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曾无数次
已经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场景。
窗外烈火滔天,将深夜的星空映照得恍若白日,地平线上的彼端满溢出黑色浓稠如糖浆般的液体,那是兽油,也是象征了毁灭的地狱焰潮,我在混乱中睁开眼睛,无声地盯着阴冷的天花板,那时屋檐下的青铜铃铛在风中摇晃,秘银的钟芯倒映出远处耀眼的火光,窗外不断有人的哀嚎传来,紧接着是刀与铁的铮鸣,我慢慢地堆起身子坐在床边,这是无数次发生在我脑海里的梦境,也知道自己即将经历什么,一切都如同早已排练好的戏般只等我这个最重要的角色加入剧场,当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这场盛大的舞台就彻底拉开了帷幕。
不知道实际时间到底过了多久,我凝视着窗外屋檐下愈发耀眼的青铜六角风铃,看着火光里的钟芯逐渐染上淡淡的几抹血色,风声不断,渐渐淹没了燃烧和人的声音,渐渐地我甚至开始感觉世上大概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地板忽然开始震颤,房门被人暴力地推开,我歪过头,透过杂乱的长发看向撞进屋内的人形。
那是一位满脸惊恐的老人,原本干涩粗糙的双手上用绷带裹着锦色的毛绒,但那绒间却能明显看到骇人的腥红,他看见我之后眼睛猛地一亮,我来不及做出反应立即被粗暴地抓进怀里搂住脑袋,紧接着我听到他向后像是拼上性命用尽此生的所有力气大喊道:“少主还在……少主还在!快来人!!”
没有人应答,只有隐约的回声在门外的石廊里回响着,他咬着牙,喘息声大到刺耳,我竭力从他的怀里探出头,却只来得及看见巨大的兽形掠过窗外,宽阔而雄厚的翅膀在一瞬间遮盖了整个视线,夜空恍如白日,我呆呆地看着老人,他掌间的血流在我的脸颊上,炽热得像是岩浆。
“我们走,少主,”他缓缓地松开我,然后站起身,深深吸了口气,背对着我示意我趴上去,“我们快走。”
“去哪?”我呢喃着问。
“去找人,去坐车,去码头,去西方,”老人说,“哪怕把这条命留在震旦我也要送你离开,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也许是你自己在那里认识了一些有用的朋友,也许是朝廷为言家平反,皇帝亲自派人带你回来,无论怎样都好,但你一定要回来。”
他的双眼满是血丝:“因为不能让言家人在震旦灭种,像那懦弱的御堂一样!”
暮云倾塌,天幕被烈火烧得通红,金铁铮鸣,各式各样的尸体横陈在火海里,有磷火虫被吸引而来,却眨眼间就在兽形的威压下化作碎末。
我曾经无数次地梦见这个场景
喧哗繁闹的王都燃烧着不灭的火,夜空明亮得像是白昼,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耳畔呼啸而过的只有风声,那时我在老人的背上回过头,看见屋檐下的青铜铃铛仍在风中摇晃,瓦片落在地面上碎开,术师们所凝结的兽形在星宇间盘旋降下毁灭的风雷,火浪席卷着冶油汹涌,整个世界都在尖啸,天上地下都是无尽的火,我侧着脸趴在老人的背上,孤独地伸出手。
几乎要悲哀地落下泪来。
“不能哭,少主,”老人一边忍着浑身的剧痛一边对我说,“你现在已经是言家在这世上唯一的存续了。”
啊,你说的没错。
我悄悄捂住自己的心脏,连续不断的心悸传来,哪怕明知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我也依旧能真实地感触到那自身体本能里所传达而出的悲哀。
“现在你是言家最后的希望,无论如何都要活着,不能舍弃尊严地活着。”
对不起,尤叔。
我低下头,轻轻地抓住自己胸前的勋牌揪下来,上面清晰地印着言九两个字,我伸出手,将勋牌丢进无尽的火海里,从那一刻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溃散了。
言九是言家最后的希望。
但我不是。
西泽缓缓睁开眼睛。
脑壳还有些发懵,似乎有什么虚幻的影子还在眼前飘动,他咳嗽一声,勉强能回忆起昨天晚上灰叶给自己杯子里猛灌发酵葡萄汁的场景。
“师弟啊你可是未成年人酒不能喝但这种饮料没问题吧?啥?这真不是酒,真是饮料,你看老师也同意了对吧?”
依稀记得老师脸上有些复杂的表情,但介于实在是值得庆祝,希欧牧德也没有出声拦着灰叶。
现在回想起来自家这师兄果然很不妙吧?
西泽无奈地笑着,虽说如此,但他倒也没有真的生气,灰叶这样亲近反而让他有些温暖,如果自己真的从小和家人这样成长的话……
他长出一口气,甩了甩有些发酸的肩膀。
厄洛丝,自己的姐姐,当今漆泽的君临女皇,踏血上位的塞万之主。
昨天在三个人临走之前劳尔执事本来说是要安排西泽与厄洛丝见面,但西泽哪里敢冒这种险,他知道在真正有能力反抗厄洛丝之前自己绝不能暴露在厄洛丝的视野里,西泽这个名字只需要作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代号或者存在着,正式进入皇宫觐见女皇无异于送死,连忙回绝之后迎着劳尔略微失望的目光,历史学院的三个学生连忙坐在马车上回到了学院。
想到这里,时间忽然像是愉快的周末马上就要过去了。
就在西泽打算就这么起床时,他忽然察觉自己的身子莫名有些沉重,在经过略微的沉思之后,西泽默默掀开了裹在身上的被子。
满头金发的女孩静静地蜷缩在他的大腿上,突如其来的阳光有些刺眼,就算是熟睡中的她也被影响到,难受地下意识摇了摇头,身子往里缩了几下,顿时和西泽的小腹贴的更近了些。
西泽有些讶然,他伸出手,轻轻撩开女孩脸上缭乱的长发,在看清是熟悉的那张脸之后才放松地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是莎尔啊。
在察觉到自己心里开始怀有一丝庆幸之后西泽终于发现不妙了。
但莎尔为什么会在这里?西泽姑且还有些许理智,他歪了歪大腿正在犹豫要不要把莎尔叫醒时,眼前却忽然闪动了一副画面。
那是灰叶的脸,光景扭曲而歪斜,其中的人面不停地变换,就连声音听起来都像是从很远处传来的回音。
“我说你啊师弟,”灰叶的胳膊在隐形波纹的影响下不停地变换着歪斜,但他递来的那杯东西却被西泽稳稳地接在手里,他扬起头,把自己杯子里的红酒一仰而尽,而后痛快地看向西泽
“你到底对师妹是怎么想的?”
场景缓缓消散。
西泽呆呆地坐在床上,维持着即将伸出手叫醒莎尔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莎尔微微发出一声嘤咛,她脆弱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床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你来我这做什么?”图书馆的腐朽恶鬼,叛逃议会的长老,格拿铂勒从老书上抬起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希欧牧德,他扣扣脑袋,说,“我们的交易应该已经完成了才对。”
偌大的图书馆内空无一人,因为格拿铂勒在打开图书馆大门见到希欧牧德之后直接干脆把门再度锁了回去。
“我只是好奇你在地下到底教了西泽什么,”希欧牧德摇摇头,走到老人身边的书柜上有意无意地拿下了一本书,“可以说一下吗?”
“抱歉啊,”格拿铂勒耸了耸肩,“我只把他领到知识的宝库前就停下了,那个孩子到底选择了什么去学习也不是我能知道的。”
“他体内魔力的储量不过寥寥一个低阶魔法师,”希欧牧德说,“但他屡屡展现出来的战力和繁多的手段总是能超出自己的境界几番。”
“那不是挺好吗?”格拿铂勒露出了一副难看的笑容,“强者可不会被境界所限制。”
希欧牧德抬起眼,扫过格拿铂勒的脸皮,而后收回视线,兀自说道:“我想试着给他争取一个名额。”
“议会长老?”格拿铂勒的笑容渐渐凝固,“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希欧牧德摇摇头说,“是期末历练的名额,以往历史学院从来都是缺席,今年我想试着让西泽出去磨砺一下。”
“是这样啊……”格拿铂勒眯了眯眼睛,“我这边有些消息,据说上头最近开始对泽地那边感兴趣了,这次期末历练很有可能就是要设在那了。”
“艾泽兰斯帝国吗……”希欧牧德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最近确实也一直有泽地出现了远古混沌时代遗迹的消息,但学院这边迟迟没有派出人去查看,就连议会长老那边也没有动静。”
“都灵是不可能轻举妄动的,在皇室那边的外交令传下来之前那群人对艾泽兰斯任何的行动都可以被那些半人半兽的怪物看作入侵,你就是过于注重学术,太不懂这些事了,”格拿铂勒忽然想起了什么,合上书之后说道,“我记得泽地那边的人种对现在年轻人的吸引力还挺大的?”
艾泽兰斯是以狂野兽形魔法和繁多雨林所闻名的近代后起帝国,因为举国上下皆为狂野术师的原因,艾泽兰斯民风也偏向狂野,不仅不设置沉默矩阵,反而大力推崇魔法决斗。
狂野兽形法其实就是变身成为野兽或者异兽,以此获得一部分力量与远古传承的魔法,在之前的新生测试中古拉克已经展示过这种魔法的力量,但作为漆泽人的古拉克甚至没有发挥出霜龙兽形十分之一的力量,甚至需要被魔力活化血脉才能勉强施展出那种魔法。
艾泽兰斯帝国的人为了活用狂野兽形魔法,从小就开始接触野兽,他们为了让魔法和自己融入得更加彻底,甚至每天都维持着兽形,在艾泽兰斯帝国里,你可以看见浑身鳞片的蜥蜴举起铁锤在鲜红的铁毡上一次次敲打迸出火花,也可以看见弯折的人形倒挂在树上,身子垂下一半,但更吸引人的则是……头上生着兽耳的姑娘。
因为气候炎热,艾泽兰斯帝国人穿着大多都很清凉,姑娘们狂热地外露着小麦色的皮肤,只围上一件兽皮上衣和短裙就是日常的装束,有些姑娘身后还会特意保持出兽尾的形状,但这绝非刻意,因为兽性已经全然烙印在了艾泽兰斯人的思维里,野兽的特征在他们身上全无突兀感,甚至还会相当自然地随着情绪变化动作。
当然这种特征也对艾泽兰斯人造成了一定的危害,比如兽耳女孩们至今在某些国家的上层里都是顶级的玩物,走私艾泽兰斯人已经成为了不少人贩子发家致富的手段,西方国家里还有不少地下拍卖场在公然拍卖,黑市里一个血统正宗的兽耳少女甚至能卖到和半座城市一样夸张的高价。
但漆泽却始终没有出现过这种消息,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因为没有人敢挑战当今皇帝的底线不管怎么说,皇帝陛下在皇帝这个身份之前,首先是一个女人。
“我曾经见过不少年轻漂亮的艾泽兰斯姑娘,柔顺的皮毛狐尾在身后摇摆,好看的耳朵像狗尾草一样随风摇摆,害羞时尾巴会主动缠在她们的下巴上,耳朵往下耸拉着,你几乎可以从她们任何的肢体语言里看出她真实的想法,”格拿铂勒感慨着说,“现在想想我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叛逃议会之前没有和兽耳女孩们好好谈一场恋爱。”
“我还以为你会说最后悔的事是叛逃议会本身,”希欧牧德说,可迎接他的却是格拿铂勒戏谑的视线。
“你在开什么玩笑?”格拿铂勒说,“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事就是逃出议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好,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好,哪怕死在排水渠里化成一团灰烬。”
他说:“最起码我还可以是一个人类。”
“这是什么意思?”直至此时希欧牧德终于发觉到了些许不对,如果只是一次简单的叛逃,为什么格拿铂勒会执着到这种地步?
“以后你们就知道了,”格拿铂勒笑着,脸上却没有哪怕一丝真实,“没有人能逃得掉的……没有人。”
他说:“最终所有人都会埋葬在罪恶的渊海里,除非某个人回来。”
但那已经不可能了,议会不可能会让他活着回来。
格拿铂勒闭上眼睛,回忆着昨晚码头那个方向所传来的震波,以及今早自己去查看时,那如同地狱般的光景。
那个男人,已经回不来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像一场道别
西泽越过走廊的几条边线,木质的包浆地板表面明亮得像是镜子,他有意无意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有些阴沉的脸色。
“你对莎尔到底是怎么想的?”
已经不记得灰叶到底问过多少次类似的话,西泽微微倚住墙壁,冰凉的墙面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莎尔是文克威尔的女儿,是瑞森家影子里的家主,她早晚会离开,而自己也绝不可能牵扯上任何人。
西泽很清楚,自己体内储存着继承自开国皇帝伦瑟的巨量魔力,莎尔的能力是以贤者之石为主导,引发西泽体内的潜力使其能暂时操控体内那股强大的力量。
二者简直是天作之合,是彼此互补的砾石,他们加起来的力量足以在王都掀起轩然大波,只要西泽愿意,哪怕是即刻以这股力量去挑战厄洛丝也无所谓
但这是不可能的,先不说每次使用力量都会对莎尔造成伤害,此刻的西泽即便杀死了厄洛丝也不会获得任何东西,时机尚未成熟,而且……
西泽翻了个身子,用背靠着墙壁,空气里弥散着冬天的气息,楼下的壁炉还没有点燃。
这一切看着未免也太巧合了,但变成如今的状况都是二人选择的,西泽很清楚,如果不是那年莎尔被纳拓家收养,如果不是那晚她刚好被选成夜侍女佣,如果不是韦尔那晚刚好来找自己,如果不是希欧牧德选择了自己,事态复杂,无数由西泽或直接或间接做出的选择汇就了如今的这般状况,其中不可能有任何人作梗。
薇娅的事情算是已经告一段落,至于安蕾那边,西泽对安蕾有的只是来自很久之前的歉意。
他低着头,默默掰算着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炼金术师们的暴动总归是颗不稳定的炸弹,不知何时他们就会癫狂而起,到了那时,自己就算不情愿也得被他们挑在旗杆上,西泽很清楚当务之急只有变强,至少要成为大魔法师,魔法师的自己能在万法均衡的加持下他能越出超出等阶一阶乃至二阶的战力,到了能沟通世界之灵借助魔力的大魔法师阶段万法均衡的作用就很小了。
女皇是不得不面对的,也是最强大的敌人。
自己踏上的是这么一条不归路,每每想到这个事实西泽就有些悲哀,虽然自己很喜欢这里但是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里,离开莎尔,离开灰叶,离开希欧牧德离开历史学院,离开和自己有所牵扯的所有人,到了那时他才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也是真正的一往无前,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就是真正的灭亡,所以他一定要走通。
“咦?师弟?”灰叶的声音忽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过来,思绪一下子被打得混乱,西泽寻着声音转过头去,看见灰叶正披着浴巾往自己这边走来,棕色的头发湿漉漉的,明显是刚洗了澡。
“早,师兄,”西泽打了个招呼,默默收起了那些想法微笑道,“昨晚真是混乱。”
“诶?哪有啊,”灰叶听了这句话以后哈哈大笑,“只是给你喝了点饮料嘛,之后让莎尔带你回房了,我和老师在下面说了好久的夜谈呢。”
“夜谈?”西泽有些好奇。
“是啊,”灰叶拿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发,继续说道,“我和老师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还有……”
灰叶笑嘻嘻地说:“惊喜吧,你的师姐要回来了。”
也就是说那个被人提起很多次的师姐终于要回来?入学测试第一,新生测试第一,为了未婚夫任性选择学院,和灰叶一起将整个骑士学院掀翻甚至打出心理阴影的师姐......
想到这里西泽打了个颤,觉得自家师姐的这串头衔是不是有点长了。
“本来说是要在新生测试之前回来的,结果路上似乎出了什么事,让时间耽搁了,”灰叶用毛巾擦了擦头发,“等下你们也和我去接她回来吧,我感觉她看见历史学院有了新人也会很高兴,虽然可能脸上看不出来。”
还来不及消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西泽就被灰叶捏了捏脸,后者松开手之后露出了尤为开朗的笑容,西泽愣了一下,连痛觉似乎都暂时消失了,因为在此之前从没见过灰叶笑得有这么幸福过。
这就是大家口中的那对灰叶和蒂娜?御堂与贝奥武夫?
二货师兄在这种时候居然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西泽看着他一步步走回房间,默默叹了口气最终,他也还是没能问起灰叶为什么要把自己就这么交给莎尔。
丁莱教授觉得自己侄子和以前相比安静了不止一点半点,以前古拉克闲下来的时候要么会去和狐朋狗友们勾肩搭背,要么会去学院找些女孩搭讪调戏,再不济的时候也会找本魔法教材来读,因为古拉克觉得男人一生所有的追求只有实力和女人两样罢了。
但现在这小子似乎变成了个废人。
从圣救济教堂被治疗回来之后古拉克就经常一个人窝在书房里发呆,所有来探望他的无论是男是女都被一并拦在门外。
丁莱教授专程请了假来陪自己的侄子,毕竟从小和古拉克最亲的就是丁莱教授自己,大概也恰是因为这个原因,丁莱教授得以被古拉克授予了旁观自己的资格,就连古拉克的父母,那个溺爱儿子的母亲和严厉的父亲都只能被关在门外。
最初丁莱教授以为既然是在书房里,那至少也得看半天书吧,结果他发现大部分时候古拉克只是手里掂着一本书然后就倚在窗户旁边的长椅上发呆,书页在冬日透着凉意的微风里翻飞,他呆呆地望着窗外,像是在观察时不时掠过视野上方的飞鸟。
“累吗?”丁莱教授将一杯咖啡放在窗台上,说,“我加了糖。”
古拉克缓缓转过脑袋,那迟缓的动作让丁莱教授差点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一个齿间生了锈的机械铜人,他抬起头和丁莱教授对视了一眼,然后张了张一整天都没开过的口发出细微的声音:“谢谢。”
就在他端过冒着热气的瓷杯时丁莱教授终于无奈地发声道:“你到底怎么了?”
古拉克的动作迟缓了一下,手掌微微弯折,将瓷杯牢牢地握住:“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一些事?什么事能让你变成这样?”丁莱教授问道,“新生测试里输给西泽?第一个被淘汰?被安蕾退婚?还是不仅丢脸地大败一场还可能被对方拿走了传承戒指?”
“求求你别说了......”古拉克差点被这一连串的打击说到吐血,“叔叔你别一直戳人刀子了我都已经这样了能不能别一直提这些事”
“我说错了?”丁莱冷漠地说,“古拉克,你莫非是自以为受害者所以才摆出了这么一副姿态?觉得沉沦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里麻醉自己事实就会改变?”
被至亲的叔叔点出名字的古拉克沉默了半天,最终他的嘴角歪了歪,露出了一张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的脸:“叔叔不愧是圣学院的教授,一下子就看懂了,母亲和父亲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我现在这种心情的。”
古拉克抬起眼,丁莱教授心悸了一瞬,因为他居然从那双眼里看见了堪称骇人的混乱和悲哀:“我想杀了西泽,我也想杀了莎尔,我想杀了安蕾,我想杀了卫斯理小姐,但我也更想杀了自己。”
丁莱教授顿时觉得面前这个孩子陌生了许多,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自己侄子的这番丑相。
古拉克扶着窗台站起身,手里那本名为《黑山羊》的书此刻看起来甚至有些刺眼,但他的身子忽然猛地一颤,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古拉克一下子瘫倒下去,痛得他一时间几乎做不出任何动作。
“可更加莫名其妙的东西还在后面,”古拉克仰头看着天花板,一字一顿,缓缓地说,“叔叔,我和西泽第一次约战的那天有人付钱让我下重手杀了西泽。”
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丁莱教授的脑海,他睁大眼睛,瞳孔猛地缩小
“什么?”
“我不知道是谁,但那家伙对我说西泽一定要死,”古拉克说,“算西泽运气好,不然那天我会直接杀了他。”
“已经能拿出来让你都为之心动的数字吗……”丁莱教授问,“那个人有什么特征?”
“披着斗篷,声音也很粗糙听不出来年龄,”《黑山羊》从指间滑落到地面上,书缝沾染了灰尘变得模糊,古拉克仔细回忆着,在丁莱教授弯下腰捡起那本书时开口,说了一句再也无法让人淡定的话
“但他离开时地上留下了鸽羽。”
“果然吗……”丁莱教授眯着眼睛,震撼他的事实已然汇聚成了一个足以推测的形状,养鸽人不仅能逃出牢狱,而且对西泽从入学不久后就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这是为什么呢?
丁莱简单地假设了自己是养鸽人的话自己见到西泽以后会是怎样的心情。
当初对养鸽人进行抓捕的行动本就疑点重重,整个过程都简单的有些离谱。
养鸽人是故意被抓的吗?为什么?他对学院有什么**?还是说
他并不是单方面针对西泽,而是对整个学院里未来可期的学生都有猎杀的计划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能接触学生的?类似这样的事他做了多少?那些因为各种意外早夭的天才学生,难道都是养鸽人干的……
丁莱已经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这一切属实,那学院方面要如何对得起那几个学生,又要怎么对得起那些信任学院在学院修习就读的所有人?
“为什么会是这样……”丁莱闭上眼睛,单薄的镜片折射着冬日的阳光,在一阵死寂后,他迎着古拉克怪异的目光,缓缓睁开了眼。
“这件事你要保密,”他转过头,对古拉克说,满脸肃穆,“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能告诉。”
古拉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看见丁莱教授凝重的表情之后连忙答应道:“这件事我除了叔叔你谁都没说,叔叔你放心。”
“那就好。”丁莱教授松了口气。
他走到窗边,看向远处圣学院的钟楼塔尖。
自从达里瓦尔离开之后这个学院就多灾多难啊……他心想,也不知道院长现在怎么样。
黑袍推门而入。
老人的背影猛地颤了两下,在看见是黑袍之后才大出了一口气道:“别这么吓唬人。”
这是上城区边角里的一处旅店,旅店名为多塔,因为老板平易近人又有个特别可爱的女儿所以很受附近居民的欢迎,尤其是年轻的单身男人们。
黑袍挠挠头:“你在做什么?怎么在自己家里还像是之前在下水道里当贼一样?”
“这次的事还真和下水道有关系,”老板让过身子,让黑袍能看清楚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盛了热水的木盆,毛巾在其中上下浮动,“炼金术师们那边有情况了。”
“嗯?”黑袍警觉地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还不清楚,”老板端着木盆示意黑袍和他一起走进柜台后的卧室,“不过……”
黑袍看着床上即使是在昏迷中也依旧满脸痛苦狰狞的女孩,她身上的衣服是常见的灰色术士长袍,只此便能确认她的身份,虽然套在女孩的身上实在有些显得宽大。
老板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她总归是为我带来了这个讯息。”
“这种时候炼金术师们又出事了吗……”黑袍不太高兴地舔了舔嘴唇,“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也这么想的,”老板耸了耸肩,“所以调查清楚一切的任务就交给你了,盟友。”
“好,”黑袍比了个手势,然后忍不住笑道,“只是偶然路过想进来看看,结果居然还能收到这种重要讯息吗?”
“路过?”老板敏锐地问,“去哪?”
“码头,”黑袍倒也没有多加隐瞒,“我算计了一手议会,现在他们应该恼火得不得了吧。”
“……什么算计?”老板犹豫了一下,问
“假消息,”黑袍的笑意渐渐被某种阴暗所填补,他说,“我告诉他们达里瓦尔要回来了。”
老板愣了一下,看着黑袍认真的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家伙,还是这么恶趣味。”
右手握着的热毛巾缓缓盖在了女孩额头上。
这真像是一场道别,老板心想。
第一百六十九章 阴霾
厄洛丝本以为西泽能带给自己的惊喜也就那么一次了,但她没想到新生测试原来只是这孩子出乎自己意料的开始,她放下由议会长老亲自给自己送来的文宗卷轴。
“十七岁的三阶神职者啊,”厄洛丝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道,“即使是教皇国那边的天才也不过如此吧。”
“啊?”餐桌边的言氏闻声投来视线,刀叉不停,他揪住餐巾擦了擦嘴问道,“十七岁的三阶神职者?”
“嗯,”厄洛丝知道这位东方使者来漆泽之前肯定是下了功夫研究准备的,所以也没怎么解释,“感觉是个很有趣的家伙。”
“能被女皇陛下您这么评价的人可真是幸福,”言氏笑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个人是谁?我觉得应该是我的熟人,对此我有自信。”
“看样子东方使者在塞万的这些日子真是如鱼得水,”厄洛丝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过你猜对了,这次的主角使者你真的认识。”
“我就知道,”言氏开心地转了转银质的餐刀,厄洛丝察觉到餐刀的刃锋一直都在朝着固定的方向,无论言氏的五指怎么变换餐刀都一直保持着原样,“能让女皇陛下露出这副表情的也只有他了吧。”
厄洛丝猛地意识到言氏其实从刚开始就在套自己的话,他所谓的自信其实约等于无,只是从厄洛丝做出那副表情以及承认的那一刻起他才真正确定了那个人是谁。
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亦或者不是刻意,但厄洛丝还是产生了些许不满。
“言大人,”一旁窗帘的阴影里忽然探出一只手,随后一张白皙的脸出现在了言氏肩膀附近的空气里,厄洛丝看着这一幕,心中对东方影卫在隐匿方面的研究愈发在意起来,但弥修好像并没有在意,她用一只手认真地搭住言氏的肩膀,面无表情地告诫说,“请做好您的本职工作,以及收敛一下您那阴暗的本性。”
“阴暗的本性?!你这家伙真是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言氏嘟囔道。
“这是陛下的原话,也是我的任务之一,”弥修歪了歪头,“您不承认吗?”
“吵死了!我承认我承认,我就是个阴暗的恶劣的家伙啊!不要再说了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厄洛丝在某个瞬间隐约从弥修冷漠的眸间看出了一丝笑意,那就像是冬夜里盛放的一朵昙花,开了便败转瞬即逝,像是不曾存在过。
在看完了眼前这番闹剧之后厄洛丝倒也没了多少怒意,她无奈地摆摆手,终止了这小孩子一般的争论,顺便对言氏问道:“东方的使者大人,其实我还不清楚,因为这次活动其实是很突然的,我想请问一下你要在塞万待上多久?”
“待上多久?”言氏耸了耸肩,对这个问题表露出了一副毫不在意或者反而是在质疑厄洛丝为什么会在意的态度,“这要看漆泽的意思了。”
“请细说?”厄洛丝不明所以。
“也就是,您愿意收留我多久那我就能在这里待多久,”言氏用着一口极其标准的西方通用语说,也正是因此厄洛丝才确定了他说的是收留而不是其他近义词。
“我们那边情况也很乱,虽然我在地位上是一位公爵但其中缘由其实很复杂,朝廷里不喜欢我的人也很多,更多的人则是根本不想知道我的存在,”言氏越说越兴奋,刀叉在他指间翻飞狂舞,丝丝生冷的风悠然从刃锋处升腾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动作猛地一停,而后站起身来,将刀叉狠狠地拍在桌面上,抬起头来,“我依旧是整个震旦帝国历史上最年轻,也是成就最高的公爵,我以一己之力将震旦的科技整整向前迈了百年,促就东方六国集结为极东远盟,并以震旦帝国为首,那皇帝能稳稳高坐在王位上远逃不开我的努力!”
言氏的笑容愈发阴郁,那笑里满是肉眼可见的自我矛盾,就像是背叛了自己。
这不就是和放逐类似吗?虽然是带着权力和地位。厄洛丝略微沉思了一下,还是不太乐意多想东方那边的事,毕竟现在极东远盟与西方教皇国交好,于是她问道:“那使者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言氏挠挠头,阴郁感骤然消失,“我的话,其实是想在您这里混吃混喝混一辈子。”
真是意外的直白,完全看不出一丁点说谎的样。
厄洛丝差点被这强烈的反差击倒在桌子上,面前只有这点理想的家伙和刚刚那个长篇大论意气风发的青年居然真是同一个人?
她有些无奈地呼出了一口气,言氏见状连忙说道:“陛下您别在意,其实我这边钱也完全够用的,以后我们肯定会搬出去住所以现在请您千万别赶我们走!”
才不会赶你们走啊!你这个使者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如果把你们赶出皇室城堡的话那直接就是外交事故了好吗!!!
想到这里厄洛丝忽然一愣,一方面是自己的思绪又开始被言氏牵着走了,一方面是她想起来当初轮亥派人来塞万传教,结果话都没说一句就直接被某个无良皇帝踢出了皇宫大厅。
那个无良皇帝当然是伦瑟,之后第二次传教,轮亥不仅派来了三位传教士,更是直接派出了两位司刑作为保护,结果还是被伦瑟当场踢出了城堡,之后的第三次轮亥就差派来贤者了,而那几位神职者也是自然又免不了被伦瑟一顿虐待。
自那以后,直到伦瑟去世之前轮亥都不再派人来漆泽传教。
被言氏牵着走倒也没有办法,毕竟这家伙的思维太过于跳脱,发表的言论也完全不像是个普通人,所以自己才会一直被引诱着。
“不过,其实我也不太想回去,所以那些弄臣的话也不必在意,”言氏耸了耸肩,“他们害怕我,就像害怕未知的东西,在彻底把我关住锁住之前是不可能接纳我的,更不用说我这身份了。”
这时,弥修默默地开口说了一句:“片小姐好可怜。”
“片小姐是?”厄洛丝皱了皱眉。
“啊,就是那个,震旦那边赐予我的婚约对象,”言氏挠挠头说,“片家其实也是震旦里数得上名气的大家族,尤为难得的是片家在文臣与武将两个方面上都做到了极致,言家和片家本该是世袭联姻,但中途出了些事……现在他们看起来是要在皇帝的面子上重新捡起来了。”
说到这里言氏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态:“陛下您不必关注这点小事,而且我真的不打算老老实实听他们的话,那个片家的大小姐最喜欢在鞋跟后边装一片猎刀,打架时也是一条腿扫过去接一个后空翻直接把人从中间开始撕烂掉,我就纳闷了,在鞋跟上装猎刀是真的不怕割到自己的小腿?”
厄洛丝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开始思考话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言氏带偏的,原本厄洛丝没怎么在意震旦那边的情况,但今天经由言氏一番不清不楚的解释,她反而有些好奇,言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言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放下茶杯,红茶的水面上映出天花板上尚未亮起的圣女吊灯。
午饭时间,到这里终于结束了,和东方使者进餐倒也没想象中那么难熬。
“那个三阶神职者是西泽,”她说,“是你我都熟悉的那个西泽瑞安。”
“我猜到了,”言氏笑笑,“不过其实我好奇的地方是您为什么也对他表示熟悉呢?”
厄洛丝冷漠地笑了笑:“一天之内把名声传遍整个王都的天才新生,身为一国之主当然要在意。”
“那倒也没什么问题,”言氏歪过头,看向窗外透着些许温暖的阳光,“漆泽之前在伦瑟先王的领导下其实是个阶级分明的森冷帝国,但在您接手之后,您推出的一项项制度似乎都在服务平民,比如王都进修制,因为这些事我在来到漆泽之前就对您心怀崇敬,如今来看,我对您的尊重不由得愈发增加了。”
他叠了叠餐巾,摆好餐具,站起身从阴影里揪出来弥修,二人一起对厄洛丝行礼道别,而后并肩离开了偌大的宴会厅。
厄洛丝远远地看着青年的背影,而言氏则一次都没有回头。
“你失言了,”在出门后弥修再度融入了墙壁的阴影里,声音小得近乎睡人梦呓,“最后那件事你不该透露那么多。”
“我也挺后悔的,说实话,”言氏忍不住挠了挠头说,“但西泽毕竟是我朋友嘛,和他有关的事我可得多在意一下。”
“人家可没说把你当朋友,”弥修小声地说,“以后你多多注意,谨记皇帝陛下的戒言漆泽内部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以后会的,”言氏搂住一片空气,而后深深地吻在上面。
空气缓缓褪去,留下一个满脸通红的少女,言氏正深吻在她的额头上。
“无论多少次我都好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穿隐匿的,”弥修拼命保持了一张扑克脸,强装冷静地说,“我可觉得自己没那么弱。”
“那只是你觉得,”言氏笑道,“我要我觉得。”
阴暗的地牢里,锁链牵扯拴打摇晃的声音不绝于耳,在察觉到有脚步声传来之后,这种锁链声顿时变得更加强烈且密集了,但来人已然熟悉了这种情况,他径直走向地牢内部,一道被烙印了魔法矩阵的牢房门前,而后伸手,推开了门。
“好久不见了,我还挺想你的,”他说,对着自己面前一个沉默呆滞的青年,“过得怎么样?”
青年的双眼长久地聚焦在天花板上,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就在世界仿佛都停在了这一瞬间时,那双眼睛忽然移在了来人身上,青年歪了歪脑袋,拴在脖子上的链条顿时发出协调的声音,他的身上捆着五条铁链,每条铁链上都加持着魔法矩阵,为了避免被这家伙轻易破解,学院方面甚至不敢动用炼金术的一根一毫。
丁莱教授和他长久地对视着,直到他缓缓开口:“我,见过你。”
“可我今天不是来说你好的,”丁莱教授挥手关上后面的门,看着面前这个安静下来时还显得有些文静的青年,虽然他知道这个青年实际上可能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自己所无比在意的那个犯人。
那个十年前被院长轻易抓捕关进学院的炼金三鬼之一。
养鸽人。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养鸽人的说话方式很糟糕,甚至难听,刺耳,这是长久以来不和人进行交流的结果,但即使是在被抓进地牢之前据情报所说,养鸽人也从来只和自己养的鸽子们交流。
“你应该比我清楚得多,”丁莱教授说,此刻他的眼中终于暴露出了浓重的厌恶和恨意,“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我还以为,那天,晚上,你们已经了解,完了,”养鸽人说,像鸽子一样血红色的眼睛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情绪,“我,无辜,袭击学生,另有其人。”
“我不信,”丁莱教授诚恳地说,“我相信你也不信。”
“你要,怎样?”养鸽人说。
说完这话之后养鸽人呆滞的嘴角似乎露出了些许狡黠。
“教授无权对犯人进行干涉,所以今天我是偷偷来的,别无他念,只是来看看你,”丁莱教授说,“因为对你真正的审判已经不远了。”
他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掐住养鸽人的脖子,直至后者喘不过气,脸颊被憋的通红才松开手。
养鸽人摸着脖子,忽然大笑起来“你,果然,不敢动我。”
“时候不远了,”丁莱教授站起身,像看着蛆虫一样看着养鸽人,“下次我来这里就是你的死期。”
“我等着,你,”养鸽人在他背后顿声地说,“但别总,以为世界,会和你想的一样单纯。”
丁莱教授不再回头。
大门狠狠地合上。
只留下锁链彼此磨合的声音。
第一百七十章 真不愧是他们
今天的天气意外晴朗,西泽伸手挡在眼前,阳光白炽得有些晃眼,像是悬挂在夜空里的灯塔般明亮,虽然空气还是往常的寒冷,但一切已然不再是曾经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了,就连永不凋零的蔷薇花都开出了新芽。
希欧牧德一早上就出门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也不知道学院里到底有什么事,从入学起希欧牧德就一直让人觉得他似乎从来都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大多数时候忙碌起来就能忘掉悲伤,西泽还记得自己是从母亲去世的那天起才开始全身心地沉浸在读书里,他心想也许希欧牧德也一直是在尝试着忘掉什么。
“猎龙队伍回归的信息应该已经通知到全校了,”历史学院白墙门外的密林里,灰叶回过头,对身后的二人笑着问道,“马上就能见到自己从没见过的师姐有什么感觉?”
莎尔轻轻咬了一口手里软糯的红豆包,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说:“我是很期待的。”
“我也一样,”西泽将视线从身后的蔷薇花簇上挪开之后说,“传言里的师姐强得简直不像话。”
“传言自然是以现实作为依据,虽然如果大部分传言都是如此的话那就不叫传言了,”灰叶伸手抬起一根低垂的枯树枝说,“但你们师姐的传言相当真实。”
经历过四个月的试炼之后,算上假期时间,以蒂娜贝奥武夫为首的队伍终于将回归的消息真真正正地告知了学院,这支队伍里包含了各个学院最优秀的学生以及实力强劲的导师团队,在完成了猎杀北地巨龙的试炼任务之后终于迎着冬日的飒风归来。
“她离开时,塞万还是秋天,”灰叶一边走一边说,“这种试炼是学院一学期一次的,能参与的学生寥寥无几,实力最低的也是大魔法师阶位,因为如果没达到足够强大的境界,可能连导师都保护不了你,打个比方,你是一根干柴的话,在炉火里被点燃还能用水熄灭,但你要是一片枯叶,一瞬间就会被烧成干灰。”
灰叶抬起头看了眼西泽:“师弟你最好趁现在多提升一下自己,你这次期末考试估计也得被抓去参与任务。”
正想着某些事想得出神的西泽听到这话忽然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学院任务?大魔法师?我很明显是片枯叶连干柴都算不上吧?”
听到这句话以后莎尔猛地捏住红豆包,对灰叶投来迫切的目光。
“话虽如此,但一切都得看学院单方面的命令,这是强行的,哪怕明知道让你去了就是送死,”灰叶耸耸肩说“加油吧师弟,现在的你在一年级新生里也是个很耀眼的家伙,学院怎么看待你我都不会觉得奇怪,没准达里瓦尔大人那边已经把你当作学院崛起的希望了,虽然本人不在学院。”
“只是……”西泽摇了摇头,“一连串的意外而已。”
灰叶此时也懒得较真,毕竟对此时的他来说,那个尚在路上的女孩才更重要。
骑士学院,学院广场中央的伦瑟雕塑依旧是那么引人注目。
无数人围在广场附近巨大的平台周围,彼此谈笑玩闹,凡尔纳小姐静静地站在角落里,没有人敢和她搭话,也没有人敢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以这位小姐为中心,原本显得有些拥挤的平台上硬是空出了一小部分位置。
凡尔纳小姐依旧将脸罩在黑纱里,身体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好看的石像,而这尊石像自然是要比伦瑟吸引人得多,于是许多不太正常的视线就缓缓地在她起伏的曲线上挪移起来,虽然习惯将自己套在简单的礼裙里,但不可否认凡尔纳小姐的身材要比她那名字吸引人得多,而且因为周围自带了一片空地的原因,学生们的视线顿时更加肆无忌惮了。
就在视线聚焦得愈发浓郁时,一个男子的身影忽然挡在了众人的眼前,有人隐约恼怒,但在看清男子的脸以后还是默默收回了眼球。
“罗伊?”凡尔纳小姐移过眼睛,将视线放在了身前这个男子的身上。
“凡尔纳小姐,午安,”灰叶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曾经试着对西泽做些许拉拢最终却在卫斯理小姐面前选择离开的罗伊,他回过头来,真切地对凡尔纳小姐弯腰行礼,“看见你还平安我就放心了。”
几天前,卫斯理家府邸发生战斗并几乎将整个楼房破坏殆尽,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王都,虽然卫斯理老爷并没有想着刻意隐瞒。
罗伊在听说这件事后,第一反应居然是自责,他自责自己没有在那晚选择坚持,不然这次或许他还能帮上些忙。
“没事,卫斯理家也没什么大事,感谢令尊之前送来的一些礼物和慰问品,”凡尔纳小姐低头道谢,“真是帮大忙了。”
“不……”罗伊有些痛苦地说,“其实我感觉自己应该能帮上更多的,假如那晚我选择了坚持下去,那我肯定能在这件事上帮到卫斯理家,我因为这件事,最近一直有些后悔。”
凡尔纳小姐听了这番话,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要先赞叹罗伊这难得的品质还是告知他事情其实很复杂他来了反而可能是帮倒忙,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地拍了下罗伊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再为这件事纠结。
就在罗伊正准备再说什么时,天空忽然传来了什么声音。
他仰起头,看见云端忽然出现了一个微小的黑点,在眯起眼睛以后,罗伊察觉到这个黑点的形状似乎有些奇怪。
“诶?”他发出一个很在意的声音。
“来得刚好,”凡尔纳小姐黑纱之下的俏脸露出了罕见的笑容,“是时候迎接英雄了。”
黑点越来越扩大,直至在人们的视野中化作一个巨大的禽类,有人疑惑那是什么,有人则很快地反应过来,大声地喊道:“是蒂娜!是贝奥武夫家的天女!是导师他们!”
“多少把其他人的名字记上啊,”有人不满地说,他的兄长也是这次讨伐队中的一员,本人自然不可能允许兄长被人就这么无视,“不可能只有蒂娜学姐一个人出过力的。”
“但情况就是这样嘛,”另一个人笑着说,看样子毫不在意,“因为那可是蒂娜学姐。”
终于,硕大的禽类自人们面前展露出了真实的面目,那是一头巨龙,利刃般的外齿翻在唇角,凹凸不平的体服处处都能看出黑暗的本质,巨大的一整排骨骼折自折叠中展开,这是一双龙翼,鼓膜残破却泛着琉璃般隐晦的光华,遮天盖地,漆黑森然,它的眼睛是纯粹的黑色,却又在风中散发出细微的光,四肢宽大而粗壮,它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尖啸。
龙翼在虚无里划动,一道音波席卷了整个天际,如波纹般扩散,将近乎整个王都的上空流云全部化作乌有。
“是蒂娜,不会错,”会长在学生会的领地里透过窗户观望,“恰好在这种时候回来了吗……”
拉阔尔呆呆地顶着天空,他看见龙身上有人的影子,又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了这个所谓的蒂娜学姐,顿时睁大了眼睛,他试着向前迈步,却一下子在平台上踏空翻滚到了草地上。
圣学院长在此时姗姗来迟,身边是五个学院目前最高的负责人,神学院教务长莫斯,商学院院长丘蒂尔,骑士学院院长雷蒙,机械学院院长赫尔多零,还有历史学院院长希欧牧德。
就连平日里几乎不见阳光的丘蒂尔都露了脸,这足以容纳上千学生的平台上顿时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赫尔多零望着天空,忍不住说道:“终于回来了,听说伤亡数仅仅为一啊,不是零,唉,零真的是个好数字。”
他名字中的零不仅写作零,更是数字里的零,在学院里他经常卖弄自己这个不同常人的名字,甚至已经快将其作为口头禅了。
即便这名字无论怎么看都很奇怪。
“忙完就赶紧让我回去,”丘蒂尔没有抬头,右手拿着笔不断在白纸上写着什么,漂亮的印花字体很快地风干,也就只有在这时他才会松一口气,“我负责只来见他们一面表示尊重,其他事不要以为我会多干。”
“诶,丘蒂尔怎么这么见外,”雷蒙忍不住走过去劝诫说,“他们可是足以进入议会成为继任长老的学生,更不用说他们其中有可能取得更高的成就……”
“那今年骑士学院的预算你来给我算啊!”丘蒂尔面无表情地说道,“你知道每年光是为了维修你们的训练场就要花多少钱吗训练器具也是一年一换有时靶子一天就要换三百个,剑器刀器还有其他武器更不用说那头龙的饲养,但你们最离谱的还是在打架方面。”
丘蒂尔的表情逐渐轻蔑,手势也渐渐嚣张:“蒂娜和灰叶那年居然打了你们三年才能攒齐的善后费用。”
哑口无言的雷蒙院长最终还是选择默默缩回了脑袋。
丘蒂尔就是个这样的家伙,虽然经常显得有些神经病和紧张兮兮的,但毫无疑问他是目前所有西方世界里最为著名的几个会计之一,王都里有一个流传很久的笑话“一般的会计叫会计,那都灵圣学院的会计还叫会计吗?”
当然不叫会计。
叫商学院院长。
都灵所有的账单和财政记录都由其亲自视察撰写保存,他从未遗漏过任何细节,正是这种一丝不苟的性格才让他拥有了连哪怕多出预算一枚金币都要对负责人仔细盘问半天……这样的传闻。
“哈哈哈哈哈,”圣学院长开朗地笑道,“看见丘蒂尔依旧是这么值得让人信赖,我就放心了。”
希欧牧德盯着天空盯了很久。
“喂希欧牧德,”莫斯挪了挪权杖,对希欧牧德笑着说,“很在意你家的那个姑娘吧。”
“啊,”希欧牧德没有否认,“非常担心。”
“我们学院的那个家伙也很在意啊,在意到我看了一圈根本见不到他的影子,”莫斯挠挠头道,“但我姑且觉得这还算是良性竞争吧?”
“虽然他们早就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希欧牧德问。
“他不愿意放弃那我也没办法,而且灰叶明知如此也不还是选择了和他抗吗?”莫斯打了个哈欠,“算是好事吧。”
“差不多吧,”希欧牧德叹气道,“希望蒂娜能平安。”
巨大的龙自半空挥动着龙翼,掀起一阵狂乱的飓风,除了那些提前有所准备或者自身实力够强的学生,其他人都被这阵飓风刮到了台下。
巨龙见状,嘴角居然咧了咧,像是在嘲笑这些无能的人类。
在天上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它真正落地之后人们才意识到这条龙真的很大,龙首有五层楼的高度,龙翼在展开时遮蔽了整个骑士学院上空的太阳,宽阔的脊背上人头攒动。
修长的龙尾扫过地面,有人自龙背上一跃而下,巨大的宽剑应声而响,浑身装着的铠甲如龙鳞般紧密,连风都钻不进去。
她脱下头盔,一头金发飘忽而缭乱地洒在肩上,钢铁的铠甲表面映照着她的脸和发丝,就像映照着光。
那一瞬间的美丽令所有旁观者都感到窒息。
就连凡尔纳小姐都不由得为之赞叹。
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被那双眼睛所掠过的人们无一不感到幸福。
但就在这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于是整理了一下巨剑,抱住头盔,就这么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挡在她面前的人都自动分出了一条道路。
许多人都在想她要去哪,而更多人则在想她会不会忽然朝自己走来。
最终她停在了一个男子的面前。
只有他没有让出路来。
这个男子的脸上带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
她沉默了。
就在某些人冷笑着等看一出好戏时
女孩伸出胳膊,一下子跃到男子的身上,用力地和他抱在了一起。
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狠狠地揪住他背后的衣服,直至男人开始痛苦地喊:“哎呦你这盔甲搁到我了别用力别用力哎呦疼我是不是不该给你这片麟甲加上硬度咒文哎呦别别别……”
也许是情感所致,也许是觉得男人嗦。
女孩仰起头,像是游鱼一样自然,就这样和他吻在了一起。
突如其来的死寂。
于是人们直到这时才想起来那个男子的名字。
灰叶。
女子则是蒂娜。
他们是公认的模范情侣。
其中灰叶更是无数人的痛恨目标。
西泽默默地站在两旁的人群里,似乎听到了无数人心碎的声音。
身边的莎尔又想捂住眼睛又不舍得。
远处角落里的罗伊无奈笑道:“真不愧是她。”
凡尔纳小姐摇了摇头,修正道:“真不愧是他们。”
真不愧是灰叶和蒂娜,一对天差地别,却又无比相爱的男女。
(谢谢打赏!)
第一百七十一章 敌意
简直就像是小说里的场景,西泽看着那自龙背之上一跃而下的女子径直走到灰叶面前,周围人先是一片寂静而后像是魔法在人群中炸开般发出高昂的热情。
虽然那热情看起来更像是敌意,但身处这股热情中央的二人全然没有任何自觉,灰叶缓缓松开环抱着蒂娜腰甲的双手,紧接着长出了一口气:“欢迎回来。”
蒂娜摇了摇头,原本冰川般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笑意,那就如浓厚的云缝里探出了一丝阳光照亮了阴暗的大地,西泽在不远处看着蒂娜,第一反应是安蕾也曾这样过,二人很相似,但蒂娜又很明显比安蕾多出了某些东西。
“好久不见,”她的手指拂过灰叶的脸,划至耳畔撩过褐色的发丝,“我很想你。”
“我也很想你,”灰叶笑着说,他伸出手,亲昵地揉了揉蒂娜的脑袋,“这次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一旁本来怀揣着愤怒的学生们听见这话之后忍不住都愣了一下,心想这明明应该是猎龙讨伐任务的成员们回归,为什么在灰叶这就好像变成自家人出了趟差一样?最后回来还得给他带点小礼物?
“生长在龙穴边的星草,被磨成粉的龙牙,临死前流出眼眶的龙泪,干枯但还能看出纤维的龙骨,几片你最熟悉的龙鳞,还有极北洞窟里找到的遗失时代相关资料,”一连串陌生复杂到简直堪称恐怖的名词就这样从蒂娜口中吐了出来,“已经经过导师团的同意了,等下回到学院再和你细说。”
“可惜萨德斯那家伙没来,不然就能当场验货了。”灰叶不无惋惜地说。
此时整个广场再也不像是迎接猎龙任务成员们的回归大会,近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对无视气氛的笨蛋情侣身上,莫斯大人默默地捂脸,心想这次的风头又完全被历史学院出尽了,不如说你们两个倒是读读空气啊,这是你们恩恩爱爱的时候吗?
不止他在这么想,龙背上一个两个跳下来的学生们也是这个想法,甚至更加不耐,有人歪着脑袋,右手狠狠地拖了一下腰间流淌着金色光华的猎刀。
本该接受欢呼的他们此刻却只能和其他学生一样远远地看着那个名为蒂娜的漂亮女孩和另一个男孩卿卿我我,世上应该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懊恼的事了。
“你家学生,到底怎么说呢,”雷蒙院长倒是毫不在意,他哈哈大笑地拍了拍希欧牧德的肩膀,“虽然人数很少,但一个两个都是能引人注目的类型啊。”
“我姑且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希欧牧德无奈地叹气道,但当他睁开眼睛时,就连丘蒂尔都注意到了他目光中所包含的一缕欣慰,“不过,他们真棒啊。”
他们真棒啊。
几乎所有院长都这么想,神学院渴望西泽和莎尔,如果被他们知道西泽已经成为三阶神职者,哪怕是仅仅暴露出二阶神职者的消息,莫斯教务长也会为之疯狂,当场抢人都是小事,至于莎尔,来自远古的血脉不会没有人不心动,这种血脉的珍稀程度堪比已然在历史里销声匿迹的黑月装甲;
骑士学院渴望的是蒂娜,那被战血所灌注的身躯一直以来都是漆泽所渴望的顶尖战力,硬要说的话其实今年新生里最为耀眼的安蕾其实也只是一个竭力模仿着蒂娜的小女孩罢了,贝奥武夫家的那股冷漠是源自于血脉里的孤狂,因为足够强大所以孤傲狂妄,所以才能拥有这种对一切毫不在意的冷漠;
而灰叶在大多数学生的眼里虽然是个废人,但那种惊人的学习天赋实在让人不得不羡慕,比如赫尔多零,当初灰叶造出的炼金骨甲他就曾经近距离观察过,“比一般精造于此的匠人还要老练精致数倍”的评价也是他留下的,据说蒂娜身上那些遍布炼金矩阵的防护鳞甲也是由他负责打磨与维护,光这就足以让赫尔多零在心动了,更不用说造出永不凋零的蔷薇这种堪称奇迹之物的才能。
经过时间折磨的历史学院俨然是一具空壳,但偏偏是这具空壳里容纳了这么多堪称鬼才的年轻学生,这个事实每每被提及就让人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巧妙与不公。
“咳咳,”圣学院长拍了拍手,对五位到场的学院最高领导人说道,“姑且也该结束这个小剧场了,我们的正事可不能就这么被一对小情侣抢了风头啊。”
“说的是,”莫斯晃了一下权杖,就在他正准备对全场放出音讯时,站台上一个青年默默地挪动脚步走到了站台边缘,远远地看着灰叶。
西泽注意到了他,莎尔循着西泽的视线也望了过去,忽然,有什么声音响了起来。
“请注意分寸好吗?”一个年轻声音在一瞬间传遍了全场所有人的脑海,那不是普通的传导,因为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某个男人凑在每个人的耳边说话。
西泽的表情渐渐开始变化,他挥手将莎尔拦在自己身后,哪怕莎尔其实并没有比自己矮多少,莎尔不知所措地站在西泽后面,但双手却始终自然地挂在他的肩膀上。
灰叶好奇地望去,蒂娜的神色则渐渐冷峻,她挪动脚步在地面掀起一阵威风,凶戾地看向青年,那一瞬间他的威严有如狮虎:“兰斯洛,你是什么意思?”
“抱歉,贝奥武夫小姐,”兰斯洛向前踏出一步,可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就已经出现在了学生的人群之间,几乎只是两个眨眼的时间他就来到了灰叶和蒂娜的面前,迎着灰叶的视线,他默默地单膝跪地算是对冒犯蒂娜的道歉,“我只是请你们不要喧宾夺主,无论如何今天我们应该要干的事都应该是庆功以及轻点功绩,我只是觉得大家似乎已经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多余的地方。”
“哥哥!”学生里有男孩对着兰斯洛兴奋地大喊道,一边喊着一边招手。
兰斯洛坐起身来看着他,微笑着说:“做完事我就来找你,你很了不起!居然真的考进了都灵。”
此时的他完全是一副热情阳光的兄长形象,但西泽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名叫兰斯洛的这个学长身上似乎也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感。
角落里的罗伊忍不住对凡尔纳小姐说道:“真是个虚伪的家伙。”
凡尔纳小姐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那家伙对灰叶一直很嫉妒吧,”罗伊耸肩,表示无奈,“某种意义上,蒂娜也算是祸水。”
他说:“但这祸水可不是一般的花瓶。”
“我做的事情没有一处地方是错的,”蒂娜却没有被这种气氛影响到分毫,她看着兰斯洛,一字一顿地说,“你这股敌意从什么地方产生,就从什么地方消失。”
她说:“有空在意别人的话不如先考虑考虑自己,先想想如何弥补柏林特先生的事,再想想这次讨伐战中你到底做了什么。”
兰斯洛一时间被蒂娜的这番话堵住了嘴,他没想到在一路上那么为手下着想又习惯于自己背负战斗的温柔女子居然也有这么护短的一面,明明之前都是一副领导者对属下宽容大方的样子。
“柏林特先生是英雄,是你的,更是学院这次任务中所有人的,”蒂娜转过身,抓住灰叶的手说,“我希望你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您要做什么?”兰斯洛愣了一下,“我们的活动还没结束......甚至说还没开始!”
“你还是不够了解她,”被牵走的灰叶无奈地回过头说,“你去查查,在学院历届的集体讨伐活动里,哪次历史学院要求过报酬和功绩啊。”
有人默默走到兰斯洛身边,叹了口气道:“贝奥武夫小姐是这样的,每次讨伐活动结束之后她都是转头就走......不如说在学院里任何活动她都是这样,两年前打翻了骑士学院时也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
这人咂咂嘴,说:“真是潇洒。”
兰斯洛这才回忆起来,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原来如此,多谢你的提醒了,古拉克。”
“和以前一样叫我博尔克就好,另外,”男人笑着回应道:“不用谢,不如说没有了历史学院这次活动才能正式开始吧。”
他侧过眼,发现站在原本地方的西泽莎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嘁,”博尔克的眼里悄然增添了几分残忍,“可别让我抓到你们啊,小子......”
“其实这身装束有些热了,”蒂娜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一部分铠甲,领子上暖和的呢绒被卸下时还散着热气,“不过穿着还好。”
“毕竟你之前可是在极北啊,穿着还好就行,下次我会试着给你的内衬上也加附一些魔力矩阵的。”
“才不要,听着好变态。”
“可我明明是为你好的?!”
灰叶手里拿着她上半身的肩甲和胸甲,从繁重的铠甲里解放开来的蒂娜其实身材相当纤细柔软,下半身的重铠围衬只能姑且作罢,等到了学院房间才能再做处理,蒂娜甩了甩缭乱的发丝,似乎是在抱怨什么路上连清水都没有,听到这话以后灰叶直接从口袋里摸出红白色的发带,蒂娜接过,熟练地绑在头上,束起了一丛好看的马尾。
“师兄和师姐是不是有点,”西泽和莎尔走在后面,莎尔看着这一幕,眼里似乎都要放出光来,用力拽着西泽的衣服说,“是不是有点太老夫老妻的意思了?”
“是是是,”西泽回应道,“毕竟是师兄。”
四个人已经走了一路,但历史学院的两个新生就好像被遗忘了一样,全程都是灰叶和蒂娜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有时蒂娜说到讨伐战里令人紧张的一点,灰叶还会再腾出一只手和她握在一起就像是在安慰她一样,而当灰叶说起学院里好笑的事时蒂娜也会露出好看的笑,长发用发带束着坠在脑后,她踏过丛林,灰叶在身后踩断了几根枯枝,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就连铠甲上的纹路都透着难得的祥和。
“这些蔷薇花还真是永不凋零,”走到白墙之前的蒂娜伸手摸了摸其中一朵白色蔷薇花的花叶,“四个月没见了,其实还挺想念的。”
“我可从没骗过你,”灰叶颇为自豪地说,“说是永不凋零就是永不凋零,这就是我的才能。”
“如果能把这副才能用在正常地方就好了?”
“没想到你也会这么捅我刀子啊,”灰叶故作心痛地说,“既然连未婚妻都这么想的话我干脆就直接退学去投靠某一家炼金男爵当学徒好了!或者弃文从商,认真继承我家的”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蒂娜已经凑了上去,和灰叶吻在了一起。
莎尔看得满脸通红,西泽见状默默地伸出手挡在了她的眼前,这个小女孩表面老老实实地被挡着,其实还是在悄悄从指缝里偷看。
过了好久二人才分开,灰叶喘着气说:“注,注意点......”
他无奈地对蒂娜说:“咱们的师弟师妹,可都在后面呢。”
蒂娜歪了歪头说:“我知道啊。”
西泽心里一咯噔。
蒂娜对西泽和莎尔摆了摆手,说:“师弟是西泽,师妹是莎尔,对吧?”
她缓步走上前去,迎着莎尔羞红的脸:“我是蒂娜,自我介绍等到了学院里再详细地说。”
“我是西泽,”西泽说,“姓氏是瑞安。”
“挺少见的姓氏,”蒂娜说,“不过好听。”
“我是,莎尔,”莎尔低着头说,“师...姐好。”
蒂娜没有说什么,有那么一刹那她的眼中迸发出微弱的紫芒,她看着莎尔,记忆里似乎缓缓浮现出了某个影子。
“你们回来了?”一个老人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蒂娜的思绪。
希欧牧德推开门,正温和地看着自家的四个学生:“我看到你们离开就提前回来了,刚刚听到你们的声音就来看看。”
“好久不见,老师,”蒂娜弯下腰,认真地行礼,“我回来了。”
希欧牧德微笑着:“欢迎回来,西泽和莎尔也是。”
蒂娜回过头,对二人投来善意的目光。
“那个,能不能先让我进去,”灰叶苦恼地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玩意真的还挺沉......”
冬日的风划过蔷薇。
就像温柔的吐息。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生一对
灰白色石砖砌成的壁炉燃烧着微黄色的柴火,窗台上有爬山虎沿着木质的台沿勾进屋子,壁炉前的沙发上,希欧牧德正端坐着,手里捧了一本笔记和钢笔,蒂娜坐在他的对面,火焰撩起几片灰烬,希欧牧德伸手抚开衣领表面的尘土,继续认真地从蒂娜的口述中记录什么。
与此同时,灰叶的小作坊里。
历史学院的师兄弟两个一起费劲地把一套铠甲带上了二楼,在将最后一块护腿安稳小心地放在地面上以后西泽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难以想象蒂娜平时居然是穿着这样一套铠甲去战斗,安蕾的盔甲他也曾接触过,但很明显还是蒂娜铠甲的密度更高,重量也几乎是后者的两倍。
他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偏过头,刚好看见之前灰叶给他准备的那套骨甲,这件被赫尔多零盯上的珍宝时至今日都还在作坊里落灰,这个房间其实是相当于一个小阁楼,灰叶平时虽然记得通风但还是抵不过阁楼里的灰尘。
“好,谢谢你了师弟,”灰叶伸了个腰,表情看起来有些开心,像是源源不断的活力从这具身体里涌了出来,“接下来交给我就行了,你想旁观也无所谓,不如说这些东西你学学的话也有好处。”
西泽愣了愣,问:“师兄你要干嘛?”
“你看得出来吗?”灰叶没有回答,而是挑出了一只轻铁护手拿到西泽面前反问道,“仔细看。”
西泽接过这只护手,一开始他没有意识到灰叶指的是什么,只能拿在手中打量,轻铁生硬冰冷,西泽手指的热气附着在上面顿时带起了一阵白雾,当手指划过侧面一条边缝时,像是有一道电芒迸裂而出,西泽将护手的手背正对自己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什么。
“咒文。”他呢喃道,却没有将所有东西说出来。
“不只有咒文,小西泽,”灰叶拿回护手,动作娴熟地将手背部位的轻铁卸了下来,他将其放在西泽面前展示了一下,那是薄薄的一层铁片,西泽看见其表面上隐隐铭刻了一个形状。
炼金矩阵。西泽心说。
“还有炼金矩阵,咒文与炼金矩阵虽然很相似,但后者的效用要比前者强悍太多,”灰叶哈了口气,用一块干净的布料把轻铁擦拭了一遍,“你应该有见过炼金矩阵,最起码上次在卫斯理家,那个隔开一楼和二楼的魔法就是炼金矩阵的一种。”
他握着布料的手忽然紧了紧,语气变得凌厉,背影却显得愈发无力起来:“对不起,那次在卫斯理家什么都没做到,让你和莎尔在上面担惊受怕。”
西泽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最后我们不还是没事吗,老师也说了,活下来就好。”
“但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到,”灰叶低着头说,“从那天回来之后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走错了路,我如果正常学习魔法或者炼金术的话,那我起码是不是可以帮上些忙呢?”
灰叶坐在工作台边打开台灯,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天晚上希欧牧德右手将他护在身后,身边升腾起炽热的魔法与咒术,将附近所有的怨灵体击退的一幕。
怨灵体是不死不灭的,所以在短暂的散开之后它们便再度凝聚了身体,数不尽的怨魂发出难听的嘶鸣,它们那被地水精粹过的利爪扫过四周的空气,留下腐蚀的气息,希欧牧德连忙将灰叶推上楼梯,黯淡的眼眸中浮起魔力的光华,一阵氤氲自地面喷涌,浓郁的电芒附着其上,勾勒出一头隐约匍匐的魔龙兽形,灼目的电光自白汽中迸裂而散,老人站在原地,兽形已然缓缓地张开了巨口,整个大厅里都溢散着魔力狂乱的气息,温度悄然上升,就连怨灵体们都开始察觉到了一丝不适,地面渐渐干燥,紧接着铁栏开始泛红,吊灯在无形的驱使下摇荡着,直至某一刻,像是达到了临界点的阀门,世界发出震耳的响声,吊灯坠向地面,魔龙展开无比巨大的双翼扫过整个雷云聚成的烟海!
龙息横过大厅,地面翻腾,砖块碎裂,怨灵体们应声而碎,它们就像真正的瓷器一般,灰叶看着这一幕,忽然咽了咽口水。
烟云熄灭,灰色的气息消散,电气云也缓缓流逝,在渐渐明朗的大地上再也见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怨灵体们暂时不会出现了,”魔龙隐匿,希欧牧德转过身,对灰叶说道,那时灰叶已经完全呆在了原地,他没想到自家以温和慈爱著称的老师居然也会有如此破坏力十足的一面,“但还是要注意,我们……还是要上去。
直到这一刻灰叶才发现老人的额头已经满是冷汗,他连忙站起身扶住希欧牧德的肩膀,后者却摆了摆手,坚毅地对他说道:“快,灰叶,快去看矩阵,快去看构成,快去……”
快去……
“救你的师弟师妹他们。”
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好在噩梦终醒,矩阵在灰叶还没有研究明白前就自动散去,在屋顶已然被全部推翻的二楼走廊里,灰叶看见了站在天幕下安然无恙的师弟师妹。
灰叶至今都在庆幸,庆幸卫斯理老爷吃下了那份增强的药,庆幸卫斯理老爷击退了敌人,庆幸凡尔纳小姐也在上面……但庆幸终究还是庆幸。
自己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好自家的师弟师妹。
“说实话,”西泽凑近那具骨甲,抚摸了一下有些暗淡的表面,手上果然立即粘上了一层灰尘,“那次的事就算师兄你在也是完全没办法的,对手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灰叶的动作停了一下,他从工具箱里拿出另一柄用于铭刻与加深咒文矩阵的铭刀:“但如果我够强的话也许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说:“哪怕只是帮上老师的忙也好。”
西泽看着灰叶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韦尔,在白石城里韦尔也是这样,无数次地对西泽抱怨如果自己够强就好了,最起码不会一直被欺负。
于是他忽然好奇起来,好奇灰叶一直以来有意或无意隐瞒的一些事。
“师兄你也说过你天赋不差的,”西泽说,“为什么到现在还觉得自己不够强?”
“因为确实不够强啊,”灰叶叹气道,他回过头,和西泽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无奈地再度开口,“反正你们师姐也回来了,干脆告诉你们吧。”
他从工作台上翻出了一本笔记,西泽走过去接过笔记,在用眼神得到灰叶的许可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以炼金为骨,以钢铁为盾。】
这是写在第一页的一行字。
“以炼金为骨,以钢铁为盾,”灰叶笑着说,“这是刚刚入学时我给自己写下的座右铭,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西泽摇了摇头。
“我……很感动,”灰叶放下手里的工作,台灯下的轻铁散发着温和的光,莹润如玉,矩阵上时不时流淌过细腻的魔力,“那时的我好不容易才入学,因为任性,只能选择进入历史学院,而蒂娜她则为我放弃了骑士学院来到了注定对她不会有任何帮助的历史学院,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心结,也是立下这条座右铭的原因。”
灰叶说:“我从那时起就发誓自己要一辈子对这个女孩好,于是我开始钻研炼金矩阵,我开始学习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咒文,我开始触碰完全未知的领域,也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无力,但我没有放弃。”
西泽似乎明白了什么。
灰叶转过身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为了她,懈怠了魔法修习,也懈怠了炼金术,全身心地投入进炼金矩阵还有创造中,最后的结果如你所见。”
他晃了晃手里的铁片:“一般增加【硬度】的炼金矩阵所需最小面积也该是这个的三倍,但我经过自己的研究和练习,最终简化了无数遍,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被学生们所诟病的灰叶,被其他人所看不起的废人,被人们当作笑料的御堂之子……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人们眼中的那副模样。
他证明了他是真正的天才,哪怕是离开自己熟知的领域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也依旧达到了其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他践行的是一条从不被人在意与理解的道路,但也正是没有任何人走过的原因,他才能成为第一个做出这种成就的人。
换言之,现在炼金术本就是强弩之末,而其中的炼金矩阵分支则更是被人所忽视,也正是因此,灰叶才能成为第一个走在前面的人。
如果将来有希望的话,灰叶甚至可能在希欧牧德的指导下成为真正的矩阵大师。
“师兄你……”西泽呆呆地说,“真的是个天才啊?”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灰叶叹了口气,“你根本不知道你师兄在苦恼什么。”
“什么?”西泽这下是真的有些不解了,自家师兄有这种才能却一直被他人所歧视着还不敢反抗,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没自信?
“唉,以炼金为骨,以钢铁为盾,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从那以后放弃所有,一心一意地研究炼金和机械,以此给蒂娜提供帮助,”灰叶无力地趴在桌面上。
听到这话的西泽愣了一下,换言之灰叶是牺牲了自己原本的人生,只为了成就蒂娜一人,甘居副位。
“师兄和师姐的恋爱真是感人,”西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勉强笑着这么说道,“以后结婚时一定要记得通知我们到场。”
话一出口西泽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说了“我们”,除了西泽以外还有谁?只能是莎尔。
但灰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听完西泽这番话以后这个完全像是初次恋爱一样的青年略微懊恼地说:“但我好害怕啊,害怕她会离开我。”
西泽顿时沉默了。
他原本以为会是什么更加严重的事情,结果居然是这种……难以形容的青春期?
看着后者再度开始一点点打磨更迭轻铁上错杂的咒文,西泽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怎么会这样呢,你们不都是婚约者了吗?父母也都见过了……”
“古拉克也是啊……”灰叶幽幽地说,“最后不还是给人家安蕾踏上门来把婚退了……”
“师兄你要相信蒂娜不是这样的人啊。”
“唉,师弟你不懂,”灰叶苦着脸说,“不管多相信都得有这么个心态,你知道不?”
西泽心想我怎么可能知道啊。
他捂脸,心想自家师兄的形象又在缓缓崩坏了。
台灯的光依旧明亮,灰叶又叹了口气,继续在轻铁上铭刻矩阵。
“这就是全部的过程了吗?”希欧牧德合上笔记,“也就是说你怀疑队伍里有谁出卖了大家,以此引发了意外,被迫牺牲了柏林特先生。”
“嗯,”蒂娜点了点头,“我估计那人原本是想将我们消灭殆尽,我们所有战力他都了如指掌,但他没有算到我。”
蒂娜看着壁炉,眸子里映出清澈的火焰。
“是灰叶帮了大忙啊,”希欧牧德由衷地感慨道,“多亏了他的矩阵加持,出乎了幕后那位的意料吧。”
“是的,”蒂娜面无表情地说,“他对炼金矩阵的掌控力是我此生见过最强的,连老师也不如他。”
“你说的是实话,”希欧牧德没有反驳,他笑着用笔戳了戳笔记本的封面,“你们真的是天生一对,就像女武神与矩阵骑士一样。”
“请不要说这样的话,”蒂娜面容冷漠,“我们只是自由恋爱而已。”
此时刚好在厨房忙活完的莎尔擦着手走了过来,她看了蒂娜一眼,疑惑地问:“师姐,你没事吧?”
蒂娜扫过视线,不解地问:“怎么了?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莎尔指着她的脸颊说,“你看,师姐你的脸超红啊。”
蒂娜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用双手捂住脸颊,希欧牧德见到这一幕实在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
莎尔看着这副光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自家师姐的形象,怎么好像开始崩坏了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安蕾的阴影
“脸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蒂娜捂着脸连忙解释道。
“为什么?”莎尔擦了擦手,把毛巾放回原处之后对蒂娜问道,希欧牧德也若有所思地收起笔记,像是也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些许好奇,他认真地看着蒂娜,期望从对方嘴里得到一个合理的解答。
“因为……”
莎尔挪动脚步走到了壁炉旁烤火,清澈明亮的眸子深处倒映出昏黄色的焰火,希欧牧德拿起沙发扶手上的一条绒呢毯子,帮忙盖在了这个姑娘的肩上,莎尔从回来起就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晚餐,往常都会多少帮些忙的西泽刚刚跟着灰叶到楼上去了,而希欧牧德也忙着记录蒂娜要紧的事,所以今天难得是莎尔一个人筹备了晚餐,希欧牧德有些心疼也有些欣慰。
“因为啊,”蒂娜看起来犹犹豫豫的,完全看不出之前那副冷峻的模样,莎尔已经几乎要把面前这个姑娘和刚刚在广场上看见的那个冷峻骑士当作两个人了,“灰叶他,灰叶他啊……”
希欧牧德默默打了个哈欠,无奈地看着自家的学生,心想这对未婚夫妻为什么老是在奇怪的地方很相像,而且蒂娜此时的样子和其他普通思春期的小姑娘相比起来好像就差双手捏住衣角再加上露出一副羞态了吧。
“灰叶他很厉害,对吧?”
在听到蒂娜这话以后希欧牧德先是愣了一下,直至看见蒂娜眼中坚定的神色以后他才连忙真诚地坐起了身子,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是很厉害,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他的成就绝对不会在我之下,只要灰叶这孩子愿意认真地坚持把这条路走下去,我敢肯定,直到最后,就连炼金男爵对他来说都是最低的下限。”
莎尔裹着毯子蹲在炉火前,希欧牧德的话让这个小女孩有些讶异,她心想自家师兄原来是这样的鬼才吗?明明平时是个相当和蔼欢脱又不带一丁点架子的好人。
“而且,他对炼金矩阵的掌握,”希欧牧德双手握在一起,表情略带赞叹地说,“其实已经超越了我,以后他会在炼金领域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番成就,仅此一项他在历史学院的成绩就已经是满分了,只是对圣学院来说这样的打分制度是不被允许的,灰叶他自己又很不喜欢张扬……等到毕业那天,可能那些学院的人才会明白自己到底错过了怎样的一个炼金鬼才吧。”
蒂娜点点头,表情愈发肃穆,像是面临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灰叶真的很厉害。”
“是,你说的没错,”希欧牧德肯定地说,但语气又随之变得疑惑起来,“但这和我们说的话题有什么关联吗?”
“灰叶他以后会是个留名青史的有名角色,即使是在现世里他对炼金矩阵控制的那种手法也是我见过最精巧的,”蒂娜揉了揉眼睛,柔金色的长发飘摇,她对着希欧牧德和莎尔低下头,有些泄气地说,“他这样的人,就算有三到五个妻子也不奇怪吧?”
莎尔的表情凝固了。
自家师姐果然好奇怪!不如说能和灰叶沾上边的人果然都有自己奇怪的地方!一般人怎么会把自己挚爱的未婚夫往这种地方去想啊!
“呃,”莎尔震惊地发现希欧牧德居然做出了一副思考的样子,这位老人一边摸着下巴一边迟疑地说,“说实话,我们漆泽到现在奉行的可还是一夫一妻制度……”
“情人,会有的吧,养在家里吃喝全靠男人,只需要时不时被宠幸一下就能安稳地活下去的寄生虫。”蒂娜满脸严肃,语调沉重如山。
“嗯,会有的,在家里依仗着男人的宠爱偶尔还会挑衅一下正妻,最终她什么事都没有男人反而还要责怪你的那种童话反派角色。”希欧牧德睁开眼睛,语气同样深沉得像是审判长在法庭之上对犯人判下罪行。
已经完蛋了,莎尔默默地转过身将自己罩在火炉前,她面对着砖石前缭绕调皮的火舌,一边哭丧着脸一边心想,哥哥你在哪里赶快来救我啊,老师也变得好奇怪,一般情况下老师怎么可能会这么劝诫学生啊。
“不过,”希欧牧德话锋一转,“蒂娜。”
经过刚刚的一番话以后女孩的神情已然变得恍惚,在听到希欧牧德的呼唤之后她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你觉得灰叶是那种人吗?”希欧牧德问,“你觉得灰叶是那种人吗?”
蒂娜长椅下的双腿微微弯曲,她轻轻咬住下唇,直至壁炉里钻出一颗火星被莎尔连忙端起茶杯泼灭掉。
“我觉得他不是,真的不是,”蒂娜再度低下头,但语气里渐渐涌现出数不清的懊恼
“但我就是好担心啊!”
“冷静啊师兄,”西泽也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太会安慰人,但此时也只好勉强试试,“蒂娜师姐她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人吧?”
灰叶伏在工作台上的身子猛地一沉,当他再度抬起头的时候,西泽看见他手里握着的一片轻铁上已然有清亮的光芒自空气里微弱地颤动起来。
“我觉得她不是,”灰叶说,“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以后有了成就就会当即把未婚夫抛下的那种童话反派角色。”
西泽笑了起来:“那不就……”
灰叶猛地倒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但我就是好担心啊!”
够了!烦死了!西泽懊恼地抱住脑袋。
自己明明是上来观摩炼金矩阵的,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全程脑子里都是这对笨蛋情侣的事,炼金矩阵的打磨附着更迭过程反而一点都没注意,这样下去呆在这里除了听些牢骚好像什么也学不到。
“啊……”想到这里西泽不由得发出难过的呻吟,百般无奈之下,他侧过身子对灰叶说,“我先下去了,师兄等下吃饭我再来叫你。”
“诶?怎么就这么走了?喂?不看我引以为傲的炼金矩阵附着麟甲吗?!”
西泽心想这事可完全轮不到你说,他摆摆手,从地板上的夹门走了下去。
“哥哥!”莎尔见到西泽之后连忙一下子扑了过去,双手挂在西泽的脖子上像是要把他勒个半死。
“快放手快放手……”西泽好不容易将莎尔搂在怀里,刚想问责时却发现莎尔眼里居然透着泪光,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轻轻擦掉了那几滴眼泪,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受委屈了?”
“不,没什么,”莎尔把脸埋在西泽的胸前,轻声地说,“真的没什么,只是有点想你。”
西泽心想莎尔你这话也太暧昧了。
“终于下来了,西泽,”壁炉旁的希欧牧德做了个手势,“见见你的师姐,蒂娜,蒂娜贝奥武夫,贝奥武夫家引以为傲的血脉,也是历史学院引以为傲的学生。”
西泽看向壁炉另一边的木椅,那里正坐着一个端庄高雅,清冷似寒霜的女性,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时仿佛就连时间都变得缓慢下来。
在松开莎尔以后,西泽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尤为正式地,和传闻里那位有着诸多头衔加身的蒂娜贝奥武夫相见,而这位蒂娜还是自己的师姐。
“你好,蒂娜师姐,”西泽说,“我是西泽,西泽瑞安,白石城人,通过王都进修制才来到了这里。”
“白石城……”蒂娜略微回忆了一下,开口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以野球糖为特产的沿海小城。”
“如你所言,”西泽说,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晚咀嚼着糖球敲开自己屋门的韦尔,“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师姐居然知道那里。”
“刚好去过,有些印象,而且……西泽啊,”蒂娜呢喃着,“是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拼写也很简单,【xethr】,”西泽说。
“不,这名字听起来有点像我知道的一个人,”蒂娜随意地说,“那家伙以前可让一个小姑娘受了不少苦,到现在她都记着他。”
西泽干笑了一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看起来自家师姐并不是那么好相处,不过这倒也符合传闻里女武神的说法。
要是莎尔知道西泽在想什么的话肯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喜欢读书对吧?”蒂娜放弃了思考,转而对西泽说道,“我记得你是入学时的笔试第一名,今年的笔试难度夸张到就连我都有听说,销声匿迹了这么久的达里瓦尔忽然亲自出题,但你又偏偏在这种情况下考了满分……”
西泽面不改色地说:“换成其他任何考卷我都有信心考上满分。”
蒂娜皱了皱眉:“你认真的?”
“我认真的。”西泽说。
气氛似乎有些冷了,莎尔不解地望了一眼希欧牧德,心想为什么就连这时候老师都不说话劝架呢?
希欧牧德注意到了莎尔的视线,无声地笑了笑,表示不用在意。
西泽和蒂娜对视着,那双碧色的眸子里似乎蕴含着某种遗传自上古的血脉,像是有什么东西缓缓地勾勒出来,恍如魔力的矩阵。西泽曾在教堂读过一本书,书上写了贝奥武夫这个姓氏的由来,那是遗失时代之前更加远古的时代,一场盛世的战争摧毁了一只真正的荒古魔龙,遮天蔽地的身躯坠落在一座山巅上,浓郁而炽热的龙血渐渐灌溉了整座高山,有人被龙血触碰到之后化作飞灰,有人则变得奇形怪状,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一小部分人,这些人变得强大而好战,结局也大多不得好终。
这些活下来的人就叫贝奥武夫。
在混沌时代中,虽然大多数家族都面临了毁灭,但有些家族还是凭借着强盛而抵过了这一次的灾难。
虽说如此,但如今漆泽的贝奥武夫也只是当初贝奥武夫家残留的一部分人而已,正统的贝奥武夫之血其中应该流淌着属于龙族的金光,双眼只许睁开便可露出慑人心魄的光,而塞万里的贝奥武夫们,已经几乎连血中的金色都看不到了。
在注意到西泽似乎已经有些出神之后,蒂娜无声地挪开了视线。
她站起身来走到西泽面前,伸出手,将一样东西递给了他。
西泽缓过神来,发现那是一份令牌。
“这是贝奥武夫家的通行令,拿着它你就能随便出入贝奥武夫家,”蒂娜松了口气,坐回木椅上,“有这份通行令的人整个塞万除了灰叶,也就只有你们两个了。”
西泽抬起手,看着通行令上铭刻的魔龙家徽,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
“不是给你,”蒂娜摇摇头,指了指西泽身后的莎尔,“是给你们。”
她说:“你不是喜欢读书?带着师妹一起去贝奥武夫家去读吧,我们的书库里还保留着一些遗失时代的知识,你想了解也无妨。”
西泽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这是怎样的一份礼物。
正统的道路西泽走不通,蒂娜也知道西泽走的是万法均衡,所以她才会把这份通行令拿出来。
她知道此时西泽最需要的是不是别的,就是知识。
对此刻的西泽而言,知识就是力量。
虽然他人不清楚真正的原因,但西泽知道自己需要的只是掌握体内那股庞大魔力的办法。
心中的蔷薇花仍在开放着。
他屏住呼吸,认真地对蒂娜道谢。
希欧牧德对莎尔做了个鬼脸。
就在这时灰叶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他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喊着:“喂我做到一半感觉好累啊晚饭做好了吗,老师,我发现了炼金矩阵的一个新的特点,已经记好笔记了等下给您看看。”
希欧牧德连忙答应,等不及地站起身走向门外准备找灰叶要那份笔记,莎尔松开西泽,迈着碎步走向厨房。
就在西泽也准备离开回到房间时,一声低微的呢喃响了起来,他回过头,看见蒂娜面对着壁炉自言自语地说:“西泽吗……居然和当年那个孩子是一个名字。”
她呢喃着:“和当年那个给安蕾留下阴影的孩子是一个名字。”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机械先兆
天空渐渐陷入昏沉的暗沌,灰色的阴云凝聚在塞万之上,北海海面波澜起伏,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翻涌,有巡逻的人自岸边绕着圈子,手中的矿灯时不时打过海面,他知道这只是短暂的一次涨潮而已,当这轮明月化作第二天的太阳,海面会依旧平静如往常。
他踏着步子走过码头上的甲板,码头一直都很热闹,即使是几天前那种几乎能将人淹没的暴雨泼洒在地面上时也依旧热络,只是到了后半夜有身着黑衣的人将这里全部清空了,就连那些抢救货物的商贩都自认倒霉灰溜溜地离开,男人那天晚上对别人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些人要认怂,结果其他同事都幸灾乐祸地告诉他,那些穿着黑衣的都是皇室执行人,他们的命令都相当于直接从皇室下达,如果有女皇亲笔信的话估计场面更大,那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得跪下给那些人行礼,有如厄洛丝女皇亲临。
男人当然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同事们会幸灾乐祸,因为平日里指使着他们忙手忙脚的人正是这些心怀苦涩不甘离开码头的大人物,不知道那一晚上他们得损失多少东西,反正无论多少他们都会开心。
可这样是对的吗?男人不解。
同事们一直都说他的脑子不太灵光,就连男人自己都对此深有体会,但没有办法,他本身就是死脑筋的这种性格,认定了一件事就算别人再怎么劝解也拉不住,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远离家乡来到王都,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码头巡逻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一道光自虚无里探下地面,所有人都没有看见它的存在,只有男人注意到并不顾一切地开始追逐,最终男人站在自己家乡的灯塔尖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胃里颠簸往返几乎要累得呕吐,他用右手拦住塔尖上的铁杆,远远地眺望远方的北海海面,那时一艘巨轮自家乡的码头启程,他看着那艘船渐渐驶入远方的地平线里直至不见踪影,那时有什么光闪过,他睁大眼睛,看见一个人影在远处的海面上招摇,最终消失在王都的方向。
他一直将其作为轮亥对自己的的指示,于是在成年之后便离开了家乡,孤身一人乘上了“自由女神号”来到了塞万,自那以后时间过去了大概三个月,当初在船上的某个深夜,当他还在睡梦中时一阵巨响将其惊醒,之后有奇怪的传言散播开来,说是有什么人成为了利维坦之类的,他没有在意,三个月过去,他对自由女神号唯一的印象大概只有自己推开门时所见到的一对男女。
那是一对很年轻的少年少女,两个人看起来都没成年,男方是一头清澈的黑发,眸子能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女方则是相当可爱,但那时她整个人的气氛都很压抑,脸色就像是大病初愈一般病态。
之后的什么事男人都不知道了,他就和任何初至王都又没有任何关系可攀的年轻人一样,失败,跌倒,最终勉强找了个工作糊口度日,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也从没有放弃过对那道光的追寻,甚至曾经试图进入只有魔法师才能进入的白色尖塔,最终的结果自然是他被人红了除了他并不是什么魔法师,甚至连最基础的魔法都不会,但即便如此,在这几年间他也依旧通过各种方式翻阅了无数的轮亥资料与教义,最终的结果是别人觉得他疯了,轮亥传说里确实有过这样的桥段,远古时期轮亥曾对人类感觉无力,于是降下世间只有智者才能见到的光华,见到这道光的人就是轮亥所指定的人间拯救者,人间拯救者必须历经磨难,爬上神山,来到离天穹最近的地方。
“那时他的双眼自会明亮,他会得知自己的一切困苦并非白费,他的背后将展开明晃的翅,我们将接引,将引导,将雀跃,将加冕,他会成为我们的代行者,哪怕那时的人间早已毫无希望可言。”这便是轮亥新约第九章第八小节里的原话,记录了人间拯救者被选召被加冕被赋予力量的整个过程。
但那毕竟是久远的传说,况且现在的人间又哪来“毫无希望可言”这个说法,世界鼎盛如火,在轮亥的引导下,这样的世界又如何需要拯救者,况且轮亥诸神为什么会选择一个毫无魔力的人成为拯救者,这一切都不符合逻辑,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男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些,但即便如此,从决定了这件事那一刻起他就不打算放弃。
这就是他的性格,虽然一直以来这点就一直被人诟病,但他从未放弃过。
虽然苦难颇多,但他最终还是在王都活了下来。
他站在北海边沿,整个码头都被摧毁得面目全非,只能勉强看出原来的模样,王都只好临时启动另一座码头,这里就暂时被放弃了,所以原本热络的北海码头一夜之间变得像是荒凉的郊外,简直比下城区还要凄冷。
这就是炼金术师的力量,他心想。
不只是摧毁一个地方的形状,更能改变一个地方的性质,从繁华变得凄清,从完好变得缺损。
魔法师就不会这样。
魔法师从来不会这样。
他这样想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海面的起伏愈发炽烈起来,终于在某一个瞬间,海底有什么东西,睁开了硕大的赤金色眼睛。
来自荒古的气息在一瞬间蔓延了整片海域,甚至侵染了他脚下的陆地。
但没有魔力的人是注意不到的。
就像盲人走过林地一般,男子踏过了金色,只感觉到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低下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就像心脏跳动一般,在剧烈的呼吸之后一切再度恢复了原样。
犹如进食。
历史学院今晚很热闹。
不只是因为蒂娜回来了,希欧牧德完全没有忘记自家学生刚刚成为了世上最年轻的三阶神职者这件事。
他将这件事瞒了整整一天,连喜悦都压抑了整整一天,于是到了爆发的时候就显得愈发热烈起来。
珍藏了许久的高等茶叶被他从柜子深处端出来,铁罐打开的一瞬间,就连茶痴莎尔都能明白这茶叶到底有多么不凡她在厨房隔了一道墙居然闻见了这股浓郁的香味,在厨房帮厨的西泽在察觉到这股味道之后也愣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这茶叶和以前自己所接触到的完全不也一样,就连师兄平时炼金造出来的额外产物也没这种自然的清香。
对此感兴趣的人只有西泽和灰叶两人,莎尔对茶叶没有一丁点兴趣,在她看来喝茶还不如去学生街买些会冒气泡的饮料来。
而蒂娜则有些不一样。
她看了一眼希欧牧德,然后默默从自己带回来的背包里掏出了一瓶用绷带缠着的绿酒瓶子。
当她拔下瓶塞的那一刹那,希欧牧德的茶叶就像见了狮子的羔羊,顿时被前者吞噬殆尽,莎尔闻到这股味道之后先是不适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歪了歪脑袋,面对着西泽一下子倒了过去。
西泽抱着这个姑娘连忙跑出去抢着在蒂娜将其倒出来之前塞上了那瓶酒。
“这是什么?”西泽擦了擦冷汗说,他对这味道有印象,这是很久以前在王都时自己父亲和其他贵族举办宴会时才能闻见的味道,里面混杂着野兽的腥和海兽的诡,只是闻起来就仿佛身处深山荒野,四周尽是被蚕食殆尽的野兽尸骨和血色的肉糜,如果硬要一个词形容的话就是暴力,这股暴力不由分说地进入你的身体,然后将整个人都强行拉进自己的世界,最终用这狂野的气息让每个人都为之沉醉。
年幼的西泽只记得这股难闻的气息和令人难以接受的浓郁腥味,但伦瑟很喜欢。
非常喜欢。
即便他已然死去,西泽也依旧记得他对这种酒液的痴迷。
“贝奥武夫家的特产,”蒂娜面无表情,好像错的人反而是西泽他们,“龙血酒,虽然说是龙血但实际上是很多年的龙骨泡酒,和一般的药酒一样。”
“才不一样吧!?”西泽捂脸道,“怎么可能和一般的药酒一样啊!”
“诶,这个瓶子我有印象,”灰叶示意蒂娜把酒瓶递给他,在西泽紧紧盯着不放的视线下他笑着把瓶子换了个方向,然后从标签上找到了熟悉的名字“灰叶御堂。”
“这不还是在你去极北参加巨龙讨伐时我送你的那瓶吗?”灰叶晃了一下酒瓶说,“四个月了还没喝完啊?”
“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喝,”蒂娜冷漠地说,“这种酒一次也不能喝太多,一小杯就够暖和一整天了。”
“别说得跟被遗弃在路边的小猫一样可怜啊,”灰叶叹气道,说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了什么,惊异地说,“我的矩阵发挥作用了?之前没太充足的时间测试,明明最长的记录也只是能在冰窟里存放一个星期而已?”
“最起码在防冻的效用上这是我见过最好的魔法道具,”蒂娜举起茶杯抿了一口热水,毫无敷衍地说,“它发挥作用了,效果很好,你的炼金矩阵永远是最可靠的。”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某种特别时刻的奇怪台词,西泽心想。
“那就只好多谢夸奖了,”灰叶含蓄地笑着把酒瓶递了回去,顺便劝诫道,“你要知道咱们的师妹和师弟可还都没成年呢,今晚就饶了他们吧,要喝这个的话我倒是可以陪你。”
一旁不知所措许久的希欧牧德也连忙趁这机会劝说道:“对啊蒂娜,我都把自己珍藏这么久的茶叶拿出来了,你们就别驳我的老脸了好吗?”
蒂娜瞥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西泽居然从她的眼里看出了一丝轻蔑,那就像是在说你们怎么连这都不行?
“那就算了,”蒂娜自回归以来第一次叹气,她又紧紧地摁了一下瓶塞的口子在确认连一点意外发生的可能都没有之后才把酒瓶放在了餐桌中央,“还有,师弟。”
她看着西泽小心翼翼地将莎尔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他说:“我对我自己刚刚怀疑你的做法感到抱歉,对不起。”
西泽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没事,我自己也明白那样的说法是个人都会感觉怀疑。”
“说的没错,”蒂娜毫不犹豫地说,“所以我虽然道歉了但还是感觉自己没错。”
西泽顿时又无话可接了。
他有些懊恼地捂住脸,自家这个学姐真的是断人话题有一套,几乎就让人感觉是在刻意挑衅一样,西泽已经开始擦汗心想这样的大小姐到底是怎样才能和那二货师兄相遇并恋爱的了。
两个人完全是不一样的性格啊。
但当他回头看见灰叶一本正经地告诉蒂娜不要这么说话,而后者也满脸认真地表示学到了的这一幕时,这个从未经历过恋爱也从未产生过恋爱感情的少年也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幸福。
虽然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但他们凑在一起就是让人感觉到般配。
就像是天生互补的两个人一般。
“不过,仔细一想的话,”希欧牧德笑了笑,“我们历史学院真的是个充满了鬼才的地方,甚至比起以前还要夸张,现在我已经从你们身上看见了光复历史学院的希望。”
西泽,莎尔,灰叶,蒂娜。
就是这样一群闹腾又欢快的家伙,之前希欧牧德还担心蒂娜的回归会和西泽莎尔产生冲突,现在来看完全是多虑之忧。
这些学生完全能成为未来塞万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希欧牧德看着他们,脑海里却又忍不住回忆起了十年前那鼎盛如夜幕下繁星之空的历史学院。
那一颗颗的星辰都是学生。
有他们四个在的话,在学院里翻起什么风浪也不会奇怪吧。
就在这时,莎尔悄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她眸子的深处,一道齿轮反转往复的阴影正在缓缓凝缩。
扩张,缩小,扭转,停歇。
她抬起头,盯着西泽的背影看了一眼。
视野再度陷入了长久的黑暗。
而在这次昏睡之后,再度醒来已经是隔天的事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四个历史学院一台戏
莎尔睁开眼睛,清晨慵懒的阳光洒在脸上,她松懈地揉了揉眼睛,睫毛细长,视野渐渐清晰,她打了个哈欠,看到窗帘在阳光的微风下飘动,冬日的寒风在此时还勉强算得上温暖,她下床,走到窗边关了窗户,记忆模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厨房里,然后莫名其妙就昏了过去。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她侧过脸,听见西泽的声音之后慌张得差点滑倒在床上:“莎尔,醒了吗?准备去上课了,今天的早饭是师兄做的。”
“哦......哦哦对不起!”莎尔整理好思绪以后先是道歉,然后连忙说,“马上,马上就出来!”
“不用着急,”西泽听出她的焦急之后在门外说,“时间还不短。”
之后便是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他一步步地走下楼梯,鞋跟在木质的楼板上起伏,发出轻微的声音。
但莎尔听得见。
她转过头,面对着窗户,透亮的玻璃里倒映出少女此时的模样,她伸出手按在玻璃表面,掌心的热气沉浮,一层白雾悄然印在上面,莎尔用食指抹掉一点斑白,与此同时她也看着玻璃上的自己一点点变得更加模糊。
寒冷。
在长久的梦境里苏醒之后莎尔的思维尚且有些迟缓,她看着玻璃上的自己,那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贴近了窗户,眸子愈发明亮。
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但莎尔还是能看见外面的光景,湖泊上有野雁落在水面,树林间尘雾淡淡,细微的灰尘粘在窗台前,她低下头想用手擦拭干净,可玻璃的光却忽然反射在她的眼上,她偏过头,猛地看见书桌上的镜子里那个无比清楚的自己。
楼下的西泽听到什么声响连忙看向二楼的房间,可在一番犹豫之下他还是没有选择贸然地闯进去。
因为那只是杯子碎掉的声音。
从走进教室开始就有一股视线一直黏在西泽身上,西泽竭力歪过头想装作没看见,可很快地,那股视线居然变得更加炽热,西泽终于忍不住回头,却发现盯着自己的人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几个奇怪的男人。
“所以说礼仪是很重要的,无论是在社交场合还是在平时对自己的修养塑造......”讲台上的罗德终于还是对这一幕忍无可忍,他摇了摇头,点名道,“机械学院的萝尔同学,请多多听讲,而不是把无用的精力用在别的男人身上。”
萝尔闻言连忙羞红着脸站起身拍桌反驳道:“才不是用在男人身上!”
罗德没想到对方还会做出狡辩,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那请问吸引了你的东西?是教室里的空气吗?”
“不,不是,”萝尔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实在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她只能抿了抿嘴唇,害羞又气愤地低下头,紧紧盯着自己面前桌子上的一个六色方块,罗德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让她坐下了,而此时学生们的情绪已然有了些许起伏,有不少男生纷纷开始窃头私语,罗德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女人在学生堆里果然就是麻烦。
“以后上课还是请多多听讲,不然会错过很多重要的事,这些事不仅有关你们的期末考核,更能影响到你们的将来,”罗德拍了拍巴掌,教鞭在半空中晃了个圈,他看着满场的学生们逐渐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才继续说道,“比如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罗德长出了一口气,挥手从身边的水晶里以一道丝线牵引出了一副泛着蓝色荧光的景象:“大家都知道学院的猎龙队伍刚刚回归,对吧?”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朝着学生们问道:“历史学院的各位,贝奥武夫小姐今天来了吗?”
“你好,”穿了校服的蒂娜自灰叶身边飒然起身,右手压住左边胸前的校徽,微微躬下身说,“罗德教授。”
“来了就好,”罗德颔首说,“请坐下,没事了。”
蓝色荧光在空气中缓缓漂浮,罗德以魔力为丝线引导着其不断变幻,最终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城市。
城市的周围是数不尽的丛林,灌木丛生,植株随处可见,甚至连石砌的屋顶上都能看见杂草在其中飘摇,丛林湿气很重,有野兽在其中匍匐,飞鸟掠过天际,偌大的湖泊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穿着暴露的人们从湖边取水,同时也不断有野兽一并走到他们身旁,就在某些学生屏住呼吸或期待或不忍看见某种画面时,野兽们却兀自低下头,和人类共饮一湖。
学生们还来不及讶异,荧光里的有些人甚至已经和兽类们玩闹在了一片。
“有没有人知道这是哪里?”罗德说道,“以雨林为特色,野蛮和热情是这个地方永远脱不下去的标签。”
某个学生在话音刚落时立即举起了手。
“请说,”罗德示意。
他信心满满地站了起来,以一个偏为雀跃的声音说:“是艾泽兰斯,泽地国。”
这个相当有名的地方钻进人群里时还是引起了一片不小的讶异声,不少人都恍然大悟,对着之前的那一幕也有了些许理解。
“毕竟是那个野蛮之国啊。”
这样的声音也渐渐响了起来。
“答对了,”罗德示意他坐下,而后继续说道,“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地方,回去之后也多加了解,当然那些满心思混吃混成绩的学生就算了,因为这次机会不会轮到你们。”
罗德的眼里透露出几分不屑,他转过身,再度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因为这里是一年级期末考核通过后我们会派遣表现最佳的学生去的地方。”
“度假?!”有人惊呼。
艾泽兰斯作为举世有名的度假胜地,将学生,而且还是表现最好的学生派去这个地方,校方的这个做法实在令学生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理由。
“你们可以这么理解,毕竟为期一个月,”罗德说,“这是一次难度非常低的学院任务,所以我之前才会提起学院的猎龙队伍,因为你们中某些获得了资格的人会享受到和猎龙任务一样的待遇只是这次没有导师团陪同,因为根本不需要。
“完成了任务之后,被选中的学生们就可以尽情享受剩下的时光,做出优异贡献的学生则会直接被列入总院长推荐名单。”
在听着前面的内容时学生们还没有产生足够强烈的热情,直到总院长推荐名单这个有些陌生的名词响起,全场在一阵沉默之后,顿时爆发出了如雷般的欢呼声。
总院长推荐名单就意味着你是本院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哪怕是一个废人拿着这个名单都可以在整个王都上城区畅行无阻,在有效范围内任何职位都可以为你敞开大门,无论是担任边远小城教堂里的神父还是骑士团中英武过人的铁甲团长,甚至连皇家魔法师协会都会优先将你放进白名单,总院长推荐名单一般来说只有四年级的学生们才有机会通过高难度的学院任务拿到,而现在一年级的新生们居然能通过这么简单且享受的任务拿到,教室里已经有不少高年级学生在暗自磨牙擦拳了,一年级的学生丝毫都不怀疑这些学长学姐想被把自己弄死的决心。
“虽然任务看起来很简单,但我还是希望你们知道这次任务的重要性,”罗德再度挥了挥教鞭说,“具体的任务内容倒也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只是还在讨论中,这件事其实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我提前给你们分享出来而已,过几天等任务内容决定下来你们的学院长大概就会派导师告诉你们,到那时希望你们还能保持平静。”
就在这时,钟表的时针缓缓指向了十,罗德注意到这件事之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声地说:“下课!”
可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连忙站起身抬手喊道:“停下。”
视线在教室里扫了整整一圈,在确认无误之后罗德才开口问道:“机械学院,今天薇娅同学为什么没有来?”
学生们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在了刚被老师点过名的机械学院学生,萝尔身上,在察觉到这点以后萝尔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窘迫,但好在安蕾站在她的身边,前者默默扶了一下萝尔的肩膀,女孩的状态这才显得好些。
“我不知道,”萝尔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宿舍了,除了宿舍以外我们也没有别的交流,平时的机械学院课程她也是偶尔才会来。”
罗德忍不住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这倒也不是他好奇,而是萝尔口中的这个薇娅和他印象里的薇娅差异实在太大。
“也就是说没有请假,罗德教授,”有男生一字一顿地说,虽然声音很小,但他还是竭力让罗德听见了这句话,“这,是,逃,课。”
“明白了,”男爵教授从讲台上拿出一份手册,一边记下名字时一边忍不住让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我在都灵圣学院教了这么久的学生,唯一一个逃课的只有她一个,等下我会亲自去找她的导师院长询问状况,也许是生病了吧。”
钢笔在白纸下落下最后一笔,字迹清晰。
“好,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各位自由下课吧。”
“哥哥。”走出教室之后,在四散而开的人群里,莎尔轻声地叫住西泽。
“怎么了?”西泽回头问道,“想问今天的午饭是什么吗?”
“你应该要去吧?”莎尔抬起头看着他问,她试着让自己尽量放松,但那双眼里还是透着掩不住的失落,“你要去找她吧?薇娅学姐。”
在经过一番沉默以后,西泽终于还是无奈地笑了出来:“真是瞒不过你。”
“请小心,”莎尔却没有一丝笑意,她揪住西泽的衣袖,语气坚定,“我有预感,薇娅学姐的变化很大,请一定要小心。”
“......嗯,”西泽转过身抓住她的手,认真地保证道,“我一定会小心的。”
旁边不远处的人群里拉阔尔遥遥看见这一幕,脸色顿时阴沉得像是能滴下水来,旁边的友人见了这一幕都差点被吓了一跳。
“艾泽兰斯任务名额绝对不可能让给你,西泽,”拉阔尔低下头来,尽力掩饰自己这张失态的脸,牙齿却还是忍不住打战,这不是寒冷,只是单纯的愤怒,“等着吧,期末考核我一定会亲手淘汰你这家伙,区区的外来者而已......”
他狠绝地对着一旁的墙壁捶了一拳:“怎么可能会让你这么风光!”
走在西泽身前的蒂娜听到了自家师弟师妹的这番对话,疑惑地抓住自家未婚夫的肩膀,在对方的一阵叫痛声里问道:“那个薇娅和西泽是什么关系?”
灰叶一边揉着发疼的肩膀一边回过头说:“他们两个?很复杂啦,不过你要说最有意思的关系,我觉得大概是西泽是被薇娅单方面甩掉的前男友吧?”
“才没有这种关系,”西泽无奈地走过来,忍不住给了自家师兄脑袋一手刀,“请不要造这种谣。”
“居然,是这种关系吗?”蒂娜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似乎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明明只是一年级的新生而已”
“请不要信。”西泽直言。
“什么,哥哥你居然瞒着我,偷偷和薇娅学姐......”
“所以说请不要信啊!!!”
“那边的西泽,我有事要和你”某人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西泽愤怒地打断道:“所以说不要信啊!”
在看清问出这话的人以后西泽愣了一下,而站在他对面的人明显已经被吓懵掉了,在轻微地抽抽鼻子以后,她居然一下子哭了出来:“真的对不起啦反正我就是个玩不懂这种小孩玩具的笨蛋呜呜,你凶我也是应该的对不起我这就走......”
“请,请等一下?!”西泽连忙对萝尔说道。
“你这家伙,”一群男生默默从四周围了上来,为首的则面色不善地说,“别仗着自己师姐回来就耀武扬威啊。”
“不是,你们搞错了,”西泽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好像越理越乱,“对不起萝尔,对不起我会教你的快回来!”
雷蒙院长恰好在这时从窗外路过,在看见走廊内这副光景以后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今天的都灵圣学院,也是相当吵闹的一天。
第一百七十六章 父与子
冷水自铁栏上灌下,顺着铁锈在地面的石缝里凝作一团灰色的灰泥。
青年自深沉的黑暗里抬起头,铁链晃动,奇怪的声音不断从链条彼端发出,他闭上眼睛,满头的灰发在一瞬间散发出淡淡的白光,白光自昏沉黯淡的铁门小窗内透出,在阴郁的地牢里显得尤为神圣,这一幕本该能吸引无数视线,但牢狱里的其他人却都默默地待在原地,离铁门最近的是一个老人,双眼浑浊,在听到什么声音之后他微微地抬起头,试着睁开眼睛,在某一瞬间,那双浊目的至深处掠过一丝怪异的猩红。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身体渐渐蜷缩起来,很快就变得冰冷而坚硬起来。
晶莹的冷水不止,将青年身下的干草堆都沾湿了大片。
“北海,”青年闭上眼睛,光芒也缓缓消散开来,铁链在一阵颤抖之后恢复了平静,他收了收身子,尽量舒服地靠在石墙上,念出一个又一个诡秘又玄奥的名词,“万法,多梅甘尔,利维坦,议会,铁奥,团长,凯特,雷蒙,薇娅,蒂娜,罗德,艾泽兰斯,远古,血脉,西泽”
在说到最后一个词时青年原本平淡的情绪忽然被打破,他猛地睁开眼睛,那双眸子里的怒意几乎要化作实质的火焰将整个牢狱都化作滔天的火海:“西泽......西泽!!!”
他面目狰狞地伸出手,似乎那个名叫西泽的少年就站在自己面前,干枯而憔悴的十指疯狂地扭转弯折,在幻想里那个名叫西泽的少年已经在他面前被他亲手撕成了无数碎块,尸体正在地面上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味,就连白骨上的筋血都被撕咬得只剩下断裂的肉条。
就像野兽在困笼中怀着悠远的恨意不断诅咒自己的仇人。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牢狱之外传来,青年闭上眼睛,原本狰狞的面目上忽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他向后坐了坐身子,铁链晃动得像悬崖上的吊桥,干草堆渐渐掩住聚成一团的清水,灰尘四散而起,他屏住呼吸,此时在青年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之前的狰狞,他做出一副淡然的表情,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一丝细微的愉悦,好像进入监牢的那人是自己好久不见的挚友,带着礼物来探望自己这个早就被世界遗忘的家伙。
吱呀声响起,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青年面前,他抬起头,用那张病态苍白的脸打了个招呼
“欢迎回来。”
丁莱教授站在他的面前,脸色铁青。
“终于,要来审判我了吗?”
“登基的第二天,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硬要说改变的话,此时的我无比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身负重担,比以前还要重的责任,以前我背负的是整个血鬼家族,而如今我背负的则是一整个国家,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厄洛丝和轮亥也有了第一次接触,她对们的印象好像不坏,我试着告诉她不要对轮亥抱有过高期待的时候她甚至反驳我说父亲你什么都不懂。”
笔触到这里有了一些停顿,看样子就算是伟大的开国皇帝伦瑟先王也会被家庭小事所困扰。
“但,我还是没有放弃,轮亥是不可信任的,贝奥武夫家虽然从混沌时代存活至今,但那些秘密他们却早已一并抛弃在了混沌时代里。他们做的是对的,无比正确,我甚至开始佩服混沌时代里贝奥武夫家的领袖,龙血族人一直被世间传说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者,但在混沌时代里反而是他们做出了最为精准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其他家族全部陨落在了混沌里,而贝奥武夫家能以渺小的姿态一直存活到现在,我邀请他们入驻我的国家,这一代的贝奥武夫家主很好说话,过程倒也没有什么可以描述的地方,家主也明白漆泽不是什么讨人厌的地方,对此我心怀骄傲。”
西泽已经几乎能看见伦瑟脸上雀跃的表情,在表达开心这种事上伦瑟从来不会吝啬,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会继续去找他们,虽然到现在为止我只找到了贝奥武夫家,但我相信那些人是不会消失的,大不列颠的家族终究会在这样的未来齐聚,我这样相信着。”
最后一段话伦瑟下笔很沉重,同时也透露出了某些奇特的信息
“就算轮亥从中作梗,我们也依旧存在。”
午后的风掀过书页,留下些许自然的味道,那是湖泊,那是冬日,那是松柏,那是蔷薇。
西泽合上笔记,心情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自己当初在图书馆底下选择这本笔记的想法是渴望从其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最起码要知道伦瑟对自己做了什么,对自己的想法又是什么,自己身上的炼金矩阵到底是什么构成,文克威尔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但从他打开笔记看见第一篇日记的那一刻起,西泽就知道自己应该绝不可能从这些记录里脱身了。
这是第二篇日记,和第一篇相比,这篇中出现的一些名词对西泽而言熟悉了很多。
贝奥武夫,厄洛丝,轮亥,混沌时代。
人类在混沌时代之前发起了一场足以毁灭世界的战争,在战争发起以后,各个国家没有一个能够从其中脱身,人类的文明自此开始出现断层,无数珍贵的技术和资料遗失在了被称作混沌时代的时代里,直到从未显现过姿态的神明,轮亥出现,并为人类提供了魔法以后,人类才得以走上正轨,教皇国建立,以教皇国为轴心的西方世界渐渐拥有了雏形,直到这一刻,混沌时代才标志结束。
教科书和轮亥对混沌时代的记载是:这是一场淹没了整个西方世界的时代。
而那时的东方也不安宁,战火四起,死伤不断,各国的军队自大洋和陆地上横行,却没有一个愿意穿过北海进攻已经身处自我毁灭边缘的西方世界。
人们经常在茶余饭后谈笑说,如果不是那时北海的两只怪物还有着十足的威慑力,说不定自己现在都该姓叶了,有趣的是,在西方从混沌中复苏,伦瑟斩杀海怪开始,东方的帝国却又开始因为轮亥诸神而心怀忌惮了,这不得不说天佑我国,天不该亡。
震旦帝国的那位皇帝姓叶,名夏龙。
人们说他就和名字一样,是一条正值盛夏的龙,他在东方腾飞盘旋,就连西方都能看见影子。人们经常传说
西泽低下头,久久地凝视着日记的最后一段话。
“就算轮亥从中作梗,我们也依旧存在。”
伦瑟不会在日记里开玩笑,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么轮亥的说法从这一刻起在西泽这里就可以被完全推翻了。
轮亥在正史里记载,混沌时代毁灭了一切,那些来自上个时代的强盛家族也一个接一个被混乱吞噬殆尽。
“他们选择了遗忘,他们选择把秘密遗忘在过去,所以他们得以存活下来。”
西泽缓缓合上眼睛,脑海里的信息几乎要膨胀到爆炸开来。
过去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轮亥要为了那秘密毁灭了其他所有了解内情的家族,伦瑟所谓的血鬼家族也是被清除的一方所以他才会对轮亥怀恨在心?
最关键的是,这本笔记是自己从图书馆下面,经过格拿铂勒的允许之后才拿出来的。
也就是说格拿铂勒已经把书库里的一切全都了解过一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依旧在图书馆里当一个默默无闻的管理员。
为什么?
他是在怕着什么?
西泽睁大眼睛,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浮现出来,他猛地站起身,窗外的落叶的阴影划过他的脸,他侧过身,顿时觉得轻柔的阳光变得冰寒刺骨。
格拿铂勒,在害怕轮亥。
“你,终于,发现了?”青年笑着说。
“你指的是什么?”丁莱教授面色不变地问。
“凯特,镜子,”青年带着满不在意的表情摇了摇头,“你,回去,找了镜子,但是,不成功。”
丁莱教授的表情一下子难看起来,因为在那天回去之后他确实找了凯特小姐,想借她的镜子监视地牢里的养鸽人以此找到制裁养鸽人的证据,但凯特小姐却无奈地告诉他那面镜子的功能被过度神化了,镜子其实是要配合一个折跃点使用,简单来说就是把一个魔法道具放在某个位置,镜子就可以倒映出那个位置的景象,而景象的精密程度则完全取决于距离的远近。
即便是将魔法道具安放在地牢里凯特小姐也做不到监视养鸽人。
因为实在太远了,地牢在学院深处地下整整八十米的位置,就连踩着楼梯走下去都得花不少时间。
“你为什么会知道?”丁莱教授知道此时自己不该示弱,但养鸽人的表现实在过于出乎他的意料,束缚他的那些锁链使用的都是禁魔材料,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他都能用出魔法窥探整个学院的话那丁莱教授真的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制伏住这个怪物了,也许真的只有死亡才能彻底消除这个隐患。
“镜子,还是,你的,想法?”养鸽人仰起头,那副表情里似乎充满了对学院和丁莱的蔑视。
“不愿意说的话我就直接对学院说出我了解的所有东西,”丁莱教授毫不犹豫地说,“到那时就算没有任何证据,你也难逃一死。”
“你,太好懂了,”养鸽人说,目光露出一抹狡黠,“那镜子,我了解,所以,你的,想法,全部破产。”
“还没有破产,”丁莱教授说,“你在窥探着学院,我说的应该没错。”
“冤枉,我,无辜,”为了刻意强调一下自己的处境,养鸽人用瘦弱的胳膊晃了晃双手,流淌着隐约光华的铁链随着动作发出沉重的声音,“魔力,束缚,我,无能。”
“这正是我要去探究的东西,”丁莱教授走近了一步,他面对着养鸽人病态的脸,认真地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都灵圣学院和你没有一丁点恩怨,为什么你要做这种复杂的事来报复?”
“恩怨,当然,没有,”养鸽人无力地合上眼睛,说,“所以,冤枉。”
丁莱教授知道再这样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于是他干脆地站起身子,对养鸽人说:“我回去就会通报院长,这次不是开玩笑了,赌上教师的身份,我不会让你再在都灵圣学院之内自由自在地胡作非为。”
养鸽人沉默了。
丁莱转身,在心里开始倒数。
一。
他踩过干草,这就是养鸽人简陋的床铺。
二。
几十道锁链胡乱地纠缠在房间里,但每道铁链最后的归属地都是养鸽人的身体,这些禁魔铁锁就是学院这么久以来所倚仗的自信。
三。
铁门近在眼前,地板上的石缝里似乎有些潮湿,但丁莱也没在意。
“四。”
他迈出最后一步。
“你一直都,是个很讨人厌,的家伙,伊拉克斯,”养鸽人的声音在丁莱教授的背后缓缓响起,丁莱教授回过头,他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居然能被养鸽人这样的存在所铭记,但仔细一想以他的能力似乎做到这种事也是理所应当,“一直都是,几年前是,现在也是。”
“你记得我?”突然被念起真名的丁莱教授眯了眯眼睛,他原本以为养鸽人已经忘了几年前自己曾参与过抓捕行动的那件事了。
“记得,但不重要,”养鸽人说,“炼金三鬼,炼金术师,现在,全都是废人,真正活着的,只有我。”
他睁大眼睛,说:“加入我,我很欣赏你,这么多年,只有你,发现了我的真相。”
“你都承认了那我为什么还要答应你?”丁莱教授感觉相当可笑,“你在挑衅我作为教师的尊严。”
“我的所作所为,皆非邪恶,”养鸽人说,“我的一切,都由神所指路,世界的轨道上,满是阻碍,如果想要正确前行,由我们来消除,由我们完成一切。”
他的面容忽然充满神圣,这一幕映在丁莱教授的眼里所感受到的只有恐怖和癫狂,他觉得养鸽人疯了。
“只有我们,才是神的代行者。”
“那就去地狱和你的神打交道吧,”丁莱教授的动作有些匆忙,他转过身,再也不愿意回头,“我不会让你再继续危害学院。”
“你会回来的,伊拉克斯,你也不会杀死我,”养鸽人颇为感慨地说,“因为只有你知道我是你的儿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家三口
伊拉克斯教授沉沉地转过身,目光变得深邃而不可捉摸,他看向自己身后宽敞的铁牢与数十个蜷缩在角落里像尸体一般安静的犯人,而后回过头,看着养鸽人脸上古怪的笑容,他退回几步,再度回到了牢房内。
干草堆居然有些潮湿,这是他坐下去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原来你还记得你的父亲,我还以为你的脑袋已经被那些鸽子啄成坏掉的空壳了,”丁莱教授幽幽地说,“不如说你就应该变成那样的空壳,而不是在这种时候对我提起这种不该存在的事实。”
“第一,啄人脑子的,是噬脑鸟,而不是鸽子,第二,即便你,不愿意面对,但事实,终究是,存在的,”养鸽人以一副无比真诚的语气说,即便说话对他而言还是有些生疏,但他还是勉强地开口了,“我,此时,就在你的,面前,一个,失踪了,十年,最终被你,亲手抓住的,下水道里的孩子。”
养鸽人是突然出现在下水道里的,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
炼金三鬼中没有任何一个的身世是清清楚楚的,他们都像是人间角落里的灰尘,毫无征兆地出现,也毫无征兆地离开。
幽灵纳则自不必说,他是真正践行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道信条的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作一道幽灵逝去;嗜杀的炼金之鬼身世也一直成谜,并在几年前的王都大变发生之后也消失在了王都里,那是完完全全地销声匿迹,所有人都找不到他的一点点踪影;而养鸽人则是在某一天的某个时间出现在了下水道里的某处,并以自己极高的天赋很快融入进了炼金术师的群体之内,并在最后以非常古怪的姿态被都灵圣学院院长抓捕进了地牢中。
“你小时候我的确应该更珍惜一点你难得的天赋,”丁莱教授说,“而不是在你的母亲去世后就完全放任你,让你依凭自己的喜好去做事。”
“其实我,观察了你,很久,在被抓之前就,开始了,”养鸽人笑着,“母亲去世,只是你,变化的,一个开始,自从我,消失以后,你就,变得更奇怪了,比平常,还要让人,感觉讨厌,虽然,从以前开始,你就非常,不讨我喜欢。”
伊拉克斯没有说话,他默默地坐在原地,听着自己面前这个陌生的儿子对自己做出堪称极低的评价,如果在当父亲这件事上也有考试和分数的话,那自己毫无疑问是不及格的那类之一。
这算不算久违的父子谈话?当这个想法自脑海内滋生出来以后丁莱教授就很快地自我否定不,应该是从未发生过。
伊拉克斯丁莱是个履历清白干净到了极点的男人,他的一生仿佛就不存在任何污点,他公正严明刻苦勤奋,他扮演了每个人心中所想象的那种前辈和教授,富有涵养,心怀对工作的热情以及对学生们的关爱,就连和他唯一结怨的教授瓦尼尔都不得不承认他的优秀。
他虽然并不完美,但还算毫无污点。
很少有人知道他人生里遭遇过唯一的灾难是来自自己的家庭。
“你这句话很让人讨厌,”丁莱教授将视线从铁链的咒文上移开,缓缓启齿道,“就像一个孩子,一个让人非常讨厌的孩子,是那种恶作剧之后还要特意回到现场欣赏他人反应的孩子。”
“我还以为,你会说犯人?”养鸽人说。
“不,你已经是犯人了,”丁莱教授说,“而你之前所做的事只能算是小孩,就连性格都显得那么幼稚。”
“你,指什么?”养鸽人问。
“特意让我在下水道里发现你,特意让我第一个冲上去抓到你,你其实能逃脱,但你却并没有那么做,”丁莱教授说,“想让我吃惊?想让我抓到你以后开始关心你?开始关心自己的孩子这几年在下水道里都过了怎样的日子?”
伊拉克斯的面目忽然狰狞起来,他狠狠地朝着地面猛地发出一记重拳,伴着压抑到低沉的怒吼:“别拿你的父亲开玩笑,小子!”
他紧紧地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一字一顿地说:“如果父亲会被孩子这么轻易猜到一切的话,那父亲又怎么能是父亲。”
“你,想做什么?”养鸽人眯起了眼睛,“你,又要拒绝我了?然后用,自己的孩子,自己的亲人,去赚取,更高的荣誉地位,以及功勋?”
他说:“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就像母亲去世后的那样?就像我离开时的那样?就像我被你抓住时的那样?”
养鸽人说话越来越娴熟,终于第一次地,他露出了极为失态的表情:“怎么了?怎么了?还不够吗?这一切都不够吗?母亲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错的是我们吗?不是!!!!”
他大吼道:“错的是这个世界!世界的轨道错了!因为有无数惹人讨厌的障碍横在轨道上面!就像你一样,就像这座学院里的所有人一样!”
铁锁坠坠,发出令人后背生寒的诡异声音,有一瞬间,铁链上流淌的光华自彼端径直冲撞到青年的身上,养鸽人顿时发出痛苦的声音,身体表面无数咒纹顿时在魔力的冲击下散发出浓郁的光,但这光所带来的只有无尽的苦楚,养鸽人的面目逐渐扭曲,他甩了甩身子,背部的咒纹顿时熄灭,铁链随之颤动,刺目的电芒如雷霆般炸裂地闪烁着熄灭,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变得安静下来,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回响在石壁之内。
“你还有机会,”不知道过了多久,养鸽人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然被冷汗浸透,他浑身单薄的衣物不断散发着焦炭的味道,头发湿漉漉的,像是被凉水泼了满身,即使如此他也坚持着开口说道,“你,还有机会。”
“我一直以为这句话应该由我对你说,”丁莱教授说,他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你还有机会,告诉我真相,养鸽人的真相还有炼金术师们的真相,你到底为什么要袭击学院?为什么你会在下水道里?世界之轨是什么,又是谁告诉你这种东西的?我之前以为你疯了,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有谁在背后支撑着你,有谁在背后支撑着你以这种疯狂的想法为信条前行。”
“也就是说,你拒绝了我,对吧?”养鸽人看着丁莱教授,最终无力地低下头,石壁冰冷,他默默地倚靠在上面,铁链翻动,他想挪一下位置都显得极其吃力与艰难,就连他四周的空气都散发出一种浓稠的悲哀,“就像很久以前母亲和我一样。”
“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女人,”丁莱教授垂下眼帘,似乎养鸽人的这副模样也勾起了他内心深处一抹难以忘怀的痛惜,“和你不一样。”
“对不起,我们是炼金术师,”养鸽人说,“我和母亲,我们是炼金术师。”
“你还没明白吗?!问题完全不出在炼金术师这个身份上!”丁莱教授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而是人体实验,明白吗?你的母亲是炼金术师没错,但她只要老老实实地和我在一起生活,哪怕你出生时就是个病弱的孩子,哪怕你将要病死,她也不该为你去触犯漆泽永远的底线!”
他捂住脸,这个一直以来都以自信与强势著称的男人终于露出了脆弱无力的姿态。
“为什么偏偏是炼金术师,”丁莱教授把脸埋在两手之间,久久地悲叹,“为什么,偏偏是炼金术师,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种事?”
他用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地说:“如果你的母亲不是炼金术师的话,如果你不是个虚弱的孩子的话,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如果我......如果我,选择在那天拦住瓦尼尔的话。”
眼前浮现出妻子甜蜜的笑脸,那是她还在世时伊拉克斯见过最美的表情。
“鸽子是你母亲用人体实验留给你的天赋,我在听说下水道里出现了一个叫养鸽人的家伙之后就明白你到底做了怎样的选择,”丁莱教授耸拉着脑袋,压抑了不知道多少年月的悲恸在这一刻终于得以释放,他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就连瓦尼尔都对我的选择感到厌恶,我一直把你和你母亲的事记在心里,所以我才能活下来,用这种模样,用这种姿态活下来。”
养鸽人长久地盯着自己的父亲,很长时间里都没能说出哪怕一句话。
“你选择了怎样的人生原本与我无关,”丁莱教授说,“但自从你踏进学院开始,我们的人生就再度开始交际了,我不会再让你胡作非为下去,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现在的处境。”
他说:“我现在除了我的学生们就一无所有了。”
养鸽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你是变得一无所有了,但我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和她一起下了地狱。”
“愿轮亥给予祝福以世人,那象征着光明的种子,必将无一遗漏地洒在每个人的眼中,”丁莱教授缓缓地合上眸子,“为你自己祈祷吧,孩子。”
他站起身,养鸽人清晰地看到他的眼角泛着晶莹。
“......无论你怎么说,这个世界都已经走上了错误的路,”养鸽人说,“轮亥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所有洞悉了秘史的人都必须被清除,无论是初生的婴孩,还是暮年的老人。”
“我能问秘史是什么吗?”伊拉克斯问。
“如果你渴望死亡的话,”养鸽人说,“我可以告诉你,然后让你死得明白。”
“那就等我了无遗憾的时候再说吧,”伊拉克斯转过身,开始朝着门外迈步,“对了,小子。”
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他走到门外时开口说:“当初在下水道里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我真被吓坏了,因为我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能安然地成长到现在。”
他颇为感慨:“也算是你的一种幸运吧。”
“我要死了吗?”养鸽人问,“明天?”
“也许你说得对,”伊拉克斯答非所问,“世界之轨真的走上了错误的位置,但那又如何?”
他回过头,看了养鸽人一眼:“你我都不是真神,就算能一点点排除阻碍又能怎么办?你所清除的只是一粒粒石子,能影响到巨轮行进的从来都不是石子,而是更加有力的东西。”
养鸽人愣了一下。
“最后一个问题,”伊拉克斯问,“那些学生是你杀死的吗?”
“有些经由了我的手。”
“为什么?理由呢?是报复我?还是所谓的修正世界之轨?还是秘史?”
“你应该猜得到,”养鸽人说,“报复你是毫无必要的事。”
伊拉克斯的脸上缓缓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是吗,是这样啊?”
“人类的未来在轮亥手上不会光明。”养鸽人说。
“但我们只有走下去,哪怕路是错的,”伊拉克斯说,“因为我们只有走下去,道路才会不断延伸,我们才能找到正确的路。”
铁门关上,脚步声远去,直到消失。
养鸽人在原地呆坐了好久才慢慢地挪动身子,他爬到门后的铁杆旁,看着仍在不断下溢的冷水,最终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今晚是别想睡个干燥的好觉了。
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石缝,冷水就是从其中不断的溢出来到地面。
养鸽人心想自己的父亲说到底也依旧是个外人。
也许有一天【养鸽人】的真相终将被揭露,而到了那时,不知道自己父亲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
青年忽然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疲倦感,他合上眼睛,默默地蜷缩住身子,冷水已经带给了他所有最新的信息,包括一位正在朝着学院赶来的神仆。
这下又要有好戏看了。
青年的身子沉沉地躺在了干草堆上。
黑暗的视野里浮现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他微笑着跑过去,扑到她的怀里,依偎了很久。
“谢谢妈妈。”
他这么说着。
眼角流出清澈的泪水划过脸颊,浸在了干草里。
黑暗,降临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见面
仅仅只是两个月没来而已,微纳德却感觉这里陌生得吓人。
上城区的湛头大桥上,人来人往,热络的气氛,冬日里的河水难得汹涌如北海上妖娆的漩涡,他甩了甩有些稍微嫌长的袖管,冷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衣襟之间,几片洁白的羽毛自天空中落下,他抬起头,看见一排冷白色的鸽子拍打着翅膀自上空掠过。
它们就像是某种符号,某种象征着死亡的符号。
微纳德自湛头长桥上向前踏了一步,魔力禁制的感觉顿时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像冰川上涌的寒气般充斥了全身,他发出微微的颤抖,但紧接着嘴角却流露出一番诡异的笑意,充盈的魔力依旧在体内澎湃着流淌,但他本人却越来越悄无声息,直到某一刻魔力缓缓变得黯淡无光起来,沉默矩阵的压力在此时开始慢慢地减弱,微纳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着魔力渐渐膨胀的感觉,他歪了歪脑袋,听着脖子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他抬起头来,发现那排白鸽早已不见踪影。
“如果这就是你的欢迎礼,”他呢喃着,“那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几片羽毛落在地面上,缓缓化作虚无的尘埃。
学院正门自然是不可能轻易放他进去的,所以他只是在不远处隔着空气望了几眼,在心中略微生出几分感慨之后踏进了一条小巷。
在仔细数完五十步,走到小巷尽头以后,他熟练地向左转,一个色调完全融入在墙壁里的木门暴露在了他的视野中,微纳德从腰间掏出一根有些生锈的钥匙,他把这钥匙拿在手里,有些感慨地端详了许久,心想看这钥匙一碰就碎的样子,大概也只够用这一次了。
怀着某种遗憾的心情,他将钥匙插进了一道不明显的锁孔里,木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空隙,他向左用力一扳,一个漆黑的密道就出现在了微纳德的面前。
这是很久以前他无意间发现的地方,当时他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觉得很有趣,就自己花钱给这个地方修了一道门,他可没想到这道门居然还有今天这样的妙用。
指在绕过学院眼线的情况下进入学院。
漆黑的甬道深长,一路上虽然没有什么照明道具但微纳德的眼睛完全能将黑暗看得一清二楚,在走到尽头以后他伸手推了推被杂草掩盖着的夹板门,在发现没有任何威胁之后他才将其推开,出口处是一片树林的深处,这里是很常见的那种林子,地面各处都种满了梧桐与杂草,还有数不清的灌木丛。
他认出来这是骑士学院里的那片深林以后便从地底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这一刻沉默矩阵的抑制力骤然增大,微纳德的胸腔里顿时充斥了一股宛如窒息的致命感,他连忙屏住呼吸,生怕被矩阵上层的管理者们发现自己这处地方的异样,微纳德知道在矩阵管控下的所有人都能被管理者看在眼里,此时的自己虽然今非昔比,但要面对那位学院长的话还是太过勉强,况且虎鲸可不在附近,就算支援也完全来不及。
更不用说他根本不会来支援自己。
学院里的沉默矩阵其实是为学生们打造的,所以大魔法师阶位以上的魔法师们能明显察觉到矩阵的弱点,微纳德以前对此毫无体会,但如今在邪神灌注下成为大魔法师的他也已然能从自己庞大的魔力之海里抽取出一丝魔力用于骗过矩阵。
这是一种欺诈,微纳德用自己这股细微的魔力骗过了整个矩阵,让矩阵以为他也是被压抑着的一方,但大魔法师完全能借助世界之灵的魔力战斗,即使是骗过矩阵也无妨。
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微纳德轻轻地呼出了一口长气,窒息是沉默矩阵对违抗矩阵者微小的惩罚,如果不试着抵抗这股压抑的话倒也不会这么麻烦,但微纳德觉得自己既然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那就不必在这种时候还要坚持以前的做法,自己是该试着违抗一下这个学院了。
在那天以后虎鲸也对他说过一些事,比如灌注魔力和知识的仪式其实叫加冕,经过加冕的人会和尘世再无羁绊,抛弃人间所有的不甘与失败乃至欢愉,变成一个心怀无上崇敬并完全听命于神的工具,也就是所谓的神仆。
因为被灌注的不仅是知识,更有关于整个世界的真相,在得知所有真相以及秘史之后的人会完全被这股庞大的信息量所冲击所震撼,在神明宏大的目标面前一切凡人之间的纠缠都显得那么渺小无力,哪怕是足以毁灭一个人人生的事在他看来都显得那么卑微。
凡人在触及了神界之后会感觉自己之前的人生根本就是虚度光阴,只有神明赋予他的任务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
神仆们的任务是修正世界之轨,让世界继续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走,那些被淹没在史海里的秘密贯彻在他们的信条之间,化作深刻的烙印。
而微纳德正在做的事也是任务之一。
“消灭,重建,解放,”微纳德呢喃着神明赐予自己的信条,开始缓缓向着远方迈步,“西泽,薇娅,希欧牧德......”
巴赫会长坐在布置简陋的房间里,面对着床上的女孩发呆。
这是薇娅的卧室,这个坚强的姑娘自从加入学生会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道衣柜,还有这张单人床,书桌抵着墙板,墙板上方钉了两片渡漆木板,上面从左到右以从高到低的顺序整齐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本,其中大部分是教科书与资料,其余部分则是字典词典以及各种版本的轮亥教义,每本书里都塞着认真备好的笔记,就算是从未接受过教育的那种人随便扫一眼都能看出这个卧室的主人一定是那种热爱学习的优等生,嗜书如命,勤奋刻苦,就像每一个进入王都的外城进修者一样,怀着远大的目标和不能给家乡丢脸的决心而来。
可现实里往往也正是这些人最容易受到剥削与压迫。
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王都是个不接受努力的地方,这里需要的只是权势和谋划,那些闷头下去只顾学习的人反而最容易成为某些达官贵人眼中的玩物。
王都塞万从来都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这里不接受努力,只接受结果。
古拉克玩弄过的女孩不计其数,其中大部分也是外来的进修者,即使是摧毁了那么多人的人生他也依旧不会在意。
因为一方是王都上城区的贵族,一方是外来的进修者。
巴赫静静地看着蜷缩在床上的薇娅,她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怪异的气息不断从她的周身钻出又钻入,就像感染到了剧毒的世界之灵一样,一边排斥,一边又不得不接受。
没有人比巴赫更能了解眼前的这副光景意味着什么,此时薇娅的表情越痛苦,魔力的排斥越激烈,就越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了。
那是神仆。
有神仆在朝着她而来。
不同神的神仆之间一般不会产生任何交涉,大家就像机械上各自就班的齿轮一样发挥自己的作用,做属于自己的事,一般一生也不会见一次面,所以现在的情况完全算得上例外。
有神仆在朝着薇娅而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另一位邪神的神仆。
巴赫低下头,看着薇娅脸上逐渐狰狞的表情,还有无时无刻不在流窜的漆黑魔力,那是两股邪神的力量互相碰撞所造成的结果,薇娅是感染了两方邪神之力的悲剧造物,没有任何一方邪神愿意接纳她,认可她,所以两股邪神之力就这样互相纠缠拉扯,在彼此勉强牵制的过程中,薇娅的身体也在不断地被破坏,从人格到意识,从**到灵魂,此时的她已经和以前是两个女孩,她甚至已经念不出会长的名字,就连西泽的脸她都认不清了。
薇娅本身就是在一步步地迈向灭亡,而神仆的到来则加速了这个过程。
会长心想薇娅应该撑不过今晚了。
“虽然相识不久,但我还是为你感到惋惜,”这个男人叹了口气,语气里倒也带了几分真切的哀伤,“这一切该怪谁呢?西泽?微纳德?玛门?还是我?”
他摇了摇头:“不,你只能哀怨自己的命运,你命该如此,一生多舛,即使是在最后也不得善终。”
会长继续兀自说着,也不管昏迷中的薇娅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尽情地哀怨神明吧,你的这股情绪会成为神明的养料,帮助我们让世界走上正轨,到那时你也算死得其所,我们会记住你的贡献,哪怕你是无数微小尘埃里的一员。”
他静静地捂住胸膛,沉声地说:“真诚的信徒们会记住你的一切,虚伪的善意只配被遗忘。”
就在这时,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会长侧过脸,心想对方居然来得这么快,但在仔细感应之后他又发觉不太对劲,因为神仆的魔力分明还在很远的地方,那现在敲门的又是谁?
“巴赫学长,你在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巴赫愣了一下,他甚至一时间不敢相信这个声音的主人居然会在这么恰好的时间点来到了这么恰好的地方。
他犹豫着,心想自己要不要把他赶走,毕竟那位神仆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如果被西泽目睹了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虽然西泽原本就在名单上,但巴赫还是很害怕西泽临死拼命反扑,再度爆发出那种贤者级别的力量,他可从没忘记莉贝尔的惨剧。
就在他决定装作并不在房间的时候,一只炽热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循着胳膊望过去,发现薇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净是混沌的黑,她艰难地开口,每说出一个字就像是竭尽了全部的力气:“让,让他进来......”
巴赫知道自己有权力拒绝,而且就算自己拒绝薇娅也没有任何力气能用于反抗。
但他最终还是迎着薇娅的视线,幽幽开口道:“那就如你所愿。”
会长站起身走到门后拉开门,他看着自己面前这满头黑发的少年,表情和心绪顿时变得更加复杂起来:“西泽?欢迎。”
“我想来见见学姐,”西泽说,“薇娅学姐今天缺席了礼仪课,楼下的招待直接让我来这个房间,而且不是上次的那位招待了。”
“上次那位招待出了点小事,不用在意,至于薇娅的话,,”会长说,“她生病了,是很重的病,你进来替我照看她吧,我去给你们拿些吃的?”
西泽点了点头,而后在会长的许可下进入了房间。
“给你们留点时间独处吧,传言里的情侣,我就先去拿些招待,”会长轻笑着走出了房间,他拉上门,假装没听见西泽夹杂着羞恼的解释。
你们的时间可不多了。
会长这么想着,默默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只铜质的怀表。
“薇娅啊,”巴赫有些难过地叹气道,“这下为了你可让我冒了不小风险。”
他是真的担心西泽把自己顺手做掉,就和莉贝尔一样尸骨无存。
“他妈的,我怎么就心软了呢?”巴赫忍不住骂了一句出来,两手一拍巴掌,还狠狠地跺了一脚地板,但结果已然如此,他也只好再度叹气,默默在心里做好了打算。
“我就帮你们拦着他这一次吧,虽然神仆生命微不足道,但我还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他再度将怀表塞进口袋,在拐过一个楼道口以后他并没有走向存放食物的储藏室,而是径直拐到楼下,走到大厅里之后吩咐所有人都离开以后,他倚着一根大理石柱子,开始等起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同类。
“这也是为了你好,”他心想,“所以希望你等下就给我个面子好了。”
远处的阴影里,一个身披斗篷的老者用冰川般苍白的手默默捏住一只白鸽,雪色的眸子闪过狠厉的光芒,他在略微沉思以后,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原地,白鸽拍打着翅膀飞起,却在半空中猛然化作一团血雾。
第一百七十九章 是世界想要
西泽尽量很轻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窗户紧闭着,布帘遮住了整个房间的光,他看着床上半睁着眼睛的薇娅,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后者也没有反抗,像是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在发觉薇娅好像全然没有意识了以后西泽顿时内心一沉。
烫,很烫,不仅烫,而且有种清晰的刺痛感,但仔细体会以后又感觉不是普通的刺痛那么简单。
这是西泽将手盖在薇娅额头上时的第一反应,情况看起来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很多,西泽连忙收回手,打算出门去找巴赫要一份治疗发烧的药物还有一盆冷水和干毛巾,但薇娅却在这时开口了。
她睁开了那双眼睛,西泽看着她的眼睛,总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正常。
“别走,”薇娅看样子非常想说些什么,但体力实在支撑不住她的**,她只能轻声地对西泽重复着说,“别走。”
“可你的病很严重,”西泽说,“这是为了你好。”
薇娅吃力地摇了摇头,她说:“别走,我有事想问你。”
西泽还在犹豫,但薇娅已经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眼里似乎要流出泪来:“别走,求求你,我有很多,很多问题。”
在一阵挣扎以后,西泽还是无可奈何地坐了下去,薇娅的手也很烫,搁着衣角的空气西泽都能感受到那股恐怖的热量。
他只能脱下校服的领巾,从书桌上隔夜的水壶里倒出凉水草草浸湿以后盖在薇娅的额头上。
“最多两个问题,问完我就去找巴赫学长给你治疗,”西泽一边叹气一边从随时带着的背包里摸出了一本笔记,“你缺了罗德老师的课,这是我记下来的笔记,罗德老师让我给你送过来,抄完以后记得还给我。”
她的表情很疑惑,即使西泽将笔记放在她的枕旁那副疑惑也没有丝毫减少,在西泽收回手时,薇娅略略侧过视线,有凉水顺着眼眶淌下,某个瞬间那看起来就像是少女落下了清灼的泪。
“罗德老师,是谁?”薇娅问,“我,不记得了……”
“这不是都快烧糊涂了吗?”西泽哭笑不得,但更多的则是害怕和无助,他轻轻翻开笔记,把罗德两个字的拼写指给薇娅看,“我们的礼仪教师,一位男爵,上第一节课时你迟到了,还是我和安蕾一起让你进来坐下的,想起来了吗?”
虽然他已经尽可能说得详细,但薇娅的表情还是依旧没变,她动作迟缓且勉强地摇了摇头:“我,想不起来……”
她睁着眼睛,看向西泽的脸,以一副极为认真的表情和语气开口问道:“你,是谁?”
气氛忽然变得仿佛凝固的冰海一般,西泽呼吸着,却感觉就连空气都变得粘稠刺骨起来,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我是你的学弟,西泽,记得吗?西泽瑞安?历史学院的,学姐你记得吗?”
他越说越慌乱,说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发哑,鼻尖发酸,但他还是试着理清所有的思绪然后赶忙复述出来:“学姐你之前很受一个男人欺负,后来我把你救出来了,那个男人也被惩罚了,想起来了吗?那天我可是拼上命了你知道吗?”
他的嗓子愈发沙哑,语调悲沉得像是断了弦的提琴:“西泽,西泽瑞安,学院庆典那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吃了烤肉呢。”
直到有什么东西从脸上滑落坠到地板上,西泽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流泪。
他伸手抹了抹眼睛,但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对不起,学姐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不起……”
一只手默默地放在了他的胳膊上,他呆呆地看着薇娅,后者的脸上居然是一副坦然的表情,嘴角甚至微微上扬着,那是很好看的一张脸,她轻轻地抓住西泽的袖子,像是安慰孩子一样说:“不哭,不哭,我们不哭。”
西泽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想笑,因为两个人的角色在这一刻居然完全反过来了,他无奈地拉开薇娅的手,揉了揉眼睛说:“我没在哭。”
“你在骗人。”
“是啊,我在骗人,”西泽握着薇娅发烫而刺痛的手,问,“学姐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啊……这个……”薇娅摇了摇头,说,“我也,不清楚,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痛了……”
她盯着天花板,说:“礼仪课……我刚刚看见上面写了马术,是我看错了吗?”
“不,学姐没看错,”西泽说,“今天罗德老师教了我们马术,还有一些一年级相关的东西。”
“马术,一年级……”薇娅呢喃着,银白色的头发已然变得苍苍而毫无光彩,“真好啊,西泽瑞安。”
她试着追忆什么,于是目光开始变得混沌起来:“我还记得一些事,我记得,我一年级的时候,有礼仪老师在课上教我们马术,他带我们去了骑士学院的马场,我看了之后,忍不住说都灵圣学院好大,结果,马上就有人嘲笑我说真是乡下的贱民,我没敢回话,只能自己悄悄跟在老师后面。”
西泽握着她的手顿时握得更紧了。
“然后,上课时,别人都骑得很好,我看了之后,真的,真的非常羡慕,”薇娅无力地说,“轮到我时我迫不及待地骑了上去,结果还没坐稳,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马一下子就跑出去了,我在半路上被甩到马场道旁边的土里,爬起来以后,我什么都没有说,自己一个人脱下防具递给老师就回去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上过马术课。”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非常脆弱的笑容,就像冰块雕琢的昙花让人不敢触碰,虽然是在说着这样的事但她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痛苦,反而是颇为孤独的善意:“好奇怪啊,我明明连西泽都不记得了,但就是偏偏记得这种事,还有很多,很多不太好的事,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西泽忍不住握着她的手,那只手晶莹如玉,纤细修长,但仍旧能看出一些受伤时所留下的疤痕,“对不起,学姐,对不起。”
他低下头,感觉眼睛有些发酸:“要是我能早点来学院就好了,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要是我,要是我没有逃走,要是我还留在王都里……”
“你在说什么呢?”薇娅不解地歪了歪头,“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我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对不起。”
“不,”西泽轻轻地将额头抵在那只发烫的手上,“如果王都进修制不存在的话,现在学姐会在哪里做什么?”
“嗯……”薇娅努力思考着,“我记得,家乡……是一个种满了蒲公英的小镇……我应该会在家乡教书,因为是第一,所以家乡的人都希望我能来塞万……”
西泽在书上听说过那个地方。
那是想去王都方向往南的一个小镇,阳光充足,居民们喜欢种花大于种农作物,各种各样的花田在那里就和普通的农作物一样常见,但最多的还是蒲公英的花田,因为那里的人们将蒲公英视为家乡的信物,只要有蒲公英开放的地方都是自己的家乡。
“我会带学姐去的,”西泽说,“我会带学姐回家的,我们可以看到满天的蒲公英,还有数不尽的花海。”
“真的吗?”薇娅虚弱地微笑着,“谢谢你,我很开心,虽然还是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但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西泽笑得像是在哭一样。
“你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对我来说,”薇娅将视线移在天花板上,眸子苍白无神,她试着从西泽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左手,然后轻轻地抚向西泽的脸颊,“我其实干了好多坏事啊,仔细想想。”
“你是受害者,”西泽低下头,看着薇娅说,“你是应该报复这个世界的人。”
“可我并不想报复啊,”薇娅稍稍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这已经是她所能竭尽的全力了,“我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都不太正常,我想过死,但从没想过让别人死。”
女孩缓缓伸出右手,西泽在看到那只手里握紧的某样东西之后顿时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封有着达里瓦尔院长亲笔的信。
那是一张金色清晰如墨的字条。
那是象征着胜利的契约。
那是一份礼物。
“原来你拿到了啊,”西泽闭上眼睛,艰难地笑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会把它直接扔了。”
“那天我在楼梯上看着你,你说了我的名字,然后留下了这个东西,”薇娅说,“很少有人念对我的名字,所以我很喜欢这个东西,有人想偷走它,我就把他杀了。”
西泽默不作声地从她手里拿回了新生测试第一名的奖励。
“很多人都念对了你的名字,”西泽看着泛皱的信纸,轻声地说,“以后会有更多人念对你的名字。”
“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薇娅说,“我可是杀了人的,浑身都是血,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所以每晚都会很后悔。”
“学姐做的那就是对的,”西泽握紧了那张字条,“伦理道德都无所谓,哪怕学姐你想要报复整个世界也无所谓。”
他说:“学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巴赫会长问清楚你到底是什么病。”
“是瘟疫。”有男人的声音漠然在房间内响起。
西泽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就在下一个瞬间,房门在一阵波动下化为齑粉,木屑的粉尘化作淡淡的雾气,一个男人的阴影静静矗立在其中。
就在西泽仍在怀疑的时候,薇娅的表情却忽然变了,她猛地抓住西泽的袖角,与此同时不断地发出颤抖,西泽侧过身,听见她在小声地呢喃:“来了……是他……是他……他来了……”
“你得了病,需要我来治。”
男人说着,挥手抚开一整片灰蒙蒙的空气,西泽的瞳孔猛地缩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和这个男人的再会是以这种方式发生了。
微纳德看着西泽脸上表情的变化,本不该对尘世杂事产生任何情绪的他却爽快地大笑起来:“没想到会是我吧,西泽同学?想不到我还会回来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西泽下意识地握紧了薇娅的手,“目的是什么?”
“我崇高的任务又如何能让你这种卑贱的凡人得知?”微纳德哈哈大笑着,“真是难以想象,曾经那么大的怨恨现在对我居然造不成一点波澜。”
“什么意思?”西泽用力地拉起薇娅的手,刺痛感愈发强烈,可就在这一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这股刺痛感的来源是什么
她在源源不断地汲取自己的魔力。
西泽回过头,看着已然面无血色的薇娅,和她皮肤所接触的地方全都在刺痛之后发出炙烤后的焦灼感。
微纳德仍在笑着:“她的瘟疫,你也感受到了吗?”
“你在,说什么?”西泽失神地说。
“她得病了,没有人能治好的病,”微纳德说,“今天你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以神的旨意,我将毁灭你们,清除你们,这样世界之轨上就会减少两个碍眼的石子。”
“神……清除?”有什么东西晃过西泽的脑海,那是伦瑟日记上第二篇的字迹。
神清除世界,因为那些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为什么薇娅会变成现在这样?”西泽茫然地抬起头,脑海里的信息杂乱得像是线团,他已经几乎要被庞大无序的线索充斥得爆炸了,“瘟疫?神要清除瘟疫?”
“你什么都不懂,西泽同学,”微纳德做出一副如同沐浴在圣光里般神圣的表情,他已然陶醉在这处刑者的角色里无法自拔,看向西泽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仁慈,“她染上神的瘟疫本来就该死了,我的到来则加快了这个过程。”
“你也是瘟疫?”西泽愣了一下。
“这么说可太伤人了,神的概念本身就是一种瘟疫,只要接触到就这辈子不可能逃掉,况且即使我今天不来她也活不了多久,现在你应该比我清楚,”微纳德摆了摆脑袋,看着西泽身旁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的薇娅,“错的不是我,也不是她,而是这个世界呀。”
他说:“是世界想要她去死,而不是我,是她的命不好,所以才活不下来。
“你的命也很烂,”微纳德说,“因为你当时如果不帮她的话完全不可能会有今天的一切。”
第一百八十章 因为他还没有带我去见花海
巴赫在大厅里倚着柱子,时不时地摸出怀表,上面的指针缓缓变化着,他看着时针与分针划分开来细微的弧度,心想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
“西泽是我们的狩猎目标,”一个有着雪色眼瞳的老人自他背后的阴影里仓促地踏出脚步,经历过岁月摧残的斑驳长靴表面满是泥污,难以想象主人究竟是在哪里走了一遭,他恶狠狠地呲牙,像是一条猎犬,“我要亲手杀了他!”
另一个老人则披着暗色鸽羽编织而成的披肩自楼道里飘荡下来,几片灰色的鸦羽自其周身散落,他整个人都套在灰色长袍兜帽里,面无表情地看了巴赫一眼,手里握着的那根拐杖形状怪异,和枯树枝没有任何区别,在巴赫毫不意外的目光下他漠然地开口道:“不同神的神仆之间都不该互相牵扯,以及避免互相牵扯,他为什么没有任何预告地前来。”
一滴冷水自地面的石缝里渗出。
如果被其他人,哪怕是希欧牧德或者老板见到这一幕的话,他们也会直接被震惊得愣在原地,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在场的分别是入学那天,莎尔在招待室里向外眺望时所见到的白瞳养鸽人;袭击了西泽,攻击了老板,并制造了中城区那场炼金造物暴乱追杀的养鸽人;以及巴赫,这个将莱斯变成养鸽人之一的古怪角色。
黑袍说的没错,养鸽人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个,这是一个有计划的组织,一个有联络的群体,他们主导并制造混乱,让安然的塞万变得不那么让人喜欢。
“很奇怪,最起码作为神仆而言很奇怪,”巴赫说,“他的到来太让人厌烦,虽然还没有见到他但我就已经知道自己肯定会讨厌这家伙。”
“突兀。”浑身罩在灰色斗篷里的老人挪了挪身子,说出了一个很恰当的词。
“不过这些事和后果神需要考虑的,”巴赫说,“而不是我们。”
“莉贝尔的死亡,”老人向前慢慢走了一步,随着左腿的动作,他的身子发出一阵不自然的颤动,如果有人对着斗篷底下的空气仔细端详,那么就会发现这个老人的斗篷之下只有一只鞋子。
老板虽然很老了,但那份暴戾和身为强者的狂傲可一直都沉睡在这具身体里,从来没有消失过。
“玛门一直以来所追求的都是贤者之石,这会不会和西泽有关系。”
“可能性不高,”巴赫扶了扶右眼之前的单片铜镜,“莉贝尔自从被神以大半个身子为代价从地狱里拉出来以后就一直执着修复自己的身体,要修好那样的身体只有三个可能。”
巴赫看着蠢蠢欲动如野兽般发出狂热呼吸的老人,伸出了第一根食指:“第一,成为贤者,贤者的力量能够帮她重塑**,要做到这一点大魔法师还远远不够,但我们身为神仆,自然都知道假如没有神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可能成为贤者。”
因为从踏入贤者开始,人类就开始真正对诸神产生了威胁。
轮亥教会听说还有几个对轮亥拥有变态狂热的信徒得到了轮亥的许可,勉强突破了人类的阶段,但对于巴赫的主人来说,他们是仆人,一辈子都是仆人,仆人连一丝一毫的希望都不该被拥有,所以他们连变强的过程都没有,只需要经过一次灌注就永久地成为了巅峰阶段的大魔法师。
“第二,借助机械,”巴赫竖起第二根指头,“我读过很多资料,当年瑞森家的家主文科威尔就极其擅长这方面的技术,他甚至能利用机械和自己精密到肉眼不可见视界的高超技巧制造出和人类相似到极度的人偶,这种人偶没有自我意识,在魔力的驱动下也只能做些简单的命令,但王都直到今天都在暗地里排除人偶的存在。”
巴赫说:“就连厄洛丝都在害怕人偶们,因为那些怪物一旦被下达了很多年后才会实行的指令就会忠诚地去做到,没有人不会害怕未知的将来。”
“第三就是她所做的,并失败的,”老人灰色兜帽下的眼睛掠过一丝警觉的情绪,“以人类体内精纯的血脉洗刷自己肮脏的躯体,人类尸骸里残余的生机也能用于**复生。”
“学院方面的报告可能没有错,”巴赫说,“莉贝尔只是盯上了莎尔体内遗传自远古的血脉,那个女孩我接触过,她的力量你们应该也有所见闻。”
“香甜,可口,”雪色眸子的老人听见这句话以后双眼顿时放出奇特的光彩,“她,我想吃,西泽,我要杀。”
“他是个有可能成为轮亥战力的家伙,是世界之轨上的障碍,所以我们会杀掉他的,”巴赫叹气,“但不是现在,起码在探明他所有的底细之前,莱茵河里关于他的资料居然是全黑的,还交给了最高等级的干部保管,我实在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会很麻烦,”老人说,“炼金三鬼居然为他出手,我想不通。”
“说到底还是鸽羽这个标志太碍事了,”巴赫无奈地说,“炼金三鬼又不知道真正的养鸽人其实是个孩子,你们当初在下水道里做的确实毫无破绽?”
地上的冷水干涸,再度渗入了地板微小的缝隙中。
“他说确实。”老人说,“我也觉得确实。”
“打扰了,”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巴赫在看清他的那张脸之后顿时愣住了,微纳德第一眼看见巴赫之后也没缓过神来,二者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最终前者望了望后者身后的两个老者,这才露出了一副安心的表情。
微纳德走过来,拍了拍巴赫的肩膀,满面都是惹人嫌恶的招牌笑容:“我就说嘛,学院里面肯定有内鬼,那股势力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就是存在着,我们都以为这股势力来自校外,是皇室借学生会的手控制着学院,但现在我明白了。”
他说:“原来是你,是你借着来自神大人的力量掌控了学生会,原来如此,整个学生会想必也是神大人的旨意吧?”
微纳德止不住地笑着:“真是有趣,看样子这个学院已经离灭亡不远了,作为曾就职于此的教师,我很开心。”
巴赫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懒得告诉微纳德自己其实是在刚入学不久创立了学生会之后才接触到了邪神,也懒得解释自己是感觉人生失去了意义之后才决定投靠邪神。
他甚至懒得拦住微纳德。
这就是小人的好处,别人甚至不愿意为了他脏了自己的手。
“我去去就回,”微纳德走过巴赫身旁,在临上楼之前还对两个老人躬身行礼,披着灰色斗篷的老人无语地看着面前这个滑稽的小丑,心想他难道不知道这几人中真正的领袖其实是看似年轻的巴赫?
“以神的旨意,我将纠正世界之轨,玛门。”
微纳德说着,消失在了楼道里。
“我最不愿意看见的窝囊废人渣成为了和我一样的神仆,”巴赫沉声地说,“真是对我的侮辱。”
“我没有食欲。”老人作出干呕的样子。
“莉贝尔死去以后玛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了吗……”披着灰色斗篷的老人默然叹息,“虎鲸那样的人类果然很少见。”
他看着巴赫:“我们就这样放走他吗?”
“让他去吧,你们也许不知道,但他对楼上的两个人而言都是相当特殊的角色,”巴赫扶了扶单片眼镜,语气幽幽,“也许他反而能让我们看到西泽的极限吧……”
很久以后面对着滔天的洪水和无尽的花海,西泽会回忆起今天的一切。
那一切就像一场梦幻,潜逃在外的微纳德化身神明的处刑者携着无上的威严而来,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在西泽耳边都像是古神或者恶魔的梦呓。
“是这个世界不想让她活下来,西泽,”他说,“也许我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横插一手的话恐怕我还不能有机会窥见世界的一丝真实。”
如果没有西泽的话,他只会慢慢沉溺于欺辱薇娅,最终在某一天事情败露以后仓皇逃离都灵或者王都。
“是你让我逃走,是你让我看见了曙光,是你让我得到了这无上的信仰,是你”微纳德满脸陶醉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是你,让这个姑娘陷入了必死的命运。”
西泽呆坐在原地,失神地问:“为什么?”
“我逃走之后归属于神,神的概念本身就是一种瘟疫,”微纳德怜惜地抬起手,看着自己手背上清晰的伤痕,“这个小女孩,她与我有染,以我为媒介,她也成为了病人,可惜的是她并没有被选中,甚至还在之后接触了另一个神”
微纳德说到兴头上,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说的太多了,失言严重,有很多事自己明明不该告诉这些凡夫俗子,但没有办法,毕竟是意识到整个学院将在不久后毁灭的同时又能剥夺自己最讨厌的两个学生的生命。
这放在谁的身上不会欣喜若狂呢?!
所以剩下的话他不会再说了。
即便那会让西泽愧疚到死,即便那会让西泽在余下无尽的愧疚中了却人生,自此再也没有名震王都的天才,再也没有学院的希望,历史学院再也没有崛起之日。
【是你,两次将这个姑娘送进了虎口,是你,将我驱进下水道,让我成为神仆,是你,将这个姑娘送进历史学院,让她接触到另一个神的气息】
“我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你们啊,”微纳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说道,“从你成为新生第一开始,你们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唉!”
微纳德摇了摇头:“如今,这些时间终于不算被浪费,我将以神的名义,复我无尽怨恨的仇。”
他挥手以暗色的魔力凝出一道利刃,将其横在了西泽的脖子上,一道血痕顺着刃尖垂直而下。
薇娅的脸上满是痛苦,而她的呼吸也已然轻得像是虚无,她静静地躺在西泽身边的床上,右手却忽然用力地抓紧了西泽的手掌。
在微纳德的眼里西泽已然是个呆滞的木偶,他坐在木椅上哪怕刃锋划破了脖子的皮肤也没有做出丝毫反应,像是已经被现状吓坏了脑子。
“怎么回事啊西泽同学,”微纳德调笑着说,“之前不是很威风吗?不是很帅气吗?”
他奋力上前一步,右脚狠狠地朝着西泽胸前踹去,二人的手终于松开,西泽的身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重重地倒在了窗台下面。
男孩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眼前却闪过一丝清明。
海森的话,伦瑟的笔记,还有微纳德透露出的全部信息。
他终于想清楚了一些事,之前他那副呆滞的模样正是意味着思维在高速运转,无暇处理其他的任何事。
于是西泽吃力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是碎掉了一样痛,他看着微纳德,双眼充血,满嘴的腥红被他伸出手擦了干净,微纳德和他对视着,居然莫名感觉到了一股恐惧。
这股恐惧令他一时间无所适从,紧接着就变成了羞恼我可是神的使者,秉承着无上旨意来对你实行惩罚,你又凭什么敢这样和我对视,又凭什么敢让我产生惧怕?!
就在他打算慢慢用利刃捅进西泽心脏,一点点将其流血折磨致死的时候,他听到西泽说出了一个词。
“玛门。”
他愣住了。
在门外偷看这一切的巴赫也愣住了。
“我猜对了吗?”西泽再度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却忍不住露出了骇人的笑意,“你是效忠于的人之一。”
“你为什么会知道神的名讳?!”微纳德吃惊地大吼道。
“西泽你给我带来的惊喜也太多了……”巴赫喃喃,“难怪莱茵河会把你的资料作为最高级别的秘密封存起来。”
巴赫从这一刻开始就误会了什么。
“也就是说,你是从那里得到的力量吧,”西泽没有回答微纳德的问题,脸上不屑的表情反而愈发强烈,这种不屑让微纳德愈发恐惧,与此同时心痒得像是被万千只蚂蚁一同撕咬一样,“你以为自己效忠于以后就变了,以为自己是神的使者,其实错了。”
西泽说:“其实你还是个普通的人渣,是窃贼,是污秽,是过街老鼠,是狗仗人势的废物。”
巴赫心想这骂得可真舒服。
微纳德终于再也沉不住气,两手之间的光华顿时变得充盈,他愤怒地咆哮起来,数以万计如长河般的魔力自世界之灵里疯狂地涌出,他两手紧握了什么朝西泽凶戾地刺来
“臭小鬼!给我死吧!!”
西泽此时脆弱的身子再也没有力量躲闪,更不用说那是根本躲不开的,大魔法师的愤怒一击。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心想真是有些对不起莎尔。
“西泽还不能死。”
有什么声音回响在男孩耳畔,紧接着是一股属于女孩的芳香。
他睁开眼睛,看到本来应该躺在床上的薇娅却已然站在自己面前,魔力凝为一面盾牌,静静地挡在二人面前。
“因为他还没有带我去见花海。”
第一百八十一章 欺骗了神
微纳德怒吼着用力向前猛地踏出一步,风雷声携着狂暴如骤雨的魔力自他周身汹涌而起,他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薇娅会从濒死中脱离,更不想去思考,他现在只想将自己面前这两个碍眼的学生清除殆尽,现在薇娅的复苏反而给予了他更大的动力,微纳德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漠然而立的少女,她的双眼空洞如幽然焚烧的虚无,隔着很远微纳德都能感受到从少女的身躯上所散发出的巨大热量,此时的她本应是个死人,来自玛门和另一位邪神的瘟疫已经将她的身体变得千疮百孔,但她仍然站了起来,就这样站在西泽的身前。
男人自狂暴的魔力中发出沉重的呼吸,很久以前他就想这么做了,想得两眼通红,其中渗出的血丝里全是无处遏制的怒意。
“我要亲手杀了你们两个,”微纳德狞笑起来,体内各处蕴含着风雷元素的血脉相互呼应着勾连起来,隐约组成一道阴森的吊桥,那道吊桥悬浮在半空的迷雾中,渐渐地房间内所有尘埃都被席卷而起,萦绕着迷雾周旋,那就像是一个微小的漩涡,要不是碍于房间太小的原因,微纳德完全能将其释放成一个黑暗的国度,想到这里他的瞳孔猛地缩小,紧接着便大声地咆哮起来
“让你们都接受灭亡的命运!!!”
一切只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西泽看着魔力从风雷下阴森的吊桥上如洪水般倾斜而出,像是淹没了整个世界般癫狂,西泽看着这一幕,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场景居然是新约中所记录的轮亥灭世传说。
诸神将天空打开一道缝隙,缝隙眨眼间变成一个无尽黑暗的洞窟,洪水从洞窟中倾斜,从天际洒向人间,人类很快就被淹没,最终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那一代的人类是轮亥所不认可的人类,所以轮亥便毁灭了他们。
他几乎没有花费任何时间思考,体内的魔力汇聚在双手边,蔷薇花中的光火升腾燃烧,两道赤焰如船锚缠绕在他的身上,他奋力跑到薇娅身前试着将魔力抵挡在二人面前,可眨眼间,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魔力却像是薄冰般破碎,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万劫不复的预感忽然变得强烈,来不及反应,有什么隐形的东西从昏暗的风暴里凶狠地砸向他的头颅,西泽的身子一歪,意识模糊地倒在了地面上,血渐渐盖过瞳孔,视野的尽头被红色蔓延。
这就是弱小的自己。
西泽心想。
这就是弱小的自己。
魔力自浑身的血脉中流淌,试图将这具本该变得冰冷的身体变得温热,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西泽看着掌心里烙印的血色,那其中有着一抹赤红的金。
已经没救了。
曾经无数次体会过这种感觉,这种要命的压抑,这种无能为力的脆弱,这种拼死挣扎之后却又无法得到胜利的绝望,他竭力用双手支撑起身子,两眼倒映出的世界满是混乱,他趴在地面上,耳畔像是有着不止的风声,又像是无数砂砾不断地划过他的耳朵,留下无数的血痕与杂乱的声音。
这是死亡的感觉。
西泽也体会过这种感觉。
那时恶婆伸出手掏空了他的身体,将皇室的血脉断绝,将伦瑟的魔力封禁,那时西泽血流如注,他仍记得那时身体渐渐变得冰冷,四肢无力而疲软,无法掌控,没有知觉,什么都消失了,视野黑暗,但他仍旧能看清莎尔。
于是他趴在地面上,濒死地说:“莎尔……现在,逃吧……”
他无力地摊开手掌,眼前已经出现了不切实际的幻觉,那是莎尔穿着一身礼服自大厅里席步而来的光景,她一袭白裙,手上捧着一束淡色的鲜花。
“握住我的手。”西泽呢喃。
于是幻影里的少女低下头,轻轻地牵起了他那只已然没有任何知觉的手掌。
“还不该结束,”有人低声地说,“我们的抗争不止如此。”
有人从吊桥上走了下来。
有少女缓步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微纳德看着挡在西泽身前的薇娅,忍不住出声笑道:“送死都要争先恐后吗?”
“不,”薇娅低下头,看了一眼西泽,她刚刚给予了西泽最后一丝温暖,即使这个男孩最后呢喃的仍然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但薇娅已经明白于自己而言这个男孩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了,“他不会死的。”
薇娅说:“他是我的光芒,是能让我安心的人。”
她散开右手的五指,无形的魔力将男孩包裹起来:“所以他不会死的。”
黑暗渐渐漫过她的双瞳,那双曾经让无数人痴迷在意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漆黑的墨池,没有任何人敢于和这双眼睛对视,那其中仿佛一处深渊,底部潜藏着蛮荒的鬼物与死寂,她挥起手,一道旋转的圆圈悄然在半空中激发出来,无声的飓风渐起直至狂暴如龙息,微纳德愣了一下,发现在飓风的吐息下自己迷雾中的吊桥居然摇摇欲坠起来,他知道自己这边的波动已经引起了学院的注意,现在薇娅所做的只是拖住自己,只需要等到学院来人的话他们就赢了,而因为沉默矩阵存在的关系,微纳德还不能顺心地使用魔力,他做不到将薇娅和被薇娅保护着的西泽短时间内消除。
他狠狠地咬牙,眼中爆发出难以抹去的恐惧和绝然:“你以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
听到这句话后,门外阴影里的巴赫睁大了眼睛“难道你这家伙?!”
他连忙推门而入可却还是来不及阻止,微纳德驱动着已然狂热起来的风雷因子,一阵携着电弧的音爆炸响了无尽风暴,携着上万道弯折的音浪波澜掀翻了方圆三百米内的一切,巴赫连站稳双脚都做不到,身子猛地向后倾倒下去,紧接着是管道炸开的声音,有木屑自远处如浪潮般澎湃,灰尘与羽绒四散,水淹没了地面,吊灯坠落,巴赫看到楼梯边储物室里无数的橘子从麻袋里滚落,下一刻他就倒在地上,被灰尘埋住。
这场灾难惊动了整个圣学院,几乎所有学生都看到了学生会大楼倒塌的这一幕,对他们而言那就像是一场从未谋面的天灾,就连老师都愣在了原地,所有学生都贴在窗边,反应过来的都连忙跑向学生会大楼,导师们颤抖着手互相联络,商学院的学生们则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估量着学生会这次的损失足够买下在场多少人的人生。
“快!快去救助伤员!”
“导师已经把沉默矩阵解除!大家快去学生会方向!”
他们不知道,要不是巴赫知道今天神仆要来所以提前把所有人都派遣了出去,就连重伤昏迷的莱斯都被他送到了校医室里,否则这下学生会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巴赫本人手下不知道要损失多少精锐。
原本富丽堂皇的学生会大楼如今已然变成了一堆废墟,从远处看去这栋建筑被破坏得简直不能再彻底了,所有墙壁都从内部瓦解开来化作尘土,后花园里的植株大多在音爆发生的一瞬间就枯萎而死,即使是几棵活得够久的树看起来也时日不多,表皮上布满不自然的裂纹,树心破碎得像是玻璃渣。
一切都不复存在,四年来的心血,就这样不复存在了。
巴赫掀开一块石壁,从一堆灰土里探出了身子。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所有的一切,一堆鸽羽自天空洒下,化作两个老人,这时就连雪色眸子的老人都不敢贸然发声,他屏住呼吸,生怕巴赫一个恼怒就开始拿自己出气。
“你们是不是在想如果我拦住微纳德就好了?”巴赫坐在废墟里,低声地发问,“如果我拦住微纳德,那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该请神出面了,”老人从灰色兜帽下探出视线,“这次所造成的损失完全应该由玛门来承担。”
“你居然也敢直呼神的名讳了,”巴赫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出声来。
“因为愤怒。”老人只说了短短的一句话。
“愤怒啊,”巴赫微微摆了摆手,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其实和你们想的不一样,我现在反而没那么生气。”
他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雪色眸子的老人愕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想通了一些事,”巴赫说,“人在成为神仆之后就不会再为人间的一些事而大动情绪,我们的目光长远而悠扬,但有些神仆不一样。”
巴赫说:“比如微纳德。”
“什么意思?”老人拄着拐杖,不解地问。
“根本没有这样的任务,”巴赫说,“他的神根本没有对他下达杀戮的任务,西泽和薇娅虽然很碍眼但他们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就提前退出舞台,他很想杀了西泽和薇娅,但神就是喜欢违反人心而行之,所以不可能派遣这样的任务,即使有也不会让他来做。”
“你的意思是”老人瞪大了眼睛,即使面对着自己断开的右腿都没有丝毫表情变化的他在此刻却被微纳德彻底震惊了,他从未见过这样连神都敢背叛的败类。
“他骗了自己,”巴赫冷笑着说,“所以行事才能这么坦然,就连我都被他骗了。”
“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们亲手杀了他吧,”雪色眼睛的老人说,两手已经忍不住摩擦起来,“神仆的味道,一定更加浓郁......”
当希欧牧德和雷蒙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时,他们只看到学生会会长巴赫坐在偌大的废墟中央一个人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像是入定的老僧,面无表情地坐在还算完好的一块石砖上,如果此时他的手里还能抓着一根烟斗的话那这一幕就无比完美了。
“发生了什么?”雷蒙尽量平静地走到巴赫身旁,“巴赫会长?”
“一场噩梦,”巴赫沉声地说,“一场我不愿意回忆起来的噩梦。”
此时灰叶狂奔着赶了过来,在他身后的是一路披着铁甲抱着莎尔紧跟的蒂娜。
“西泽呢?”希欧牧德忍不住伸手按住巴赫的一侧肩膀,“巴赫会长,你有没有见到西泽?”
“我家师弟呢?!”灰叶还隔着很远就开始对巴赫大吼,“巴赫!我师弟呢?!”
直到灰叶赶到巴赫附近时,巴赫回过头,看到灰叶喘着粗气弯下腰,蒂娜则满脸淡然地把莎尔放在了地上,莎尔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那种焦急的迫切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巴赫收回视线,从地面捞起一把尘土,而后又将其扬在风里。
“那是一场噩梦,”巴赫低声地开口,“我们以为已经死去或者已经逃出了王都的在逃犯,微纳德教师,他忽然来了学生会大楼,我没能拦住他,之后他去了二楼。”
他迎着在场所有人愕然的视线继续说道:“薇娅的休息室和刚到学生会的西泽就在二楼。”
莎尔听到这句话之后双腿一软,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面上。
灰叶则愣在了原地,久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希欧牧德颤抖着走上前来,咽了咽口水,有些慌张地说:“你是说,微纳德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巴赫展示了自己左胳膊上一处明显由魔力的碰撞所造成的淤青,“而且更强了,现在的微纳德应该有巅峰大魔法师的水平。”
“不可能!就他?!”雷蒙大呼,“他这辈子都没可能进入大魔法师阶位!”
“但他已经是了,”巴赫顿声地说,此时满心狂怒的他连雷蒙院长都不敢反驳,“你们快去找西泽,不用管我,我有预感,再不尽快找到他们两个的话就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灰叶恍然醒来,连忙追着巴赫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巴赫回过头,眼中露出一丝追忆的味道,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他开口说:“学生会此时的惨状是由转移魔法造成的,微纳德知道自己不能拖到被院长发现,于是拼命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根羽毛笔,在沙地上划了几道,大致划了一个方向:“我有感应,转移魔法大概是朝着这个方向去了。”
几人一起凑上前去,希欧牧德最先想到了最有可能的一个隐蔽点,他呢喃道:“中城区,最北边的墓园尽头,隐藏隧道。”
他抬起头,说:“那是微纳德一直以来的研究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