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82章 是不是檄文?
贤哲曾说过,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
此乃真理也。
所以后世又有人翻译得更直白一些:能动手就别哔哔。
虽然冯君侯才高八斗,巧舌如簧,掌握着批判的武器,但面对关姬的武器批判,仍得不断求饶。
“用得用得,如何用不得?细君掌军中大权,此物于军中亦有大用!”
关姬只当他是在巧言令色,如何肯信?
“那你说,此物于军中如何有大用?”
“细君你先放开,容我细细道来。”
“你这人,就是得寸进尺的性子,稍有一点机会,就会骗得人晕头转向,你且说完,若是有道理,我自会放开。”
“我这一番道理,一时半会讲不完……”
关姬半信半疑,只是听得此人哎哟哎呦叫个不停,心里生怕当真弄疼了他,手上的劲不由地稍稍松了一些。
只闻得冯君侯长叹一声,“有些东西,即便是我说了,只怕细君亦是听不明白。只看我日后……”
“日后?几日?”
“总得多几日……”
关姬眉头一挑,,她这般借故发作,其实就是在警醒一下这个越来越不老实的家伙。
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还敢放言此物在军中有大用。
“细君你放心,我定不会骗你。”
冯君侯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了一番,却是让关姬越发好奇了起来。
待过了几日,护羌校尉府的军中,自队率以上的军中人物,每人手里都被下发了一张特殊的公文。
这个公文所用纸张极大,长至少有两尺,宽有一尺半。
上头第一个版面就用醒目的大字标着:灭贼之志,不可稍懈!
下面的内容则是尽量用军中士卒能看得懂的粗浅言语,先是展示了自大汉北伐以来所取得的成就。
然后再以激励之语,让大伙不要满足眼前的这些成绩,要再接再厉。
为平灭贼人,为平息天下战火,为复兴大汉,为子孙后代不再为贼人所奴役而奋战。
然后第二版的内容则是写着陇右现在的情况,以及陇右和以前的情况对比,赞扬了陇右义胡主动归入大汉的种种行为。
第三版,则是伤残士卒抚恤和善后的事情。
最后一版,却是关于贼人的一些消息。
比如说,哪里发生了饥荒,哪里饿死人了,甚至还有曹贼的士卒因为刚战死,后方的妻女就被官府许配给别人等等。
这份公文,每个队率都必须亲自念给全队的人听。
“这是檄文吧?”
在陇右某处密不可知的地方,有人拿着公文,满脸疑惑。
这份公文,只下发到护羌校尉府的军中,想要拿到手,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无骈无俪,言语粗俗不堪,如市井黔首之言,算得上什么檄文?”
有人不屑地回道。
“可是看这文中之意,却又像是檄文……”
“管它是不是檄文,我只想知道,那冯……冯明文突然搞这般动作,会不会是又有什么动静?”
此人本想说“冯颠子”,可是话到嘴边,却是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冯明文。
说着,他还看了看周围。
周围的人听到他这个话,脸上皆是意动。
如今的冯君侯,可不是一般人物。
不拘是陇右,还是南乡,只要能提前获得一点有用的消息,就足够一般人家这辈子吃喝不用发愁。
兴汉会那帮二世子,前些年还是穷抠模样,现在呢?在蜀地横着走!
“粮价不能动……”
有人提醒了一句。
这两年来,只要有资格的,都明白,谁敢把粮价提过二百钱,那就是自寻死路。
除非他们能把汉中和越巂出产的粮食,也能全部拿捏在手里。
有现成的反面例子:李家大房的嫡子嫡孙现在还在亲自下地耕种呢。
现在是一有什么事,不少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要提醒别人一句。
“呵!”
有人冷笑一声:“别说官府不让动,你以为我就愿意让人动?”
“管工坊里的人吃的还是小事,平襄北边的草场,每个月要支应多少粮食?谁敢动粮价,那就是和我过不去!”
“何家今年的工坊不是已经出产毛料了吗?听说护羌校尉府还给你们家开了凉州那边的商道……”
有人酸溜溜地说道。
“那是我们何家应得的!你眼红个什么!”
谁叫何家上头有人?
捅了李家一刀,难道是白捅的?
跟着吃点肉怎么啦?
只是看到何家代表把这种事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不少人嘴角抽搐,暗暗骂道:何家就是诸葛村夫的狗!
“行了,别吵了!”
坐在主位的老头一拍桌子,“叫你们过来,不是听你们吵架的!”
老头德高望重,又是这场秘会的发起者,听到他发话了,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别管心里是恨也好,厌也罢,我们现在就是有求于人家,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面子再大,也大不过家中上下老小。”
听到老头的话,再想起这几年的种种,不少人脸上都现出绝望之色。
一向高高在上的世家,何曾遇到这种事情,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们一边暗地里咬牙切齿,一边又得陪着笑脸倒贴上去。
只是好多人一直都没能明白过来,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呢?
“何家的,你们那边消息灵通,就跟我们说个实话,透个底。在座的人,都是在陇右有工坊份额。”
“有这份利害关系在,做事都会知道分寸。”
粮价不超过二百钱,五十钱也是不超过二百钱,一百九十钱也是不超过二百钱。
五十钱与一百九十钱的差别,那可就大了去。
真要因为粮食而导致工坊和草场出现问题,那就不是单单五十钱和一百九十钱的差别,那就是以万钱计的事情。
虽然他们不知道什么剩余价值,但让他们知道,成本压得越低,那么自己得到的就越高。
如果在获利高额利润的同时,还能避开风险,那就最好不过。
大汉与曹贼之间的大战,就是一种高风险。
何家的代表苦笑着摇头:“不敢瞒太公,这个事情,何家确实也没收到半点消息。”
“我此次过来,也是想知道,有没有哪家得知什么消息,也好让何家早点做准备。”
“那兴汉会,不是在你们何家有份额么?难道就没什么提示?”
有人怀疑地问道。
当初大汉丞相贩卖毛纺工坊名额时,兴汉会忙着开发越巂的孙水河谷,有一部分钱粮还是向大汉储备局借的。
所以名额自然无力去争。
东风快递这般卖力地支持北伐,除了利益之外,兴汉会有借条捏在大汉丞相手里,也是一部分原因,算是劳务偿还。
后来各方势力齐心协力干挺李家大房后,何家和兴汉会由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冯土鳖牵线,做了一笔交易。
何家入股越巂牧场,兴汉会入股毛纺工坊,交叉持股,达成双赢。
在不少人看来,这就是何家跪舔诸葛村夫得到的收获。
舔狗就是这么爽!
只是这一回,似乎何家也不好使了:“没有得到任何提示,一切如常。”
在场的一众商场精英皆是茫然了。
当这份公文传回汉中时,大汉丞相的反应却是大为异常。
“谁说这不是檄文?这就是檄文啊!”
与那些眼里光顾看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世家相比,他的政治眼光不知要高出多少。
刚刚进入知天命的大汉丞相,胡须已经变得雪白,除了那眼睛仍然精湛,那苍老的面容,日见增多的白发。
都显示出他已经开始加快衰老了下去。
此时的他,平日里因为经常伏案而变得有些佝偻的身子,居然又挺直起来。
脸上神色大变,捏着公文的手在微微颤抖,可以看出他内心的震撼。
大汉丞相嘴唇哆嗦着,好久这才暴喝一声:
“这小子……这小子好大的胆子!”
把公文送过来的李遗心头一跳,连忙垂下头去。
诸葛亮没有去管李遗,他站在那里,不住地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李遗听:
“如今世之檄文,说是传于天下,实则传于士吏。此子的檄文,却是传于军士,即便普通士卒,亦能阅之。”
“他这是……他这是欲复前汉之制耶?”
前汉兵威之盛,非后汉所能比。
其中战力最强者,莫过于南北军。
南北军士,多选良家子。
所谓良家子,可不仅仅是身家清白而已。
他们是个特定阶层,家有恒产,家境殷实,知礼守义,知书识字,遵循伦理纲常。
良家子意志坚定,服从性强,知汉胡之别,识华夷之辩。
他们愿意为大汉死战不退,乃是大汉最优质的兵源。
从军后,他们的地位往往要比普通士卒高,乃是前汉南北军的中流砥柱。
拿最有名的羽林孤儿来说,乃是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于羽林,官教以五兵。
什么叫官教以五兵?
就是官府不但要教他们识字读书,还要教他们军中之事。
然自世家垄断天下学问与天下土地后,后汉的良家子,与前汉的良家子,越发地不同起来。
特别是恒、灵二帝时,世间有言: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哪还有什么前汉那样的真正良家子的模样?
在汉中这几年来,大汉丞相不知去过多少次南乡,他自然能感受到南乡的与众不同之处。
“家有恒产,家境殷实,知礼守义,知书识字”这四句,放在南乡的那些士卒身上,绝对是再恰当不过。
虽然比起前汉的良家子,护羌校尉府的军中士卒底蕴要差上一些。
但比起那些号称良家子,其实是世家子,最低也是豪族之后的子弟,南乡士卒反而更像前汉的良家子。
“讲武堂,讲武堂……”
再想起南乡新开的讲武堂,大汉丞相眼中爆出精光来:“此与羽林孤儿又有何异?!”
李遗听到这句话,吓得全身一抖!
兄长啊,你究竟做了什么啊?
李遗脸色微微发白,心里直念叨,羽林孤儿,岂是一般人所能组建的?
可是不应该啊!
张家小娘子,一直跟在兄长身边,如今还掌护羌校尉府机要。
想到这里,李遗灵光一闪。
莫不成……这事与皇上有关?
他在下边胡思乱想,上头的大汉丞相同样是目光连闪,竟是忍不住地来回走动。
嘴里喃喃自语:“良家子……良家子……”
好一会,这才嘿然一声,“原来如此!别人皆道此子练兵有法,却不知他还选兵有方。”
没有良家子,就自己想法子创出良家子。
“好算计,好谋划!”
大汉丞相忍不住地提高了声音,他再看向手中的公文:
“为平灭贼人,为平息天下战火,为复兴大汉,为子孙后代不再为贼人所役。”
诸葛亮越看这几句,就越是不能自抑,他大喝一声:“李文轩!”
“在!”
李遗连忙应道。
“你现在立刻动身,前往陇右,告诉这小子,让他马上给我回来,一刻也不能耽搁!”
李遗从来没有见过丞相这副模样,他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腔来了,同时又心如火焚。
他自诩心思不落人后,现在却是死活都想不出,兄长这公文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竟是让丞相动容如此。
“他要是敢拖延,你就告诉他,到时候我会亲自去陇右打断他的腿!”
李遗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诺!”
“去吧。”
李遗急匆匆地出了丞相府,赶回南郑自己的家中。
现在李家已经算是真正迁到了汉中,李恢因为身体不好,去了南乡那边疗养,所以府上只有李遗夫妇。
李何氏看到自家阿郎脸色匆忙地回来,连声催促着下人赶快收拾行李。
不禁有些吃惊地问道:“阿郎这是要出门?”
李遗点头,“受丞相之命,去一趟陇右,给兄长传个信。”
谁都知道自家阿郎与冯君侯乃是好兄弟,经常往返于陇右和汉中,这倒没有什么奇怪。
只是这一回,李遗脸色焦虑中带着忧愁,让李何氏不禁担心地问道:“阿郎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李遗把所有下人都遣下去,这才悄声地对着李何氏吩咐道:“我离开后,你马上就去一趟南乡,找大人问个主意。”
然后把方才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此次也不知丞相让兄长回来,是个什么意思。大人与丞相相熟,想来应当能帮我拿个主意。”
“到时你记得,让人快马把大人的主意送到陇右。还有,此事除了大人,在兄长回汉中之前,谁也不许说!”
李遗正发愁着,哪知李何氏思索了一下,却是失笑道:
“阿郎置身事中,关心太过,一时想差矣!妾倒是觉得,冯君侯此次回汉中,应当无事。”
李遗先是一惊,然后一喜:“细君何以教我?”
兄长作为兴汉会的会首,身系多少人的兴衰荣辱?
真要出了什么事,李遗都不敢想像大汉会发生什么,此时听到自家细君这番话,不管有理没理,先找个安慰再说。
“阿郎只看到丞相声色俱厉,却是没注意丞相所说的话么?”李何氏微微一笑,“我先问阿郎,丞相平日里,可重规矩?”
“那是自然,丞相行事,大汉何人不知?”
“那好,既然丞相重规矩,那么在公事上,对别人可有用过那什么‘那小子’‘打断腿’之类的话语?”
“无也……”
李遗刚说了两个字,心里顿时一道亮光闪过。
“阿郎,这等语气,这等话语,乃是长辈对小辈才会说,而且还须是负有管教之责的亲与师,不然就太过失礼了。”
李何氏提醒道。
“嗐呀!”李遗一拍手,“我竟是糊涂了!”
解开了一个疑惑,李遗却又更糊涂起来:可是兄长发给护羌校尉府士卒看的公文,又怎么会引起丞相这般大的反应呢?
这一回,李何氏也想不明白。
最后李遗不得不放弃,长叹一声:“丞相与兄长,皆是才智天下少有之人,吾不及也!”
“阿郎出门后,待妾去南乡一趟,到时问问阿舅,看他是个什么看法。”
李何氏说道。
李遗点头:“也只有如此了。”
这时,只听得外头一声“轰隆”,不知何时昏暗下来的厢房被外头的闪电照得清清楚楚。
雷声过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李何氏看着外头的大雨,有些担忧地说道:“如今汉中已经进入多雨的时节,路上湿滑,阿郎千万要小心。”
李遗点头,“我知道。”
第0783章 伐蜀
建兴八年五月,曹魏太皇太后卞氏崩,谥武宣卞皇后。
柩停于殿内,曹睿哀哭,群臣百官陪位,皆衣白单衣,白帻不冠。
曹睿悲伤过度,连续十日不能处理政事,近臣纷纷劝说,让曹睿以天下为重。
曹睿这才勉强收了悲伤,重新上朝。
武宣皇后生有文皇帝曹丕、任城威王曹彰、东阿王曹植、萧怀王曹熊。
其人怒不变容,喜不失节,生性约俭,不尚华丽,无文绣珠玉,器皆黑漆。
不但深得武皇帝曹操所重,同时以身作则,创曹魏后宫朴素节俭之风,又常抑外戚之势,有母仪德行,为百官所敬。
如今驾崩,魏国上下一片痛哭。
时至七月,开高陵(曹操之墓)羡道,与武皇帝合葬,长乐太仆、少府、大长秋典丧事。
洛阳城一片素白。
就在世人的目光都落在皇太后卞氏的葬礼上时,太极殿的东堂,本应亲自送葬的曹睿却是参以白素,坐在皇位上。
下边陪坐的,皆是曹魏重臣与皇帝近臣,如司空陈群、太尉华歆、中书令孙资、中书令刘放、侍中刘晔、中领军杨暨等等。
摆在曹睿案头的,是镇守关中的曹真派人加急送过来的一封奏章。
里头提到:
蜀人趁大魏不备,袭取陇右,断绝凉州,窥视关中。
如今又闻蜀人进逼凉州,凉州危如累卵。
若凉州有失,则蜀人就可全力侵入关中,关中惊扰,则中原不安。
不若趁现在凉州人心依旧向魏,从关中发兵,或从斜道伐蜀,或西进陇右,复通凉州。
臣谋划已久,关中将士齐心,诸将数道并进,可以大克。
曹睿让人把这份奏章传抄数份,递给下边的人观览,开口问道:“诸公以为,大将军之法,可否?”
陈群看完曹真的奏章,眉头就是一皱。
武宣皇后如今正准备下葬,皇帝不按礼仪前往就算了。
毕竟蜀吴两虏,窥视在旁,国事为先,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曹真身为皇室宗亲,国丧期间,居然欲怂恿皇帝妄动兵戈,非为臣之道。
更重要的是,皇帝不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召自己这些大臣前来商议,其心不言自明。
他微微一转头,果见有不少人目带忧虑地向自己看来。
陈群知其意,而且他身为辅政大臣,自然要第一个站出来:“陛下,伐蜀之事,事关重大,不可不慎。”
“昔日太祖皇帝欲攻张鲁,事先多收豆麦以益军粮。然张鲁未下而粮草已乏。今关中荒凉,无以因地就粮。”
“若是从关东运粮,损耗又太大,且斜谷阻险,难以进退,蜀人熟悉地形,必定会选精兵袭击粮道。”
“如此一来,唯有多留兵把守要处,这样又要多费兵力,不可不熟虑也。”
曹睿点头,“司空所言甚是。不过司空有所不知。这两年多来,从关东运粮草到关中,昼夜不停,早已足够供给关中军中。”
“故粮草一事,倒是不足虑。至于斜谷阻险,更不是问题。大将军也说了,自关中入汉中,非单单斜谷不可。”
“特别是子午谷,可以直接从长安直达汉中。即便是子午谷不能行,亦可走回中道,取陇右后再下汉中。”
陈群本就是以治世见长,对军中之事不甚熟悉。
他只听过蜀道险阻,对于这斜谷子午谷之类的,只闻其名,未见其详。
如今被曹睿这么一说,虽然觉得不对,但又不知从何谏起。
再加上浮华案的风波才刚刚平息,作为唯一一位在洛阳的辅政大臣,身份确实有些敏感,不好说太多。
不过有了陈群开头,自然就有人跟着劝谏。
太尉华歆也站了出来:“陛下圣德,处成康之盛世,愿先留心于治道,以征伐为后事。”
“但使中国无饥寒之患,百姓无离上之心,则二贼之衅,则可静待而灭。”
这种大而空的话,曹睿不知听了多少次。
他张口就说道:“贼凭恃山川,武皇帝与文皇帝在时,犹不克平,朕岂敢说必灭之哉?”
“只是二虏凶顽,军中诸将以为不进兵探取,难以自败,是以用兵以窥其衅。”
“若天时未至,朕亦有前事之鉴,可学周武王伐纣,会师盟津而回军,敬不忘所戒。”
华歆听到皇帝连周武王都搬出来了,知道皇帝心意心决,心里叹息一声。
看到司空与太尉皆劝不住皇帝,有一人实在看不过眼了,站出来大声说道:
“陛下,此时伐蜀,万万不可!”
曹睿定眼一看,原来是中领军杨暨。
杨暨虽是皇帝近臣,但却是持不可伐蜀之议最坚。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反对伐蜀了。
曹睿斥道:“汝不过一书生,安知兵事?”
杨暨拜谢道:“臣出自儒生之末,蒙陛下重恩,拔臣群萃之中,立之六军之上,臣有微心,不敢不尽言。”
“吴国陆逊,亦不过一书生,却能败刘备于夷陵,陛下安能以书生不足言兵事?”
曹睿恼火道:“汝可自比陆逊否?”
杨暨再拜:
“臣愚钝,敢问陛下,蜀人与吴人才公开结盟,若大魏伐蜀,吴人必蹑其后。若复太和二年之事,则大魏危矣!陛下不可不慎。”
曹睿听到这个话,脸色顿时难看之极。
太和二年的两场大败,乃是他一生之耻辱,此时被杨暨当众提起,心里恼怒异常。
“太和二年之事,乃是蜀人趁我大魏不备,这才袭取了陇右。吴人无耻,不顾信义,诱之以降,大司马这才受了骗。”
“如今乃是大魏主动进攻蜀人,再加上我在东吴早有准备,吴人不会再有机会!”
曹睿想起自己在东吴的安排,心头更是添了几分把握。
对于皇帝所说的安排,杨暨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因为当时还是他亲自领着隐蕃去见曹睿。
想到陛下当时所谋,竟是为今日所备,杨暨更是明白过来,原来陛下早有伐蜀之意。
大将军所上奏章,不过是给了陛下一个借口罢了。
只是杨暨想明白归明白,却是依旧没有退下,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既然陛下觉得臣言诚不足采,然侍中刘晔先帝谋臣,常曰蜀不可伐,陛下不可不听。”
“你胡说!”曹睿怒道,“侍中与吾言蜀可伐!你欲欺君耶?”
杨暨毫不畏惧,目视曹睿:“臣安敢欺陛下?刘侍中亦在殿中,不如请之一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坐在那里,一直未曾发言的刘晔。
刘晔垂目静坐,不言不语,如同没有听闻曹睿与杨暨的争论。
曹睿性急,连呼道:“刘侍中,问你话呢,如何不答?”
刘晔听得曹睿叫他,这才连忙离开座位,起身出来,对着曹睿行了一礼,然后肃手而立。
众人以为他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哪知等了许久,刘晔仍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曹睿皱眉,正欲再催,忽然想起,自己登基以来,刘晔似乎甚少在朝中发表意见。
他若有所思,于是暂且罢了朝议。
然后又让人单独把刘晔留下。
“公以前常与吾商议伐蜀之事,方才在众臣面前,为何又不开口?”
曹睿私下里单独见刘晔,面有不满之色。
方才群臣皆反对伐蜀,本以为刘晔平日里支持蜀,会力排众议,支持自己,没想到却是不发一言。
哪知这时的刘晔,与朝常上的沉默寡言完全不同。
只见他面容严肃,目光炯炯,直视曹睿,义正辞严地斥责道:
“伐国,大谋也,臣得与闻大谋,诚惶诚恐,先是感陛下之恩于内怀,后又恐己嘴不严。”
“甚至害怕自己说梦话里会说出这个事情,这样的话,便是泄秘之罪。”
“夫兵诡道也,大军未发,不厌其密。如今陛下公开商议此事,臣恐敌国已闻之矣。”
“诸葛亮,人杰也,得知此事,定知陛下有伐蜀之意。到时蜀人有了准备,只怕陛下所谋之事,就要多生波折。”
曹睿听到这番话,悚然一惊,连忙起身谢之。
然后又问道:“伐蜀之事,朝中重臣皆反对,公可有教我?”
刘晔受了曹睿这一礼,坐在座位上,淡然一笑:
“朝中诸公,安坐庙堂,焉知边疆兵事?兵事一道,陛下不听镇守边疆的将军之言,反求问于朝中之人,何异于缘木求鱼?”
曹睿一听,猛然醒悟,如黑暗忽见亮光,恍然大悟:
“吾几为朝中书生的所误!”
心中对刘晔更是亲近敬重。
只是他想了一下,又有些犹豫地说道:“此事朝中重臣皆反对,我若是一意要大将军发兵,岂非被人说独夫?”
只听得刘晔又道:“凡为人主,当独掌乾纲,否则易为臣子所欺。”
“而为人臣者,则不可专权,否则易生骄横之心,欺瞒君上,此君臣有别是也。”
曹睿忍不住地叫好:“此言大善!”
“人主当独掌乾纲,吾解其意矣!”曹睿长叹一声,深有感触地说道,“只是这臣子专权,幸好吾未曾见。”
刘晔闻言,脸上似笑非笑,也不接话。
曹睿看到刘晔这神情,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莫不成公别有说法?”
只听得刘晔徐徐说道:“臣子专权,陛下只怕未必没有遇到。只是陛下大度,不予追究罢了。”
“哦?此话何解?”
“臣曾闻,陛下尝去尚书门,欲案行文书,却被尚书令陈矫所拦,不让入内,说案行文书乃是尚书令之职。”
“最后还以免职相胁,逼陛下返宫?此难道不算专权么?”
曹睿听到刘晔提起这事,脸色一变,强说道:“陈尚书令说得也有道理,乃是直臣……”
当日他听了陈矫之语,还惭愧地向陈矫道歉,此时自然要维护先前所说的话。
“昔高廷尉(高柔)拒不从文皇帝之诏,与陈尚书令相比,乃算直臣乎?然陛下屡次前往听充观临听审狱。高廷尉可曾劝说陛下?”
所谓高柔不听文皇帝之诏,指的是当年曹丕因对御史中丞鲍勋有宿怨,借有小过失而要枉法诛杀他。
谁料时任廷尉的高柔坚决不从,一定要按法令处理。
曹丕不得不找了个借口,把他暂时调离,然后再让人执行诏令。
杀了鲍勋之后,这才把高柔重新调回大理寺。
“故依臣看来,高廷尉那般所为,才叫在其位,守其位,乃是真正的直臣忠臣。”
“至于陈矫,不过以邀名之举,行专权之实罢了。”
曹睿听到刘晔的话,默然不语。
两人又谈许久,曹睿这才把刘晔放出宫来。
哪知刘晔才被人送出宫来,就遇到了中领军杨暨。
原来杨暨竟是一直守候在宫外。
“子扬,吾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杨暨对着刘晔行了一礼,他面带焦虑之色,“陛下久有伐蜀之意,今日朝上,又有大将军所奏。”
“吾见陛下脸上有意动之色,心中只怕早就同意了大将军所奏。”
“子扬深得陛下所重,平日里又常对我说蜀不可伐,方才在宫中可曾劝陛下……”
杨暨话还没说完,刘晔脸色就大变。
“休先请慎言!”
杨暨被刘晔这一声斥呵,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看周围,连忙向刘晔致歉:“子扬,我实是太过心急,非有是有意。”
刘晔长叹一声,低声道:“休先且与我回府上再说。”
“好,好!”
杨暨连连应道。
两人坐同一辆马车离去。
回到府上,刘晔与杨暨进入书房,还没等杨暨说话,他就抢先开口道:
“休先可知垂钓乎?”
杨暨不明其意。
刘晔解释道:“夫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只待可制后,方可牵线而起,则无不得也。”
“夫人主之威,岂是大鱼能比,故若是不顾颜而直谏,只会事与愿反。”
“今日朝堂之上,司空,太尉虽劝,但不与陛下相争。唯有休先,屡有进谏,陛下不悦久矣。”
“子诚直臣,然计不足采,不可不精思也。”
杨暨听到刘晔的话,想起今日自己所言,确实有些过激,而且陛下脸色确如子扬所言,有些不好看。
心头顿时一惊,连忙拜谢:“原来子扬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说话,是为这般,是吾思虑不周。”
想到刘晔不但有佐世之才,就连做臣子之道,亦远在自己之上,杨暨心里更是敬重。
第0784章 伐蜀(二)
建兴八年七月,曹睿不顾朝中众臣反对,从洛阳给三地发了三封密诏。
第一封被送往合肥,再由合肥某条秘密渠道,送达奔投入吴的隐蕃手里。
而第二封,则是送到镇守豫州和荆州的大骠骑将军司马懿手里。
密诏让司马懿自上庸领军逆汉水而上,与大将军曹真会于汉中。
司马懿看完密诏,长叹一声:“陛下权谋过人,但军略一事,却是略有不足。”
当年刘备派假子刘封与孟达自汉中顺流而下取上庸,就是欲与南郡的关羽南北夹击襄阳,把整个荆州囊括手中。
若关羽能再等半年,先让刘备在汉中立稳脚跟,然后南北两头并进,亦或者东吴没有背与蜀国之盟。
那么如今天下的局势,说不得就是另一番模样。
且前两年,孟达欲据上庸而叛,司马懿率军八日行八百里,突袭上庸,攻城十六日,这才斩了孟达。
能当上魏国的骠骑大将军,司马懿又岂会没有注意到上庸与汉中之间这条水道?
这条水道极险,是一段根本没有人烟的道路。
更重要的是,顺水而下还好说,勉强可以通行。
但若是想要逆水而上,那就难之又难,更别说有诸多险地。
听说蜀人在汉中的汉水入口处,还修建了坞堡与烽火台,日夜都有士卒巡视把守。
真要按密诏上所言,领大军逆水而上,大败而归好歹还有个归,有去无回才是大事。
如今摆在司马懿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不奉诏,上疏力言伐蜀之难,劝说皇帝收回成命。
只是且不说他被外派领军前曾特意去找过刘晔,问其对曹睿的评价。
就是司马懿本身也是老谋深算之辈。
又岂会想不到曹睿之所以这般着急想要伐蜀的原因?
再加上浮华朋党一案,身为三河之地世家代表的司马懿,就更加小心谨慎。
哪会在这个关头去违背曹睿之意?
所以这另一条路就是按诏书上的意思,率军西进。
司马懿思索许久,这才慢吞吞地下令,开始让人大造船舟。
曹睿的第三封密诏,则是送到了长安曹真的手里。
曹真得知皇帝同意了伐蜀的建议,大喜过望,立刻召集众将,商议出兵事宜。
时夏侯霸守月氏城,秦朗守汧县,杜袭守郿城,曹真坐镇长安,部下有雍州刺史郭淮、辅国将军鲜于辅、后将军费耀、征蜀护军戴陵等。
皆算得上是一时俊杰。
在座的还有两个特殊人物。
一个叫王冲,一个叫郭模。
王冲本是李严属下的牙门将,后来被李严所忌,惧而降魏,同时还给曹魏带去了曲辕犁的图纸。
也幸好这几年来,曹睿一直与世家在不断地斗争与妥协,所以曲辕犁并没有像大汉那样得到强力推广。
但曹魏有一个官府直接控制的部门,那就是官屯。
虽然自黄初以来,内地的官屯就被世家和地方豪族不断地侵吞,遭到了严重破坏。
但在边地,官屯因为要提供军粮,所以仍受朝廷直接控制。
陇右之战心前,关中的粮食被某只土鳖提前搬空了,弄得曹睿的十数万军队寸步难行。
根本没有办法对陇右及时发起反击。
不过也幸好有土鳖拿出来的曲辕犁,曹魏的官屯在短短两年,又很快为关中十数万魏军提供了足够的粮食。
曹睿之所以在连续两场大败的情况下,还能有底气清查“浮华朋党案”,从侧面敲打世家,也正是因为如此。
所以说,冯土鳖在主观上坑了曹睿一次,但在客观上,又帮了曹睿一次。
不知道这是历史的蝴蝶效应,还是历史的强大惯性。
但不管是原因是什么,王冲带过来的图纸,确实是帮了曹睿的忙。
所以他被曹睿找了个理由,封关内侯,授了个杂号将军。
至于郭模,同样是自蜀地投奔曹魏。
他带过来的,是孟达欲反的消息。
正是因为他的提前通知,让司马懿得到了宝贵的反应时间。
孟达这个真·三姓家奴在重归汉还是再投吴,准备来个第四姓的时候,终于被斩首。
再加上曹魏对于来降者有个规矩,那就是蜀将来降者,让其守魏蜀边境,吴将来降者,让其守魏吴边境。
孟达、韩综莫不如此。
所以在魏国准备进攻蜀地时,王冲与郭模在这里,最是正常不过。
王冲性急,听到大将军欲亲领大军伐蜀,心头大急,正欲开口。
哪知却被人暗中踢了一脚。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身边的郭模却是垂眸不语,仿佛刚才那一脚不是他踢的一样。
唯有眼珠子的微微一转,瞟了这边一眼,表明了他的态度。
王冲与郭模同是降人,平日里总是有意无意地受到别人的排挤,同病相怜之下,自然走得近一些。
此时王冲得了郭模的暗示,心里虽有所不明,但他知郭模素来有智,当下便又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只待从大将军府出来,王冲寻了机会,悄悄找到郭模。
“蜀道难走,自关中入汉中四道,以子午谷与傥骆道为最,别人不知,君与吾皆知。”
“如今大将军欲亲领大军走子午谷,方才君为何不让我提醒大将军?”
郭模早知王冲会过来,听到他这么一问,便叹了一口气,指了指王冲,又指了指自己:
“别人提得,唯你我二人提不得。”
王冲听到郭模这么一说,顿时吃了一惊,心头微微一跳,同时有些明悟,脸上现出忧虑之色。“方才在大将军府内,名是军议,其实不过是传陛下之诏罢了。”
郭模低声道,“若是你提起入蜀之难,在别人看来,便是有意阻止伐蜀。”
郭模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咬了咬牙:
“到时只怕就要被人怀疑,有心怀故国的嫌疑。”
王冲脸色一白。
同时有些后怕地对着郭模拱了拱手:“若非君,只怕某已经身负嫌疑。”
郭模摇头,略有苦笑:“帮你,亦是在帮我自己。”
两人平日里关系本来就近,再加上又同是来自蜀地,若是王冲被人怀疑,郭模也不好过。
王冲神色发暗:“若是大将军当真要率大军伐蜀,到时你我二人,定然是前锋。”
郭模点头,“大魏本就有这个规矩,况且你我熟知蜀地,被派作前锋,那也是自然。”
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有些嗟叹。
只是他们皆在人家屋檐下,本就低人一等,在这等情况,又能有什么办法?
对坐好久,也未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最后郭模只能安慰道:
“且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得,大将军进入子午谷后,看到道路难行,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王冲叹息一声:“也唯有如此。”
等王冲前脚刚离去,郭模后脚又出门,再次来到大将军府。
曹真似乎早就知道郭模会返回,让下人直接把他领入内厅。
“如何?”
曹真坐在上头,开口问道。
“回大将军,那王冲,确实有欲劝阻大将军伐蜀之意。”
郭模拱手行礼,恭声道。
曹真冷笑一声,“以前我就试问过他,若是起兵伐蜀,何时为佳?他直言,蜀道难行,最好待蜀人势微再图之。”
他盯着郭模,目中冷光乍闪,“这一回,他又是如何与你说的?”
“回大将军,王冲说,关中入汉中四道,斜谷与故道可勉强行大军,子午谷与傥骆道险阻极多,不宜行军。”
“故他闻大将军欲亲率大军走子午谷,直言不可。”
郭模把王冲与他所言,一五一十的全部告诉曹真。
曹真听了,脸上怒气勃发:“以前他说唯有等蜀人势微才能伐之,大军不至,蜀人何时能自败?”
“现在他又说子午谷不可行,我看他就是存了私心,不欲伐蜀!”
前年赵云走的就是斜谷,后来兵败,烧了阁道,以阻止自己的追击,现在究竟有没有修好还不清楚。
万一没有修好,大军走到一半,又得回头,岂不是闹了笑话?
就算是修好了,但一出斜谷,便是南郑,诸葛亮在那里必然布有重兵。
若是大军被挡住,久不出谷,那么沿汉水而上的司马懿,以及走子午谷的偏师,就会比自己提早进入汉中。
到了那时,自己领大军无功,反而是便宜了司马懿。
陇右之战失利,虽说陛下不追究战败之责,但曹真却是知道自己难辞其咎。
偏偏当时又有司马懿八日领军行一千二百里,斩孟达,平叛乱。
两相比较之下,曹真心里更是觉得不安。
要知道,大将军可是位居骠骑大将军之上呢!
所以这一回,他自然不愿意再让司马懿专美于前。
至于王冲所说的第二条路故道,曹真又不是没走过,卫臻怎么战败身亡的?他比谁都清楚。
那可不是他第一次走故道,当年汉中之战,曹真当时就曾以偏将军身份,走故道与蜀将吴兰战于下辩。
从故道进入汉中,须经阳安关。
先有曹操领虎将精兵,在这等雄关面前都只能心生退却之心。
后有曹真自己在故道损兵折将。
更何况诸葛亮岂是张鲁所能比的?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把故道排除了。
看到曹真脸色不豫,郭模犹豫了一下,这才小心地说道:
“大将军,王将军说的,其实也有两分道理。入汉中四道,确实以斜谷与故道最是好走……”
曹真听到郭模这么说,站起身来,走到郭模的面前,脸上却是带了亲近之意:
“我知你与他是同来自蜀地,想要为同乡说句话,可以理解。”
“只是光他不赞同伐蜀,就足以说明他仍是心怀蜀国。你与他不同,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
当初夏侯霸所领精兵,雪夜袭月氏城,多亏有毛料。
虽然蜀人不拒绝把毛料卖给大魏,但价格死贵死贵的,据说比起卖给吴国,翻了好几番。
再想起蜀人先前有计划地掏空关中粮食,害得从地调集而来的十数万大军动弹不得的事。
曹真不禁在心里骂了一声:这蜀人不但心黑,而且最是奸诈不过!
越是这般想,他看向郭模的眼光越是和善。
郭模被调到关中的这两年来,居然能想办法从蜀人手里拿到便宜的毛料,给关中大军补了不少御寒之物。
光是这一点,他就算是有功劳。
再加上平日里郭模行事低调,与想要阻止伐蜀的王冲相比,曹真心里越发厌恶起王冲来。
郭模脸上立刻出现诚惶诚恐之色:“小人谢大将军信任!”
曹真满意点点头,又安抚他几句,这才让他离去。
第0785章 许诺
七月末的汉中一带,已经进入了多雨时节。
西汉水水位暴涨,被大汉丞相急召回汉中的冯永,不得不放弃了乘船的想法,一路骑马沿着西汉水回汉中。
正值多雨之际,所以冯永只带了亲卫上路。
关姬与孩子,留在了平襄,待到了八月底,再按原计划动身。
“兄长,这雨比起刚才,似乎变大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落脚?”
李遗戴着斗笠,披着衰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问道。
冯永仰头看看天。
天空灰蒙蒙的,冰凉的雨滴落到脸上,感觉到雨水已经顺着脖子流了到衣服里,湿润润的,让人很不舒服。
冯永开口问道:“这段路,路况如何?还有多久到武都?”
李遗看了一眼正好同行回汉中的许勋。
许勋连忙回答:“回兄长,路况尚可。若是按现在的速度,到武都时只怕天已经黑了。”
“雨不算大,能继续赶路,天黑前再休息。让人先去前面查探,看看道路有没有塌毁,注意安全。”
很快有双骑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冯永翻身下马,走到一处高地,看向下边不远处的西汉水。
两年前开春时走这条路时,北伐大军还能用它运粮。
可如今,即便是站得远远的,冯永也能听到那汹涌的咆哮声。
上好牛皮硝制的皮靴已经湿透了,水渗到里头,脚面一阵湿冷。
身后有“咯吱咯吱”踩着稀泥的声音,冯永不用回头,就知道李遗和许勋两人跟上来了。
“这两年来,你带着东风快递给陇右运粮,当真是辛苦了。”
冯永说道。
自己等人还是轻骑赶路,东风快递却是要在这种情况下运粮,其中辛苦,自不必说。
许勋没想到想兄长居然说出这个话,连忙回答道:
“兄长在前方领军杀贼,那是拿命护着兄弟们,会里的兄弟能有今日,谁不感激兄长?”
“小弟只不过是在后头运粮,与兄长比起来,那怎么叫辛苦?”
军功是最快的晋升途径,兄长作为会里的会首,自是位置越高,站得越稳,会里的兄弟就越有盼头。
就拿现在来说,兄长任护羌校尉,掌陇右胡人诸事,这就一块大肥肉。
分配给胡人的粮食什么价格,收上来的牛羊马匹、羊毛、皮革等是什么价格,卖出去又是什么价格等等。
不都是由兄长说了算吗?
兄长说了算,不就是兴汉会说了算?
会里的兄弟就算是什么也不做,上下嘴皮子一张一合,转个手,都能赚个满嘴流油。
只是这护羌校尉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兄长拿命换来的?
奔袭陇关,激战街亭,经营胡人,威逼凉州,随便换个人来,能干得来吗?
所以这护羌校尉之职,兄长任之,最是合适。
“真要说辛苦,兄长才是辛苦。”
许勋真心实意地说道。
他经常往平襄跑,自然知道平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最开始的时候,城墙连个土围子都算不上,墙根还全是屎尿味。
比起锦城来,不知差了多少万倍。
现在会里兄弟活得舒服,那都是有兄长在前面顶着。
冯永手执马鞭,淡然一笑:
“你无须自谦。两年前我走过这条路,知道这条路是什么样。”
“而且当时又逢陇右大旱,是你不辞辛劳,领着人给陇右运粮,这才缓了护羌校尉府的燃眉之急。”
“陇右能有今日,真算起来,你也是有功劳的。”
许勋听到兄长这般夸自己,虽然嘴里谦虚,可是那咧到耳边的嘴角却是清晰表达他的内心。
冯永转过身,对许勋说道,“现在陇右也算是勉强安稳下来,你以后就不用再这般来回辛苦。接下来你可有什么打算?”
许勋一愣。
李遗反应快,从后面踢了他一脚。
许勋终于明白过来,他心头狂跳:自己这是……要继赵二郎李大郎几人之后,正式成为兴汉会的核心了?
兴汉会出任实权之位的人,皆是最早跟随兄长的几人。
毕竟以大伙的年纪,都还是处于混资历阶段。
除了兄长这里,基本没人有机会出头。
许勋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小弟听兄长安排。”
冯永微微一笑,也不卖关子:
“我这里有两条路,第一是丞相打算把越巂改成内郡,越巂太守孟琰准备调到汉中,入丞相府,子实(王训)迁太守。”
“这空出来的郡丞之位,丞相问我可有想要举荐之人。”
这就是官二代与学堂出来的学生的差别待遇了。
学堂学生以张远最为优秀,如今正在讲武堂学习,出后来能当个实习校尉,那就算是起步最高。
这还是在冯永的特意关怀下才能有这等成就。
而许勋作为官二代,积攒了些功劳,直接就是郡丞起步。
许勋脸色一喜,咽了咽口水,强忍住冲动,看向冯永,“不知第二条是什么?”
“第二条,现在护羌校尉府中,参谋部的那些学生,现在都在讲武堂,有些后勤之事,过于繁琐,我想再找个人帮忙管起来。”
“你这几年帮陇右军中运粮,也有不少的经验,想来应该可以很快上手。”
“当然,如果你这两条都不喜欢,我还可以向丞相或者皇上举荐……”
冯永话还没说完,许勋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兄长,小弟选第二条,到护羌校尉府任职。”
郡丞现在看起来是不错,但别忘了,护羌校尉府名义上可是管着陇右、关中、凉州所有胡人之事。
以后的前途不知比郡丞大了多少倍!
至于丞相府上,杨仪、魏延、蒋琬等人,不但比自己年长,而且资历不知比自己大多少。
以自己现在这年纪和资本,又没有李文轩这等资本。
去了那里最多不过是端茶倒水,得熬多少年才能出头?
护羌校尉府自然是比不过丞相府,但兄长才多大?
而且只要眼不瞎,都可以看到丞相对兄长的器重,所以兄长的未来,就算是比丞相差,那也未必差多少!
现在有这个好机会,不赶紧抱紧大腿,那不是傻么?
至于向皇上举荐,那就更没必要了。
自家大人,现在已经是大长秋丞,乃是中宫信任之人,自己还挤进去做什么?
许勋能这么快就做出选择,让冯永微微有些意外。
他赞许地看了一眼许勋:“好,到了武都,我就马上派人去汉中向丞相请示。”
此话不出,不但是许勋,就连李遗都有些意外:“兄长反正都是要到汉中,何不到那时再一起向丞相提起?”
冯永深深地看了一眼关中方向,有些意味深长地对着两人说道:“就怕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
两人有些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正待再问,只见前去探路的双骑正好飞驰回来。
“报君侯,前方路并无塌坏!”
“好。上马赶路!”
冯永一挥马鞭,下令道。
第0786章 准备
武都郡的郡治不在武都县,而是在下辩县。
因为下辩有武都最大的山谷平原,同时秦岭余脉流下来的各条河流又带来了充沛的水量,乃是陇右小粮仓之称。
所以它是武都最主要的产粮区和人口聚集区。
有多主要呢?
控制了这里,就相当于控制了武都。
这个和整个陇右很是类似。
陇右地域别看着不小,但实际上,主要的产粮区都是集中在天水一郡。
控制了天水郡,就相当于控制了一大半的陇右。
天水周围几郡,都是以护卫的作用,保护天水郡这个核心不被侵扰。
当然,因为耕种工具和耕种水平的提高,平襄往北到祖厉这一片,也可以作为屯垦区。
这也是冯永为什么把护羌校尉府的治所定在平襄的原因。
除了方便向东支援陇山关口,向西威逼凉州,向南可以受到陇右都督府的支援,同时还方便屯垦,减轻粮食运输压力。
但这一片屯垦区,目前只能维持护羌校尉府日常所用。
到了战时,所需粮草激增,还是得依靠后方。
虽然干粮已经在军中大量推广,虽然东风快递有着比这个时代更高的运输效率。
但再怎么改变,也改变不了时代的限制。
如果说别人千里运粮,十分能到一分,东风快递也只不过是把一分提高到三四分。
所以这两年来,运粮压力一直存在。
陇右尽早实现自足,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
武都郡连接着陇右与汉中,而下辩县又是小粮仓,所以自然也是大力开垦的对象。
不过下辩的位置有点特殊。
西汉水不经过下辩,也就是说,下辩县并不在汉中与陇右的交通要道上。
倒是以武都为名的武都县,虽然不是武都郡的郡治,但正好坐落地西汉水边上。
过了武都县,剩下的路程都是沿着西汉水形成的山路,最是难行。
所以武都县算得上是祁山堡与汉中之间最重要的中转站,东风快递自然要在这里建立起仓库。
冯永一行人到达武都县,没有住进驿舍,而是住进了东风快递的据点。
这次的雨水,绵绵不绝,根本没有一日天晴,大雨落完,天色仍是阴沉沉的,稀稀落落的小雨一直不断。
等老天歇够了,小雨又变成了大雨。
许勋生怕冯永再继续强行前行,寻了个机会,拉上李遗,一齐去劝说。
换了一身干爽衣物的冯永姿势随意地坐在地席上,看着窗外的雨幕,神情悠闲,矮案上的姜茶正冒着热气。
看到许勋和李遗联袂而至,冯永有些意外:
“冒雨赶了这么远的路,大伙都累了,文轩和元德怎么不休息?且坐,先喝点姜茶驱驱寒。”
说着,亲自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如今已经到了夏末,临近秋日,气温比起盛夏,已经开始下降。
再加上遇到下雨,身上被淋湿后,还是有些寒意的。
两人依言跪坐到冯永对面。
许勋脸上带着些许的担忧:
“兄长,这两年来小弟走这条路,不下十数次,对这条路知这甚详。”
“依小弟的经验,在这种天气下,再继续往前走,山路太过泥泞难行。”
“特别是像现在连续下雨,山上还会有山石山泥滑塌,所以小弟觉得还是等这雨停了,先派人前往查看。”
“确定前方无事,兄长再重新启程不迟。”
冯永闻言,这才明白两人来意,当下微微一笑:“元德有心了。”
泥石流嘛,冯永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看到冯永脸色平淡,许勋还以为冯永对自己所言不以为意,当下有些着急:
“兄长莫要小看山路滑塌,这可是比发大水还要凶险几分,人一遇到,断难幸免。”
“兄长万金之躯,身系无数干系,还是以安全为计。”
冯永点头:“元德所言,我知矣。不过我亦未想着这几日要继续前行。”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看向某个方向,“元德可知,自武都去下辩,路况如何?”
许勋听到冯永没有强行赶路的打算,刚松了一口气,哪知冯永突然又提起下辩,当下就是一惊。
“兄长欲去下辩?可从下辩去汉中,不但要多绕路,途程要远上许多,而且更加难行。”
前两年曹贼入散关,走故道到河池县,被赵老将军挡于略阳,不得往东寸进一步,正是因为从河池县入汉中,地势极为险要。
曹贼最后不得不转而往西,欲据下辩,以图断北伐大军的粮道,哪知丞相早就在下辩设下伏兵,尽歼曹贼两万精兵。
若是自己这行人从武都转下辩,还要走河池县,再从河池县到略阳,最后才能从略阳进入汉中。
比起从武都县顺着西汉水直接到达略阳,少说也要多绕大半个月的路程。
倒是一旁的李遗,心思转动要快上一些,当下插了一句:“兄长这是有事欲往下辩?”
冯永赞赏地看了一眼李遗,“此次过来,我确实有一事,欲与廖太守商量。”
武都太守,正是廖化。
听到冯永的话,李遗和许勋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尽是疑惑。
以前从未听说过兄长与廖化有什么太大的交往,更何况此时兄长乃是君侯,身份尊贵,又掌实权,怎么会主动去找廖化商议事情?
冯永倒也没有刻意隐瞒,只见他解释道:
“前段时间,南乡工程队修筑下辩与武都之间的官道时,发现了一处宝贝。”
“我现在身为护羌校尉,除却管辖之地,不可轻易到别处,更别说私下里去寻别郡太守。”
“所以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见一见廖太守,和他谈一谈这个事。”
听到冯永这个话,李遗和许勋皆是心头一跳。
能让兄长说出“宝贝”二字的,那肯定就是大宝贝!
“却不知兄长所说的宝贝是何物?”
“铅矿。”
此话一出,李遗一下子就瞪大了眼。
许勋更是夸张,连嘴巴都合不上,竟是收不住口水,一丝晶亮从嘴角垂下……
“哧溜”!
许勋把口水吸了回去,然后喉咙动了动,直接就凑到冯永面前,急切地问道:
“兄长,下辩的那个铅,可是用来制铜钱的铅?有多少?”
冯永微笑,“这世间的铅,好像就只有那么一种吧?下辩的铅,量很大。”
铸造货币本身就是一门极为暴利的生意。
所谓铜钱,可不仅仅是用铜,还会掺入其他金属。
比如说铁。
只是铁的密度比铜小,掺得铁越多,铜钱的质量就越低,铜钱的价值也就越低。
虽然这种方法能让官府在短时间内掠夺到大量的财富,但这是以损害国家经济潜力和官府公信力为代价。
所谓造假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官府公信力丧失,民间不愿意用法定货币,乃至通货恶性膨胀,民不聊生等后果,到时候只会反噬整个国家。
如果既想要保持铜钱的质量,又想保持暴利,以目前的铸造水平,最好就是掺铅。
因为铅的密度远大于铜,而且铅很柔软,容易加工。
只要控制好比例,那么就可以得到最大的利润。
可以说,在这方面,铅的价值,仅次于铜。
“兄长,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让人去挖啊!”
李遗同样是呼吸急促,脱口而出地说道。
冯永看到两人的失态,无奈一笑。
当年自己把铜矿告诉诸葛老妖,稳如老狗的大汉丞相都坐不住。
李遗和许勋听到下辩有铅矿时,有这等反应亦不出奇。
他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两人:
“如今朝廷实行的是盐铁专卖,你们这是想要干什么?”
冯永的话,如同在两人的头上浇了一盆冷水,让他们一下子冷静了下来。
以现在大汉的情况,除非是想要造反,否则地下的这个宝贝,只能是由朝廷来挖。
“可是兄长,这等事体,只有丞相才能作主,与武都郡太守说,只怕无甚用……”
许勋有些迟疑地说道。
李遗跟了冯永这么久,眼界要比许勋高上一截,被冯永提醒后,他立马就反应过来,直接打断了许勋的话:
“元德此言差矣!此事禀报上去,丞相最后不还是得让人来挖?”
“这人手,器械,运输等等,如何个调配法,难道单靠朝廷,就能全包了?”
一个大矿场,就能兴盛一个地方,地方上兴盛了,可做的文章那就多了。
南乡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谁能抢先一步,谁就能占最大的便宜。
下辩县乃是武都郡的郡治,与郡守打好关系,那是百利而无一害,若是能结成利益关系,那就更好了。
许勋也反应过来了,他忍不住地一合掌:
“原来如此!反正下辩的铅矿我们也不能染手,倒不如把这个消息告诉武都郡太守。”
“让他也分些功劳,这么一来,他与我们的关系自然就近了!”
李遗再一次反驳许勋的话:
“武都郡的廖太守,与关家的关系本来就近,兄长若是亲自告知廖太守这个消息,那可就不是单单是拉近关系,以后兴汉会在武都行事,和在越巂有何区别?”
荆州失守后,关家在蜀地墙倒众人推,大多数人躲关家有如躲瘟疫,廖化是极少数与关家有往来的例外之一。
原因也很简单,当年廖化是关羽的主薄。
而且廖化出身荆州豪族,乃是蜀中荆州派人物,夷陵之战后,他被诸葛老妖调入丞相府任参军。
所以在关家最困难的那几年,廖化对关家的帮助不可谓不大。
对于关姬来说,她一直是拿廖化当长辈看。
冯永作为关姬的夫婿,如今有机会拉廖化一把,自然是要尽心一些。
所以不管是从兴汉会的利益方面,还是以关家女婿的身份,冯永都有必要先跟廖化通个气。
不然冯君侯回到府上,可能会被君侯夫人踢下床。
许勋终于完全明白了,连连点头:“对对对!”
同时他在心里想着,谁不知道兄长对大嫂那是,咳,恩爱非常,怪不得以兄长要屈尊亲自去寻廖太守。
冯君侯自然不知道自家小弟心里的想法,只见他问道:
“这两年来,听说下辩那里的屯垦进展不错,拉拢了不少的氐人与羌人?”
“回兄长,确实如此。”
作为一名合格的管理人员,武都对于东风快递的汉中到陇右这条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他自然要掌握武都的基本情况。
“陇右之战时,胡酋强端把武都和阴平的羌人和氐人纠集起来,想要响应曹贼,没想到反而被丞相设伏击溃。”
“这一战不但解决了武都和阴平的胡人,而且不少部族被迁到了下辩那里屯垦。”
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当年诸葛老妖平南中的时候,也是这么干的。
先故作迷云,让对方觉得机会很大,主动把分散的部族聚集起来,然后再一次性ko。
许勋说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竟然失笑了起来。
“说起这个,还有一件趣闻,也不知兄长听说过没有。”
“哦,说来听听。”
冯永很是有兴趣地说道。
这两年来,自己一直专注陇右与凉州的胡人之事,唯一关注与武都郡消息,正是下辩的铅矿,至于其他消息,倒是从未留意过。
“是这样,原本那武都和阴平的羌人和氐人,最开始的时候是被强行迁到下辩屯垦,有些人还想着要逃走。”
“哪知后来,发现在那里屯垦,居然能吃得上饭,比起以前活得还滋润。这消息传开了去,还有部族从深山出来,想要去下辩找口饭吃。”
“现在在下辩屯垦的胡人夷人,竟是拿鞭子赶都赶不走,你说稀奇不稀奇?”
冯永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人啊,其实都是一样的,活在这个世上,第一件事都是想着法子先填饱肚子,让自己不被饿死。”
“还要穿得暖和,不被冻死,只有活下去了,才会想到其他。”
冯永感叹一声,“刘良从西平那边传过来消息,到了冬日里,胡人为了不被冻死,拿自己的妻女换毛料换酒,那就是常事。”
西平郡其实就是后世的青海一带,按冯永前世在大西北的经验,那一片冬天里温度基本都在零下十多度。
再加上现在又是小冰河时期,温度只会更低,冻死人那是常事。
烈酒在陇右都还算是昂贵之物,在西平那里,更是稀罕。
西平的一些胡人,为了得到一坛烈酒,别说是自己的老婆,就是自己的女儿,那也是眼也不眨地送了出去。
被迁往下辩的胡夷,能吃得上饭,那就是天大的好事。
虽说这个饭吧,有时夹着糠麸,但总比在冬日里饿死冻死强得多。
毕竟你不能指望人人都是悲天悯人的冯郎君,为了提高胡夷兄弟的生活水平而孜孜不倦地努力奋斗。
在大汉沙文主义的时代,大汉能喊出汉夷如一的口号,让汉人与胡夷平安相处,以温和的态度主动融和胡人兄弟,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
“下辩屯垦既然卓有成效,想来应该屯有粮食,若是有机会,我还想从廖太守手里买一批粮食,就近运往平襄。”
蚊子肉再小,那也是肉,粮食不嫌多。
因为治理胡人手段的改变,新设的护羌校尉府被大汉丞相当成了试验场。
只限定了护羌校尉府兵力上限,以及定下了每年需要上缴的赋税,还有五年的治理时限这三件事情。
剩下的一切,如兵力缺额,还有粮食、武器、铠甲等,都要护羌校尉府自己想办法。
看起来是让冯永放开手脚,其实根本目的就是想要为大汉以后治理周边胡夷积累经验,颇有点“一国两治”和“特区”的味道。
所以冯永要是真有办法从廖化手里买到粮食,倒也不算是坏了规矩。
只是许勋有些不明白:“兄长为何又突然要买粮?若是缺粮,只管与小弟说就是,如今蜀地的粮食,颇是富余。”
“太远了,就怕来不及。”
这是许勋这几日第二次听到冯永说“来不及”这个词,他实在是有些不明白,兄长为何会这般着急。
这时,突有部曲来报:“禀君侯,廖太守前来拜访!”
这一回,连冯永脸上都有些惊异之色:“廖叔这个时候怎么会在武都?快请他进来。”
李遗沉吟一下,推测道:“莫不成是廖太守早知兄长要经过,所以这才提前过来?”
“很有可能!”冯永哈哈一笑,“如此一来,倒是省了一番事!”
ps:我回来了!泪流满面,终于能正常作息了!只是在这种关键时刻退出战场,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可是这些日子不能更新,每每想起有一批沙雕读者在苦苦守候,我心里同样是不安,对不起大家。
第0787章 争宠
汉中及附近的矿藏其实很丰富,当年冯永学了一个学期的拓扑制图,就是用汉中地图作为最后的作业地图。
上头标的几个大矿冯永还记得很清楚。
南乡有亚洲第一大石膏矿,还有一级大型石灰储量,以及丰富的硫铁矿。
所以现在南乡白天浓烟滚滚,晚上灯火通明。
下辩的铅矿,其实就是后世成县的铅锌矿带,全国排名第二的铅矿带。
后来又据某些不可靠消息说,在地底深处,这条矿带有可能一直延伸到汉中,有成为全国第一大铅锌矿的潜力。
这个说法真假不说,但即便是第二大矿,那也够大了。
现在南中的铜矿已经开始有产出,而大铅矿的及时出现,相信一定会让大汉丞相欣喜若狂。
处于南乡与下辩之间的沮县,潜力最大,因为以它为中心的周围,有不少金矿,有一个还是全国排名第三的镍金矿。
虽然对沮县的金矿垂涎三尺,但冯永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从来没打算对别人提起。
黄金作为最重要的贵金属之一,沮县的黄金矿必然是大汉储备局将来稳定大局的筹码。
同时也是冯永所留的最重要底牌。
照大汉现在的资本畸形发展,反噬在某一天必然会到来。
不管是什么时候到来,以哪种方式反噬,也不管是哪个势力率先反噬。
只要自己手里有足够的黄金储备,真要逼得急了,大不了直接掀桌,然后再重新洗牌。
让那些资本恶狼们,知道什么叫国家队。
有底气就是这么直爽,不矫情,任性!
不过说起任性,最有资格的还是魏国皇帝曹睿。
两场大败之后,仅仅是过了两年,魏国就能重新缓过气来。
虽然为了减轻河北并州和冀州的压力,采取了对鲜卑乌桓等胡人的怀柔政策。
但因为大汉的余威,还有公孙瓒曹操曹彰等人早些年对胡人的征伐,漠南的胡人倒也没有借机生事。
让曹睿能放下心来,专注对付西边与南边。
甚至他还借机绕开了朝中的重臣,直接对边疆守将直接下达军令,进一步收紧了大权,同时还能试探边疆大将对自己服从程度。
在得到长安曹真与荆州司马懿的回报后,曹睿终于放下心来,开始加紧收拢朝中大权。
以防像上次那样,因为边境兵事不利而引起朝中局势动荡。
浮华朋党案牵连甚广,诸省各署出现了不少空缺,特别是后备官员郎吏,以前多是由年轻才俊担任。
浮华朋党案之后,洛阳各个官署的郎吏至少被罢黜了一半。
所以曹睿又趁机提拔了一批新的官员。
幽州渔阳郡乐安人士廉昭颇有才能,在这个特殊时期脱颖而出,得任尚书郎。
这日,尚书令陈矫刚处理完政务,正准备下值,只见尚书郎廉昭又捧着一卷文书进来。
“陈尚书,宫里传出诏书,这个卷宗还要劳烦你看一下。”
廉昭面容俊秀,谈吐风雅,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不知底细的人看到他,很容易对他心生好感。
只是陈矫身为尚书台的主官,却是对此人知之甚详。
甚至在他的眼底,还藏着一丝不让对方发现的厌恶之色。
接过廉昭递上来的卷宗,仅仅是看了几眼,陈矫就脸色大变。
“廉尚书郎,曹璠之罪,大理寺已经判决,何以要重新加以追究?”
曹璠原本乃是尚书台的尚书左丞,职责是辅佐尚书令处理尚书台的各种事务。
可是前些日子,他被查出与浮华党朋党有关联,被下诏问罪。
最近朝中的局势让人有些捉摸不定,更重要的是,自己乃是曹璠的直属主官。
陈矫虽然自认问心无愧,但心里总是有些担心。
幸好廷尉高柔乃是武皇帝时代的老臣,明于法理,执法公平,并没有让此事牵连到任何人。
此事刚刚过去,陈矫好不容易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廉昭居然想要重新审理。
“陈尚书,曹璠虽已认罪,但尚未供出朋党。皇上的意思是,要对此人详加追究,寻出背后的同党。”
只到廉昭这番话,陈矫先是心头一跳,然后一股怒气就猛然直冲脑门,让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同党?
什么同党?
难道陛下觉得浮华案牵连得还不够广?
自己是尚书令,而曹璠是辅佐尚书令的尚书左丞,谁是朋党?
看着廉昭脸上谦和的笑容,陈矫仿佛看到了对方笑容下面的挑衅与得意。
只是想到廉昭能自由出入宫禁,深得陛下所信,陈矫又不得不强行忍下这口气。
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颤抖着的手,陈矫不得不把手缩回袖袍里。
“廉尚书郎,此事说与我听,只怕有不妥之处吧?真要追究起来,只怕我亦得避嫌。”
若是面对陛下,陈矫不怕据理一争,因为他知道陛下虽然有时比较偏执,但终究是明于事理。
即便是直面诤谏,陛下最多也就是不听,事后却不会怪罪。
廉昭不一样。
此人虽有才,但却是个十足十的小人,迎陛下所好,最是喜欢抉他人小过,以求献媚于陛下面前。
浮华朋党的罪名之一,就是让仆人假冒官吏,出入禁地,借人情往来打探消息。
所以浮华案后,陛下先是制定了严厉的禁令,不让人随意出入,同时让禁军重兵把守宫禁,现在又越发地重用亲信近侍。
现在外朝的大臣在平常想要面见陛下,比以前难多了。
若是今日自己言语失当,必然会被此人编排于陛下面前。
而自己因为隔着守卫森严的宫禁,根本没有办法在陛下面前自辩。
一亲一疏之下,谁知道陛下会不会受到廉昭一时的蒙蔽?
“尚书令此言差矣!”
廉昭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地说道,“陛下让下官把此案宗呈予尚书令,就是相信尚书令的为人。”
“毕竟陛下当日到尚书台,尚书令可是当场把陛下拦住,说观看文书非陛下之职,陛下为此还称赞尚书令正直呢!”
陈矫听到这话,心里头终于明白过来:这廉昭只怕是听到了这事,然后在陛下面前进了馋言?
还没等他想出如何应对,只见廉昭又拱了拱手,“其实下官亦是非常佩服尚书令,能这般直言进谏陛下。”
陈矫一怔,发现事情似乎与自己想像有点不一样。
“只是尚书令这等直臣之举,却被一些幸进小人在陛下面前进了馋言,说尚书令以邀名之举,行专权之实。”
陈矫听到这里,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一个幸进小人说别人是幸进小人?
更重要的是,竟然有人在陛下面前这般中伤自己。
这朝堂里究竟有多少个幸进小人?
“尚书令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给陛下进了馋言吗?”
廉昭看着陈矫脸色阴晴不定,低声问道。
陈矫终究不是圣人,可以做到无视恐惧与生死的地步。
“是谁?”
廉昭满意一笑,倒也没有再卖关子:“侍中刘晔。”
陈矫一听,终于忍不住地站起来,失声道:“此话当真?”
即便是廉昭要在陛下面前言自己之过,陈矫就算是担心,亦不会大惊失色。
因为他是尚书令,廉昭不过是一个尚书郎。
陛下乃明圣之主,不可能因为一个尚书郎之言,就不明不白让自己这等重臣下狱。
再加上陛下重视法令,对重大案件经常亲自听审,所以自己总会有机会自证清白。
但刘晔不一样。
刘晔被人称为有佐世之才,一直以来深受陛下所重。
陛下登基后,第一个私密接见的大臣,就是刘晔。
若是他在陛下面前进馋言,那自己身家则有倾覆之险!
看着陈矫的脸色有些苍白,廉昭露出满意的神色。
“下官虽不知尚书令与刘侍中有何怨仇,但下官对刘晔这等小人之举亦深为不齿,若是有机会,下官定会在陛下面前替尚书令解释一二。”
廉昭凑上来,满脸关切地说道。
陈矫历经曹魏三朝,又岂会听不出廉昭的言外之意?
他目光幽幽看着廉昭,“你想要做什么?某自认平日里对你并无施恩之处。”
廉昭一翘大拇指,“和陈尚书说话就是省心。”
他看了看周围,似乎在寻找什么。
“放心,此处除了你我二人,再无他人。”
陈矫知廉昭之意,说了一声。
廉昭听了,这才咳了一声,“近日,司隶校尉孔羡欲征僻骠骑大将军(司马懿)之弟,哪知有人说骠骑大将军之弟素来狂悖无理。”
说到这里,廉昭脸上露出气愤之色,“尚书令你说,这不是故意恶评他人么?骠骑大将军的家族自来就是河内望族。”
“到了骠骑大将军这一辈,更是兄弟八人,人人皆才俊,素有司马八达之称,何以会有狂悖无理之举?尚书令,你说是也不是?”
陈矫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廉昭的来意。
换了一般人被征僻,自然不用惊动尚书台。
但司马懿岂是一般人?
如今他的弟弟想要出仕,偏偏又被风评所害。
尚书台作为朝廷最重要的官署,举国上下的政务集于此,若是尚书台也不同意此事,那么司马懿之弟出仕之事只怕就要落空。
司马家才在官场上折了一个司马师,没想到竟然又能马上推出另一个来。
让人更没想到的是,廉昭居然还与司马家有这等关系。
陈矫心头的念头,如轱辘般转个不停,急促地衡量着这其中的利害。
看着陈矫的脸色变幻不定,好久都没有说话,廉昭有些不耐。
“陈尚书,下官还听说过一事。这两年因为吴蜀二虏逞凶,故陛下心忧天下,此前曾问于陈尚书。”
“言骠骑大将军乃是忠正之臣,可托社稷乎?陈尚书却言骠骑大将军乃是朝廷之望,不敢轻言是社稷之臣,可有此事?”
陈矫一听,顿时冷汗直冒。
陛下竟对廉昭亲近至此耶?
否则他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只听得廉昭继续说道,“陈尚书先有顶撞陛下之举,后有刘晔诋毁之言。”
“若是此事被骠骑大将军所知,到时尚书令内外皆有结怨之人,即便不顾惜己身,难道连自家妻儿亦不顾耶?”
陈矫再也无法保持表面的镇定,重重坐回了位置上。
魏国一向有连坐的传统,他自然是比谁都清楚。
陈矫的大儿子陈本看到自家大人脸色难看地回到府上,当下便关心地问道:
“大人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陈矫挥了挥手,把所有下人都赶走,然后又让陈本把二儿子陈骞叫来,然后这才开口廉昭所言之事说了一遍。
最后面有忧虑之色地说道:“若廉昭所言为真事,则我们陈家险矣,你们觉得吾当如何?”
大儿子陈本听完其父所言,面有惊惧之色,一时间竟是心乱如麻,如何能想得出办法?
倒是二儿子陈骞素来有智谋,略一思索,便笑着说道:“大人自己都说了,陛下乃明圣之主,如今不过是一时被小人所蔽。”
“即便是听信小人所言,想来陛下看在大人乃三朝元老重臣的份上,自会让大人安然而退,最多不过不做公卿罢了。”
“我们陈家,如今怎么说也算是高门,即便是不出仕,亦可衣食无忧,大人又有何虑耶?”
陈矫却是仍是忧虑:“唯虑那刘匹夫以后再次构陷吾耳。”
陈骞点了点头,脸上亦现出恼恨之色:“刘老匹夫确实可恨,此人不死,只怕大人仍有危险。”
“如此奈何?”
陈骞面露阴沉之色:
“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如今刘老匹夫先制人,大人已经落后一步。所幸圣上未曾怪罪下来,大人何不反制之?”
“哦,计将安出?”
陈矫急忙问道。
“依孩儿看来,那廉昭与大人在尚书台所言,未必全是骠骑大将军所授意。”
陈骞目光闪动,“刘晔一直深受陛下所亲重,廉昭不过是后来才幸进,故刘晔在陛下面前,自然要压廉昭一头。”
“廉昭此举真正的目的,在孩儿看来,乃是意在刘晔。”
陈矫听到二儿子这么一分析,心头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他一拍大腿,喝彩道,“吾竟是未曾想到这一茬!”
陈矫赞叹地看向儿子,“那廉昭以司马懿作掩饰,没想到其真正目的竟是这个。”
“只要知道了他的真正目的,那我们应付起来,就好办多了。既然刘老匹夫这般可恨,大人何不借廉昭之手,除去此人?”
陈骞咬着牙说道。
陈矫眉头皱起:“刘晔深得陛下所亲重,廉昭不过新进之臣,如何能行得此等大事?”
陈骞面露微笑:“大人,无论刘晔也好,廉昭也罢,其权势皆不过是陛下所予。只要从陛下那里入手,那就容易多了。”
“难啊!”
陈矫叹息。
“孩儿倒是有一计。”
第0788章 试探
“计将安出?”
陈矫一喜,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出这句话。
陈骞却是没有立刻说出办法,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大人,如今魏国争议最大者,莫过于伐蜀之事。”
“陛下执意要伐蜀,而朝中重臣皆言不可,其中反对陛下意最决者,莫过于中领军杨暨将军,孩儿说得可对?”
陈矫点头,“不错。”
朝中的争议已有多日,这个事情,瞒不过别人。
更何况身为尚书令,陈矫还上了一个疏言,名曰《上言备蜀》,其中有言:
“往者贼亮缩藏窟穴,犹有悕惧,昔领十万军出祁山,鸣鼓边垂,张郃兵败,由此言之,贼未可忽”。
希望能以此提醒陛下,蜀**锋不弱,并非能一战而下。
可惜的是陛下却未能听得进去。
这个事,他的两个儿子,自然是最清楚不过。
“那刘晔既受陛下亲重,却不知是支持陛下伐蜀还是反对伐蜀?”
陈骞又问道。
陈矫皱眉:“刘晔在朝堂上,却是从未公开对此事表露态度。不过听杨暨将军所言,刘晔在私下里倒是经常反对伐蜀。”
陈骞却是冷笑一声:“孩儿还听说,陛下也曾在朝堂上公开宣称,刘晔私下奏对时,乃是支持伐蜀。”
陈矫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巧言令色之辈罢了!”
这一次伐蜀之争,杨暨说刘晔反对伐蜀,陛下说刘晔支持伐蜀,偏偏刘晔在朝堂上又不发一言,让不少人都看出了端倪。
虽然不知道刘晔是如何同时讨好陛下与杨暨的,但陈矫很明显看不起刘晔这种行为。
陈骞紧跟着问道:“那刘晔究竟是支持伐蜀还是反对伐蜀呢?”
“这谁又能知晓?不过在吾看来,他是在曲意逢迎陛下居多。”
陈矫的话还没说完,陈骞就轻笑一声:“若当真是曲意逢迎,那就最好不过。”
陈矫心中一动,连忙问道:“怎么说?”
陈骞眼中闪着冷光:
“刘晔既欲取悦于陛下,又欲讨好于重臣,此乃踌躇两端之举耳。寻常人见之,犹心生厌情。”
“更何况陛下性急,又是人主,若是知道刘晔这般蒙蔽于他,大人觉得,陛下会做何反应?”
陈矫先是一喜,然后又想起现在的情况,却是一叹:
“伐蜀这等大事,刘晔都能在陛下面前圆过去,想要在陛下面前揭露他,谈可容易?”
陈骞却是不同意自家大人的说法:
“大人,伐蜀之事刘晔能两面讨好,那是因为他知道陛下与杨将军之意。若是他在不知道陛下心意的情况下呢?”
“怎么说?”
陈矫追问道。
“他人或不及他受陛下所重,虽愤而呼奈何;或受他所骗,以为他是忠心为国,所以无法在陛下面前挑明刘晔之伪。”
“但廉昭不一样,他乃陛下近信之人,又有与刘晔有争宠之心,若是让他做此事,未必不能成。”
陈骞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只要廉昭能说动陛下,对刘晔加以试探,那么刘晔之伪,自会大白于陛下面前。”
“只要陛下知刘晔之伪,那么他对大人的构陷自会解于无形,甚至陛下还会对大人更加信重。”
“再加上我们又帮廉昭遂了心愿,大人以后也不用再担心他对大人不利。”
陈骞原本还想说,廉昭与骠骑大将军定然是有关系,所以若是大人能在骠骑大将军之弟出仕这件事上表示赞同,那就是最好不过。
但想了想自家大人的为人,大人能在此事上保持沉默,那就已经算是难得了。
听到自家儿子说出化解之计,陈矫喜动于心:“大郎质朴,二郎多谋,看来吾陈家兴盛有望!”
一直旁听摸鱼的大儿子陈本听到这个话,脸上有些尴尬之色。
事实上,他喜好读书,与洛阳的年青才俊多有往来,特别是与夏侯玄关系极好。
在风波未平的浮华朋党案里,他差点因此受到牵连。
此时听到大人这般说他,他心里自然有些惭愧,自认比自家阿弟不如多矣。
数日后,魏帝曹睿以伐蜀之事关乎国运,欲再次亲临长安。
这个提议在朝堂上刚一提出来,就遭到了几乎所有重臣的激烈反对。
其中有言辞恳切者,拉着曹睿的衣襟苦苦哀求:
“昔陛下亲驾长安,洛阳谣言四起,言陛下在败军中遇难,甚至有人提议让东阿王(曹植)回洛阳,以防不备。”
“陇山难越,汉中难入,蜀虏凶狡,陛下置万金之躯以险地,奈天下何?”
曹睿不听,径入宫中,群臣欲见而不可得,唯有在宫门外嗟叹不已。
不一会儿,宫中黄门出来传话,让刘晔入宫觐见。
杨暨与刘晔最为相熟,他急步上前,拉住刘晔:
“子扬,陛下最是重你,此番入宫,千万要想法子劝住陛下,不可再蹈往昔之辙。”
“大魏如今最应当做的,乃是外守边境,内施德政,以待天时。若是轻易冒进,再遇大败,中原则有动荡之忧。”
刘晔点头:“休先之言,吾记下矣。”
说完,示意黄门带路,在众人的目送下入宫觐见曹睿。
还没等他见到皇帝,远远就听到曹睿的咆哮声传来:
“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他们是皇帝?当初想要建个宫殿,他们说劳民伤财。”
“前些日子朕想要伐蜀,他们一个两个都不同意,皆说兵事乃国之大事,不可妄动。”
“既然是国之大事,那朕亲自前去督战又有何错?武皇帝亲临石矢,戎马一生,文皇帝数次领军征伐东吴。”
“如今朕不过是去长安督战,又不是亲自持兵上阵,这样都不行?”
……
天气还有些热,曹睿早就脱下了正式的朝服与帽子,头上不戴正冠,甚至还因为图凉快,只穿了一件青白色的半袖帛衣。
穿着这种衣物接见大臣,本就是一种无礼的表现,但刘晔却是目不斜视,双眸下垂,对着曹睿行了一礼:“参见陛下。”
“起,来人,赐座。”
曹睿挥了挥手。
还没等刘晔坐定,曹睿就有些压不住火气地问道:“刘公,我问你,朕欲亲临长安督战,果真不妥耶?”
刘晔早就知道曹睿会有这么一问,当下微微一笑:“并无不妥。”
曹睿一听,这才转怒为喜:
“我便知刘公知我心,方才在朝堂上,众臣皆说不可,并屡陈理由,我难以反驳,不知刘公何以教我?”
“陛下方才所言武皇帝与文皇帝之事,便足矣!”
刘晔回答道。
曹睿脸上有些尴尬之色,他方才拿武皇帝与文皇帝给自己做比较,真要传了出去,只怕别人会说他狂妄自大,不尊先人。
没想到刘晔却是正色道:
“我大魏三朝人主,皆是雄才。陛下有秦始皇、汉孝武之俦,又拥天下之正,驱十数万精兵,以伐蜀人,何险之有?”
曹睿听到这话,脸上笑开了花:“举朝唯有公与吾心意相合。”
刘晔连忙做出惶恐的样子:“臣安敢与陛下之智相比?”
看到曹睿脸上有喜色,刘晔连忙趁机劝谏道:
“不过若是陛下西巡长安,吴寇闻之,只怕会有所动,还请陛下注意。”
曹睿点头:“此事我早已有准备,刘公不必担心。”
“原来陛下已经有了安排,看来是老臣多心了。”
刘晔面带佩服地说道,“陛下,虽说现在孙权迁至建业,故合肥乃是重点防守之地,但陆逊仍在武昌,荆州亦不可不防啊!”
“如今陛下让骠骑大将军领军逆汉水而上,吴寇极有可能借机攻取襄阳,若襄阳落入吴寇之手,则荆州再不复大魏所有。”
曹睿听了,赞同点头:
“东置合肥,南守襄阳,则孙权不得向北寸步,只能困守江东,而我大魏则可随时向南进发。此二处,实乃重地。”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又露出惋惜之色。
“本来若是能西固守祁山,则大魏无忧。可恨诸葛奸狡,冯永凶悍,先是据我祁山,后又断我陇关。”
“累我大魏不得不屯十数万精兵于关中,钱粮耗费巨大,虽然目前国库尚可支撑。”
“但若是长年累月下去,只怕最后又要像先帝那样,废除钱币以求屯粮食……”
虽然曹睿说得有些含糊,但刘晔听懂了。
先帝为什么要废除五铢钱?
还不是因为粮价太高。
当年吴蜀之战后,两国成了仇敌,难道先帝不知道正是大魏统一天下的好时机?
只是黄初元年时(即夷陵之战前一年),中原先是大旱,又逢蝗灾,百姓饥馑,何来粮草南征?
到了黄初二年(夷陵之战当年),先帝欲复五铢钱,以固皇权,不过数月,又因为粮价太贵,不得不再次废五铢钱。
黄初三年时,冀州再次遇到蝗灾。
当时大魏连续三年遇到饥荒,库中无粮,如何南征?
直到黄初四年,这才凑够了军粮以征吴。
只是那时吴蜀早已重新和盟,南征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天意如何,奈何?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朝廷手里没有足够的粮食。
没有粮食怎么办?
只能向世家大族妥协,让他们出钱出粮,让他们帮忙安抚地方……
虽然明知这是一剂只能暂时解渴的毒药,但在立刻渴死和以后被毒死之间选择,谁都会选后一个。
能活一时是一时,说不定后面能找到解药呢?
刘晔没有接曹睿这个话题,他也不敢接。
虽然他算是历经三朝,甚至算是最早投靠武皇帝的那一批人。
但到现在官职不过侍中,爵不过关内侯,连个能世袭的列侯都没能封上。
从文皇帝登基到现在,他的官职一直都没有变过。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虽然新朝的皇帝对他的谋略颇为看重,但因为他是身为光武皇帝的嫡脉之后,所以又对他有所提防。
只要大魏没有统一天下,或者说只要蜀汉只要存在一天,那么他的身份就只能一直这么尴尬下去。
“民无粮则乱,军无粮则散,这粮谷之事,确实是个大问题。”
刘晔避重就轻地说道,“陛下,关中肥沃,若此番伐蜀受阻,不若在关中加大屯田力度,以备将来。”
曹睿点头:“我亦有此意,却不知刘公可知有善屯田者?”
“自武皇帝以来,各地屯田多有败坏,若是一时间不得人手,陛下可下诏让各州郡举荐。”
“善。”
商议完事情,曹睿又让人把刘晔送出宫去。
看着刘晔的身影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曹睿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廉昭从隐蔽处走出来,轻声地唤了一声:“陛下。”
曹睿看向廉昭,眼中闪着冷光,咬牙道:“刘匹夫果真如汝所言,竟敢一直揣摩吾心,以逢迎吾意!”
廉昭轻手轻脚地重新帮曹睿倒了一杯热茶,温声道:
“刘晔此人,乃是表忠内奸之徒,非是尽忠之臣也,这等小人如何值得陛下生气?气多伤肝,陛下还是保重身体为要。”
“且陛下如今测得此人心性,乃是幸事,日后就不必再受他所蔽,当是高兴才是。”
曹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缓缓道:
“满朝重臣,平日里多是劝谏吾者,虽是逆耳,但其本心总是为朝廷所想,吾从未怪过他们。”
“唯有刘晔,总是每每能顺吾心意,吾还道此人知吾心,没想到竟是如此奸滑!”
语速虽缓,但廉昭知道,自己这位陛下最是性急,只怕对刘晔已经生了恨意。
“去,给尚书台的陈矫和徐宣宣旨,明日入宫觐见。”
陈矫是尚书令,徐宣是左仆射,尚书令之副。
在这个准备伐蜀的敏感时刻,一天里连续让朝中重臣入宫,只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诺。”
陈矫得知皇帝明日要接见自己,心里头就是有些不安,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祸。
这一整日,他连上值都是心不在焉,只待到了下值的时候,连忙就径自回府,唤来两个儿子商量。
陈骞得知陛下明日欲见自家大人,当场就附掌大笑:
“这些日子,大臣欲私下里见陛下而不可得,如今大人能入宫觐见,只怕是陛下已经对大人释怀了!”
陈矫犹有些疑惑:“明日入宫的,还有左仆射,只怕陛下是为了公事……”
“是与不是,大人明日入宫里不就知晓了?”
到了第二日,陈矫与徐宣入宫,曹睿便对他们宣布:
迁大将军曹真为大司马,统长安诸军事,再迁骠骑大将军司马懿为大将军,与大司马合军击蜀。
同时为了防止东吴借机北上,他决定巡幸许昌,尚书令陈矫同行,左仆射留守洛阳,总统诸事。
“陛下竟不是要西幸长安,而是反要东幸许昌?”
陈矫与徐宣大吃一惊。
第0789章 吴国始乱
就在曹魏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伐蜀时,南方的吴国皇帝孙权,正在接见一位从青州逃入东吴的年青士子。
这位年青士子叫隐蕃。
最近的一段日子,隐蕃这个名字在建业经常被人提起。
其人不但仪表堂堂,而且才华不凡。
从北方逃入东吴的年青士子们,多被其所折服,逐渐形成了以他为首的小团体。
只是自北而来的士子们终究是没有根基,再加上江东自有望族。
所以接收他们的东吴官员们最多也就是把他们与普通百姓分开,但若是想要再进一步,那就只能看各人的运气。
隐蕃等了数月,最终也只是被安排去当了一个小吏。
他终于忍不住了,以南归士子的身份,给吴主孙权上了一个自我推荐的奏章,以微子、陈平自比,请求见孙权一面。
孙权看到奏章后,惊异于其口气之大,再加上他刚登基不久,正是收天下人心的时候,于是破格接见了隐蕃。
隐蕃入宫后,面对众多持戈戟的卫士,目不斜视,气度沉稳。
孙权见此,心里先是认可了两分。
然后他又特意挑了几个关于时务的问题问隐蕃,但见隐蕃回答得井井有条。
甚至在回答完后,隐蕃又主动陈述当前的局势,侃侃而谈,风采翩翩,很有言辞观点。
最后说道:
“陛下,昔日董仲舒送汉孝武一位绝世美女,今日臣亦要送陛下一位美女。这位美女,便是曹魏精心所编的《新律》。”
“汉高祖初定天下,便命萧何定律令,由此规天下之法。然由汉以来,注释律法者达十数家,其中矛盾之处数不胜数。”
“陛下威临四海,则需天下法令归一以治民,臣不才,斗胆送上《新律》,助陛下早日让四海归一。”
说到这里,他竟是背诵起《新律》。
孙权拿着隐蕃呈送上来的《新律》对照,竟是一字不差。
他先闻隐蕃之言,已经大觉有理,再得这《新律》,更是高兴。
会见完毕后,孙权自觉得一良才,意犹未尽地问向在场的胡综:“君觉得此人如何?”
哪料胡综却是对隐蕃看不上眼:
“臣先观此人上书,语气夸大有如东方朔,后再看此人言举,巧言诡辩又如祢衡。但听其所言方略,其才远不如此二人。”
孙权听了胡综的话,微一皱眉,显然不喜胡综的说法。
事实上,吴国与蜀国一样,也有着外来势力与本地势力的矛盾。
外来代表势力的代表人物,大多都是早年追随孙坚孙策的元老,如程普、周瑜、鲁肃等。
这些人大多来自大江以北,泗水淮水一带,可称之为泗淮集团。
在早期的时候,泗淮集团大多是掌军,而江东集团则是掌政,孙权居中调整。
只是泗淮集团元老们到现在已经是凋零大半,特别是自夷陵之战后,江东世家迅速崛起,已经开始掌握军权。
玩弄平衡是每个合格帝王的本能。
双方的失衡自然不是孙权想要的。
所以他在打压一方的同时,也要培养起另一方。
当年让张温受到牵连的“暨艳案”,其实就是孙权打压江东世家大族的一个手段。
更何况,当年孙策入主江东时,对江东世家大族杀戮过多,让孙家与江东世家大族有了巨大的裂痕。
虽然孙权这些年来,尽力修补孙家与江东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
但在他心底最深处,其实对江东世家大族还是有着相当大的警惕。
孙权能破格接见隐蕃,自然就是存着培养非江东本地势力的想法。
但这种心思,他又岂能对胡综明说?
更何况在孙权眼里,隐蕃怎么说也是一个人才。
只是当年孙策领会稽太守时,年仅十四岁的胡综就已经是孙策的门下循行。
再加上胡综本身就是帮东吴制定律令的大臣。
所以隐蕃被胡综这般评价,孙权倒是不好一下子表露出自己的意思,只好再问道:
“那你觉得,这隐蕃担任什么职位比较合适?”
胡综既然对隐蕃不看好,所以自然不会提出太高的职位:
“其人好空谈,不可让他治理百姓,不若先试着给他安排一个小职。”
听到胡综的建议,孙权不认同地说道:
“他如今被人称为南归士子之首,名声不小,先前给他安排了小吏之位,已经引起他人非论。”
“若是我再给他安排小职,只恐世人说我不识人才。如今正是收拢人心之际,此举只怕不妥。”
胡综听到孙权的话,觉得也有道理,于是问道:
“那不知陛下打算给他安排何职?”
孙权早有打算:“方才他言及最多者,莫过于刑狱,不若任他为廷尉监。”
廷尉监算是大理寺的主官之一,主管刑狱。
这个位置,不算低了。
再上去,那就是三公九卿之一的廷尉。
虽然觉得陛下这个官职给得太高了,但胡综听到孙权这个口气,知其主意已定,终究是没有再反驳。
隐蕃因一封奏章得面见天子,从一个小吏一跃成为廷尉监,在不少人眼里,只道他是得了孙权的赏识,是皇帝眼中的红人。
在他的刻意结交下,吴国不少大臣都愿意与他往来。
其中有两人对隐蕃最是欣赏。
一个是左将军朱据,一个是廷尉郝普。
郝普的身份比较特殊。
他本是荆州人士,曾仕于刘备。
刘备入蜀时,令郝普当零陵太守。
吕蒙袭取三郡时,曾计降郝普。
后来汉吴两国平分荆州时,吴国将郝普归还大汉。
后面东吴背盟,吕蒙白衣渡江,郝普又再次归降东吴。
在这个纷乱的时代,归降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但这种重复主动归降的行为,终究是让人怀疑这个人的人品有问题。
所以郝普身上有一个抹不去的污点,平日里总是有意无意地受到排挤。
隐蕃的到来,建议孙权重视律令,推行新律法,无形中让主管刑狱的廷尉显示了存在感。
再加上隐蕃同样是归降之人,身份的认同在无形中又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作为隐蕃的上司,郝普对隐蕃极有好感,在隐蕃的刻意亲近下,两人很快成了知交好友。
郝普不但多次在别人面前表露出欣赏隐蕃模样,甚至还常常叹息隐蕃以此等才华,当廷尉监实在是屈才。
于是在朱据和郝普宣传下,隐蕃的名声一下子就响彻建业城。
名声大,又是陛下眼前的红人,隐蕃的府门前近日来一直很热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就连卫将军全综,也折节与之相交。
武昌与建业同为东吴的中心,两地之间的信息一直互通有无。
建业发生的事情,很快也传到了武昌。
与陆逊留守武昌的太常潘浚,得知自己的儿子潘翥不但与隐蕃往来,甚至还给他送钱送粮,不禁大为愤怒。
当场便写了一封信去呵斥:
吾受国厚恩,志报以命,尔辈在都,当念恭顺,亲贤慕善,何故与降虏交,以粮饷之?在远闻此,心震面热,惆怅累旬。疏到,急就往使受杖一百,促责所饷。
不但把自家儿子骂了一顿,而且还派了使者,亲自把自家儿子打了一百杖,甚至让他把送出去的钱粮拿回来。
周围的人听到这个事,对潘浚如此反应皆是不解,认为潘浚做得太过了。
上大将军陆逊都有些看不过去,亲自登门劝说道:
“陛下欣赏隐蕃,承明何以独恶此人?即便承明不愿意与那隐蕃往来,只管让令郎断了往来便是。”
“如今杖责令郎,又让他取回赠予他人之物,此会不但会得罪隐蕃,而且于礼不合,为世人所笑。”
潘浚叹息:“若不如此,何以明吾之心志?”
他与廷尉郝普一样,本是刘备之臣,以治中从事的身份与关羽同守荆州。
不过潘浚素来与关羽不和,孙权取得荆州后,他便降了东吴。
但与郝普不同的是,潘浚乃是荆州大族出身,因为刘备和诸葛亮后面打压世家大族的种种行为,所以他更倾向于东吴。
毕竟东吴没有限制世家大族的特权。
打压江东世家,那只是上层政治斗争的需要,与东吴的世家大族拥有特权不冲突。
更重要的是,荆州出身的官员身份微妙,只需要保持中立就能独善其身,根本没有必要参与到泗淮集团与江东集团的斗争里头。
不管郝普是野心太大也好,无知也罢,那都是他的事。
潘浚所要做的,就是不要让陛下觉得,同为荆州出身的自己也有心掺和到种事情当中。
至于有可能得罪隐蕃这个事,潘浚更是毫不在意。
“那隐蕃再怎么得陛下欣赏,亦只不过是幸进之辈,看起来骤然得贵,实则毫无根基,吾即便是得罪了他,又有何惧?”
陆逊知道潘浚素来性情刚直,听到他这番话,倒也没有多劝,只是叹息一声:
“小人幸进,便是公卿亦要上府拜访,此乃国之不幸。”
“如今幸进之辈愈多,可惜的是我等皆远离陛下,不能当面规劝。”
潘浚听到这个话,心有所动:“上大将军似乎别有所指?”
陆逊看了看周围。
潘浚会意,让所有下人都退下。
陆逊这才说道:
“陛下初登基时,新设中书典校事,监察中央和地方州郡文书事。吕壹为中书典校郎,如今渐作威福。”
“有人言其擿抉细微,吹毛求瑕,举罪纠奸,纤介必闻,我本还不信。”
“哪知前些日子,吕壹有门客违法,被建安太守郑胄所杀,吕壹于是诬陷郑胄,如今陛下让有司禁锢郑胄。”
说到这里,陆逊脸上露出忧虑之色:
“由此看来,吕壹其人,生性苛惨,用法深刻,实乃小人是也。”
“吾念及吕壹未去,如今再来一个巧弄口舌的隐蕃,这不是幸进之辈愈多是什么?”
潘浚一听,当场就勃然变色:
“太守者,国之重臣也,如何能因区区小人之言而轻易下狱?长此以往,国法何存?小人威福愈盛,国之不幸!”
陆逊苦笑:“太子曾给陛下上书进谏过此事,但陛下不纳,如之奈何?”
潘浚闻言,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昔日曹操初设校事一职,便是为了广增耳目,以刺举所属诸将军官吏。
如今陛下学曹操设校事一职,其意不言自明。
后曹操的校事官卢洪、赵达二人捉弄威柄,多有陷人,故当时有言:不畏曹公,但畏卢洪;卢洪尚可,赵达杀我。
陆逊与潘浚皆是聪明之辈,由微见大,从郑胄之事便可推测出,若是再这样下去,吕壹尽早会成为吴国的卢洪、赵达之辈。
再想起陛下自登基以后,似乎越来越不喜欢听臣下之言,由不得两人心里不安。
“我与上将军虽远离陛下,但国有小人,吾辈又岂能充耳不闻?我愿与上将军一起上书,劝谏陛下。”
潘浚当机立断地说道。
陆逊大喜:“承明素有刚直之名,陛下得闻汝之言,必会有所醒悟!”
就在两人商议如何上疏规劝孙权时,荆州的武陵郡,一群蛮僚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山上,向山下眺望。
武陵多山陵,也多水溪。
独特的地形,让武陵没有像中原那样,形成大片的耕地。
但在山脚下却有着被山陵分隔开的小平地,这些不连续的小平地,就是武陵郡的主要耕地。
汉人的官员和豪族,在这些平地上建起了庄园,同时驱使着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蛮僚帮他们耕种。
这两年来,这些庄园除了粮食,还种了相当多的甘蔗。
种甘蔗就要挤占耕地,种粮食的耕地少了,粮食的产量自然就少了。
自东吴偷袭荆州后,又再经历夷陵之战,连年的战争严重破坏了荆州的经济,这些年来,荆州的粮食产量一直不足。
要不然几年前陆逊也不至于因为荆州缺粮,上表孙权,让拥有众多部曲的诸将广开农田。
只是像南郡、江夏等郡还好说,本来就是荆州主要的产粮地,所以新开出来的农田多是种了粮食。
但像荆州南部的武陵、零陵、桂阳等地,又不是什么重地。
蜀汉那帮冤大头,连粗糖东西都愿意出高价买,种甘蔗可比种粮食划算多啦!
再加上那曲辕犁,用在这种地方,最是合适不过。
所以这年头,谁家的庄园不是除了只种够吃的粮食,剩下的全部种了甘蔗?
只是这粮食产量本来就少,甘蔗再挤占了至少一半的耕地。
这几年来,庄园的主人是越来越有富。
但底下挨饿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最先被饿死的,当然是本来就一直受到欺凌的蛮僚。
蛮僚也是人,是人就有求生欲。
强大的求生欲让蛮僚们开始躁动起来。
在朴实的蛮僚眼里,最先应该被毁掉的,就是山下那一片又一片郁郁葱葱的甘蔗林。
汉人这几年来,大肆毁掉他们的家园,把能种上甘蔗的地方全部种上了甘蔗。
同时还不断地抓走寨子里的青壮,帮他们去种甘蔗。
所以这甘蔗就是万恶之源。
太阳落山后,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山上的蛮僚们趁着薄薄的夜色,犹如山中的狡捷野兽,向山下的庄园扑下来。
庄园里的护丁很快觉察到了异常,敲响了警钟。
“蛮人,蛮人!”
护丁头目匆匆地爬上寨墙,当他看到外头的情况,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即便是在夜幕开始降临,但极目所至,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涌动的人影。
不远处很快亮起了火光,这是蛮僚推倒了秸秆垛,开始放火烧地。
更有蛮僚手里举着木棒,树干,骨棒等,冲向寨墙。
“放箭!”
箭羽飞向下头,蛮僚纷纷倒下,但并没有让后面的人退缩。
他们眼里闪着怒火,喊着让人听不懂的口号,悍不畏死地继续向前冲。
“撑住!”
所有的护丁都不得冲上寨墙,拼死守住。
他们知道,若是被蛮僚冲入了庄园内,所有人都不会有活路。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庄园内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火光,同时不断有人在呼喝着。
“怎么回事!?”
“干活的那些蛮奴反了!”
“你说什么?”
……
建兴八年八月初,东吴武陵郡舞阳县的五溪蛮反,烧庄园,毁耕地,其他各县蛮僚闻之,纷纷响应。
一时间,武陵郡蛮僚叛乱迅速扩大,诸县纷纷沦陷,竟有向零陵、衡阳等郡扩散的趋势。
孙权闻之,连夜召回平定交州之乱的吕岱,让他驻守长沙,以防叛乱进一步扩散。
同时又假太常潘浚,紧急召集荆州人马,准备西进平乱。
第0790章 意外
吴国荆州方面的大规模军事调动自然瞒不过司马懿。
而且还有细作以极快速度把荆州南部蛮僚叛乱的消息传了过来。
得知在这个关键时候,吴国荆州南边竟然有大规模的蛮僚叛乱,司马懿第一个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洛阳的那位陛下,布局竟然这般深远?
这一次荆州南部的消息能这么快就传到自己手中,要说不是早有准备,司马懿肯定是不信的。
再加上在这个关键时刻,武陵郡五溪蛮的叛乱,正好牵制了吴国荆州方面的大部分注意力。
到时自己就可以再无顾忌地领军西进。
这难道当真是巧合?
想起刘晔对曹睿的评价,司马懿不禁嘿然一声:
“秦始皇、汉孝武之俦?我们这位陛下,果真是心志远大。”
再想起曹睿登基以来的种种作为,司马懿眼中露出某种不明意味:
“只是秦始皇和汉孝武能,都未免有酷烈之嫌,更何况陛下才智犹不及?”
他坐在那里,神色变幻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好久,这才大喝一声:“来人!”
“大将军可是有事吩咐?”
守在门口的亲卫入内,恭声问道。
“传令下去,让荆州水师加大力度督造舟船,敢有怠慢者,以军法处置!”
“诺!”
荆州南部的消息在到达司马懿手里的同时,又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洛阳。
曹睿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给长安的曹真下达了军令。
紧张准备了整整近一个月的关中十数万魏军,如同山洪爆发,顺着关中与汉中之间的各条通道,向着汉中汹涌倾泻。
曹真的主力,号称三十万,直接从长安出发,向着子午谷谷口方向前进。
而守在陈仓和堳城的魏军,亦在同一时间行动起来。
心心念念北伐关中,还于旧都的大汉丞相,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口筑乐城、汉城、黄金城等关城。
一是为了防魏军大举进犯,二是为了方便支撑后面从汉中北伐关中。
同时他在通往关中的各条道路上,不但派了不少哨探,甚至还在险要之处筑有山寨。
所以陈仓和堳城的魏军,不但要严密封锁了陈仓道和褒斜道的谷口,而且还要派出前锋,清扫各条阁道的汉国关寨。
魏军的清扫行动很快就触发了汉国的警戒,关中魏军的异动,在第一时间就被传到了诸葛亮的手上。
各路哨探皆告急,诸葛亮的眉头大皱。
即便才智如他者,也无法在没有足够情报的支撑下,对魏军的主力作出判断。
虽然陇右之战最后取得了大胜,但不可否认的是,魏军也曾差点反转局势。
无论是略阳的失守,还是街亭的差点失守。
甚至魏延北伐无有大功,乃至赵云被曹真逼退回汉中。
还有吴懿进军过慢,导致上邽与临渭有足够的时间应对,被拖了相当一部分兵力等等这些事情,都暴露出汉军的缺陷。
而作为反面例子的,则是冯永的陇关与街亭两场战役,还有诸葛亮自己的下辩与陇西之役。
这些事情终于让大汉丞相明白了一件事情:
士卒并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越精越好。
所以在陇右之战后,这两年多来,诸葛亮一直在汉中选考良将,演兵讲武,同时还裁减了相当一部分的老弱。
相比于第一次北伐,此时汉中士卒,就算是加上后来李丰从江州带过来的两万,数量也只不过是在六万上下。
反观魏军,除了从子午谷进入汉中号称三十万的主力,褒斜道和陈仓道亦各有号称十万大军。
面对来势汹汹的五十万大军,汉中这点兵力似乎显得太少了。
前来禀报军情的杨仪看到丞相面露忧虑之色,还道丞相是因为敌我相差太大,于是开口建议道:
“丞相,这魏军来势众多,我们要不要让锦城那边再征发一些役夫?”
诸葛亮摇头:
“曹贼虽号称有五十万,但据这两年所探到的消息,关中贼军,最多不过十五六万。”
“况陇右居高视下,随时可以俯冲关中,故曹真所对汉中能用之兵,最多不过十万。”
“再加上现在正值连日阴雨,我们依山恃险,足以抵挡。若是能把他们挡在山中一个月,说不得还能伺机大败之。”
做梦都想着要进入关中的大汉丞相,这两年多来,不辞辛劳和年高,不但找过熟知地形的人问过连通汉中与关中的这几条道路。
甚至每一条他都实地亲自看过,当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再加上有南乡工程队的支持,路口处新筑起的关城,还有汉中经过这些年的复垦,已经成了大汉重要的产粮之地。
此战大汉根本没有后勤之忧。
所以手握六万精兵的大汉丞相,还真不怕曹真的十万大军。
“既如此,丞相复有何虑?”
杨仪有些不明白。
“吾所虑者,乃是天子……”
诸葛亮面有忧虑之色,紧皱眉头,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南方。
他忧的不是汉中这点兵力能不能挡住“五十万”魏军。
忧的是八月初大汉天子就已经离开锦城,正在向汉中进发。
算算日子,天子到达汉中的时间,正好就是魏军进入汉中的时间。
置天子于险地这个口实,即便如大汉丞相者,亦担不起。
要不然陛下叫了这么多年的相父,岂不是白叫了?
杨仪经丞相提醒,这才猛然想起来,不禁失声叫道:
“汉中军情紧急,我竟是忘了这个!”
说着,杨仪的脸色终于大变,只见他急声道:
“丞相,所幸天子尚未到汉中,不若赶快派人前去请天子返回锦城。”
诸葛亮苦笑一声,低声说道:
“大汉天子欲巡视汉中,自出锦城那时起,就已经传了开去。若是听闻曹贼前来,便半路而返,世人会怎么看?”
杨仪一怔。
虽然后汉以来,儒风渐盛,但尚武遗风犹存。
若是大汉天子闻贼军来,直接就掉头回锦城躲避,那兴复汉室的话,只怕就成了一个欺骗世人的笑话。
刘家天子临阵而逃,谈何兴复汉室?
可若是大汉天子来到汉中,亲临阵前,万一有个什么闪失……
“那这可如何是好?”
想通了这一点,杨仪惶急地问道。
相比于杨仪的焦急,诸葛亮终究是要镇定一些,只见他沉思片刻,最后还是咬着牙说道:
“如今之计,唯有请陛下尽量缓行。若是能在陛下到达汉中之前逼退曹贼,那自是最好不过。”
“若不然,那至少也要尽量稳定住汉中的局势,万不可让陛下身处险地。”
为了表示兴复汉室之心,天子绝不能后退。
但身为相父,也绝不能让天子有半点危险。
主意已定,诸葛亮一刻也没有拖延,直接就派了人,立刻动身往锦城方向而去。
把天子的事情安排完了,大汉丞相这才又想起一事,失声叫道:“不好!”
丞相今日的连连失态让杨仪心里也跟着慌乱起来:“丞相……”
“陇右!”诸葛亮急声道,“那小子现在还被困在武都,陇右护羌校尉府离了他,只怕无人主持大局!”
如今陇右汉**安相处,甚至朝廷还能从陇右收上来不少牲口与羊毛,护羌校尉府功不可没。
可以说,冯永是稳定陇右不可或缺的干将。
如今提前让他来汉中,没想到半路上被大雨阻隔,消息往来极为不便。
换了平时,诸葛亮倒不至于担心到这等程度。
但现在不一样,毕竟天子正在赶来汉中的路上呢,所以这一战,容不得有一丝闪失!
杨仪听到冯永之名,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诸葛亮却是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当下又连忙再次下令,派出快马向武都而去。
可以说,因为锦城和陇右一南一北两个人的行程,曹贼这一次大举进犯,无意中正正截到了大汉最措手不及的节点上。
汉中能第一时间得到关中魏军异常调动的消息,陇右则要迟上两三日。
毕竟陇山不但把关中与陇右隔开,同时也迟缓了消息的传递。
八月的陇右,天气比起两个月前,已经凉爽了不少。
护羌校尉府的核心之一秘书处,张星忆正趴在桌上仔细地核实今天送上来的各类文件。
一袭轻纱面料做成的裙裳垂下来,把她的椅子都盖住了,若不是看到椅背,还以为她是扎马步弯腰看文件。
在被裙裾遮垂掩住,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双小腿正悬在半空,不断地踢来踢去。
大概是看得累了,她停下来打了个呵欠,然后又揉了揉眼。
只听得空荡荡的房间内响起了小小的抱怨声:“还是那个没良心的在的时候好啊,不会这般辛苦。”
某人在的时候,有些事情她做不了主,只要直接转过去就行了。
有些小事,自己处理完,事后口头说一声就当是上报过了。
哪像现在,无论大事小事,都要整理出来,然后再向留守护羌校尉府的女主人汇报。
秘书处无权处理的事情,还要事先提出方案,供府上的女主人作出抉择。
唉,毕竟女主人可不像男主人那样好说话啊。
虽然女主人从未明显表现出来,但张星忆知道,女主人对自己这个大秘书那可是盯得死死的。
作为护羌校尉府最要害部曹之一的主官,张大秘书表示这些日子压力有点大。
张星忆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哼,我才不会让你抓到把柄!
被人念叨成凶神恶煞的某个女主人,此时正在后院安然而坐,看着地席上自家的一对儿女,脸上尽是慈爱的笑容,
虽然冯家的一对儿女出生时间相差不过一个时辰,但性格的差异在很早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了。
女儿双双比较活泼好动,现在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右手紧紧地握着纸卷成的小纸筒,时不时挥动着,打到地席上,发出“嚓嚓”的响声。
然后她就咧着嘴,“哈嗨哈嗨”地自顾自地笑起来,也不知在乐什么。
至于弟弟阿虫就粘人多了,不管被放到地席上的哪个方向,都要爬回关姬的脚下才肯安静下来。
然后每过一会,还会伸出双手,想要抓住关姬,想要引起阿母的注意。
然后关姬脸上绽放出笑容,弯下腰去,与他玩一会,再把他放得远一些。
阿虫就又开始“呀呀呀”地爬回来,有时经过自己阿姊身边,还被阿姊拿着纸筒打一下。
后院里充满了其乐融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关姬抬头看去,只见张星忆出现在门口,拎着裙裾一路小跑:
“阿姊,不好了,关中的曹贼有情况!”
看到张星忆这副模样,再看到她手上拿的公文粘着红色的羽毛,关姬心头一沉,连忙站起身。
伸手接过张星忆递过来的文书,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起来。
这是才从陇右都督府传过来的文书,张星忆刚拿到手里,就立刻放下所有事务,亲自送到关姬手上。
看完公文的关姬一刻也没有耽搁,当机立断马上吩咐道:
“让军中,参谋部,秘书处,所有主官都到府上议事厅!”
张星忆点头,转身又跑了出去。
“来人,帮我换衣!”
关姬喝了一声。
一边说着,一边抬腿就要离开。
哪知阿虫正好伸手过来想要抓住她的裙角,没抓住,再看自己的阿母就这么离开,终于张嘴哇哇两声。
关姬没管他。
紧跟着哭声响了起来。
关姬转过头来,看到乳母哄不住,再看看一旁正咧嘴傻笑的女儿。
当下凤眼一挑,对着儿子厉喝一声:“不许哭!”
事实证明,虎女威风不减当年,上能镇夫婿,下能压儿子。
准备张嘴大哭的儿子也不知是不是被吓着了,哭声又变成了“呃呃”声。
喝令儿子停下哭声,关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居家常服很快换成了窄袖紧身的戎装,束起头发,武艺高强、俊美无双的关家四郎又出现了。
虎步生风,一身戎装的关索进入议事厅,走到主位上,转身冷眸向下看去:
张嶷、句扶、赵广、杨千万、霍弋等护羌校尉府的主要将军已经到齐,还有参谋部的参谋长公孙徵,工程营的文实在列。
就连张星忆都有一个位置,而且还是最靠近主座的位置。
看到关索进来,所有人都是齐齐地见礼:
“见过关将军!”
关索略一点头,示意道:“皆坐。”
虽然表面看起来,张嶷的官职是最大的,但季汉自昭烈皇帝那时起,大汉军中就有以小制大的传统。
比如说汉中之战时,征西将军的黄忠需要翊军将军赵云授予兵力。
而同样的,攻取上庸后,副军将军的刘封能统领征北将军申耽,甚至还能经常欺凌孟达。
这与昭烈皇帝开国艰难过程有关系。
毕竟为了安抚后来降将,在名义上总是要给他们封官。
但实际的权力,却仍是掌握在昭烈皇帝最信任的人手里。
因为这个传统,所以冯土鳖在离开平襄时,也有样学样,假自家细君以护羌从事的身份领护羌校尉府事。
有秘书处和参谋部这两个部门在,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关姬就算只做个样子,也能让护羌校尉府正常运转。
谁知现在偏偏就出这么个大事?
没有冯永这个主心骨在,所有人脸上都些迟疑不定之色,心里似乎有些没底。
就连张嶷,也是眉头紧皱。
此时的他,还不是历史上那个多次平定南夷之乱,同时还任越巂太守十五年之久,深得夷人爱戴的将军。
他只是被冯永提前发掘,正在不断成长的年青将领。
而关姬不一样。
她亲历荆州之变,在生死边缘游走,拼了命才逃回了蜀地。
再加上有黄月英的亲自指点,甚至把丞相的八阵图都传给了她,所以冯君侯让她假护羌校尉府之事,并不算是任人唯亲(黑哨)。
关姬坐下后,扫了一眼在下边的众人,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据都督府那边传过来消息,关中曹贼有不小的动静,极有可能不是进犯汉中,就是进犯陇右。”
第0791章 战前
关姬说完,再次扫了一遍下边。
看到众人脸上多是忧虑之色,并无惊慌之意,当下暗暗点头。
虽然在座的人年纪都不算大,甚至可以说还很年青,但都算得上是一时良才。
只听得她继续开口说道:
“我受君侯之命,暂领护羌校尉府诸事,在此紧急之时,还望诸位能齐心协力相助,以待君侯归来。”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一抱拳,煞是英姿勃勃。
张嶷等人连忙还礼:
“但请关将军下令,某等皆愿听从号令。”
关姬这才继续说道:
“君侯离去前,曾有言,他已让参谋部与秘书处定下预案,若是有贼人来犯,当如何应对。”
说着,她的凤眼含着精光,扫向公孙徵与张星忆。
公孙徵连忙起身:“确实如此。”
张星忆则是福了一福。
“张将军和句将军乃是军中主将,烦请两位将军按战时军令,召回所有休假军士,随时听令出征。”
“诺!”
“安抚民众,与那些工坊管事交待诸种事务,秘书处不可出纰漏。”
张星忆连忙低头顺眉地应下:“下官明白。”
关姬把目光落到赵广身上。
赵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看到终于等到自己,连忙坐得笔直,脸上露出渴望之色。
“赵广你领骑军,杨千万与霍弋为副将,立刻出兵,经鹯阴渡口,进入河西,荡平武威鹯阴县的曹贼。”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祖厉就在平襄的北边,原本并不是属于陇右,而是隶属武威。
后来随着大汉护羌校尉府的正式恢复,魏国不得不放弃已经成为了孤城的祖厉,退回大河西边。
而祖厉又是丝绸北路的必经之地,故魏军在大河西岸的鹯阴县驻有守军,以防汉军渡河,袭击武威的心脏姑臧。
关姬的安排,就是让赵广领军渡河,攻下大河西边的鹯阴县。
“阿姊,为何不是去陇关或萧关,而是去西边?”
脑子简单的赵广脱口而出地问道。
关姬看向赵广的冷眸顿时变得凌厉,声音清冷中带着严厉:“大胆!汝欲试吾行军法严否?”
从小到大不知被关姬揍成猪头多少次的名将之后,心底阴影顿时无限扩大,吓得一个激灵:“末将知错!”
张嶷句扶等人皆是垂目不语,只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关从事所领着亲卫部曲,乃是护羌校尉府最精锐之兵。
在各种练兵演习时,把护羌校尉府各个营队揍了个遍。
张嶷和句扶都没少在她手下吃亏。
再加上军中正在推行演练新的军阵,就是出自她之手。
所以说,关姬现在能坐在这个位置,并不是单单靠裙带关系。
赵将军这一声“阿姊”,与在母虎头上拍蝇子有何区别?
果然,只听得上头喝声道:
“下去以后,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看到赵广那变得惨白的脸色,张星忆不忍心地深深低下头去,然后拼命地咬住舌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在这种关键时刻,阿姊心里只怕正是想着拿一个人来立威,赵家阿兄这就及时地送到手上来了。
果然说不愧是那个死没良心的贴心亲兄弟么?
关姬不管底下众人是什么心思,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
“君侯对军事一道,研究甚深。以往改制军中之事,后观皆有奇效。”
这是一句几近盲目崇拜的话,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异议。
从最基层的高素质士卒算起,陌刀队,无当飞军的重弩,甚至工程营的抛石车,已经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
“如今凉州的曹贼,多聚于姑臧(武威郡治),与鹯阴县相隔足有五百里,救援不易,此次渡河击贼,问题应当不大。”
因为西平郡与金城郡的失守,凉州绝大部分的魏军不得龟缩到武威姑臧和张掖郡进行重点防守。
经过祖厉的这条丝绸北路之所以会被南路和中路代替,就是因为路不好走,而且补给不易。
如今凉州的魏军兵力严重不足,即便知道鹯阴县被破,汉军就可以长驱直入武威,但他们仍是只能派少量兵力驻守。
毕竟就算汉军攻破了鹯阴县,至少还要再行五百里荒原才能到达姑臧。
但若是把大军放到鹯阴县,后勤跟不上不说,救援不易不说,汉军直接从令居或者西平那边过来怎么办?
而对于大汉来班次,若不是为了以后能更好地治理凉州,大军早就可以渡河,进入武威。
也正是因为如此,赵广等人不明白,为什么关姬要在这个时候去刺激大河西边的曹贼。
“此役一是为了让你们三人更好地掌握新式骑军,二是为了警告河西的曹贼,不要轻举妄动。”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听到关姬这句话,别说是赵广,就连杨千万和霍弋的身子都绷紧了。
新式骑军,只在叛乱的胡人身上试验过——效果当然是不错的。
但胡人不是曹贼,曹贼的精兵远要比胡人厉害得多。
在没有与曹贼硬碰硬之前,新式骑军究竟如何,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
关将军此举,说是让他们三人更好地掌握新式骑军,确实没错。
但实际上,更多的是为了让他们证明自己能领这支骑军。
鹯阴县的贼军就是他们的测试对象。
毕竟冯君侯肯定是对的,如果他们渡河作战失败了,那么自然就是领军将领的错。
关将军的做法很有道理,没有一点毛病。
当然,关姬心里还有一个的打算没说出来。
这一次渡河作战,最重要的是试探凉州的曹贼有没有与关中曹贼呼应的打算。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总是要试过才放心。
三十六计之一的打草惊蛇嘛,身为君侯夫人,又岂能不知道?
关姬的眼眸越发地凌厉起来:
“这两年护羌校尉府在新式骑兵耗费最多,君侯对此寄以厚望。”
“若是曹贼当真大举进犯,那么证明护羌校尉府骑军的最好机会就到了,明白么?”
渡河作战,就是大战前的热身。
赵广三人齐齐大声道:“明白!”
“渡河之事,需工程营从中协助。”
关姬看向文实,“但凡对有器械不解者,可径去汉阳制造局寻问梅娘子。”
“若是可以的话,也把新式器械用到鹯阴县,发现有什么问题,回来报与梅娘子。”
文实连忙站出来应道:“遵将军命。”
关姬吩咐完,扫了众人一眼,“诸位可还有什么疑问?”
张嶷有些担心地建议道:
“关将军,依某看来,不若让西平与金城也佯动一番。否则万一凉州曹贼全力举兵向鹯阴县,呼应关中的曹贼。”
“到时护羌校尉府只怕就要全力应付河西,无法援助东边。”
万一徐邈狠下心赌一把,想要与关中曹贼打通联系,有这样的举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关姬听了这话,点了点头:
“张将军的担心有道理。我会以护羌校尉府的名义,给陇右都督府去公文,不过最后如何安排,还是要看赵老将军的意思。”
护羌校尉府表面上虽是低陇右都督府一级,但两者都有相当的自主权。
不同的是,护羌校尉府平时主要是向西经营凉州。
而陇右都督府主要是向东,随时与汉中配合进入关中。
同时双方的职能又有交叉重叠之处。
西平和金城两郡目前直接受陇右都督府的管辖,而护羌校尉府也有管辖关中胡人的权利。
两者能否紧密协调,有相当大的因素是要看护羌校尉和陇右都督两人的关系如何。
就目前看来,冯校尉和赵老将军的关系还不错。
张星忆的大眼睛里闪着光芒,低声道:
“妾以为,军中何不再印发一份檄文?那个没,嗯,君侯不是说过么,要多印发些东西,让军中士卒涨见识。”
在全军推行读书识字的甜头,在座的众人已经全部知道了。
纵观史书,军中普通士卒踊跃请战的事情,唯有名将领军,才会发生。
外头不知多少个人家等着抢护羌校尉府的解甲士卒这种事情,就更是史无所见。
这个建议一提出来,众人皆觉得有理。
关姬颔首:“那你觉得如何写才合适?”
张星忆似是早有准备:“不如就以‘贼人亡我之心不死’如何?”
众人齐齐对张星忆投以惊异的目光,心道:
前些时候君侯对全军进行训戒,说讨贼之志,不可稍懈,令军中风气为之一肃。
如今若再接以‘贼人亡我之心不死’,那就算是军中的战前动员了。
看来君侯让张小娘子做护羌校尉府的大秘书,果然是有道理的。
关姬却是别有所思,上下打量了几眼张星忆,眼底精光一闪而逝:
这句话,我明明记得阿郎在军中发布第一张檄文后,他与我谈及军中计划时提起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张星忆敛眉收眼,要多恭顺有多恭顺,让关姬无从挑错,唯有银牙暗咬:
“这军中檄文,秘书处出个底稿,让制造局梅娘子负责印出来。”
“诺。”
张星忆连忙应下,不敢有一丝迟疑。
毕竟撩拨虎须这种事情,刺激是刺激,但实在太过危险,要注意安全。
“阿……”
赵广刚说了一个字,看到关姬的眼神凌厉地看过来,连忙把第二个字吞了回去:
“关将军,骑军不利攻城,若是只让骑军渡河,伤亡会不会太高?”
“放心,到时护羌校尉府自会召集胡人义从跟随,攻破鹯阴县后,还会迁一部分部族到河西放牧。”
张星忆略有担心:“迁部族去河西放牧,会不会造成胡人离心?”
关姬面容坚毅,“这两年多来,他们得了这般多的好处,如今正是向大汉表忠心的时候。”
“大汉可以承认他们是汉家子民,但他们也要表现出成为汉家子民的勇气与担当。”
“做不到这一点,那他们就没有成为汉家子民的资格。兴复汉室,靠的是汉家子弟,不是靠胡夷!”
“这里是大汉,他们真要因为此事而背叛大汉,难道护羌校尉府的马刀不够利?”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
华夏衣冠汉家音,试问谁之天下?
唯有张星忆暗自吐了吐舌头。
汉夷如一是大汉推行的国策,听说那个死没良心的也参与了制定此策,如今看起来确实是有远见的。
阿姊这等言行,按以前的做法没什么问题,只是现在明着说出来,也不知合不合适?
但不管张星忆如何思虑,现在护羌校尉府名义上的掌权者是关姬。
如今她做出了安排,下头的人就必须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又要打仗了”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在平襄散布开来。
平襄上上下下,立刻闻风而动。
这几年来,在大汉节节胜利的同时,老百姓的粮缸终于也能存下了点粮食。
苍头黔首当然不知道什么叫生产工具的改进,更不知道什么叫生产力的高速发展。
于是他们就生出了一种错觉:大汉越是打胜仗,自家的日子就越是好过。
如果再加上不用打仗,那就最好不过了。
只是如今天下这种年景,哪一年不死人?
因为逃荒逃兵乱而全家死绝随处可见,若是家里从军一人而保全家过上好日子,那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毕竟大汉丞相的公正严明,军士的轮休,还有从军的标准,执行得还是比较到位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大伙都这样,老百姓心里就不会有太多的怨气。
至于一脉承于南乡系的护羌校尉府军中,那就更不用说。
作为军中士卒福利最好的地方,这几年来大仗小仗一直没断过,军中的士卒拿的好处也没断过。
还有那些资本,这几年的经验也好,教训也罢,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打仗也有暴利。
于是闻战则喜的风气,居然就这么奇葩地形成了苗头。
最先反应过来的贪婪而又敏锐的资本。
他们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聚集起来,尝试交换彼此的情报。
与最开始不同的是,人群里不再是单纯的工坊管事。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操着一口怪腔怪调汉话的胡人。
当年平定南中后,有不少南中的部族为了加入五部都尉,直接拿那些不服管教的部族开刀。
一边积累政治资本,一边积累原始财富,最后再来一个华丽转身,积极响应大汉的政策,开起了种植园。
操作不能说不骚。
这些陇右胡人头目其实也是南中五部都尉部族头目的一个翻版。
抱紧护羌校尉府的大腿,先是卖亲魏部族的人头,然后再半卖自己族人。
只要草场利益好,卖点族人算个屁?
更何况把族人转化成在籍人口,还不用自己承担口粮,自己赚到的不是更多么?
于是承包了草场的草场主和新兴资本就这么愉快地勾搭到了一起。
他们主要讨论的问题是:打哪?我们能干点啥?
至于敌人有多少……暂时没在考虑之内。
第0792章 位置决定思考方式
如今的陇右,只有跟着大汉走,才有活路。
想跟着魏国走的,都被大汉和想跟着大汉走的部族给干掉了。
跟着大汉走,又有几条不同的路。
一种是半羁縻。
就是手里还有部族,听从大汉吩咐,组成仆从军。
族人仍受渠帅控制,除了会有汉人的官吏来统计人口牲畜等,其他一切照旧。
想要在大汉的疆域内放牧,每年就得上交赋税。
当然,年关难过的时候,也可以借些粮食,但那是有利息的。
第二种就是完全受护羌校尉府的控制。
渠帅仍是族里的头人,但族里的具体事情会有汉人官吏帮忙安排。
权利是小了些,但架不住人家喜欢那满帐子的绫罗绸缎、茶叶、红糖、美酒等等稀罕东西。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族人还可以分到肥美的草场,衣食无忧,比第一种部族要爽得多。
第三种做得那就更绝了。
别的渠帅是卖别家部族的人头,有些渠帅丧心病狂起来,是连自家的族人都要卖。
他们抛弃了胡夷披头散发的陋习,学着汉人束起了头发。
抛弃了左衽,穿上了宽袍,布料比那些工坊管事还要高档。
大汉对这等忠心人物,自然不会亏待。
不但原本名下部族的草场每年都有他的一份红利,还给了他一张大汉的绿卡。
身份是士吏,可以直接混入平襄的高级社会阶层的那种。
胡人渠帅凑到何家管事跟前,操着古怪的汉音问道:
“何管事,这是怎么一回事?有消息么?”
旁边的人也跟着竖起耳朵。
何管事微微仰起头,想要避过对方那一口膻腥味,憋了好一会气,这才摇了摇头,脸上也尽是疑惑:
“没听到什么风声。”
看到何管事这个动作,有人实在是看不惯:装你阿母呢?你们何家自己的名声都臭不可闻了知道伐?
“何家不是自诩消息灵通么?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战事来得很突然,而且照目前的情况看,战事的规模很大,甚至可能是护羌校尉府成立以来的最大规模。
因为不管是前面收复陇西,还是后来收复金城西平,都事先有小道消息传出来。
而且当时护羌校尉府也没到全面备战的地步,至少还有一部分兵力留守。
何家在蜀中世家大族里的身份有些敏感,但消息的来源,也要比别家的灵通一些。
上一回的“军中檄文”,何家同时没有得到一点消息,不过事后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所以当时即便是有人怀疑何家的消息渠道,也只不过是在心里嘀咕两声。
这一回听到何家又没一点消息,终究是有人忍不住了:吾入汝母之甚爽!
老子能忍着恶心,还陪着笑脸,跟你这条恶狗一起玩,不就是看上了你的消息渠道?
现在这么大个事,你居然跟我说你不知道?
何管事如何又听不出这话的言外之意,他在心里就是想要问一句:汝母吾入之甚深!
虽然不知道自家为何没提前得到通知,但这并不代表就能在这些人面前示弱。
“既然是大事,那护羌校尉府说不得自会向大伙说明,着急什么?”
听到何家管事的话,不少人就纷纷怒目而视:
你当然不急,何家一年到头都可以从兴汉会手里拿到稀罕货。
但我们呢?
也就是三月和九月能拿到羊毛,还要抓紧时间纺织,能一样吗?
眼看着就要到九月了,正是最关键的时候,这个时候出妖蛾子,不是要了大伙的老命?
“河西那边,没传什么消息过来?”
有与何家关系近一点的,凑过来问道。
何管事摇头:“商队前日才离开陇右,现在也没听说有召回来的意思,想来不是河西那边出了问题。”
不是河西?
莫不成……
能当上各家工坊管事的,哪个不是人精?
西边没事,那就只有东边有事了!
“李家呢?李家不是往东边走的吗?难道就没打听到一点消息?”
有人急吼吼地问道。
东边门路最多的,莫过于李家。
蜀中李家的宗房虽然倒了,但陇西李家的名声可比蜀中李家响亮多了。
西边何,东边李。
作为官府的两条恶狗,何李两家早就把市场瓜分得明明白白。
一个往西卖,一个往东走。
一年到头都不带停的。
不像剩下的人家,一年能走个两三回就不错了。
而且业务最繁忙的时间还是入冬前的那段时间。
毕竟目前业务比较单一,毛料占了大头。
渠道不行,商品太少,消息自然就没有何家与李家那般灵通。
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李家管事脸色不变,努力想了好一会,这才慢悠悠地说道:
“前些日子商队传了点消息过来,说是关中的各路卡口严了不少。”
听到这句话,众人心里齐齐骂了一句:你个哈批为什么现在才说?!
想到下个月就是收羊毛的日子,再想起春日里就屯好的毛料。
准备在这个冬日大捞一笔的众人顿时又是一声大骂:入你阿母的曹贼!
按理说,即便是关中发生战事,毛料不能往东运,还可以往西,或者往南,再经永安转到东吴。
路子野的,甚至还可以直接往北,卖给北边大漠的那些胡人部族。
最不济,直接在蜀地卖也不是不行。
就是少赚点。
但对于少赚就是赔钱的贪婪资本来说,在蜀地卖是最最下策。
往东的风险是最大的,但同时也是利润最高的。
高利润伴随着高风险,自古如此。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大伙都热切打探消息的原因。
不然真要走到半路了,这才知道前路不通,白耗时间人力不说,白费钱粮才是最让人痛心的。
万一半路遇到兵乱,人财两空那也是极有可能。
只有及早打听到确切消息,然后及时调整方向,早点做好准备,这才能提前避开风险。
“也就是说,曹贼这是要打陇右?”
有人猜测着说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是大变。
筹备了近三年,又是买名额,又是买织机,又是雇织工,又是包草场,今年总算是有了产出,大伙捋起袖子正准备大口吃肉。
在这个关头,曹贼居然想要翻过陇山?
简直是畜生不当人子!
“阉毒流于四海,桀逆遗丑,偷取天位,驱民东西,刑繁役重,无有宁岁,实天下之祸害是也!”
有老者连拍桌子,恨恨地骂道。
这一番话,骂得极是恶毒。
但听在众人耳里,却又极是悦耳:
“是极是极!”
“曹睿骄凶暴虐,奢淫无度,种种荒谬,俱足亡国……”
“大敌当前,吾等当助大汉破贼,以全忠义!”
“不错,此言甚善。”
……
就大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外头有仆人飞奔而入:
“何管事,护羌校尉府那边有人通知了,说是明日巳时,请你去府上议事。”
众人一听,顿时有些惊骇地看向何管事。
这何家,与冯君侯的关系竟是这般深?
何管事心里早就受宠若惊,偏偏脸上又得装成平常模样,咳了一声,站起来,正要说两句。
哪知只见外头又有仆人进来:“李管事,护羌校尉府请你明日巳时去府上。”
于是众人又看向李家管事:看来主人十有**是又要私下里给这两条狗喂食了。
心思还没落下,各家的仆人竟是争先恐后地来报,皆是说护羌校尉府来人通知,让明日巳时定要到场。
所有人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回,护羌校尉府竟是一个不落地把大伙都通知到,看来是有事情要与大伙说啊!
倒是原本一脸自矜持的何李两管事有些尴尬起来。
既然护羌校尉府把大伙召集过去,想来应该是与战事有关,更何况现在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于是所有人也就各怀心思地散去。
倒是何管事,在离开门口时,看护院门的一条黄狗突然叫了一声,气得他一脚踢过去。
这两年来,护羌校尉府随着平襄的扩大,也跟着不断地扩建。
现在已经分成了前中后三个建筑群落。
第一个建筑群以一个可容百人的议事厅为中心,周围还有一些大小不一的会议室。
穿过这个建筑群,就到护羌校尉府各级官吏日常处理公事的地方。
护羌校尉府的大部分政令,都是由这里发出。
各地大小事务,最后也是汇集到这里。
从外头到这里,有亲卫部曲把守,一般的无关人员,不允许到达这里。
这里最为重要的,自然就是秘书处。
最后一个建筑群,才是护羌校尉府府内人员的生活起居之地。
同时也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
无关人员敢闯这里,直接就是强弓重弩警告。
警告过后,能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被问话。
在平襄,天大地天也不如护羌校尉府大。
更何况里头还住着一个姓冯的。
所有得到护羌校尉府通知的人,无一敢怠慢,第二天早上还没等时间,就早早提前过来。
何家管事看着护羌校尉府那高大的阶基,巍峨的大柱子,以及守在大门前的手持长戟的护卫。
只觉得一股威严迎面扑来,让他心里不由自主有些打鼓。
阶基是不敢走的,何家管事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连在护羌校尉府门前坐车的资格都没有。
他要是敢往阶基上走,护卫就敢当场把他拿下。
他走到侧门,对着门房行了一个大礼:“这位郎君,我是何家工坊管事,昨日受校尉府之邀,今日前来,却不知如何入内?”
门房的年纪不大,看到何管事行了这一礼,连忙还礼,满脸堆笑,却是没有一点校尉府的架子:
“原来是前来议事的管事,烦请走这边。”
门房早得了通知,指引管事走侧门,顺着路到达议事厅建筑群。
看到门房这般热情,何家管事心里的些许紧张这才安静下来。
“何管事,你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引。但有一事须得明了,不得越过里头那个大门。”
门房最后还好心地叮嘱了一句,“不然被当成细作就不好了。”
何管事一听,连忙又转过身来,连连道谢,这才按着门房指引的方向走去。
他还没走远,只听得身后又响起门房的声音,看来是又有人到了。
此次前来的人,不但有各家管事,还有各个草场的部族头人,人数不少。
所有人都被安排到大议事厅里就坐,每张桌子上不但斟了热茶,还有一盘点心。
部族头人看到茶,眼睛都亮了,直接就往嘴里倒。
然后被烫得下嘴唇都翻过来了,噘着嘴直呵气,嘴里呼噜呼噜直响,也不愿意把茶水吐出来。
待把茶水咽下去以后,又伸出手抓起一块点心塞嘴里。
旁边的工坊管事看到这情形,嫌弃地挪了挪身子。
只是为了赶过来,早上也没吃早食,眼前桌上这点心看起来不错,当下就悄悄地捏起一块。
嗯?
管事嚼了两下,脸上微微现出意外的神情:这味道当真不错啊。
然后又忍不住地再拿起一块。
那边已经有下人提着茶壶过来,给部族头人把茶斟满。
让头人一阵感叹:冯大人果然是比自己富足太多了,居然能请这么多人喝茶!
就在众人在心里猜着什么时候到巳时,只听得门口出现了一位佩刀女婢:
“诸位请安静,张娘子到了。”
听到这话,原本有些嗡嗡响的议事厅顿时安静下来。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一位容貌艳丽的小娘子出现在门口。
她缓步走到议事厅的最前头中间位置,站定后眼睛似盼又似扫地看了一眼下边。
虽然仅仅是一眼,却让人禁不住地屏了一屏呼吸。
就算是没见过张星忆的部族头人,也坐正了身子:嗯,冯大人的女人,长得真好看,怪不得能配得上冯大人呢!
工坊的管事心头思绪却是复杂得多。
毕竟,上头这位,可是平襄城最有权力的女子之一。
张星忆坐下来,对着门口略一点头,便数人捧着册本鱼贯而入,开始分发给每个人。
先拿到手的人满是疑惑地打开,然后就有人忍不住低呼起来。
后头还没拿到册本的人看到前面那些人的反应,忍不住地伸长了脖子。
倒是有些部族头人,拿着册本翻来翻去,脸上全是狗看星星的模样。
因为上头的汉字和数字,他们根本看不懂。
第0793章 巾帼
部族头人挠挠头,暗道也不知道平襄的学堂什么时候开,到时候定要想法子把儿子送进去好好学一番。
可不能再这样被人欺负了。
本着看不懂就要问的原则,部族头人转头就是一口古怪腔调夹杂着某种气体就喷了过去:
“何管事,这上头,写了什么?”
猝不及防之下,何管事差点被这股口臭熏得晕倒在地。
“这上头所写的,是护羌校尉府治下各个草场的情况,有关于对九月羊毛产量的估算。”
“若是自己算不过来的,后面还记有一些数据,或许对你们有提示。”
坐在最上面的张星忆虽然声音不大,但却是一下子就把下头才刚刚起来的嗡嗡声压了下去。
但见她微微抬起那小巧的下巴,花瓣般的樱唇微张,唇缝里透出贝齿的银光:
“这羊毛的事,也算是护羌校尉府里的大事,同时也是大伙的大事。”
看到底下的人都竖起耳朵在倾听,张星忆的以不可见角度微微一眯,嘴角挑起一抹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但凡在草场参有份额的人家,可以看看能从草场分到多少毛料。”
“有其他门路的人家,回去后也可以算一算。要加多少人手,要加多少织机,也好歹有个准备。”
“不然加多了,那就是浪费钱粮,加少了,这毛料又得堆在库房里。真要有个不小心,放坏了也是麻烦事。”
工坊的管事们一听,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这貔貅居然还能吐出好东西来?
这几年来,这护羌校尉府吃完上家吃下家。
胡人部族、各家工坊,哪个没被他吃过?
还是光吃不吐的那种。
原本应该是由官府给胡人部族借口粮,后来都能转到工坊头上,建个工坊要收地税,帮忙雇个织工还要收中介费……
根本就是个只吃不拉的主!
现在突然变得这般好心,实在是让人有点反应不过来。
好在这几年来,因为南乡制定的行业标准,让南乡算学也跟着在大汉境内开始流行起来。
再加上能当上平襄工坊管事的,又有几个是简单的?
至少算学基础是有的。
当他们看到上头写着的分成比例时,不禁有些惊愕起来。
李家管事坐在最前面,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好几遍,这才迟疑地说了一句:
“张娘子,这分成……好像和开始说的不大一样。”
听到这个话,有些人心里不禁骂了一句:狗东西!
册本上面所记的分成,比最初说好的居然还多出半成。
不管这是写错了还是校尉府的人记错了,但他们总是不会吃亏。
虽说校尉府的人后头有可能会反应过来,但万一呢?
万一校尉府的人全瞎了,当真按这个分成,那大伙岂不是赚了一大把?
这李狗居然当面提醒张秘书,简直就是罪大恶极!
这就如同是老师直接宣布下课,然后有人提醒了一声:“老师,你还没有布置作业!”
让人恨不得直接把他的嘴缝上!
反倒是张星忆,听到这个话李家管事的话,脸色不变,笑吟吟地说道:
“我知道,这半成是君侯看在大伙两年来辛苦帮忙的份上,特意让出来的。”
还有这等好事?
所有人的工坊管事一下子就瞪大了眼。
貔貅居然也能拉出好东西?
“你们只需要把这个事情报与你们的家主,他们自然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人多口杂,张星忆没有过多地解释,懂的自然就懂,不懂的……
能当上各家工坊管事的,有哪个不是族里放出来的人精?
“接下来,我还有一个事情要告诉大家。”
众人连忙竖起耳朵。
“据从冀城传过来的消息,关中的曹贼可能有异动,校尉府正整军备战。”
“诸位都是平襄城的体面人,后面这消息若是传开来,只怕还要诸位协力帮忙安抚民心。”
“不然眼看着下个月就要剪羊毛了,可不能因为百姓恐慌而坏了大事。”
听到这里,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然后又是不约而同地在心里骂道:“不当人子!”
也不知是骂校尉府,还是骂关中的曹贼,亦若是两者皆有之。
果然呢,这貔貅给的东西哪有那么好拿的?
“张娘子请放心,我回去后,定会约束好族内的人,让他们好好地放羊,谁要是敢乱跑,他们全家都会变成羊奴。”
就在工坊管事心情复杂的时候,一个不纯正的汉音腔调响起。
能坐在这里的部族头人,都是卖族人的熟练工,说白了就是一个黑金币黑装备的毛会会长。
现在族里剩下的,都算是以前的长老贵族之类。
谁要是敢乱来,正好一古脑全黑了,到时候草场的产出还能多分一些。
张星忆颔道:“你是日达木基吧?当真是忠心。”
日达木基顿时一脸的荣光:这张小娘子能记住我,岂不是说冯君侯也记住我了?
李家管事一看,连忙接过话:
“张娘子,这兵事一起,只怕要耗不少钱粮。为了早日打败贼人,我们李家愿意捐些钱粮,以尽绵薄之力。”
李家这两年来,赚的钱财比过去五年还多。
蜀中李家趁着冯君侯没成亲的时候送了一个李慕。
现在有冯府有女主人了,眼前这位张小娘子又不是个善茬。
陇西李家想要与冯君侯拉近关系,送女人是不行了,可能会被人直接塞井里。
正好眼前就来了这么一个机会,李家管事岂会错过?
不能送女,难道我还不能送钱?
而且还是以公事的名义。
果见张星忆笑盈盈地说道:“李管事有心了。这钱粮,就当是护羌校尉府借的,只待战事一了,自会有回报。”
李家管事一听,喜翻了心,连忙站起来行礼:
“只要大汉能早日灭贼,这区区钱粮,仅为表李家的一点忠义。”
呕!
看着李家管事都七老八老了,居然还对一个小娘子这般奴颜谄媚,当真是让在场的不少人胃里翻腾。
“国有兵事,何家又岂能落李家之后?”
何家管事却是一脸正气地站起身来,“何家亦愿捐钱献粮,以助平贼。”
看到两条狗争先恐后地表忠心,不少人的脸皮都在抽搐不已。
其中有少数清醒者,却是想到册本上那多出来的半成羊毛,当下一个激灵:
“张小娘子,我们曾家灭贼之心,亦是不落人后啊!”
张星忆明媚的大黑眼睛,就如两池碧清的泉水,笑意荡漾。
她轻拍玉掌,压下众人的声音:
“诸位忠义之心,妾已知矣。若是有心,只待散会之后,自去隔壁,那里有书吏,会详细记下诸位借的钱粮。”
“只待战事一了,校尉府自会相还,绝不拖欠。”
“张小娘子哪里话?我们是帮忙大汉灭贼,此乃捐助,非是出借。”
“没错没错……”
张星忆站起身来,只是对着他们略略一福,以表谢意,这才在带刀女婢的护卫下离开。
只待校尉府的人全部离开,当场就有人冲出外头。
有人冲向隔壁,也有人冲出校尉府外。
能当上工坊管事的,基本都是各家里最能信任的人物。
在他们这个位置上,权力不会太小,但总还是有些管事,没有权力当场作出决定。
“快快快,去城南郎君的宅子!”
出了校尉府,转头就去找能做出决定的人,大街上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张星忆转过第一个大门,没有转去秘书处,而是继续穿过第二个大门,进入后院。
只待外头的人看不到,她立马就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哪还有在议事厅时的稳重模样?
“阿姊,阿姊!”
关姬正坐一个大屋子里,拿着笔在地图上比比划划。
摊着地图的大桌子旁边,还有一个大沙盘。
以缩小型的陇山为中心,从最南边的渭水至陈仓这一条路,再到关陇大道,最后到最北边的华亭道。
大大小小的道路有五六条,最关键的据点,如临渭、略阳、街亭、陇关等等,都标得清清楚楚。
就连地形也尽可能地还原。
看得出,这一份精细无比的沙盘,是花费了不少的时间,人力和物力才做成的。
关姬听到张星忆的叫声,没有回头,只是告诫了一声:“小声些,双双和阿虫刚睡下去。”
张星忆闻言,看了看那边被屏风隔开的里间,吐了吐舌头,然后踮起脚跟,轻手轻脚地走到关姬身边:
“阿姊,成了。”
虽然张星忆的话有些没头没脑,但关姬却是听明白了。
她终于把手里的碳笔放下,转过头来,眉头一挑:
“这么快成了?”
张星忆连连点头,眉眼全是邀功似的笑意:
“虽然还没有统计出来,但看那些人的神色,想来后头可以收上来不少钱粮。”
关姬听了,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好极!”
然后对着张星忆说道,“幸好这府上有你,不然这粮食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办才是。”
护羌校尉府这两年来,虽然已经走上了正轨,但是这粮食储备,底子终究是弱了些。
毕竟一开始先是大旱,然后又要收拢羌胡之心,最后进军陇西,金城之战,没有一年是安稳的。
这钱粮就如同泼水一样撒了出去。
也就是阿郎这些年来打下的底子厚实,才能撑得起护羌校尉府。
真要换了别人,哪有这等本事?
打下金城后,今年本来还想着能安稳些,没想到又遇到了这个事。
现在是八月,这粮食还没完全入库呢,真要再起兵事,这粮食就是第一等要事。
没有粮食,大军就没办法开动。
更何况,比起收复陇西金城这等有准备之仗,这一回面对的可是关中十数万乃是二十万曹贼。
而且行军过去,路途遥远,还要翻山,真要打起来,护羌校尉府的粮食准备肯定是不够的。
谁知道要打成什么样?
偏偏冯永这个时候又不在,关姬在处理军务方面不逊他人。
可是在这等难度的政务上,却是有些束手。
现在听到张星忆解决一部分粮食,自然是不吝自己的赞扬。
张星忆嘻嘻一笑:“我可是护羌校尉府的大秘书呢,这等事情,本就是分内之事。”
关姬揉了揉她的脑袋,以示赞扬。
张星忆嘟嘴,以示抗议,凑过去看了看地图,“阿姊这是在研究兵事?”
关姬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笔,划过陇山东边的堳城、陈仓、汧县、乃至月氏城,长安等。
最后点了点安定郡,若有所思地说道:“曹贼动向不明,我在想着,他们究竟是要打汉中还是打陇山。”
张星忆看着地图上关姬标注出来的各个符号,眨了眨眼,想要努力地看懂代表着什么意思。
最终还是放弃,转而看向沙盘。
“不是说曹贼是要打汉中吗?”
关姬摇了摇头:“只是可能,现在还没有确定,还得等汉中那边传来消息。”
“而且就算是他们要打汉中,肯定也会在陇山那边增兵,以防陇右俯冲关中。”
“更何况,”关姬看着地图,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陇山东边的各个城池划来划去,眼中精光隐现。
“若是曹贼当真要全力进攻汉中,我们未必没有机会试探一下安定。”
张星忆听到这话,心头一跳,“阿姊这是想要打安定郡?”
“自渭水去陈仓,行路太难,且兵最多不过五千,而从关陇大道至汧县那里,又是曹贼重兵防守之地。”
“唯有萧关,既可南下,又可西进,最是方便。更何况,安定郡居长安之上,顺水可下,安定下则长安可得。”
关姬说着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萧关上:
“即便是南边的汧县难下,但月氏城未必没有机会,毕竟当初那杨条(即第一次北伐时据月氏城响应大汉之人)对月氏城最是熟悉。”
“萧关与月氏城相互呼应,若是当初月氏城不失,曹贼至少要在安定多屯三五万兵力。只是可惜啊……”
杨条当时利用大汉的名义,有挟贼自重之意,不愿意让赵广派兵入城。
只是他那帮乌合之众,被曹贼精兵夜袭,月氏城失守,萧关失去了掎角之势。
张星忆一边听关姬的分析,一边趴在沙盘上找了半天,这才找到月氏城,陷入了沉思,好久才说道:
“阿姊,这月氏城当初是大汉划给胡人居住,往北就是大漠杂胡居住之地。”
“这两年来,张家阿兄的名声,听说已经传到了那边。若是派人过去劝说一番,让他们在北边呼应,你说会不会有效果?”
关姬看了看地形,摇了摇头:
“北边过来,既要翻山,又得渡河,只怕是难。再说了,阿郎的名声就算已经传到那边,那边的胡人没有得到好处,又岂会听话?”
对于陇右胡人为何会这般驯服,关姬心里自然跟明镜似的。
那是建立在让他们得到好处,最少是看到了希望的基础上。
月支城的北边大漠,相对于陇右来说,实在是太远了。
只是论起军中之事,十个张星忆也打不过关姬。
但论起权谋之事,十个关姬也算不过张星忆。
只见张大秘书眼珠子转了转,“我听说,这两年,有人往北边探过路。若是能给那几个人家许些好处,未必不能试一下。”
“嗯?”
关姬听到这话,看向张星忆。
张星忆眼睛眯了起来,这是她在算计时的小神情,微仰起头:
“我们只管让他们放手去做,若是成了,不过是许些好处,若是不成,也没什么坏处不是?校尉府最多不过是派两三个人跟着去就成。”
第0794章 返回
听着张星忆说完那番话,关姬放下了手中的炭笔,走过来看着沙盘,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只见她沉思好久,这才拿起长鞭,在沙盘上点了点:
“自前汉起,安定郡本就是阻止北边大漠胡人南下的半壁屏障,若是能提前摸清大漠北边羌胡的底细,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张星忆顺着关姬的鞭子看去,却是看到她的长鞭没点在安定郡,而是点在没有标注的空白处。
她指了指鞭头所点的地方,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北地郡,长安北边的另一半屏障。”
关姬回答道。
安定郡和北地郡,一西一东,拱卫着长安的北边。
前汉时,匈奴多从安定郡的萧关入内,威胁长安。
待孝武皇帝时,国力增强,孝武皇帝曾两次出萧关,巡视西北边境,耀兵塞上,威慑匈奴。
待匈奴屡被大汉击败,再无力南犯,安定郡这才得以真正安稳下来。
至于北地郡,在后汉初曾被隗嚣所据,羌胡盘踞于此,逼得汉人士吏不断内迁。
到了后汉后期,更有凉州之乱,北地郡羌胡纷纷响应,逼得汉人士吏的不断南迁。
如今的北地郡地界,已不足最初的三成,北边地界已经成了羌胡的牧马之地。
张星忆目光落在安定郡旁边的空白处,喃喃道:“也就是说,大漠的胡人,可以直接从北边进入北地郡?”
关姬点头,“没错。”
她的长鞭在代表北地郡的北面划了一个圈:
“这里,以前本就是大汉的疆土,只是桓灵二帝时,鲜卑胡屡屡南犯。”
“再加上灵帝时派大军出塞二千余里,反被鲜卑胡打败,大军几尽全没。自那以后,北地郡北边就只能让给了胡人。”
张星忆心思转动得极快,听到关姬这些话,当下便明白过来:
“阿姊是想利用北地郡北边的胡人?”
因为萧关堵住了北边胡人南下之路,安定郡的地界一直没多大变化,但北地郡可没这样的险关。
关姬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确定能控制他们之前,岂可轻谈利用?”
“若是任由他们南下,只怕就要遭其反噬,凉州之乱,便是前车之鉴,所以现在想要利用他们,言之尚早。”
为何大汉明明有能力进入凉州,却偏偏拖延不前?
作为护羌校尉的枕边人,关姬深受冯君侯的熏陶,目光自然要比张星忆要长远。
凉州豪强是一方面,胡人的整合,也是一方面。
凉州难治,是因为地方豪强与胡人纠缠不清,只有把两者剥离开来,才好下手治理。
如今看来,阿郎确实是有先见之明。
不然关中一旦有事,护羌校尉府与陇右都督府只怕就要无力东顾。
想到这里,关姬又问了一句:
“君侯现在到哪里了?何时能归来?”
张星忆听到这话,神情就是一怔,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关姬:
“应该已经回到陇右了,至于具体到哪里了,小妹亦不知。”
关姬点了点头:“若是已经回到陇右,那阿郎应该会先去冀城一趟。”
从祁山出来,想要北上平襄,肯定会经过冀城。
所以关姬所说的“去冀城一趟”,不是说经过冀城,而是说去找赵老将军商量事情。
听到这番话,张星忆暗自撇了撇嘴:
呵!你知道他的行程又怎么样,至于向我炫耀?他去哪里,关我什么事?
想着想着,张大秘书恼怒地踢了一脚桌子腿,同时在心里暗骂一声:“死没良心的!”
冀城。
陇右都督府门前大街。
从关中传过来的消息已经或多或少地冀城散布开来。
虽然还没有造成恐慌,但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大街上闲逛。
大街上有军士在敲锣“咣咣咣”地净街,呼喝着大街上本来已经寥寥无几的行人避让。
很快,一队骑士风卷残云般地从不远处驰来,铁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雷声。
“吁!”
领头的骑士在都督府门前勒住马匹,随着高大战马的前蹄从半空落下,马背上的骑士已经顺势翻身落地,同时把缰绳一抛。
早就守在都督府门前的护卫连忙上前,一手接住缰绳,一手挽住辔头。
“见过君侯!”
赵云的亲卫长行了一礼。
冯永略一点头,没有一点停留,脚步匆匆地向大门走去:“老将军何在?”
“正在府上等候君侯,君侯请随末将来。”
亲卫长小跑在前面领路。
就如同赵云可以随意进出护羌校尉府一样,冯君侯同样也可以不用提前送上拜帖,直接上门拜访赵老将军。
与冀城略有紧张的气氛相比,护卫着陇右安危的都督府却是轻松得多。
因为陇右都督还有心情在练枪。
冯永站在练武场旁边,看着赵云手中那把根枪舞得灿若梨花,原本有些急躁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看到精彩之处,冯永拍掌称赞:“老将军当真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威风!”
练完一圈枪术,赵云把枪递给旁边守候的亲卫,然后接过毛巾,擦了擦汗:
“老夫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能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安敢比拟伏波将军(马援,老当益壮即其自谓之言)?”
冯永看到赵云擦汗毕,正欲伸手接过毛巾,哪知赵云却是瞪了他一眼,却是把毛巾扔给身边的亲卫。
冯永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老爷子这模样,是对我有意见?我没惹你吧?那关中的曹贼,又不是我叫来的,你这是几个意思?
好歹我也是个君侯呢,你不能给我个面子?
赵云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自顾自地走在前头,这才开口教训道:
“老夫知你与二郎情如兄弟,私下里视老夫为长辈,那是自然。但今日你过来,是为公事而来。”
“老夫让你走正门进来,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好歹也是大汉的君侯,在下人面前,就不能有个君侯的架子?”
“屈身侍奉老夫,那是你一个堂堂护羌校尉应该干的事吗?”
冯永正满腹诽谤地跟在后面,听到这话,这才明白过来。
当下就有些不在意地说道:“老将军,私下里又不打紧,再说了,这府上的侍卫,又不是什么外人……”
亲卫就是一个将军最后的保证,同时也是最可信任的人。
他们与将军是生死相随,福祸相依的关系。
赵云走在前头,没有回答冯永这个话,直接把他领到一个无人的小厅,坐下后指了指周围:
“现在才叫私下里。”
冯永会意,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赵云倒了一碗茶,然后这才自行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赵云大概是真渴了,喝了大半碗茶,这才继续说道:
“多大的人了?还不懂老夫方才的意思?老夫是跟你说亲卫?老夫是提醒你,以后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
说着,他吐了一根叶梗,“老夫现在是活一天就多赚一天,你不一样,你是多活一天就要多受累一天。”
“因为在你这一辈里,最出挑的,大约也就是你了,这灭贼兴汉的重任,说不得就是由你辅佐陛下来完成,老夫估计是等不到了……”
冯永连忙道:“方才观老将军舞枪,只怕我不能在老将军枪下过三招,老将军身体这般康健,怎么能说这等不祥之语?”
赵云摆了摆手,“老夫自己的身体,还有谁比老夫更清楚?前两年操练二郎,还能打得他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现在死命抽他,也就是让他瘸两步,老了就是老了,气血不足,力气跟不上了。”
冯永:“说不定是二郎皮更厚了……”
“少贫嘴!与你说正事。”
赵云斥道。
冯永不敢还嘴,只能唯唯低下头。
只见赵云继续教育道:
“这名声啊,都是人传出去的。亲卫又怎么样?老夫在的时候还好,老夫真要不在了,谁能保证后面的事情?”
“以前你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现在能一样?丞相若是没有公正的名声,那廖立李严之流,能这么轻易低头?”
说着,赵云靠到椅背上,缓缓道,“以后你是要挑起重担的人物,从现在起,这名声可得小心护着些才是。”
“所以我方才才说,在有外人的时候,你就得有君侯的样子。若是位高而无威仪,何以服人?”
虽然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突然会说起这个,但冯永还是恭谨地回答道:“永当谨记老将军之言。”
看到冯永听进去了,赵云这才满意点头:
“丞相从汉中传过来的消息昨日才到,我已经派人知会平襄那边,你怎么看曹贼这回的动静?”
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大汉本就有设立驿道,同时在驿道上建馆舍的传统。
前汉之所以能一直牢牢地控制住西域,与从长安一直延绵到西域的驿道是分不开的。
先帝取得汉中后,也在锦城与汉中之间,建立起许多邮亭。
在收复陇右后,为了加强汉中与陇右的联系,再加上有东风快递的帮忙,沿着西汉水,每隔数十里,就有驿站邮亭。
冯永一行人半路折回,即便是骑马赶路,速度却仍是比不过从汉中到冀城的驿使,就是因为驿使有驿站邮亭的接力,一路不停。
“校尉府早在七月,就接到了关中曹贼大军调动频繁的消息,依我看来,他们只怕是铁了心要打这一仗。”
说起正事,冯永神情也严肃起来。
从汉中或者陇右过去的商队,都在魏国的严密监控下,想要打探消息,其实并不算太容易。
能打探到有价值消息的,其实是那些交游广阔的游侠儿。
作为天下游侠儿心中“圣地”的南乡,在利用游侠儿交际网方面,自然是有着独一无二的优势。
这几年来,游侠儿已经默认了南乡的规矩,很少人以武犯禁。
不过游侠儿之所以叫游侠儿,终究是比较桀骜不顺的,不喜欢拘束的他们总喜欢四处游荡。
南乡对于想要出去看看世界的人,都会奉上足够的盘缠。
反正对于南乡来说,钱永远是不缺的。
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某些特殊时候,或者条件允许的时候,他们能帮一帮找上门的兄弟。
至于这些兄弟是什么来路,那不重要。
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随着护羌校尉府的成立,冯永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个情报网纳入自己的手里。
对于这次的动静,其实护羌校尉府早就给陇右都督府和汉中丞相府预警过。
按冯永的想法,曹真最多也就是延续年初的行动,想要试探夺回陇关或者萧关。
没有想到曹贼的动静会这般大,居然是关中大军倾巢出动。
这个不但大出冯永的意料,就连大汉丞相都有些措手不及。
赵云对曹贼这一番大动静也是有些皱眉:“丞相传过来的消息,说曹贼十万大军要从子午谷进入汉中,你觉得如何?”
冯永这一路行来,早就不知推演了多少遍:
“子午谷虽说路程最短,但却是难行,只要在据谷口地形挡住贼人,再派精兵翻小路袭扰后方,曹贼十万大军又有何惧?”
“怕只怕,从关中至汉中与陇右,有数条坦途,曹贼佯走子午谷乃是声东击西之计。”
“声东击西?”赵云微微一愣,想起赵广说与自己听的三十六计,看向冯永的目光就禁不住地有些异样:
“若当真是声东击西,你觉得曹真会走哪里?”
冯永毫不犹豫地说道:“自然是陇关与萧关。”
褒斜道也好,陈仓道也好,终究是要进入汉中面对诸葛老妖,算什么声东击西?
“子午谷离陇右最远,若是先以偏师吸引丞相的兵力,然后再出其不意攻陇右,则汉中增援陇右的时间至少要慢上十天。”
以现在关中汉中陇右的局势,谁能先恢复力气主动出击,则谁就能掌握先机。
若大汉先出击,则可以两面挟击。
若魏国先出击,则可以自由选择方向,而且陇右与汉中之间增援不便。
上一次是大汉占了先机,夺下陇右。
这一回,看来曹真是想要掌握主动权。
赵云听了这话,沉吟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说道:
“反之,若是曹贼当真用兵汉中,则陇右兵力同样不能及早增援汉中。”
在没有得到曹贼确定是进攻汉中的消息之前,陇右只能按兵不动。
否则真要调动兵力去汉中,走到半路才得知曹贼的真实方向是陇右,那就是首尾不能相顾了。
没有无线电及时通信,陇右与汉中就是处于半各自为战的处境,这个很考验统帅的战略眼光。
陇右都督府不能轻动,那唯一的机动兵力,就只有护羌校尉府。
赵云看向冯永:“陇关以南,自有吾当之,唯有萧关,处陇山以东,又远离冀城,就交予护羌校尉府如何?”
冯永起身一抱拳:“末将领命!”
陇右都督府负责陇山南段,同时又负责随时增援汉中。
护羌校尉府则负责陇山北段,同时还要注意凉州曹贼的反扑。
掌握陇右兵权的两人商议完毕,冯永又问了一句:
“老将军,曹贼的精骑,乃是强敌,虽说校尉府这两年也组建了骑军,但二郎终究没有正式领骑军的经验……”
要说赵广没有领骑兵的经验,那也不对。
以前零零散散还是领过的,但要说这种规模的正规骑兵,那就完全是第一次,由冯永不得不小心。
赵云还没等冯永说完,就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
“老夫当年在公孙伯珪军中,也不过是一个裨将,后来不还是成了先帝的主骑?”
“再说了,那刘浑最开始难道就有领军经验了?而且他要领都督府的骑军,不可能借给你。”
“二郎好歹也是姓赵,前前后后又跟了你这么多年,再怎么愚笨,也能学会点东西了。”
看着老爷子一副不把赵广当儿子的模样,冯永心里反而稳了。
嗯,看来二郎的进步不小,至少已经初步得到老爷子的认可,不然以老爷子的性子,不会是这个态度。
第0795章 赵马氏
“知道你治理胡人有一套,所以护羌校尉府的兵力我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平襄那边,粮食够么?”
看着冯永就欲起身离开,赵云又问了一句。
护羌校尉府这两年一边收拢胡人,一边对凉州用兵。
如今不但有了骑军的优质兵源,同时还能以战练兵,让骑军快速成型,不得不说是一步好棋。
但这是建立在消耗大批钱粮的基础上。
也幸亏这几年蜀地粮食丰产,再加上东风快递得力,所以经得起这般大手大脚消耗。
但这也说明,校尉府这两年来,存不下多少粮食。.
从建兴六年算起,关中的曹贼可是屯了近三年的粮食呢!
若是这一次消息当真可靠,那么大战就势必不可避免。
作为征战了大半辈子的老将,再加上东风快递运往护羌校尉府的粮食,基本都会经过冀城。
赵云自然能估摸出护羌校尉府库存粮食的大致范围。
金城之战才过去多久?
士卒休息几个月基本都能恢复好了,可不代表着粮食就能自己长在库房里。
冯永嘿嘿一笑:“此次虽没去成汉中,但总算是有些收获。在武都那里,我与廖太守见了一面,相谈甚欢。”
赵云:“嗯?”
“廖太守这三年来干得不错,还学越巂召集了不少胡人,在下辩县那里兴修水利,垦殖耕种。”
开出来的耕地,汉人可分五十亩,胡人可分三十亩。
同时官府还可以出租耕牛与粮种,利息也不高,甚至官府还承诺,遇到年景不好,还可以分期。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财大气粗的兴汉会可以承诺兜底。
这么好的激励政策下,太守府里就是栓头猪,什么也不干,底层经常挨饿的苍头黔首们也会拼了老命去种地。
更何况那些年头被饿死,年尾被冻死的胡人?
至于为什么兴汉会愿意为区区一位太守站台……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君侯夫人可以证明,枕头风确实很好用。
“下辩可算得上是陇右小粮仓呢,今年的收成不错,廖太守答应我了,把多余的粮食全卖给校尉府。”
某位君侯说到这里,心情还是比较愉悦的。
毕竟君侯夫人在吹枕头风的过程,也让人很愉悦。
对于这起官商勾搭事件,冯永没想着要隐瞒什么,因为等粮食运过来时,总是要经过冀城,想隐瞒也隐瞒不了。
“我算了一下,下辩这批粮食应该能支撑半个月时间。等到了九月份,粮食差不多也全部收上来了。”
“秋粮一收上来,再加上汉中运过来的粮食,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赵云听到这个话,胡子抖动了一下。
他是真没想到,冯永走到半路,居然还能搞到一批粮食:
“呣……你的意思是,这次护羌校尉府不用都督府出粮?”
冯永一听,差点就蹦了起来:
“老将军,我可没这么说!再说了,按规矩,一旦出现战事,都督府不是应当马上给校尉府供粮么?”
护羌校尉府自行筹粮是一回事,但那只是在平常无事的情况下。
真要发生战事,光靠护羌校尉府自己那点存粮,根本不足以支撑起高强度的战争。
“一个月。”
赵云却是不去管正在跳脚的冯永,他左手捋着胡须,右手竖起食指:
“护羌校尉府若是能自己筹一个月的军粮,那么都督府这边,就可以有更多的回旋之地。”
一个月?
为什么要我想法子筹一个月的军粮?
冯永用怀疑的目光看向赵云。
老爷子,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学会了倒卖军粮?
一个月后,陇右正好可以把粮食全部收上来。
你这都督府,莫不是就是等着那个时候把倒卖出去的粮食,连本带利收回来?
赵云不知道冯永心里的龌龊想法,但是他可以看懂此人脸上的龌龊表情,当下恼得一声大喝:
“看你这神色就知道你心里没想好事!”
冯永讪讪地咳了一声,不死心地问道:
“老将军,这都督府的军粮,它去哪了?”
赵云没好气地瞪了冯永一眼:
“前些日子,护羌校尉府的关将军给老夫提了个建议,说是校尉府打算从祖厉县那边出兵,扫平河西的鹯阴县,以防凉州曹贼呼应关中。”
“同时还请老夫让金城与西平两郡策应一番,老夫觉得这个建议不错,毕竟谁知道这场战事要打多久?”
“你校尉府的将士出征要吃军粮,难道金城和西平的将士出征就得吃草?”
说到这里,赵云有些意味深长地看过来:
“想不到,你小子倒是当真敢放手,那关从事连这等事都能做主。”
冯永突然听到自家婆娘的消息,一时间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吭哧了好一会,这才说道:
“老将军,你知道的,三娘乃是虎女……”
赵云捋了捋胡须,脸上有赞许之色:
“光是消除隐患于大战之前的决断,关家女确实当得起虎女这个称号。”
说到这里,赵云看了一眼冯永,“以河为界,放任曹贼在你对岸晃悠,你是怎么想的?”
冯永“哦”了一声,解释道:
“也没什么,就是想着鹯阴县的曹贼又不多,留着它,还能多一个与凉州交流的窗口。”
“羊陆之交”知道伐?
哦,老爷子应该不知道。
因为按东吴那边传过来的情报,陆抗现在还是小屁孩,羊祜应该差不多。
羊祜镇守荆州时,连吴国的将士百姓都被他感化了,若不是出了个陆抗,吴国的门户荆州,只怕就要不战而降。
冯永虽说没奢望能让凉州不战而降,但一手全境威压,一手从各个方面怀柔,肯定可以加快凉州内部的分化。
特意留着鹯阴县的魏军,若是有人想要通个气什么的,直接渡河就能过来,难道它不方便么?
所谓后世的世界窗口,也是同样的道理。.
只有留下窗口,才能互相交流,才能互相了解嘛!
冯永自知比不过那些可以名垂青史的人物,但他可以有样学样啊。
“可惜,如果关中的曹贼能按丞相的估计,再安分两年,大汉差不多就能兵不血刃地收复凉州。”
冯永满脸惋惜地说道。
陇右都督府与护羌校尉府分工一向比较明确。
都督府主要是向东防备关中曹贼,护羌校尉府主要是向西经营凉州。
虽说陇右西边的金城郡和西平郡是归都督府管,但两郡太守与冯永的关系,或者说是与兴汉会的关系,却是不浅。
赵云不是第一次从冯永嘴里听到护羌校尉府经营凉州的举措,自然能明白冯永的话,当下赞许地点了点头:
“已经很不错了,总不能天下便宜全让你占了。如今这世道,能少死些人,就已经是大好事了。”
说到后面半句话,赵云脸上露出有些似伤感又似感叹的神情。
冯永知道老爷子可能是想起了大半辈子所看到乱世,正想着如何安慰一下。
哪知这老头子突然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说,在平襄开了工坊的那些人家,手里应该会有不少的粮食吧?你回去让他们出点粮食,此举可否?”
“不好吧?”冯永有些为难地说道,“现在哪一家不是等着分羊毛开工?”
“现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无缘无故出粮食,即便是解一时之急,以后只怕他们就要起了别的心思。”
若是曹贼兵临城下,冯永自然是有一万个理由强征粮食。
反正城都快没了,这粮食你不给我用,难道想要给曹贼用?
但现在曹贼还在陇山那边呢,是向西翻陇山还是向南攻汉中都还没搞清楚,自己就要强征粮食,有些说不过去。
就算是能征上来,这几年一系列的打压拉拢,这才筛选培养出来的资本小怪兽,基本就算是毁了一半。
而且商誉值破灭,以后想要再拿“招财进宝冯郎君”这块金招牌唬人,只怕就行不通了。
韭菜才冒芽,下不去手。
赵云自然不了解冯永这点心思,他皱眉看了冯永一眼:“你好歹也是个领兵上阵的,慈不掌兵的道理难道不懂?”
“再说了,这些年来,看你对那些世家大族所用的手段,也不像是心善的,怎么就现在这种时候就手软了呢?”
冯永干笑一声,也不敢解释,只是含糊地说一声:“留着他们,总是有些用处的。”
赵云闻言,狐疑地看着冯永,最后却是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
“也罢,反正我也管不了校尉府的事,只是算起来,终究还差半个月的军粮,如何是好?”
冯永想了想,“啧”了一声:“再说吧,总会有法子的。”
“当真有法子?”
赵云有些不相信。
“当然。”
商议完毕,天色已晚,不宜赶路,冯永便在都督府里休息下来。
同时顺便拜见对赵广多有偏爱的赵马氏。
第二天天刚亮,担心军情的冯永就匆匆地出都督府,正准备翻身上马,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兄长!”
冯永顺着声音回头看去,只见都督府侧门口有人正向自己招手。
他定眼一看,正是黄舞蝶。
吩咐正准备出发的众人原地等候,冯永走过去,问道:“不知弟妹还有何事?”
黄舞蝶指了指不远处:“非是我有事,是阿姑有事欲与兄长说,还请兄长随我来。”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那边有侍女守在那里。
跟着黄舞蝶越过明显是不让其他人靠近的侍女,冯永就看到一位中年妇人正站在那里,正在等着自己的到来。
他连忙迎上去,行了一礼:“见过赵夫人。”
赵马氏长得很高挑,穿着也不像别的富贵人家的妇人那般珠光宝气。
上身是这几年从南乡流传出来的窄袖细腰衣,外头再披着一件蜀锦宽襦,显得有不失贵气而利落。
虽是久嫁蜀中,但赵马氏仍带着西凉女儿的豪爽之气,她上前两步,直接伸出手扶起冯永:
“昨日不是说过了,你与二郎亲如兄弟,我这个儿妇也喊你一声兄长,你若是能唤我赵夫人,倒是显得太过见外。”
冯永只得又改了口:“是,伯母。”
赵马氏爽朗一笑:“这就对了。”
说着,她示意了一下黄舞蝶。
黄舞蝶看似向后漫走两步,先是侧耳听了一下,然后对赵马氏微微点了点头。
赵马氏这才伸手入袖里,拿出一封信,同时声音低了下去:“我知军情紧急,你不能多留,故我也就直说了。”
看到赵马氏神情凝重,冯永心里微微一惊。
正在猜想着对方要提什么事时,只听得赵马氏的声音继续响起:
“我马家虽迁到陇西已有三代,但祖籍终究是在扶风,且先父当年领兵镇守扶风时,也曾带着我们兄妹几人重入祖谱。”
“只是没想到后来家兄被曹贼逼入汉中,马家亦遭贼人血洗,家兄临去前,还道马家血食唯剩蜀地一支。”
“这几年来马家幸得贤侄厚爱,这毛料糖酒等稀罕之物,马家也算是沾了光。”
说到后面,赵马氏的声音越发压低了下去:
“马家的商队把这些稀罕物卖到关中,终于有机会打探到一些扶风槐里马家的消息,得知旁支散落关中。”
“还有,先父当年镇守扶风时,北防胡寇,东备白骑,待士进贤,矜救民命,甚得三辅之民所爱。”
“马家被曹贼所害,三辅有不少士吏为之叹怜。这封信里头,是马家这几年重新恢复联系的故旧名单。”
说着,她把信递过来,重重地放到冯永手里。
冯永心头感动,仔细收好后,对着赵马氏行了一个大礼:“永谢过伯母厚爱!”
赵马氏再次扶起冯永:
“马家自家兄去后,对外虽说有从兄顶着,但我知道,以从兄才智,守尚可,进则不足,领千人可,领万人却难。”
冯永听到这里,倒是对赵马氏高看了一眼。
毕竟马丁啉专治胃炎这个事情太过有名。
再加上前世玩三国争霸时,自己好歹也用过马岱这个角色。
所以他对马岱自然是有过一些了解。
在诸葛老妖死后,马岱曾单独领军北伐,最后却败在一个没什么名声的魏将手里。
为什么说那个魏将没有什么名声?
因为冯永现在记不得那个魏将叫什么名字——凡是冯君侯不记得的人物,基本都是庸才凡将。
以冯君侯现在的底气,平推这等庸才凡将那都不叫事。
马岱能败在这等魏将手下,足以证明赵马氏的眼光确实了得。
“而我那侄儿,年纪尚幼,不足以撑起马家。若是没有贤侄的搭手,马家没落是迟早的事。”
赵马氏自然不知道冯永心里的嘀咕,只是继续说着,“如今若是能帮贤侄些许小忙,我们马家自然是当仁不让。”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当然,我这般做,其实也是有事欲求于贤侄。”
冯永连忙道:“伯母但讲无妨。”
“我听说南乡学堂那边,既然有贤侄师门流传出来的学问,又有向老先生讲儒道,甚至还有李都督授武略。”
“故我想向贤侄求个情,只待此战一了,能否让我那个侄儿去南乡学堂求学?”
马家的未来家主想要去南乡学堂求学?
这是好事。
冯永点头:“既是伯母求情,我岂有不应之理?不过是给南乡那边传个话的事。”
“不过侄儿得先提醒伯母一声,南乡学堂规矩森严,不讲身份,只讲学问,若是犯了规矩,不拘是谁,都要受罚。”
赵马氏得了冯永的应承,仿佛放下了重担一般松了一口气,连声道:
“这是自然!想要求得真正的学问,就应当如此,不然岂不是对学问不敬?”
说着,她又看了一眼冯永:“从贤侄建立南乡学堂就可知,贤侄乃是遵道重学之人。”
我只是想挖封建地主阶级的墙角。
冯永心里正暗自回了一句,哪在赵马氏下一句却是让他吓了一跳:
“若是不弃,我们马家愿意出面,找一些人家,一齐出钱粮,在陇右建个学堂。”
这世间最贵者,莫过于免费!
冯君侯又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赵马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若是因为马家阿弟之事,伯母不须这般破费。”
这可不是光光费钱粮的事,而是还要费人情,马家这般大出血,所图肯定甚大,冯永怎么敢当场就答应下来?
“自然不是因为阿弟。”
赵马氏看到冯永这模样,知道他是心有顾虑,只得解释道:
“如今蜀中,有不少人家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南乡学堂求学,奈何学堂收学生都是优先收南乡本地的孩子。”
“要么就是收越巂学堂那边送过来的学生,留给外头的名额委实太少。”
“若是这陇右学堂,也能像越巂学堂那样,每年挑些出挑的学子,送去南乡学堂那边入学,那是最好不过。”
冯永听到这里,心里一动,似乎抓住了些什么。
这些年来,南乡学堂与越巂学堂,给兴汉会体系输送了大量的基层管理人才。
更让人注目的是,南乡学堂里某些天赋出众的学生,可以摆脱原有阶层,成为精英人才。
虽然数量很少,但足以让人震惊。
量产管理与治理人才,这百多年来基本都是世家大族才能有的资格。
地方豪族都未必有这等资格。
而如今的兴汉会体系,居然可以另僻捷径,用短短数年时间,把苍头黔首之后培养出来。
换谁谁不心惊?
心惊之后,自然会有人心动。
虽是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想法,但冯永仍是谨慎地回答道:
“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人做不了主,回去以后,还得商议一番。”
军事不决问正室,政事不决问智妃,我需要先回去问一下四娘的意见。
“这是自然。”
赵马氏看到冯永没有当场拒绝,脸色就是一喜。
两人说完了事,黄舞蝶也走过来,脸上有些扭捏之色:
“兄长,兵事凶危,二郎做事莽撞,还请兄长看着些。”
冯永拱了拱手:“我与二郎情如兄弟,弟妹但请放心就是。”
说完,与两人告别,走出门外,翻身上马。
“驾!”
清晨的大街上还没多少人,一行人马如蹄动如雷,向着城门风卷而去。
第0796章 商议
与冀城已经出现的紧张气氛不同,平襄显得轻松得多,甚至还有点……兴奋?或者说是狂热。
因为在校尉府正式宣布进入战备状态以后,有不少的部族渠帅心思就活动开了:
这义从军,有什么门路进去没有?
在草场养羊虽然不愁衣食,但终究还是个养羊的。
养羊也不是不可以,但肯定是没有参加义从军的利益大。
再说了,当个养羊的胡人,终究还是胡人。
底层的胡人蠢,并不代表着见多识广,经常与汉人打交道的部族渠帅们蠢。
想要从汉人手里拿到好处,或者说保证自己能一直这般衣食无忧地活下去。
第一种方法就是学前汉的匈奴人,或者后汉的鲜卑人,逼汉人自己主动送上门来。
数百年来,打这个主意的胡人数不胜数。
当然,死得也惨不忍睹,尸骨铺了一层又一层。
比如说凉州之乱,虽然把后汉朝廷折腾得苦不堪言,但凉州胡人付出的代价是无数个部族的消失。
即便是现在势力最强大的鲜卑人,也要在表面上臣服汉人,最多不过是在北境侵扰一番。
虽然大汉帝国这个庞然大物已经倒下,但它的余晖仍然照耀在这片土地上,它的余威,依旧有着强大的威慑力。
更别说在陇右这块土地上,别看现在大伙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得多。
但护羌校尉府刚成立时,陇右有不少部族被灭族那也是事实。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外如是。
没有一开始就投靠护羌校尉府,同时又侥幸存活下来的部族,在最开始的时候心里是有所抗拒的,但架不住身体那么老实地靠过去。
反抗不了,那就顺从,这是生存的本能选择。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可以有得选,上策自然是像当年的匈奴呼韩邪单于那样。
在保有自己势力的同时,向汉人表示臣服。
既能得到汉人的支持,同时还能年年从汉人手里拿到好处。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选择是错的。
因为这两年来,存了这种心思的部族都被放到了平襄北边的最外围。
好处当然有,但要拿牛羊马匹羊毛皮草等东西来换。
勉强饿不死,冻不死,比起以前是好过了不少。
但要想衣食无忧,壮大部族,那就是做梦。
现在已经有个别部族开始后悔,腆着脸过来找门路了。
这条路不通,所以下策就是学呼韩邪单于的子孙日逐王比,手里象征性地保有势力,但实际就是在给汉人当看门狗。
目前陇右大部分部族就是这种状态。
但如果能当人,谁愿意去当狗?
上策求而不得,下策又有些不愿意,幸好还有一个中策。
中策在历史上也早就有人做出了榜样:金日磾。
金日磾乃是融入汉人最成功的典范,他不但被汉人所推崇,而且自己的家族还流传至今。
以陇右目前状况面言,这条路就是最好的出路。
可惜的是汉人户籍偏偏是这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
当然,渠帅们心中的户籍,自然也不是官府发的普通民间户籍。
他们所需要的,是可以通往上层精英阶层的通行证,是那种可以得到统治阶层内心认可的“地位户籍”。
如何取得这种户籍?
第一种方法就是献祭出自己一切,包括族人,全方位跪舔,先取得通行证再说。
至于后头如何融入,那就是后面要考虑的事情。
不过这种方法的风险太大。
虽然现在护羌校尉府的名声不错,但谁敢说护羌校尉府能保自己一辈子?
现在能拿钱财开道,但谁的钱财是无限的?能开道一辈子?
钱财送出去太多了,反而会引得更多的人冲上来咬一口。
万一遇到贪婪的那种,一通巧取豪夺下来,自己只怕身家难保。
以前凉州那些汉人世家豪族,干这种缺德事最是拿手了。
那么怎么做才是取得通行证的正确方式呢?
被汉家天子封为归义侯的匈奴儿刘浑,早就指明了道路。
当然,再次一点的,像狗管事端木哲那样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少的渠帅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反正都是卖人头,我凭啥不挑性比价最高的卖?
当然,胡人不懂什么叫性比价,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套马的汉子生性耿直,比不过那些玩心眼的,但有一项祖传的好手艺:打劫杀人。
杀曹贼也是杀人对不对?
所以参加义从军,卖自家部族勇士的人头,拿到足够功劳后洗白上岸,是目前性比价最高的出路。
平襄城的狂热,相当一部分原因,正是由这些准备卖自家部族勇士人头的渠帅引起的。
而冯君侯的归来,让这份狂热更加高涨起来。
看着高高的台基上的巍巍大门被打开,护卫们拥簇着那个披着红色披负的高大身影消失在大门里,不少在暗处观察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不但是外头的人,就是护羌校尉府里的人,看到校尉府的真正主人归来,心里都不禁安定下来。
穿过第一道内门,来到校尉府的日常办公建筑群落。
这里最重要的两大部门,两排厢房相对而立。
一边是处理政事的秘书处,一边是制定作训与作战计划的参谋部。
早就得到信息的公孙徵站在回廊的路口,对着步伐匆匆的冯永拱手行礼:“见过君侯。”
冯永略一点头,指了指一直小跑跟在身后的许勋介绍道:
“这是许元德,现在是校尉府参谋部的副参谋长,以后军中后勤之事,就交予他负责。”
然后再转过来对着许勋说道,“参谋部的主事公孙参谋长,想来你应该认识。”
许勋连忙说道,“认识认识,以前小弟送粮过来,都要跟公孙参谋长打交道,没想到现在竟是成了同僚。”
公孙徵也跟着客气了一番。
“好了,元德,你跟着公孙参谋长前去熟悉一番,我还有事,就先行一步。”
冯永交代完毕,没打算过多停留。
“不敢劳烦兄长,兄长请。”
冯永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
虽然冯永看起来只是顺道把许勋带过来,但公孙徵却是丝毫不敢有怠慢。
这两年多来许勋亲自跟着东风快递往来陇右与蜀地之间,送的都是护羌校尉府最重要的物资,由此可见此人深得冯君侯所重。
再加上许勋又是兴汉会的人。
在公孙徵看来,这是君侯往校尉府的要害部门放自己人。
因为这后勤诸事,关乎军中粮草缁重,还有战后军功统计等紧要之事。
前面管这些事情的,乃是君侯的学生。
后来那几个学生被调往南乡,现在战事一起,君侯再让兴汉会的人过来接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参谋部这边热情接待新来的同僚,对面秘书处的大秘书所在办公室,却是房门紧闭。
待冯永离去后,原本悄悄打开一条缝的窗户终于被推开了。
准备进屋的许勋听到动静,下意识地回头,正看到张星忆正探出脑袋。
“看什么看?”张大秘书大声斥道:“机要重地,吵这么大声做什么?”
参谋部大佬连连对着张大秘书拱手,“对不住张秘书,一时没注意。”
然后急忙拉着许勋进屋。
待关上门后,公孙徵这才语重心长地对着许勋说道:
“许郎君啊,对面乃是校尉府掌机要的秘书处,除却这军中之事,其余诸事皆归其管辖。这张秘书……咳咳……”
公孙徵正想着用什么语才能委婉地提醒许勋一声,哪知许勋自己就接上了嘴:
“我知道,那张秘书,乃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以后遇到她,我自会小心避让。”
公孙徵听到许勋这个话,当下就很是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噫?这位许郎君,似乎很上道嘛,怪不得能受冯君侯看重。
他却是不知,许勋现在看到关姬和张星忆,双腿总是下意识地要颤抖一下。
当然,这并不单单是因为当年曾经断过。
同时还因为这些年来,看着冯永一步一步地成为大汉年青一代的领袖人物,许勋越发地感受到两女当年眼光的毒辣。
所以现在有不少人怀疑,这关张两家,莫不成当真有什么祖传的观人秘法?
不然为何两代人都押得这般准?
张大秘书莫名发火,没人敢触其霉头,让她好生郁闷了一番。
想起方才那个步伐匆匆向后院赶去,再看看日头还高挂天上,张星忆也不知怎么的,脸上突然就有些发烫。
然后她“呸”了一声,“砰”关上窗。
与大秘书办公室门窗紧闭相反,校尉府后院的大厢房是门窗大开。
君侯夫人站在门口,对着远远快走过来的君侯微微一笑,竟是让冯永有一刹那间的失神。
想起当年初识佳人,冷清如薄薄初雪后的梅蕊。
如今已为人母,身上又多了一层柔润。
“阿郎回来了?”
关姬走上前,一边帮冯永解下披风,一边轻声细语地问候道。
“嗯,回来了。”
冯永站着不动,看着细君那光洁如玉的盛颜,嘴里漫应了一声。
闻着那淡淡的**味,冯君侯竟是如毛头小伙热恋时那般躁动起来。
只见这个人有些急切地问道:“孩子呢?”
关姬抿嘴一笑,指了指里头。
冯永快走两步入屋,看到正在地席上乱爬自己的一对儿女,终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
“孩儿们,我回来了!”
然后飞奔过去,伸出双臂,一手一个,直接就把儿女搂入怀中。
“哇!”
阿虫被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吓得哇哇大哭,同时把小胖手伸向跟在身后的阿母,不断地摇晃着,想要阿母过来救他。
倒是双双,咧嘴傻笑着,然后“叭”地一声,小手直接拍到冯永脸上,用力一挠!
疼得冯永“哎哟”一声,忙不迭地放开阿虫,这才能腾出手来,把女儿的手小心拉开。
跟在后头的关姬看到这一幕,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顺手把披风放下,这才走过来,埋怨道:
“阿郎自己老是说要注意干净,可是你这才刚回来,满身的尘土,也不说先去洗洗,就这么抱着孩子,也不怕把脏了孩子。”
只见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拍了拍阿虫。
阿虫似乎在母亲这里很有安全感,一下子就停住了哭声。
“是我心急了,看到孩子,心里就什么都忘了。”
冯永歉然一笑,双手举起女儿,看着她嘴里呀呀地叫着,努力地伸出自己的小胖手,连忙把她举得远一些。
关姬似乎对儿女记忆力有些不满意:“阿郎这才走几天,他们就记不得你了。”
“小孩子嘛,脑……心思还没长成,哪能记得?”
冯永倒是不在意。
“妾已经让准备好了热水,阿郎要不先去沐浴?”
冯永点头:“好,有劳细君了。”
“妾不过吩咐下边一声,阿郎怎么这般客气?”
关姬有些奇怪自家阿郎怎么说出这番话来。
冯君侯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门口,嗯,没人。
然后这才咳了一声,神情正经地说道:“我是说,这些日子一直赶路,这身上都结了一层泥垢,待会有劳细君搭把手。”
“没空!”
关姬与此人厮混久了,看到他这模样,哪里还不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当下白了这个人一眼:
“孩子身上脏了,我要给孩子沐浴。”
“哎呀!让乳母给他们洗一下手和脸就成,不宜洗太多,孩子皮肤嫩,容易伤到。”
冯君侯很是努力地向君侯夫人普及知识。
关姬听到这话,心里竟是莫名地颤了一下,眼波微泛。
只见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咬了一下丰盈的红唇,似乎有些疑虑:“真的?”
“自然是真的。”
冯君侯信誓旦旦。
九月初的天气,正是让人感觉最适宜的时候。
水温放到正好,泡在里头,让人浑身舒爽,只想泡到天荒地老,不想出来。
倒是暂领护羌校尉府的关姬,没有忘记陇右东边的紧急军情,催了好几次,这才把冯永从浴桶里拉出来。
站在军事地图和沙盘前,冯永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呵欠,随手拉过摇椅躺上去。
关姬脸上因为沐浴时水汽蒸腾而升起红晕还未完全退去,看到此人就要闭上眼,当下就瞪了过去。
冯永似乎察觉到了关姬的不满,连忙摆了摆手:“这陇右与关中的地图,我研究了上百遍,早就熟记于心。”
关姬知道他这一路赶来,可能当真累了,倒也没有勉强:“老将军让校尉府负责协助萧关那一路,阿郎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自然是打下月氏城,与萧关成掎角之势。”
冯永闭着眼说道,“萧关虽然地势险要,但它主要是关中用来防备北边大漠和西边陇右。”
“如今落到我们手中用来防备关中,自然无法发挥出它的险要,若是能把月氏城拿到手里,则萧关才能稳固无忧。”
萧关是大汉在关中的唯一据点,与陇右又隔了一个陇山,救援难度远要比陇关大。
所以如何稳固萧关,一直是赵云和冯永思考的重点。
“而且曹真不想失去安定郡的话,则必须要在那里增加兵力,我们就可以达到调动关中魏军,呼应汉中的目的。”
关姬听到这些话,走到冯永身后,帮他揉捏肩膀:
“萧关南边的径阳呢?当初月氏城莫名丢失,说明曹贼军中也是有能人的。”
“若曹贼在南边的径阳设了伏兵,只待阿郎大军出萧关往西,然后袭击萧关,那当如何?”
感受着关姬那轻重正好的按摩,冯永舒服得就要呻吟出来:
“赵广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关姬虽有些不明白冯永为什么突然问起赵广,但仍是回答道:
“还不错,前天送了军报回来,说是已经破了城,如今正在收尾。”
校尉府出了精骑和工程营,以河西那点曹贼,守着那么点小城,破之那是意料之中的事。
“二郎也算是出来了。”冯永感叹道,“我去冀城时,老将军倒是少见地没说他的不是。”
关姬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阿郎的意思是,让二郎护住大军后路?”
校尉府精骑,来去如风。
曹贼真要敢从南而来,只要被精骑拖上两日,以校尉府的步卒素质,迅速掉头过来反包饺子根本不是事。
“调动敌人嘛,自然是调动得越多越好。”
冯永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大张旗鼓地去打月氏城,难不成长安能对此置之不顾?真不要安定郡了?”
关姬听到这话,却是笑了:
“阿郎原来是这般想法,不过妾却也有一计欲与阿郎商量。”
“嗯?!”冯永一下子睁开眼,“细君何以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