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4章 睚眦必报带善人
“阿郎,为什么要让吴人在汉中帮忙打造战船,莫不成当真是要顺汉水而下,攻打上庸?”
与吴人的交易,对于冯刺史来说,怎么说也算是一件筹划中的大事。
身为凉州统军将军,关将军自然也会关心这个事情。
只是她对着地图揣摩了好久,也没想明白自家阿郎这个举动有何意义。
“阿郎以前也曾说过,上庸对于汉中而言,乃是个挂地。除非有必胜把握,否则贸然而去,只会把大军陷于险地。”
挂地者,易往而难返是也。
当年汉中之战,先帝大胜曹操,天下震动,先帝也是要先派孟达从宜都出发,然后再派刘封顺汉水而下。
两军夹汉中大胜之势,这才合力平定了上庸。
现在的上庸,早已不复先帝当年之况。
一来魏贼经营日久,且驻有重兵。
二来就算是魏贼无备,大汉侥幸攻下上庸,那也要提防南边吴人……
孙权能干出背盟偷袭荆州之事,谁敢肯定他不会再次背盟偷袭上庸?
毕竟只要拿下了上庸,襄阳不攻自破,吴国就可以把整个荆州掌握在手里。
有了天险襄阳,孙权从此就再也不用担心魏贼可以随时从荆州南下。
“因为只有汉中最合适啊,总不能放到永安吧?”
冯刺史最近被陆瑁弄得烦不胜烦,最后不得已,他只能躲到后院。
虽然后院也不太安宁,因为关将军最近同样是没事找事。
没办法,为了引诱吴人上钩,冯刺史把自己和张小四的陈年旧事七分三分假地加工了一遍。
效果确实是不错,但副作用也不小。
比如说,关将军最近把他盯得就比较紧。
这段时间,冯刺史晚上都是老老实实地睡觉,不敢去爬张小四的榻。
“真要放永安的话,别说是让吴人帮我们造船,恐怕就算是我们自己打造船只,恐怕孙权都要睡不着觉。”
还是那句话,汉吴就算是燎火宣告天地,公开誓盟。
但两国的盟约仍是一如既往的脆弱。
“放在临渭啊!”关姬点了点地图,“从临渭顺渭水而下,不就是关中重镇陈仓城么?”
临渭就是陇右汉阳郡的郡治。
临渭与陈仓之间,有陇山相隔,又有渭水相通。
而且从临渭到陈仓,这条航道也很成熟。
因为前汉时期,高祖皇帝定都长安之后,随着国家越加强盛,人口渐渐滋繁,关中所产的粮食在孝武皇帝后期就开始不够吃了。
前汉朝廷为了解决这一窘境,一方面加大力度,从关东运粮。
另一方面,则是加大陇右的开发力度,把陇右所产的粮食,通过渭水的水道,运至长安。
“若是妾所料不差,丞相出兵关中时,不是走陈仓,就是斜谷。不过陈仓的大散关,地势险要,乃是关中四关之一。”
“丞相若是举兵攻关,怕是太过拖延时间,故走斜谷是最好的选择。”
汉中四道,自东向西数起,子午道,傥骆道,褒斜道,陈仓道。
子午谷和傥骆道行不了大军。
陈仓道有关中四关之一的大散关,魏贼只要有数千人把守,就足以阻挡十万大军。
但凡关城,并不是说仅仅是一座城而已。
就如萧关,乃是以萧关主城为中心,然后再以周围山头地势,布置各类坞堡关卡营寨等等。
而大散关比萧关还要险要得多。
关口下面的深谷极为陡峭,两侧有崖壁对峙,堪称“一线天”,通行非常困难,易守难攻,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就是有十万大军,在关城面前,也不过能摆开数千人。
虽然冯永手头上有工程营,不怕坚城。
但砸开平地上的坚城也是需要时间的,更别说是建立在险要地势上的重关。
虽然斜谷道也不好走,但这些年来,南乡工程队已经把赵老爷子烧掉的栈道重新修筑了一遍。
更重要的是,只要出了斜谷,往北渡过渭水,占据要地北原,就可以断绝陈仓汧县等关中重镇与长安的联系。
往东渡过武功水,就可以沿着渭水南岸一路直扑长安。
原历史上,司马懿就是把大营扎在武功水东面,拒不出战。
又提前派兵守住了北原,这才把诸葛老妖堵死在五丈原。
如果大汉没有把陇右掌握在手里,恐怕冯土鳖面对魏国的战略优势,同样也只能是徒呼奈何,除了拼消耗,别无他法。
最多也就是与诸葛老妖分兵两路,拿石砲车去砸陈仓大散关,拼人命拿下陈仓。
或者是直接走祁山道,跑去骚扰陇右,让凉州和陇右魏军不能支援关中。
至于现在,大汉有了陇右,直接俯视关中。
司马老龟固然可以像原历史上那样,堵死诸葛老妖。
但诚如石苞第一次给冯文和的时候所言:
欲从关中南取汉中,必先取陇右;欲从汉中北伐关中,亦必先取陇右。
更别说陇右这个方向,随时冲出一个凶名赫赫的冯文和,那可是个随时有可能捅破关中防御的悍贼。
所以司马老龟这才拼了命在关中屯田,积蓄粮食,同时又死命地在各个关口要道挖沟立壁,准备死守,做长久战。
司马老龟有准备,作为凉州大军实际统帅的关大将军,又岂会没有思考过关中之战的各种可能性?
所以她虽然不像冯土鳖那样,可以观历史而知后事,但却能一语言中大汉丞相最后一次北伐的路线。
只见关将军手点在斜谷口的位置,若有所思地说道:
“若是丞相举大军出斜谷,司马懿必会领关中大军与丞相相持。”
“到时只要丞相派出一支偏师走陈仓道,陇右再派一师顺着渭水,直达陈仓。”
“如此两面夹击,关中大军又被丞相牵制,陈仓未必能久守。”
“陈仓一失,”关姬微微眯起眼睛,“汧县岂可守乎?汧县不守,则陇右与凉州大军,就可从关陇大道蜂涌关中……”
“想法挺好!”冯刺史跟着凑上去,称赞道,“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其实我确实是有从临渭顺水而下的打算来着。”
关姬一听,更加不解了,“哦?那阿郎为何又在汉中造船?”
“当然是为了保持这支偏师的突然性啊!”
冯永嘴角一挑,嘿然一笑,“现在提前造船,岂不是会被魏贼发现,到时他们有所准备怎么办?”
关姬眉头一皱:“可是临时造船,只怕来不及……”
冯刺史嘿嘿一笑:“来不来得及,其实无所谓,只要让魏贼觉得我们会真的从临渭顺水而去偷袭就行。”
关姬一听,立刻就明白过来:“阿郎是说,疑兵?”
“没错,我打算是派出疑兵。”冯刺史点了点头,“所谓虚中有实。虽然顺渭水而下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这条路,即使比不过顺汉水而下那么凶险,但也只能勉强往来数千人,多了就成了挂地,易往难返。”
冯刺史一边说着,一边顺着汉中和陇右划了一个半圆,“反正汉中和陇右到关中的道路那么多条,就让司马懿去猜猜,我们到底会走哪一条?”
“也是。”
关姬点了点头,先在心里头记下这个才想到的备用方案,然后转头问向冯刺史:
“若是换城阿郎,阿郎会怎么守?”
代入对手的位置去思考,是参谋部沙盘推演最常见的方法。
冯刺史看了一眼地图,摇了摇头:
“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像司马懿这种,堵死重要关口,只要冲不破这些关口,关中就仍然可以说是安全的。”
安定郡南边以新平郡为缓冲,沿着泾水防守。
关陇大道东边,在汧县驻扎重兵防守。
然后再以陈仓、郿县等要地,防备汉中。
司马懿则是坐镇长安,一旦发现敌人主力,则立刻领军支援。
这个办法的坏处是,设置的关口重镇,任何一个都不容有失,一旦有失,就有可能引起全线崩溃的后果。
所以司马懿又做了备案,在关口重镇的后方,再以沟壕壁垒筑成一道道防线,层层布防。
问题是,在萧关之战以前,魏贼是战略优势。
萧关之战之后,曹真送掉了关中大军数万精兵,汉魏就成了均势。
司马懿现在的做法,就是想把关中之战变成消耗战。
毕竟关中就是魏军的屯田之地,而汉军则是离境作战。
补给线比较长不说,就算是大汉有干粮,也没办法支撑起大汉无限期作战吧?
而关中背后,还有一个天下正中之地的中原输血呢!
“最好的办法?阿郎的意思是说,还有其他办法?”
“打开关口,放大汉进入关中,然后依托长安,集中兵力,一决胜负。胜了就会所嫩……嗯,说不定还能反攻陇右。”
“若是败了,就直接退出关中,一了百了,在我看来,司马懿是没胆子赌这个。”
关姬轻笑,瞟了他一眼:
“萧关一战后,还敢在平地上与冯鬼王正面争锋者,这天下怕是没几个了……”
“过奖了过奖了!”冯刺史拱手谦虚道,“在吾眼前,有一位关将军,可不正好就是那几人中的一个么?”
“啐!”关姬表示看不起冯某人,然后又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夫妇俩互相吹嘘完毕,关将军再看向地图,略有一声叹息,“这么看来,确实是只能在汉中造船了?”
冯刺史知道自家细君的执念,对大汉目前不能造船顺江而下收复荆州,心里有些惋惜。
但见冯刺史狡黠一笑:
“其实就是汉中最合适。天下营造,以汉中为最,不怕吴人不来造船,只要他们敢来,造船工艺迟早会被我们学个干净。”
若说是科研,那自然是阿梅所领的科研为最。
但若是要说打造制造什么的,那就是首推汉中冶。
因为汉中冶是冯刺史亲手扶持起来的,现在里面有锻造大师蒲元当总监工,更有国宝级工程师黄月英当总顾问。
南乡标准,南乡工艺,南乡学生……
以前的南乡体系,现在已经扩张成为整个汉中营造体系。
不能说成是工业体系吧,但至少也已经有了工业体系发展前期的萌芽。
这种体系,才是大汉最重要的技术壁垒。
就吴国那些初始的手工工艺,到了汉中之后,在汉中营造体系面前,迟早会被肢解得干干净净。
就算是吴人早有打算,藏着掖着一部分工艺,但别忘了冯刺史手头还有一个阿梅科研团队。
只要有了模板,有了方向,无论是逆向山寨还是发展研究,冯刺史相信阿梅都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但见冯刺史挤眉弄眼地说道:
“那吴人只知道铁甲骑军天下无双,却不知这其中要费多少钱粮。”
“马不过才是第一个问题,后面甲胄的打造和养护,马匹的损耗,那才是大头。”
“就算是吴人把铁甲骑军的练兵之法,作战之术全学会了又如何?到后面他们就会发现,甲胄造不如买,买不如租……”
“那个时候,才是我们啃下他们身上肥肉的时候。更别说那马匹,我们凑齐三千骑都难,他们还想要合格的铁甲战马?”
“能有个甲骑就不错了,具装是别想了。”
所谓甲骑具装,甲骑是指人披甲,算是半重骑兵。
具装是指马覆铠,甲骑具装合二为一,那才叫重骑兵。
后世毛子白送阿三航母,阿三很开心,却不知后面的服务费才是人家毛子的真正目的。
毛子为什么不白送给小白兔?
因为他知道,白送给小白兔那就真是白送。
不,不是白送,是给小白兔补充营养。
君不见,为了弄回一艘啥玩意都没有的航母,小白兔声东击西、瞒天过海、忍辱负重……
其中惊心动魄的过程,堪称世纪大戏。
同样的道理,大汉现在的汉中营造体系,足以对魏吴两形成技术封锁。
冯刺史现在就想让吴国当一回阿三。
当年冯郎君为了引诱吴国攻打襄阳,可是咬着牙出了大血。
没想到最后吴国居然是象征性地打了一下襄阳就草草收兵,却把冯郎君给的好处全吃了下去。
这个事情,就算是再过十年,冯郎君也是不会忘记的。
正所谓:巧言令色冯郎君,心狠手辣小文和,深谋远虑阴鬼王,睚眦必报带善人。
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无私地把铁甲骑军练兵之法送给盟友,这还不叫善人,那什么叫善人?
第0955章 铸大钱
要说上阵杀敌,布兵摆阵,关大将军一只手就能吊打冯土鳖。
但若是论起阴人谋国,十个关将军也比不过冯鬼王。
生活在三国时代的关将军,又是个女儿身,何尝见识过这等谋略?
但见她满面的不可思议,有些吃惊地问道:
“万一吴人当真要自己锻造呢?那岂不是资敌?”
“不会,我算过了。”
冯刺史摇了摇头,自信地说道:
“以汉中冶为例,五年前做出一副铁甲骑军的人马铠甲所需成本,比起现在的成本来,至少是三倍。”
说到这里,冯刺史看向关姬,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细君你可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就是降价三成卖出去,也还有翻倍的利润。”
“细君你说,若是换了你,你是愿意自己花十数万钱去打造一副铠甲,还是愿意花三五万钱去买一副铠甲?”
明明已经从冯刺史前面的话里听明白了这种交易里面的陷阱,但关将军听到这笔帐之后,仍是心神摇曳。
她很想说宁愿花十数万钱去打造一副铠甲,但最关键的问题来了:钱哪来?
“没有钱,一切都免谈。”
冯刺史摊了摊手,“后汉一年的府库也就八百万缗左右,而在没有毛料和红糖的前些年,大汉一年的赋税收入,折合也就才一百万缗。”
“至于吴国,我们从宽计算,算它有三百万缗,一副铠甲的打造,算它十五万钱,那就是一百五十缗。”
跟吴国交易这么多年,冯刺史对吴国的国库收入,就算不知道具体详细的数目,但大概数目还是心里有数的。
“三千副的话,我们算它四十五万缗,那就要占去吴国府库一成半的收入。”
“这还仅仅是算铠甲的价,战马的钱呢?养马的钱呢?保养甲胄的钱呢?将士的钱粮呢?”
“这么一算下来,三千铁甲骑军一下子至少要花吴国府库近三成的钱,而且后面每年还要花费大批钱粮保养。”
“一场大战下来,战马哪有不死的?到时候又得再花钱……”
全国勋贵官吏的俸禄、手底下十万大军将士的支出,哪一个不要钱?
更别说这年头的抵抗自然灾害能力弱,江南又是水乡,你不得留些钱粮应付灾害之类的?
这三百万府库收入,是府库收入,可不是专项军费。
事实上,吴国有没有三百万缗的收入,还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呵呵,”冯刺史微微眯起眼睛,“孙权就算是舍得,他能拿得出来?”
“孙权要是有钱,他就不会在几年前铸了一批五十大钱。”
铸大钱,就意味着国库没钱,就意味着国家要割韭菜。
后世以“阿妹你看”最为典型。
缺钱就了死命印绿票,用来收割全世界财富的同时,还能向外输出通货膨胀。
铸大钱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不过收割的范围小一些,仅限于国内的士吏百姓。
反正兴汉会跟吴国的交易,从来就是只收五铢钱,要不然就拿吴国的特产来换,珠玉玳瑁啊什么的。
当然,少不了冯会首点名需要的水玉,大公驴等等。
再后来,南乡储备局的票子开始流入荆州。
再到现在,票子已经是荆州大宗交易货物的主流货币之一。
虽然不是吴国的法定官方货币,但它有兴汉会的背书啊!
南乡又掌握着最先进的造纸术、印制术,还有油墨配方。
今年种了一批蓖麻出来,南乡那边已经按照冯刺史的指示,开始尝试用蓖麻油配制新的油墨。
而吴国连最初始的印刷术都莫得,它就是想伪造,那也无从下手。
再说了,票子携带那么方便,它不香么?
大钱有票子硬么?
反正在荆州不少人眼里,“大泉五十”肯定没有南乡储备局发行的票子硬。
关姬听完这个套路,这才有些恍然大悟,她古怪地看向冯刺史:
“你是料定孙权没钱,所以才让吴人拿造船和操船之术来换的?”
“只是就如你所说的,他们拿造船与操船之术来换了铁甲骑军之术,又拿舟船来换战马,那再拿什么来换甲胄兵器?”
冯刺史邪恶一笑:
“那就让孙权继续铸大钱啊,大泉五十不够,那就再铸大点,大泉五百也是可以的嘛,五百不够,那就再铸一千,两千……”
若不是这个人是自家阿郎,若不是关大将军的屁股是坐在大汉这边。
那她在听完冯鬼王这番话后,说不得就要爆捶眼前这个阴毒无比的家伙一顿。
先帝当年不过是铸了一批直百钱,就差点逼反了蜀地的世家。
要是让孙权铸五百钱,那要得罪多少吴国世家大族?
铸少了,还能说是应急,还能勉强控制一下后果。
若真要像冯鬼王所说的,光是三千铁甲骑军的甲胄,就要占去吴国府库近一成半的收入。
那这大钱,得铸多少才能顶得住?
“别这么看着我。”冯刺史对着关将军一笑,“说不得,孙权本来就想铸大钱呢?”
“孙家与江东世家之间,恩怨大了去,要不然孙权何至于对张家下狠手?”
事实上,汉魏吴三国,在立国的过程中,都或多或少地被世家大族所绑架。
只不过大汉最先摆脱了世家的掣肘。
而魏国在确立了“九品中正制”之后,就已经宣告了世家政治不可避免地到来。
而吴国,则是需要世家支持和打压世家之间,左右摇摆。
究其根源,还是在于孙策入主江东的时候,把江东大族杀了个血流成河。
让孙家就此与江东大族结下了血海深仇。
这就导致了孙权在需要江东世家支持的同时,内心深处又不敢完全信任他们。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孙权对吴郡四姓之一的张家下狠手,自己又如何能那么容易就在吴国契入一颗钉子?
听到冯鬼王这么一番谋划,关鬼后不禁在心里庆幸不已:
幸好这个家伙是自家阿郎啊,若是被魏吴得到了他,就凭大汉前些年那点蜀中之地,只怕还不够他阴的。
就在鬼王鬼后蹲在后院商量国家大事时,张小四步履匆匆地闯进来:
“洛阳急报!”
冯刺史和关将军对视一眼,心里头齐齐冒出一个念头:
洛阳又出事情了?
张小四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还没等气喘匀,便开口道:
“魏国的伪太后死了。”
“太后?卞氏不是早几年就死了?是建兴八年,还是……”
冯永说到一半,顿时就反应过来,“郭女王?”
张星忆点了点头:
“没错,正是曹丕所立的伪后,郭氏。”
“这倒不是个长命的,比卞氏短命多了……”
冯刺史掐指算了一下,刚说出这个话,就被张小四瞪了一眼:
“大好的机会呢,你还在管她长命还是短命?”
冯刺史一愣:“什么机会?”
“洛阳有人传言,是曹叡数次逼问当年甄氏之事,郭氏最后心忧而亡。”
冯永一听,立刻来了兴趣:
“还有这事?”
甄氏,那可是曹植的嫂子……咳,说错了,后世可是被人称为洛水女神,冯刺史自然还是有那么一点兴趣的。
“是糜照送过来的消息。”
“哦,糜照看来是已经进入状态了呢!”
冯刺史摸了摸下巴,“去年山阳公崩,今年郭氏死,照这么看来,曹叡的日子可不算好过啊。”
张星忆眼中闪着兴奋之光,凑过来问道:
“那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冯永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除了把这个流言传得更久一些,其他就不要做了。糜照的身份,藏得越久,价值就越高,他对我们以后的计划很重要。”
张星忆一听,顿时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点头应下。
冯永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突然问了一句:
“那个寿春妇人之事,有什么消息么?”
张星忆摇头道:
“只知道洛阳的疫情消去以后,她就被曹叡接入宫中。”
“听说曹叡还特意下了诏令,让人给她建起一座别院高台,专门祈福,外人哪得知道消息?”
“外人得不到她的消息,难道长公主还得不到?让糜照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细心打听一番。”
若论世间最能让人丧失理智的事情,老夫配少妻,老妇爱郎君,必是位列其中之一。
是爱,不是玩玩的那种。
随着糜照与清河公主的关系越发密切,冯永已经肯定,曹叡的身体,确实不算太好。
因为曹叡在大前年收养到宫里的两个养子,现在已经正式公开。
一个是曹询,这是早就知道了的。
还有一个,则取名曹芳。
得知这个名字后,冯永就知道,这个曹芳正是原历史上高平陵之变后,最后也被司马家废掉的那个魏帝。
也就是说,曹叡现在都觉得自己已经再也生不出孩子,那么他的真实身体状况,就可想而知。
又是收养子,又是专门建别院高台,让神棍给自己祈福。
这就越发让冯永肯定自己的判断。
再说了,就算是按原历史上,曹叡也是个短命鬼。
张秘书很是尽职地把冯刺史的吩咐记了下来。
“吴国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张星忆自然是知道冯永为什么这些日子躲在后院。
她面色有些古怪:
“这往来之间,少说也要三个月,哪有那么容易?”
冯刺史一听,顿时又是心生烦躁,恨不得找赵广过来打一顿。
只是赵广一开春,就按他的吩咐,从萧关出塞,顺着大河前去河套地区找轲比能去了。
当下他左思右想一番,然后说道:
“算了,安排一下,过两日我要去居延郡巡视耕种。”
堂堂冯鬼王,被区区吴使逼得逃去居延郡巡视工作,实是大丢大汉脸面。
而在遥远的吴国,同样有一人,也被逼得从建业前往武昌。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国东宫门客羊衜。
自孙权称帝后,为了加强对群臣的控制,特意设立了中书典校事,监察百官及地方州郡。
酷吏吕壹等人任此职以来,常择小过以苛众臣,借此得到孙权的信重。
最后发展成凭空诬陷,甚至连丞相顾雍都差点因此入狱。
如今吴国朝臣上下,皆是对彼恨之入骨。
太子孙登与征越得胜归来的诸葛恪,亦在私下里密谋如何除掉吕壹。
两人决定,先推出善辩者一人,在陛下面前陈吕壹等人之过,试探一下陛下之意。
而一向有识人之明的羊衜,同是担负起寻找这个人的重任。
羊衜当然知道这里面必有诸葛恪公报私仇之心,但为国家计,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他此行前往武昌,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来到武昌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换下官服,带了两人仆人,进入武昌城,采购了厚礼,然后再出坐车出城,向乡下而去。
武昌以前乃是吴国的都城,虽然孙权后来迁都前往建业,但仍留了太子留守。
前两年太子虽亦前往建业,但武昌作为连接荆州与江东的水陆要害。
再加上这些年汉吴两国人员物资往来越发频繁,武昌非但没有衰落下去,甚至越发地繁盛起来。
在武昌城外不远处,有一个村落,村落的东头,有一个农家小院,看起来虽然比不得那些高宅,但却也比村中那些茅草屋强得多。
小院门口,被人打扫地很干净,前庭被人用篱笆围起来,里头的一角,还种了一些绿菜。
偶有两三只鸡冒出头,有一只还扑愣着翅膀,似乎想要飞过篱笆,进入菜园子里。
然后一个妇人就拿着扫把冲出来,扫向那只不长眼的鸡,嘴里叫骂道:
“天天不下蛋,就知道吃吃吃!那个死不长眼的,卖给吾的时候还敢骗吾说,这是只好鸡!好在哪,我怎么没看到?”
妇人在那里赶着鸡,嘴里骂骂咧咧。
这一幕正好被小院外正在下车的羊衜撞个正着,但见他面有迟疑之色,考虑着要不要把已经触地的一只脚收回来。
妇人眼尖,早就看到了自家门口的牛车,待她看清车上露出的面目时,脸上顿时有意外之色。
她的脸色变幻了一下,手上就是下意识地把扫把往角落一丢,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整理一下衣物。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收敛起神情,在这一瞬间,她竟是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身上的衣物虽是朴素,但身上那股大家之气,却是隐隐在诉说着妇人的出身非一般村妇可比。
哪还有方才言辞粗俗的模样?
“羊君一别数载,可还安好?”
妇人打开了院门,对着牛车行了一礼,开口问道。
车里的羊衜有些尴尬地下车:“见过夫人。”
妇人落落大方地回答道,“妾不过庶人之妇,可当不起羊君的夫人之称。”
羊衜听得妇人此语,脸上尴尬之色更甚。
第0956章 以命博富贵
一般妇人,自然是当不起夫人的称呼。
当然,若是换作普通妇人,也没资格能被羊衜称为夫人。
羊衜唤眼前的妇人为夫人,乃是有意为之,没想到却是碰了一鼻子灰,当下就不禁有些讪讪。
眼前这位妇人虽是庶人之妻,但出身却是端的不凡,因为她姓习,而且是荆州习。
荆州习氏,宗族富盛,世为乡豪。
季汉有习承业、习珍、习祯,吴国有习温、习宇,魏国有习授,皆出于此氏,分侍三国,标准的世家作风。
习娘子的父亲习竺,虽比不过出仕三国的习氏族人,但也同样是被时人称为“才气锋爽”。
她从小就随自家大人识文断字,见识不俗。
至于为何望族之女,如今却成了庶人之妻,这其中却是与羊衜有不小的关系。
所以习娘子见到羊衜,没有拿扫把打人,仅仅是面上有不愉之色,就已经算得上是涵养过人:
“羊君到此,可是有事?”
羊衜咳了一声,看了一眼妇人身后的小院,然后略有踌躇地说道:
“吾此行过来,乃是欲与李郎君一叙。”
“哦——”妇人拉长了声音,眼中露出警惕之色,“我家阿郎不在。”
羊衜一听,顿时有些着急:
“那不知李郎君去了何处?”
妇人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羊衜:
“羊君好歹也是太子宾客,上门拜访,都是这等礼节的么?”
“妾怎么不知,我李家与羊君的关系,竟是亲密如斯?”
羊衜一听,不禁有些讪讪,连忙拱手行礼:
“是吾失礼了。”
然后从怀里摸出拜帖送上,又示意随行的从人送上礼单:
“吾此次过来,实是事有所急,所以有些过于冒昧了,还望习娘子见谅。”
看到羊衜居然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妇人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吾一介妇人,如何当得起羊君这般礼待?我家阿郎,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去了,若是羊君有事,不妨稍作等候,吾这就去叫他回来。”
“不用不用。”羊衜连忙说道,“习娘子只管告知李郎君在哪个方向,某自行前去即可。”
妇人笑道:
“乡野之处,道路难行,羊君怕是难寻到彼处。”
羊衜知道眼前这位妇人可不是一般的女子,所以也没打算隐瞒什么,当下就老实地交待道:
“不敢瞒习娘子,某此次前来,乃是有事求李郎君,不亲自前往,何以显诚心?”
习娘子闻言,目光落到羊衜身后的厚礼上,若有所思。
她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转头叫唤道:
“大郎。”
“阿母。”
屋子里立刻飞奔出一个五六岁的孩童。
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这是你家大人的故人羊叔,快与羊叔见礼。”
孩童衣着虽是陈旧,但却甚是整洁,很听话地上前行礼:
“见过羊叔。”
“都这么大了,这一路着急赶过来,一时竟是没有准备见面礼。”
羊衜有些歉意地说道。
“无妨,乡野之地,哪来那么多规矩。”
习娘子说道,“就让大郎带羊君前往吧。”
羊衜连忙道谢。
他先是让下人把礼物送入院子内,然后这才跟在孩童后面,向村外走去。
村头的田地里,李家的男主人站在田间,指使着几个庄户给自家的庄稼地拔草。
甚至还时不时弯下腰,亲自上手。
“大人,有人来找你了。”
孩童带着羊衜走到地头,双手合在嘴边,大声叫道。
蹲在田地间的男子听到自家孩子的声音,起身抬头看去,待他看清站在自己孩子身后的人时,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但见他哈哈一笑,把手里的杂草扔到田埂边,脚下不停,连溅起的泥水也顾不得了。
走到一半时,他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在田埂边的小溪里洗净了手脚,这才再次起身,走到羊衜面前,行礼道:
“羊君怎会到此?”
“自是特来见汝。”
男子一听,又惊又喜地说道:
“羊君为何不提前派人前来说一声?家里简陋,一时没有什么准备,只怕是要怠慢了羊君。”
羊衜早已没了在李家女主人面前的拘谨,爽朗一笑:
“无妨无妨,我过来之前,已自行准备好酒肉,送至汝家,此时汝家娘子,怕是已经烧上饭菜了。”
男子听到这番话,脸上不禁有些惭愧之色:
“家中贫寒,让羊君见笑了。”
羊衜摇了摇头,含笑道:
“如今你家中有田有地,有妻有子,难道还比不过吾初见你的时候?何来见笑一说?”
男子听了,感激道:
“此皆是羊君所赐耳。”
“吾当年评语,不过实话实说耳,你能有后面的际遇,乃是自取,何来吾赐之说?”
“不然,若无羊君,何来吾之今日,怕是仍求温饱而不可得也,羊君之恩,衡没齿难忘。”
李衡却仍是执意拜谢。
前些年荆州粮食不足,陆逊于是上书,请求屯田。
孙权自然是应了下来,甚至还把给自己拉车的八头牛分拉四犁,以示以身作则之意。
李衡本是荆州军户,正是在这个背景下,侥幸由军户转成庶民,并且被迁到了武昌。
羊衜识人之明的名声由来以久,李衡被迁到武昌后,不顾自己身份低微,亲自前往拜访羊衜。
羊衜听到有这么一个庶民前来让自己品评,意外之余,竟也接见了对方。
哪知一见之下,他更是出乎意料地给了李衡一个相当高的评价,断言其才在乱世之中,可官至尚书郎。
习竺得知这番评价后,本着对羊衜的信任,于是就把自己的女儿习英习嫁给李衡,甚至还陪嫁了一部分田地。
原本应该是世代当兵卒的李衡,借了吴国广开田地的契机,才脱了军户的身份,入了民籍,又立马有人主动送钱送田送女人,简直不要太爽。
所以他对羊衜感激,那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随着孙权称帝后,迁都建业,再过两年,太子也跟着跑去了建业,作为东宫宾客的羊衜,自然是要随行。
按理说,李衡也算是大翻身,即便不能当官,那也知足了。
唯独是苦了一个人,那就是被强塞过来的习娘子。
她本是被自家大人哄着骗着嫁过来,因为大人跟她说,自家这一支想要再进一步,可就是靠这个女婿了。
在外人看来,身为望族的习氏自然是风光无限。
但望族也有望族的难处,毕竟宗族太大,就会有许多分支。
习竺被人称为“才气锋爽”,但能被名门望族推出来的子弟,哪一个不比绝大多数人有才气?
再加上这年头,正逢乱世,人主最需要的,不是治世之谋,就是领军之能。
才气这种东西,反而是排在了最后。
当然啦,若是身负治世之谋和领军之能的同时,还能有过人的才气,那自是最完美不过。
比如蜀国的冯文和,啊,不是,是冯明文。
若是只有才气拿得出手,那就看看魏国的曹植。
何况曹植的才气那可是天下公认的,最后落个什么待遇,一目了然。
最重要的是,荆州乃四战之地,魏国走了蜀国来,蜀国败了吴国来,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作主荆州地。
习氏最顶尖的人才,在这些年里,基本都已经在三国出仕。
反倒是像习竺这种的,虽有才气,但又比不过那些天下知名的学者。
如蜀国的向朗、魏国的陈琳、吴国的张纮等,哪一个的学问不是顶尖?
文武皆不就,单以学问论,又做不到天下知名。
所以在这乱世里,反而是没有合适的地位。
连带着他这一脉,也渐渐地落后于那些出仕三国的同族。
小家族想要晋身大家族,大家族想要维持自身的地位。
最直接的办法有两个。
一个是推出足够出色的人才出仕,当代言人。
一个是联姻,强强联合。
至于习竺这种,则是两者混合:用联姻的方式拉拢人才。
只是习英习嫁过来这些年,左盼右望,孩子都能烧水做饭了,李衡仍是个田舍郎。
说好的可官至尚书郎呢?
所以在见到羊衜时,她自然是冒了一肚子火。
不过她终究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然看不惯羊衜,但仍是不失礼节。
但见她亲自下厨,煮饭烧菜,又把厅堂收拾干净,留给自家阿郎与羊衜畅谈。
直至日头偏西,准备落下山头,羊衜拒绝了李衡的再三挽留,坐上牛车,驶回城里。
略有醺意的李衡回到内屋,看到正坐在榻前面容沉静的习英习,酒意就立马醒了一大半,当下连忙陪笑道:
“吾与羊君相谈甚欢,一时喝多了些,竟是忘了沐浴,细君勿怪。”
一边说着,一边就忙不迭地就要转身出去。
“回来。”习英习却是叫住了他,略有皱眉地说道,“才刚喝完酒,哪有立刻去沐浴的道理?先把这醒酒汤喝了,缓上一缓。”
“喛,喛,好的,多谢细君。”
李衡连忙又屁颠地过去,接过习英习递过来的醒酒汤,一口气喝个干净。
习英习以世家女身份下嫁至今仍是庶人的李衡,虽说习英习家风不错,嫁夫随夫,并没有说看不起李衡之类,甚至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但身世的巨大差距就摆在那里,李衡对自己这位细君总是存了一份敬畏和愧疚。
此时他喝了些酒,再加上羊衜带过来的消息,让他终于忍不住地要向自家细君显摆:
“细君可知,羊君此次过来,给吾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看到自家阿郎脸上的得意表情,习英习淡然一笑,戏谑道:
“总不至于是举荐阿郎为尚书郎吧?”
哪知李衡一听,顿时就瞪大了眼:
“细君在门外偷听了?”
看到李衡这个神情,习英习亦是愕然:
“那羊衜……还真举荐阿郎了?”
夫妇俩面面相觑半天,习英习率先反应过来,她皱了皱眉:
“此事不太对,若是那羊衜当真有心举荐阿郎,为何评价阿郎时不举荐?偏偏要等到现在才突然前来?”
李衡一听,顿时咳了一下,低声道:
“羊君确有一事,想要吾去做。”
习英习一听,目光凛然:“有危险?”
李衡再次愕然:“细君又是如何猜到的?”
习英习冷笑一声:
“这世间,哪有平白的好事?羊衜好歹也是太子宾客,不在东宫陪伴太子,却专门从建业赶过来,还是提着厚礼上门,只为见你区区庶人一面?”
“更别说是要举荐你为尚书郎,这其中要费多少人脉?汝可知晓?”
当年“暨艳之案”是由什么引发的?
不就是暨艳看不惯各署郎官,皆由豪门与权贵子弟把持,于是欲清刷吏治,考察官吏而起?
凭什么自家阿郎能与那些豪门权贵子弟平起平坐?
凭什么那些豪门权贵子弟愿意挤出一个位置让给阿郎?
话是实话,但就是太伤了人些。
李衡哑然,无言以对。
但习英习仍是没打算放过他,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与吾说说,羊衜究竟想让你去做什么?”
李衡低声道:
“朝中有奸佞小人吕壹,陷害忠良,羊君欲举荐吾为郎中,让吾在陛下面前直言吕壹之罪。”
习英习一听,顿时失声叫道:“吕壹?!”
前一段时间,江夏太守刁嘉入狱,差点丧命,听说可不就是吕壹所为?
武昌乃是江夏郡治,这个事情,早就在武昌传得沸沸扬扬,习英习又岂会不知?
但见习英习咬牙道:
“吕壹虽官小,但权势极大,又深得陛下所重,即便是上大将军亦对彼无可奈何,汝可想过后果?”
李衡苦笑道:
“吕壹之势,羊君早已与吾言明,吾又岂会不知?”
只见他看向习英习,面有坚毅之色:
“可是细君,当今天下战乱不休,这些年来,吾虽得数年安生之日,但谁知何日又被征入军中?”
“难道上阵之凶险,会比此事小么?”李衡说到这里,握住习英习的手,“况吾既为丈夫,又如何能让你跟吾吃苦一世?”
“细君初嫁入我李家,手掌细嫩,如今已是满是老茧矣!吾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自己的妻子奋力一博。”
习英习听了,就是一愣。
自家阿郎一番话下来,竟是让她再没了往日的泼辣,甚至觉得眼眶有些许的潮热,她低了下头,咬了咬下唇:
“如此说来,阿郎心意已定?”
“正是。”
习英习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勉强一笑:
“阿郎既决定接受郎中一职,那就且听妾一言。”
“细君请说。”
只见习英习缓缓地说道:
“阿郎去了建业以后,定要先去见太子一面,然后再在陛下面前,直陈吕壹之罪。”
李衡一愣:“为何?”
“太子素来爱人好善,阿郎此去面陈吕壹之罪,凶多吉少,若是能得太子暗中庇佑,也能多一分存活之望。”
“即便……即便当真有所不幸,太子也会念及妾与阿郎所遗幼子,照拂一二……”
说到这里,习英习就再也说不下去,她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泪水如泉涌而出。
一夜夫妻百日恩,更别说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夫妻?
看到自家细君这般模样,李衡心头一痛,不由地把她搂入怀里:
“细君放心,吾自会小心,定当平安归来!”
第0957章 巧言令色者,须得巧言令色之人对付(一)
李衡夫妇商议完毕,又安排好诸事,便等待羊衜前来。
谁料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月,原来羊衜已经离开了武昌,前去荆州南阳老家。
待他返回武昌时,这才与李衡一起前往建业。
在李衡离家后,武昌很快流传起一个传言:
向来有识人之明的羊衜,从建业返乡,路过武昌,再次与李衡相遇,得知对方仍是庶民之身,不由地感叹良才流落于民间。
为了不让大吴失去贤才,他决定把李衡带回建业,亲自举荐于陛下。
习英习听到这个传闻后,不禁大尺失色,花容惨淡。
她本以为,羊衜乃是太子宾客,所以自家阿郎是要归于太子门下,哪知居然是直接被举荐于陛下。
再想起这个传言,习项习立刻就明白了其中之意:
羊衜举荐自家阿郎,乃是个人之举,与他人无关……
日后若是自家阿郎有所不测,事后查起,最终也是止于羊衜,而不会牵扯到太子身上。
想通了这里头的关节,习英习的心,顿时如坠深渊。
只是羊衜与李衡已离开武昌多日,怕是已经到了建业,此时就算是想追,那也追不上了。
更何况,追上了又如何?
若是自己真猜对了,那么太子根本不可能在自家阿郎进谏陛下之前,与阿郎见面。
李衡自然不是知道自家细君正心如火焚,他跟着羊衜来到建业,按照习英习的吩咐,向羊衜请求,想要见太子一面。
羊衜听到李衡这个要求,不禁骇然道:
“叔平何以有此等想法?”
李衡不禁有些奇怪地问道:
“羊君乃是太子宾客,吾既为羊君所荐,以后自是要为太子效力……”
羊衜大惊失色:
“叔平还请慎言!”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门口,左看右看。
幸好此时李衡是寄宿于羊衜的家中,羊衜在确定没有人听到李衡方才那句话后,连忙把房门紧紧关上。
然后再转身回来,神情严肃地叮嘱道:
“叔平,吾此次举荐你,乃是为国举才,与太子毫无关系,不拘是陛下还他人问起,汝都须得切记切记!”
李衡一愣,本能觉得有些不对:
“这……羊君此话何意?”
羊衜从头到尾,就没跟李衡提过太子,为的就是若遭到吕壹,到时就由自己担下所有责任,绝不能牵连到太子身上。
只是让羊衜没有想到的是,李衡一介庶民,居然还能看透朝中争斗,这让羊衜不由地有些心惊。
“吾举荐汝,乃是不忍良才流落民间,让他国笑话我吴国弃才不用,与太子毫无关系。”
羊衜一字一顿地说道。
李衡看到羊衜这般模样,心头一震。
只是他素来信服自家细君,再加上此番出来,本来就是存了以命博富贵的想法。
若是自己被吕壹报复,性命不保,至少也要让妻儿后半生无忧。
所以他咬了咬牙,坚持道:
“吾受羊君之恩,常憾无以为报,故明知此次凶险,亦不惧生死,听凭羊君驱使。”
“然衡死且死耳,唯一担心的,便是家中妻儿无有着落,若是能了了此愿,某即便是被人烹之,亦是甘心。”
羊衜听了他的话,大是动容。
他伸手拍了拍李衡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同时又重重地说道:
“不瞒叔平,此次若是事有所失,吾怕亦是难以幸免,故吾早已将家人托于他人。”
“汝,”他指了指李衡,又指了指自己,“与吾,可谓同生共死也。汝家人,亦是吾家人。”
“吾在此发誓,若是你命不保,家中妻子,自会有人养之,但请无虑便是。”
“吾若是欺瞒于你,则天地皆灭吾,受千剑万刀而死。”
李衡看到羊衜当着自己的面发了这等毒誓,自然也不好再坚持一定要见太子:
“羊君既已把话说到这里,吾又岂也不信,既如此,则吾再无忧矣!”
羊衜生怕他不明白事情的严重,又不放心地再三叮嘱道:
“叔平,汝要记得,此事若成,则汝有除奸之功,若是有失,到时你我若是落到吕壹手里。”“到时只盼你千万要记得,切莫要牵连他人,则家人自有富贵。”
“若是牵连他人,则家中娇妻与幼子,则再无人保矣!”
李衡既然答应了羊衜,自是早把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
如今得到保证,再不用担心身后之事,又岂会分不清轻重?
“羊君之言,吾必牢记于心。”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李衡有尚书之才的名声,很快以某种形式,在不经意间传到了孙权耳里。
同时羊衜又很是“及时地”向孙权举荐李衡。
孙权果然极有兴趣地接见了李衡。
待他看到李衡气宇轩昂,第一次面对自己,竟是没有丝毫的畏缩之色。
光是这一点,此人的胆色就要比大部分人强得多,所以孙权心里就先喜欢了三分。
按惯例询问了一些题之后,孙权很快看出来了,论起学问来,李衡确实与世家子弟有一些差距。
不过一旦论起时务来,本人却有一定的见识,又与那些充塞于各部曹,不知人间疾苦的权贵豪右子弟大不一样。
于是孙权心里再添了两分喜欢。
问完了话,孙权按惯例让李衡论策。
所谓论策,要么是说自己对时局的看法,要么是对某种现象或者某个事件提出解决方法等等,不一而足。
李衡等的就是这一刻,但见他开口道:
“臣本一介庶民,却得陛下破格简拔,敢不誓死以报陛下耶?今日有一言,虽知有身死之忧,亦不得不面陈陛下。”
孙权先是一愣,然后大笑:
“当真汝所言,朝官而暮狱,那吾岂不成了暴桀之君?且听听汝有何惊人之言。”
孙权笑容尚未褪去,就听得李衡大声道:
“臣今日所言者,便是吕壹之辈,陷害忠良,毁短大臣,排陷无辜……”
孙权闻言,先是惊愕,接着就是有些羞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但见李衡立于庭下,昂首而立,口舌如刀,滔滔不绝地陈说起吕壹的罪行来。
侍立在周围的宫人们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已经吓得趴了下去,不敢发出一言。
偏偏李衡早存了必死之心,越说越是激昂,越说越是大声。
在孙权听来,这简直就是如雷鸣于庭中,轰隆不绝。
“别说了,汝不过是初日得着官袍,又岂能轻易对朝中之事加以评论?”
孙权看到下边这个家伙一直没有想要停下的模样,忍不住地喝止道。
“莫说是一日,臣就是一刻不脱官袍,那就是仍是吴臣。身为人臣,劝谏人主,有何过错?”
“反是陛下,先是授臣以官位,又不听臣之劝谏,敢问陛下,所欲何为?”
孙权被反问得哑口无言。
李衡见此,更是得寸进尺:
“若是陛下认为臣乃妄言,可下诏让臣下狱,以全朝官而暮狱之言;若是认为臣之言微有许可取之处,可下诏领有司查吕壹所为……”
此时的孙权,虽已渐有昏庸之像,但还没有到完全糊涂的地步,所以他自是不可能让李衡下狱。
吕壹本来就是孙权手里的一把刀,若是刀主人不知道刀的所为,那就是一个笑话。
只是李衡所言,却是让孙权心里终于有了一点顾虑。
毕竟在他看来,李衡不过是刚从庶民破格提拔成为官吏,乃是清清白白身世,不可能与朝中有所纠葛。
若是连李衡都觉得吕壹做得有些过分,那么自己就应该考虑一下,吕壹所为的影响,是不是有些过火,让乡野也有所闻。
刀太过锋利,反伤了主人,那就非孙权所愿。
只是江东各方势力,复杂万分。
这把刀,在稳定皇权方面,实是有不小的作用啊!
孙权想到这里,不由地有些意兴阑珊地,但见他叹了一口气:
“君之所言,吾已知矣,君之所议,吾自会好好思虑一番。”
说完,他摆了摆手,让李衡下去。
孙权这个模样,别说是李衡,就服侍的宫人都惊讶万分。
以前就连太子前来劝谏陛下,陛下也会呵斥两句,只言太子太过心善,不懂帝王心术。
没想到今日却是被这李衡说得变成了这副模样?
孙权与李衡的君臣奏对,又不是什么宫禁之秘,所以自然是瞒不过有心人。
朝中大臣听到这事,许多人不由地就是精神一振。
朝臣苦吕壹久矣,准确地说,是苦校事府久矣!
只是吕壹深受陛下亲重,就是太子屡次进言,亦无法撼动此人地位半分。
由是自丞相以下,诸臣不敢再多言。
如今冒出来一个李衡,舍身进谏,竟是让陛下承认要好好思虑一番,此可谓一反常态。
扳倒吕壹之日,已可见乎?
不少大臣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只待有一位重臣带头,就要一窝蜂地上表弹劾吕壹。
然后再借机让陛下取消校事府,则天下太平矣!
建兴十三年的六月,江南之地,已经进入了炎热的盛夏。
一辆马车停在吕府门口,一位中年官吏从车里跳出来,脚步匆匆,拾阶而上。
吕府早有下人守在门口,看到中年官吏到来,连忙小跑下来:
“钱君,我家主人早已等你多时了。”
“速在前方带路。”
钱姓官吏脚步不停,语气急促地说道。
“钱君且跟小人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吕壹这些年得孙权所重,肯定是有不少耳目同党。
被称作钱君的中年官吏,正是效力于中书典校府的钱钦。
钱钦被人带到后院密室里,发现中书典校府的骨干众人皆在,不由地歉然道:
“吾来迟了,失礼失礼!”
“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先坐下再说。”
钱钦寻了个位置坐下后,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再牛饮了几大口茶汤,这才缓过气来。
“前些日子的宫中之事,想必大伙也听说了。”
身为主人的吕壹看到人已到齐,率先开口道:
“那李衡明面上是在说吾一人,实则是剑指整个中书典校事府。”
“不怕说句丑话,此番若是吾失势,别说这些年来吾等好不容易才树立起来的校事府之威,要丧失怠尽。”
“介时朝中诸臣,群情汹汹,怕是不会放过校事府上的诸位。”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已是变得阴沉已极。
吕壹长得有些矮,尖瘦的下巴留着一小撮山羊胡须,乍一看上去,竟是有几分儒雅之气。
只是倒吊三角眼破坏了整个面相,让他整个人瞬间变得有些委琐起来。
平日里骨碌乱转的眼睛,此时却是闪着阴冷而又愤怒的光芒。
当然,这个事情由不得他不愤怒。
这两年来,就连丞相顾雍都被他踩在脚下,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人物,竟是敢捋虎须?
简直就是对他最大的挑衅。
“李衡,不过蝼蚁而已,若是欲其死,办法不下万种,吕君何以会对彼这般担心?”
“没错,以往别说是朝中重臣,就是太子在陛下面前说吕君之过,陛下亦未曾放在心上,吕君是不是担心太过了?”
……
吕壹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尔等懂什么?这次根本不一样!”
换了平时,他要弄死也就弄死了。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
因为陛下的态度太反常了。
再加上校事府本就是监察百官,所以他自然知道现在已经有不少大臣在暗中串联,随时要集体弹劾自己。
这让善于揣摩孙权心思的吕壹感到了一种危机。
只是校事府所做之事,皆是被人所恶,正经士子谁会没事去背这种骂名?
所以吕壹所能拉拢的这些人,干坏事自然是一把好手,但要论起出谋划策,那就是如群鸦乱叫,令人徒增烦躁。
能让吕壹看重的,也就是两人而已。
一人叫秦博,一人就是钱钦。
此二者,虽说非世家出身,但好歹也是家境有些田地,又读过一些书,比起他人,那自然是有见识一些。
但见秦博点头赞同道:
“没错,这一次确实不一样。吾等富贵,皆系于陛下亲重之上,故即便是万夫所骂,只要陛下不开口,那吾等亦是富贵依旧。”
“但若是有人能说动陛下心生疑虑,则昨日被吾等送入狱中的诸臣,就是吾等之明日。”
“听到了吗?吾是担心李衡吗?吾乃是担心陛下耳!”吕壹骂向众人,“早就叫你们多读点书,一个两个就是不听。”
“捞钱比谁都快,一听读书就装聋扮哑!陛下当年劝吕蒙向学,待其学有所成后,方授重任,你们就不能也学一学?”
众人唯唯喏喏,不敢再言。
吕壹一看,更是气闷。
他看向钱钦,问道:
“君素来多谋,可有什么对策?”
钱钦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有些忧虑地说道:
“依吾看来,李衡背后之人,不可小视啊!”
校事府乃是陛下亲手所设,自己这些人所做的那些事,陛下是真的不知道吗?
恰恰相反,吕校事正是事无巨细,皆报于陛下,这才换来了陛下的信任。
所以自己等人对朝中诸臣所做的那些事,只要陛下不在意,那就是小事。
但若是陛下在意了,那就是大事。
是大还是小,完全取决于陛下的看法。
现在李衡就是一击要害,用口舌之利动摇了陛下的看法。
“所以吾等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去反驳李衡,而是去证明,我们所为,正是陛下所需。”
“怎么证明?”吕壹没好气地说道,“吾等这些人当中,谁还能似李衡那般巧言令色,搬弄是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钱钦突然目光一闪,然后一合掌,笑道:
“说起巧言令色,吾倒是想起一事。”
第0958章 巧言令色者,须得巧言令色之人对付(二)
看到素来多谋的钱钦脸上露出笑意,众人心里皆是一喜。
此人这般神情,多是已有计较。
但见吕壹连忙按捺不住地问道:
“什么事情?且速道来。”
“中书可记得,前几日前往蜀国求马的使者派回信使,只言蜀人已同意换马一事?”
“自然记得,只是这与我们又有何相干?”
吕壹有些皱眉道。
校事府的权力,说大确实很大,监察百官,监控州郡,大小官吏,闻校事之名,无不色变。
但要说小,那也确实小。
指的是权力范围很小,仅限于监察。
若是无陛下之令,校事府连抓捕、行刑的权利都没有。
更别说与蜀人外交这等事情,那根本就不在校事府的权力范围之内。
“与蜀人相交,确实与我等无关,但与蜀人交易,难道也与我等无关么?”
钱钦胸有成竹地一笑,提醒了吕壹一声。
因为吴蜀交好之故,所以蜀人每年都会有不少紧俏物资贩到吴国。
这些紧俏物资,如毛料蜜酒之类,除了有一部分是落入那些有门路的权贵世家手里。
剩下的大部,以前由少府专辖。
而这些年来,则是转到了校事府手里。
原因也很简单,少府压不住权贵,但校事府可以。
毕竟陛下也很缺钱啊!
“兵法云:避实而击虚。李衡等贼子以巧舌说得陛下心生疑虑,吾等若是当面应之,一个不好,只会令陛下更加反感。”
“不若避其锋芒,另寻他径以自证。”
说到这里,钱钦又是微微一笑:
“陛下缺钱,我们就给陛下寻钱,陛下想要打压那些世族,我们就让那些世族不敢放肆,如此一来,陛下又如何会弃吾等而不用?”
吕壹仍是没有明白过来:
“计是好计,然则当如何行之?”
别说是他,就是众人,亦是被钱钦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
唯有一人,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妙啊!”
这一声大喊,引得众人皆是循声看去。
不是吕壹引为左膀右臂之一的秦博是谁?
“吾亦是听得钱校事巧言令色一语,这才有些猜想。”
秦博说着,对钱钦拱了拱手,得到钱钦的回应后,这才继续说道:
“蜀人所输往我大吴的物资中,毛料蜜酒多是由我等专辖,然则有一物,乃是例外。”
“红糖?”
众人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没错,正是红糖。”
红糖这东西实行的是配额返还制。
也就是说,想要得到红糖份额,你得先卖给蜀人粗糖。
而想要得到粗糖,那你就得去种甘蔗。
不然的话,你就只能从蜀人手里高价买红糖,而且还不一定能买得到。
当然,因为蜀吴交好,蜀人每年都会以同样的价格半送半卖给陛下一批红糖。
但这批红糖比起每年流入吴地的红糖总量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此事不知有多少权贵世家参与其中,牵连甚大不说。更重要的是,红糖乃掌于蜀人之手,陛下都不敢轻易动之,吾等又能如何?”
吕壹听明白了钱钦的话,不过对此事仍是不太乐观。
对于红糖,他们不是没有起过念头。
如此暴利的东西,让人望之而不可得,对于极度缺钱的陛下来说,当真算得上是一件煎熬的事。
因为陛下不止一次流露出想要把红糖实行专卖的意思。
作为陛下身边的亲信,吕壹甚至还知道,陛下在五月吃红糖蘸粽子的时候,还叹息过这个事情。
“正是因为红糖之利,控于蜀人之手,所以我等才有机会啊!”
钱钦加重了语气说道,“若是控于世族之手,吾等那才是没有丝毫机会。”
校事府虽权大,但也是仅限于朝堂之上。
在营生方面,比起那些有百余年甚至数百年的世族来说,手段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
更别说世族之间的关系网,层层叠叠,有如百年老树藏在地底下的根须。
当年长沙桓王(即孙策)把这些江东世家杀得人头滚滚,最后依旧都没能拿他们怎么样,更何况校事府?
“然则红糖多是控于张家之手。”
有人提醒了一句。
“张家非陆家朱家可比,且此时正处于低谷,焉敢与校事府相争?唯可虑者,乃是张家与冯文和关系匪浅。”
“如何能说动冯文和,将这红糖配额,多让于我等手上,这才是关键所在。”
听到钱钦这番话,吕壹若有所思,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
“这张家,倒也算是好命。”
吴郡四姓,各有家风:张家文,朱家武,陆家忠,顾家厚。
朱家的朱桓有节假之权,朱据乃孙权之婿。
陆家就更不必说,陆逊位上大将军,吴**中第一人。
顾家的顾雍是吴国丞相,为人宽厚。
所以孙权最重者,便是朱家和陆家。
平日里又任用顾雍处理政务。
唯有张家,虽说以才学见长,但还是那句话:
乱世之中,人主所需者,要么是治世之略,要么是统军之能。
才学之事,反倒是列于末位。
所以孙权想要打压江东世族,身为江东望族,同时又不被看重的张家,自然就是被拿来教猴的那只鸡。
但也同样是因为张家“文”,因为张温从蜀地回来后,大力宣扬冯文和的文章,为其扬名。
此举与冯文和结下善缘,给张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大好处。
所以吕壹才说张家是好命。
有人感叹道:“蜀人以忠义为先,怕只怕,我等未必能说得动冯文和啊!”
刘备关羽张飞三人之事,听说在蜀地已经被写成了小说,乃是说书之人必讲。
就是蜀地百姓,亦张口可言“桃园三结义”什么的。
世间怪异奇幻之事,莫过于此。
入娘的刘备三人什么时候在桃园结过义?
偏偏那些苍头黔首还就喜欢这一套!
现在好了,蜀人尚结社,忠义必为先。
瞧瞧张家那个张白,开口闭口就是“冯君义字当头,张家深受其惠”……
不管冯文和是不是如张白嘴里那般讲义气,但想要劝他把红糖之利转给校事府,张家那一关肯定是绕不过去的。
“吕中书,我们若是能说动冯文和放弃张家,那自是上上之策,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钱钦重重地敲了敲案几,提醒众人不要想得太美。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张家答应与我们合作。若是张家能识相,相信陛下自然不会再追究前过。”
“对张家现在的处境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要能掌握红糖渠道,不但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财源,而且还能顺便打压那些世族,想来陛下定然是高兴。”
因为陛下缺钱啊,还是非常缺的那种。
而红糖比起毛料蜜酒等物,来源显然是要稳定得多。
因为毛料和蜜酒,蜀人那是想卖多少就卖多少,就算是不卖,大伙也没资格说什么。
而红糖不一样,给多少粗糖,那就得要按比例返多少红糖。
除非兴汉会敢砸自己这么多年的招牌。
“更何况,只要此事有了校事府参与,蜀人就算是想要毁约,那也得看他们敢不敢视两国盟约于无物。”
“毕竟我等可是代表着陛下啊!比起光靠张家与冯文和的交情,岂不是牢靠得多?”
吕壹等人一听,顿时觉得大妙。
于公,此举不但为陛下开了钱源,同时还能借此多了一层打压世族的手段。
于私嘛,那红糖之暴利……啧啧!
“于今之计,一则是去试探陛下之心,看看张家可用否?二嘛,则是看看派何人前往凉州,说服那冯文和。”
“张家之事不用担心!”吕壹得到了解决方案,顿时大气起来,“陛下宏量,若是不想用张家,那又岂会派张白作为副使前往凉州?”
用当然是要用,但怎么用,陛下自会有裁量。
说不得,以后校事府当真能把张家从红糖渠道里挤出去,独享其利呢?
“唯有这第二么,”吕壹扫了一眼众人,“倒是当真得要好好思量一番。”
自己肯定是不能离开陛下身边的,否则的话,万一再来一个李衡,没人掌握大局,大伙怎么死都不知道。
剩下的人选……
吕壹的目光在秦博和钱钦之间来回扫视。
秦博知其意,当下拱手说道:
“某倒是愿意前往凉州,只是……”
他迟疑了一下,“冯文和素来有巧言令色之称,某口舌笨拙,怕是说不过他……”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是啊,听说那张郃与曹真,便是被他安上爬山涉水之名,然后被活活气死的。
虽然不知真假,但此人口舌之利,刀剑犹有不及的传闻,宁可当真,不可轻视。
吕壹突然咬了咬牙:
“口舌再利,能利得过钱财耶?蜀人贩卖诸物,不就是为了一个利字?”
“若是吾等能给冯文和足够利益,又岂怕他不答应?”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秦博咽了一口口水,他感觉有些后悔了:吾不应该答应去凉州的……
但见吕壹阴冷的眼神扫了一眼众人:
“陛下如今对校事府已是心有疑虑,那李衡身后之人,难道仅仅会止步于此?”
“吾等这些年所做之事,得罪了多少人?岂还有后路?此时不奋力一博,到时只怕身无全尸矣!”
钱钦亦是有些哆嗦:
“吕中书,若是给蜀人让利太多,日后被陛下知晓,只怕吾等亦同样是身无全尸啊!”
吕壹呵呵一声冷笑,阴恻恻地说道:
“尔等难道都忘了自己是以什么起家的?只要此事能成,陛下定会比以前更加看重校事府。”
“就算是日后被人重翻出来,难道吾等还怕无人代受此过?”
看到众人仍是面有惊惧之色,吕壹就是有些不耐烦:
“尔等都在怕什么?前往凉州与蜀人谈判,最后还不是要陛下做决定吗?只要陛下认可,你们还怕什么?”
吕壹一番连恐带吓,终是把所有人都说服了。
校事府众人虽说目光浅短,皆是小人之流,但他们也知道,若是此次校事府捱不过去,那么他们也讨不了好。
反之,若是冯文和当真能答应此事,那么不说校事府在陛下的心目中会更进一步。
就是光增加红糖之利,就足以值得他们放手一博。
商议已毕,吕壹又连忙寻了机会,前去见孙权,只言吴蜀这些年来,物资往来越多,这商贾之事更是数不胜数。
听闻蜀人早两年在永安设立了易市,专门管理与大吴的交易,而大吴却没有相应的署府。
不若趁着此次与蜀人交易马匹的机会,与蜀人商量,共同建立易市渠道,方便管理。
孙权一听,立刻就明白了吕壹的意思。
他不由地大喜过望:他人只道吕壹乃是小人,却不知这些年来,校事府为朕收上来多少易市之利。
想到这里,他这些时日对吕壹的顾虑,一下子就消除了大半。
吕壹久在孙权身边,又岂会看不出孙权心中之意?
于是趁热打铁,连忙把密室当中商议好的计划说出来。
当然,如何说服冯文和之事,自然是一字未提。
只言此事若是能成,则不但能开一个钱粮源,同时还能借机打压世家。
这一句话,简直就是要说到孙权心里头最深处去了!
当年朕让你们开荒垦田,谁知你们这开着开着,最后却和蜀人换红糖去了。
这么多年来,年年吃了那么多红利,吃得爽吧?
是不是忘了头上还有自己这么一位皇帝?
老子年年带兵到前方打仗。
将士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要钱粮?
开!
必须开!
把这个易市开起来,统一收税!
但这个事情吧,得蜀人配合,所以还是得派人去跟蜀人谈。
孙权自己也知道,有能力与蜀人交易这些物资的人家,就没有一个是小户人家。
若是公开推行,怕是会受到不少阻力。
再加上此事又是吕壹提出来的,所以他仍然把此事交给校事府去做。
吕壹得了孙权的允许,差点没笑出声来。
于是第二次前往凉州的使者突然发现,自己在没有接到通知的情况下,使团里就多了校事府的人。
建兴十三年七月,吴国的第二批使者进入蜀地。
第0959章 草原事(一)
居延郡作为进出凉州与大漠最主要通道,在前些年的时候,草原上的胡人,那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自从冯刺史派兵收复这个地方以来,居延郡终于再次恢复了秩序,没有了前些年的杂乱。
现在想要出塞,必须得有官府的凭证。
想要入塞,同样也需要关塞官军的允许。
重新筑起的关塞,再次履行起它的职责。
虽然这两年来,进出关塞的官兵来来往往,很是频繁,但却让关塞内居延郡的百姓,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前汉在草原上筑起的关塞,在出了居延郡之后,并不是一直蜿蜒向正东,而是略微向东北走了一段路程(即进入后世的蒙古国境内)。
然后在漠北的某处再又缓慢地折向西南,一直到达九原故地。
有意思的是,从居延郡跟着关塞遗址向东走,半路上居然发现,南边竟会冒出另一条关塞来。
一南一北的两条关塞,皆是通往九原故地。
后世称北边这条关塞为汉外长城,南边这条为汉内长城。
(汉长城在大漠的走向,略微与后世g7高速的内蒙路段平行,只不过g7高速是在国内)
即使是在后世,经过两千年之后,大漠上有不少地方仍保存着汉长城的遗迹。
三国时代,离前汉也不过两三百年时间,大漠上关塞的完整程度,远比冯永最初想像中的要好得多。
甚至有一些烽燧和城障,还保留着大体的模样。
所谓烽燧,也就是烽火台,用来点狼烟预警的高台。
而城障,则是关塞内军民居住的地方。
前汉修筑关塞是有规矩的,基本上每隔十里,就有一个烽燧,每隔百里,就有一个城障。
冯土鳖是真心感谢前汉的磅礴大气。
因为这些罗列在草原上的城障,对于从居延郡出塞的汉军来说,就是天然的行军营地。
即便是驻扎在残破不堪的城障里,那也比驻扎在四面来风的草地上要强得多。
更重要的是,把靠近居延郡保存得比较完好的城障重新修葺一下。
每个城障再派三五百军士驻扎,那就是妥妥的大汉势力延伸到草原的前哨。
鲜卑胡人自檀石槐死了之后,整个种族的运气似乎就一直处于衰退状态。
东边出了个轲比能,才堪堪有了点一统幽并北方胡人的迹象,哪知前几年又被魏人打得大败,差点没被赶到漠北去。
然后西部鲜卑这两年又被冯鬼王捅了腚子。
处于分裂衰退期的西部鲜卑,连秃发阗立所领的胡骑义从军都打不过,更别说面对领先于这个时代的汉家骑军。
以前草原上的胡人还可以实行打不过就跑的方针,对汉军施以疲军之计。
现在么,要怪就怪迁入凉州的同族太过于卖力。
河西鲜卑所倚仗的地利都没用上半分,自家藏在草原各个角落的种粮之地,却是被汉军糟蹋了个干净。
胡人也是要吃粮食的,光吃肉奶,肯定比不过兼吃粮食的活得长久。
而且奶肉吃多了,往往会积燥而死,死前痛苦不堪。
这也是为什么胡人持续不断地从草原上南迁到九原故地的原因。
毕竟那里,不但可以放牧,还可以种粮食。
草原上合适种粮食的地方不多,但凡有合适的,都被大部族占据,撒些种子,等着收成。
与汉人交流得多一些,甚至还会派出专人耕种。
以前汉军出塞深入草原,别说寻找胡人的种粮之地,能辨别方向就不错了。
现在冯鬼王派入草原的大军,与以前完全不一样。
他们吃的是掺了糖的奶片和干粮,骑的是人工培育的良马,拿的是精铁所造的兵器。
没了后勤的压力,再加上装备了骑军三件套的汉军骑兵,对处于社会倒退状态的鲜卑人,那就是真真正正的碾压。
西部鲜卑,别说是打,就是跑都跑不过。
偏偏还有一群同族,嗷嗷叫着,比汉军还积极。
熟悉草原的他们,春天领着汉军来到种粮之地吃苗,秋天领着汉军来到种粮之地放火……
差点统一了幽并胡人的轲比能尚且被秦朗打得大败。
更别说西部鲜卑连个统一的大人都没有。
面对比魏军还恐怖的汉军,西部鲜卑根本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
在损失了近十万人口之后,剩下的要么北窜,要么东逃,再不敢靠近居延郡数百里之内。
于是在时隔十年之后,久违的冯鬼王劳力公司再次开张大吉。
只不过这一次的劳力买卖,交易地点由南中转到了凉州,准确地说,是转到了凉州居延郡。
据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某些人士统计,仅仅是建兴十二年和建兴十三年,流入居延郡的劳力,不分男女,一共就有五六万人。
这些劳力,极大地缓解了凉州新建草场、工坊等地方劳动力短缺的问题。
这还不算捕获的牛羊马匹等十多万牲口。
凉州刺史府熬过了前面的苦日子,这两年是结结实实地吃了大肥肉。
这几年手头一直紧巴巴的张大秘书突然宽裕起来,在高兴之余,很是殷勤地犒劳了冯刺史一番。
反正冯刺史有一段时间是大爽特爽了好几回。
建兴十三年八月的草原,已经开始进入秋高气爽的天气。
一队千来人的骑军,正沿着时隐时现的前汉关塞向东而行。
红色的旗帜,赤色的衣甲,都在表明着他们的汉军身份。
不远处已经倒塌的烽燧,被摧毁而倒在荒草里的塞墙,即便是相隔数百年后,它们仍在试图地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这支汉军指引方向。
这支汉军的领头将军是一位年青人,他坐在战马上,从背囊里拿出地图,数了数上面烽燧的标志,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第九个……”
虽然已经不止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但在苍茫的草原上,与关塞内地行军完全是两回事。
内地有官道,而在大草原上,连行人走出来的小径都没有。
一眼望去,除了绿色,还是绿色,绿茫茫的一片。
草原上的风吹过,绿色的浪花就会一层赶着一层,涌向远方。
即便是有河流,那也被掩藏在草丛下,只有走到跟前,才会被发现。
除非是像大河那种无法掩藏的河流。
出塞击胡,听着是让人振奋,但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远离了关塞,没有路标,就算是上万大军,说迷路就迷路,一点也不稀奇。
正是因为出塞的不易,所以冯刺史才会站在关塞遗迹上,高呼“大汉牛逼”。
刚刚转入铁器社会不久的大汉,在没有卫星,没有坐标,连精确一点的地图都没有的情况下。
不但多次进入大漠给予胡人毁灭性地打击,而且还在草原上筑起一万多里的关塞。
甚至最后还沿着丝绸之路把关塞一直筑到西域去……
这种朝代,除了开挂,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牛逼!
现在季汉出了一个人形挂,也仅仅是前汉关塞的基础上,堪堪选了几个尚还比较完整的城障,重新加以修筑,作为前哨。
这几个城障,最远的也不过是离居延郡五百里路。
就算是这五百里路,领军的将领也要心存小心。
每到一处路标,都要拿出地图,小心地加以对照,以免走岔。
居延郡每隔十天,都会派出骑军,沿着关塞巡逻,以保证城障内将士的安全。
这一支出现在这里的汉家骑军,正是负责这个月的最后一次巡逻。
“将军,有斥候回报。”
年青将军闻言,把地图收起来,小心地放回背囊,看向不远处正不断放缓马速的斥候。
“报!将军,前方有胡人帐营,看起来是一个部族。”
斥候来到跟前,满脸兴奋地大声禀报道。
此言一出,将军还未说话,旁边的亲卫已是满脸喜色:
“将军,莫不成是那些逃窜的鲜卑胡儿去而复返?”
也不是不可能啊!
这里已经离居延郡数百里,有胡儿想要返回来碰碰运气,那也正常。
以前在草原上遇到打劫的,顶多是抢些牛羊马匹。
现在么……连羊毛都不给你留下,人还想逃?
统统带走!
“做什么美梦呢?一天到晚就想着卖劳力!”
没想到年青将军却是直接骂开了,“平日里让你们多读点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也不想想,这里已经是最后一个烽燧了,再往前走十来里,就是城障。胡人再蠢,敢呆在虎口边上么?”
说到这里,年青将军摸了摸已经有些拉碴胡须的下巴,“若是我所料不差,我们已经进入君侯新划分出来的胡人草场。”
噫,不是野生胡人啊?
亲卫们一听,顿时觉得无趣。
凉州军中的老兵皆知,君侯对胡夷之流,要说狠,那是真狠,不然哪来的“冯鬼王”之称?
但要说好,那也真是好。
要不然凉州胡人也不至于视君侯为山神传人。
就比如这两年出塞击西部鲜卑,有数万人成了劳力。
但同样的,也有几个部族,因为部族大人能及时认清形势,归附大汉,然后被君侯安排在西部鲜卑的故地。
更重要的是,君侯甚至还给他们专门划分了地盘,免得他们为了争夺草场互相厮杀。
还有人有些惋惜地说了一句:“那几个部族,丁口算起来也不少呢,若是全部换成劳力……”
话没说完,年青将军就把对方骂了个狗血喷头:
“劳力劳力!一天到晚就知道劳力,君侯的心思,也是尔等所能猜的?”
知不知道当初越巂郡就是这么搞的?
一些不愿意迁入平地的夷人部族,想要继续享受自由,冯君侯也没勉强,还很贴心地划了地盘给他们生息。
甚至还规定各个部族不得随意越界,否则官府重罚之,众族群攻之。
现在快十年过去了吧?
当初的那些部族头人,现在突然有人开始主动求着要编户了。
为什么?
因为当初划出来的地界已经有些养不起部族。
但你敢坏了冯君侯定下的规矩么?
所以到最后,要么是编户。
要么是放出多余的青壮,加入大汉军中。
要么就是分出一部分人口,填实别的地方……
深谋远虑阴鬼王,岂是说笑的?
所以别看现在这些被从天而降好事的草原部族现在笑得欢,以后哭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更不要说,草原上的灾害,可比越巂厉害多了。
一场白灾下来,死多少人都不知道。
以前你还能跑到别的地方,现在呢?
想跑?
经过大汉同意了吗?
除非你愿意放弃大汉的庇护,放弃划分给你的草场。
还是那句话,冯鬼王的好处,有那么容易拿,那干脆叫冯大善人算了。
“杀之抚之,恩威并施,方是治胡之道。不服者灭之,降者抚之。”
“若是不分是非曲直,皆充为劳力,那以后胡人谁还敢降大汉?”
“更别说胡人如草,留下空地,自会有别的胡人过来填满,若是新人不服,难道你再出兵灭之?何时能灭完?”
“倒不如留下那些听话的,让大汉也能安心伐贼。”
“一群蠢货,回去以后,吾自会向学堂要些卷子来,让尔等考试一番,若是通不过,看吾怎么收拾你们!”
众人一听,脸色惨白:
“族长,吾等知错矣!”
年青将军怒哼一声,“君侯麾下,自有规矩。军中只有将军,哪来的族长?”
“尔等比起他人,已是占了便宜。若是再敢肆意妄为,就给我滚回阴平去!等会下去,领十个军棍!”
被称为族长的年青将军,正是这几年被调任到阴平当太守的杨千万。
当年陇右之战后,杨千万的大人杨驹,被大汉丞相任以阴平太守之位,正是欲借用杨驹氐王的身份,安抚阴平羌氐。
后来杨驹病重身亡,冯永主动举荐杨千万继任阴平太守。
随着越巂郡的不断开发,夹在越巂和阴平之间的汶山和汉嘉二郡,这些年来,夷人几乎已经全部臣服。
所以今年冯永又向大汉丞相请求,把杨千万调至凉州军中任职。
原因也很简单。
凉州军将来的主力,必然是以骑军为主。
现在凉州精骑由刘浑所领,秃发阗立领胡人义从军辅之。
而重骑由赵广所统,重骑的辅助骑军将领却是一直没有确定下来。
所以在汶山和汉嘉彻底稳定后,曾经统领胡人义从军参与萧关一战的杨千万,自然就是冯刺史眼中的不二人选。
虽然杨千万子承父位的氐王身份已经不值钱了,但族人总还是有的。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些亲卫,自然就是杨氐王最信任的族人。
凉州军中,训练是苦,但待遇那也是真的没得说。
在阴平一家辛苦劳作,都比不过一人在凉州军中两三个月所得。
这些亲卫跟着杨千万到了凉州,见了世面,哪还想着要回阴平去?
当下连忙唯唯喏喏。
第0960章 草原事(三)
杨千万猜得没有错。
前方的胡人部族看到汉军的旗帜后,不但没有逃散,反而是部族大人亲自迎接上来,送上吃食。
杨千万谢绝了胡人送上来的吃食,接过亲卫提前烧好的凉白开水,喝了几口。
然后问向头人:
“这些日子,可曾发现不应该出现的人出现?”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头人哈腰点头,陪着笑脸,“大汉威武,早就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今年冬天以前,他们肯定不敢过来。”
冬日以后,真要熬不过去,那就说不定了。
以前头人可能还会担心这种情况。
但现在么,自己可以从冯郎君那里换来过冬的粮食和衣物,难道还会怕那些快要被冻死饿死的丧家之犬?
冬日里,谁能吃饱穿暖,谁就是大人!
到时候真遇到了,部族还能再壮大一些都说不定。
杨千万按惯例吩咐了一声:
“真要看到了,记得第一时间通知我们,不然的话,那可算是你们失职。”
把西部鲜卑旧地重新划分,可不是给他们养老的。
这些胡人部族,也算是草原前哨的一部分。
毕竟真要让那些被赶走的西部鲜卑卷土重来,这些占了故地的背叛者,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要想长久占有这些肥美的草场,要想不被灭族,兵强马壮的大汉,才是他们最可依赖的后盾,对吧?
还是那句话,冯鬼王的好处,是那么好吃的?
当他们欣喜若狂地享受这些好处时,却不知这些好处早已被冯鬼王在暗中标好了价钱。
杨千万收起水袋,示意亲卫送给头人几袋竽头面粉,就算是给头人送过来的吃食的报酬。
打仗的时候可以烧,可以杀,可以抢,可以掠。
但在平日里,军纪还是要注意的。
至少要让依附大汉的胡人知道,什么叫堂堂王师。
确定了自己所在的确切位置,杨千万下令:
“加速前行,天黑前到达城障。”
呜呜的牛角声起,传令兵分散奔驰开来,大呼:
“将军有令,加速前行!”
整支骑军开始轰隆隆地跑动起来。
虽然仅有一千来人,但一人双骑,声势却也不小。
十来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骑军一旦放开了脚程,就算不是全力奔跑,那也不用一个时辰,就足以到达城障之下。
守在城头最高处的士卒突然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向着自己这边扑过来,下意识地就是握紧了里的兵器。
同时瞪大了双眼,一眨也不敢眨,想要尽快看清来人是谁。
当想像中的赤色衣甲渐渐变得清晰时,士卒这才松了一口气。
别看现在大汉把西部鲜卑赶得逃得逃,降得降,但这里毕竟是远离居延郡五百余里的地方。
从放狼烟到居延郡派出精骑前来救援,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城障内的这三百余将士的任务,就是怎么守住半个月,坚持到援军的到来。
当然,现在胡人正值胆破之时,这种最恶劣的情况还没有发生过。
但散布在周围的胡人部族,时常被偷袭却是事实。
甚至在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城障将士的经验不足,有一些小队士卒在远离了城障之后,同样会遭到袭击。
轻则损失大半,重则全军覆没。
吸取了足够的教训,制定了无事不得离开城障十里范围,真要往远处侦察,人数不得少于百人的规矩之后,这种事情才变得少了。
驻守草原城障这种事情,不但极度无聊——活动范围基本在十里之内——而且危险性不低。
所以听到看到这种数量级别的骑军,由不得值守的士卒不紧张。
“王督尉,东边有大队骑军过来了,有可能是巡军。”
每一个城障驻军不过三百余人,但主官皆是部督尉,官职介于军候和校尉之间。
由此可见冯刺史对此事的重视。
“算算日子,也应该来了。”
守城的王督尉个子不算太高,长得却是极为壮实。
他的面容比起一般汉人来,显得略微有些扁平,眼眶略凹,而且黝黑得多。
这种面目特征在北地不常见。
若是从蜀地过来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王督尉应当是来自南中,而且极有可能是有夷人血统。
但见他大喝一声:
“传令下去,全城戒备!”
一阵兵器撞击和脚步跑动声音,小小的城障很快就进入了警戒状态。
很快,城外的哨探也送来了消息:
“杨将军领巡军到!”
自己人归自己人,但王督尉还是没有下令立刻开城门。
直到杨千万亲自出现在城下,把文牒放到篮子里,再经过城头王督尉的验证,确认无误之后,城门这才重新打开。
“附近最近可还正常?”
看着亲自迎接出来的王督尉,杨千万问了一句。
“正常正常!”
城门开了之后,原先肃然的气氛一扫而空,王督尉操着半生不熟的洛下音,爽朗地笑道:
“杨将军但且放心,这些日子以来,周边一直很安静,就连外围那些胡人也没过来禀报说看到敌人。”
“那就好。”
杨千万翻身下马,与王督尉一起向城障里头走去。
至于所率的将士,自会按规矩扎营。
查看了城内武库粮库等重要之地,确实没有发现什么纰漏。
然后杨千万在城障外头绕了一圈,然后看到城头有一处塌陷之处。
王督尉会意,连忙解释道:
“将军这一回送过来的麻袋,末将正是要用在那里。”
南乡的特产,除了票子,还有各种麻绳麻袋,用途广泛,质量上乘。
特别是在收复凉州之后,名声更是上了一层楼,有口皆碑。
比如说捕获劳力时,一绑就是一串,如同长串糖葫芦。
再比如说草原上的关塞。
以前都是用芦苇或者各类长草为地基,上铺土、砂砾石,再用土坯夹芦苇等草类层层夯筑而成。
现在有了麻袋,那就方便多了,省下不少力气和工序。
杨千万点了点头,再看看其他地方,确定没有遗漏,这才重新回到城内。
巡逻关塞,不是领军来回一趟就完了,而是要把城障的所有情况都检查一遍。
甚至连城障同边的胡人部族人口的增减都要打探清楚。
回去后要按时上报刺史府。
如果有异常情况,则必须立刻上报。
一番检查下来,天色已暗。
晚上王督尉招待杨千万的时候,一位妇人端着一盆烤好的羊肉走了出来。
杨千万扫了一眼妇人微微凸起的腹部,然后又看向王督尉。
王督尉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
“咳,这个,杨将军,这个是末将的内人,已经怀了五个月了。”
“这眼看着不是快到九月了吗?大漠上冷得快,寒气又重,内人身子重,怕是承受不住。”
“所以想请杨将军此行回去,能让内人跟在后头。”
杨千万面不改色,似乎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只见他点了点头,问道:“几口人?”
“不多不多,也就是九口。”
听到这个数字,杨千万眉头一皱:
“按规矩,一家最多五口,你这个可是超标了。”
王督尉面有愧色,搓了搓手,又招了招手,只见又一个挺着肚子的妇人走出来:
“她们俩是姐妹……”
杨千万脸皮一抽:……
“我记得你不是南乡的老人吗?难道一直没有娶妻?”
当年冯鬼王在南乡搞羊毛工坊,多少老卒为了娶一个婆娘暖榻,重新拎着刀子干起了老本行?
更别说是像王督尉这种老资格,那可是从一开始就跟随冯鬼王,一直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哪能不娶呢?老早就娶了,大室可是早年就入了籍呢,孩子都有两个了。”
于是杨将军震惊了:
早年就入籍的,那基本都算得上是南乡工坊第一批织女了。
南乡女子当家,岂是说笑的?
这王督尉居然还敢在外头纳姐妹花?
“这不是托了君侯的福嘛,”王督尉眉飞色舞地说道,“君侯定了规矩,居延郡和都野泽不收丁税,只收田赋。”
“虽说田赋多是多了些,但架不住分到的地也多啊!”
“末将早就和家里那位通过消息了,居延郡的工坊不是缺管事么?”
“不是末将吹牛皮,就凭家里那位的手艺,怎么说也能在居延郡的工坊当个管事啥的。”
“再加上二娘三娘嫁给末将,连带她们家里九口人都愿意改成王姓,按规矩是可以分到田地的!”
“末将知道,这是君侯给我们这些老人谋福利呢,这家里人越多,赚得就越多,我等又岂会不明白君侯的一番心意?”
看着王督尉一脸的感激说出这番话,杨千万有些目瞪口呆,一时间,他竟是不知如何接上。
兄长在居延郡实行“摊丁入亩”,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以前官府对苍头黔首所收的赋税,最大头的有两个,一个是田赋,一个是按人头收的丁税。
为了鼓励百姓前往居延郡垦殖,凉州刺史府特意取消了居延郡的丁税,只收田赋——就是田赋要比以前重一些。
但对于百姓来说,整体上也是大大地减轻了负担。
王督尉这种被强行打造出来的“良家子”阶层认为,这是冯君侯在给他们谋福利。
而百姓则觉得:冯刺史真乃爱民如子是也!
世家大族虽然不能在居延郡占有大量耕地,但同样是对这个政策举双手欢迎。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这个政策,在很大程度上让苍头黔首有了更多的选择权,比如说可以进入工坊打工。
甚至世家觉得,冯鬼王这是在对自己不能在居延郡占有耕地一事进行补偿。
而冯鬼王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世间基本上也只有廖廖无几的数人知晓而已。
不过这个政策,居然能让戍边的将士主动加快民族融合,别说是杨千万,就是冯鬼王都始料不及。
所以当冯刺史看到张秘书送过来的材料,有些吃惊:
“今年居延郡已经有六千多胡人入籍?这帮家伙,速度挺快啊……”
“是啊,你说这一女怀孕,全家入籍的政令,会不会有些欠妥?”
张星忆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按这速度,怕是过不了多久,所有胡女都会想着法子嫁给居延郡的将士……”
“咋啦?田地不够分?”
冯刺史问了一句。
官府带领百姓垦荒出来的田地,汉人能分一百五十亩,胡人能分七十亩,而这些入籍的胡人,能分一百亩。
“怎么可能不够?就是把全大汉的人迁到凉州,那也才多少丁口?”
现在大汉两州之地的人口,也就是相当于后汉一个大郡的人口,不怕没地,就怕没人。
“那怕什么?只要她们有办法让将士们娶她们,那就由得她们去。”
六千多人入籍,那也就是一千多个胡女怀孕,连草原上关塞里的将士数目都比不过,算个什么?
要担心的不应该是这两年里,草原上的关塞将士,用的肥皂量增长速度太快么?
“我担心的是,会有人利用此事来占官府的便宜。”
张星忆有些不满冯刺史不以为然的态度,“毕竟比起当初的南乡来,在居延郡入籍简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此一时彼一时嘛!”冯刺史仍是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在南乡的时候,学堂能不能建起来还是个问题呢。”
“哪像现在,那些入籍胡女所生的子女,怎么说也是要进入学堂三年。”
“更何况,有了那些入籍胡人的例子,就能让其他胡人更加用心学汉话,习汉俗。”
“摊丁入亩才是头等大事,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官府被占些便宜,那也没什么关系。”
吃得眼前亏,方有后头福。
摊丁入亩可算得上是封建时代阻止土地兼并的一个利器。
对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世家豪族来说,那就是一把刮骨刀——人口你可以藏起来,土地你还能给我搬走?
此举除了可以减少黔首对豪族的依附,让豪族释放更多的隐藏人口以外。
更重要的是,它还可以让更多的劳动力从土地里解放出来,对大汉目前的某种社会经济产生促进作用。
只是这个利器,目前不能明着用,只能是偷偷地用,一点一点地用,以积累经验为主。
所以大汉丞相继续以前的老办法:让冯刺史开办特区,先尝试一番,给他看看效果如何。
居延郡自然就是最合适的地点。
赋税改革,仍是国家大事,连大汉丞相都没有把握的事情,张小四就更没把握。
这几年来,张大秘书算是刺史府的大管事,紧巴日子过怕了。
虽说学堂有人赞助,但官府也是要出钱粮的。
一年时间不到,以后就要多出一千多个学生的支出,偏偏眼前这个家伙还免人头税。
这一增一减,就怕以后又要过苦日子。
冯刺史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见他瞄了瞄周围,确定无人之后,这才悄声道:
“夜里我拿一本书去你院子里,细细给你解说一番,到时你就明白了。”
张大秘书一听,眼波流转:“书?什么书?”
“好书,绝世好书,”冯刺史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那可是你的阿姊放在箱底的书,将来留给阿虫的冯家绝学。”
随着凉州进入工坊时代,也是到了让替自己管着刺史府的张秘书,进一步学习新姿势,呸,我是说学习新知识的时候了。
“师门学问呢,晚上要好好学,知道么?”冯刺史叮嘱道,“还有,别让你阿姊知道了。”
第0961章 使团到来
全民教育,提高劳动力素质,加快经济基础变化这种大事,不是冯刺史不想做,而是力所不及。
说白了,就两个字:没钱!
所以凉州的苍头黔首想要翻身,最好的办法,还是得要加入军伍。
而且还必须是兴会汉体系的军伍,也就是冯刺史麾下。
在服完三年义务兵役之后,如果愿意转成职业兵,那就可以给自家孩子谋取学堂里的一个位置了。
在军中,除了可以博取军功外,军中所发的口粮,也是很丰厚的。
累积立下的军功越多,好处自然也就越多。
就如草原上那个纳了姐妹花的王猛男,官至部督尉,少说也可以拿到学堂的两个名额。
再加上自家大室身为南乡第一批女织工,怎么说手里至少也有一个名额。
军中有些人自家用不了那么多名额,甚至还可以转让出去,这就是套现。
王督尉这么些年来,不知经历了多少生死搏杀,怎么说也不会少了袍泽间的生死交情。
所以就算是他自己的孩子太多,名额不够,也很容易从袍泽手里拿到多余的名额。
反倒是兴汉会体系,或者说是与兴汉会体系没有往来的外人,就算是拿着钱粮,想要出高价,也未必有门路买到名额。
所以王督尉说这是冯君侯给他们这些老人谋福利,确实不算错。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张大秘书凭着敏锐的政治敏感性,看到这里头的某种隐患:
胡女会借着这个机会,趁机为自己的后代抢夺教育资源,从而导致汉胡关系可能重新变得紧张。
但冯刺史对此却是淡然。
自己在资源分配上本就是倾向于汉家子民。
起步本比胡人高,最后却竞争不过胡人,那还有脸了?
罗马帝国雇佣异族帮自己打仗,主体民族不愿意奋斗,光顾着享乐,最终沦落到个什么境地?
再看看后世有些人,在国内被保护得太好,一天到晚吃饱了撑得,瞎嚷嚷这不好那不好,不要大国崛起,只想要什么狗屁的小民尊严。
让人恨不得抽他们几个大嘴巴子,再扔到叙利亚阿富汗伊拉克,让他们尝尝什么叫小民尊严。
汉家儿女,本就不同于世间异族,若不能立于世间之颠,仅求苟活于世,那就是异族眼中的肥膏。
不把你彻底分食个干净,他们会善罢甘休?
还想指望别人给你施舍小民尊严?
冯刺史才不会惯自己子民这种臭毛病!
老子是家长,家长就要对孩子一视同仁。
我可以分你田地,可以帮你打通上升通道,但你想要再进一步,就得自己去拿。
别人能为子孙搏来富贵,你拼不得?
就你命贵?
再说了,将士的孩子身上同样流着汉家的血,从小习汉家文化,谁敢说不是汉家子弟?
丞相当年定下的视汉夷如一的政治正确大棒,谁能接得住?
所以在冯刺史看来,与其关心这些没出息的家伙,还不如去关心即将到来的东吴第二批使者,那才叫正事。
建兴十三年十月,在汉中呆了一个月的吴国第二批使者团,终究还是来到了凉州。
这一回,带着使团过来的,乃是已经六十七高龄的向朗。
亲自到城外迎接的冯刺史,看到使团过来,远远就迎了上去,对着领头的马车连连作揖:
“有劳向公亲自前来,永不胜惶恐。”
车帘被掀开了,发须皆白的向朗露出面容,虽然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倦意,不过看起来兴致很高。
只见他爽朗一笑:
“君侯,数年不见,汝与前些年相比,倒是变了不少,谦逊了许多啊!”
若是换作他人,这话可不算是客气——而且放眼大汉,也没几个敢这么跟冯刺史这么说话。
但是向朗嘛……
当年陇右一战,冯君侯可是算计过向朗的。
而且陇右之战过后,向朗又被冯君侯半哄半逼去了南乡,然后一直呆在那里教书育人。
正是凭借他的声望,南乡学堂转变成南乡学院,被所有士子学子所承认,事情远比冯永想像中的要顺利。
所以此时向朗戏谑着说了这么一句,冯刺史还得陪着笑:
“以前年少轻狂不懂事,惭愧惭愧!倒是向公,似乎越发返老还童了,真是让人羡慕……”
陇右之战的时候,向朗已有六十多岁,仍能随军北伐。
如今年近古稀,从汉中赶到凉州,除了面有些许疲色,居然还这么有精神。
这身子骨,没得说!
搞得年纪轻轻的冯刺史都有些羡慕。
再想起在汉中养病的大汉丞相,冯刺史又不由地一阵鄙视:弱鸡,弱爆了!
从车上下来的向朗听着冯刺史的话,下意识地就是指了指他,失声笑道:
“惭愧什么?有什么好惭愧的?大汉有君侯,幸甚!”
“若是连君侯都要惭愧,那大汉朝野,还有几个敢说自己不惭愧的?”
说到这里,他似乎越发地高兴,“老夫记得,君侯还未到而立之年吧?这等年青有为,应当是老夫羡慕君侯才是。”
冯刺史连忙谦虚道:“向公过誉了,过誉了……”
两人打过招呼之后,向朗向后招了招手。
一直在后面苦苦等待的两个少年郎急不可耐地走上前,兴奋地对着冯永行礼,齐声喊道:
“见过山长。”
声音之大,差点吓冯刺史一跳。
“这两个孩子,这几年一直跟着我,也不知你是他们的师长,还是我是他们的师长。”
向朗半是感慨半是有些不舍地说道,“此次我把他们带过来,就算是帮他们了了一个心愿了。”
冯永的目光落到英气勃勃的罗宪和傅佥两人身上,眼中的欣慰之色一闪而过。
但见他摆出一副师长的威严,开口问道:
“此行过来,经过赵老将军同意了?”
罗宪和傅佥好不容易才得偿所愿,来到凉州,就怕自家山长一个不高兴,又把他们赶回汉中,闻言连忙答道:
“确是得了赵老将军的允许,这个向公可以作证。”
冯永点点头,微微侧撇了一下头。
罗宪和傅佥两人一见,嘴都快要咧到耳根后了,哪敢有一丝怠慢,一溜烟地小跑到冯刺史的身后站定。
冯永这才看向不远处正和陆瑁接头的吴国使团。
相比于向朗与冯永之间的轻松戏语,虽然听不清陆瑁与和前来的吴国使团在说什么,但看起来气氛似乎有些不太对。
过了好一会,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的陆瑁这才领着人过来,对着冯刺史勉强一笑:
“君侯久候了。”
“无妨。”冯刺史扫了一眼陆瑁的身后,这新来的使团里,自己一个人也不认识。
当然,不认识归不认识,但冯刺史很明显看得出来,吴国使团似乎发生了什么。
但见冯刺史目光一闪,脸上堆起笑容,热情地说道,“只要是陆公,我就是等得再久,亦是无妨的。”
陆瑁有点蒙,有些不太适应。
因为留在凉州的这段时间,冯刺史对他是能躲则躲。
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这般殷切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冯刺史已经满面堆起笑容,与吴国使团打起了招呼。
打过照面后,众人开始向城里而去。
冯刺史突然又极是热情地对陆瑁说道:
“陆公,何须与旁人同行?不若乘吾之车驾。”
汉吴两国并称东西二尊,冯刺史年纪虽比陆瑁要小得多,但却是实打实的位高权重。
车驾岂是一般人所能坐的?
陆瑁正要拒绝,冯刺史却是紧紧拉着其衣袖不放:
“这些日子以来,陆公君子之风,让永如久旱逢甘霖,今车驾能得陆公坐之,何其幸也?还请陆公就遂了永这一回。”
听到这个话,陆瑁几乎就要怀疑,眼前这位冯刺史,怕是他人所假扮。
只是他乃是正人君子,虽然觉得冯刺史的态度有些反常,但众目睽睽之下,被冯刺史这般高赞,哪里好意思驳了对方的脸面?
再加上这换马一事,最后还是要落到此人头上。
此人名声毁誉参半,若是惹得他不高兴,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毕竟久有心狠手辣之名……
一念至此,陆瑁只得先把疑惑放在心底,嘴里连声说“得罪得罪”,这才敢登车。
看到冯刺史亲自扶陆瑁上车,吴国使团里不少人皆是脸露笑容,只道陆瑁果真得冯刺史敬重。
更有人想着,看来此行的目的,已经是成了一半。
冯刺史把吴国使团的人安排住下后,夜里又亲自设宴款待。
席间,烈酒蒲桃酒蜜酒如流水般地端上来,案上更是诸人少有见过的美味佳肴。
更有自西域而来的胡女,扭动着水蛇般的细腰,疯狂地旋转,与中原迥异的舞姿,引得众人喝彩不止。
一时间,主客尽欢。
直到冯刺史不胜酒力,醉倒在地,宴席这才散去。
被扶回后院的冯刺史,瘫坐在椅子上,有人用热毛巾帮他擦了脸,然后又送上醒酒汤。
喝完汤之后,冯刺史这才长舒出一口气。
“还真喝那么多啊?”
关姬紧挨着坐在旁边,关心地问了一句,一边把接过阿梅递过来的热毛巾,敷到冯刺史的额头上。
“怎么也要喝一些,不然万一被人看破,那就不好办了。”
冯刺史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回答道。
张小四离得远远的,一边在鼻子边扇风,似乎是不想沾上一点酒气,一边没好气地说道:
“怕是看到那些胡女跳得好,所以一时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喝多了几杯,酒色嘛……”
“去去去!”冯刺史打断了她的话,终于睁开了眼,把毛巾从额头上拿下来,还给关姬,“整个刺史府最美的秀色,都被我藏在这个屋里。”
“别的色,我还能看得上眼?”
一句话,别说是张星忆,就连正在水盆里揉搓毛巾的阿梅,都情不自禁地用水汪汪的眼睛瞟了一眼冯刺史。
关姬嘴角藏不住笑意,轻打了冯刺史一下,娇嗔道:
“还真道你喝多了呢!看来是妾想多了。”
冯刺史放了一个群体魅惑术,一时间差点收不住场面,当下连忙咳了一下:
“说正事,说正事。使团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张星忆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把整理好的纸张递给关姬,不愿意挨冯刺史身边:
“已经查出来了。你着重点出的那个家伙,身份确实有些不同。他叫秦博,乃是监察吴国百官的校事府出来的。”
关姬正欲转手递给冯永,冯永摆了摆手,“酒有点上头,细君还是念给我听吧。”
关姬闻言,当下便整平了纸张,把秦博的资料念了一遍。
纸上的字其实也就是廖廖几行,是关于秦博的年龄、背景、为人等,以及目前在吴国的官职,再多的,也就没有了。
毕竟秦博又不是什么重臣,张星忆能在一天之内,调出此人的资料,已经算是高效率了。
孙权亲设的校事府,这两年没少和兴汉会打交道。
因为兴汉会运到吴国的大宗物资,很多时候都绕不过校事府。
在这方面,校事府有点类似于明朝的收税太监,专门替孙权收敛钱财的。
秦博在校事府里地位,仅低于首脑人物吕壹,所以正好在情报里有备案。
“校事?吴国的厂卫?”
冯刺史低声咕哝了一句。
汉之绣衣使者,三国之校事,南北朝之典签,唐之内卫,宋之皇城司,明之东厂西厂锦衣卫,清之血滴子,名虽不同,但都能看到彼此之间的影子。
关姬没听清冯永的话,凑得近一些:“阿郎方才说什么卫?”
“没什么。”冯永摇了一下头,然后又有些疑惑地说道,“孙权派这个秦博过来做什么?刺探凉州军情?”
“有可能。”关姬点了点头,“不过话又说回来,阿郎是怎么一眼就看出,那个秦博有问题?”
“不专业。”冯刺史嗤地一笑,“没受过专业训练,今天我就是试探了一下陆瑁,那个秦博的立刻就不对劲了。”
校事府在吴国,那可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存在。
特务机构嘛,基本少有好名声,这个可以理解。
今天陆瑁的脸色不太好看,可能就是看到使团里有校事府的人在。
偏偏吴国使团气氛的异样,被冯刺史敏锐地察觉到了。
陆瑁只道冯刺史今天有些反常,哪知道自己竟是被冯刺史作了一场戏?
“孙十万不好好去打合肥,派校事府的人来凉州刺探军情?就算是被他刺探到军情又如何,难道他还能领军飞来凉州不成?”
冯刺史摸了摸下巴,有些疑惑地说道。
说都无意,听者有心。
张小四不自觉地放下捂着鼻子的手,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今天翻看资料,上言吴国校事府,以吕壹为首,其下便是秦博钱钦二人。”
“如今孙权派秦博过来,可见重视程度,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重视凉州?”
冯刺史一听,顿时一怔。
关姬看看冯刺史,又看看张小四,插了一句:“因为战马?”
冯刺史的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若是因为战马,倒也说得过去,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当然不对!真要因为战马的话,那还不如派一个重臣过来,毕竟这可是两国之事。”
张小四摇了摇头,“派一个校事过来,算怎么回事?”
两国交往,讲的是对等原则。
校事在吴国的权力再大,到了大汉这里,官面上那也是上不得台面——除非你带着孙权的秘信。
但若真有事关凉州的密信,那汉中应该提前给凉州通气才对。
在政治这方面,张秘书可比冯氏夫妇强太多了。
听到她这番言语,冯刺史也明白哪里不对劲了:
“也就是说,此人另有目的?”
“不得不防。吴人终归是不可信。”
张星忆说到这里,忽然哼哼一笑,“不管他有何图谋,最后终是要面对阿兄的。”
“今日阿兄不是对陆瑁施了一计么?只看他有所动作时,不妨再顺着今日的局面,再施一计。”
第0962章历史的青衣
建兴十三年十月的凉州,注定会很热闹。
对于冯刺史来说,吴国使团的到来,并不算是头等大事。
最大的事,还是凉州考课。
时历三年之后,第一批参与凉州考课选才的士子学子,终于迎来了最后一次考核。
从第一年被下放到县乡当工头,再到第二年到郡里各部曹当跑腿,最后再到州里整理各类文书。
与最初参与考课的士子相比,能熬过这三年考核的人,基本也就是剩下个三成。
剩下的这些人,是不是才干出众不好说,但业务水平至少都在平均水准之上。
最重要的是,他们要么是心志坚定之辈,要么就是把考课当成最好的晋升渠道。
有这两点就够了。
冯永没想着十几年就能挖倒世家用数百年砌起来的墙角——即使自己手里有降维打击的利器。
从一开始的偷偷摸摸,到现在的光明正大,就已经是很大的胜利了。
后世历史上的某个姓杨的熊娃子,在付出整个天下江山的代价后,最后连自己脑袋都赌上了,都还没能搞定关东的世家。
十月的凉州,热气早已褪去,甚至已经开始有了些许凉意。
武威城里,气氛却是越发地火热起来。
“幼常,好了没有?快点!”
一袭青衣的李明急吼吼地对着屋里头喊道:
“数年努力,可就是看今朝了,如何敢耽搁了!”
“时辰未到,天色尚早,着急什么?”
同样一袭青衣的马田终于走出屋子,略有不耐地回了一句。
“能不急吗?这三年来的努力,可就是看今日了。”
李明颇为唠叨地重复着这句话,神情有些紧张,他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低头左右看看,“幼常你帮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参加考课就这点好,苦是苦了点,但至少包吃包住,夏冬两季发统一款式的衣物。
熬过了第一年,等第二年进入郡里当跑腿的时候,每个月还有补贴。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这点东西,可以说连塞牙缝都不够。
但对于有志改变阶层的苍头黔首,乃至寒门子弟来说,这就是一个振奋人心的信号,半步入仕的信号。
就像李明这样的,他不是穿不起这种衣料的衣服,而是这身青衣所代表的意义,非别的衣物所能比拟。
李明右下侧衣摆明显有一个黑点,也不知是哪里沾上的泥点,还是洗不掉的墨点,但马田就是不说。
因为他知道,他说出来,眼前这家伙肯定要回去换衣服,到时候又要花时间等他,划不来。
“挺好的……”
马田推搡着李明向外走去,“走走走,着急喊我出来,就是看你的衣着合不合适?”
李明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急声道:
“笔具!笔具没拿!”
之所以是笔墨不是笔具,是因为除了笔墨,还有各类大小尺子,这就是凉州考课与其它考课不一样的地方。
因为它会有各种算学题。
南乡算学,天下第一,可不是说说而已。
只有当过工头,这些士子才明白,算学有多大用处。
至少在水利土木工程这种最基础的民生方面,学过算学和没学过算学的工头,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于李明来说,三年凉州之行,算是一场心灵与身体全面洗礼。
从一开始心里对冯鬼王极为抗拒但又不得不前来的矛盾。
再到承认现实。
到最后认可凉州考课乃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的过程。
鬼知道他经历了多少心理转变。
前来参加考课的士子,除了极小数,大多在姑臧城是没有住处的。
所以刺史府在不远处,建了一个舍院,专门给这些临时工住。
马田和李明出了舍院,前后都有人,大伙一起向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目的地是姑臧城的学堂,同时也是凉州最大的学堂:凉州学堂。
正是今日考课的地点。
以前在县郡的时候,好歹还有休沐。
但自到了姑臧,别人休沐,他们这批人,还得去学堂听课。
完了还有课后作业,连晚上都不能安心休息。
也就是舍院对这些士子不限量供应油灯,要不然,真换了黔首人家,光是灯油就不一定能耗得起。
一众士子走在大街上,皆是一袭青衣,本就引人注目。
更兼今日乃是考课之时,早已在姑臧城传得人尽皆知。
行人不但对他们纷纷避让,更多的,有不少人对他们投去艳羡的目光。
因为过了今日,他们就算是正式入仕,成为大汉官吏。
入仕对世家大族来说,可能不算什么。
但这世间,有多少人有幸投胎世族之家?
就算是世家子弟,又有多少人能入仕?
相比起来,这些青衣士子,可算是世间幸运儿。
更别说是在凉州目前的大局下,就算是世家大族,也对推荐子弟入仕,有着非常大的渴望,以及需求。
没办法不渴望。
眼看着凉州一天天在改变,光是毛纺工坊这种东西,以前就从未出现过。
蜀地的李家宗房,早已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后来者,数百年来的经验似乎已经变得有些不太适用。
而同为李氏的陇西李家,还有敦煌张家,也用亲身经历告诉他人,下注季汉,其实获利非常丰厚。
一场史无前例的工坊潮,让但凡有点眼光的人物,都会下意识地把目光看向北方的草原。
因为那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羊毛和胡人……
而想要加入这场狂欢,凉州刺史府注定是绕不过去的。
所以只能入仕。
唯有入仕,利用官方的优势,才能在这场狂欢中抢得先机。
只是在这一次考课中的竞争中,世家子弟很明显落了下风。
因为世家话事人虽然可以强行把自家子弟塞进来,但也架不住有人在这三年里的各项考核中故意被淘汰。
毕竟撩起袍子,和那些泥腿子混在一起,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在心理上,让很多向来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都没办法适应。
所以看向街道上那批意气风发的士子的目光,同样有某些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汉中那边,似乎当真想要改变选才之制啊,要不然也至于把向朗派了过来。”
在某处临街的食肆二楼,有人看着正鱼贯而过的青衣士子,喃喃说了一句。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有人念了一句桓灵二帝时的童谣,语气中有冷笑之意:
“汉中那边,自诩乃汉家正统,更兼诸葛孔明在《出师表》里有言,刘备时常痛恨叹息桓灵二帝之政。”
“故欲改后汉之弊,乃是正常之举,只是……”
此人说到这里,却是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如此改制,却是对我等大是不利。”
他不敢说,却有人敢说。
接话的人面色阴沉,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本以为改察举为考课,世家子弟同样会有极大优势。
毕竟以学问底蕴而言,世家甩寒门十条街都不止,更别说那些连大字都不认得一个的泥腿子。
也就是有了南乡,才让寒门与泥腿子有了些许希望。
若是像曹魏那般,寒门想要出头,必须得有世家允许。
说得好听点,那就是得有世家的举荐。
也就是说,寒门必须依附于世家大族,才能进入朝堂。
谁能料到,凉州考课非但要考学问,居然还要考实务。
三年繁杂无比的实务,生生把不少世家子弟逼退。
想到这里,此人更是激愤:
“考课考课,考个甚课?这算哪门子的考课!”
“噤声!”
“慎言!”
“慎言什么?”此人冷笑地看向其他人,“诸位莫不是有子弟在底下那些青衣诸子中,这才让吾慎言?”
“让吾等世家子弟,与那些寒门同列也就罢了,现在连那黔首之流,都敢与诸家子弟同席,诸位难道不觉得辱人太甚吗?”
一番话,说得在座的众人一阵沉默。
此人一见,心头不由地一阵快意,正欲继续说下去,忽然有人出声道:
“西平郭家没有参与考课吧?也对,毕竟大汉入主凉州后,郭家曾有作乱,族中子弟怕是死伤不少。”
“更兼如今魏国天子的后宫里,听说有郭家女,颇得宠爱,故你这番言语,可以理解。”
郭家人闻言,顿时大怒:
“你什么意思!”
对方冷笑一声:
“什么意思?难道你当真不懂?姓冯的只要在凉州一日,魏人敢越过陇山一步耶?若不敢,吾等还能如何?”
“难道你想让我们皆像你郭家那样,白送族中子弟性命?”
话说到这里,又有人咕哝般插了一句:
“心狠手辣小文和……”
想起这两年繁荣的劳力交易,不少人就是一个激灵。
以前只闻其名,不觉得如何。
现在亲眼所见,终于知其实矣!
“郭君,道不同,不相变谋,请自便吧!”
“看在以往的面子上,吾等不会把此事说出去就是。”
……
郭家人见说不动这帮人,不由地恨恨道:
“魏国之九品官人法,方是在维护我等大族;考课之法,实乃掘世家之根基是也。”
“汝等为一时之利,迎合冯永所为,日后汝族为人所挟,皆因汝等之短视!”
说完,一甩袖子,转身而去。
“当真觉得吾等皆醉己独醒耶?”看着离开食肆的背影,有人呸了一声,“若是能选九品中正法,谁愿意选考课法?”
“然魏人以有备对无备,十万精兵反被两万人大败之,何足恃哉?更毋论魏人沿后汉遗风,重关东而轻凉州。”
“反观季汉,前有葛氏,后有冯永,兵精将猛,更兼诸多独有之利,吾等如之奈何?”
谁都知道九品官人法好,但奈何魏国不中用啊!
如果说陇右一战之后,凉州世家豪族仍在汉魏两国之间摇摆。
那么萧关一战,则是让大多数家族断绝了念头,倒向了汉国这一边。
要不然敦煌张家这个当年带头平定张掖酒泉之乱的魏国忠臣,又怎么会突然倒戈?
让出一部分知识解释权,但同样也换来了三代不愁的基业,终究是不算太亏。
因为这部分知识解释权,不是说不想让,就可以不让的,而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
汉中那边,压根就不跟你讲什么道理,每年狂印书籍,就跟不要钱似的。
一本《千字文》,一本《大汉音韵》,就把自古以来被垄断的识字门槛击得粉碎。
大伙能有什么办法?
一众士子自然不知道,他们这一场考课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博弈。
他们更不会知道,这一场凉州考课,会对大汉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所有人都处于历史中,却不知历史会走向何方。
除了站在凉州学堂大门高高台基上,俯视着下边陆陆续续前来集合的士子的冯刺史。
学堂前面,早已被士卒划出一大片空地。
除了要参加考课的士子,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看着森严而严肃的守卫,李明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
他把证明自己身份的小牌牌递给检查的士卒,待士卒确认过后,这才放行进入。
从他这个角度抬头看去,只觉得正站在凉州学堂扁牌下面的冯刺史,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威势。
“吉时已至!”
“肃静!”
原本还有些嗡嗡声的士子们,立刻都安静了下来。
“向公,请吧。”
台基上的冯刺史伸手引礼。
手捧天子诏的向朗微一颔首,缓步上前,展开圣旨,念道:
“汉有天下,历数无疆。曹丕凶逆,窃居神器,子叡承恶……今诸士子,有志于汉,朕甚慰之……”
不得不说,向朗的声音不但洪亮,而且抑扬顿挫,很有感情。
反正通过扩大器放大传到底下的士子们听了,看起来很是有些激动的感觉。
向朗念完后,众士子齐齐躬身行礼:“谨遵陛下诏训!”
站在向朗身边的冯刺史全程面无表情,毫无波动——因为他听不懂。
“考课一事,君侯出力为最,要不要也对诸位士子也训戒两句?”
向朗收起诏令,问向冯刺史。
冯刺史点了点头,走到铁喇叭前,咳了一声:
“三年努力,且看今朝,希望诸位,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说着,他指了指身后,“我今日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诸位在进入此门时,能好好看清这门口所书!好了,准备进场。”
“诸士子入场!”
一众青衣士子开始拾阶而上,鱼贯进入学堂大门。
这批士子中,有不少乃是南乡学堂出来的学生。
他们在经过冯刺史身边时,习惯性地对着冯刺史行礼后,这才走进学堂大门。
冯刺史微微颔首,嘱咐道:
“好好考试,莫要辜负了这些年的努力。”
“是,山长。”
……
李明与冯刺史虽然没有师生关系,但也点头以示敬意。
无他,只因为他为自己开辟了一条入仕的道路。
他在准备进入大门时,想起冯刺史的话,下意识地就是抬头看去。
但见大门左边写着“读万卷书”,右边写着“行万里路”,门上中间写着“知行合一”。
想起自己这三年来的经历,他不禁感慨万分。
迈进大门后,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影壁,上面有四行醒目大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总是让人觉得胸口激荡,不由地拱手施了一礼,这才绕过影壁,进入考场。
看着这些青衣士子鱼贯而入,向朗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止过。
他禁不住地走到冯刺史身边,兴奋地低声道:
“君侯,此举可谓让才俊入彀中乎?”
冯刺史闻言,顿时一怔。
他缓缓地转过头去:
“向公,你认识李世民?”
“李世民是何人?李家?”
冯刺史沉吟,目光闪烁:
“玄武门之事,李建成其实没死,你知道么?”
“李建成又是何人?”
向朗越发地奇怪了。
冯刺史看他不似作假,这才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穿越狗。
第0963章 君子讲义,小人讲利(五千字大章)
向朗知道冯刺史素来与李家交好——当然,不是那个蜀地李家宗房。 而是以前的蜀地李家六房,现在的平襄李家,再加上一个陇西李家。 这两个李家与冯刺史的关系,那是众所周知。 冯刺史连提两个姓李的,十有**就是出自这两家。 在向朗看来,这些年来,平襄李家与陇西李家也算是为大汉立下了不少功劳。 现在别说是两个名额,就是额外关照十个八个名额,他也会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就如同他装作没有看到正有些遮遮掩掩,试图在不引起冯刺史和自己两人注意的情况下,混入考场的马谡。 直到马谡的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向朗这才开口说了一句: “考课过后,幼常也当能恢复原名了吧?老夫总算是不必愧对黄泉之下的季常了……” 冯刺史轻轻一笑,略有戏谑的看向向朗: “向公怕是想多了。马幼常怕是没那么快就能恢复原名。” 向朗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冯刺史竟然会说出这个话来: “君侯……这是何意?” 冯刺史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扫了一眼他处。 向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站在远处观礼的吴国使团。 他心里有些明悟,又有些不敢相信,低声问道: “君侯莫不成欲有计于吴国?” 冯刺史“啧”了一声: “向公莫不是说笑了?大汉与吴国,乃是兄弟之国,互尊帝位,何来有计一说?” 向朗闻言,就是一怔,用疑惑地目光看向冯刺史:虽然你说的是事实,可是我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大汉答应送吴国战马,所以吴国愿意拿战船来交换;只是这有了骑军,尚需骑将。” “故吾欲以统骑军之法,换取吴人操船之术,也算是公平吧?” 冯刺史悠悠地说道,“到时候总得派些学生过去学习吧?” 考课选才,冯刺史可以接受非学堂出身的人士参加——只要你有才干就行。 两汉数百年,可不都是这么察举人才过来的? 可是涉及到派往吴国学习造船或才操船这种事情,冯刺史只相信自己的学生。 “只是那些学生年纪多是尚浅,少谙世事,故吾欲派一年老持重,又善机变者,带领他们前往吴国。” 别的不说,就凭马谡出自“荆州马氏”这个原因,他也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向朗得知冯永的计划,当下喜上眉梢,若不是在大庭广众面前,他差点就要向冯刺史拱手道谢了。 “某代幼常谢过君侯。” 冯刺史看向向朗,意味深长地说道: “向公,你是知道的,吾可是连续十数载,投入了无数的钱粮,方有今日的南乡学院。” “从学院里出来的学生,那都算是我的宝贝,谁要是敢在此事上办砸了,到时可莫要怪吾心狠手辣。” 能从南乡学院毕业出来的学生,对冯永来说,每一个都是珍贵的人才。 同时他们也是冯永开始着手布局天下统一后,和天下世家大族掰手腕,重建官吏系统的筹码。 只要有这些学生在,大汉就掌握了一部分人才选拔的主动权。 不至于统一了天下,最后却又让那些世家大族变相地窃取胜利果实。 要是没有这些学生,就算是统一了天下,治理天下的官吏还是得出自垄断了智力资源的世家大族。 那样的话,和被世家窃取胜利果实有什么区别? 堂堂鬼王,岂能白劳? 现在的冯刺史,那可算得上是十足十的大汉重臣,边疆重将。 甚至乃是大汉丞相之下,手握重兵的第一人。 能让他自言“心狠手辣”一词,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向朗虽然年长,但……位高权重这种事情,比的可不是谁比较年长。 大汉丞相不同样比向朗小十几岁? 想起了街亭一战,再看到冯刺史的神色,向朗心里一凛,连忙说道: “君侯放心就是,吾到时定会跟幼常说个明白。” 冯刺史点了点头,这才脸露笑意: “有向公出面,那自是最好不过。” 冯刺史觉得自己与马幼常之间,当然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啦! 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既然对方不愿意以真名示人,这几年来也不愿意主动过来见自己。 那自己就不要不识趣,跑去自找没趣。 向朗闻得冯刺史之言,暗松了一口气,目光里不禁有了些许复杂之色。 未曾收复凉州以前,遥领凉州刺史的人可是魏延。 按理说,收复凉州之后,魏延任凉州刺史的可能性,远比冯永要大得多。 让冯永接任陇右都督,魏延任凉州刺史,在当时看来,这才是最合适的安排。 所以丞相最后的决定,着实是出乎了不少人意料之外。 许多人明面上虽然没有反对,但心里未必没有嘀咕。 毕竟单单一个年纪太轻,冯永就不能服众。 谁知不过短短数年,凉州就兴水利,垦荒田,建草场,开工坊,六畜兴旺,羌胡皆臣。 就连凉州考课一事,居然都没有遭到世家大族抵制,甚至还有世家子弟参加。 若是当年由魏延任凉州刺史,怕是难有凉州今日之盛。 想到这里,向朗心里的感慨更甚。 再想起冯刺史方才看向吴国使团的目光,向朗终是忍不住地说了一句: “君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忙考课之事,这吴国使者,已经拜访了老夫好几次,就想知道君侯……” 冯刺史露齿微微一笑: “不急。反正急的又不是我们。” 向朗有些迟疑地说道: “就怕有损两国之间的善意,陛下和丞相那边不好交代。” 冯永不答,目光闪了一下,反是问了一句: “打扰向公的吴人中,以谁为甚?” “自是陆瑁为甚。” “没有他人了?” “有,还有一个叫秦博的,上门送了两次礼,分量不轻。” 冯刺史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甚: “陆公就算了,吾不欲与彼打交道,太累。不过考课过后,向公可以知会那个秦博一声,就说我可以见见他。” 向朗听了,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陆子璋乃是吴人使团的主事之人,君侯不与他谈,却反去和那秦博谈?这又是为何?” “陆公乃正人君子,又学识过人,吾学问不到家,何敢在陆公面前多言?此与操斧于班、郢之门何异?” 冯刺史咳了一声,“再说了,现在不是还有向公嘛?向公博学广识,正好替吾与陆公欢谈。” 向朗眼中的疑惑更浓重了:学识过人就学识过人,你非啥要在前面加一个正人君子? 不过疑惑归疑惑,但听到冯刺史终于愿意正式谈,向朗亦是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事情上,虽说着急的不是大汉这一方,但总是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冯刺史事务繁忙,可以避而不见。 但向朗可是被朝廷派来凉州,表面上好歹也是代表大汉的脸面,又不在凉州任职,乃是闲人一个,总不能说不见就不见。 吴人有求于大汉,爽是挺爽的,但天天被吴人找上门来唠叨汉吴之好,烦……也确实挺烦的。 冯刺史和向朗站在上面交头接耳,别人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但当陆瑁感觉那两个家伙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这边时,他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但他很快把这种感觉抛在一旁,因为真正让他心惊肉跳的,还是那鱼贯而入的士子们。 当最后一名士子消失在学堂大门,然后学堂大门“嘎嘎”作响,到最后“轰隆”一声关上。 本就一直有郁郁之色的陆瑁,身子竟是微微一颤,脸色变得有些发白。 乃至向朗过来,与他说了些什么,他都完全没有听到心里去。 直到秦博意有所指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陆尚书,向公方才特意来言,冯君侯答应提供良马,尚书为何看起来不太高兴?” 这才让陆瑁猛然清醒过来,但见他勉强一笑: “只是心有所虑耳。” “尚书何虑?” 陆瑁的目光再落到那学堂高台上,但见冯永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目光有些呆滞,似在回答,又似在喃喃自语:“与数百才俊相比,数千战马,算得了什么?” “尚书在说什么?” “没什么,吾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这战马之事,尔等看着办就是。” 陆瑁摇了摇头,突然转身离去,身影看起来,似乎有些失魂落魄。 秦博对陆瑁的表现不明所以,但听得此事交给自己等人,当下就喜上眉梢,当场就把这点疑惑抛到九霄之外了。 这些时日以来,凉州以考课为重,就是陆瑁欲见冯明文亦不可得,秦博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以免泄了校事府之事。 此时终于得闻对方同意提供良马,可不正好是去见冯明文的大好机会? “秦博想要见我?” 考课的人员排名还没出来,冯刺史手里就多了一份拜帖。 “自从他来到凉州以后,一直没见他有什么动作,我还道他能沉得住气呢,看来他比我料想中的要着急。” 对方着急是好事,谈判嘛,谁先急谁就落了下风。 “让他进来吧。” 在外头焦虑等待的秦博听到冯刺史答应了要见他,脸上露出大喜之色,连忙整了整衣冠,然后跟着下人进入厅堂。 看到最上头的高大身影,秦博没有细看,连忙行礼: “博见过君侯。” “起,秦校事不必这般多礼,请坐。” 听到冯刺史一口道出自己的身份,秦博心头就是猛然一跳: 虽然对方从来没有单独见过自己,但一见面就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只怕早在暗地里调查了不少事情。 对于秦博来说,如何利用汉国,准确地说,主要是如何利用兴汉会,来达成维持校事府在陛下心里的地位,远比从凉州拿到战马更重要。 并不是说战马不重要,而是说,战马仅仅是自己此行的一部分目的而已。 所以被冯刺史一口道破了自己的真正身份,秦博不禁就有些惴惴起来。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一边连忙道谢,一边小心地坐下。 待下人给秦博奉上茶之后,冯刺史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这才问道: “不知秦校事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自是与战马交易之事有关……” 冯永伸出手臂,三指虚搭在茶杯的盖子上,闻言就是一笑: “这战马之事,刺史府不是有专人负责么?怎么还劳秦校事前来与吾亲自说?” 数千战马,对于凉州来说,确实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但这桩交易的详细内容,份量还不足以让冯刺史亲自出面去谈。 如果说当年在陇右开马场,以河曲马为母种繁衍出来的马群,骑驮两用,解决了骑兵备用马匹和训练马匹的问题。 那么以骡子开始批量繁殖为标志,就是解决了步军的机动和后勤的问题。 至于现在,则是以凉州大马为母种,开始解决重骑兵和精锐骑兵的战马问题。 不客气地说,掌握了凉州的大汉,不但可以系统地进行马种培育,而且产出的战马质量和数量,要比魏国稳定许多。 毕竟魏国虽然有并州和幽州,但很多时候,他们常常要从胡人那里补充合格的战马。 什么叫知识储备和技术积累? 这就是了! 冯刺史这些日子晾着吴国使团,可不是什么也没干。 而是在有意试探吴人对战马的看法。 经过试探,凉州刺史府的智囊团得出一个结论: 操船的吴人知道个锤子的战马? 以凉州大马为母种所产的优良战马,冯刺史自己都不够用,肯定不可能卖给吴国。 但大汉培育出来的第一代战马,也就是以河曲马为母种培育出来的马匹,挑挑拣拣,蒙一蒙吴人,那是一点问题没有。 反正冯刺史就是打算这么干的。 了解了吴人的底细之后,冯刺史从最开始听到吴人求马时的恼怒,已经转变成了心态平和。 河曲马好哇,又能当战马,又能当驮马,蹄大如碗,力气也不小,好使得很! 就是马蹄有点薄,容易磨损…… 冯刺史就没打算把马掌的小秘密告诉吴国。 配个两件套就差不多了。 军火出口嘛,减配那是基操。 马掌费铁太多,吴国就不要把珍贵的铁料浪费在这种无用的小玩意身上了。 再说了,凉州这边别的没有,就是马多! 什么时候江东马匹不够用了,可以随时再来买。 里里外外都设计好了,秦博还拿这个事情跑来跟冯刺史说,也怪不得冯刺史表现出这么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态度。 秦博在吴国的官职虽低,但却也是让不少吴国权贵官吏惧怕的人物。 但在冯刺史面前,却是半点脾气也发不出来。 但见他陪着笑道: “君侯,吾虽不懂军中之事,但这些日子,也是打听了不少战马之事。这战马,也不是到了吴地就能立刻上战阵的。” “吾这些日子,也没少见君侯麾下骑军,发现这骑军兵器具械,与步军大有不同。这养马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别说这骑军还得另行打造军械。” “我大吴这些年来,连年与魏贼相争。君侯也是知兵之人,知道这兵马一动,钱粮就如水一般泼了出去。” “所以我大吴这几年,府库的钱粮也不算是充裕啊!” 冯刺史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秦校事,这大吴府库钱粮不趁手,乃是你们吴国的事情,你说给我听,我也帮不上忙啊!” “再说了,这几年来,凉州年年都要从他处运粮接济,再穷,能穷得过凉州?” “而且这一次,吾交给吴国的战马,可算是勒紧了腰带挤出来的,可是亏了血本呢!” 讲价是不可能讲价的,我冯鬼王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生意? 少赚那就已经算是亏了,这还是看两国乃是盟国的份上。 “君侯自谦啦!谁人不知,君侯乃是敛财有道?小人可是听说了,这两年君侯发兵塞外,可是赚了大量的牛马丁口……” 嗯? 冯刺史目光一冷,扫了过去,你特么的这是在讽刺我? 哪知却是看到对方一脸的佩服与羡慕: “诸葛元逊算得上我吴国年青翘楚,去年也曾平定了山越,惜哉却是比不过君侯手段与胸襟,收得山民十余万人,最后却是无半钱入到府库,唉!” 冯刺史听得“山民十余万”,忍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就是问道: “这个得卖多少钱?府库怎么会没钱?” 汉中搞了多少年才搞到十余万夷人去填庄园,好不容易才让汉中重新兴盛起来。 那几年诸葛老妖光是收过路费,卖民团资格,卖干粮,就能吃了个肚圆。 更别说平定南蛮之后卖的那一波。 但见秦博一拍大腿: “要不说那诸葛元逊就是比不过君侯呢!他把四万青壮编入军中也就算了,剩下的六七万人,居然在私下里和军中诸将分了,府库那是半钱都没拿到手。” 我靠! 你们吴**中诸将真幸福。 这种事情要是换了在大汉,军中诸将被诸葛老妖搞出屎来都算是小事,脑袋能不能保住那才叫大事。 听得秦博把这等事情说给自己听,甚至不惜贬低诸葛恪,冯刺史心头一动: “所以秦校事这番前来,不仅仅是为了战马交易之事?” 秦博挪了挪身子,尽量侧向冯刺史,以示恭敬: “君侯高见,小人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欲与君侯商量钱财一事。”
第0964章 小人讲利(二)
冯刺史一听到“钱财”二字,精神就是一振。
这一次战马交易,根本赚不了多少钱,看重的就是一个长线投资。
而且在对魏国产生压倒性优势之前,注定不能对吴国收割得太明显,所以冯刺史对谈论此事,暂时没啥兴趣。
但你要说钱财什么的,那我可就不困了!
以前老是骂诸葛老妖抠搜,石头上都想刮下油。
现在轮到自己了,才知道治一郡与治一州,区别不可同日而语,更别说是治一国。
没办法,“钱粮”二字,重中之重啊!
“钱财之事?何来钱财之事?莫不是秦校事还欲与大汉做什么大生意?”
看到有些懒洋洋的冯刺史突然变得精神起来,原本还有些担心的秦博看到冯刺史这个神色,当场也就跟着振奋起来。
身为校事,陛下所重,察言观色乃是本能。
秦校事看着冯刺史这个神情,哪里还不明白:
本以为这个冯文和,文才无双,就算比不过以书生领兵的陆逊,怎么说也当是有个儒士风骨的人物才对。
没想到居然也是这般喜欢铜臭?
一念至此,秦校事心头登时就如拨开乌云见明月,眼前一片亮堂。
不过想起冯某人本就是以卖丁口起家,后面又卖毛料,卖红糖,卖蜜酒,听说连工坊名额都卖,这还不叫贪财叫什么?
贪财好哇!
毕竟自己不远万里从江东来到凉州,不也是为了钱财么?
秦博看着坐在上头的冯刺史,忽然就觉得有了几分亲切。
“君侯当真是说笑了,这论起做生意,还有比君侯更懂行的人么?”
冯刺史看着秦博脸上的陪笑,一时竟分不清他是在赞扬还是在说真话。
“这卖往我大吴的毛料红糖蜜酒之物,哪一样不是上好的货物?一般的人家,就是想买都买不到呢!”
那可不?
与东吴交易的毛料大部分都是流入军中,成了军需品。
红糖和蜜酒,则是被世家和孙权瓜分。
蜀地的乡下老财都是逢年过节才能蘸点红糖解解馋,吴国的普通人家还想吃红糖?想屁吃!
生产力不足,榨糖技术太过原始,甘蔗里头的大量糖分没办法充分利用,产量无法提高,冯刺史也莫得办法。
更别说制作红糖的原材料甘蔗,也是一个很大的制约。
这年头,粮食才是民生第一要务。
红糖的价格再高,也不能挤占粮食的种植。
冯刺史没当官前,想在自家的田地里培育点茶苗,都被官府罚了款。
再加上甘蔗种植园的劳力来源,气候影响,对蜀地世家的遏制需要,南中夷人部族的驯化等等诸多因素。
所以大汉种甘蔗的范围只能限于南中。
想到这里,冯刺史不由地有些痛心疾首:
“这毛料倒还好说,如今大汉有了凉州,想来最多不过两年,供给吴地的毛料,当能多出不少。”
“只是这红糖嘛,”说着,冯刺史摇了摇头,“难啊!荆州那边一直不肯多种些甘蔗,所以我亦没有太好的办法。”
秦博这些日子一直在暗中观察凉州,又岂会不知道凉州已经新建了不少工坊?
如果不是害怕在这个关键时候引起冯文和误会,他甚至还想去拜访一下传说中的冯李氏。
如今听得冯刺史主动提起这个事,秦博心头顿时狂喜,连忙说出自己盘算已久的想法:
“江淮之地,这些年来,屡有结冰之象,士吏与军中将士,困于冬寒之苦。”
“若是当真如君侯所言,能从大汉多进些毛料御寒,对大吴而言,实乃是一桩大好事啊!”
听了秦博这个话,冯刺史似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皆言校事府不拘是在吴国朝堂还是在地方官府,都是被人深恶痛绝,谁知这个秦博,怎么看起来竟是个忠君爱国之辈?
正在思虑间,但见秦博又动了动屁股,身体向冯刺史这边倾侧得更厉害了,看起来竟是又多了两分恭维:
“不敢瞒君侯,小人此番前来,一是为了这战马之事,二则嘛,实则还另有他事。”
冯刺史目光一闪,“哦”了一声,身体微微往椅背上一靠:
“不知秦校事还有何事?”
“君侯,小人方才也说了,其实我大吴的府库,这些年来也不宽裕。”
说到这里,秦博有些扭捏,“故小人此次前来,其实就是想问问君侯,看看能不能寻得一些门路……”
“门路?”冯刺史一时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
孙权手头紧,管我要门路?
你又不给我发俸禄……
“是,小人知道君侯与张家交好,所以让张家得了红糖专卖之权。不瞒君侯,校事府在江东之地,其实也算是说得上话的。”
“甚至有些时候,张家不方便的地方,校事府都能帮忙解决。君侯,这些年来,兴汉会卖往我大吴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多。”
“若是君侯能与校事府合作,小人相信,兴汉会的商队,在江东之地,更能顺畅许多……”
坐在下面的秦博正在努力地想要说服冯刺史,却浑然不知坐在上头的冯刺史越听越是心惊。
若不是这些年来的经历,让冯刺史已经变得颇成胸府,恐怕他早就已经忍不住要站了起来。
冯刺史强行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缓慢地深呼吸,尽量不让秦博看出自己的异常:
“校事府?合作?这是吴主的意思吗?”
秦博面上略有犹豫之色:“咳,是也不是。”
那就不是!
冯刺史心里越发地笃定下来,若这个事情是孙权的意思,那么秦博就必须要先知会汉中那边。
而汉中那边,也肯定会提前告知自己。
所以这个事情,秦博在汉中的时候,根本没有透露一点风声。
他根本就是想要私下里跟自己谈。
想到这里,冯永眯起了眼:“也就是说,这是你们校事府的意思?”
“君侯,你是知道的,校事府乃吾主所置,故君有所忧,吾等自是要想办法为君分忧。”
秦博有些含糊地说道,“此番小人前来,就是想听听君侯的意思。”
“若是先给吾主说了,到时万一不成,吾主难免会大失所望;若是能成,那就最好不过,也算是给吾主一个惊喜。”
我更愿意给孙权一个惊吓!
冯刺史的嘴角微微一翘,看来校事府在吴国确实是权势滔天,竟然有胆量做出这种事来。
他当然不知道,校事府背着孙权干出这种事来,实乃是求生之举。
不过对于冯刺史来说,只要他能确认此事确实是校事府私下所为就够了,真实原因并不影响他接下来的决策。
“校事府为主分忧,其拳拳之心,永深为感动。”冯刺史激动地说道,“又岂也不成人之美?”
“这吴国毛料专卖之事,交给校事府专卖一部分,也不是不可以。”
全部专卖是不可能的,就凭张家与冯刺史的交情,冯刺史都没有把红糖全部交给张家专卖,而是让他们最多占了一半的份额。
剩下的一部分则是用来收买荆州的世家,还有一部分固定份额,是流入孙权手里。
垄断这种东西,是会极大地助长贪欲,给某些人某种不应该有的膨胀。
秦博听到这番话,却是比冯刺史还要激动得多,他当场就豁然起立:
“君侯此言,可是当真?”
“两国相交之事,岂能儿戏?”冯刺史脸上露出和善而又灿烂的笑容,“只是这毛料之事,需得等上两年。”
“吾这里尚有一法,也能缓解吴主府库缺钱的问题。”
秦博闻言大喜,连忙恭敬地说道:
“还请君侯赐教。”
“方才秦校事不是也说了嘛,这毛料红糖蜜酒之物,皆是上等的好东西。除了毛料,可不还有红糖蜜酒?”
秦博一听,更是喜上加喜:
“君侯难道愿意分出一部分红糖份额?”
冯刺史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尽力掩饰自己的神情:
“秦校事,你是知道的,我与张家,交情匪浅,岂会做出对不起张家的事。”
秦博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之色。
冯刺史借着茶杯的掩护,瞥了一眼下头,然后幽幽地说道:
“不过嘛,这红糖份额之事,还是得看甘蔗。若是校事府能寻得其他的甘蔗来源,我自然也是愿意给校事府红糖份额的……”
秦博只觉得与上头这个家伙说话,自己的心情就犹如行船于大江之上,起伏不定。
若是换了吴国的官吏,他早就使出看家本事,让这家伙尝尝什么叫欲罢不能。
“其他的甘蔗来源?”秦博皱起眉头,这个可不太好办。
产甘蔗的地方,一个是交州,一个是荆州南部。
其余的地方,还能到哪找去?
“其实我们不是不想多卖些红糖,早在前两年的时候,我就跟张家提过,建议在湘水以北的地方,也试着种一些甘蔗。”
说着,冯刺史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奈何顾及陆上大将军的看法,所以此事的进展一直不大。”
秦博一怔:“上大将军?”
“对啊,上大将军前些年,不是向吴主提议,让军中诸将在荆州开荒垦地,以备军粮么?”
“这荆州北边的许多田地,有许多都是军中诸将所有,所以若是种了甘蔗,岂不是有背上大将军初意?”
秦博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最后终是不甘心地叹息一声:
“确实如此,相比于红糖之利,军中粮食方才重中之重。”
“其实吧,”冯刺史慢吞吞地说道,“粮食这个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博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还请君侯赐教。”
冯刺史瞟了他一眼,犹豫地说道:
“不瞒秦校事,其实这几年蜀中的粮食收成一直不错,价格也低,所谓粮贱伤农,大汉也有这方面的忧虑。”
“只是这荆州军中粮食供给,事关重大,一来怕招陆上大将军不满,二来蜀地这边也没甚门路,唉!”
冯刺史说着说着,脸上满是遗憾之色,似乎对蜀地种粮大户被迫贱卖粮食很是痛惜。
校事府在吴国本就是人憎鬼厌,自诩风骨的士人,哪个愿意屈身进入校事府做事?
吕壹秦博等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学问不高,连最基本的治国之术都不识得,更别说更高一级的谋国之道。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就是放到后世知识爆炸的信息时代,又有多少国家被阿妹莉卡用美元潮汐周期收割了一遍又一遍?
那些被收割的国家的精英阶层,恐怕也未必不知道自己国家最后会面临什么。
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们的屁股会究竟是坐在哪一边,那可是未知的事情。
而秦博在这个时代,连精英都算不上,又如何能看清冯鬼王抛出的巨大诱惑后面所隐藏的险恶用心?
听到下方传来了沉重的呼吸声,冯鬼王的嘴角再次微微一翘。
“君……君侯,”秦博咽了一口口水,“若是,若是小人有办法解决这门路之事,君侯愿意给荆州供粮?”
“能解决蜀中粮贱伤农之事,可算是一件大政绩呢,我为何不愿意?”
冯刺史反问道。
秦博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
此番前来,交易战马算是一件功劳,但自己最多也就是沾了光。
但毛料专卖、红糖份额、解决荆州粮食紧张的问题这三件,哪一件拿出来,都是泼天之功啊!
而且从蜀地低价买入粮食,转手出去,总不能白干吧?这里头的油水……
他已经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再想下去了,胸膛怦怦的心跳声怎么也止不住。
当下他忍不住地高呼道:
“君侯,君侯!博在吴地,也偶有与兴汉会打过交道,多闻兴汉会诸人称赞君侯义薄云天,乃大汉郎君之首。”
“今日得与君侯相见,博信矣,博信矣!”
冯刺史哈哈一笑:
“秦校事过奖了,过奖啦!不过是会里的兄弟抬爱而已。”
“若是秦校事当真有意促成此事,吾可举荐三人:一是丞相府里的李遗李文轩,二是汉中掌管粮草的李丰李浩轩,三是锦城的邓良邓维哲。”
“若是能得此三人相助,则在蜀地收粮一事,定能顺利。”
秦博大喜过望,深深地拱手鞠躬:
“谢过君侯!”
“客气客气!”
冯刺史又是哈哈大笑,豪爽无比。
蜀中的种粮大户们被压了那么久,也应该给点甜头了……
冯刺史越发笑得开心,笑眯眯地说道:
“其实此事最重要的,还是陆上大将军的态度啊,秦校事还是想想怎么说服上大将军才是。”
“多谢君侯提醒。”
秦博也跟着笑了起来。
若是换作他人,可能还不好说,但上大将军嘛,其实校事府早就考虑过削其权柄。
原因也很简单。
陆逊坐镇武昌,掌管近半个大吴之地,甚至还能从荆州自筹钱粮。
此与诸侯王何异?
看来回去后要让吕中书提醒一下陛下,此举终非君臣相处之道啊!
若是能把荆州钱粮供给收于朝廷,如此上大将军既不失信重,陛下又能安心,岂不美哉?
第0965章 失误
不拘是前观历代,还是后看诸朝,冯刺史都可以这么认为,财政是每个政权的命脉。
手里有钱有粮,不管是遇到天灾还是**,只要统治阶层的整体治理水平还在平均线以上,基本上都可以维持国家的大体稳定。
除非遇到司马晋那种脑残水平,那是真没办法。
若是手里没钱没粮,但凡有点心志的掌权者,都会想办法开源节流,很多时候这种做法被称为改革。
成功了,最低也能给国家继一波命,牛逼的,甚至可以让国家浴火重生。
失败了……历史上也有很多例子。
现在冯刺史听到秦博说吴国的府库并不宽裕,他只信了一半。
真要仅仅是“不宽裕”,孙权会铸大泉五十?
每年兴汉会卖往吴国的货物,可不是一点半点。
所以冯刺史清楚得很,校事府在吴国还有一个权力,就是设置专卖障管,以收赋税。
说白了,就是孙权用来敛财的白手套。
以吴国的政治体制,节流是不可能的。
要不然你是砍掉皇家掌握的禁军,还是砍掉各层官吏?
砍掉禁军,那你拿什么去压制下面世袭部曲的军头?拿什么去打北边的魏国?
砍掉一部分官吏节省支出?
暨艳已经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世家权贵的态度。
还是那句话,无论是魏还是吴,只要曹叡和孙权没有胆量掀翻世家政治,最后的结果都会指向这种政治制度的最高形态: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而这个过程,又必然会加剧皇权与世家之间的矛盾,从而导致内斗乃至内乱,直至世家彻底压倒皇权,掌握整个国家。
再加上还有强敌压境的前提下,孙权想要节流,那就基本不可能。
所以只能是想办法开源。
而开源所遇到的问题,与节流所遇到的最大阻碍也是一样的:世家。
世家掌握着大量的人口和土地,是最好的收税对象。
问题是,你敢吗?
就算你敢,你打算怎么收?
魏国底子厚实,好歹还能撑一撑。
但吴国可没那样的底子,内部矛盾无法解决,那就只好向外转移了。
不过嘛,吴国大帝的孙十万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想向外转移矛盾没那能力,又没有胆量拿世族开刀,只好内卷。
按原历史上的轨迹,吴国应该很快会发行“大泉五百”,接着就是“大泉当千”,乃至“大泉二千”、“大泉五千”。
卷得飞起!
现在不一样啦,天降个冯带善人,愿意带着吴国一起飞,这等好事上哪找去?
找到新的财源,缓解了府库紧张的问题,顺便还把荆州军的钱粮供给回收到中央手里。
这两件事不管怎么看,都是忠于国事的能臣干臣才能做到的事。
秦博当然自认是个忠臣,现在得了冯君侯的承诺,他觉得自己说不定还可以成为陛下身边的能臣干臣。
就如桑弘羊一般。
校事府只会对陛下一人负责,也只能对陛下一人负责,秦博很明白自己的定位。
至于别人给校事府安上什么样的恶名,重要吗?
不过让冯刺史没有想到的是,他加快控制荆州粮食供应步伐的决定,有史以来第一次遭到了凉州首席政治智囊张小娘子的激烈反对。
“现在凉州的首要目标,是准备关中之战,让张家步步为营推行蚕食荆州粮食供给之计,乃是稳妥之举。”
“阿郎突然改变主意,不但会让蜀中的粮食供应可能会出现问题,甚至还可能会令吴国警觉,到时数年之功,毁于一旦,阿郎将何以自处?”
张小娘子怒视冯刺史:
“夫国之大计,既已议定,岂可因一时之念,轻易更改?即便是要更改,亦得召集众人商议,岂能因一人一时之念而变?”
冯刺史这些年来,有什么难事,基本都是转头就问张小四。
这次擅作主张,再被张小四这么一骂,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
“反正不都是为了控制荆州粮食么,快一些,慢一些,其实也没那么大的区别……”
张小四看到这个人仍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当下就恨不得给他一拳:
“你懂什么!我说过了,准备关中之战才是重中之重!但你知道丞相什么时候会进军关中?”
关于这个问题,冯刺史早就不知思考过多少回了。
但这等事关国运的大事,除非冯刺史亲自回汉中一趟,然后与大汉丞相秘密地深入交谈一次,否则根本就不可能确定。
毕竟身为封疆大吏,冯刺史现在的身份已经算是很敏感了。
在外掌握重兵,若是还能随时知道朝廷内部的最高机密,手就伸得有点长。
至少丞相还在的时候不能这么干。
所以只能等丞相主动告诉自己。
只是到目前为此,丞相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消息传来。
听说就连大汉天子对此事连个小道消息都没有。
冯刺史就更是只能靠猜想。
按凉州参谋部的军事推演,还有张小四的政治局面推演,概率最大的是后年和大后年。
“那仅仅是可能,万一是明年呢?”张小四终于忍不住地踢了冯刺史一脚,“你又不是不知道丞相的身体!”
“这一两年就是最紧要的关头,你这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突然想着要多生事情?”
张小四踢了一脚,仍是不解恨,又捶了一把冯刺史的肩头,“关中之战得提前准备多少粮草?你堂堂三军统帅,心里就真没点数?”
“到时蜀中又要支应荆州,又要支应北伐大军,你确定不会出问题?”
听到张小四这么问,冯刺史心里其实也有点小小地打鼓。
“应该不会吧?毕竟这些年来蜀中的粮食产量一年比一年高,我这不是担心万一把那些种粮的人家压得太狠,他们真不种粮了怎么办……”
“你放屁!”张小四口不择言地骂道,“你这就是狡辩!他们不种粮,能种什么?只要兴汉会控制着蚕种一天,给他们天大个本事,还能改粮为桑?”
“再说了,大汉这不是每年还有粮食保底价么?只要有这个政策在,我还真就不信他们有胆子拼死一博!”
“够了啊!”冯刺史被骂得满脸通红,“要不是有老夫为国献策,大汉的府库能不能出得起这粮食保底价,还是个问题呢……”
张小四当场就被气笑了:
“所以冯老就可以觉得吴国无英杰,无人能识破冯公的管仲之术了?陆逊现在手里还有孙权的印章呢,冯公居然就与区区无名校事图谋陆逊。”
“这是看不起陆逊呢,还是这位吴国校事乃是和当年的冯公一样,乃是不世出的人杰?”
“若当真是人杰,却在私下里与冯公商议扳倒自家梁柱,卖国犹不自知,岂非可笑?”
张家小娘子一顿夹枪带棒,竟是把“巧言令色冯郎君”说了个恼羞成怒:
“你懂个屁!小人物在很多时候,才是改变历史的关键人物,懂吗?”
“不懂!”张家小娘子咬着牙恨恨道,“什么都是你懂,行了吧?那以后出了什么事,可别再来寻我!”
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脚,向冯刺史身上踹去。
冯刺史一个不防,“唉哟”一声,被踢了个跟头,直接就从榻上翻了下去。
仗着皮实肉厚,受伤都是没有受伤,甚至身上都没感觉到疼。
只是这个事情,彻底惹恼了冯刺史。
他猛地站起来,骂道:
“你疯了?下那么重的脚?不想跟老子睡就直说,又骂又踢的,是几个意思?”
说罢,掉头就向外走去。
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太妥,转身过来,卷了早些时候脱下的衣物,胡乱地往身上一套,这才又怒气冲冲地离开。
屋内半天才传来张小四的骂声:“冯文和,你个混蛋东西!”
然后就是“哐当”一声,也不知是扔了什么东西。
冯刺史懒得跟她计较,在刺史府的后院转悠了半天,转到了主院。
“君侯,夫人已经睡下了。”
值守的侍卫出声提醒道。
看着已经熄灭的屋子,冯刺史悻悻地再次回头,转向别处。
不敢打扰正室,小四那边肯定是回不去了,但是不要紧。
冯刺史别的不多,这妻妾数量还是够的。
一路到了李慕的院子,李慕也已经睡下了。
不过小妾没人权,听到男君来了,李慕穿着睡衣就跑出来迎接。
“阿郎怎么这么晚过来?”
要不说世家女呢,李小三的声音轻轻柔柔,还带着平日里所没有的一股软糯。
冯刺史直接把自己扔到榻上:
“今晚没地方睡,就到你这里挤一挤,不介意吧?”
李慕闻言,轻笑一声:
“那感情好,要是阿郎夜夜没地方睡,妾可就能欢喜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上来帮冯刺史脱衣服。
冯刺史躺在榻上跟死猪般地一般,只有李慕提醒他翻个身的时候才动弹一下。
“这可奇了,谁给阿郎穿衣服,这般凌乱就算了,怎么还打了死结呢?”
李慕解了半天衣带没解开,不得不低头凑上去仔细观察,然后很是好奇地问道。
冯刺史不答。
然后突然问了一句:
“凉州工坊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挺不错,前两天不是才跟阿郎提过么?来,把胳膊伸一下。”
好不容易把冯刺史的衣服脱下来,李慕问道,“阿郎要不要穿睡衣?”
“不用,果睡舒服。”冯刺史不想动。
“哦。”李慕表示了然,然后拿了毯子,把自己和冯刺史裹在里面。
还没到烧炕的时候,但晚上已经有了些许凉意,盖一条毯子是必须的。
“阿郎这是遇到烦心事了?”
李慕缩在冯永怀里,悄声地问道。
冯刺史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明年抽出一批毛料,给吴人专卖,能做到么?”
“吴人专卖?”李慕微微有些吃惊,“这数量得不少吧?”
专卖可不是零售,代表的是稳定的渠道,大批量的供应。
“肯定得不少。”冯刺史点了点头,伸手搂住李慕,大手在嫩肩上摩挲。
“怕是有点困难。”李慕有些犹豫地说道,“毕竟明年的计划是先满足凉州各家的需求。东吴那边,至少得等后年。”
能称得上是凉州世家豪族的人家,哪一个没有门路?
凉州内部胡人部族也好,走西域那边也罢,甚至塞外的胡人部族,东边的魏国,只要凉州刺史府愿意放开口子,他们都有门路去跑。
凉州工坊才有个雏形,最多能给凉州世家豪族上个开胃菜。
冯刺史现在突然要抽出一部分分流给吴国,也怪不得李慕会觉得为难。
“真就没有办法吗?”
冯刺史叹了一口气,问道。
“妾只是说了有点困难,阿郎真要这批毛料,妾到时想办法就是。”
不能给自家阿郎解决困难的小妾,不是合格的冯家小妾。
李慕闪着黑亮的眼睛:
“只要阿郎愿意,加塞卖几个工坊名额,不算什么大事吧?妾的意思是,这名额怕是卖不了几年,趁着现在值钱,多卖几个,也不是坏事。”
“就是阿郎得想办法,多给妾弄些女工来,不然的话,有工坊没织工,怕人家会骂我们是骗子。”
把胡女训练成织工,把胡男训练成杂工,慕娘子这么多年来,早就已经总结出一套完整的流程。
这一回轮到冯刺史犹豫了:
“这个……不太好吧?别到时候那些已经买了工坊名额的人家戳我的脊梁骨……”
当初凉州世家豪族愿意全力支持冯刺史,达成的默契之一,就是要保证他们在进军毛料行业时的利益。
而世家豪族出钱出粮,则是预付的定金。
冯郎君的牌子,能不砸还是不要砸的好,以后用处还多。
李慕轻笑一声:
“妾说要卖名额,又不是说卖给他人,还是优先卖给他们啊,要是他们不愿意要,我们再卖给别人,他们总不能说什么吧?”
“其实在妾看来,凉州工坊的事情,最紧要的,还是羊毛和工人的问题。只要能解决这两个问题,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剩下的问题,阿郎就可以全部交给妾了。”
想起后世的“羊吃人”运动,既多养了羊,增加了原材料供应,同时又把农民逼成了自由劳动力。
冯刺史觉得自己这个小妾,看问题当真是一针见血。
只是羊毛好搞,最不济,也可以在边疆多卖点地,顺便加强对边地的开发,可是这自由劳动力嘛……
“唔,看来明年得让刘浑和杨千万他们,带领大军多往北边看看了。”
冯刺史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劳力公司的业务还是开展得不太够啊!
冯刺史正在反思,李慕却是忍不住地轻轻呻吟一声,把冯刺史拉回了现实当中。
感受着手掌里的柔腻,冯刺史心火大起:
“去,把隔壁的阿梅叫过来,今晚本侯要战个痛快!”
第0966章 赖皮
冯刺史经过一个晚上的实践,终于认识到一件事: 步子太大……咳,错了,应该是说,同时两线作战是很危险的事情。 早上起来,冯刺史扶着有点酸软的老腰,来到用膳的厢房。 关大将军早就在主位上坐好,身边是坐在婴儿餐车里的阿顺,阿顺旁边,是面无表情的冷漠张小四。 双双和阿虫已经能独立进食了,两个小人儿一起用一个案几。 因为大人还没有到来,所以两人只能是乖乖地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着案几上的吃食,不住地咽口水。 特别是双双,嘴角的已经隐隐有晶莹的水迹。 看她那个模样,若不是有阿母坐在上头,估计早就忍不住地伸出手抓着吃了。 冯刺史一进来,引得大人小孩皆是抬头看去。 “大人早。” “早,早,好好,都坐下吧。” 冯刺史对着一对儿女慈爱地说道。 然后转过身走到主位上时,脸上的模样竟是忍不住地有些呲牙咧嘴。 一边扶着腰坐下,一边一边自嘲: “老了老了,这人一老啊,就容易起不来……” 阿虫很是懂事地安慰道: “大人怎么会老呢?慕姨和梅姨不是比大人起得还迟吗?她们都不老,大人自然也没有老!” 此言一出,冯刺史脸色就是一僵。 然后他就听到旁边格格的咬牙声。 不用转头去看,冯刺史相信,若是张小四的两道目光能化成利剑,说不得自己身上早就被洞穿了数十个口子。 反倒是身为正室的关大将军,很是体贴地递过来一碗温热的早汤: “阿郎这些日子很久没有早起练武了吧?以后还得要注意一点才是。” 要不说娶妻娶贤呢,冯刺史连连点头: “细君说得的,我确实懈怠了,以后当注意早起练武,增强体魄才是。吃,吃,大家快吃。” 双双立刻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甜甜的牛奶,然后嘴边就抹上了一圈白沫。 她不甘心阿弟方才抢了风头,于是一边抓着剥好的鸡子往嘴里塞,然后含含糊糊地问道: “大人,我们不等慕姨和梅姨吗?” “食不言不知道吗?”张小四终于忍不住地喝道,“小孩子家家的,吃饭就好好吃饭,说那么多话做什么?不怕噎着了?” 关将军本还想着四娘教育孩子注意吃饭时的礼仪,也是一件好事。 哪知这女子说着说着,最后一句竟是这般口无遮拦,当下不禁“嘁”一声: “就不能说点好的?什么噎着不噎着?” 张小四哼哼两声,拿起一根胡瓜,狠狠地咬下去! “咔嚓!” 冯刺史手上不禁一抖,差点就把碗里的汤水泼了出去,他连忙出声道: “好了好了,用膳用膳,四娘说得对,食不言,来,细君,吾给你放点糖……” 关将军嗜甜,早食的豆腐脑都要加糖。 冯刺史原来还怕她发胖。 不过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勤于练武,运动量大,生了三个孩子之后,身体仍是匀称。 让冯刺史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单单关大将军的这一份自律,冯刺史就自愧不如多矣。 “咔嚓”! 张小娘子又狠狠地咬了一口。 冯刺史觉得突然觉得有点发凉,这一顿早饭吃得有点食不知味。 直到一家子都吃完,张小四去前院上值,孩子下去读书练字,只剩下冯刺史和关姬二人时,关姬这才有些无奈地问道: “你是怎么惹她了?” 冯刺史含含糊糊地回答:“昨晚吵了一架……” 关姬闻言,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就吵架了?” 和冯刺史成亲也快十年了,关姬清楚自家阿郎的脾气。 在外威名赫赫,乃是世人眼中的英雄人物。 在内一团和气,乃是世间少有的如意郎君。 最难得的,是他对女子的那一种平等态度。 这一点,对气傲才高的女子来说,当真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关大将军这些年来,不知吃了冯鬼王多少口水,眼界早已非世俗所能局限。 在她看来,“黄钟毁弃,瓦缶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这种事情,也不是只有男子才有资格说。 女能为悦己者容,同样也可以为知己者死。 从感情上来说,关将军当然是希望自家阿郎和张小四大吵特吵。 最好是拔刀出来互砍,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再不济,也要像侠义小说里所记的那种,痴男怨女过后,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但是理智又告诉关将军,这是不可能的。 不但不可能,甚至张家小妹早就已经牢牢地与冯府绑定在一起。 从良心上来说,自家阿郎能有今日,张小四也是出力甚多。 单单她的那个特殊身份,就不知为阿郎换来多少便利。 所以突然听到两人吵架了,看起来还是吵得特别厉害,关将军自然是要关心一下。 冯刺史叹了一口气,当下就把两人对荆州的分歧说了一遍。 关姬听完,眉头微皱: “妾是不太懂这等权谋之术,但不管怎么说,四娘这些年来,在府上也算是尽心尽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阿郎这般对她,态度上就说不过去。” 冯刺史虽然没有明说两人是在哪里吵架,但关姬不用想,就知道某人定是昨晚又偷摸去爬张小妹的香榻了。 结果今天早上却是从李慕的院子出来…… “真要是换了妾,你看妾会不会咽得下这口气?” 关姬说着,瞪了一眼冯刺史,“你这也就是欺负四娘打不过你。” 冯刺史干笑一声,不敢说话。 说实在的,昨晚的事,确定是他不对在先。 荆州粮食这个事,他有点欠考虑了。 “我这不是看着机会难得么,所以当时就没想那么多。” 冯刺史解释了一下。 校事府可算得上是孙权的心腹,居然主动来找自己搭线,自己肯定是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毕竟张家再怎么是吴地大姓,人脉广厚,但在吴国朝中却是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了。 正如秦博所说的,有些事情张家不好做的事,对校事府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妾说过了,妾不懂这些。这等事情,你应该去与四娘商量才是。” 关姬摆了摆手,“好好把你的想法说开了,妾相信四娘在这等大事不是不讲理的人。” 这些年来,后院里的几个女人,谁还不清楚谁? 张小四在涉及国家大事上,从来就不含糊。 就如关姬自己,在治军上从不手软。 赫赫有名的赵鬼将,在军中只要稍有不慎,也逃不了一顿军棍。 所以铁骑营的重建工作,进展还是比较快的。 “细君的意思,是去给四娘道个歉?” 冯刺史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的好阿郎,你好歹是个男儿,这事本就是你不对在先,难不成还等着四娘给你服软?” 关姬白了他一眼: “真要换了妾……” 说着,哼哼地冷笑一声,然后又瞟了某人一眼。 冯刺史受惊般地窜起,“好了好了,我去还不行?” 这个事确实是自己不在理,而且跟自家女人道歉,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只是白日里就这么直接跑去前院跟四娘道歉,这肯定是不行的。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冯刺史先去找刚刚起床的阿梅,让她给自己炖点鹿茸。 然后等晚上天黑以后,再悄悄地摸到张小四的房间。 试着推了推门,发现没能像以前那样能推开,看来是从里头闩上了。 不过这并不能难倒临时当采花大盗的冯鬼王。 他招了招手,把值守的女侍卫唤过来,然后抽出对方腰间的刀。 朦胧的走廊灯光下,刀身雪亮,冯刺史弹了一下,赞叹道: “好刀!” 一边说着,一边把薄薄的刀身滑进门缝里,再向上轻轻一挑,只听得门后面“当啷”一声。 要不说是好刀呢? 换成以前的粗铁坯刀,十有**塞不进门缝里。 冯刺史觉得自己提前改造冶铁技术,当真是是有先见之明。 把刀还给侍卫,然后如狸猫一般,轻手轻脚地闪进屋里。 本以为屋里会有人给自己一家伙,就如当年的张小妹拿匕首要剁了自己一样。 哪知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如常。 侧耳倾听,榻上传来细细的呼吸。 冯刺史轻车熟路地向榻上摸去。 谁知刚掀开香帐,黑暗里就突然传一阵急促的风声。 冯刺史大意了,没有闪,直接就被踢了个正着,力道比昨晚的要狠得多。 直接就把他踢翻在地上。 冯刺史闷哼一声,也不知磕到什么东西。 他继续向榻上爬去。 黑暗里又有一脚踢来。 这一回有了准备,冯刺史听声辨位,及时抓住了一只脚。 抓紧了,不让她把脚抽回去。 “滚!” 黑暗里有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四娘,我知道我错了,我是来给你认错的。” 冯刺史厚着脸皮,手上不停,顺着脚面向小腿摸去。 张小妹不答,又踢出另一只脚。 张小妹虽说武艺不精,但好歹也是学过几天拳脚的,饶是冯刺史皮糙肉厚,仍是不由地再次闷哼一声。 没有完全破防就不能退缩,冯刺史一手抄住两条腿,身子瞄准了就欺上去。 “冯明文你个混蛋东西!” 张小妹一边激烈地挣扎,一边低声怒骂。 “四娘,我确实是个混蛋,今晚我就是来跟你认错的,昨晚你是对的,我确实有欠考虑。” “所以今天想了个补救的办法,就是想来跟四娘商量,想问问四娘的意见。” 口气服软,手头要强。 先控住小四的手脚,再慢慢哄,反正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张星忆反抗虽然激烈,奈何力气实在是比不过自己身上这个牲口,挣扎了半天都挣脱不得。 只能是一边哭一边骂: “你个混帐东西……呜呜呜……你就知道欺负我……呜呜……” “亏我天天忙里忙外,谁知都是喂了狗!” 抽泣…… “明明是你不对,还给我甩脸色,呜呜……” 吸鼻子…… 然后就是冯刺史的软声认错:“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呜呜……” 渐渐就变成了“唔唔……” 秦博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拜访,差点就引得冯刺史后院着了大火。 他得了冯刺史的承诺之后,这几天就一直处于亢奋不已的状态。 就连交换战马这个正事,他都有些不太上心。 眼看着快要到十月底,秦博前去找陆瑁,借口凉州很快要大雪封山封路,建议重新启程回吴国。 陆瑁这些日子,同样没怎么关心交换战马的事,与秦博的亢奋相反,他是有些意气消沉。 要么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长呈短叹,要么是跑去学堂大门前呆立半天。 与以前相比,似乎完全成了两个人。 在秦博建议抓紧时间回去后,陆瑁这才想起了什么一样,突然说想要见冯刺史一面。 “陆瑁想要见我?” 冯刺史才把后院的火扑灭,此时听到又有吴国使者想要见自己,再加上此人又是陆瑁,他下意识地就想不见。 谁知不一会儿,出去传话的下人又回来禀报: “君侯,陆公站在门口不走了。” 冯刺史听到这话,当场就是一怔,继而面有怒色: “岂有此理!他这是个什么意思?强人所难吗?” 陆瑁好歹也是吴国使团的领头人物,更重要的,他年纪比冯永大,在吴地又久有名声。 若是他真要站在门口不走,到时候传出去,坏的可是冯刺史的名声。 冯刺史咬了咬牙,终是退了一步: “请他到前厅。” 冯刺史正满腹牢骚地想着陆瑁这般执着地见自己,究竟是为何。 哪知刚一见面,这满腹的牢骚竟是突然无影无踪,但见冯刺史惊呼道: “陆公何以憔悴若斯?” 才几日不见,原本儒雅逸秀的陆瑁,如今双颊的血肉似乎已经消失,深陷的眼窝有一层黑圈,两边的颧骨愈加高起来,颧骨的底下,像是生了两个黑洞一般。 陆瑁进来后,也不坐下,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冯永,一开口就是嘶哑的声音: “瑁这般模样,正是拜君侯所赐。” 冯刺史惊得差点跳起来: “陆公,我可没害过你,你莫得胡说!” 陆瑁呵呵一笑,然后又摇了摇头。 冯刺史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君侯,瑁从吴地向西而来,经锦城,过汉中,至武威。也算是见识过汉国大部了。” 说到这里,陆瑁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冯永: “十年前,张惠恕(即张温)出使汉国归吴后,极言汉国美政。十年后,瑁来汉国,亲眼所见,终知彼言非虚。”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有些激动: “君侯,今天下鼎沸,四海骚动,吴汉相依而抗魏。瑁素知君侯才智过人,治军牧民,常人皆不及。” “故瑁今日前来,是想求教君侯:若君侯处于吴国,可有治国良策?只望君侯看在汉吴为兄弟之国的份上,能指点瑁一二。” 说着,他拱手行礼,深深地弯下腰去。 “陆公,陆公,过了过了,你这是要折我的寿啊!” 冯刺史一边慌忙扶起陆瑁,心里却是在想着:难道我会告诉你,等我攻下关中以后,我巴不得吴国立刻去死? 当然,想是这么想,嘴上说的就是另一回事: “我年纪轻轻,哪知什么治国之道,大汉能人今日,多是天子与丞相之功啊,陆公怕是问错……” 没想到他的话还没说完,陆瑁不言不语,又再次拜了下去。 WDNMD! 过了啊! 陆子璋!
第0967章 虚虚实实
陆瑁在吴地素来有君子之风,身为世家子,却与贫寒有志者交游相处,甚至还常常把自己珍藏之物与他们分享。 郡中即便是不认识陆瑁的人,也愿意把妻女托付给他。 这样的人,你要说他是一个伪君子,冯刺史是不信的。 但你要说活了几十岁的陆瑁,被委以重任,出使大汉。 现在仅仅单纯是为了咨询治国之道,冯刺史同样也是不相信的。 毕竟张温的事情才过去几年? 最重要的是,冯刺史前两天才跟张小四大吵了一架。 在冯刺史的深刻反省中,他认识到,抛去孙策时期留下来的元老集团不说,孙权掌权后所拉拢的江东大族里,孙家是最受信任的。 毕竟吴郡四姓里,孙家家风就是占了一个忠字。 陆瑁身为陆逊的亲弟弟,天然就是吴国的忠臣。 所以陆瑁方才那番言语,求教可能是真的,但十有**不单单是一个求教那么简单。 冯刺史心如电转,手头却是不敢怠慢:“陆公,你真是要折煞我也,坐,请先坐下!” 他扶着陆瑁坐下,然后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然后自己这才返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陆公啊,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着,他呷了一口茶,然后继续说道,“我任凉州刺史,专注伐贼之事。” “不瞒陆公说,我虽身为刺史,但从未参加过朝会,就是这街泉亭侯之位,其实也是在陇右拜受。” “所以陆公要与我谈治军之道,我倒是还能说上两句,但这治国之道……” 说到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歉然一笑。 陆瑁作势就要起身。 “哎,哎,陆公,不急不急,且先听我说完。” 冯刺史连忙压了压手,“不过我虽不知治国之道,但好歹也是任了一方刺史,故这牧民之术,倒还是知几分。” “兼之永这些时日读史,正好偶有所得,恰好陆公来问,倒是可以与陆公说说心得。不过此乃永一家之言,疏漏之处,还望陆公海涵。” 陆瑁听到这里,连忙拱手道: “君侯何须自谦?但请讲来便是。” 冯刺史又呷了一口茶,这才说道: “所谓治国,不外乎整军牧民治吏,其中之要,钱粮二字耳。” 陆瑁眉头一挑,似乎要开口说话,但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闪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冯刺史说话的时候,眼睑虽是垂下,尽量不让陆瑁探视到自己的内心。 但陆瑁的这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动,却是没有逃过他的暗中观察。 “永观史书,但凡诸国久立之后,必有弊端,但凡有志者,无不图变以延国祚。”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陆瑁,道: “不拘是季汉,还是东吴,虽说皆是开国不久,实则多承后汉之制,其弊亦承之。” “永观魏贼前些年已开始行九品中正法,岂非变乎?”他顿了一顿,又道,“故在永看来,汉吴亦当图变强国,以伐贼人。” 虽然不赞同冯永这番话里的某些看法,但骤闻“图变”一语,让陆瑁就如醍醐灌顶,眼前犹拨黑云而见朗朗晴空。 只见他脱口而出地说道: “故君侯在凉州主持考课之制,亦是图变?!” 冯刺史微微一笑:“陆公此次前来问询治国之道,其实也是因为考课之事吧?” 陆瑁暗自吃了一惊:“君侯何以知晓?” 这些日子你天天跑去学堂大门蹲着,门房秦大爷都认识你了。 我还能不知道? 冯刺史心里嘀咕了一下,脸上神色不变,徐徐道: “整军也罢,牧民也好,就算是治吏,都是需要人去做的。而这些事,良才做之,则多能成良治;庸者做之,则多是恶政。” 陆瑁一拍大腿,叫好道: “妙啊,君侯此言,可谓大善矣!” 冯刺史谦虚道: “陆公过誉了。” 陆瑁摆了摆手:“君侯请继续说下去。” 冯刺史清了一下嗓子,食指与中指骈成剑,指向虚空: “故欲治国,则需求良才,而这求良才之法,”顿了一下,冯刺史又说道,“时不同,则法不同。” “比如察举之弊,想来陆公自明,不须永多说。” 说着,他又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陆瑁: “至于吴国当以何求才为佳,永从未去吴地,自是不敢多言……” 陆瑁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起身对着冯刺史躬身行礼: “得闻君侯一席话,瑁获益良多,请受瑁一拜!” “陆公当真是要折煞我啊!” 冯刺史连忙上前,扶起陆瑁。 两人对话许久,皆是心有所感,此时执手,不禁相视一笑。 冯刺史心里暗道:如今汉魏皆求变以图良才,唯有吴未动,陆瑁此番回去,十有**会劝说孙权。 以孙十万外宽而内暴的性格,特别是在大汉与魏国皆变的情况下,孙十万至少也会在表面做个样子。 所谓经济决定上层建筑,到时候吴欲学大汉而不可得,学魏那就是极大概率的事情…… 而陆瑁想的是:冯明文此人,果真不愧是有“小文和”之称,才干过人。 不过幸好,此人过于重利,以为治国乃是以钱粮先,却是失之偏颇。 吾观蒋琬有治国之才而不知兵,冯明文知兵而不知治国,二者若是得逢明主,则汉国可兴。 然今汉家天子却不过庸人之资,素无主见,怕是有能臣良将而不能用啊! 兼之诸葛孔明身体病弱,怕是不久于世,待彼去后,汉国怕是再难有如今之盛。 不过也好,如此一来,我大吴无忧矣! …… 两人各怀心思,脸上却是惺惺相惜之色。 欢谈之后,在冯刺史的再三挽留下,陆瑁心满意足离去。 不日之后,吴国使团收拾行李,启程南归。 待他们行至陇右冀城,凉州的第一场大雪就纷纷扬扬下来了。 时间已经来到了建兴十三年的冬日。 吴国使团很多人根本没有办法适应西北的天气,在寒气的侵蚀下,有近十人当场就感染了风寒。 不过幸好汉国的医学比较先进,再加上这些年早就在西北积累了不少经验,对治这等风寒自然是手到擒来。 虽说如此,陆瑁等人亦是加紧赶路,不敢再耽搁。 直到回到汉中,感受与西北大是不同的温暖,这才松了一口气。 汉家天子得知吴国使团从凉州归来,亲自召见了陆瑁。 而趁着这个空档的机会,秦博拿着冯刺史的推荐信,悄悄地前去拜访丞相府参军李遗。 李遗得到消息,竟是亲自出来迎接: “有劳秦校事送来兄长书信,遗不胜感激,里面请,有请,请!” 秦博一看到李遗这副热情模样,心里就是一喜,暗道听闻这汉国年青才俊大半以冯君侯马首是瞻,如今看来果然不差。 有冯君侯的推荐,看来荆州粮食之事,怕是可以无忧矣! 他一边想着,一边跟随李遗来到前厅。 “秦校事请坐,前几个月秦君来到汉中时,遗竟不知秦君与兄长交好,以致失之交臂,实是失敬。” “李君言重了,所谓客随主便,某到汉中时,没有过来拜访,才是真失礼。” 两人客气了一番,寒喧过后,秦博这才向李遗提出此行的目的。 哪知李遗听了,眉头却是一皱。 秦博本以为有了冯明文的背书,此行当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却是没有想到李遗竟是面露难色。 这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得李遗“啧”了一声,又是一叹,这才说道: “唉,秦君来迟矣!” 秦博连忙问道: “李君此言何意?” 李遗看向秦博,问道: “秦君可知,如今南乡交易所的粮价标价几何?” “吾才至汉中,如何得知?” 李遗竖起三根指头。 秦博大吃一惊:“三百钱?!” 李遗点头。 “怎么会这般贵?” 三百钱自然不是吴国的大泉五十,也不是汉国的直百钱,而是实实在在的五铢钱。 事实上,往来汉吴之间的商队,在很多时候,宁愿收汉国的直百钱,也不愿意收吴国的大泉五十。 原因也很简单,这些年汉国早就不铸直百钱了,价值是实实在在的。 但吴国的大泉五十,那可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薄,里头甚至还掺着大量的铁,质量极差。 而在南乡交易所,各类大宗物资的价格标准,五铢钱就是唯一的价格标准。 倒卖各类物资的老油条们都知道,前些年坊间流传有一个传言: 那就是无战事时,粮食不得涨过两百钱。 因为过了两百钱,百姓就可能有人在挨饿。 过了三百钱,就会开始出现真正的饥馑。 当然,这两年已经有了变化。 粮价比前些年似乎要高一些,常常在一百七八十钱浮动,到达一百九十九钱的也有。 这并不代表着大汉百姓肚子饿,相反,这几年不少百姓家里的存粮,比十几年前多得多。 为什么粮食会涨价? 一是因为朝廷对粮价的保底,保护百姓种粮的积极性。 二是因为南中那边的铜矿开发得越来越多。 但不管怎么说,粮价到达三百钱,就已经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若是蜀中本地的粮价已经高达三百钱,那再加上运到荆州的费用,成本只怕是要到四百多钱了。 想到这里,秦博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毛料专卖,按计划是后年才能有货; 红糖专卖,必须要找到新的甘蔗来源,粮食的供应是前提。 如此说来,到手的三件大功岂不是要飞走了? 自己此番出来,正是因为朝廷上下皆视校事府为眼中钉,若是不能及时拿出成果,巩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谁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事情? “李君,吾听闻,蜀地粮价一直不高,怎么会突然就涨了这么多呢?” 秦博有些焦虑地问道。 若不是冯明文在凉州那边,秦博就要怀疑小文和是在玩自己,或者是想趁机提价。 “不瞒秦君,这些日子,有从北边和西边来的人,要买一大批粮食囤着过冬,所以粮价这才涨了许多。” “北边?那不是魏……”说了一半,他又觉得不太对,汉人怎么可能卖粮食给魏贼? 还有西边? 李遗咳了一声:“是羌胡。秦君,你有所不知,我大汉视汉夷如一,这些年,不少胡夷跟着得了不少好处,好不兴盛。” “所以手上也是有不少好东西,胡夷嘛,不善耕种,这眼看着就要过冬,可不得赶紧把养了一年的牛羊换成粮食……” 秦博一听,顿时就瞪大了眼。 还有这等事情? 汉中怎么起来的? 南中鬼王的名称是怎么来的? 你当我真不知耶? 我才从凉州回来,你知道伐? 知道那边一头两脚牲口值多少钱? 现在你跟我说汉夷如一,胡夷兴盛,居然还能炒粮价? 入你阿母咧! 只是秦博看着李遗脸上没有一丝作假,而且这等事情,只要去打听一下,就能打听出来,根本没办法隐瞒。 这让他又有一些狐疑:莫不成当真有这么巧? 李遗心里却是笃定得很。 没错,这一回粮价上涨,背后确实有兴汉会的影子。 但白手套确确实实地胡夷的头人。 以冯鬼王在阴平武都陇右的号召力,想要拿几个胡夷部族过来擦屁股,有的人上来舔。 咋啦? 胡夷不是大汉子民? 不能买粮食? 只要官府不出手,兴汉会就是粮食交易的最大庄家。 那些卖粮的,巴不得最好天天涨! 秦博来到汉中,最多也就是慕名去南乡逛了一圈,看看传闻中的群鬼乱舞之地。 他连交易所的交易规矩都不知道,又如何知道群鬼乱舞之地有多少弯弯道道? 看到秦博这副模样,李遗脸上亦是有些愧色,似乎对不能完成兄长所托很是羞愧。 只见他安慰道: “兄长来信里,言秦君有意寻财源以补府库,一心为君上分忧,遗亦是极是钦佩的。”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这粮食之事,一时半会是没有办法解决,但遗会一直帮秦君看着,但凡价格回落,遗会立刻派人通知秦君。” 秦博有些意举阑珊: 就怕到时候校事府已经出事矣…… 除非能再找到一件功劳,让校事府渡过此次危机。 “所谓钱粮嘛,现在粮食没办法,但这钱财一事,遗倒是还有一个办法……” “噢!”秦博精神一振,“请李君教我!” “秦君请随我来。” 李遗带着秦博来到一间屋子门口,吩咐守在那里的下人: “把屋里的灯烛全部点上。” 然后领着秦博进入屋子,李遗又令下人把门窗全部关上。 “秦君请看。” “这……这……” 但见屋内烛火璀璨,一排一排的火光,在九枝灯上跳跃着,红黄交错的火焰突突地放着光,照得屋内比外头的还敞亮。 即便秦博常年出入宫中,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蜡烛一齐被点上。 也就是说,即便是天子,也不会一次性地烧这么多蜡烛。 因为蜡烛作为贡品,是非常珍贵的。 秦博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的眼睛已经花了。 “秦君请看。” 李遗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的,全是蜡烛。 他拿出一支,递给秦博,“秦君摸一摸,圆不圆?” “圆。” “滑不滑?” “滑。” “白不白?” “白。” “美不美?” “美!” “李君何来此物,竟是又圆又滑又美又白……” 秦博爱不释手,他是真没见过这等蜡烛。 吴国的贡品蜡烛,那都是黄色,而且淡黄暗黄杂黄的都有,黄得还不一样。 哪像手里这种,竟是如玉一般。 李遗嘿嘿一笑: “如何来的秦君就不要管了,吾只问秦君,秦君可愿拿此物吴地卖?” 秦博猛地抬起头来,紧紧握住手里又圆又滑又美又白之物: “李君手里有多少这个东西?” “不多,明年可分秦君大约三四万支吧。” 这特么的还不多?!
第0968 忧与喜
“这么……这么……少?” 秦博紧紧地攥着手里又圆又滑又白又美之物,他本是想说“这么多”,哪知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么少”。 身为校事,脸厚心黑,莫得良心,那就是基本要求。 若是说这个东西作为贡品,那确实太多了。 两三百支就算是诚意满满。 上贡两三千支,那就是陛下最忠诚的臣子。 但现在说的,又不是贡品。 拿去卖的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也幸好李遗在丞相府历练了这么些年,不然的话,说不得还真要被秦博给唬住。 “秦校事,已经不少了。这个东西,当今天下,只有我们手里有。” “现在让你在江东专卖,只要我们不插手,卖多少钱还不是你说了算吗?” “而且这个东西,我们也只是刚刚做出来,究竟是个什么章程,最后还是要问梅三……” “咳咳,我的意思是说,这三四万支,就是一个保底数。若是秦校事当真能在江东打开销路,那后面自然是越来越多。” “反之,若是秦校事卖不出好价格,那可就别怪我们把这专卖之权收回来……” 专卖当然是可以的。 但销路也是要开拓的。 不能任由对方胡来。 白蜡这个东西,乃是梅三嫂学了兄长师门的高深学问之后,这才参悟出来如何制作。 听说制蜡材料全部取自南中。 也就是兴汉会这些年一直在渗透南中,初步建成了南中物流通道。 再加上还有孟获之女花鬘的帮忙,明年满打满算,估计也就是能做出四万多支。 宫里订了一批,说是想要在大朝会和逢年过节宴请诸臣用,最后也只是拿到了五百支。 丞相一直力行节俭,不能太过奢侈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是,这批蜡烛兄长原本打算用于魏国。 没想到现在却是先便宜了吴国。 秦博哪知道这里面的曲折? 他听了李遗的话,竟是连连点头: “正该如此,要不怎么说兴汉会能做出这么大的基业呢?” “这生意谁能做,谁做得好,那就让谁做,不能做还占着位置,当不是人子!” 跟大汉做生意就是爽快,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嘛! 哪像江东那帮子世家大族,一边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大骂校事府设置关卡收税。 一边却是在私底下拼了命地组建商队,四处找门路捞钱,居然没一个想到要给陛下交税。 真入他阿母的不是东西,简直就是行同狗彘,呸! 此行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粮食,但对于秦博来说,也算是满意了。 三四万支,就算是三万支吧,只要能保证校事府能拿到专卖权,只要后面还能源源不断地拿到货。 秦博相信,校事府的地位,就算是暂时稳了。 等熬过这两年,后头再从汉国拿到粮食、毛料、红糖等物,看谁还能动摇校事府在陛下心里的地位? 这一次拜访李遗,乃是满怀希望而来,中间虽有些波折,但亦算是满意而归。 同样满意的还有陆瑁。 有了凉州之行,此次与汉家天子见面,陆瑁留了心眼,有意无间提了几次与治国之道。 汉主在这等问题上,要么是泛泛而谈,言而无物。 若是言而不得,则多有唯喏, 这更让陆瑁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汉主看似仁厚,实不过平庸之辈。 诸葛孔明在世时还好说。 一旦诸葛孔明逝去,又有谁能完全驾驭得住冯明文那等才智无双的人物? 总不能指望冯明文当第二个诸葛孔明吧? 只看冯明文做事以利为先,陆瑁就不相信他能做第二个诸葛孔明。 怀着这样的心思,陆瑁在见过汉家天子之后,又去了丞相府,想要向大汉丞相辞行。 谁知最后出来的,却是丞相长史杨仪,只言丞相在入冬时微感风寒,身有不适,不见客久矣,所以由他代丞相来见吴使。 陆瑁在初至汉中时,正值天热之时,那时就见过诸葛孔明一面。 那时就看到大汉丞相面有病容,身体看起来很是虚弱。 没想到此时竟是得到丞相久不见客的消息。 他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诸葛孔明比自己的兄长(即陆逊)也不过是大了两岁而已。 但因为劳累过度,看起来却是比自家兄长老了一辈。 如今已是身病体弱,看起来甚至已经没有数年之寿。 想起十二年前,汉国经夷陵之败后,几近灭国。 正是因为有诸葛孔明这些年的苦心经营,这才有了今日之盛。 此等大才,却即将陨落。 惜哉,惜哉! 在惋惜不已的同时,陆瑁又有些庆幸。 毕竟以汉国如今的锋锐,若是再给诸葛孔明十二年之寿,那将何等可怕? 怀着复杂无比的心情,陆瑁与杨仪说了一些吴汉交好的话,便告辞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他没有见到的大汉丞相,此时正在丞相府的某个房间里,接见了悄悄前来的李遗。 李遗过来,是向诸葛亮禀报自己与秦博见面过程和结果的。 大汉丞相靠躺在专门定制的大椅子里,身上盖着细绒毯子,时不时地咳嗽一声。 清瘦无比的面颊,双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原本高大的身材,已经完全佝偻了下去。 唯有那双眼睛,仍是闪着精光,暗示这位看起来已经是风烛年残的老人,并不是外表那般简单。 大汉丞相听完李遗的禀报,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 在捂着嘴又咳了一下后,这才说道: “这种事情,我是放心那小子的。真论起用管仲之术图谋他国,这天底下,怕没几人能与他相比。” “他要怎么做,就交给他去做好了,记得到时候知会陛下……” 此次吴国求马,差点就打乱了大汉进取关中的步伐。 幸好此子知自己心意,竟是把此事生生往后拖了两年。 说到这里,诸葛亮顿了一下,然后苦笑道: “是真的老了,精力不济,都忘了那小子身边……” 李遗听到这里,连忙垂首。 因为张四嫂和兄长的事情,太过复杂,水也有点深,非是现在的自己所能置喙。 大汉丞相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些,他又叹了一口气,“可惜了魏国……” 丞相这一句话,李遗倒是听明白了。 因为这批蜡烛,兄长原本是打算用到魏国身上的。 而丞相现在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挥师北上,从魏国手里夺下关中。 按丞相以前事无大小,皆亲自过问的性子,像这种对付魏国的事情,怕不是要细细问一遍。 但如今却是轻飘飘地一句“交给兄长”就算过了。 正如丞相自己说的,精力已是大为不济了。 如今除了军中之事,以及一些朝中大事,丞相仍然过问之外。 剩下的日常政事,基本都是由尚书台处理。 诸葛亮又咳了一下,看向李遗: “这些日子,李都督现在身体如何?还好吧?” 丞相口里的李都督,自然就是一直在南乡疗养的李恢。 李遗一听,连忙回答道: “有劳丞相关心,大人入冬以后,也染了风寒,不过现在已经痊愈,就是有些惧寒。” 丞相一听,不禁叹了一口气: “南征之事,犹在昨日,没想到德昂亦是病弱至此了。” 人老了,就是喜欢怀念从前。 再想起子龙已经数次病危,若不是有南乡医学院在,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诸葛亮不禁有些悲从中来。 不知吾生前还于旧都,犹可望乎? “丞相?” 李遗看到丞相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不由地试探着喊了一声。 诸葛亮勉强笑笑,拭了一下湿润的眼角,招了招手: “你且靠近些。” 李遗连忙上前。 “吾近来越发感到昏花,总是会忘记一些事情,故不得不提前做些准备。” “明年二月一开春,我就打算派你去凉州一趟,越早越好,到时你千万记得提醒我一声。” 李遗连忙应下。 诸葛亮吩咐完事情,挥了挥手,示意已经没事了。 李遗悄悄地行了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待他出了丞相府,只听得街道上有人喊了一声: “下雨雹(即冰雹)啦!” 街道上的行人立刻躁动起来。 李遗吃了一惊,抬头看去,但见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阴沉沉的。 民舍的屋顶上响起了唏唏哩哩的声音。 比黄豆小一些的雨雹散了下来…… 汉中下雨雹,算得上是极为少见。 不少行人纷纷伸脖仰头观看,甚至还有人伸手去接。 这场雨雹的时间并不久,仅仅是过了一会就没了声息,似乎只是在告诉百姓,冬日已经到来了。 但李遗刚与丞相说完兄长之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就是往西北方向看去。 这两年的冬日其实还算正常,前年甚至要比往年暖和一些。 看来今年似乎要冷很多。 希望凉州那边,不要再有白灾才好。 因为前往凉州的路上,冰雪一般是二月才化,那个时候行人才能方便行走。 但商队一般都会在三月才出发,因为那个时候道路才算好走。 而丞相打算二月一开春就派自己前往凉州,看起来比较着急。 能让丞相着急去办的事情,都不会是小事。 而一场让凉州措手不及的白灾,则极有可能会影响丞相的计划。 相比于李遗的担忧,冯刺史却是迎来难得的清闲时刻。 在西北,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猫冬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正好,冯刺史的府上,有这个条件。 起锅,放底料,开火。 案上摆着羊肉鹿肉猪肉狗肉鸡肉鸭肉…… 薄的被切得比纸差不了几分。 韩龙切肉的技术,越发地好了。 厚一些的肉,就如那大鸡腿,鸡皮下面,居然还可以看到淡黄色的脂膏。 大开房门,外头的雪景,边吃火锅,当真是一件人间美事。 冯家与赵广算得上是通家之好,冬日里没事,赵广一有空,就带着黄舞蝶过来窜门蹭吃蹭。 双双和阿虫正是好动的年纪,最是喜欢这种热闹。 围绕着案几跑来跑去,互相追逐,嘻笑。 边上被放在车子里的阿顺,跟着凑热闹,不住地手舞足蹈咯咯笑,似乎是在给自己的阿姊阿兄打气。 晶莹的口水不住地往外滴…… 黄舞蝶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那里,时不时地使唤赵广一声,然后挑衅地看向关姬。 赵广乐得跟哈巴狗似的,嘴巴一直就没合拢过,就差伸出个舌头了,围着黄舞蝶不停地嘘寒问暖。 关大将军气度雍容,对黄舞蝶的挑衅似乎视而不见,她毫无烟火气息地帮阿顺擦了擦口水,然后这才悠悠地瞟了一眼黄舞蝶。 张小四没资格同两位大佬相争,她低着头,专注地调着蘸汁,似乎当什么也看不见。 倒是冯府的两个小妾,此时却是没了踪影。 准备坐到主位上的冯刺史有点奇怪,不禁问道: “阿梅呢?” 按道理,这种全家宴,李慕不说,阿梅基本都会亲自上手给自己挑好火锅材料。 “不是已经派人去催了吗?怎么还没到?” 关姬也觉得有些奇怪,目光看向一直不吭气的张小四。 张小四目光飘忽,看了一眼黄舞蝶的大肚子,嘴里回道: “催过几次了,说是不想吃。” “两个人都不想吃?” 冯刺史挟起一块鹿肉放到火锅里,示意大伙开动,同时问了一句。 “对,都说吃不下饭。” 这可奇怪了。 冯刺史皱起眉头,看向关姬。 关姬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她再次看向张星忆: “府上最近没什么事情吧?” 张星忆的小嘴在飞快地动着,嘴里的肉烫得她不住地呼气: “阿虫昨早上偷懒,没起来练武算不算?” 阿虫吓得脸都白了。 那就是没事…… 冯刺史更疑惑了,自家后院一向安宁,两个小妾怎么回事? 吃过火锅,冯刺史实是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前往阿梅的小院。 “怎么不去吃饭?肚子不饿吗?” 冯刺史一进屋,开口就问了一句。 阿梅一看到冯刺史进来,连忙过来给帮忙解下他的披风。 一边细声解释道: “妾这两日总是觉得吃不下东西,今日就想饿上一顿……”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闻到冯刺史身上的火锅味,脸色就是一变,捂住嘴巴,“呕”地一声! “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不让医工过来看?” 冯刺史连忙扶住她问道。 阿梅没空回答,把冯刺史推开,连连作呕。 看到她这模样,冯刺史心头一跳! “阿郎,莫要过来,妾闻不得你身上的味道……” 听到阿梅破天荒地说出这种话来,冯刺史不怒反喜。 他伸长了脖子,小心地问道: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你是不是有喜了?” 阿梅好不容易才停下了作呕反应,脸上微红,点了点头。 冯刺史确定了心里的想法,不由搓着手,又惊又喜。 “怎么不早说?自己还瞒着?” 阿梅低着头,细声解释道: “这不是还没有完全确定,所以妾想再等几日再说。” “这有什么不确定的?这肯定是有了!” 老子好歹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老有经验了。 “我身上的味太重,不适合在这里久呆,你先好好歇息,我先去换衣服再来。” 冯刺史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生怕自己在里面呆久了,会污染屋里的空气,连忙安慰了阿梅一番,然后退了出来。 退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事: “知道什么时候怀上的吗?” 阿梅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呐呐说了一句。 若不是冯刺史侧耳倾听,他都听不到阿梅说的那句: “应该就是阿郎说要战个痛快的那晚……” 这个话,即便是冯刺史脸厚如墙,脸上也是有些挂不住,但他很快就是一个激灵: “那慕娘……” 阿梅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转身跑到里间。 冯刺史呆呆站在门口,好半天这才一拍手,叫道: “噫!中了,一炮双响!” 然后又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个巧合,自己应该怎么跟细君解释? 更重要的是,张小四知道了会怎么样? 记得那一晚,自己是一怒之下,离开了张小四的房间…… 一念至此,冯刺史的血液像是突然被大雪冻住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