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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全文阅读

作者:之子知鱼     有山不周txt下载     有山不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六 后勤队长三千问

    后半夜,寒暑之水完全结冰了。厚厚冰层的隔离保护了水下的鱼类,以十八罗汉为代表的鱼玩家们纷纷打洞跳进水里取暖,只时不时从洞里探头出来呼吸顺便观望战况,要是有敌方玩家离河太近,那就顺手拖进水里闷死。

    姜若还教会了罗汉们拿水人,但凡中招者必被冻成冰坨子,阴险之极,就是容易误伤友军。

    空气温度持续下降,直至隐隐有液化的趋势。

    体内体外一样冷是怎样的痛?人类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内外一样冷的早就已经是死人了。不过寒荒出品蛇人玩家觉得自己可以回答一下。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老纸都快要被强制冬眠了。

    寒荒蛇系玩家们的血液里都出现了冰碴子,再不挖洞取暖睡觉就要当场变成冷冻蜥蜴,战斗力直线下降,只剩下提取天犬基因的红狗玩家们还在苦苦支撑,于是南岸的画风就变成了狼狗大战。

    狼人和狗人们都试图绕到敌方侧面,用前肢掀翻对方,让对方露出柔软的脖颈,于是都在围着对方转圈,从空中俯瞰好像场中有无数陀螺。

    大家都呲牙咧嘴威胁对方,然而却又冷得抖抖索索牙齿打战,于是发出的声音就有点儿滑稽。

    就总体趋势而言,盖山团伙已经渐渐占据了南岸。寒荒帮除了少部分狗头人还在负隅顽抗,其余要么已经阵亡,要么暗搓搓地逃往北岸。

    反正河水已经结冰了,天堑变通途,唯一的障碍不过是水里的十八罗汉,人数太少不足为虑。

    通途只是对寒荒玩家而言。北岸已经聚集了虎视眈眈的寒荒弓弩手,虽然也都在哆嗦,虽然没有箭羽准头很差,但耐不住他们人多,只要盖山帮敢过河,立马就会被戳成刺猬。

    双方隔河对峙,场面一度僵持。

    历史和话本都告诉我们,此处应有转折。

    当响亮的号子声远远响起的时候,大家都意识到转折来了。

    “嘿嘿哟嘿哟......”

    “神经病啊?”寒荒玩家们吐槽。谁中学大学不是训过的,喊号子那喊的都是“一二一”,这种号子不像号子拉歌不像拉歌的奇葩玩意儿简直就是异端邪说。

    直到系统开始进行翻译,寒荒玩家们才勃然变色:不是玩家!

    远处出现了一片亮光。

    亮光来自火把。隔河对战的双方都很想生火取暖,但这会把己方的阵型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虽然现在已经没什么阵型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对面都没有生火我们怎么能先怂?

    赢过对面,是我最后的倔强。

    寒荒玩家调转箭头,对准亮光的方向,屏息凝神等待着,然后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龟壳。

    盖山人排成一个圆阵缓缓移动着。里层看不清楚,站外层的人用粗壮的右臂举着目测十分厚重的石制盾牌,上下左右密不透风垒在一起的盾牌几乎不留缝隙,仅有的孔里伸出长矛或者伸出火把,像一团蠕动的刺猬,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叫做从心。

    寒荒玩家惊呆了。

    这原本是步兵对付骑兵冲锋的圆形方阵,是能在骑兵冲击下岿然不动的龟壳。

    防御固然无敌,但是没有攻击力啊?

    号子变了个调,盖山人开始变阵了。

    龟壳肉眼可见地扩大了好几圈,然后在南岸背河的方向,悄悄开了个口。

    盖山玩家欢呼起来,钻进了龟壳里。

    只有一条命的盖山人,跟无限复活的玩家对抗,那不就是送菜吗?所以在三千问的计划里,盖山人并不是战斗单位。

    但那也不意味着盖山人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他们可以当后勤兵啊!

    有后方和没有后方的军队,那可完全是两个概念。

    龟壳稍稍在顶上露出一条缝隙,冒出一缕炊烟。哪怕隔着一条河都能感受到那里面融融的暖意,甚至还飘出了烤土拨鼠和烤玫瑰甘薯的香气。

    对岸的寒荒玩家嫉妒到质壁分离。

    这是攻心之术!如斯阴险!

    凌晨的t细胞地下计算中心里,姜若伸了个懒腰,才慢悠悠答道,“我想研究一下蜕皮周期。现在战场上形势很好,但这个东方不败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总让人不放心。”

    “喔,”周周打了个哈欠,“那您忙,我回家了。”

    “等等,我也出去走一走,买包烟。”姜若站起身。

    其实除非实在困得不行,姜若很少抽烟,买烟不过是随便一个借口罢了,有时候换成买水买泡面什么的。周周不像其他人住在护理中心,每天都要回家。虽然家里有车来接,但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残疾女孩子,夜半时分孤身坐着轮椅挪到停车场,怎么想都觉得不甚安全,任何一个有风度的男士都不会坐视不理。

    姜若推着轮椅往停车场走去,其间二人保持着没有正事绝不哔哔的一贯习性,空荡荡的停车楼里只有两人轮番打哈欠的声音。

    姜若忽然停步。

    前面柱子旁边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正恶狠狠地看着这边。

    姜若顿时浑身肌肉紧绷,心道,好多年没打架了不知道是不是宝刀未老,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还真有歹人,早知道带上防狼喷雾......

    “歹人”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目光从姜若身上一晃而过,只盯住轮椅上的女孩子:“周周,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声音沙哑,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时候还要克制自己的愤怒。

    熟人!有故事!

    姜若目光在来人和周周之间巡游,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兴奋了一会,惊觉既然不是歹徒,好像不需要见义勇为,自己站在这里很容易造成误会,如果因此挨打岂不无辜?赶紧松开原本推着轮椅的手,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退完觉得好像太过从心,面子有点挂不住,再说熟人未必不是歹人,万一因爱生恨突然发难,离得远了反应不过来怎么办?于是又暗搓搓往前挪了一步,可谓十分纠结了。

    虽然无法读出如此丰富的内心戏,但周周感觉到了姜若的一系列小动作,有点想笑,可惜现在绝不是可以笑的时候。她最后叹了口气:“我以为邮件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四十七 监守自盗

    男人冷笑着,“是很清楚了。所以这就是你的最终决定?接受招安?”

    “如果我们不接受收购,金叶会从此把我们排斥在合作者之外。‘山海经’的玩家太多了,仅凭我们的力量是不可能与之对抗的,屠掉一个土著部落这种小打小闹根本威胁不到金叶。更糟糕的是,可以预见的,很快金叶就会在vr界形成垄断态势,那意味着我们将无法生存。”周周最终判断,“没有别的选择。”

    “那我们之前做的算什么?”男人问,“向金叶证明自己价值的投名状吗?”

    周周不回答。很多时候,沉默即默认。

    男人看了周周一会,忽然一脚踹在轮椅上,还好姜若在后面及时伸手撑住,否则周周恐怕要当场摔个人仰椅翻。男人还要上前,姜若把轮椅往后一拖,拦在前面:“我能理解你的愤怒,但是对女孩子动手未免也太过分了。”

    男人被气笑了:“你是她什么人?”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姜若,依然盯着被挡在后面的人:“我不知道什么叫别无选择。我只知道宋江是叛徒。”

    他转过身大步离开。

    “这人谁?”姜若皱眉。

    “傅南城。”

    “谁?”姜若在脑海里搜索一圈,没有搜到一条结果。

    “rapture。”

    “??”姜若更加迷茫了。

    “东方不败。你连自己一生之敌的id都不知道吗?”周周叹口气。

    姜若恍然大悟,然而不以为耻。外号叫多了忘记名字又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没想到游戏里的东方不败还没找到,却先见到了真人。想想二十分钟前自己还在看人家蜕皮,心情顿时有点微妙,微妙中又有点尴尬,尴尬了一会又开始捶胸顿足,早知道跟踪这家伙到家然后悄悄拔了他网线......

    周周忽然问:“你没听说过rapture这个id吗?”

    “我应该听说过吗?”姜若问。今天他似乎显得特别孤陋寡闻。

    周周沉默了一会。

    “他总说自己是烂柯人,还真是没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已经被遗忘了啊。”

    “rapture是键盘网游时代最耀眼的职业选手之一。14岁出道,一年的职业生涯横扫各大赛事......算了,那些荣誉现在说来没什么意思了。”

    “可惜他生不逢时,15岁的时候,vr网游开始全面替代键盘,而他曾经患上严重的心肌炎,留下了后遗症,通不过赛前体检,无法参与vr赛事。”

    “他就是你说的,扑街职业选手?”

    “没错。”

    “你们一直都是一伙的?”姜若挑眉,“一个演病毒一个演t细胞,监守自盗,自导自演,红白双煞?”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周周向后靠在椅背上,回忆了一会儿,“大学毕业以后我因为腿的缘故,找不到工作,偶尔接一些画插图画封面的活,大部分时候住在护理中心。”

    “在护理中心我认识了很多残疾人,他们甚至连画画这类爱好都没有,彻底地无所事事和消极度日。”周周忽然笑起来,“那时候年轻嘛,还以为自己是佛陀转世,能够普渡众生,于是我就创办了t细胞。”

    “开始跟我预想的一样顺利。慈善噱头很好用,我顺利拉到了投资,也接到了生意。但我发现雇主并不需要我们真的做什么事,只需要我们配合参加各种各样的慈善晚会,在镜头前面微笑,展示自己残缺的肢体,要是能声泪俱下地表达一下对雇主的感激涕零就更好了。”

    “即使这样的日子也不能长久,总是同一批人在镜头前面表演哭泣,镜头也是会厌烦的啊。镜头厌烦了,我们就没有价值了。”

    “我尝试让t细胞转型成一个真正的工作室,能带玩家刷级刷副本,能打金的那种工作室。但是不行。我的员工们连正常行走都很难做到,怎么去和四肢健全的人竞争呢?”

    “投资人也渐渐失去了耐心,按说公司到此就该凉凉了,但这时候我遇到了傅南城。当时他在一家vr训练馆供职,工作是给各家的公子小姐们当陪练。你知道的,这些少爷小姐们脾气有时候不怎么好。从天才电竞选手到纨绔子弟陪练,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所以我找到他,说我有一个提议,可以让我们双方都活得有尊严一点。”

    “我以残疾人生活助理的名义雇用了他和他的兄弟们,名为助理,实为t细胞的职业打手。从此残疾人们负责当吉祥物拉捐款,真正动手的则是他们。有生意的时候,我们也真的在清理病毒工作室;没有生意难以为继的时候,我们就自己制造生意。”

    “我其实明白这样同样不能长久。行事有失磊落,终有一天反噬己身。所以我想从技术的方向突破,又找到了你。”

    “可惜,来不及了。你看,反噬来了。”

    姜若点燃一只烟静静听她说完,一口没抽又掐灭了:“你的腿怎么样?”

    “什么?”周周一愣。

    “他刚才踢你。踢到哪里了?”

    “没有,他踢的是椅子。”

    “别骗我,声音不对。”

    不等周周回答,姜若蹲下来,卷起了她的裤管。

    右腿膝盖处已经青肿一片。

    “你有白药膏什么的吗?”

    “又不是混道上的,谁还随身带跌打损伤药啊?”周周赶紧把裤管往下拉,“喂你别再卷了,我妈马上要来了不能让她看见!”

    姜若怒了:“什么叫不能让她看见!你的意思是回家也不打算上药?”

    “上,我偷偷上,你先放手,放手啊兄弟!”

    “你们这是......做什么?”一个女声犹豫地问。

    姜若猛抬头,看到一位气质优雅的中年女士刚从驾驶室走下来,跟姜若的目光对上,勉强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然而眼角的细纹轻微颤动,暴露了她内心并不平静。

    姜若再低头,看到周周双手扯着裤管试图往下拽,一小截白皙的腿风中瑟瑟,而他一手卷着裤管不让放下,一手握着人家的脚踝。

    一瞬间连空气都安静了。

四十八 决战紫禁之巅(一)

    与不周山粗犷的日出相比,天明时分的朱木林明显要温柔得多。层层叠叠的林子遮挡下你甚至意识不到天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直到化冻了的寒暑之水重新开始流动,轰然的水流声里你才惊觉已经又是新的一天。

    玩家们已经战斗了一夜对峙了一夜,“我是谁我在哪里”的困倦表情几乎可以在脸上幻化出一对黑眼圈。还未倒下的玩家各项生命体征随着气温回升开始恢复正常,但是意志力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cd结束得以醒来的尸体们发现自己被绑成一串,成了光荣的俘虏。

    俘虏大概不用参战了吧?

    俘虏们松了一口气。

    双方都恨不得立刻下线睡死,但依旧用“老纸还能再战三百回合”的眼神瞪视对方。

    不认输,是我最后的倔强。

    “哇”忽然有个女孩子哭出声来,“我不要打架了哇”

    因为疲劳而过于迟钝的大家尚未搞清楚哭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这一嗓子就好像下课铃声一样打开了开关,引得更多想下线又害怕尸体遭到非人对待的玩家嚎起来:“你们太残忍了哇”

    一时间朱木林鬼哭狼嚎,像在举办一场集体葬礼。姜若甚至产生了幻听,以为自己听到了唢呐的声音。

    战争残酷,愿世界和平。姜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阿门。

    这场葬礼里面,有一个人正沿着河边走来。

    起初大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他。但是当他身后的天际从鱼肚白到泛起金红色的朝霞,再到亮光开始刺眼,他的前面拖出了一个长长的,越来越清晰的影子。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像静止的参照系里唯一运动的质点。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转头看他,连干嚎都低了下去。

    逆光的角度看不清脸,但熟悉的人还是认出了他,激动到破音:“南哥你回来了!他们趁你不在”又一个汉子哇地哭出声来。

    傅南城的脸色还有一点苍白,不知道是刚刚蜕皮的虚弱还是辗转反侧造成的困倦;但眼睛却明亮,上一次见面时的愤怒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已经做出决定后的那种坚定。

    盖山这边的玩家开始满场寻找姜若。“共工呢?”他们小声问同伴。夭寿啦,对方出王炸了!

    相比傅南城自带聚光的出场,姜若的存在感实在太过薄弱,玩家们搜了一圈,竟然没找到。

    姜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抹了一把打湿后冻上了冰冰化了正在滴水的造型诡异的头发,从一棵老树下面的叶子堆里把自己挖出来,起身走出去。

    傅南城看着他走近。

    “呵。”傅南城说,“是你。”语气仿佛一切都有了解释。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姜若微笑道,满意地看到对方嘴角抽了抽,俾睨众生的表情差一点绷不住。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真的不是阴谋。”虽然并不想婆婆妈妈,但姜若想周周也许希望自己替她解释一下;而他又实在不屑于解释,于是最后解释得很敷衍。

    金叶的收购令是一个意外不是周周故意送上的投名状;自己不是同伙只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到昨天为止还蒙在鼓里;我知道你这个时候跑去蜕皮是故意放水了既然已经放了就一放到底别折腾了......

    姜若希望对方自行解读出以上意思。

    场下众人可理解不了这里面的机锋,他们按自己的理解七嘴八舌道,“谁让你不在的?输了就是输了,兴师问罪就没有意思了啊!”

    寒荒玩家怒了:“哪里输了!”撸袖子就要真的再战三百回合。

    盖山玩家回怼:“半壁江山都丢了!”骄傲地在南岸挺起胸脯。

    “我不是来问罪。我是来约战。”傅南城说。

    四下一静。

    “我猜你原本并不知道我不在。明明打得很漂亮,却被认为胜之不武,我想你应该很遗憾吧。”

    “不遗憾,”姜若打断他,“我就喜欢胜之不武。”

    “我遗憾。”傅南城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不为所动,“为了阻止我因为遗憾而制造出更多的事端,你必须填补我的遗憾。”

    姜若笑了:“强买强卖啊。”

    “战三场。”傅南城直接下了通告,“第一战,北冥;第二战,不周山;第三战,女娲肠。”

    “我赢,你退出朱木林;你赢,我退出山海经。”

    姜若点头:“很公道。”

    当然很公道。何止是公道。

    北冥有鲲,不周山共工,女娲肠捞尸人。这简直是完全为了敌人能够最好地发挥而选择的战场,符合rapture职业选手的骄傲。

    姜若不是职业选手,没有这种骄傲。既然对方主动让你占便宜,那当然是欣然接受啊!

    说书人的故事里常常有这样的桥段,兵临城下孤立无援之时,主角挺身而出,喝问:“尔安敢与我一战?”遂与敌方将领定下生死赌局,挽大厦于将倾。

    好像哪里不对。

    不是,我原来拿的是反派剧本吗?

    “北冥是最有把握的,水战你占的便宜太大了;不周山这一战最难,平地更适合对方发挥;女娲肠借助地利之便尚可一搏,这么算算,你赢面还是蛮大的嘛!”乔家二狗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分析道。

    你要是上网查一查rapture的光辉岁月,估计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姜若想。

    “共工大神!你需要一把宝刀!”打兵器的生活玩家们道。

    姜若点头,“你们说的对。劳烦大家替我想想办法。”

    “我们在不周山那个......偷偷做点手脚吧?”有人压低声音道。

    姜若也压低声音:“不要做得太明显。”

    大家忽然静默。

    这剧本不对啊!高手不是应该一脸云淡风轻,挥一挥衣袖,说谢大家关心但不劳大家费心一切有我吗?

    这学渣考前抱佛脚既视感是怎么回事?

    “怎么不说了?”姜若疑惑,“继续提供思路啊,我还得好好想想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大家又是一阵静默。

    “虽然抱佛脚不见得有用,”姜若仰望天空,“但连佛脚都不抱的人,是会遭报应的啊。”

四十九 决战紫禁之颠(二)

    “山海经”论坛。

    [热帖]开服第四十二天,共工v.s.rapture,决战紫禁之巅!

    我有一头小毛驴:科普来了!大战总共三天,四十二号北冥,四十三号不周山,四十四号女娲肠。组团围观有没有?

    买定离手:开盘了开盘了!快下注啦!

    看热闹不嫌事大:弱弱地问一句......rapture是谁?

    买定离手:寒荒女祭,东方不败啊。

    匿名:噗,原谅我不厚道地笑了哈哈哈哈......东方兄弟不会追杀我吧(狗头保命)。

    无法获取id:我押rapture赢。

    匿名:哟,这不是那个不懂兰什么什么方程的大兄弟么?上次打肿的脸消下去没有啊?

    看热闹不嫌事大:喔喔你说的是兰彻斯特方程大论战吗!这个我知道!

    无法获取id:......你好棒喔。

    这个梗就过不去了吗!

    经历过考前抱佛脚的孩子大约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最初对着颇有野心的复习计划摩拳擦掌信心满满,誓要让众人看看天才如何炼成;随着考试日期愈近而完成计划依旧遥遥无期,渐渐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愁下眉头又上心头;而等真正到了考试前夕,忽然醒悟人生原来便是一场破罐子破摔的旅行,一朝顿悟烦恼尽去,颇有看破红尘的解脱之感。

    三天以来,姜若便有这样的感觉。

    姜若的确在专注地备战,只是他抱佛脚的方式可能和大部分人画风不同。

    屏幕上的美男蛇终于不再反复蜕皮,而是不断做着奇怪的运动,或伸或缩,或扭或摆,繁复的动作拟合出来的运动轨迹像贝塞尔曲线屏保,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这并不意味着姜若解锁了什么古怪的新癖好,他只是试图计算捕捉一个人首蛇身怪物的运动规律,以达到根据其姿态预判运动轨迹的目的。

    虽然情报不全,甚至没搞清楚东方不败是水蛇还是旱蛇,但蛇类的运动方式总归有共通之处,以蜿蜒运动、翻滚运动、侧向运动和抬头运动为主。考虑到“山海经”异兽的骨骼、关节和鳞片强度,所有类型的运动都会得到大幅度的加强,从而能够做出地球蛇做不出的骚动作。

    姜若提供拟合结果的数学描述,由大川师兄做成一个名为“大蛇去哪儿”的智障游戏传回“大川科技”,再由两只留守小白鼠以身试毒进行测试。

    也算是一人备考全家上阵了。

    时间仓促,何况还要考虑“大川科技”有限的算力,游戏做得非常粗糙,画面声音什么的统统没有,入眼只有一根一根的线条:实线代表已知轨迹,虚线代表预判轨迹。屏幕右上角写着轨迹的数学表达式。玩家要根据表达式进行心算,然后在众多虚线里面选择一条,选对游戏继续,选错则会出现一行字:你被大蛇吃掉了。

    game over。

    这么鬼畜的游戏大概也是理工男的浪漫。

    经过反复的拟合和测试,沈攸达到了95%胜率,压了木轩的92%一头,得意许久。

    线下沉迷撸蛇不能自拔,到了线上,姜若则在专注地杀鱼。

    不周山npc加玩家近八百条汉子和妹子,每天要吃掉一千条怪鱼。厨房杀鱼一向是刷经验的肥差,向来作为给玩家的奖励发放,地位堪比旧时代网游里的门派练功房使用资格。

    如今姜若肩负全村人的希望,练功房自然暂时让给了他。

    一时间不周山玩家奔走相告:“想要支持共工大神吗?多吃一条鱼吧。”

    一时间不周山千山鸟飞绝万径鱼踪灭,寒暑之水安全得可以供新手玩家学习游泳。

    鱼类天敌同样是鱼相煎何太急姜:我是一个莫得感情的杀手。

    开服第四十一天,姜若攒够了10000点经验。

    这是提取不周山巨兽遗骨基因所需的经验值。曾经这个目标太过遥远于是几乎被他遗忘,现在却似乎随随便便就达到了,感觉有一点儿虚幻。

    姜若来到那个放置巨兽遗骨的地穴,看到三千问一个人坐在地上,看着那些斜插的断骨发呆。

    姜若坐到他的旁边,“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千问转头看他:“你是来接受神兽的祝福吗?”眼睛亮亮:“时机成熟了?”

    “啊,没错。”姜若一直用神兽的祝福来解释基因提取,用时机来解释经验值的问题。

    “你害怕吗?”

    “害怕?”姜若笑了,“为什么害怕?”

    “你是不是其实不在乎?”三千问的语气有点怅然,“我一直有种感觉,你们神灵活得特别地玩世不恭,就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个游戏。”

    姜若没有回答,因为这就是事实。

    “他其实也不在乎,对不对?”三千问说,“无论他在这里失去了什么,都无关痛痒。”

    “他不一样,”姜若知道三千问说的是傅南城,“这里对他有特别的意义。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游戏。”

    “是吗?”三千问冷笑一声。

    姜若忽然好奇:“当初他是怎么轻轻松松掌控寒荒的?我怎么觉得你们没那么好骗呢。”

    三千问被姜若逗笑:“敢情你一直在骗取我们的信任吗?”但很快他又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复杂:“寒荒一直有一个传说,他们这个部族,是名为女祭的大神创造的。女祭是一位人首蛇身的神灵,总有一天,会将他们带离天火的苦难。”

    听起来有点像女娲造人的故事,可惜,不是所有人首蛇身的生灵都叫女娲。对部族古老故事的深信一度让他们真的逃离了天火的威胁,但也是这份轻信让他们最终送了命。

    “对了,大肖呢?”姜若忽然想起这个曾经的队友,“不会还埋在这里吧?”

    “哪能呢,”三千问说,“早就不见了。这里埋的神灵不几天就都不见了,你说过这叫什么来的,刷新位置?”

    “那就好。”姜若说。但他总觉得有一点点违和感,却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

    算了,与我无关。姜若很快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他站起身,握住一截巨兽的断骨。

    来吧,巨兽的祝福。姜若在心里说。

五十章 决战紫禁之巅(三)

    就像当初在小岛上拥抱幼鲲的时候,忽然就懂得了鲲的语言;当姜若手握遗骨的时候,忽然就理解了这头素未谋面的巨兽。

    巨兽在巡视他的领地。

    在姜若看来不可逾越的山,巨兽攀越起来却如履平地。刀削一般的山脊上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于是巨兽的每一步,脚爪都深深扎进岩石里,为自己制造出落脚的地方。视角越来越高,直到寒暑之水变成了一条纤细的带子。

    巨兽站在山巅俯瞰四野。山的这边是熟悉的荒原,草木一日一枯荣,寒暑之水东流通向朱木林和天犬沼泽;而山的那边,是一片渐渐变白的冻土,季节的轮替在那里变得模糊。

    姜若觉得很遗憾。山的那边,不是海啊。

    巨兽骄傲而强大,一如《山海经》中所有的神兽。可是千万年之后,最终占领这片大陆的却不是这些强大的生灵,而是形容猥琐的,一脸呆相的背背羊,是所有渺小而卑微地活着的生物。

    记忆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姜若再一次感到遗憾,没能看到那场最后的搏杀。

    所以你给我的馈赠是什么呢?

    姜若仔细感觉,几乎检查遍了每一个细胞,然而......什么都没有?

    既然抽取基因是随机事件,自然不能排除抽到的基因是隐性于是并未表达的情况。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真正发生的时候,姜若还是出离悲愤了。

    铁公鸡啊!

    大战前夜,姜若似乎已经进入了考生复习的最后一个阶段:佛系。

    反正该做的准备已经做了,更多的胡思乱想只会成为负担而已。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整状态......

    木轩一针见血地指出:师兄你这不叫调整状态,叫放弃治疗。

    前往北冥的交通方式是滑冰。

    姜若穿上他硬得硌脚的石制滑板鞋,完全体会不到滑行的快乐。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名为“大蛇去哪儿”的鬼畜游戏过于洗脑,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心算轨迹方程,然后画出东方不败在冰面上的运动曲线。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算了算了,姜若晃晃脑袋,鱼怎么能去和蛇比爬行呢?

    没有想到,半道上姜若再一次遭遇了生活的暴击。

    他遇上了一伙观光玩家。

    这地方冰天雪地,一眼望去是一成不变的冻土,实在没什么好观光的,所以这伙玩家并不是来观光风景,而是来观光他,不是,观光大战的。

    偶像与粉丝的见面,照说应当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感人场景。

    但他们正在冰面上滑行,我们都知道摩擦系数越小,刹车距离越长。

    观光玩家们坐着天犬拉的雪橇,速度比姜若快得多,于是在漫长的刹车距离内,他们已经超过姜若,把他远远甩在了后面,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小黑点。

    连一句加油都没来得及说。

    “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共工大神的赶路方式是不是太朴素了一点?大神不是应该缩地成寸的吗?”雪橇上一个玩家不住地回头看。

    “呃......也许这就是扫地僧的低调?”

    “那个,”第一个说话的玩家小声提议,“我们要不去那边也下点注吧?”

    “这么墙头草,不太好吧?”

    “怎么叫墙头草呢,这叫对冲,降低风险嘛。”

    观光游客实在是一种神奇的生物,这颗星球上只要是人类能够抵达的角落就有他们的足迹。如果这个角落以美丽著称则会层层叠叠地挤满他们的足迹,好像蛋糕上面爬满了蚂蚁。

    自从碰到第一拨游客,姜若便有了忧虑:想象一下,当他与东方兄弟大战三百回合,掀起滔天巨浪的时候,海域漂浮的冰面上站着密密麻麻的旅游团,或鼓掌叫好或嘘声一片......尼玛这是马戏团表演吗?

    画面太美不敢看。

    好在越是靠近北冥,气候就越是寒冷,同时变得极端干燥,频频出现暴风雪。过于平整的冰原上没有任何的掩体,长时间的严寒无视了绝大部分玩家的抗性,取暖的小火苗又往往在暴风雪中无以为继。

    环境异常恶劣,劝退效果显著,姜若担心的场景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不过这个世界总是不缺勇士的。

    一路行来,姜若见到诸多勇士的尸体。有被暴风雪埋了再被同伴刨出来等复活的;有冻成冰雕树成了雪原上永恒的丰碑的;还有一些人居然变成了木乃伊一般的干尸,鬼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等到回程的时候,捞尸体的生意想来会十分火爆,姜若终于感到安慰,重新快乐起来。

    原本观光玩家们就是跑来凑个乐子,发现气候过于恶劣难以成行,回去也就回去了。但问题出在,盖山团伙与寒荒团伙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正处在看彼此最不顺眼的时候,但凡仇人见面,轻则冷嘲热讽重则拳脚相向。

    起初嘴炮还是围绕着不久前的大战,互相用七十二般表达方式告诉对方“你就是个弟弟”,充分体现语言的艺术;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歪了楼,开始攀比双方在极端天气中苟住的时间和最终成功抵达北冥的人数。一时间军令状与暴风雪齐飞,双方的勇士带着全村的希望,开始了向北冥的冲锋,一浪又一浪,死在沙滩上。

    姜若越过一串又一串尸体,啧啧称奇:这难道是个推塔游戏吗?

    而后他又感到十分骄傲:人生是一场长跑,启程跑太快的人,往往反而到不了终点呐。

    当前方再也没有勇士尸体的时候,马拉松冠军姜终于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原来北冥是这样的。

    仿佛到了世界的尽头,在莽莽冰原的边缘,地层断裂陷落,悬崖百丈冰。断口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打磨得不再棱角分明,但威严一如当初。

    百丈冰的下面,是海。

    只一眼,姜若就已经明白,这就是幼鲲记忆里的故乡。当鲲在遥远的东海的岛屿上搁浅时,在它最后的想象中,它嬉戏于记忆里的故乡。

    零下九十度的严寒里,姜若忽然感觉温暖。

五十一 天海

    海面的平静只是表相。零下九十度的酷寒里,海面却没有封冻,甚至也没有冰山没有浮冰。断裂的海床陷入到地壳深处,磅礴的地热借助庞大水体的对流抵抗着外界的严寒。表层冰冷刺骨的水不断下沉,深层被加热的水持续上浮,于是海水不断在冻结和融化中往复循环,平静的外衣下面暗流涌动。

    即使不是全然的死寂,这样的环境依然还是太严酷了。一路前来曾经见过的雪兔、变异狼和冰原狐到了这里都已经绝迹,水面上和天空中甚至见不到一只海鸟。海里倒是应该生活着很多鱼,但恐怕也只能困于某个适宜生存的深度,是一群在庞大水域里只能拥有小小领地的囚徒。

    鲲也许是这里唯一自由的生灵。

    是不是因为如此地孤独,所以它才流浪远方?

    这一天,北冥千万年的平静被打破了。

    一根巨大的水柱擎天而起,直刺天际。水柱开始回落的时候,远眺的人才会看出那是一条大蛇跃出水面带起的浪花。

    那是一条完整的大蛇,不是什么人首蛇身的神怪。

    姜若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怪鱼100给予的抗寒状态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增强;为什么提取过鲲的基因后经过很久他才慢慢生长出鱼尾;为什么用盖山人洗过基因的玩家并不是每一个都右臂粗壮;为什么巨兽的遗骨对他一无馈赠。

    当你提取基因的时候,你其实已经拥有了对方dna的完整拷贝。看起来随机发生的变异,只不过是第一个表达的性状。而后漫长的时间是你与对方基因融合的过程,每一次生死之间的考验都是一次自然选择,决定了你朝哪一个方向进化。

    这一进程也可以通过多次提取dna而加速或者逆转,也就是姜若使用过的“洗基因**”。

    傅南城看破了这条规律,主动地引导了自己的进化,所以他的战斗形态早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躯体,向着完全体的腾蛇靠近。

    这一天,姜若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他一直把自己当做这个游戏的真正缔造者,这个世界的创世神;他傲慢地使用底层算法来模拟和预测他所需要的一切;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观察和尊重过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逻辑和演化。事实上,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不可预测。

    “山海经”甚至是进化算法,于姜若都不过是他达到目的所需要的工具。一个职业玩家对游戏的那种激情和热爱,所付出的精力和热忱,他无法想象,远远不及。

    第一战,对手一招未出,就已经给姜若上了一课。

    大蛇在空中做了一个标准的翻滚,重新一头扎入海中,曲线完美吻合预判,姜若甚至还能画出他入水以后的运动轨迹。

    但这是没有用的。

    在生命层次的巨大差距下,战术没有用。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埋头复习了三天微积分i,对所有题型都成竹在胸,结果上了考场却发现考试科目叫微积分iii。

    换做另外一个人,此刻大概已经直接认输了。好在姜若的脑回路不同于常人。

    他的第一反应:难怪这家伙要蜕皮。

    之前用人首蛇身形象模拟蜕皮,怎么算怎么奇怪,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二反应:考前一天复习,算什么抱佛脚?

    考前十分钟复习才是真正的极限操作。

    站在百丈冰上的地层断裂带,面向孕育过鲲的北冥,姜若一跃而下。

    鱼尾甩出,海面下的暗流托着他浮浮沉沉,每一个细胞都鼓胀起来。

    来吧,姜若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知其几千里也”。

    姜若反复地回想着鲲对故乡的记忆,坠入北冥深处。人的身躯不能承受深海的压力,于是他的血条飞速下滑;但当骨骼随着深潜变得愈来愈坚韧,肌肉纤维变得更有弹性,血条又慢慢地稳定下来。

    他接着又开始迅速地上浮,急剧下降的水温让身体的热量迅速地流失,只有更庞大的身躯才能减少这种耗散。

    古生物耗时亿年的进化历程在算法的加速下变得肉眼可觉,姜若仿佛看到万千数据在眼前流动,不过也许是脑充血产生的幻觉。手臂变成了类似鳍的前肢,视角变得奇特,深海里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让他有种耳鸣的错觉。

    然而即使一切进程都被加速,能量守恒定律依然神圣不可侵犯。急剧生长的身躯需要巨大的能量,强烈的饥饿感迫使他大量地吞食鱼类,尽管吞活鱼的感觉并不那么美好。

    海潮似乎与心跳产生了某种共振,又或许这二者原本就紧密相关。当大蛇飞速赶来的时候,他发现整片海域都在动荡,好像孕育着新生命的羊水,随着分娩前的胎动一起激荡不安。

    在无数勇士用生命趟出的道路上,观光玩家们终于确定了他们能够到达的极限,和无论如何都不能越过的界线。

    吃瓜玩家们把勇士的尸体排成一排,划出一道生命线,竖了一牌子“游客止步”,以表彰他们对吃瓜事业的杰出贡献。

    “不是,离这么远,能看见个毛线啊?”有人把手放在眉毛边,作悟空远眺状。

    “那是你设备不行。”有人得意洋洋掏出一个圆筒:石制的外壳钻成空心,两头可见晶莹剔透的凸面。

    “我去,这是望远镜吗?”周围一圈玩家都惊呆了:“拿什么做的透镜?天然水晶?哪里挖的?”

    望远镜男得意洋洋举起镜筒,并不理睬周围羡慕嫉妒的眼神,然而未待他调好焦距,耳边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啊!”

    “啊啊!”

    “啊啊啊!”

    仿佛一群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的人类。

    他放下镜筒,怒道:“老纸都还没看见你们能看见个啥就瞎叫唤啊!”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澄澈的蓝色,那是北冥。天空也是蓝色,但那蓝色终究是不同的。可是现在两种蓝色的界线正在变得模糊,海水缓缓爬升,渐渐漫过了天。

    天是倒过来的海。

    抬头,鲸鱼巡游在天际。

五十二 北冥有鱼与东方教主

    大蛇的主要攻击方式是缠绕。但是大鱼已经太大了,远远超过了他能够缠住的尺寸。

    没关系,他还有毒牙。大鱼过大的尺寸带来无可避免的行动迟缓,几乎不可能完全躲过。

    大鱼在天上。想要攻击,得先上天去。

    漫上天际的海水呈现一个倒挂的弧面,大蛇沿着弧面冲刺,巨大的向心力把他拍在水面上,有一种水面都要被砸出裂纹的错觉。

    水面的弧度改变了,越漫越高,而在接近顶端的时候变得格外地陡峭。大鱼被托在宽阔水桥的顶部,而大蛇沿着桥的支撑s形地攀爬,不断用侧翻来卸力。

    “哇!”勇士尸体生命线边上,聚集在一起的围观群众像一群严重缺氧浮上水面大口呼吸的鱼儿,完全合不拢嘴,“哇!”

    姜若没有回头看,回头也看不见。把整个北冥当小池子戏水的鲸鱼,眼睛居然还没有两颗西瓜大,三十米雌雄莫辨十八米人畜不分,基本跟瞎的一样。

    不过没关系。他清楚地知道傅南城在哪里,清楚到能够随口报出蛇头蛇尾乃至每一截蛇身的坐标。大鱼的声呐系统比最顶级的核潜艇都要精确。

    临场进化不是好玩的,经过迅速撑大身躯的造作行为,姜若现在基本只剩一个血皮。虽然已经开始缓慢地恢复,但大鱼粗壮的血条在意味着海一样不可测的血量的同时,也意味着灌满一片海所需要的不可测的时间。

    现在海一样的血量已经露出了海床,傅南城的毒液肯定不是流云芷那种低档货,估计挨上一口就可以直接gg。

    不能让他爬上来!

    大鱼摆一摆尾,倒挂的海水开始动荡不安,原本平静的弧面忽然波涛汹涌起来。

    起浪的位置可不是随意为之,而是精确计算的结果,全部出现在大蛇的运动轨迹上,且巧妙地处在已经来不及转向的地方。层层叠叠的浪花展示出来的预判之精准,连傅南城都为之震惊。

    来吧,表演一下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姜若幸灾乐祸地想。

    大蛇去哪儿?

    我98%的胜率可不是开玩笑呐。

    在这样的层层阻击之下,剩余的动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支撑到目的地。而在这场游戏里,动能即主动性。

    得出如此判断,傅南城很快完成一个u形的急转,掉头重新扎向海面,放弃之果断,让姜若也惊了一下。

    大蛇在浅海游动,与大鱼在天上的巡游保持平行。

    忽然巨大的水柱腾空而起,与之前向姜若宣告战斗开始的时候一样,大蛇直接冲出了水面。

    放弃了依托水桥,他用蛇尾拍打着海水,展示出惊人的爆发力,把蛇身像火箭发射一样垂直地送上了天空。大鱼像挂在头顶的一面墙,位置甚至不需要预判,因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错过。现在他只需要钉上这面墙。

    既然避无可避,那就不用避了。

    倒悬天际的海水全部开始回落。

    能够把大鱼托上天空的是何等巨大的水量?抽出的水甚至让北冥的水位都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一点。现在水位重又开始回升,相应的是头顶已经不见天日,仿佛一整片大海都没顶而来,无可抗衡。

    来啊一起沉沦啊!

    “哇!”观光玩家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使用过语言这种东西了,“哇哇哇!”

    大蛇好像被一记大锤砸回海里,身躯无法控制地快速下沉,直到撞上了海床。汹涌的地热让海床滚烫,鳞片被烧出滋滋的铁板鱿鱼上桌一样的声音。

    大鱼也沉了下来。在被击落的瞬间,大蛇倔强地抬头,终于咬住了他的腹部。但是当他们跌落海底的时候,整个鱼身就压了下来,重何止千钧,所谓泰山压顶恐怕不过如此。

    任何生命都无法承受这样的重量。“啪”的一声,是内脏被挤压破裂的声音。

    不住的激荡把北冥水溅上了高高的地层,已经在岁月中变得光滑的断面重新挂上了冰凌。如果有不知情的人来到这里,将为这样的地貌久久疑惑。

    “山海经”论坛,热帖“决战紫禁之巅”不出意外地被顶成了头条。八方玩家聚集在此,每当有观光玩家爆出现场新料,都会引起一拨新的争论和双方支持率的变动。

    譬如:

    178楼:[路遇共工大神]我的滑板鞋时尚最时尚,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共工大神是踩着滑板鞋赶去北冥一决生死的!你们敢信?

    179楼:楼上怕不是喝了假酒。

    180楼:咱也看见了,咱也不敢信。

    此事一经证实,虽然不乏“这是扫地僧精神”之类的声音,共工的支持率仍是一路走低。

    250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251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阿门。

    252楼:???

    253楼:我来翻译一下,他们的意思是东方教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254楼:东方教主好像是对面?

    255楼:呸!

    256楼:是这样的!我们看到共工大神的完全进化形态了!是鲲啊!帅呆了!敢情大神以前一直在放水啊!

    257楼:能上天的鲸鱼,你敢信?也只有传说中的鲲鹏了。

    258楼:我去真的假的?

    259楼:是爱情[花痴][花痴]。

    260楼:你说我去不周山落个水是不是能得到共工大神爱的抱抱?

    261楼:寒暑之水太窄了吧不够变身的样子。

    262楼:噗,你们以为人家要的是鲲鹏爱的抱抱吗?呵,直男。

    虽然对一干花痴玩家的情报表示怀疑,但鲲鹏之名无人不知,共工的支持率重又开始回升。

    297楼:咬住了咬住了!东方教主咬住了!

    298楼:掉下去了掉下去了!东方教主掉下去了!

    299楼:什么情况?

    300楼:一言难尽。

    301楼:......

    这一天吃瓜玩家们集体化身战地记者,观战过程中不断有人下线发帖,在没有截图和摄像功能的“山海经”,用这种古老到令人唏嘘的方式,勉勉强强凑出了现场直播。

    木轩和沈攸身在南山,无法现场吃瓜,坐在“大川烧烤”二楼的古董大屏幕前面刷论坛。

    “哇,”沈攸盯着上上下下的赔率,“真刺激。”

五十三 古罗马斗兽场

    “山海经”开服第四十三天,“紫禁之巅决战”第二场即将在不周山拉开帷幕。

    上一场决斗虽然无法近距离观摩,但据说屡次出现奇观,经冒死前往北冥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口口相传,热度在山海经论坛居高不下,更有好事者整合了多方论述与想象,把战斗过程还原成了漫画,点击率一路暴涨。可惜战斗的结果无人目击,而当事双方又守口如瓶,于是论坛上流传着不下三十种猜测,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由于路途遥远或者抗寒能力欠缺而未能亲赴现场的玩家皆捶胸顿足,感觉自己错过了一次日全食。

    错过了的,当然就要补回来。是以,吃瓜玩家对第二场决斗的热情空前高涨。

    姜若连夜赶回不周山的时候,原本希望从这里收获一些鼓励的眼神,没想到却看见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熟悉的不周山脚下,一座座不熟悉的看台拔地而起。看台围绕着中心一块特意预留的巨大场地,因为搭建得过于仓促而异常简陋:层层垒起的石块勉强呈阶梯状,晃晃悠悠随时可能发生倒塌掩埋事故。也许搭看台的人也觉得那些石块看起来就硌得慌,于是在上面随意地铺了层坟头草。

    古老的歌谣在姜若脑海中自动地奏响: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尼玛这修的是古罗马斗兽场吗?当英雄为你们而战的时候,你们就拿英雄当斗牛士?

    如果只是玩家如此便也罢了,毕竟玩家本就无情无义......可是姜若竟然在看台上发现了盖山人!

    这个世界真是太残酷了。

    姜若从不敢相信到羞愤交加,从羞愤交加到无可奈何,从无可奈何到泰然自若,从泰然自若到跃跃欲试,完美演绎了接受一件坏事情的心理历程,又名:抖m是怎样炼成的。

    天色微明的时候,傅南城赶到,被现场锣鼓喧天的阵势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用尽毕生的自制力才没有扭头就走。

    姜若忽然想到,自己大约起码是个斗牛士,傅南城更惨,他是那牛。

    生活真是太无情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姜若说,心想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这不是我安排的。”

    当傅南城切换形态的时候,所有看台上面不出意料地一齐爆发出惊呼。

    在北冥因为距离过远,并不能直观地感受到接近完全状态的腾蛇是怎样的庞然大物。

    膨胀的颈部宽得像是长出了一对翅膀,蛇鳞片片竖起,锉刀一般把地面刮擦出一道一道车辙印似的痕迹。当蛇头扬起的时候,玩家以为已经很高的看台不过就像屎壳郎努力堆起的粪球,渺小而且可笑。

    当大蛇环视全场的时候,玩家纷纷捂住嘴,重新恢复了静默。蛇兄看起来情绪不好,也许很乐意误伤几百个围观群众,这种时候谁也不想当出头鸟。

    大家一齐去看姜若,等着他切换形态。

    陆战固然对鲲极其不利,但凭借巨大的身躯,或许在地上打滚也能压死大蛇呢?

    在魁然的怪蛇面前,姜若像一只比粪球还要小的蜣螂。

    他不疾不徐地解下背在身后的一柄剑,拔剑出鞘。

    全场哗然。

    姜若拔出的是一柄短剑。带望远镜的那位仁兄终于在这个时刻发挥了他应有的作用,爆料说那柄剑是一截断骨。断口虽然尖锐,但除了用皮革包裹的柄外几乎没有任何加工的痕迹,即使以石器时代的眼光看来也过于粗制滥造。

    问题并不在于这柄骨剑如何粗糙。问题在于,面对拥有撼天动地伟力的怪物,姜若选择了拔剑。

    他选择用人的身躯去对抗。

    看台上再次一片静默。

    从大蛇遍布鳞片的脸上很难看出表情,所以众人无从得知他是否认为自己受到了挑衅。或许出于愤怒,或许出于尊重,也或许只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总之大蛇率先发动了攻击。

    在观众席上看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大蛇一抬头一低头,喷出了一口毒液。事实上抬头和低头是观众们比照自己吐痰的动作脑补的,他们根本没有看清。眼前一花,大片的毒液已经出现在姜若原先的位置。

    等等,原先的位置?

    姜若呢?

    竟然,躲开了?

    如果此刻有一个镜头回放,那么他们会看见姜若在毒液喷出前的须臾之间,完成了助跑、翻滚、漂移、站起一系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

    经过北冥的一课,姜若已经明白巨兽并不是一只铁公鸡,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慢慢引导进化的方向,巨兽的馈赠只能在生死之间去领悟。

    姜若手握巨兽的断骨,感受着巨兽上不周山时轻描淡写的姿态,在发力的瞬间绷紧的肌肉和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一齐宣告着这一刻的生死攸关。生死之间一次自然选择悄然降临,催生出惊人的爆发力。

    即使姜若的速度已经足够让人惊讶,如果他从大蛇抬头的时候才开始躲避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幸免于难。事实上他从大蛇身上的鳞片随着肌肉的调动而些微颤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奔跑,在毒液喷出之前就获得了足够大的初速度,积累了能够支撑他完成翻滚漂移等后续动作的动能。

    一个好的对手必然也是一个好的老师,一招一式之间,获益匪浅。

    大蛇不会给玩家时间表达惊讶,他兀自继续着攻击。原本高高抬起的头颅低了下来,大蛇开始贴地滑行。

    虽然强悍无匹的骨骼和肌肉足以支撑抬头、侧翻等等三维动作,但二维的s性蜿蜒滑行才是蛇类最擅长的运动方式。大蛇越来越快,鳞片的纹路已经完全看不清,像高速旋转的陀螺上面的花纹一样连成一片。大蛇滑行的时候姜若也在飞速跑动,只是,大蛇好像并不是在追逐姜若,而姜若显然也并不是在躲避蛇头。

    二者的运动仿佛毫无规律,很长时间后,看台上的玩家才骤然惊觉:这是一场合围与反合围的追逐!

五十四 蛇有逆鳞

    大蛇想要围出一个圈,把姜若圈在里面。一旦他得以首尾相连,那么姜若再想逃出这个圈就必须要从蛇身上翻越过去。且不谈那些倒刺一样的鳞片,以大蛇傲人的直径,横在姜若面前的蛇身也已经堪比一堵高墙。

    不至于无可逾越,但也不是你说翻,说翻就能翻。

    一旦合围形成就难再脱逃,一旦不能逃脱,等待姜若的将是蛇类经典大招缠字诀。

    大蛇根据姜若飞速移动的位置眼花缭乱地调整着方向和路线,在地面上画出无数的“凹”字和“凸”字;而姜若兔起鹊落,每每在合围形成之前险之又险地逃出生天。

    这样的追逐还在持续,随着时间的推移,观众从不明情况到津津有味,从津津有味到瞠目结舌,从瞠目结舌到叹为观止。无他,只因姜若的路线选择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大蛇每每改变路线,姜若选择的方向往往与观众的直觉南辕北辙,让人无法理解,忍不住在心里喊一句“药丸”;等到他再一次成功脱险,重新回想一番,便会惊觉姜若选择的才是最短逃生路线!

    两点之间连线最短,但你首先要知道终点在哪,才画得出这条最短连线。

    姜若显然是就是那个知道终点的人。

    举座皆惊。

    “我错了,”望远镜男抱着镜筒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那些心算开平方徒手画圆锥曲线的学霸故事都是骗人的。原来是我太傻太天真。”

    “谁知道共工大神的现实身份!我知道人肉不好啊......可是我抑制不住我的敬仰之情啊啊啊啊!”

    “小小声:我上论坛偷偷扒过共工大神的ip,在秋城。”

    “秋大学生?”

    “盲猜秋大教授。”

    “外貌不是只能调5%?小哥哥看着撑死二十五六吧?这么年轻的教授?”

    “所以说是天才!”

    “我明年就要考秋大的博士了,祝福我吧!我一定要拜在大神门下!”

    虽然有调侃夸张的成分,但吃瓜玩家没有说错,这就是数学的力量。

    “大蛇去哪儿”2.0升级版中加入了ai控蛇,当玩家预判大蛇的运动轨迹选择方向躲避时,大蛇也可以预判玩家的规避方向选择改变路线,堪称人机大战,又名你猜我猜。

    事实上还有更变态的3.0版本,这个版本甚至引入了猜疑链,大蛇会猜测玩家如何预测自己的路线,于是故意使用各种假动作误导玩家,表现为扭曲而风骚的走位......又名你猜我猜你猜。

    就在大家激情探讨姜若能够创造多长时间的极限生存记录时,忽然发现姜若站住不动了。大蛇立刻环绕他围成了一个圈,像北欧神话中咬着自己尾巴以身躯包纳世界的巨蛇耶梦加得。

    全场再度为之一惊。这是要直接认负打gg了吗?

    这样的追逐战继续下去,终究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落入陷阱。姜若如此判断,所以他就停下了。

    蛇身迅速收拢,包围圈从一个二维平面上的大环变成了一层一层堆叠的三维线球。大蛇没有主动发出过任何声音,但鳞片刮擦地面的声音像一只怪物在桀桀怪叫,听来毛骨悚然。

    随着蛇身收拢,大蛇的鳞片互相摩擦着,发出类似绞肉机的声音。

    凶多吉少!这是在场观众共同的判断。

    在打磨不锈钢餐具一样的蛇鳞摩擦声中,忽然夹杂了一声清脆的“叮”。声音不响,但意外地清晰可闻,蛇身随着这一声发生了明显的颤动,层层叠叠的缠绕因着这颤动而漏出了一条缝隙,姜若便从这缝隙中翻身而出!

    四下一静,接着观众席上掌声雷动。

    “刚才是怎么回事?谁来解说一下?”

    “是七寸!”有人激动到破音:“共工用剑击中了大蛇的七寸!”

    “蛇一定会小心保护自己的七寸,这原本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但是在准备缠死猎物的时候它放松了警惕,再说也看不到里面共工的剑指向哪里。”

    “可是听声音......没破防吧?”

    “腾蛇是近龙的怪兽,七寸处靠近心脏的应该是最硬的逆鳞,不是那么容易刺穿的。但就算没刺穿一定也不好受,你没看那蛇刚抖了一下?”

    猎物已经脱逃,缠绕迅速解开,大蛇环场绕了一周,把躯体伸展开,然后启动了新一轮的追逐。

    姜若之前突然停下的行为虽然未必不是诱敌,但依然暴露了他对体力过度消耗的顾忌。大蛇于是放弃了速战,将整个身躯当作巨大的铁鞭,毫不留情地抽打过去。

    双方展开了又一轮蛇皮走位的较量。姜若的预判能力想必大蛇也感到惊讶,他甚至放弃了喷毒液这种定点打击,而采取了以范围攻击为主的战术。蛇身一滚铁尾一扫,大片飞扬的尘土中,姜若不得不频繁地做出疾跑、翻滚、起跳等动作,在大蛇拧麻花一样的立体八字之间反复腾挪,节奏之快目不暇接。

    经过多次跳神一样翻过蛇身的惊险操作,饶是姜若也难免平添了许多擦伤,蛇鳞于是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在一次超大范围的扫尾中,姜若又一次翻滚起身的瞬间,蛇头忽然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扭了过来,闪电一样直扑姜若。烟尘滚滚,蛇头与人均不见,观众的心跳都一时停滞了。

    蛇头从烟尘里高高地扬了起来,像嗑了药般疯狂地甩动着。

    他想把姜若甩下去!

    姜若的剑嵌在蛇眼旁边鳞片的缝隙里,手握剑柄整个人挂在蛇头上,在大蛇帕金森氏病一样的抖动中奋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在玩家的一片尖叫声中,他最终不孚众望,借力翻上了硕大的蛇头。

    蛇头是相对平坦的部位,但姜若却没有在这里停留,他拔出剑,松开手,惊险地沿着蛇颈一路下滑,在鳞片上留下道道血红的轨迹,观众的尖叫瞬间一齐变了个调。

    在大家都以为他要掉下来了的时候,姜若死死扒住了一片鳞,出剑刺去。

    “那是逆鳞!他要把逆鳞刺穿!”破音小哥重出江湖。

    “不对,不对!他知道逆鳞无法刺穿,他是要把逆鳞撬下来!”

五十五 水神共工

    腾蛇的心脏在逆鳞背后有力地搏动。这种搏动通过每一根血管每一束肌腱的牵引传递到姜若抓着鳞片的手上,震得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但当他一次接一次地把骨剑插在鳞片缝隙处的时候,依然又准又狠。

    强大的野兽之所以强大,并不在于他们的身躯真的铜浇铁铸,而在乎对肌肉调动的精准掌控。

    他们发力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每一根毛发都不能违背自身的意志,最终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一点,作用于他们的目标。大蛇如是,巨兽亦如是。

    而现在,经过长久的踩在生死之间的钢丝上的舞蹈,姜若身体里巨兽的dna教授着他巨兽的发力技巧。这些技巧同攀越百丈绝壁如履平地的记忆一起,一点一点铭刻在姜若的大脑皮层,从生涩到纯熟,变成习惯最后变成反射。

    他没有支点,但他觉得自己也可以撬动地球。

    “叮”地一声,再是一声,一声接一声,让人头皮发麻。

    大约发现了这样做的徒劳,大蛇停止了抖动。

    他高高抬起了蛇头。

    不,准确地说,他高高抬起了前半身。

    巨大的身躯还在抬升,最后整条蛇完全违反蛇体工程学地几乎直立起来,很难想象蛇尾上到底蕴含着怎样的力量,才能支撑起这样的极限操作。

    抬升到了极限的时候,腾蛇俯下头,弯曲颈部,整条蛇呈一个巨大的倒u形,一头扎向不周山脚下荒芜的砂土地。

    观众的尖叫因为很多人的声音已经沙哑而再次变了个调子。

    在腾蛇巨大动能的冲击下,记忆中坚硬的砂土地看起来竟然像豆腐一样柔软,大蛇一头钻进去的时候几乎没有阻滞。

    他居然打算用这种方法把姜若蹭下去。

    就结果而言,战术显然是成功的。

    姜若在接近地面时松手,落地连滚几圈才卸掉力道,然后立即翻身而起,马不停蹄地z字走位疾跑起来。

    “大神这是跑什么啊?”有人迷糊。

    “你傻啊,没看见蛇钻地下去了吗,你不会以为人家下去就不出来了吧?”旁边的看客翻着白眼道。

    “人家迟迟不出来,是等着来个冲天炮,送你上西天呢。”

    “听你这么一说,感觉菊花有点凉。”

    大概是姜若一直以来的表现给了大家“共工大神无论如何都能应对”的谜之信心,身处险境居然没有人为他担心,看台上的气氛异常轻松。

    然而这次众人失算了。

    姜若就算长了三个头并行计算,也不可能在大蛇钻到地下的情况下算出他的运动轨迹进行预判。所以当大蛇突然冒出来的时候,姜若很不幸地中招了。

    虽然及时侧翻险险地没有被送上天,但也被大力撞得飞了出去,撞塌了一座看台。不幸中奖的玩家嗷嗷乱叫着四散逃窜,倒霉被石块压住的则大声呼救,可还没等到天使来拯救,便迎头挨了一口毒液,懵了一瞬,眼见自己头顶中毒buff,hp血崩一样地掉,没几秒就成了尸体一具。

    吃瓜玩家终于对大蛇的凶残有了切身的体会,进而对姜若居然支撑了这么长时间由衷敬仰。

    然而姜若的感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蛇鳞在他右肩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可怖伤口,这还要感谢他的鱼鳞防御够高,否则恐怕整只胳膊都该飞出去了。

    加上浑身数不尽的擦伤,姜若像一条被剐了鳞片的鱼,凄凄惨惨戚戚。

    但他却忽然轻松地笑了。

    望远镜男扶着镜筒的手抖了一抖。

    有道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共工大神这是要爆发还是要变态?

    就在众人疑惑不解的时候,一粒雨滴落了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

    下雨了?

    玩家尚不明所以,年纪稍长,经历过那场草舍大火的几个盖山人已经勃然变色。

    太熟悉的场景勾起了对他们而言已经久远的回忆,以及同陈旧的回忆相比依然新鲜的恐惧。

    众人抬头,果然发现云层不知何时已经在头顶聚集。诡异的是,远方分明依然晴空万里,只有他们的头顶黑云压城,于是给人一种感觉,这些乌云并非偶然聚集,乃是应召而来。

    应谁人之召?

    答案呼之欲出。

    自从朱木林小试牛刀,姜若就发现他能够自如地控制每一个细胞吸收或者挤出水分。从战斗伊始,姜若就开始汲取空气中的水汽,所以这一带的空气总是比其他地方干燥一点点。根据对流原理,水汽不断向着这里涌来,像一个漩涡围绕着唯一干燥的中心,最终聚沙成塔。

    当姜若重新把水汽蒸汗一样散发出来的时候,空气的湿度被推过了临界点。

    暴雨将至,雷电轰鸣。

    大蛇无视忽然变化的天气,依然向姜若扑来。他不认为有什么极端天气能够对他造成威胁。

    这是一个错误。

    姜若朝着大蛇抛出了一块石头。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小孩子才靠扔石头打架吧?

    可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是初见时候,盖山人送给姜若的住店费用,一块银矿石。

    曾经姜若承受过的,今天在大蛇身上重演。银矿石引导了放电,于是大蛇成了天地之间当之无愧的庞大避雷针。几乎与蛇身等粗的电芒在银矿石上跳跃了一下,然后准确地击中了逆鳞的位置。

    即使这样原本也不能致命,但是那坚硬无匹的鳞片被姜若撬起了一个角,露出一小块袒露的皮肤。

    强电流通过了大蛇的心脏,瞬间麻痹让心脏暂时地停止了跳动,于是巨蛇轰然倒地,溅起的水扑了所有观众一头脸。

    虽然心脏停跳只是暂时的,但作为胜负手来说已经足够。姜若不会给那颗强大的心脏重新跳动的机会。

    他提剑向着倒地的大蛇跑去。

    盖山团伙一边的观众长吁一口气,露出尘埃落定以后的放心表情。

    然而,历史和现实都告诫我们,在棺材板钉死之前,永远不要轻下论断,因为生活总是乐于给你惊喜,以展示它的幽默。

    这一次也不例外。

五十六 胜之不武

    在姜若向着被雷电击昏的大蛇,向着已经唾手可得的胜利跑去的时候,盖山人的看台上,一个小孩子正挥舞着圆滚滚的右臂为他们的神灵共工摇旗呐喊。他欢呼得过于忘情,探出了母亲的怀抱;他又还没有学会怎样在身体不对称的情况下维持平衡,于是很不幸地翻了下去。

    看台上传来一声母亲的尖叫。

    今天听到的尖叫已经太多,姜若本来并未在意,但不知幸还是不幸,他恰好从危墙之下路过,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小胖墩正表演高空坠落。

    没有时间犹豫,姜若急转前扑,像守门员救球一样,赶在孩子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片刻耽搁,姜若用完了他的时间。

    大蛇醒来了。

    刚刚醒来的大蛇还没有完全恢复神志,他本能地向着姜若喷出了一口毒液。

    真的没有时间了。姜若甚至来不及起身,他当机立断把孩子抛回了看台,接着毒液就结结实实浇了他一身。

    为了在决斗中保持最佳状态,姜若没有关痛觉。不止没有关痛觉,还把所有的感官都调到了最大,于是他实实在在体验了一回被王水浇一身的酸爽。

    终生难忘。

    傅南城刚刚切回人形,捂着胸口站起来,面色有一点苍白。他震惊地看着姜若,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大发神威。有心询问,但姜若全部的意志力都已经用来控制自己不惨叫出声,实在说不出话来。看着摇摇欲坠的对手,傅南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伸出手扶了姜若一把。

    一场生死决斗的最后,莫名其妙变得诡异地温情。

    傅南城终于结合模糊的记忆和抱着孩子冲上前来的盖山女人理清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这一场是我胜之不武。我认负。”

    吃瓜众人瞪大眼睛:赢都赢了,突然打gg,这是什么操作?

    “女娲肠我们再战。”傅南城说完这句话,掉头就走。

    看台上一片嗡嗡议论。

    “怎么回事这是?这样子算谁赢?”

    “第一场也没有公布结果,神神秘秘的。算了,我们看最后赌约如何履行就知道了呗。”

    “你们直男怎么就关心输赢?重点难道不是共工大神超暖,为了救人放弃比赛吗?”

    “玩个游戏救什么人啊,怕不是个傻子?”

    “那是npc,死了不会复活的啊大兄弟。要是你掉下去是没有人会救的,放心。”

    “就凭最后认负,我敬rapture是条汉子。我再也不叫他东方不败了。”

    姜若咽气的时候,模模糊糊看到傅南城远走的背影。那时他还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傅南城。

    姜若推开仓门爬出来,全身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守在“太平间”处理意外事故的t细胞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再三检查vr仓的体征报警设备,确定一切正常,姜若并没有突发隐疾,这才感慨,“天啊,你都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古罗马斗兽场,再看到人山人海的女娲肠时,姜若已经云淡风轻。

    虽然昨天的经历实在足够惨痛,但出于对职业选手竞技精神的尊重,他还是强忍住了关痛觉的冲动。

    吸取上次的教训,女娲肠留出了更大的比赛场地,一块牌子高挂着:“严禁盖山人入场,玩家生死自负。”

    女娲肠天然的地利之便省去了搭看台的麻烦,此刻十座山丘上面已经蹲满了人。卖驱虫药草的生意火爆,居然还有提着一串蜘蛛的小贩在其中穿行,让人感慨玩家脑洞的神奇。

    “开盘了开盘了,猜猜共工大神今天变不变身哎大神你不能自己下注啊!”

    晨光熹微。

    “好激动好激动,”一个玩家搓着手,“前两场都没赶上,这次一定要补回来!”他把手环在嘴前作喇叭状:“大神变个身呗!”

    旁边的妹子翻着白眼:“我说兄弟,你有多动症吗?”

    日上三竿。

    “怎么还不开场呐?”

    “你没看见东方教主还没到吗?”

    “大神还迟到?”

    “大神也睡懒觉嘛。”

    骄阳当空。

    “别说,真是热啊。”

    “是啊是啊。”

    “奇怪,昨天怎么不觉得?”

    “昨天下雨嘛。”

    “对喔对喔。”

    日薄西山。

    玩家已经连闲聊的心情都没有了,女娲肠一片生无可恋的静穆,好像一场大型追悼会。

    等到下线,是我最后的倔强。

    暮色四合。

    一日已过。傅南城失约了。

    姜若把周周从vr仓里敲出来:“傅南城没来。”

    周周原本有些刚睡醒的迷茫的眼神在听到这句话以后瞬间清明:“他没有提前通知你?”

    “没有,”姜若说,“我觉得不太对劲。”

    周周立刻掏出手机,然而连打几次电话都无人应答,最后一次居然传出对方已经关机的提示音。

    “他不想接你电话直接关机了?”姜若心下稍安。

    “如果是我打太多次电话,导致电量耗尽才关机的呢?”周周这么一说,姜若脸色重又凝重起来。

    “我去找他。”周周翻出vr仓,拖过自己的轮椅。姜若干脆把她抱了上去,最近抱了太多残疾人,姿势不能更娴熟:“我跟你一起去。”

    本以为是去车库,没想到周周直接开着轮椅驶向大门:“司机肯定会告诉我妈,这事不能让她知道。”

    二人一路倒地铁,周周轮椅开得飞快,尽显老司机风范,姜若跟在后面狂奔,心中肃然起敬:果然不能小看残疾人。

    傅南城的住处在滨城工业大学研究生宿舍。

    “他在这里上学?”姜若问。

    “曾经。”周周说,“现下在这里念书的是他最好的兄弟,他常过来借住。”

    周周敲开一间宿舍,开门的男生戴着金边圆眼镜,文质彬彬,与傅南城气质迥异,“你们找谁”他认出周周,顿时明了:“他不在。前几天他好像和一起玩游戏的兄弟起了些争执。那些人总来找他劝说什么,他不耐烦,就搬出去了。”

    姜若明白了:一定是因为收购的事。被收购的t细胞将被金叶重组为官方监管机构,继续负责清理病毒工作室。傅南城认为当金叶的官方打手是被招安,但在更多人的心目中,从草根工作室成员变成金叶gm堪比得道升天。

    如果没有同傅南城打过交道,姜若或许也会觉得他不可理喻。但现在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周周说过的那句话:我有一个提议,可以让我们双方都活得有尊严一点。

    当初打动傅南城的是这句话。而现在周周无法继续兑现她的诺言,所以他愤怒。

五十七 昨日重现

    初秋的滨城还远远没有到冰天雪地的时节,但在这样的深夜外出,也可以早早地感觉到寒意。

    地铁已经停运了,他们只能叫车。周周用轮椅顶住车门,抓着前排的椅背把自己挪到后座,再娴熟地把轮椅折叠起来拖进去,一套操作一气呵成,甚至不需要姜若的帮助。出租车启动后,姜若赞叹:“老板臂力惊人啊。”

    “还可以吧,”周周谦虚道,“当不起你一声老板。”

    周周一个接一个打电话给傅南城的兄弟们,打不通或者不接的便直接杀上门拜访。姜若已经记不清这一晚上他们鬼子进村一样敲开了多少道门,把多少个睡眼惺忪的汉子从被窝里拎起来摇晃,一直晃到他们的眼神从懵懂变得清明,然后问出那个发自灵魂的问题:“过去两天你有没有见过傅南城?”

    有的汉子摇摇头又躺下了。

    有的问“南哥怎么了?”

    有的擦干净眼屎套上衣服跟着跑出来:“我和你们一起去找!”

    姜若在心里给这些跑出来的汉子悄悄点了个赞,给那些躺回去的点了个踩。

    寻人的队伍于是渐渐变长,可是直到天色擦明,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姜若有点烦躁。过于相似的情节太像一个噩梦的重复。在那个噩梦里他一样地徒劳仓惶寻寻觅觅,四通八达的高架桥像盘踞头顶的蜘蛛巢穴,走街串巷的他是一颗游走在巨大城市迷宫里的三维弹球。

    而这又确确实实不是梦,姜若抬头看着城市边缘露出的鱼肚白,在那个梦里,天永远都不会亮。

    金边眼镜打来电话:“你们找到他了吗?我刚刚整理了一下东西,发现南城忘了带药包。我有点担心。”

    队伍里那个总在挖鼻孔的汉子忽然想起来什么:“那个谁,新来的,叫什么来着?”

    有人想起来了:“大肖。”

    姜若猛地抬头。

    “对!那个大肖,”抠鼻男对周周解释,“因为他在盖山团伙那边卧底,南哥这些天跟他接触最多。找他准没错!”说着摸出手机就开始拨号,却一直只听到无法接通的提示音,“谁知道他住哪?”

    众人面面相觑。

    “你认识这个人?”周周忽然问。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一齐看向姜若。

    “认识。”姜若坦然承认,“游戏里的前队友。不过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加入的t细胞,又是什么时候来的滨城。”言下之意,当然也就不会知道他的住所。

    虽然在场的人都不清楚,但既然是t细胞的员工,查个住所也不是什么难事。周周打了几个电话,很快就领着大家找到一座老楼。现在很少有这样的居民楼了,给人一种穿越九十年代的幻觉。

    楼间距窄到可以在两栋楼之间拉一根线晾衣服,洗脚盆和腌菜罐子一股脑地堆在楼道里不分彼此,上楼路上狗吠声不断,竟然还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也不知道谁在家里养了鸡,真可谓鸡犬相闻了。

    众人大力敲门,无人应门,正寻思暴力闯入是不是不太好,隔壁悄悄开了个门缝,探出一颗头。

    “那锅小伙子不在撒,”头发乱糟糟的大婶说,“昨儿来了张救护车,把一栋楼都闹醒掉咯,小伙子跟着担架克医院了撒。”听口音像大川师兄的老乡。

    “哪个医院?”众人急切追问。

    “我晓不得撒?”大婶一脸迷茫。

    “去最近的医院。”周周说。

    “这个病人啊,”医生一听名字就明白了,显见印象深刻,“送来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凉了,这还怎么救?”

    一阵长久而窒息的沉默,直到姜若率先开口:“他的病严重到这种程度了?”

    “本来有这样病史是严禁接触虚拟现实游戏的。”周周说,“但是有人看中他的技术,替他抹掉了患病记录。”

    这个“有人”意味深长。人类这种生物但凡有利可图,真是无事不可为。只是,这或许也是他所愿。

    凌晨,太平间的门像一个嵌在墙壁上的黑洞,吞噬掉愤恨悲恸哀伤等种种情感,最后出来的人脸上只余下疲惫和解脱。直到太阳出来,阳光把坚硬的门框和寡白的墙壁一并染成金色,才让这个寒冷的地方有了一点点稀薄的暖意。

    姜若和周周没有进去。

    屋子里传来男人低低的咆哮,好像野兽受伤后那种压抑的呜咽。那里面的才是傅南城的兄弟,他们的悲切自责惋惜大概都不希望被外人围观。

    姜若和周周是外人。

    他们一站一坐,像两株沉默的仙人掌种在太平间的门口,迎着初升的太阳试图进行光合作用,给这压抑的气氛释放一点点氧气。

    很少起得这么早。很少像这样完整地看一次日出。可这样美丽的日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还能看到。

    姜若讨厌这个结局,好像一个可怕的预言。

    “你认识那个人?”现在没有其他人了,周周又问了一遍。

    这其实是个不同的问题,所以姜若给出的也是一个不同的答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真的已经很久远了。姜若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对人讲述这个故事,是在医院太平间的门口。他轻笑了一下:“周周,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十四岁那次短暂的出走后,少年姜若回到了孤儿院。

    他不是没有想过就此逃离,但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孩子,开始懂得了钱的重要和谋生的艰辛。

    姜若的出走和回归没有在孤儿院掀起多少波澜。当然免不了院长的严厉训斥和抄写院规打扫卫生种种惩罚,但其实没有人真的在意。

    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孩子试图逃走,有的要找爸爸妈妈,有的以为外面的广阔世界会比孤儿院要温柔;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成功的有些还会回来,而有些不再回来。

    姜若回归的时候,发现孤儿院的气氛有一点异样。

    院长领来一个没见过的男孩子介绍给所有人,要求大家好好相处。

    也许是小周周的那句话,“只有女孩子才会被丢掉”给姜若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他一度觉得这件事情难以接受。如今回忆起来,他想那大概是一种对灾难的直觉。

    后来,这个男孩子被大家称作大肖。

五十八 旧事

    真要说起来,姜若和大肖的故事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我们司空见惯的那些事。

    大肖很快把孤儿院划归了自己的领地。孤儿院的女孩子们对这个新来的大块头非常畏惧,几乎不需要威逼便主动承担了属于大肖的那部分工作,诸如打扫卫生整理图书室;并主动让出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食物,譬如一周一次的红烧肉和小蛋糕。

    大肖觉得孤儿院真是天堂,很遗憾没能早一点来。

    某一天,当他照旧像头狼一样巡视自己的领地时,不出意外地注意到了这片领地上唯一的刺头:姜若。

    作为唯二的两个男孩子,姜若和大肖却不住一间宿舍。院长说正好有间多余的宿舍,男孩子爱打架还是不要塞在一起的好。联系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得不说院长智慧。

    因为院长的智慧,姜若和大肖的碰面延迟了两个星期。但该来的总会来,两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末,大肖忽然心血来潮,想去图书室逛一逛。他其实从不读书,只不过像爱巡游的秦始皇在某一天忽然想起,还有一片领地是朕没有去过的。

    在图书室,大肖见到姜若。只一眼,头狼的毛就因为感受到了威胁而根根直立。大肖不假思索地开始下命令:“把你手里的书给我。”

    姜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大哥通过下达命令来确认小弟的臣服,而小弟通过执行命令来表达臣服。他简直要笑出声:二十一世纪的人类居然还在遵从动物世界规则和原始的本能来建立社群关系,这究竟是孤儿院这种封闭环境下人类发生了退化,还是昭示着数万年以来人类其实根本就没有进化过?

    大肖过于简单的脑回路不可能理解姜若在笑什么,但他还是出离愤怒了。他表达愤怒的方式也依然遵从着动物世界法则,那就是用拳头。

    从那一天起,姜若的生活被迫变成一部动物世界纪录片。

    两人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打架。准确说是大肖不分时间场合地逮到姜若便要打架,而姜若则认真筛选出不会造成严重后果的时间场合来打架。严重后果包括但不限于损坏公共财产,误伤围观群众,被院长抓包等等。

    因为姜若的谨慎,两人你来我往好几个月,竟然没有掀起什么大波浪,因而也没有引起院长的重视,以为不过孩子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那么这段故事不过就是两个男孩子的鸡飞狗跳的少年时代,多年后当他们一笑泯恩仇,回想起来的时候说不定甚至会有一点怀念。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一年后。大肖忽然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仔细观察孤儿院的女孩子们,像皇帝巡视着自己的后宫。最后他选中了一个幸运的人:王鸢。

    严格地说,王鸢并不是孤儿院最漂亮的女孩子。不是眼睛最大的也不是身材最好的,但胜在与众不同。彼时大肖还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是和姜若相似的一种不同。虽然她并不反抗大肖,会替大肖打扫卫生也会让出食物,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强烈的不认同,仿佛在说:你这么做是不对的。

    人类的想法很多时候非常有意思,同样的事情一个男人来做就是挑衅,一个女人来做就是**。

    某一天大肖对王鸢说,从今天起你的红烧肉和蛋糕不用给我了。如果你想吃,我还可以再分给你一点儿。语气仿佛在说:你是我的皇后了。

    大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带给王鸢的灾难。从那一天起,她被所有的女孩子孤立了。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用看叛徒的眼神看她,其他人用看仇敌的眼神看她。她们不敢敌视大肖于是便敌视她。

    在那之前,姜若和王鸢原本没有太多的交集。他觉得她的名字不像孤儿院的孩子,她偶尔在他逃课的时候借给他笔记,仅此而已。

    姜若对女孩子之间的暗潮一样不敏感,他发现不对是从王鸢的笔记上面。曾经工整如印刷的笔迹不见了,代之以越来越潦草的字迹甚至混乱的涂鸦。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浆。姜若觉得借笔记之恩,当以解忧为报。

    他很快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事情本身很简单,解决方式也很显然:只要让大肖放弃这种病态的追求就好了。但就是这个时候,大肖表现出了超乎想象的执着。姜若越是警告他离王鸢远一点,他就越是寻找一切机会昭告天下他的决不放弃,最后发展到只要姜若没看住,他就要在放学路上堵王鸢的程度。

    姜若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如果他不插手,也许大肖很快就会厌倦这个游戏或者转移目标,那么事情就会自己过去。但恰恰因为他的插手,这件事被大肖当作了他们之间战争的一部分,于是不死不休。

    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中,王鸢终于患上抑郁症。

    在一周只能吃一次红烧肉的大山脚下,抑郁症实在是太奢侈了。村里没有心理医生,镇上也没有。姜若拜托网吧老板下载了许多关于心理疏导的书籍网吧老板在姜若心目中简直是叮当猫一样的存在试图亲身上阵无照行医。

    在陪王鸢读徐志摩听她倾诉鼓励她学乐器等等手段统统被证明无效后,赤脚医生姜的心理疏导宣告失败。王鸢愈加忧郁,甚至到了坐着坐着就会忽然掉眼泪的程度。姜若远远看着她,觉得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孩子,从未做错任何事情,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成为他和大肖之间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现在回想起来,姜若对王鸢的感情,始于一种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的执念。

    姜若去找院长,要求让王鸢去大城市治病。院长很为难,孤儿院人手实在不够,经费也很紧张,治疗抑郁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最后院长悄悄塞给姜若一笔钱姜若知道这笔钱是院长自己拿出来的然后给了姜若一个你知道怎么办的眼神。

    你不是很能耐嘛,能自己跑去不知道哪里再自己跑回来,那你自己带她去啊?别问我,问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姜若对那个眼神的解读。

五十九 歧途

    这趟求医的旅程最终未能成行。

    出发前的一件事让姜若改变了主意。那天姜若照例去看王鸢,准备好了一番说辞,想让她同意跟自己去最近的省会城市看心理医生。在宿舍里等王鸢的时候,姜若拿起一本徐志摩诗选随便翻阅,发现里面夹着很多小小的白色药片。

    姜若认识这种药片,是医务室开的安眠药。王鸢失眠很严重,医务室会给她开这种药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她开了药却根本没有吃,而是每天一粒地攒了起来。

    谁会像存硬币一样把安眠药存起来?

    姜若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无论去哪里看病都救不了王鸢。

    想要真正地解决这个问题,只能解决制造出问题的人。

    他拿走了王鸢的安眠药,告诉她不要害怕,等一等,再等一等。“大肖马上就十八岁了。满十八岁就不能呆在孤儿院了。你再等一等。”姜若反复这么对她说。

    姜若当然明白满十八岁也不会妨碍大肖继续骚扰王鸢,而且可以预见的是他一定会继续在这里蹭吃蹭喝。孤儿院一众老弱妇孺,难道还能用笤帚把他打出去?

    但他的话果然让王鸢生出些希望。

    计划其实已经在脑海里盘桓了很长时间,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让姜若一直却步。

    真的要这样做吗?他问自己。

    姜若其实不清楚自己对王鸢是否真有这么深刻的感情,但那些安眠药让他恐惧。

    没有时间了。

    姜若找到大肖,说要跟他和解。

    “我算是服你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他模仿着电视剧里的台词,小心调整着表情,真诚中有一点点畏惧,这样刚刚好。

    哄骗一个小男孩还不容易?姜若在心里冷笑着。

    大肖果然很高兴,哈哈地笑,猛烈地拍着姜若的背,拙劣地模仿着电视剧里的台词,“不打不相识嘛,以后大哥罩你。”

    新收的小弟当然要给大哥送孝敬。姜若很上道地提出要给大肖庆祝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可是成年礼,男人的成年礼哪能没有酒呢?”姜若说。他们一致认为啤酒那种马尿一样的玩意不够味,但烈酒是很贵的,他们没有钱。

    “我知道一个办法,可以从医用酒精里面提出乙醇就是酒里面的那种东西。”姜若说。

    如果大肖稍微有点儿常识,就会知道医用酒精里面含有很多醚和醛,根本不是在家里架个锅就能去除的。可惜他不知道。

    医用酒精的价格就比烈酒亲民多了。镇上有个小药店,姜若叫上大肖,一起把足足十几瓶95%浓度的酒精搬了回来,搬空了药店的存货。药店老板很诧异:“你们不会买错了吧?95%浓度不能用来消毒伤口的,这都是医院里面用来擦紫外线灯的。”

    大肖要把酒精搬回宿舍,姜若拦住他:“查卫生的时候肯定会被发现没收的。”没收是因为这玩意易燃,堆放在宿舍非常危险,但这后半句姜若没有说。他建议把酒精藏在河边堆放杂物的小仓库。“大夏天的,那边堆的都是棉被,没有人去的。”姜若说。

    姜若考虑过计划可能出现的种种意外,万一大肖不配合他还有后备计划bcdef,但事实上他连b计划都没有必要拿出来。大肖从始至终对他毫无怀疑,完全缺乏生活常识和应有的警觉。

    费老大的劲对付这么一个蠢人真是浪费了他的智慧。

    姜若的计划执行得教科书一样完美。大肖生日的当天,他们一起溜进小仓库,在一堆棉被中间腾出一块空地,点起几支蜡烛。姜若拿起一瓶酒精放在蜡烛上面预热。即使是95%纯度的酒精,最好还是预热一下,保证一会儿能万无一失地点燃。

    即使迟钝如大肖,此刻也感觉不太对了:“你这样行吗?不会着火吧?”

    “也是,”姜若朝着旁边的被子偏偏头,“以防万一,你拿两床被子去河里浸湿了再背回来。不就几支蜡烛,万一真着火,两床湿被子就盖灭了。”

    大肖很不安,以致于没有留意到姜若已经懒得伪装对大哥的恭敬,换回了一贯的冷漠命令的口吻。

    大肖扛回湿被子,姜若对他笑笑,拿走了一床,提醒道:“那床是你的,可要抱好了。”

    反射弧再长的人此刻也该警觉起来了,大肖说:“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姜若松开手,酒精落地,玻璃瓶子应声而碎。姜若再一次松开手,蜡烛也掉了下去,火苗蹿起来,随着到处流淌的酒精蔓延开来,点燃了小仓库里的棉被。

    大肖愣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姜若已经接二连三地摔了好几个瓶子,他们之间很快隔起一堵火墙。

    大肖狂叫:“你疯了?你干什么?”

    姜若冷笑:“这时候你不是该跑吗?还呆在这里干嘛,想陪我玩**啊?”

    疯子。这个疯子。大肖狂叫着往外跑。其实他就站在门边,跑出去还是很容易的,但他恐惧异常,抱紧了怀里的湿棉被,一路大喊大叫。

    大肖再见到姜若的时候,两人都戴着镣铐。

    “是他胁迫我。”姜若的眼神充满仇恨,“他说十八岁前一定要烧了这间孤儿院。如果我不帮忙出主意,他就要继续伤害王鸢。王鸢是......”

    “我们已经知道她的事。”审讯人员说,“你继续交代犯案过程。”

    姜若于是继续他的指控,“我跟他一起去买的酒精。最后......最后动手时,我实在害怕,想阻拦他,他就把我关在里面,要连我一起烧死。”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姜若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身体也瑟缩了一下,审讯人员安慰了几句,他才平复下来。

    大肖呆呆地看着姜若,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脑子里乱哄哄的,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他说过,隔三差五就说。他说总有一天要烧了这个破孤儿院。”女孩子用尖利的声音指控。

    “鸢鸢都要被他逼死了,好几次都想自杀。”自称王鸢好友的女孩子抹着眼泪。

    “若哥是好人。是他经常打若哥。”扎冲天辫的小小的女孩子说。

    “我看见大肖去河边拿水泡被子!如果不是早计划好的,他为什么去泡被子?”

    “是在我这里买的,”药店老板作证,“那高个子的,长得清清秀秀的男孩子看着有点不情愿,一直说要不还是别买了。我当时听了还不高兴,谁知道......造孽啊!”

    “姜若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每次被打了来我这里消毒,都会帮我放东西,那些储物柜太高我够不着。”医务室的护士说,“真的是个好孩子。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所有人的证词都与姜若交代的完全吻合。

    因为纵火点在河边,灭火及时,只烧毁了半间仓库,算不上重大财产损失。但是大肖试图把姜若关在屋里,那就是谋杀未遂。

    大肖已经年满十八岁,被判十年。而姜若虽然作为从犯,一则受到胁迫,二则未成年,管训三年。

    姜若没有想到,自己最终是这样离开孤儿院。

    离开的那天走得很早,夜未尽天将明,山的剪影朦胧,唯有那个缺口在记忆里异常清晰。

六十章 诡道

    听完姜若的讲述,周周沉默了很久。朝阳越升越高,她望着霞光出现的方向。

    “我记得那家孤儿院,”周周说,“孤儿院的背后有山环绕,偏偏留下一个缺口。后来读《山海经》,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我就想,那座山真像不周山。”

    “对不起。”

    姜若挑眉:“为什么道歉?”

    “如果当年不是我阻挠父母收养你,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与你无关,”姜若摇头,“即使你父母同意收养我,我也不会跟他们走的。那时候我满心想的都是妈妈总有一天会来接我。”

    “当年父母带我去那座孤儿院,”周周说,“他们想领养一个男孩子。那时候我很害怕,我以为我要被抛弃了。我以为他们会把我扔在那里,换一个男孩子。”

    要不是在太平间门口,姜若就要笑出声:“你怎么会那么想?”

    周周:“小时候人傻啊。但那时候是真的很害怕。”因为害怕所以才说出残忍的话,做出诬陷小姜若的事。

    “找借口可不是好习惯。”姜若说。

    “的确没什么好辩解的。重来一次我还是要这么做。爸妈是我的,凭什么要分给别人?”

    如此坦然姜若反倒不好苛责了:“你说的对。”

    “虽然愚蠢,可是,”周周看着霞光的眼睛有些怅惘,“那件事情,终究成了我少年时的心魔。”

    姜若的直觉告诉他那故事还没有结束,但周周没再说下去。“以你对大肖的了解,他会有胆量杀人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姜若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在她反复追问大肖的时候,姜若就已经猜到了她对傅南城的死有所怀疑。

    “我认为他没有。”

    “那么见死不救呢?”周周问。

    姜若沉默了。沉默已经可以说明很多问题。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周周控制轮椅转了个方向,“这里不需要我们了。回去补个觉吧,晚上还要按时上线。”她叹了口气,“我们可是有一大家子残疾要养啊。”

    没有了傅南城,“山海经”依然照常转动着。

    由于东方教主的失约,共工自动取得胜利。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盘踞北岸的原寒荒玩家就会把地盘拱手让人了。于是乎,北岸寒荒团伙与南岸盖山团伙隔江对骂三百回合,就谁该滚出去这一领土问题进行了深刻探讨。

    至于为什么是对骂?经过旷日持久的大战双方都已经疲累不堪,急于恢复生产,和平是当前两岸玩家共同的诉求。是以,虽然对骂十分激烈,但双方尚且维持着理性和克制,并未擦枪走火。

    这场历史性的对骂以共工的上线而终结。

    “划江而治吧。”姜若说。

    最终两岸玩家签订了停战协议,并就领地等问题约法三章,其中浓墨重彩的一条是:保护npc共识。内容只有一句话:但凡伤害npc的杀到删号!充分体现了盖山团伙对寒荒团伙屠杀npc行为的深重心理阴影和保护自家猴子精的决心。

    重获和平的大荒一派其乐融融安居乐业的景象。

    种地打怪之余,玩家又解锁了新的娱乐活动:约战寒暑之水。

    每当两岸玩家发生口角,往往会放下一句狠话:

    “今晚上你等着!”

    若不是说话的人表情过于狰狞,听这话还以为是准备夜半翻窗台的罗密欧。

    到了晚上,寒暑之水结冰,口角玩家们就踩上冰面捉对厮杀。口角很常见,是故厮杀者众,提灯围观者亦众,渐渐地就发展成了大家的固定夜间活动。联系寒暑之水一年一度的天堑变通途,此项盛事遂被戏称为“鹊桥擂台。”

    盖山人对玩家之间的事情不甚关心。他们终于夺回自己的家园,且喜且悲。喜的是重归故里,悲的是物是人非。

    姜若找到三千问的时候,他正在主持一场葬礼。

    盖山人偶的葬礼。他们曾经耻辱地成为寒荒的战利品,如今终于得以摆脱琥珀囚笼,在失而复得的故乡入土为安。

    姜若耐心地等到葬礼结束,盖山人三三两两散去,终于墓地里只剩下了他和三千问。眼前是一片无字的碑林。盖山人没有墓志铭。

    “这是我妈妈。”三千问在一座石碑前蹲下来。仔细看每块石头其实都是不一样的,有心的话不难找到自己的亲人。

    “我其实有点感激他们把她做成了人偶,否则我连她葬身何处都不会知道。”

    姜若忽然感到巨大的悲哀。那悲哀先于理智汹涌而来,以致于他一时没有想明白它源于何处。

    “你有事问我?”三千问伸手抹掉石碑上的青苔。

    “你告诉我大肖自己刷新位置了。”姜若说,“你撒了谎。他一直都在盖山。你单独把他关在了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三千问并不否认:“然后呢?”

    “你对他说了什么?你安排他去做什么?”

    三千问笑了:“你应该问,他对我说了什么?”

    他自问自答:“很多的事。你们神灵的事。十年前你是怎样把他构陷入狱,十年后傅南城又是怎么把他呼来喝去。你们神灵的世界真是精彩。”

    六月天和吾皇发现了地下的埋尸之后,三千问就把大肖放了出来,另外找了地方关押。本以为他会想尽办法越狱,没有想到大肖对被关押的生活异常适应,甚至乐在其中。

    “他说这样很好,只要留在盖山人中间就好了。如果他连个卧底都做不好就会丢掉工作。”

    大肖于是甚至有点感激三千问。

    “你们神灵把这叫做什么来着,我听谁说过......啊,想起来了,斯特哥尔摩综合征?”

    后来三千问越来越多地同大肖聊天。大肖抱怨傅南城是如何暴躁如何喜怒无常,三千问告诉大肖傅南城杀了他的妈妈。

    两个人建立友谊最简单的方式,是寻找一个共同的仇敌。

    三千问说你为什么不反抗?我无法离开我的世界,就算我把寒荒女祭大卸八块也没有任何意义。我永远伤害不到那个世界的神灵。可是你不一样。你为什么不反抗?

    其实傅南城对大肖的呵斥未必真的出于主观上的恶意。每个员工可能都被老板这样呵斥过,但不是每个员工都为此怀恨在心。只是,在一天一天的互相倾诉中,三千问与大肖在固化了他们友谊的同时也固化了对傅南城的恨意。

    “你来质问我,是不是说明,发生了什么?”三千问像一个恶作剧终于得逞的孩子,“他做到了吗?”

    姜若盯着三千问,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他不是他。他是你。

    也许你从来没有认识过的是自己。

    姜若想起他离开孤儿院的那天,院长把他送上去往劳教所的车。

    院长说,“小姜,你有没有发现我一直特别地关注你?”

    姜若说,“对不起,辜负了您。”

    院长摇了摇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好友......曾经是好友。后来,因为很小的事情绝交了。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她。”

    “你们真像。你们这样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敢为常人之不敢想不敢为。因为足够聪明,最后也往往真的能够得偿所愿。”

    “可是小姜,那是诡道。你好好想一想,为了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真的可以采取一切错误的手段吗?”

    院长,我现在有点明白了。

    一切错误的手段,终究都会因果随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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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山不周介绍: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不正经文案:一个学霸在用自己的算法构造的游戏里面各种搞事情,最终玩死游戏公司的故事。正经文案:带你游览《山海经》,科普神兽,网游版进化论+网游版生化危机+网游版王子复仇记。排雷:有唯一“真”女主,但感情戏很少,只是觉得男主太孤单了。阅前提示:开头有点乱,后面渐入佳境。写开头时作者君还太青葱...后面真的好多了!有山不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有山不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有山不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