哈哈哈……”
老人踉跄的背影渐行渐远,可那笑声却是经久不息。
曹安堂满心里不是个滋味,但也不等他调整情绪。
曹安良迈步过来,直接来到他的面前,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啥时候生的?”
“七天了。”
“混账,早生了,你这才来说?”
曹安良怒骂一声,一拳头砸在曹安堂的肩膀上。
有点疼,可这疼得为什么还有点舒心?
没等他回过味来,又是一拳头砸在他身上,曹安俭瞪着大眼发问:“在哪呢?”
“在镇上。”
“谁照看?”
“粟锦她娘。”
“混蛋玩意儿,自家人不用,用人家娘家人!”
曹安俭也是怒骂一句,可随后与曹安良共同转身,走去自家婆娘身边,异口同声一句:“愣着干啥,回去收拾点能用的,给送镇上去啊!”
两家人四口子快步往村里走。
曹安堂本不想的,可眼里的泪水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淌。
才抬胳膊抹了一把,曹安猛抱着个大木箱子过来,嘭的声往他面前一放。
“家里还完整的、能用的,我都给你装这箱子里了。”
说完,转身就走。
走出去几步,又猛地回头。
“今个儿,我就不去看嫂子和大侄子了。镇上来砖瓦匠,给你家修房子。啥时候想回来住,就,就回来。”
猛子快步离开。
曹安堂脸上的泪水是怎么抹都抹不干净。
罗庚大哥领着罗东东和大妮子过来,指了指村里,说是曹安堂家养了快一年的山鸡和野兔,活下来的几只都在他家呢。
曹家二大娘过来,往曹安堂怀里塞个小包袱,过了年开始就一直做的孩子衣裳全在里面。
陆陆续续的,村里人过来一波,走一波。
曹安堂看着眼前逐渐摆满的各种物件,听着那些触达心灵的话语,双眼彻底被水雾蒙住。
等最终,好不容易缓下来情绪,也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再一抬头,就看见村里十几个半大孩子,围成一圈嬉笑着看他。
黑蛋往前走两步。
“安堂叔,我刚才听见啦。我兄弟是不是叫砖生?”
“是。”
“那我能不能跟你去摸一下砖生的脑袋瓜?”
这话一出,二愣子紧忙上前。
“安堂叔,我也要摸。”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曹安堂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伸手一左一右胡啦两下黑蛋和二愣子的脑袋,欢笑开口:“行,都让你们摸,都跟着我去镇上看你们小兄弟。”
一句话惹来一众孩子欢呼雀跃,纷纷跑上前帮曹安堂抱起来那些东西,高高兴兴往回走。
高坡石碑前,青烟散去,微风吹走香灰余烬。
大批人成群结队奔赴镇上。
两大车秦刘砖窑厂的砖瓦,在秦长剑的带领下,进入祝口村。
禾土新生。
破屋,重建!
……
一个月后。
祝口村村中央,三大间新盖起来的小院里,到处都是喜庆欢笑的人群。
十几张大方桌摆满院内院外。
堂屋里,猛子拿着毛笔,一笔一划在红纸上书写“曹定乾,满月喜”的生辰八字大红喜帖。
里屋,村里的妇女齐聚一堂,轮流去逗弄刚出满月不久的砖生。
外面,曹安良和曹安俭四处招呼来喝满月酒的人。
小胡同前,曹安堂双手握住于庆年的手。
“于书记,您那么忙,咋,咋还来了啊。”
“哈哈,忙归忙,喜事我也要参与一下,沾沾喜气的嘛。怎么,不欢迎我?”
“欢迎,欢迎,您里面请。”
回手做出邀请的动作,县里的老熟人一个个说着恭喜的话,从他身边走过去。
曹安堂忙不迭感谢,等人进去的差不多了,稍稍愣神,总觉得少点什么。
田农过来,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安堂同志,别找啦。曲志刚同志还在县里写检讨呢。”
“写啥检讨?”
“能啥啊,还不是秦刘村改造的事,于书记这边批评了他。他可倒好,自己写了工作总结往上递,非要论出来个对错。结果又挨了省里工作组的一通训斥,这天天的跟自己较劲呢,非得把检讨写成控诉书。唉,愁人啊。”
田农摇头苦笑着离开。
曹安堂有些发愣。
直到家里那边传出安良大哥的呼喊:“安堂快来吧,领导都来了,你还不赶紧准备开席。”
“哎,这就来。”
曹安堂赶紧快步回去,欢笑声弥漫整个祝口村。
村子外,三里地,高高的土山上。
微风拂过。
长秀紧了紧裹着孩子的小包被,冲着祝口村的方向,缓缓跪下去。
良久之后,一双手轻轻放在长秀的肩膀上。
“走吧,要不然,赶不上火车了。”
苟大友弯腰,搀扶长秀起身。
两人就这么一路走着,去到了县里,进了火车站。
北上的列车缓缓开进站台。
苟大友低着头谁也不敢看。
长秀怀抱孩子,拧着头看后方,似乎是想最后看一眼,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吱嘎一声列车停稳。
匆匆的旅人纷纷下车,大包小包外出的乘客朝前拥挤。
没多少人注意到,车头那一列,早有车站保卫人员围起来人墙。
咔嚓一声,车门打开。
哗啦啦手铐链条撞击在车门把手上。
周栋使劲一推戴着手铐的人。
“快走!”
披头散发,满脸络腮胡子,已经辨认不出原本模样的罪犯,一个踉跄跳上站台,随后是接应的县派出所同志上去压住对方的脑袋,大踏步朝出站的小门方向走。
那人似乎满心的不甘,使劲抬头挣扎。
也正是这一挣扎,目光落在人群中的一个身影上,他突然不走了,硬是撞开身边人,猛的往前冲两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
“长秀!”
嘈杂的车站里,这声呼喊显得是那么的突兀。
长秀下意识扭头,目光落在声音来源的地方。
苟大友也是一同转头看过去。
如此微妙的时刻,谁也没注意到站台的另一侧,一个满面沧桑的年过半百老人匆匆朝这边奔行。
速度越来越快,距离也越来越近。
距离不过几步之遥的时候,老人猛然从怀里掏出来一把菜刀,发出惊天怒吼。
“苟大友!”
“啊?”
呜的一声,刀光闪烁,苟大友只来得及抬起胳膊去遮挡。
那把菜刀狠狠劈在他的手臂上。
刺目的鲜血和痛苦的惨叫交织在一起。
这边刚把罪犯摁住的周栋等人,猛然发现那里出现意外,反应迅速地冲过去,在砍人者第二次举刀之前,将其控制住夺走凶器。
整个站台陷入混乱,无数人惊慌逃窜。
站内保卫人员紧忙维持秩序,值班站长带人过来护送伤者就近医治。
周栋目光严肃,怒斥一声:“都带走,调查清楚!”
县派出所全体上阵,将持刀行凶的老人和戴着手铐的罪犯拉到一起。
双方一个照面……
“爹?”
“啊?”
“爹,是我啊!”
“栓子?小栓子!我的儿啊,你可回来啦!”
一老一少抱头痛哭。
曹业生和曹安栓父子两个一起,被拉上了派出所的车。
……
第一百零三章 一九五六(始)
1956年冬。
大雪飘飞,曹县县城街道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皑皑白雪反射着扩建之后的县政府大门前的灯光,让整个天地都被一种柔和的光晕所笼罩。
曹安堂穿着厚厚的棉衣,往手心里哈着热气,快步走出大院门,抬胳膊整整头顶上的棉帽子,一眼就看见对面大宣传墙前,还在工作的几位宣传处同志。
平整的墙壁上勾勒出来怀抱书本的工人阶级图画形象。
配图左侧,“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认真学习‘十大关系’向现代科学进军”。
配图右侧,“既反保守,又反冒进,坚持在综合平衡中稳步进入社会主义”。
高高的竹竿挑起来长横幅,挂在宣传墙的最上方,显眼的几个大字“欢迎各界知识分子踊跃提建议”。
曹安堂的目光在“知识分子”那几个字上定格几秒,忍不住微微摇头,嘴角更是牵动起来,好似带着点不屑意味的笑容从脸上一闪而逝。
迈步向前走,朝着车棚方向过去。
自从县政府扩建之后,任何车辆都不准随意进出大门了,所有人的自行车都得在对面的车棚里放着。
大院里倒是肃静了不少,可给众多工作同志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接连几次出现丢失自行车的事件之后,两条街外的锁匠铺子生意红火了不少,县派出所的同志也多加了一项工作,每天不定时来这边巡逻一圈。
曹安堂觉得他那辆破自行车,骑了五六年,当废铁去卖都未必能值过来一把锁的钱,可不买还不行。要是没了这辆自行车,他和付粟锦别想晚上早早回家看孩子了。
哗啦啦几声轻响,车链条锁打开来挂在车把上。
这边的响动,引得院墙前工作的宣传处同志纷纷侧目,看清楚是曹安堂之后,众人也没怎么在意。但有个在下面指挥的年轻姑娘,一时间喜上眉梢,朝车棚这边快步走两步。
“曹处长。”
“嗯?小齐同志啊,什么事?”
曹安堂一手扶住自行车,微笑回应。
这两年,县政府的工作同志越发多了起来,新加入革命队伍的基本都是年轻同志,让曹安堂这个曾经也是年轻同志的人,现在也变成了老资历。
就像眼前这个年轻女孩齐妙妙,据说是从济南学习毕业回来的,一回到县城参加工作,直接成了县宣传处的小队长,专门负责县政府内外的政策宣传工作。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谁也看不出来能有多么强的工作能力,倒是都知道这姑娘画画不错。
那宣传墙上的大宣传画,一年换了好几次,全都是出自这姑娘的手。
曹安堂知道她,也认识她,供销社那边做动员宣传的时候,生产处也邀请过她去帮忙。
都是工作上的接触,还算不上特别熟悉。
至少,县里流传了不少关于齐妙妙父辈的传言,曹安堂不知真假,也从没去打听过。
“曹处长,您,您这是要回家吗?”
齐妙妙清脆声调的一句问话,将曹安堂从纷繁的思绪中拉扯回来。
他微微点下头,回道:“对,去县中学接上我爱人一起回家。”
“曹处长,您和您爱人真恩爱,难怪县里好多人都羡慕你们呢。”
“呵。”
一声轻笑算作回应。
昏暗的灯光照映出风雪里两个沉默相对的身影。
齐妙妙半低着头像是有什么事难以启齿的那种感觉,好一会儿都不说话。
曹安堂眉头微微蹙起,轻咳一声:“齐妙妙同志,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
“别,我,我有事。”
“你说。”
“我……我听说咱县里的工商业公私合营已经全部完成了,对不对?”
这话问的,让曹安堂只感觉莫名其妙。
入秋之前,全县为数不多的工商业公私合营项目已经随着全国范围内的三大改造完成,一起实现了成功改造。当时,县里都开了总结大会的。
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冷不丁提这事干什么?
“曹处长,您被误会,我,我就是想谢谢您。”
“谢我什么?”
“那个,那个百花齐货栈也就是现在的百花百货商店的老板,齐万万。那是我父亲。”
听到这,曹安堂眉头舒展,表情则是变得古怪起来。
自从他接手负责整个生产处的工作之后,一直都是在为县里的工商业公私合营工作奔走。
县城很小,总共没几家算得上是资本主义性质的工商业项目,但进行改造工作的难度却是不比任何大城市小。
尤其是曾经的百花齐货栈,算得上是百年历史的老店了,清末年间就开始倒贩各种杂货。到如今,单单是县城内就有三家分号,许多大点的镇子上也有挂百花齐招牌的分号。店主齐万万可以说是县城里最有名的、也是最大的小资本家。
这人有钱,万事利字当头。
开展公私合营的时候,带头支持改造工作,却是在合营之后的利益分配上各种偷奸耍滑,阻挠正常工作。甚至都曾经暗示过曹安堂,合营的招牌挂上就行,明面上公私合作,实际上背地里公私分明走两本账,还可以给曹安堂留点好处。
结果可想而知。
齐万万被生产处的人带回来县政府的小黑屋,接受了整整两个月的严肃批评教育,所有百花齐货栈关门歇业整顿。
两个月后,齐万万“全新面貌”走出小黑屋,百花齐货栈也改成百花百货商店重新开业,实现真正的公私合营模式。
事情是解决了,但是齐万万那个人有没有真正的改头换面、改过自新,只有对方自己心里清楚。
最起码,那人对曹安堂是有很深成见的。
怎么回到眼前这里,齐妙妙以齐万万女儿的身份站在曹安堂面前,竟然说出来感谢的话了呢。
“是你要感谢我,还是你父亲要感谢我?”
曹安堂的语气很平静。
齐妙妙有些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声说道:“是我,是我想替我父亲感谢您。我从济南回来的,我看见过‘三五’工作的时候,那些不法分子都经历过什么。我父亲现在还能好端端的开门做生意,全都是曹处长您公正。”
“错!公正的不是我,是党的政策和规章制度无比公正。另外,齐妙妙同志,你最应该感谢的也不是我,而是应该感谢组织上对你父亲的顽固不化进行了宽大处理。天不早了,你们工作结束了就早点回家吧,回家之后和你父亲好好谈谈,能让他更加积极的以先进思想小资本家的身份向社会主义靠拢,那就最好不过了。”
说着话,曹安堂作势转身。
齐妙妙猛然上前两步,又挡在他的面前。
“曹处长,我明白。可是如果没有您主持工作,我父亲那边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虽然现在我们已经划清界限,他是他,我是我。可他毕竟是我父亲,他没事,我也很开心的。所以,希望您能真正接受我的感谢。”
齐妙妙一番话,给曹安堂就一个感觉。
莫名其妙,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她们父女两个什么情况,犯得上跟曹安堂来说道这些吗?
曹安堂深深皱起来眉头,凝视过去。
“齐妙妙同志,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我就是想感谢您啊?”
“行,你的感谢我收到了,再见。”
曹安堂话音未落,就直接转身骑自行车,动作是做出来了,只不过根本没有真的要骑上去。
他不傻,这个齐妙妙平白无故跑来说这些有的没的,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不其然,那年轻女孩一个箭步冲上前,都直接伸手抓住了他的车把。
“曹处长您等等,我还有别的事。”
曹安堂也不说话,就站在原地冷冷看着齐妙妙。
少女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开口道:“曹处长,您看我的工作能力怎么样?”
“宣传处的工作有声有色,是你的功劳。”
“那您觉得我这人思想觉悟够不够高。”
“思想觉悟的事,你可以去和宣传处陈处长讲,也可以和组织处田处长讲。”
“那您觉得,我要是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是不是正确选择。”
“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当然是最正确的选择。”
“那您支不支持我的正确选择?”
“我……等等,你要入党?”
“没错!”
话说到这份上,齐妙妙也不藏着掖着了,转身跑去刚才工作的地方,挥手示意宣传处的几位办事员可以下班了,随后提着自己的公文包快步跑回来,从里面抽出个档案袋递到曹安堂的面前。
“曹处长,这是我的入党申请书和各种审查材料。我的所有想法都在上面写的很明白了。但是组织处田处长对于我父亲齐万万的问题审查,一直不通过,还要求我必须将齐万万的审查资料交给您来看,您签字同意了,田处长那边才会同意给我递交申请。”
其实有些事,说起来很简单,齐妙妙非要搞得那么复杂,反而显得有问题。
她想入党,也挺符合入党条件的。
但是现在唯一卡住她的地方,就在于他父亲齐万万的出身成分和思想觉悟上面。
组织处田农慎重考虑之后,认为齐妙妙要入党,必须保证齐万万那边是真心支持社会主义各项建设的。
而如何保证,那就需要主要负责了齐万万那方面工作的曹安堂来点头。
只要曹安堂在齐万万的审查资料上签了字,那么齐妙妙的所有申请资料就可以向上递交了。
这就是齐妙妙今天突然拦住曹安堂的原因。
明白了事情经过,曹安堂反而没有之前那么放松的心态了。
这不是齐妙妙的个人问题,而是事关党组织接纳了一个积极奋进的革命同志,还是接纳了一个存在思想隐患的情况不明分子。
这是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目光落在其中那份需要他签字的材料上。
洋洋洒洒足有近千字的个人思想陈诉书,主题标明是齐万万的陈诉书,可事实未必如此吧。
“这是齐万万自己写的?”
“报告,是!”
“发自真心写的?”
“报告,是。”
“确定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报告,是……”
“那行,我明白了,这份关于齐万万的审查材料我先拿着,等我去审查清楚了,确定没问题了,就会签上字给你。这没问题吧?”
曹安堂只看齐妙妙连续三次回答,越来越没有底气的语调,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让他单单看着一份资料,就盲目签字,那是不可能的。
抽出来单独的材料放进他自己的公文包里,剩余的东西装回档案袋,封口好,递回到齐妙妙手里。
齐妙妙也没办法了,她是真想着曹安堂现在就签字,了却她的心事。
可惜,明显没有那么轻松,只能是默默接回来档案袋,有些不甘心地问道:“曹处长,您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明天吧,明天我就会去找齐万万一趟,了解了解情况。如果真的没问题,我会立刻签字的。”
“那,那谢谢曹处长。”
齐妙妙深深一鞠躬。
曹安堂无奈地摆摆手。
“我说了,不用谢我,你最应该感谢的,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话音落下,他想着终于可以走了吧。
可齐妙妙站在原地没动,又是低头在包里翻找。
“曹处长您等一下,还有东西给您。”
说话间,从小包里拿出一副做工精良的皮手套和一顶看起来相当精美的女士绒帽。
“曹处长,我说了,要为我父亲的事情感谢您。这些就是送给您的,天这么冷了您还骑自行车,总要护着手的。还有这帽子,特别保暖,送给您爱人,这样晚上回家的路上也能……”
“齐妙妙,你的入党介绍人是谁?”
“啊?”
齐妙妙还要介绍她带来的手套和帽子多么多么好,冷不丁的,就听曹安堂问了这么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一时间愣怔在原地。
曹安堂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重复道:“我问你,你的入党介绍人是谁。”
“啊,是,是吕自强吕老师。”
“这位吕自强同志现在在哪?”
“在县中学担任物化老师。”
“好,我知道了。”
说完,曹安堂骑上自行车就走。
人都走了好一会儿,齐妙妙才猛然反应过来,挥舞着手中的手套和帽子大声呼喊着还想去追。
可惜,曹安堂自始至终都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第一百零四章 一九五六(起)
雪停了。
一只野猫从县中学围墙墙头上轻轻走过,到了转角处,纵身一跃跳上墙内的大槐树,找个没有积雪覆盖的树杈,安安稳稳蹲坐下去,闪亮的眼睛看向县中学里亮着昏黄电灯泡的一间间小屋。
七点整,校门口值班室的赵老汉拎着个煤油灯走出来,敲响放学铃的同时,伸手拉下来整个学校的电闸。
唰的一声,全校陷入无尽的黑暗当中,就只剩下校门口的灯还亮着。
赵老汉咧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满脸古怪笑容,看向黑暗中的联排教室,就等着黑暗突然降临引得学生老师惊叫声传出来,以此当做乐趣。
可惜,什么声音都没有。
有的只是点点烛光接二连三亮起,让整个校园再度回归到那种柔和的光明之中。
县中学每天一个小时的固定供电时间,到这个点就拉电闸,哪怕是今年才来的新学生,几个月下来也早早习惯。
赵老汉略感无趣,又使劲晃了晃打放学铃的绳子,这才把手缩进袖口,转身往自己的小屋走。
走到半路,远远看见辆自行车停在门前,赵老汉无趣的脸上又浮现出些许兴奋,好似找到了新的乐趣,快走几步迎上前。
“曹处长,又来接媳妇儿啊。”
“嗯。”
曹安堂头也不抬地答应一声。
他心情不好,也不愿搭理这个“老流氓”。
想想刚才,齐妙妙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在侮辱人,上一次有人整那些烂糟糟的事情时,他直接用入党宣誓词去展开教育。这次遇见齐妙妙,对方还没入党,那就找她的入党介绍人好好说道几句。
纯洁的革命队伍里,怎么能混进来这种思想有滑坡的人。
齐妙妙的问题根本不在于她爹齐万万身上,完全是在其本人身上!
曹安堂越想越来气,猛一抬头,又看见县中学看门的赵老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那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这赵老汉五十多岁的人了,老光棍一条,干着给学校看门的工作,那眼睛是整天全往学校的女学生和女老师身上瞄。
自打黑蛋和二愣子考上了县中学,付粟锦也响应政策选择从小学老师向中学老师的方向进修,天天来这上进修班,曹安堂就没少听人说起这个赵老汉整天干些个什么样的流氓事。
上学放学的时候,赵老汉冲着人家女学生女老师吹口哨,那都是轻的。
大白天去爬学校女公厕的墙头,吓得女同志们都不敢上厕所的事,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过了。
偏偏这赵老汉就是个混不吝的主。
但凡有人找到他头上,直接两手一摊、桌子底下一躺,大声喊着冤枉,还要求别人找出来他干坏事的证据。
人家女同志上厕所受了欺负,怎么可能好意思当面和他一个老流氓对质。
曹安堂知道这事之后,也和常动说过几次。
常动也亲自来县中学对赵老汉进行过批评教育。
老流氓一副认真接受批评的样子,可到最后还是死活不承认做过任何错事的态度。
县中学这边也表示要考虑换个看门的。
结果从夏天到冬天,这都快过年了,老流氓不还是在这吗。
也就是曹安堂得顾忌自己的身份和影响,要不然,早找个机会捶他一顿了。
狠狠瞪了赵老汉一眼,迈步打算往里走。
谁知那赵老汉嘿嘿一笑,挡在了他面前,还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曹处长,别那么着急进去啊。要不你上我屋来,偷偷瞧着,保证能让看个好戏。”
“看什么好戏?”
“嘿,嘿嘿。”
赵老汉一脸奸猾的笑,眼眉角往进修班的那间教室方向使劲挑。
“付老师可漂亮,就算生了孩子那也不少人相中……”
赵老汉话都没说完,眼见曹安堂握起来了拳头,吓得蹭蹭后退两步,可嘴上说话一点都不含糊。
“哎,曹处长,你是领导,不能打人啊。”
你说让谁遇见这么个不要脸的主,心里能不生气的。
曹安堂气得咬着牙咯吱咯吱响,眼睛眯缝起来,重重点两下头。
“行,我上你屋里瞧瞧。”
那赵老汉不疑有他,还以为曹安堂相信了他的话,赶紧回身打开了值班室小屋的门,往里面让人。
“快进来吧,曹处长。等你看明白了,你可得好好谢我嘞。”
说话间,赵老汉迈步往屋里走,这一只脚进门,后只脚没等跟上来,就感觉腰上传来一股子巨大的力量,迫使他一头闯进屋内。
随后是小屋门关闭,屋里的电灯熄灭。
……
凛冽的寒风吹过,卷起来地上一层小雪粒子。
安静的校园终于变得热闹起来。
活泼的少男少女奔跑在雪中,小手小脸都冻得发红了,却没一个感觉冷的,抓着手中的雪球相互追逐打闹。
众多孩子群当中,三三两两并肩而行的大人显得稍稍有些突兀。
这些是各镇和县里组织起来参加进修班的同志,有些是希望可以获得更多的知识,在自身岗位上发挥更大的能量,也有些是希望借助进修的机会,可以去到更高的平台上发展。
人群最后方,围着围巾的付粟锦抱着一摞书往前走,仰着头朝校门口方向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没等看见她想看见的人,另一个身影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付粟锦同志,你稍等下。”
“哎?吕老师?有事吗?”
“付粟锦同志,之前我和你说的去济南继续进修的事情,你不再考虑一下了吗?”
进修班班主任,同样也是县中学特聘物化老师的吕自强,站在付粟锦的面前,目光中充满了希冀的神采。
也是他这句话,引来前方不少人回头观望,看付粟锦的眼神里全都是羡慕。
多少人使劲争取都争取不来的机会,换到付粟锦这,直接是人家从济南来的特聘老师主动邀请。
偏偏付粟锦对此没有一点兴趣。
“吕老师,谢谢您了,我的家就在这,我的爱人和孩子也在这,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自己跑去济南啊。”
“不对!付粟锦同志,你这样的想法是完全错误的。去济南进修意味着你有更高的发展,更广阔的未来。怎么能因为家庭原因就耽误了个人的成长。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机会是你那个小小的家庭永远都不可能给你的。”
吕自强显得有些激动,说话声音也大了许多。
付粟锦皱皱眉头,后退两步,表情也变得冷淡了许多。
“吕老师,我的家庭确实给不了我去济南进修的机会,但是无论多少次机会也换不来我幸福的家庭。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机会,您还是留给其他更需要的同志吧。”
话音落下,付粟锦绕开吕自强继续往前走。
吕自强愣了一下,竟然死缠烂打似的,追过去,再次挡在付粟锦的面前。
“粟锦同志,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急躁了。不过,你听我把话说完。这次我被分配来曹县主持知识青年进修的工作,其中一项重要任务就是选拔有能力的知识青年参加省里的科研项目。你的起步很晚,但是你的学习能力很强。我想的是,等进修班结束,带着你和县中学几个表现优异的学生一起回省里。到时候我会把你们一起引荐给我的老师,在我的老师带领下,我们一定可以为祖国的科技和文化建设贡献出巨大的力量。付粟锦同志,你总不能连为国家建设做贡献都要拒绝吧?”
吕自强这一番话,说得付粟锦哑口无言。
那感觉就好像是,此时此刻她只要一摇头,那就是在拖国家的后腿,不积极为社会主任建设做贡献一样。
看着沉默下去的付粟锦,吕自强脸上绽放出笑容。
但笑容只有一瞬,意识到周围还有不少人看着这边呢,赶紧挺直腰板,表情也严肃了一些。
“付粟锦同志,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也可以回家和家人商量商量,我相信你爱人曹处长也会支持你继续进修的。另外,我这也是提议,毕竟进修班还没有结束,最终到底是谁能够获得去济南继续进修的机会,还要看大家往后的表现,最终也未必就是付粟锦同志去济南,我只是提前说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而已。”
最后这句话,已经不是单纯面对付粟锦,而是对着所有在场的人所说了。
说的还那么冠冕堂皇,以至于众人心情各异,竟造成了诡异的沉默。
沉默之中,沙沙沙脚步声临近。
紧接着,就是一道强光突然闪过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
所有人惊愕抬头,就看到一位穿着白色西装西裤、白色皮鞋、白色衬衣,从头到脚好像都要和这雪景完全融入在一起,也就是脖子上黑色领结显得稍稍有些突兀的青年,站在不远的地方,手持照相机冲着这边微笑挥手。
“哈哈,抓拍成功!丙申年冬月雪夜,曹县进修班留影纪念。”
青年很是俏皮的一句话,引得这边众人齐刷刷无奈摇头。
大家认识这位,吴昊,是和那位吕自强吕老师一起从济南来的。不过,不是进修班的老师,倒像是一位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天天抱着那个小黑匣子一样的照相机到处乱逛,有时候也会来学校里拍点学生上课的景象。
大家都知道这人,但真正熟悉的没几个。
吕自强皱了皱眉头,往前走两步。
“吴昊,你搞什么呢。拍照也不提前说一声,这样会吓到人的。”
“哎,吕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所有艺术都是来源于最真实的生活,如果我提前打好招呼了,那就是假的。假的就是赝品,赝品从来都不能和真正的艺术品相比。哪怕是有惊吓,大家为了艺术献身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少拿你那些歪理说话。你这干什么来了?之前不是老嚷嚷着胶卷快用完了吗,你还到处乱拍。”
“我这不叫乱拍,是寻求艺术与自然融合的美。今天的雪景这么好,我当然不能错过了。胶卷的问题也不用担心,我已经让妙妙师妹托她父亲去给我采购了。话说,这小县城美是美了,可也太落后了,连买胶卷的地方都没有。缺乏艺术气息的地方,也就缺少了发现美的眼睛啊。”
说着话,吴昊转身,又是对准那边打雪仗的一群孩子扣动了扳机。
剧烈的闪光吸引来不少学校学生的目光,数不清的好奇大眼睛使劲眨动着,似乎都想凑近过来看看那会发光、能留影的稀罕玩意儿,但就是不敢。
其实,别说孩子了,哪怕是在场的不少大人都是一样充满了无限新奇和浓厚兴趣。
大家都知道照相机,但谁也没真正摸过碰过。
在场的年轻女同志心绪起伏,连付粟锦也是愣愣地看着吴昊手里的照相机,愣愣出神。
别人是什么反应,吕自强不在乎,他只看付粟锦的神情,就隐约间升起来些不一样的心思,悄悄靠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说道:“付粟锦同志,你是不是想研究一下照相机啊?”
“不不,我没。”
付粟锦连忙摇头否认。
吕自强却是朗声大笑:“粟锦同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个照相机吗,以后你要是去了济南,能见到的更多。那个吴昊,把你照相机拿来,给进修班的同志看一下。”
吕自强嚷嚷着要照相机。
吴昊那人可是将这东西视作生命,怎么可能随便给人。
付粟锦那边则是不停摆手,真心不敢碰那么稀罕的东西,就怕不小心给弄坏了。
三个人乱哄哄说几句,也没个结果。
吕自强就感觉脸面上挂不住,狠狠一瞪眼。
“吴昊,照相机你不能给,那给照两张照片总可以吧。你不是要寻求美吗。这里有付粟锦同志这么美的女同志,你是不是该单独拍两张照片。”
这话一出,吴昊那边嘴角抽动,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付粟锦则是腾的下脸红到耳朵根上,再也不敢去看那照相机了,紧忙和吕自强拉开距离。
“吕老师,我该回家了,我不照相的。”
话音未落,就已经快步朝着学校大门那边走。
吕自强着急了,紧忙追过去。
“付老师,照张相而已,你怕什么。你要是不好意思,来,我和你一起照也行的。哎,你别走啊。”
吕自强伸手去拉付粟锦的胳膊。
这边众人的目光和表情都变得复杂了。
付粟锦更是惊得急忙闪躲,慌乱之下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失去身体平衡,怀里抱着的书本散落,人也踉跄着要摔倒。
吕自强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想搀扶。
可没等他的手碰到付粟锦,一道身影冲至近前,直接揽住付粟锦的腰身,随后另只手探出去,正好就按住了吕自强的头脸,顺势往回一拉一摁。
吕自强顿时失去平衡,一脑袋扎进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