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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甲青     蜀汉之庄稼汉txt下载     蜀汉之庄稼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17章 我说这是巧合,你信吗?

    人为什么要多读书?

    因为前人都把人生的道理和感悟都写在了书中。

    也就是说,前人走了弯路才能得到的经验和教训,你通过读书就能得到,不用自己再亲自走一遍。

    比如说,孔子有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看似是在说君子和小人的区别, 其实也是在教后人为人处世的道理。

    和君子相处,要多谈义。

    与小人说话,要多说利。

    特别是像秦博这等真性情小人,冯君侯一番大利砸下去,当场就被砸不分东西南北。

    走出镇东将军府的时候,秦博仍是有些晕乎乎的。

    在过来之前,校事府其实对此行也是颇有些担心。

    原因很简单。

    军中之事, 非校事府所长。

    贸然插手军中采购之事,若是一个不好,不但会断人财路,而且日后真要出了什么差错。

    比如说吃个什么败仗的,那些军头,为了推脱责任,说不得有人就要推到校事府头上。。

    校事府在军中没有什么亲信,又不明军中之事,若是被人这么咬一口,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故而这一次前来,吴中书这才提前准备了好大的筹码,只求能打动冯君侯。

    没曾想,冯君侯却是待人真诚,但闻校事府所求,当场就给出了两个解决方案。

    一是租借之法。

    大吴派人前来学习骑战之法,固然解决了领军之人的问题。

    但组建骑军, 特别是铁甲骑军所用的兵器盔甲,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生产出来的。

    那军中战马,更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培养出来的。

    得用真金白银堆彻出来,得用无数钱粮喂养出来,而且还得是长久持续地堆彻和喂养。

    费时,费力,费钱,费粮。

    冯君侯有感于此,为助大吴能早日组建成军,一齐与大汉讨伐魏贼,愿意租借马匹盔甲兵器。

    到时候大吴只需要出人,稍加训练,再由习得骑战之法的人领军,就能立刻成军。

    省时,省力,省钱,省粮。

    对于校事府来说,这些盔甲兵器都是汉国供应,校事府只是转了一道手。

    那些军头,真有本事,就去向汉国问责。

    二是分期借贷。

    诚如冯君侯所言,天下战乱已久,各地皆困苦不堪,当时已十有其七的魏国,都无法维持虎豹骑。

    吴国又如何有足够的钱粮组建起铁甲骑军?

    但若是没有铁甲骑军,又如何在江淮的平原之地对抗魏国精骑,拿下合肥,了却孙大帝的心愿?

    故而冯君侯看在两国誓盟的份上,愿意出面担保,由兴汉会向校事府每年都出借一笔钱粮,五年后分期归还。

    当然,这是照顾孙大帝面子的说法。

    毕竟现在校事府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给孙大搞钱。

    这笔钱,大部分肯定是要流入孙大帝的府库。

    至于小部分……那是正常损耗。

    这两个办法加起来,不但能帮吴国在最短的时间内组建起一支强大的骑军,同时还能减轻吴国的财政负担。

    得闻此二法,秦博即便是出得府来,心神仍是沉浸在震撼当中。

    汉国有冯君侯此等大才,怪不得能得大兴。

    再一想到校事府若能促成此事,助陛下北上灭贼,拿下合肥,那可真是立下了大功。

    秦博心里又是抑制不住地加剧跳动起来。

    唯一可虑者,便是无论租借也好,借贷也罢,大吴都是要有抵押的。

    毕竟天下哪有白得的好处?

    而且还是这等天大的好处。

    造船之术只是其一。

    大吴要派一批造船工匠前往汉国也只是小事。

    荆州更要在三年之内,满足兴汉会的粗糖数量要求……这似乎是个重点。

    不过正好与校事府所提出的筹码不谋而合。

    至于红糖的具体数量,冯君侯向来是不管这种细枝末节的,后面再与兴汉会慢慢谈就是。

    还有汉吴之间的关卡,日后不得向往来两国之间的汉国商队征收车船税。

    特别是兴汉会的商队,若是在吴国境内有人为难,校事府须得出面帮忙——这一点,对于校事府来说,反而是举手之劳。

    不过以前是心照不宣,若是以后能促成此事,那么校事府就能光明正大地出手。

    不过这最后一条,对校事府也是好事。

    只要与兴汉会的合作能摆在明面上,那么陛下就算是看在骑军的面子上,也会越发看重校事府。

    按冯君侯的意思,这是要用大吴境内的汉国商队车船税作抵押。

    最后一条,那就是大吴境内,要承认兴汉会的票子,允许民间流通。

    这個就更无所谓了。

    难道官府不承认,那些大户人家就会不用那些从蜀地流通过来的票子了吗?

    事实上,只要汉吴两国之间还有物资往来,票子就是最好的选择——谁让大吴需要汉国的东西呢?

    只要汉国承认这些票子,那就能换来好东西。

    如果哪一天两国断绝了往来,这些票子在大吴境内,也就成了废纸,谁又还会想着要用它?

    秦校事走一路想一路,忽尔心里大有感叹:

    “校事府能结识冯君侯这等豪爽之人,果真幸事是也!”

    “这么多年来,冯君侯一直在帮助我大吴,真可谓是大吴的老朋友啊!”

    不说秦校事一路感叹,镇东将军府内,在他离开之后,有两人从会客厅的屏风后走出。

    正是关将军与张小四。

    “阿郎还真是好生大方,不但要给吴国送钱粮,还要给人家送马匹兵器!”

    昨日就与冯君侯谈到这个话题的张小四,话才说了一半,就与冯君侯一齐爬山去了。

    两人在榻上游山玩水,玩得太过兴奋,最后竟是忘记了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今日听得冯君侯自己做了主张,给吴人许诺那般天大的好处。

    饶是张小四再怎么不让须眉,但时代的局限性,她又如何能看破后世经济金融战的恶毒手段?

    “是租借,不是送。”冯君侯老神在在地坐在原位,向两位妻室强调道,“租借与白送,是不一样的。”

    “有何区别?那么些个马匹兵器,盔甲钱粮,到了吴人手里,莫不成阿郎还指望他们会还回来?”

    关将军与张小四分别坐在冯君侯左右,听到张小四所言,也很是赞同。

    若不是十年夫妻,深知冯君侯为人,换成以前的暴躁冰山美人,说不得就得拔刀用刑,问一问此人是不是吴国派过来的汉奸。

    冯君侯听得张小四之言,却是一笑:

    “我又不是傻子,焉不知这些东西落到他们手上,断然难有归还之理?”

    “所以我这不是还提出了让他们抵押么?”

    张小四却仍是有疑惑:

    “就算是有抵押,就算能回本,但终究是助吴人壮大。”

    冯君侯再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吾做生意,何时是要看回本?我要看的是,那十倍百倍的红利。”

    “何来十倍百倍的红利?”

    “控制荆州,甚至把吴国命脉控制在我们手上,难道还不算是十倍百倍红利么?”

    张小四闻言,遂喜笑颜开:“就等着你这句话呢,还不赶快与我们说说?”

    对冯君侯的真正目的,她不是没有猜想,至少控制荆州粮食供应,她是早就知道的。

    但此时听到冯君侯已经不满足于此,实是让她又惊又喜。

    冯君侯看看坐在自己左右的两位贤妻,然后得意洋洋地指了指北边:

    “并州是三娘打下来的,并州的冶铁之权,是四娘帮忙拿下来的(注:并州也包括了九原故地)。”

    “以后并州所产的铁器,肯定是要比汉中冶所产强得多。”

    就算质量没有太大提高,但标准会更加统一,而且产量更会是一个飞跃。

    事实上,若是当真能在并州找到无烟煤,铁器的质量肯定也会大大提高。

    大汉军中人手一把神兵利器不是梦。

    “所以关中一战之后,大汉的军中器械,恐怕又要再换一批了。”

    如果说,丞相北伐陇右以前,大汉军中的主流兵器,与魏吴并无二制,算是第一代。

    那么取得陇右之后,以阿梅为首的团队,利用汉阳制造局所制定汉阳造标准,再交付汉中冶批量打造的盔甲兵器,则算是第二代。

    第二代兵器,由于利用了大型鼓风机、焦煤、水力等先进技术锻造,质量比魏吴兵器要好上不少。

    但它也有不足之处。

    那就是虽然早早制定下了标准,但这个标准是在第一代的基础上设计的,带有第一代的局限性。

    最关键的,是需要通过实战不断地进行各种调整。

    就拿现在的陌刀营来说,武器配置比街亭之战时更加地合理化。

    最早的二代兵器和近年来更迭的二代兵器,已经有了相当的不同。

    而这些年的屡次大战,更是为阿梅所带领的团队积累了厚厚一摞经验总结。

    制定第三代兵器标准的条件,现在已经渐渐成熟。

    很明显,换完第三代兵器,就是为了与魏国争夺中原与河北去的。

    “到时候军中那些淘汰下来的兵器,总不能都拿去打造农具吧?”

    农具对铁器的要求没那么高,全部拿去打造兵器那是浪费了。

    肯定也不能像淘汰第一代兵器那样,大规模地流入胡人手里。

    最多最多,也就是再给义从胡骑再配上一些。

    “所以还不如借给吴国,一来利诱孙权,让他尽可能地不倒向魏国。”

    还是那句话,就算现在孙权心里想着要背刺,难道他还真敢开“打下永安”这个地狱级副本?

    那还不如去开合肥和襄阳这两个困难级的副本。

    特别是有了伪·铁甲骑军之后,相信自己足以对抗魏国精骑的孙大帝,不去尝试着圆了合肥这个梦想,又怎么可能甘心?

    反正换了冯君侯,他肯定不可能甘心。

    以己度人,冯君侯相信对合肥念念不忘的孙大帝,只会更加不甘心。

    这就是人心,也是人性。

    引诱孙大帝和魏国在合肥城下继续放血——不管是吴国的血还是魏国的血——对大汉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第二嘛,”冯君侯嘿嘿一笑,“正所谓造不如买,买不如租,绝大部分世人,都是想着避难就易。”

    “打造铁甲骑军所用,哪有那么容易的?吴国需要一切从头开始,就更是困难种种。”

    冯君侯建立起连最薄弱的工业基础都不算的大汉作坊业,都得花了十多年时间。

    吴国想要从头开始,谈何容易?

    “若是能买,肯定就是买更方便,省心省力省时间。”

    “若是连买的钱都没有,但又想要,那就只能是租了。”

    这同样是人心和人性。

    “只是这租也好,买也罢,表面上看,确实是得到了一时之便,占了便宜。”

    “但若时日一久,就会越发依赖他人,最终只会被他人控制住供给。”

    “有朝一日,两国翻脸,大汉不再给吴国提供这些东西,吴国一时之间,又如何能仓促打造出来?”

    总不能对着大汉说,你等等,再给我几年时间,让我先想办法打造一批以前从未打造过的兵器吧?

    最开始的降低价格,甚至赔本赚吆喝,都是为了培养用户的消费习惯,只图日后的垄断地位,乃至控制命脉。

    解释完这一切,冯君侯左看看关将军,右看看张秘书,笑曰:

    “如何?吾这谋国之策,可还算妥帖?”

    就算是有漏洞也无所谓,反正最后拍板的又不是他。

    汉中这不是还有一位天子嘛。

    到时候阿斗哼哈两句,表示这里有点不妥,咱们再商量商量,那不就行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送死你去,背黑锅我来?

    现在冯君侯表示:我把活都干完了,作为连襟,你背个黑锅怎么啦?

    听完冯君侯说完自己的打算,冯家左右两个正妻久久不语。

    关将军心里下意识地就是想起在并州时,自家阿郎对幽州的谋划。

    那时只道已经算是少有的毒计。

    没曾想现在听到对吴国的谋划,让她再一次刷新了认知。

    但见关将军不禁脱口而出地说道:

    “妾还道绝幽州马源已是深谋远虑,没想到这还没过多久,阿郎居然又想出如此毒计!”

    “妾还是小看了阿郎,与此计比起来,那迁夷人实汉中已算不得第一……”

    正在等待两位妻室称赞自己的冯君侯闻言,脸色顿时一黑!

    张小四却是沉吟了好一会,这才突然一拍手:

    “阿姊说得没错!想当年,阿郎借着迁夷实汉中之计,不知从中捞了多少好处。依我看来,这一回,只怕他又想故计重施。”

    “胡说些什么呢?”冯君侯断然否认,“我这是为国出谋划策,你们一个两个,嘴里就不能有好话!”

    张小四学着冯君侯仰头哈哈一笑:

    “君侯,汝之计,尚有未说全之处,你道吾不知耶?”

    冯君侯斜眼,不悦。

    张小四丝毫不示弱,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兴汉会拿到了并州的冶铁权,又刚在并州找到了不少煤,你立刻提出此计。”

    “如今关中疲弊,就算天子迁都,朝廷至少也要用两三年来恢复关中生产,哪有多余的功夫去打造那般多的铁器?”

    “若是真要让你在并州找到了铁矿,到时候朝廷除了向兴汉会采买铁器,还能向谁买去?”

    张小四越说,越发觉此人怕是早就在谋算着这一天!

    大汉要淘汰军中旧式兵器,再加上给吴国卖一批铁甲骑军所用的盔甲兵器,这得用多少铁?

    光靠汉中冶,得打造到什么时候去?

    从陇右之战算起,光是更换大汉自己军中的兵器,说换了十年可能不太准确,但六七年应当是有的。

    这一次就算大汉自己不用更换那么多,但吴国呢?

    如果现在就要开始谋算吴国,哪能等这般久?

    又得要多少铁器?

    这一环扣着一环,滴水不漏,要说不是某人早就计划好的,鬼都不信!

    “不对,你定然是知道并州那边有铁矿,说不定已经找到了,只是一直在瞒着我,是也不是?”

    冯君侯顿时胀红了脸争辩道:

    “胡说!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你清白个屁!”张小四一听,再看此人的脸色,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过来了。

    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当着关将军的面,直接就扑了上去挠人:

    “连妾都骗!亏妾那时看着兴汉会让出关中的地,心里愧疚这么久!骗!你就好好骗!”

    “居然还让妾帮着你去问宫里要并州冶铁权!有没有良心,有没有良心!亏你下得去手!恨死了!”

    “鬼王!真真是鬼王!鬼话连篇,一个字都不能信!”

    越说越火,干脆直接下嘴去咬。

    “没有没有,真没有,哪有什么铁矿,没有的事!”

    冯君侯惨叫一声,连连求饶。

    就在关将军看不过眼,准备出手制止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谁?”

    阿梅的声音传来:“男君,是我。”

    冯君侯如闻仙乐,不愧是我的好小妾,关键时刻懂得救主。

    “快快进来说话!”

    满脸喜色的阿梅推门而入,还没有看清屋内的情况,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阿郎,太原那边传来好消息,找到铁矿了!是大铁矿!是用炸药……”

    话未说完,她的话就咽了回去。

    因为她似乎看到了不宜看到的场面。

    男君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低下头,对着张娘子说道:

    “四娘,如果我说这是巧合,你信吗?”

    正伏在男君怀里的张娘子,抬起头听到她说的话,突然又张嘴,低头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

    镇东将军府里响起了冯君侯惨烈无比的叫声。

第1118章 水火不相容

    不说是在三国时代以前,就算纵观整个中国古代史,有组织有预谋对敌国进行倾销的活动,都是极少出现的。

    反倒是货币战争很早就出现了——比如说管仲这个祖师爷玩的衡山之谋、阴里之谋和菁茅之谋等等。

    原因很简单。

    因为倾销需要大量的物资作为基础,同时还需要持续很长时间,直到对手相关方面的产业链被彻底击垮为止。

    以古代的小农经济而言, 大部分百姓能达到温饱,就已经是盛世,哪还有多余的物资低价去卖给对手?

    季汉现在就是一个奇葩。

    它有着领先魏吴两国的耕种技术。

    在组织能力和对地方的控制方面,同样是远超魏吴。

    同时内部还有一个极度渴望劳动力、原料、市场的兴汉会。

    花娘子拿到了林邑稻种,并且在锦城周围试种成功,则是起到催化剂的作用。

    以兴汉会所控制的庞大资源,未来几年内,但凡合适种林邑稻的地方,肯定会迅速大面积推广。

    朝廷可能会谨慎一些,但只要官府看到了兴汉会种植林邑稻的真实产量。

    以季汉的组织能力和对地方的控制能力,相信也会很快紧随其后。

    再加上这些年开了不少牧场,又可以提供足够的耕牛。。

    配合耕种工具的改进,这就导致了耕地不断地扩大。

    再加上坐拥两个天府之国。

    可以预见,季汉持续增长十来年,直到这两年才刚开始变得有些平缓的粮食产量曲线,在未来几年只怕又会再次迎来一波陡升。

    这才是冯君侯对吴国荆州进行粮食倾销的底气。

    毕竟……粮贱伤农啊!

    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有对外扩张(统一)的强烈需求。

    相比于用倾销的手段来控制敌国的粮食供应,货币战争反而是要轻松一些。

    因为票子这玩意,是由季汉和兴汉会共同背书。

    只要能用票子从季汉手里换取红糖酒类毛料乃至粮食等一应奢侈及民生物资。

    那票子的面值就会一直坚挺——至少也会比吴大帝所铸的大铁钱坚挺。

    他国发行的货币可以在一個国家境内自由流通,而且信誉和购买力远超本国铸造的钱币,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经彻底丧失了货币主权。

    后果有多惨,看一看大清晚期就知道了。

    到时候, 国内的财富会被他国随意掠夺,国家最后会彻底沦为他国的经济附庸。

    当然, 这只是冯君侯对吴国未来的假想。

    能不能做到,还得看运气。

    但荆州肯定是已经放到锅里, 只要慢火煮透煮熟, 就可以吃下肚子里。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以后的事情。

    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汉家天子御驾亲临长安。

    六月底的关中,草木茂密,再加上正在田地里成长的庄稼,让无边的大地入眼尽是墨绿。

    野鹿、野猪、狐狸……不甘心退处边远地带,留恋着原本的荒芜,还经常偷跑到庄稼地里寻找食物。

    表面上看来非常平静的沃野,时不时有野鸡、野鸭、或者其他水鸟露出身影。

    可惜的是,这一切,因为有半空的日头,让人全没了欣赏的心情。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冯君侯就算是坐在驿亭里,也能感受到太阳把外面的地面烤得滚烫滚烫。

    一阵热风刮来,从地上卷起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

    杂草抵不住太阳的爆晒,叶子都卷成个细条了。

    驿亭周围的树荫下,挤满了前来迎接天子的官吏将士,大部分人都像那树叶一般,被晒得发蔫。

    冯君侯坐在驿亭里,一口又一口地喝着茶水。

    明明肚子里咣里咣当地响着水声,可是嘴里总是觉得渴。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还得穿着厚厚的华服,稍稍一动弹,贴身衣物就粘湿湿的,汗如雨下。

    头戴武弁大冠,上有黄金珰,附蝉为文,貂尾为饰,一眼就能看出与其他武官武冠的不同。

    比如说镇东大将军魏延的武冠,就没有蝉,也没有貂尾。

    至于其他人,更是连黄金珰都没有。

    冯君侯的武冠,此乃汉家天子特赐,以示恩宠之意。

    不过冯君侯却是想要跟别人换一换,因为这冠帽,在这种天气里戴,感觉都比别人要重几分。

    原本已经够厚够重的华服上,腰间位置还吊着一对玉印,长寸二分,方六分。

    除了玉印,还有代表着王公侯身份的紫色绶带。

    身上的零零碎碎,简直就是为了受罪而设计的。

    “天子车驾到哪里了?”

    冯君侯看着驿亭外头躲避日头暴晒的将士,又抬头看了看天,略一皱眉,开口问了一句。

    “禀君侯,已经在十里开外。”

    冯君侯伸手想要解开自己的华服,然后被站在一旁的关将军一眼瞪过来,只得悻悻地放下手,又拿起茶水喝了一口。

    午后,总是让人特别容易感到疲倦,就像刚睡醒似的,昏昏沉沉不想动弹。

    迎接天子的时候打盹,那就是失礼,冯君侯喝了茶,虽说不瞌睡,但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得劲。

    闭目养神的魏延似乎是感觉到冯君侯的难受,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又重新闭上了眼。

    似乎对冯某人的浮躁极是不屑。

    看到魏延这副模样,冯君侯顿时就是火起。

    大热天的,本来就容易上火。

    再加上天没亮就得出城,赶到三十里外的驿亭等候天子,吃不好睡不好,冯君侯能好受才怪。

    只是这个时候,跟魏延吵起来的话,那就是君前失礼。

    若不是此处只有这一个驿亭,他才不跟魏老匹夫坐在一个屋檐下。

    天子亲临长安,镇东将军和镇东大将军,一个是关中的实际掌权者,一个有最高将军号,自然都要前来迎接。

    毕竟上党再重要,也远没有达到让大汉的镇东大将军一直镇守不得离开的地步。

    镇东将军与镇东大将军不和,互相别苗头,有资格呆在驿亭里的几人,没人站出来缓和一下气氛。

    虽然冯君侯或许会卖面子,但以魏老将军的性子,这个时候站出来,多半是要自讨无趣。

    只要两人不吵起来,沉闷点就沉闷点吧。

    驿亭里的沉闷,让外头的蝉声显得更加嘹亮。

    冯君侯被魏延甩了脸色,越想心头越是不爽。

    听到外面的蝉声,他眼珠子转了转,突然解下自己的武弁大冠,双手捧起来左看右看,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蝉啊,真是好看……”

    魏延面无表情,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冯君侯又转了一下手里的冠帽,提高了声音:

    “这貂尾也不错……”

    魏延脸皮抽了一下,仍是没有吭气。

    冯君侯叹了一口气:

    “这么好看的冠帽,可惜只有这么一顶啊,有人想戴,还没资格戴……”

    此话一出,就是关兴张苞这两个舅子哥,都忍不住地握紧了腰间的刀鞘。

    这已经不是巧言令色,而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比两个舅子哥动作更明显的,是魏延。

    但见他终于睁开眼,猛地站起身来,右手按到他腰间那把通身黑色佩刀的刀柄上,对着冯君侯怒目而视:

    “小儿敢尔!”

    可能是动作太大,关将军下意识地就是身子一闪,挡在冯君侯面前。

    只见她右手同样按在同样款式的黑刀刀柄上,盯着魏延,面容冷峻,沉声道:

    “魏将军想要做什么?”

    驿亭内一阵轻微的骚动。

    魏延放眼看去,但见关兴、张苞、赵广、杨千万等人,皆是反应过来。

    人人手按刀柄,神色肃然,隐隐有把冯君侯围在中间之势。

    每人腰间都是一模一样的纯黑佩刀,此乃迎接天子时公卿将官的专用佩刀。

    魏延对关小君侯身后的冯君侯怒目而视,最终还是怒哼一声,转身走出驿亭。

    魏延的离开,让众人皆是暗松了一口气。

    关将军转过身来,对着冯君侯略有不满地说道:

    “好端端地,没事你非要惹他做什么?”

    反正这里没有外人,关将军也没有必要掩饰自己。

    冯君侯撇撇嘴:

    “胡说,我可没有惹他,明明是他先惹的我。”

    关将军仍是不满:

    “他在丞相面前都敢对杨仪拔刀相向,现在这里可没有人能压得住他,真要闹出事情了怎么办?”

    魏延一走,气氛就莫名地放松了下来,关兴在旁边也劝道:

    “四娘说得的,明文啊,魏老将军可是镇东大将军,资历也比你老,你忍一忍,没人会认为你是怕了他。”“但他现在主动离开,可算是对你退让了一步,此举可谓难得,你以后还是少惹魏老将军。”

    “没错没错。”张苞也跟着说了一句,然后摸摸下巴,“安国这么一说,以魏老将军以前的做事风格,倒还真是让人觉得意外。”

    冯君侯哼哼一笑,也不言语。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

    你要是从我手里拿了工程营,然后再被我送了一件攻取上党的功劳,你也不会在这里跟我闹得下不来台。

    魏老匹夫虽说脾气太差,但还是要脸皮的,做事也不会遮遮掩掩——说白了就是情商太低。

    在大热天里端坐着跟个泥菩萨似的等人,委实难受。

    此时魏老匹夫一走,冯君侯顿时就是放松下来,没有形象地靠在驿亭的柱子上,长吐出一口气,闭目假寐:

    “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在我面前晃,我就是觉得心烦。”

    正如关舅子哥所说的,魏老匹夫年纪最大,资历最老,名义上的地位最高,其实这都没什么。

    换了别人,以长辈的身份跟大伙说说话,时间也就过去了。

    偏偏此人连一个能聊得来的人都没有,杵在这里,整个驿亭就是一个高气压带。

    更别提这里全是小辈,他不开口,除了冯君侯,谁敢随意说话?

    但见冯君侯打了个呵欠:

    “现在他一走,我就觉得轻松了。”

    关兴看着自己妹夫这副模样,实是有些无奈,苦口婆心地劝道:

    “忍一时又不会怎么样?你现在身份可不一样了,还是要多注意一下言行。”

    倒是赵广,很是赞同自家兄长的话:

    “兄长说得没错,不知怎么的,那魏老将军一走,小弟也觉得自在许多。”

    “你懂什么!一边去!”关小君侯斥道,“你这是嫌不够乱?”

    以前还没什么,现在能一样么?

    天子都亲临长安了。

    以自家阿郎现在的身份,哪能还像以前那样,随意行事?

    冯君侯摆摆手:

    “算啦,反正人都走了,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两位阿兄,此次迎接天子,可是由你们所领的南北军负责。”

    “眼下天子快到了,你们还是喝口茶水,再去检查一下外头的将士准备得如何了。”

    南北军是阿斗夫妇用自己的小金库重建起来的禁军。

    此次跟着丞相北伐关中,第一仗就是跟秦朗所领的魏国中军硬碰硬。

    可以说,这是魏汉两国禁军的对决。

    魏国新五军多是精兵老卒,按理来说,战斗力肯定是要比小胖子新建的南北军强。

    可惜的是,这支魏国禁军,却是被司马懿用来断尾求生的尾巴,时运不济。

    南北军经过关中这一战,也算是沾了血气,开始真正成长起来。

    勉强算是达到了当初丞相的意图:

    在他走后,天子就能立刻掌握一支有实战能力,同时还是完全忠于天子的禁卫军。

    小胖子既掌握了尚书台,又掌握了这么一支禁卫军,就可以平稳地进行政权交替。

    今日,就是南北军真正归天子掌控的日子。

    “天子至!”

    最后一匹背着令旗的传骑传来消息后,不远处,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车马。

    “天子到了,快,快收拾!”

    原本被日头晒得吐舌头喘气的将士,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似乎一下子就恢复了元气,开始人叫马嘶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

    冯君侯忽然指着前方叫道。

    但见有人骑着马脱离了队伍,迎向正不断走来的天子车驾。

    关小君侯举起望远镜看了一下,语气冷了下来:“是魏文长,他自己过去了。”

    “老匹夫!”

    冯君侯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他妈的!

    是我想多了,高估了魏老匹夫的大局观!

    还以为他是主动退一步,原来是给想要给我这一出。

    迎接天子嘛,谁先谁后,自然是有规矩的。

    魏延是镇东大将军,冯君侯是接替丞相镇守关中之人。

    所以按理来说,两人应当是一齐带头前去迎接。

    很明显,魏延根本就不这么想,说不得他是自认要位居冯君侯之前,所以才一马当先。

    “让诸位将军和官吏都跟上来。”

    冯君侯咬着牙恨恨说道。

    同时让人取来马匹,翻身上马,不得不跟在魏延后面,迎向天子车驾。

    小胖子早就得到禀报,他从已经停下的车驾里探出头去,瞪大了眼,想要在人群里寻找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人。

    哪知还没等他看清楚,但见就有人在前头大声喊道:

    “臣魏延,拜见陛下!”

    嗯?

    小胖子不由地伸了长脖子,想要看清楚前面什么情况。

    这领头的人,怎么只有一个魏延?

    朕的连襟呢?

    “冯卿何在?”

第1119章 还于旧都

    不怪小胖子心眼实在。

    实是因为丞相从汉中领军北上,已是带走了蜀中的大部分兵力——南北二军都在其中。

    如今驻守关中并州河东这些地方的汉军,可谓是大汉的主力。

    说句老实话,若不是皇后一力主张,阿斗是没想着这么快过来的。

    毕竟关中新定,自己以前又没有来过, 大汉在关中的根基,远不如蜀中。

    就这么着急大张旗鼓地过来,心里总是有些没底。

    心里没底,肯定是要找个信得过的人给自己托底。

    以前是丞相,现在么,自然就是冯连襟。

    毕竟丞相在临终之前,给自己的密信里, 曾言“冯明文与蒋公琰可托大事,陛下有此二人, 无虑也。”

    如今看到领头迎接自己的人,居然没有冯明文,小胖子心里一急,自然是脱口而问。

    车驾内有人扯了一下天子的衣袖。

    小胖子这才自知失言,连忙正了正脸色:

    “魏将军起。”

    魏延差点变绿的脸色,这才稍微转回正常,站起了身子。。

    天子车驾内,皇后虽与与天子一样,脸上有些疑惑,但目光却多了些许意味不明:

    说好的冯明文和魏文长一起迎接,怎么现在变成了只有魏文长一人?我妹夫呢?

    不过阿斗夫妇的疑惑并没有维持多久,魏延刚起身,但闻又有人高呼:

    “臣永,领关中诸将官吏, 前来恭迎陛下。”

    小胖子闻言顿时大喜,招手道:

    “冯卿速来!”

    魏延见此,老脸一抽,然后又强行恢复平静。

    毕竟冯明文与皇家的关系, 大汉谁人不知?

    他此次强行在冯明文面前见到天子,说白了,就是要落一落冯明文的面子,在众人面前给冯明文一个难堪。

    反正在场的所有人里,就他的资格最老,同时在名义上,也是他的地位最高。

    再说了,放眼大汉,能与他相提并论的老臣子可没几个了。

    所以他才笃定,就算他做得再过分一些,天子想必也会给几分薄面,也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只是眼前这位天子的反应,似乎已经连续两次有些出乎意料?

    这怕不是个憨娃子?

    怎么不按常理行事呢?

    皇后的目光,可比小胖子天子锐利多了。

    她瞟了一眼翻身下马,正趋步而来的冯明文,又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看的魏延,眼中的不明意味更浓了。

    “臣永,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魏延听了这个话,嘴角又是一抽。

    巧言令色!

    小胖子却是听得顺耳得很,看着自己的连襟,笑得合不拢嘴,继续招手:

    “明文无须多礼,上前来说话。”

    没有露面的皇后在车驾内轻咳一声。

    阿斗微微一怔,不知何意。

    但听得皇后细言轻语,声如丝线入耳:“陛下,魏将军……”

    嗯?

    阿斗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

    “陛下,众将百官当面,最好不要厚此薄彼。”

    “哦?”阿斗这才反应过来,热情就少了一半,对着魏延也懒懒地招了一下手,“魏老将军,也请过来说话。”

    冯明文和魏文长对视一眼,各自哼一声,两人嫌弃地分开老远,各自走上前来。

    阿斗原本只是想私下里对着冯明文说些话,现在魏文长也来了,一时间他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看着两位军中大将站在车驾前,小胖子憋了半天,这才冒出一句:

    “两位皆国之栋梁,为国拓疆,功莫大焉,辛苦了。”

    魏延脸上听得这一句,捋了捋胡须,面有矜色,稍稍欠身道:

    “陛下过奖了,此乃臣之本分罢了。”

    冯君侯瞟了一眼魏延,抱拳拱手,大声道:

    “陛下继先帝遗志,欲兴复汉室,臣当效犬马之劳,此乃忠义所在,义不容辞。”

    小胖子闻言,乐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连声说道:“好好好!”

    魏延看到这情景,气得一哆嗦,差点把胡须都拔了下来。

    就连皇后都忍不住地露出笑意,然后微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

    你道“巧言令色冯郎君”是白得来的?

    何必非要跟他别这個苗头?

    冯君侯没有给魏延说话的机会,趁机进言道:

    “陛下,关中诸将与百官皆在前面迎接,陛下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见肯定是要见的,毕竟这是个流程。

    也正因为是个流程,所以天子肯定不能一一与每个人交谈,只能是让人当众宣读了一下旨意。

    然后南北军在关张两位舅子哥的率领下,拱卫天子车驾向着长安进发。

    三十里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在天子车驾走到离长安五里的路程,日头已是快要落到山头上。

    阿斗在冯君侯早就安排好的住处住了一晚上后,次日待日升起,继续向长安出发。

    此时的长安城门,早已是甲士分列,刀戟明亮。

    甲士在日头的照耀下,犹如身披金鳞,气势昂然。

    甲士的后面,站了不少百姓,看着大汉天子的车驾,在精兵的护卫下,缓缓地驰入长安城。

    长安城门口,站着不少关中的乡老士绅,或提着盛饭的竹篮,或捧着酒坛,盛汤的碗,不一而足。

    “恭迎汉家天子重归旧都!”

    待天子车驾来到经过城门时,这些乡老士绅,皆俯身高呼。

    明知道这是特意安排出来的,但阿斗听到这些话,仍是止不住地心情激荡,他猛地掀开车帘,抬头打量起这个先帝日思夜的旧都。

    看到天子露出,乡老士绅更是面露激动之色。

    有老者甚至老泪纵横,喃喃道:

    “回来了,汉家天子回来了……”

    让阿斗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人心思汉,民心可用啊!”

    冯君侯连忙点头:

    “陛下说的是,人心思汉,民心可用!”

    然后趁着人不注意,给那个演技派老汉投过去一个赞赏的目光:

    很好,你家今年至少可以多分三百斤红糖份额。

    民心也是要耗钱粮的哇!

    去年冯君侯巡视关中时,就有老农教导:

    谁分田,谁管吃饱饭,就跟谁走。

    这些乡老的吃饱,肯定不是简单的吃饱,单单吃粮食是不够的,得喂糖……

    有了老头的带头,声浪有如海上波涛,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开始高呼:

    “汉家天子归来矣!”

    “汉家天子归来矣!”

    ……

    有真心,有实意,当然,也有人心情复杂地木然喊着。

    在这堪比六月高温的关中父老热情高呼中,变连皇后都有些坐不住了。

    若是一批乡老站出来,那还可以说是面子工程。

    但若是前来观看的百姓都主动高呼,那就不一样了。

    “陛下,请换车!”

    看着阿斗的小胖脸已经激动的满脸通红,揪着车帘的手几乎就要把车帘扯下来了,冯君侯连忙建议道。

    前方不远处,早备有一立车,由六匹纯白色的马匹拉着。

    立车车轮皆朱班重牙,贰毂两辖,金薄缪龙,为舆倚较,文虎伏轼,龙首衔轭,左右吉阳,鸾雀立衡,羽盖华蚤。

    所谓立车,意思就是所乘之人,须得站立着。

    御手不是他人,正是关将军与赵三千。

    “好好,明文知我,知我!”

    阿斗急忙下了车驾,走了几步,正待上立车,发觉身后不对,转过头来,招呼道:

    “皇后为何还不下车?”

    张星彩闻言,呆了一呆:

    “妾也换吗?”

    “皇后不欲与我同乘耶?”

    冯君侯张了张嘴,但看到兴奋得像是在炫耀新玩具的小孩子,又识趣地闭上了嘴。

    算了,自己府上都是牝鸡司晨,有什么资格去管人家!

    张星彩原本犹豫,她看了一眼离得最近的冯君侯。

    冯君侯却是早把头转向别外东张西望,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皇帝在说什么。

    “皇后快来!”

    皇帝又在连忙催促。

    张星彩咬了咬牙,提裙下车,跟上皇帝。

    待帝后站定,关将军轻抖缰绳,六匹高大的白色马匹就听话地开始提蹄。

    周围的欢呼声越来越大,有人开始高歌:

    “严风吹霜百草凋,筋干精坚虏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正是大汉收复长安后,广为流传的《汉道昌》。

    “好好好!”

    阿斗看着周围,不断地说着好字,到最后,呼吸越发地粗重起来。

    他只觉得胸膛血气激荡,直欲喷薄而出。

    又觉得从尾椎骨那里,升起一股气息,让他要飘然升到空中。

    “陛下……”

    耳边隐隐传来皇后的声音。

    他机械地转过头去。

    皇后亦是满面潮红,双手有些颤抖地捧着天子佩剑,送到他面前。

    佩剑以黄金为饰,通身貂错,半鲛鱼鳞,金漆错,雌黄室,五色罽隐室华,尽显尊贵。

    阿斗接过佩剑,锵地一声,举剑而立,好一会,这才嘶哑地叫道:

    “汉道昌!”

    “汉道昌!”

    “汉道昌!”

    “大风起兮云飞扬!”

    ……

    延绵不断的回应声,如同惊涛骇浪拍在巨石上,永不停歇。

    天子车驾行过长安大街,直至开始进入未央宫,后面的欢呼声,仍是久久不绝。

    未央宫,属前汉皇家宫殿群,与长乐宫、建章宫同为汉三宫。

    前身为秦代秦惠文王时期所建章台,是长安城中使用年代最久远的宫殿。

    汉立之初,高祖皇帝定都长安,暂时定居长乐宫,并命丞相萧何主持设计和建造汉朝自己的宫殿。

    萧何于是在建章台的基础上,用了两年时间修建起未央宫。

    后来王莽篡位,更始军攻入长安,火烧未央宫。

    光武皇帝虽定都洛阳,但终后汉一朝,天子曾先后十一次西上长安祭祖寻宗。

    光是光武皇帝,就有五次之多,也正是在光武皇帝的授意下,被战火摧残的西京宫室得以修复。

    董卓挟天子西迁长安,天子再次临幸未央宫。

    谁料后面董卓被诛,引发了在长安城内的激烈战争,未央宫再次被严重破坏。

    伪魏篡汉,定有五都,长安就是其中一都。

    为了面子工程,曹丕与曹叡,都曾下令清理汉时宫室的废墟。

    未央宫作为最重要的宫室,自然是被重点清理的对象。

    司马懿主持关中事务以来,未央宫总算是勉强可以看出旧日的雄伟。

    到了冯君侯在长安重建皇家宫室,也是在未央宫的基础上修建。

    宫墙把声浪挡在外头以后,阿斗还没等从热血激荡中恢复过来,就又被眼前的宫殿林立震惊了。

    好一会之后,阿斗这才反应过来,他转过身来,连声高呼:

    “明文,明文!”

    被特赐伴随天子车驾左右进入未央宫的冯君侯,听到呼叫,连忙小跑过来:“陛下?”

    “这是何处?”

    “回陛下,未央宫,也是陛下要住的地方。”

    阿斗闻言,有些不敢置信:

    “当真?”

    “千真万确!”

    得到确认后,阿斗的目光又看向那高大连绵的建筑群,合不上嘴地惊叹:

    “明文大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居然就能建成如此雄伟的宫室!”

    “陛下谬赞了,臣不过是在未央宫旧址上修补了一番而已。”冯君侯不敢揽功,连忙谦虚道,“最多不过是新建了几间宫殿。”

    “那也很厉害了!”阿斗的目光,舍不得挪开,“前汉之盛,由此亦可知矣!”

    无论是锦城,还是南郑,虽说都有宫室,但这些年来,季汉的人力物力,主要都是用在讨贼上。

    连天子的小金库都用在重建南北军上,哪有余钱大兴土木,修建宫室?

    再说了,相父以节俭务实为要,也不可能让天子浪费钱粮。

    故而在蜀中的那些宫室,不过是足够宽阔而已,要说奢华,那是远远够不着。

    如何能与历经数百年扩建的旧都宫室相比?

    就连皇后,亦是目露震惊之色,吃吃地说道:

    “如此多的宫室,不知得多少人才能住满?实是太奢华了!”

    冯明文解释道:

    “皇后不必担心,实际上,未央宫还有很多宫室已被废弃,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不能住人,只是从远处看不出来而已。”

    “那些废弃宫室,臣接手时间太短,一时间无法凑足人手清理,只能是以后慢慢清理。”

    皇后这才点了点头,赞同道:

    “明文此举是对的,关中久经战乱,人稀地荒,当以恢复生产为要。既然已经修建好天子住处,就没必要太过惊扰百姓。”

    “皇后识大体,体民心,实是贤后是也。”

    张星彩闻言,又看了一眼冯明文,忍不住地笑道:

    “怪不得陛下老是念叨你,想要与你相谈,你的话,听了总是让人打心里感到高兴。”

    冯君侯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臣得蒙陛下与皇后厚恩,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大姨子确实厉害,三言两语之间,就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某人皇帝极得看重的信息。

    不但让臣子觉得受到皇帝信任,就连旁边听着的小胖子,脸上都露出受用的表情。

    “阿姊,姊夫!”

    进入二重宫门之后,就不能继续行车了,得乘辇舆。

    但见前方宫殿的门口,张星忆举手高叫,一路小跑过来,抱住了自己的阿姊。

    张星彩亦是有些不能自已地抱紧了自已的妹妹。

    “还好吧?这些年还好吗?”

    一向冷静过人的皇后,在两人分开后,真情流露,眼中闪着泪花,细细地打量着张星忆,喃喃道:

    “变了,变得太多了!”

    张星忆笑中带泪:“阿姊却是没变!”

    张星彩眼睛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抹了抹泪,又是愧疚又是感动说道:

    “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

    看着姐妹俩上演重逢姐妹情深,阿斗和冯君侯不由自主地对视一眼,两人有些无奈一笑。

    姐妹俩又哭又笑之后,皇后突然语气严肃地叫了一声:“冯明文!”

    “臣在。”

    “日后若是你敢负四娘,我绝不饶你!”

    冯君侯相信,皇后这句话,绝对是说到做到,他吓得一个激灵,连忙答道:

    “臣不敢,更不会。”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大办婚礼?”

    “啊?”

    冯君侯被冷不丁地这么一问,当场怔住,下意识地看向身后,充当临时侍卫的关将军面无表情。

    冯君侯再看向小胖子。

    天子正仰着头欣赏未央宫的建筑,眼中全是称赞之色,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皇后在说什么。

    小胖子,你这样就是准备不当人子了?

    我给你盖了这么多房子,你连一句话都不肯替我说?

    信不信我把商品房建成安置房?

    只是再腹谤,冯君侯也得立刻回答皇后的问题,否则那就真要老命了。

    “这个,自然是以四娘与皇后的意思为主。”

    皇后这才满意点头。

    “当然,此事事关重大,臣也要回家,与家中夫人商量一番。”

    嗯?

    别说是皇后目光一凛,就是小胖子,也忍不住地投来钦佩的目光。

    冯君侯把眼一闭,再把头深深地低下。

    妈的,死就死吧!

    “哼!”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听到哼声,皇后脸上突然绽开笑容:

    “这是自然,娶妻之事,重之又重,肯定是要和家里人商量的。”

    她说着,转向后面,笑着对关将军说道:

    “你说吧,关阿姊?”

    关将军毫不畏惧地回应道:

    “皇后此时所言,是家事耶?是国事耶?”

    “宫外是国事,此时在宫中,又无外人,自然是家事。”

    “若是家事,自然是两家有商有量,商量出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才好。”

    国事的话,那关将军自不会二话。

    但要是家事的话,那冯府上的一切事情,都得经过她的同意才行。

    正室大妇,就是这么底气十足。

    冯府只有守寡妇人,没有被休之妻!

    ps:五千字,真不短了。

第1120章 两番热闹

    想要在夫家腰杆硬,娘家必须底气足。

    就像张小四那样,靠着皇家,后来者也能居上——大汉所辖之内,谁敢让她当妾?

    当然,张小四自己也算是争气, 值得娘家人支持。

    这也引出第二个条件,若是娘家人比不过,那就得靠自已争气。

    就像关将军。

    就算皇家不要脸,可以强行逼人休妻,但想要让人休掉一位征东将军,那可是千难万难。

    特别是这位征东将军, 甘愿为绿叶,默默地帮自家郎君练出凉州军这等精锐。

    在需要她的时候,她又领军鲸吞并州, 逼得伪魏天子仓皇东逃,名动中原。

    这等人物,但凡有志统一天下的皇家,想着怎么笼络都来不及。

    就像现在,皇后权势再大,看到征东将军炸毛,她就得笑眯眯地陪不是:

    “关阿姊说得是,这嫁娶之事,肯定是要两家都认可才行。”

    “丞相生前,不是替冯将军作媒了么?而且听说当时关阿姊也在场,是点头同意了的。”

    关将军寸步不让,淡淡道:

    “同意是同意了,但如何嫁入冯家来, 还是要商量的。”

    皇后的妹妹怎么啦?

    那也不能在嫁娶规格上压她一头!

    这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更是地位问题。

    “冯君侯现在身份可不一样呢, ”皇后仍是笑眯眯的, 看向冯君侯,“是吧?”

    冯君侯抹了抹额头的汗,天真他妈的热!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这个,关将军就更理直气壮了:

    “哪里不一样了?娶我的时候是以君侯之仪,现在阿郎也仍是君侯,没什么不同。”

    打下了并州关中,魏延立下的功劳还没有阿郎大呢,就已经是武功县侯了,阿郎呢?

    仍不过是街泉亭侯,不升爵也行,总得升官吧?

    谁料到连升个官都是扭扭捏捏的,连个录尚书事都不给,就给了個平尚书事。

    这等小里小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妇人的手笔。

    怎么滴?

    现在准备娶你家妹子了,才知道爵位不对?

    有本事你给我家阿郎升公爵啊!

    不升?

    不升就得老老实实地按着规矩走,当年娶我是什么规格,张小四最多只能平齐,超一分都不行!

    当然,若是你真敢让阿郎升公爵,那么张小四的嫁娶规格比自已强一些,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这倒不是关将军太爱冯君侯,愿意自已受委屈——当然,爱还是很爱的——她更是在替自已的孩子做打算。

    因为日后承冯府爵位的,肯定是阿虫,不是阿虫,那就是阿顺,反正只能是关将军与冯君侯的孩子。

    府上的其他孩子,可以分财产,反正她有冯氏绝学压箱底,不怕孩子没出路。

    但绝不能染指冯君侯留下来的爵位。

    因为这个爵位,有一部分是关将军亲自领军,实打实打下来的功劳才换来的。

    皇家要是不顾脸面,那就别怪她翻脸。

    这种事情,就算是她闯到朝堂上骂架,也是她占理——逼急了,老娘披着征东将军的衣甲,上朝去!

    “张家文,关家武”,虽说是未嫁时的闺中戏言,但如今针锋相对,火力全开,着实是让冯君侯感受到了当年二女的气场。

    就连身为当事人的自已和小四,都只能默默地站着旁观。

    而应当是天生主角的天子,也只给了冯君侯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这让冯君侯心里又大是不忿:

    有好处你就拿,出事的时候你就躲,非人子哉?

    你是汉家天子啊!

    是天子啊喂!

    能不能在关键时刻拿出点天子的气概?

    现在的你,“望之不似人君”懂不懂?

    可能感受到了冯君侯幽怨的目光,阿斗又再给了他一个歉然的眼神,因为他现在也是心里有苦难言。

    若是别的事,就算是看在连襟的面子上,他肯定也会开口说两句。

    但四娘这个事……皇家还就只能支持四娘。

    家事么……当然是只看立场,不分对错。

    四娘这些年来,为皇家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无论是站在皇家的角度,还是站在阿姊的立场,要给四娘争取利益,错了么?

    自己要是真站到关家虎女的位置考虑,那就要让人怀疑,他这个天子,究竟是不是皇家的家主?

    皇后自从生下太子后,腰杆越发硬实。

    再加上又经常给天子献计,更是加重了她在宫里的权威。

    更别说丞相去世以来,天子对外收权,对内亲政,皇后的地位,也继续跟着水涨船高,上升了一个高度。

    在宫里顺风顺水惯了,再加上方才在长安大街上的欢呼,还有姐妹久别重逢的激动,让皇后有些热血上头。

    谁料到冯君侯先给了一个软钉子,然后虎女又无比强硬地回顶,让有些头脑发热的皇后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看着虎女斗志昂扬,犹如在保护着自己领地的母虎,皇后悚然一惊,然后又是自失一笑,有些歉然:

    “是吾考虑不周,这个事情,确实需要细加商量才行。”

    皇后主动退让一步,冯君侯吊着的心这才归回原处,同时耳边听到有人松了一口气。

    循声看去,但见天子亦是默契地看过来。

    两人又默契地同时别开目光。

    “不过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吾已是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去看看宫殿里头,是个什么模样了。”

    皇后含笑:

    “陛下这么一说,妾亦是有些心急想要看看里头是个什么模样。”

    “我来带路。”张星忆今日在这里等着,可不就是为了这事,她煞有其事地邀功道,“重建未央宫之事,还是我亲自把关呢!”

    这个话,是真话。

    毕竟冯君侯只管大方向,不管具体事务,再加上老是在外出巡视。

    就算是从南乡调了工程队过来,但这工程质量监督,也是张小四亲自把关。

    “好好好!今日这皇宫之行,且就让你当向导。”

    皇后说完,又看了一眼冯君侯,再扫了一眼关将军,“不过重建未央宫,是由冯君侯主持大局,所以,君侯也一起带路吧?”

    虽然前面退了一步,但好歹是皇后,她的面子,当面就要在这里找回来。

    夏日炎热,冯君侯又是穿着正服,衣服内的贴身衣物,早已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听到皇后的话,他又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同时又开始偷偷地瞄了关将军一眼。

    原本以为自己胜利的关将军,脸色又变得铁青。

    一胜一败,还是平局!

    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张家女。

    冯君侯心里哀叹,真入他娘的是关关难过啊!

    第一回合暗戳戳地站了关将军那一边,这第二回合,看来是只能答应皇后了。

    天家的脸,可不是光用来打的。

    当然,打了也无所谓——毕竟又不是“清风不识字”的野蛮时代。

    但究竟要打不打天家的脸,得看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能换来多少的利益?

    得看性价比,得看值不值得。

    像这一次,冯君侯衡量了一下性价比,很快就做出决定:

    “皇后有命,永岂敢不从?”

    大不了回家后主动跪键盘。

    哦,忘记了这个时代没有键盘。

    那就更好了,省事。

    就在汉家天子重返旧都,游览未央宫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也另有一番热闹。

    这番热闹,乃是太傅之子司马师,迎娶原振威将军吴质之女吴氏。

    建安年间,司马懿、陈群、吴质、朱铄四人,要么与魏太子曹丕交好,要么干脆就是曹丕的僚属智囊,并称曹丕“四友”。

    曹丕称帝后,这四人皆被重用,地位极高。

    特别是吴质,多次给曹丕献计,为奠定曹丕的太子之位,立下大功。

    曹丕篡汉称帝后,立刻马不停蹄地派人把吴质接到洛阳,任命他为中郎将,又封他侯爵,让他持节度幽、并诸州军事。

    几年后,吴质从河北归来,曹丕又命京城内上将军及特进以下众将军都到吴质府上欢会,给他庆贺。

    因曹真长得比较肥胖,而四友之一的朱铄长得很瘦。

    吴质在酒酣之时,故意叫说唱优人上来戏说肥瘦。

    时为上将军的曹真以自己是宗室重臣,耻于被戏弄,怒责吴质。

    没想到吴质竟是按剑而起,怒骂曹真。

    曹真遭此羞辱,事后曹丕没有任何反应,可见其对吴质的宠信。

    陈群作为另外一个“四友”,也曾被吴质中伤。

    曹叡初登基时,吴质就向其陈述安危大计:

    司空大臣陈群乃平庸之辈,非国相之才;称赞骠骑将军司马懿,忠贞机智,是国家栋梁。

    曹叡深以为然。

    故而曹叡的四位辅政大臣,曹真曹休因皆是宗亲,故而能掌兵在外。

    而司马懿以非宗亲的身份,居然也能领军驻守宛城,督荆、豫二州诸军事。

    曹叡此举虽有趁机收中央大权之嫌,但司马懿无论是权力还是影响力,远超陈群,却是实实在在的。

    陈群虽是唯一没有被派出洛阳的辅政大臣,地位看起来尊高,但却被曹叡认为不会影响自己掌控朝堂。

    由此可见,吴质的话,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也正因为吴质恃宠而骄,行事张狂,得罪了太多人,偏偏这些人,在曹丕死后,又成为了曹叡一朝的实权重臣。

    再加上他一向喜欢结交权贵,从不跟乡里百姓往来,在家乡名声也不佳。

    故而吴质死后,被他得罪过的人集体反攻,生生给他拟了一个“丑”,谥“丑侯”。

    吴质生前有多风光,在他死后,后人就有多凄惨——被朝中实权大佬集体打压,待遇不可谓不高。

    吴质本非世家子出身,家里并没有太大的根基,他一死,家道就迅速衰落,又因他被乡里所恶。

    其后人竟是连老家都回不去,只能是靠着吴质生前积累下的家产在洛阳度日。

    再加上其子吴应,曾在曹丕时荫官,虽然多年来一直没有升过官,但好歹也有些微薄的俸禄糊口。

    当然,更多的是,大伙愿意给司马懿一个面子。

    同时也是不愿意担上不敢当面报仇,只敢仗势欺负小辈的小人名声。

    不过吴应虽然受自家大人所累,这些年来日子不好过,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修改自家大人谥号的努力。

    他无数次地向朝廷上书,想尽办法拜访各个仇家,期间不知受了多少白眼。

    但他从不退缩,从未气馁,失败一次,就重新再来。

    有道是,世事无常。

    吴质后人受吴质连累而被打压,如今居然又会因为吴质的恩泽,再次进入洛阳世人之眼?

    太傅当年受吴质在天子面前大力推举之恩,如今太傅之子,也不知是不是报恩,竟是要娶吴质之女为妻。

    以曹真为首,力主给吴质恶谥的魏国元老大臣们,这些年来,已经渐渐死得差不多了。

    再加上吴应一直以来的矢志不改,让人们不由地感叹此人的孝心,实是世间少有。

    就算是对吴质有恶感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吴质生了个好儿子。

    这种情况下,司马师娶吴氏为妻,非但没有被吴质名声所累。

    反而让不少人觉得,太傅确实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对逝去旧友的后人犹能如此,对昔日旧友的情谊,又当是何等看重啊!

    司马师娶吴氏女的消息,早就提前传至许昌。

    毕竟太傅乃四朝老臣,朝中老友甚多,虽然以他们的身份,没有必要亲自前来祝贺,但是派子弟辈过来,也是常情。

    就算是不派,身为子侄辈的司马师,也是要告诉这些叔伯一声的嘛。

    许昌的老臣在接到喜帖后,不少人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也不知谁家的院子里,有人恨恨地骂了一句:

    “曹爽鼠子,台中三狗,最是薄凉无情,比起太傅,犹不如一汗毛!”

第1121章 选择

    不怪背地里有人大骂曹爽,实是因为自他出任大将军掌朝政以来,做出了太多让朝中老臣失望的事情。

    当初看他礼贤下士,名士称誉,还道他是在收纳良才,欲挽狂澜, 扶倾厦。

    谁知道半年后一看,被他收入大将军府中的人都是些什么玩意!

    所以羊祜在这里看到夏侯威,除了一开始有些意外,倒也不疑有他,他给夏侯威行完礼,这才说道:

    “且容祜先去向外姑请安。”

    夏侯威挥了挥手:“速去速回。”

    看着转身出了客厅的羊祜的背影,夏侯威的目光颇有些复杂。

    自夏侯氏被先帝猜忌,接连遭受打击以来,二兄这一家的遭遇,更是雪上加霜。

    自己当年力主把二兄的女儿嫁给羊叔子。

    如今患难之下,二兄的所有姻亲中,唯有这位女婿,经常上门探望二兄府上的亲属,其亲近恩礼,甚于往日。

    来的时候从不空手,明为拜礼,实则接济,委实极为难得。

    虽然如今看来,二兄确实是得了一位好女婿,自己的眼光也确实独到。

    只是以二兄家的情况,却是对不住羊叔子——羊叔子,却没有摊上一位好外舅啊!

    想到这里,夏侯威又是感慨又是有些歉然。

    羊祜在后院拜见了外姑之后,又照例安慰了一会,这才转回到客厅,就听得夏侯威对他说道:

    “自二兄出事后,吾虽有心照料,但府上有孤嫂,若是常来,又恐遭人非议,反是害了二嫂。幸好有你啊叔子,吾在此替二兄谢过了。”

    羊祜连忙还礼:

    “四外舅此话差矣,外舅不在,吾乃外姑半子,照看府上,乃是本分。”

    夏侯威闻言,再看到羊祜脸上理所当然的表情,不由地有些叹息道:

    “怕只怕,拖累了你啊!”

    羊祜不在意一笑:

    “吾现在尚未有出仕之心,何来拖累之说?其实依祜看来,以大魏现在的局势,夏侯氏不入朝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夏侯威没有想到羊祜竟是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地面露惊讶之色,“前年汝被举荐为上计吏,以年纪太小拒之。”

    “听说去年的时候,兖州州府曾以从事、秀才,五府等官职征辟你,你连续四次拒绝就职。”

    “如今听到你这番言论,莫不是你当真不欲出仕?”

    说到这里,他又压低了声音:

    “还是……不愿意在洛阳出仕?”

    羊祜微微一笑:

    “不瞒从外舅,前些日子,其实有人曾从许昌来,欲征僻祜与好友王处道前往许昌任职。”

    “王处道也曾劝祜,答应征僻,祜对他言,‘委质事人,复何容易?’故而王处道已单独前往许昌矣。”

    王处道,乃是羊祜的好友王沈,好读书,善写文,以孝义著称。

    王处道答应了曹爽的征僻,前往许昌,本与夏侯氏没有什么关系。

    但夏侯威听闻此事,脸色却是微微一变:

    “泰山羊氏,莫不成是不看好大将军?”

    羊祜环顾左右,笑而不语。

    夏侯霸身陷蜀国之后,能坚持留在府上的下人,基本已经算得上是不离不弃的忠仆。

    饶是如此,夏侯威仍是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这才看向羊祜:

    “如今唯你我二人,可尽言矣。”

    “祜年未弱冠,不识天下之势,但曾闻叔母说过:太傅与大将军同为先帝所遗辅政大臣,太傅四朝老臣,两朝辅政,乃朝中之望。”

    “曹爽于国未有丝毫大功,不过是仗宗亲身份,这才能出任大将军,与太傅平起平坐。”

    “既无功劳,又无资历,骤掌大权,最正确的做法应当是多与朝中元老大臣商议朝政,莫要专行。”

    “若能以大将军身份,引身卑下,何愁人心不收?”

    “然则大将军非但反其道而行之,更是放纵属僚,多违法令,长此以往,莫说人心,恐性命亦失矣!”

    夏侯威闻言顿时大惊失色:

    “她当真是这么说的?”

    羊祜十二岁丧父,是叔父羊耽把他们三兄弟和一阿姊抚养长大。

    羊耽所娶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著名才女辛宪英。

    羊祜奉事叔父十分恭谨,同时也视辛宪英如母。

    夏侯威听到羊祜转述辛宪英的话,之所以大惊失色,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武皇帝犹在世的时候,文皇帝与陈思王(即曹植)争世子之位。

    后来文皇帝得立,曾喜极而泣,抱着相府长史辛毗的脖子说道:

    “君可知吾心中是何等喜悦?”

    辛毗回到自家府上,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女儿辛宪英,当时不过二十余岁的辛宪英便断言:

    “太子乃是代君王主理宗庙社稷之人,代君王行事不可不怀忧虑之心。”

    “太子日后又是接替君王治理天下之人,治理天下,不可不怀谨慎之心。”

    “今天下未定,可忧而不可喜,太子如此,魏国怕是不能长久啊!”

    若是文皇帝在时,辛宪英的话传出来,最多也就是让人觉得,此女颇有些见识,居然能说出这等劝谏之语。

    身为世子的曹丕,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番话就去找一个女子的麻烦。

    若是他会做人一些,做出诚恳听取谏言的样子,反能让他赢得上下之心。

    谁能料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再回头看看辛宪英所说的话,简直就是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故而夏侯威听到辛宪英对曹爽做出如此断言,下意识地就是变了脸色。

    看到夏侯威的模样,羊祜不禁有些疑惑:

    “从外舅何以如此?”

    夏侯威长叹一声:

    “你是不知,前些日子,大将军又派了人过来,欲请泰初(即夏侯玄)前往许昌,泰初亦有意答应。”

    “故而今日不惜屈身前往太傅府中贺,看看能不能让太傅答应让他离开洛阳。”

    虽然夏侯玄在浮华一案中受到牵连,但他终究是开创了魏国的玄学先河,被魏国士人称为“士派”领袖,名声极大。

    特别是何晏,与夏侯玄同为“四聪”,对夏侯玄极是推崇,称之为“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

    如今曹爽出任大将军,又开始重用当年的浮华案中被贬黜的士人。

    而夏侯玄与曹爽更有表兄弟这一层姻亲关系。

    故而曹爽屡向司马懿索要夏侯玄,欲让其前往许昌为官。

    可以说,这个机会,乃是夏侯尚这一脉,重新恢复昔日荣耀的极好机会。

    可惜的是,也正是因为夏侯玄的名声太大,所以就连司马懿心里都有些顾忌。

    担心他前往许昌帮助曹爽,会让士子跟风而往,于是一直推脱不愿放人。

    夏侯玄这一次能亲自前去给司马师祝贺,已经算是屈身前往,给了司马师极大的面子。

    同时由此看来,他是铁了心想要去许昌。

    从夏侯威嘴中得闻此事,羊祜脸色亦是大变:

    “太傅虽未与大将军公开撕破脸皮,但有心者,谁人不知两人早已暗斗不已。”

    “羽林监(曹叡生前曾把夏侯玄贬为羽林监)此时向大将军而背太傅,怕是要惹恼太傅矣!”

第1122章 悲观不相通

    夏侯威听得羊祜的话,心里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他不由地肃容坐直了身子,再次重复问道:

    “也就是说,你们泰山羊氏,是真的不看好大将军?莫不成是看好太傅?”

    泰山羊氏现在的代表人物,是羊耽, 也就是羊叔子的叔父。

    再加上羊叔子年纪不大,自然是代表不了泰山羊氏。

    但羊叔子日后定然是羊氏里难得的人才。

    他的最终选择,至少透露出羊氏的一部分真实看法——分散投注嘛,世家本能。

    若是说前两年羊叔子拒绝州府征僻还是在造势。

    那么现在已经到了出仕的年纪,大将军亲自征僻之下,怎么说也应该答应了。

    若不然,再往上,可就是天子征召了。

    问题是,现在天子才几岁?

    可以说, 大将军的征僻,实际上已经是大魏最高规格的征僻了。

    谁曾想,羊叔子居然仍是拒绝了。

    按世家多方投注的风格,羊祜的做法,很不合常理。

    再加上羊祜方才所言,虽是转述其叔母所言,但未必就不是羊氏内部的看法——至少也是一部分看法。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羊氏是真不看好大将军。

    换了别的家族,倒也没什么,真要相信羊氏的眼光,大不了就和羊氏一样,让后辈再等等看就是。

    但夏侯氏不一样。

    因为夏侯泰初可是大将军的表亲, 现在是真打算要前往许昌为大将军效力了。

    羊氏的选择,对眼下的夏侯氏来就, 真是一个糟糕的消息。

    其实吧, 夏侯泰初,本来也是太傅的姻亲, 只是……唉!

    夏侯威心中念头百转千回,脸色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羊祜看到他这个神色,知道对方可能想多了,连忙摆手澄清道:

    “族中大事,非祜所能知晓,祜之所言,不过是祜一人的看法。”

    他确实是不知道。

    因为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参与羊氏族内的决策。

    也正因为他代表不了羊氏,所以出入外舅府上,没有任何顾虑。

    夏侯威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他才长叹:

    “想我夏侯氏,自太仆公(即西汉夏侯婴)时起,亦有四百余年矣,没曾想,却是沦落至此,左右为难,前后皆困。”

    羊祜与夏侯威颇是亲近,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在夏侯威的做媒下,娶了夏侯霸的女儿。

    看到此时一向豪爽的夏侯威竟是有些英雄气短意味, 羊祜于心不忍,劝慰道:

    “老子曾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间福祸, 本就是互为倚伏,昔日之祸,未必不是今日之福,今日之福,未必不是日后之祸。”

    “是福是祸,唯在人耳,四外舅又何须为一时之困而扼腕?”

    “嗯?”夏侯威听了他的话,总觉得有些话中有话,他注视羊祜,“叔子,此间没有外人,你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羊祜也没想着要遮遮掩掩,只是仍给夏侯威打了一个提前量:

    “四外舅,祜尚年幼,下面的话,不过是祜私心所思,若是有冲撞之处,还请四外舅莫要怪罪。”

    夏侯威笑道:

    “你自己也说过,乃是二兄的半子,在吾心里,你早已是自家人,何须顾忌?但请说来就是。”

    羊祜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筹措言语,然后开口说道:

    “叔母虽女流之辈,但见识素来不凡,祜视彼如母,她既对大将军有此评价,祜自是不可不放心上。”

    “故祜屡拒征僻,前来洛阳,就是想看看太傅是否可为大魏柱石。”

    夏侯威一听,心头顿时微微一凉:

    果然!

    比起大将军,羊叔子似乎更看好太傅?

    这么想着,夏侯威问道:

    “叔子在洛阳的时间也不短了,可能看出些什么?”

    “诚如叔母所言,太傅乃四朝老臣,两朝辅臣,大魏朝堂,声望莫有如太傅者。”

    羊祜谨慎地选择言辞,“再加上自先帝驾崩后,大将军所为,更是让不少朝中重臣,认定大将军远逊太傅。”

    夏侯威默然。

    作为曹氏姻亲,夏侯氏天然就与大将军亲近。

    但这两年来,大将军所为,确实是让人有些失望。

    “若天下仅有大魏,”羊祜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夏侯威,“以祜看来,那自然是与其选择大将军,还不如选择太傅。”

    虽然早就料到对方的选择,但此时听到对方亲口说出,夏侯威仍是有些忍不住地微微失落。

    羊祜虽然代表不了泰山羊氏,但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关东世家,恐怕……

    刚想到这里,夏侯威忽然回过味来:“嗯?嗯!”

    只见他有些失态地差点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叔子此言何意!”

    羊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据祜所知,当年镇东将军(即夏侯楙,陇右之战后被曹叡以镇东将军身份调去青徐)镇抚青徐时,曾在关东贩卖过蜀地的毛料锦锻。”

    “前些日子,族里派人过来拜访镇东将军,说是前几年的毛料已破旧不堪,想要再买一批新的……”

    听到这里,夏侯威再也忍不住了,霍然而起。

    但见他身子竟是在微微颤抖,满面激愤之色,牙齿咬得格格响,偏偏满腔的情绪又发作不出来。

    洛阳与关中恢复了商队往来的传闻,其实并不是什么小道消息。

    因为夏侯威知道,派出商队前往关中的人,就有自己的从兄夏侯楙。

    这些家族所派出去的商队,买卖肯定是要做的,但真要能提前探探路,估计也就是顺手的事。

    都是以百年计的大族,谁还不知道谁?

    夏侯威张了张嘴,最终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良久之后,他这才闭上眼,痛苦地坐回位置上,喃喃地说道:

    “大魏,怎么就变成了这個样子?”

    这些人家,虽然代表不了所有的关东世家,但至少意味着有一部分人心,是在思变啊!

    毕竟,世家是最善变的。

    人心,已经散了啊!

    看着夏侯威这般模样,羊祜叹了一口气,指出一个不少人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四外舅,这是因为,世道已经变了啊!如今的世道,早已不是武皇帝在时的世道了。”

    事实上,即便强敌压境,但只要大魏君臣同心,就算以大魏现在的底子,也未必没有希望。

    不信看看蜀国?

    当年不过一州之地,两代君臣,犹能奋发图强,一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凝聚了多少人心?

    可惜的是,都到这种时候了,曹氏自己似乎还没想着要好好治理大魏的江山。

    时局危难立幼主,江山不稳托膏梁。

    这样的大魏,能给世人带来多少信心?

    并不是说现在大魏已经没有了忠臣,相反,大魏仍有不少人,希望太傅能站出来,稳住大局。

    但,你不能指望所有人一无反顾地继续给大魏当忠臣。

    夏侯威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看向羊祜:

    “所以说,你们羊氏其实也没想着会站在太傅这一边?”

    羊祜苦笑摇头:

    “四外舅,我说过了,这些话,不过是祜私心所思,至于族中怎么想,非祜所能知晓。”

    夏侯威步步紧逼:“那以你个人而言,是不看好大魏?”

    “四外舅,祜又未出仕,看不看好大魏,重要么?与其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还不如想办法照顾好外姑。”

    夏侯威长叹一声:“吾明白了。”

    终于明白羊叔子为何不入仕了。

    世家能冷眼看着两百年的后汉轰然倒下,大魏开国才几年?

    还想指望他们一心要当大魏的忠臣?

    甚至夏侯威都隐隐猜到,羊祜所说的福祸相倚,到底指的是什么。

    自己二兄可能投了蜀虏,自己的从妹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蜀主。

    小女儿听说已经由诸葛亮生前作媒,准备要嫁给冯贼。

    换作别人家,莫说是那些人心思变的世家,就是不准备参与大魏朝堂之争的羊氏,恐怕暗地里做梦都要笑醒。

    东边不亮西边亮,反正蜀魏相争,不管那一国胜出,都不用担心家族没落。

    可问题是——自己几兄弟,可是与蜀虏有杀父之仇啊!

    就在夏侯威脸色阴晴不定,悲喜不能自已的时候,同在洛阳城内,原本大喜之日的司马师,心情还要比夏侯威恶劣得多。

    原因很简单。

    因为门外的迎宾之人高喊了一声:

    “夏侯羽林监前来贺喜!”

    原本正在饮酒为乐的宾客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居然一下子就站起来大半。

    坐在靠门位置的,干脆直接就越过案几,快步走出门去,同时惊喜叫道:

    “当真是夏侯郎君亲至耶?”

    坐在里头,没有听清楚的宾客,看到前门发生骚动,也纷纷交耳打听。

    待听清是夏侯玄亲自前来,有不少人也跟着站了起来,看向门口。

    不一会儿,原本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来。

    只是一个观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年青男子,正缓步而入。

    原本主动分成两边,正兴奋得面色潮红,相互谈论的人群,但凡年青男子经过,都不由地收了声,甚至连呼吸都尽量收敛。

    不为其他,只因为这位年青男子,实是太过摄人。

    气质,主要是气质太过摄人。

    他仿佛不属于这世间之人。

    用西蜀流传过来的一个词,那叫谪仙,没错,非“谪仙”不足以言之。

    望之“肃肃如入廊庙中,不修敬而人自敬”,又“如入宗庙琅琅但见礼乐器”。

    有他在的地方,让人会不由自主地收起轻浮之心,肃然而立。

    仿佛大声喧哗,都是对这个人的不敬。

    而今日主角司马师的亲弟司马昭,则是正在引领年青男子进入府内。

    看着司马昭一脸的满足笑容,仿佛能亲近这位年青男子,是他莫大的荣耀一般。

    原本热闹非凡的府上,在年青男子进入后,开始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对这位男子行以注目礼。

    夏侯玄走到司马师跟前,拱手行礼道:

    “子元今日大喜,玄特意前来恭贺。”

    不少人眼中都露出羡慕之色。

    而作为今日主角的司马师,脸上亦是露出无比欣喜地笑容,拉着夏侯玄的手:

    “泰初,你能前来,实是让我不胜荣幸,来来来,请随我来!”

    他显得极为高兴,仿佛是受到了情绪的感染,就连眼角的那个小肉瘤也变得比平时更亮红起来。

    看着夏侯玄的身影消失在内院,前庭的宾客们不由地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里头只有被司马子元视作最亲密的人才能入内,他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司马师把夏侯玄领到贵客的位置,又亲自作陪三杯,这才告退,自称要重新出去招呼客人。

    在拐入一个无人的房间后,原本笑容满面的司马师,脸色立刻变得阴沉无比。

    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自已的情绪,他猛地握拳狠狠砸在案几上,低声怒吼:

    “欺人太甚!”

    其声有如受伤的野兽。

    但见他目露凶光,狠声喃喃自语:

    “你非要挑着这个日子来羞辱我是吗?”

    在别人看来,能让夏侯玄亲自前来道贺,乃是无比涨脸的事。

    但对司马师看来,夏侯玄此举,无异于登门打脸。

    毕竟对方的妹妹,可是自已的前妻,而且还是被自已亲自毒死的,同时还对外宣称是暴毙。

    这件事情,也导致了自已跟着自家大人去见夏侯玄,遭到了对方的羞辱,被对方当众拒之门外。

    对于司马师而言,他宁愿从此与夏侯玄永不相见。

    想起此人到来时,大半客人皆为他而起,司马师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开始由愤怒而转阴沉,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突然有人在喊:

    “兄长,兄长?”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脸上笑容未褪的司马师走了出来,“子尚,何事?”

    司马昭连忙快步过来,欣喜地说道:

    “兄长,泰初亲来祝贺的消息传了出去,如今府外,来了不少士人,皆是为了泰初而来啊!”

    司马师一听,脸皮一抽,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果真?”

第1123章 人心崩析

    大约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吧。

    不但司马师娶亲,夏侯楙也在自家府上开了个小型酒宴。

    虽然宴席上就他一个人,再无他人同饮,但这并不妨碍他自饮自乐。

    没有客人不要紧,但有府上的美伎陪着啊。

    但见丝竹乱耳,轻纱飞舞, 十来个歌伎正翩翩起舞。

    虹彩缤纷底缎带之下,时不时地隐隐露出精光白大腿,犹如水汪汪底花,又似花瓣里花蕊。

    每个歌伎都带着艳丽动人的笑脸,妩媚地看向坐在主位的夏侯楙。

    夏侯楙眯起了双眼,摇头晃脑, 也不知是酒醉人还是色迷人。

    当年他镇守长安时, 就在府上多蓄伎妾。

    清河公主正是因此而大是嫉恨, 联合夏侯楙的几個兄弟,欲构陷夏侯楙。

    夏侯楙后来虽侥幸逃过一难,但也与清河公主彻底闹翻。

    现在两人虽名为夫妇,实则是老死不相往来。

    两人分居以后,清河公主有样学样,开始养起了面首。

    而夏侯玄也乐得无人打扰自已蓄养家伎,更加变本加厉培养自己的爱好。

    就在这个时候,但见有一个下人小跑上来,对着夏侯楙禀报,只言夏侯威来访。

    原本似有半醉的夏侯楙一听,脸上现出惊喜之色,立刻起身,亲自前去把夏侯威迎接入内:

    “吾正发愁到哪里寻人与我一齐同乐,没想到季权你就过来了,莫不成是从外头听到了歌舞之声?”

    他一边哈哈大笑, 一边示意侍女给夏侯威倒了酒。

    夏侯威没有举起酒杯, 反是看了一眼仍在下边跳舞的家伎。

    夏侯楙一看,顿觉有些无趣, 但终是挥了挥手。

    等乐女舞伎都退下去以后, 夏侯楙自顾自地举杯独饮。

    鼻子眉头眼睛皱起一团,然后再全部放开,砸了砸嘴,叹息般地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啊”声,最后呼出一口酒气。

    “西边过来的好酒呢,整个洛阳估计也没几家有这个酒,你确定不来一杯?”

    夏侯楙晃了晃空了的酒杯,问道。

    夏侯威摇了摇头,本是不想饮,但他又似有心事,手头却是不自觉地拿起酒杯,举杯一饮而尽。

    “喛!这就对喽!”

    夏侯楙一看,顿时眉开眼笑,仿佛有人陪自已饮酒,是一件极为高兴的事。

    他连忙又亲自给夏侯威满上。

    “这酒,是蒲桃酒?蜀虏那边运过来的?”

    夏侯威喝完后,也跟着吐出一口气, 又有些疑惑,“又不太像。”

    夏侯楙得意道:“蜀虏那边传过来的喝法,这蒲桃酒可不是一般蒲桃酒, 比我们以前喝得烈多了,喝得时候,要加些其他东西。”

    夏侯楙又滋了一口酒,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客人来访,趁着酒兴,谈兴立马上来了:

    “你还别说,这蜀虏那边的新鲜玩意就是多,喝酒都能喝出花样来。”

    “就像那蜡烛,以前大魏是宫里都拿不出多少根。现在呢?嘿!”

    夏侯楙拍了一下大腿,“从西边过来的商队,那是一箱一箱地卖!”

    “那玩意,又滑又圆又白,美如白玉,贡烛和它们比起来,都要差得远了。”

    “听说司马子元这一次婚事,府上所买蜡烛就以数百计,啧啧啧!”

    夏侯威默默地听着夏侯楙唠叨,又喝下了一杯酒之后,这才问道:

    “听说这一次前往关中的商队,里面有你府上的人?”

    “对。”夏侯楙点头,看向夏侯威,“怎么,你府上也想要去?晚啦,下一回记得早早去跟太傅府上求一声。”

    从洛阳出去的商队,不是想走就走的,而是有名额的。

    谁能去谁不能去,须得经过太傅府的同意,以免某些心怀不轨之徒通贼。

    通不通贼,肯定是要看对大魏忠不忠诚了。

    特别是这个诚,诚意的诚。

    “夏侯氏三族,现在皆被困于洛阳,你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太傅能答应放你府上的商队出城,而且还是去关中?”

    以前夏侯威从来没有想过要问起这个。

    毕竟夏侯三族,家家都不容易。

    再加上先帝在时,尽量减少彼此往来,也能减少一点来自天子的猜忌。

    特别是夏侯霸陷于汉国之手后,夏侯渊这一脉,更是最为低调。

    夏侯楙此时听到夏侯威居然一直问起这事,让他不由地有些意外:

    “怎么?你还真想要参与?”

    夏侯威不答,而是直直地看着他:

    “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太傅会让你的商队出洛阳去关中?”

    “嗨,这有什么?”夏侯楙浑不在意回答道,“吾任安西将军时,好歹也是都督关中近十年了,在关中总还是认识一些人的。”

    “太傅能让我府上的人去关中,还不是看上了这些关系……”

    夏侯楙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咣当”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定眼一看,原来是夏侯威直接把酒杯扔到了案上。

    酒杯滚了几下,掉到地上,“叭”地一声,碎了。

    夏侯威冷冷地盯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夏侯楙,怒其不争:

    “此与通贼何异?!”

    夏侯楙原本一片好心,此时看到夏侯威的言举,先是一愣,好一会这才反应过来:

    “你什么意思?”

    夏侯威面无表情地与夏侯楙对视:

    “这些酒,还有你所说的蜡烛,甚至洛阳大户人家求而不得的红糖,甚至这些年一直紧俏的毛料与绸缎。”

    “这些东西,就算是在蜀国那边,若是没有门路,只怕也没有办法想买就买吧?”

    看着夏侯威面有不愉之色,夏侯楙明白过来,对方难得过来一次,居然是兴师问罪?

    但见他冷笑一声,反问道:“伱想说什么?”

    “大魏与蜀虏誓不两立,他们会这么好心,给你卖这么多好东西?你别忘了,当年你在关中的时候,可是把……”

    这一回是轮到夏侯威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夏侯楙打断了:“闭嘴!”

    但见夏侯楙面色通红,也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恼羞成怒,直接把手里酒杯也砸到地上。

    “冯贼!冯贼之阴毒,当年谁人知晓?莫说是我,就算是换作他人,怕也是难逃此贼的毒计,怪我么?怎么能单单怪我!”

    当年关中被某贼坑了犹不自知一事,实是夏侯楙这些年来一直无法愈合的伤疤。

    不过幸好,这些年来,随着大魏在此贼手上吃的亏越来越多。

    相比起来,当年关中一事,也就没有那么显眼了。

    没想到夏侯威今日居然当着他的面说起此事,如何不让他又惊又怒。

    “太傅连关中都丢了,冯贼袭取并州河东的时候,大魏诸多重臣,哪一个能猜得到?”

    夏侯楙站了起来,怒视夏侯威,大概是气极,口沫开始乱飞:

    “先帝……”

    “好了!”夏侯威也跟着站起来,喝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两人如同斗鸡一般怒视了半天,最后还是夏侯楙首先坐了回去,拿起酒壶就是“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咳咳咳!”

    没想到喝得太急,反是被呛到了。

    他咳了好几下,把酒壶狠狠地放到案几上:

    “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能说?这个大魏,我们夏侯家是有份的吧?这个大魏天下,不是曹氏一家打下来的吧?”

    “你……”夏侯威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夏侯楙眼珠子已经红了:

    “武皇帝和文皇帝留下了的偌大江山,才几年?这才几年!”

    “我守关中的那些年,可没有丢过一寸国土,然后呢?”

    “不过十年时间,就有人连丢三州之地,甚至被贼人吓得逃离洛阳,哈,哈哈哈!”

    夏侯楙说着说着,疯癫似地笑起来。

    “洛阳啊,大魏的都城,现在是姓曹还是姓司马,还不好说呢!”

    “你醉了!”夏侯威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对夏侯楙说道,“慎言!”

    夏侯楙不听,指着夏侯威,叫道:

    “夏侯三族,说是一体,但夏侯泰初(即夏侯玄)屡被曹昭伯(即曹爽)征召,现在已经决意前往许昌。”

    “而你呢,在蜀国那边,你有一个二兄,还有一个比亲妹还亲的从妹!你们两家当然不用担心,可是我呢?”

    “你们莫不是忘了,夏侯氏是有三族,而不是两族!”

    本以为娶了个长公主,是一件耀彩之事,谁料到却是件要命之事!

    什么长公主,根本就是一个妒恨成性的老毒妇啊!

    心肠之狠毒,居然会想着要自家夫婿的性命。

    普通人遇到这等事情,祖坟怕不是黑云压顶?

    可是对于夏侯楙来说,事情远不止于此。

    妻室狠毒欲杀夫也就罢了。

    没想到就连自己的亲兄弟,居然还听了那老毒妇的蛊惑,欲与她一起,合谋置自己的兄长于死地。

    这还有天理吗?

    夫妻如仇人,兄弟似敌寇,偏偏在外还受到天子猜忌……

    然后遭逢大乱,困于洛阳。

    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实不为过。

    “你说,我能怎么办?能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就这么等死吧?”

    夏侯楙说着说着,竟是抱头哭出声来:

    “你知道汉军兵临河东,天子东巡的时候,我有多惊惧吗?我不知求了多少人家,可是,就是没有人愿意伸手拉一把。”

    “府里上下百余口人,都指着我带他们找出一条活路,我能怎么办?”

    别人家的兄弟,有人降了蜀国,看起来是害了留在大魏的兄弟。

    实则却是给家族留下了希望。

    自己的兄弟呢?

    联手想要把“诽谤君上”的罪名安到自家兄长的头上。

    他们难道就不知道,若是罪名真得落实了,他们作为自己的兄弟,最后也会受到牵连?

    可以想像,几乎走投无路,背负着巨大压力的夏侯楙,在面对某些大家族的示好时,他自然要紧紧地抓住,把它当成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至于太傅为什么会同意自己府上的商队出城前往关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他已经顾不上了。

    就算是他知道有什么不对,他也没有拒绝的能力。

    仿佛是为在给自己辩护,夏侯楙喃喃地说道:

    “又不是我一定要派人去的,这么多的人家派人上门来问,我有什么办法?”

    “你知道这些人家里头都有谁?就算我不应下,你道人家就没有办法了么?”

    “便如那辛家,人家的祖籍可是在陇西……”

    夏侯威看着夏侯楙一边抱着头痛哭,忽而又自言自语,一副精神失常的模样,他本是不想接话。

    没想到竟是听到对方提起了辛家,这让他心头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是开口问道:

    “什么辛家?哪个辛家?”

    “还有哪个辛家?自然是辛卫尉(即辛毗)那个辛,就是和仲权(即夏侯霸)一样,同为羊氏姻亲的辛家。”

    羊祜娶了夏侯霸之女夏侯氏,羊祜的叔父羊耽娶了辛毗之女辛宪英。

    虽说是叔侄两代人,但两家同为羊氏姻亲,确实不算是说错。

    夏侯威听到这个话,脑门顿时就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陇西辛氏,陇西辛氏,泰山羊氏……”

    他失魂落魄地坐下来,拿起酒壶,“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双眼迷茫,喃喃地重复着他在羊祜面前说过的话:

    “好好的大魏,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十年前,大魏还是天下居中,称为中国,丝毫不为过。

    然则不过区区十年,十年而已……

    夏侯楙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哭声,挪过来搂住夏侯威,也不顾眼泪鼻涕是不是抹到了对方身上。

    只听得他有些大着舌头说道:

    “季权,认了吧,现在的大魏,已经不是原来的大魏了。你道那些大族,为什么这么着急派出商队去关中?”

    夏侯楙呵呵两声,也不知是冷笑还是嘲笑:

    “因为大魏的尚书令,已经出逃前去降了蜀国,就是那个河东裴氏,呵呵,这些世家……”

    “连尚书令都主动降了蜀国,可想而知,大魏朝堂现在都成什么样了?除非,除非武皇帝再世,否则,就凭那个……”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夏侯威直接一个手刀砍在脖子上。

    夏侯楙的身子,就软软地倒在地上。

    盛夏的日头,火辣辣地照在大地上。

    刚刚走出夏侯楙府门的夏侯威,却是觉得浑身冰冷。

    看着远处的人来人往,听着更远处的喧闹,一切都是那么地歌舞升平,仿佛天下太平一般。

    他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魔幻。

    再看向西边,那里明明晴空万里。

    可是他却似乎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如同一头空中的怪兽,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洛阳。

    夏侯威在这个时候,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助,什么叫势不可为。

    他长叹了一口气,茫茫然地向着自己府上走去。

第1124章 入宫

    夏侯威不知道什么叫“羊群效应”,但他知道什么叫“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

    更何况,河东裴氏可不是什么蝼蚁,而是河东, 乃至中原少有的世家大族。

    身为大魏尚书令裴潜主动投降蜀国,更不是出现蝼蚁之穴那么简单。

    这根本就是大堤的某个地方,已经发生了裂陷——堵不住了。

    有了这么一个极度恶劣的带头示范作用,可想而知,会对关东世家产生多大的震动。

    所以从这个角度,就可以很容易理解羊氏为什么态度暧昧,辛氏为什么派人西向。

    夏侯威有些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家府上, 夫人夏侯蔡氏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大吃一惊。

    只道他是在外头遭到了什么邪, 连忙让人把他扶到内室,心惊胆战地颤声唤道:

    “阿郎,阿郎,你没事吧?莫要吓我啊!”

    幸好,夏侯威被她这么一叫唤,很快就回过神来。

    他看了一眼围在自己周围的妻妾儿女,个个都带着惊惧,心中忽有所感,想起夏侯楙所言:

    府上百余口人,都指着自己带他们找出一条活路……

    若是自己当真有事,那么自己府上的这些妻妾儿女,会不会?

    夏侯威不敢再想下去, 他强笑一下:“我无事。”

    看着家人的脸上仍是带着担忧,他知道他们是仍然放心不下。

    于是解释道:

    “吾今日去了一趟二兄府上,看到府上日渐衰败,心有凄然而已。”

    “想我夏侯氏,当年佐武皇帝创基业,是何等荣耀?没想到这才多少年,就没落于此?”

    “记得文皇帝任五官中郎将时,曾宴请宾客三十余人,时善相术者朱建平曾在座,曾对吾有所预言,说吾四十九能至州牧。”

    “可是如今……”

    夏侯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周围,叹气:

    “以吾家此时之境,但求平安,安敢求富贵高位?忆昔叹今,故而失神。”

    蔡氏安慰他道:

    “阿郎未至不惑,至四十九更是还有十一年之久,时间还长着呢,何需着急?”

    夏侯威苦笑摇头:

    “男儿建功立业当趁早,有人弱冠之年就已领军上阵立得大功,二十多岁就成为一代名将,名动天下。”

    “堪堪而立,已然是一国柱石, 与之为敌者,莫不胆寒。”

    “吾已三十八岁矣,寸功未立,却奢求十年之后的州牧之位,岂非可笑?”

    夏侯威之子夏侯骏闻言大是不服:

    “大人此言过矣,世间安有此等人物?便是冠军侯,可谓早夭,寿未至而立。”

    夏侯威心情不好,正眼都没给儿子,只是吐出一個名字:“冯永,冯明文,冯贼。”

    夏侯骏登时如同吃了屎一般,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蜀虏贼子,也能叫一国柱石?

    只是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从葛贼死后,冯贼已经是蜀虏群贼中最狡悍者。

    同时也是大魏朝堂诸公谈论得最多的贼子,名声不可谓不大。

    但对于夏侯骏这些三代四代的年青人来说,这么多年来,此人一直以来就是父辈乃至祖父辈的对手。

    在很多时候,很容易让人下意识觉得,此贼乃是与父辈同时代的人物,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夏侯威又是长叹了一口气,低声喃喃自语:

    “十多年前,葛贼称之为少年英雄,大魏只道是蜀虏无人,谁又能想得到今日?”

    夏侯威借贼忧国,而他口中的昔日“少年英雄”,如今正逐渐步入“大叔英雄”的冯君侯,正一脸烦躁地处理公务。

    帝后正式入住未央宫,与张四娘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这本就是早就意料中的事情。

    可是这里面涉及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张星忆因为婚事临近,所以被接到宫里去了——没有成亲两人不得再随意相见。

    这本也是正常。

    关键是,张小娘子可是镇东将军府里的大秘书。

    整个秘书处,平日里都是她在主持运转。

    没了大秘书的秘书处,那还叫什么秘书处?

    现在秘书处整理出来的公务,就全部转到了冯君侯这里。

    连续多日被公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冯君侯,气得大骂:

    “老夫独自镇守关中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破事,怎么天子带了尚书台来到长安,反而多了这么多公务?”

    当下把文书一丢,起身就向外头走去:

    “来人,备马!”

    “君侯欲往何处?”

    “宫里,面见天子!”

    正在未央宫拿勺子挖冰酪吃的小胖子,一听到连襟入宫觐见,喜得他连嘴角的酪渍都没有擦,就连连说道:

    “快,快让明文过来。”

    “臣永……”

    “明文快起,不须多礼,来来,坐,坐在这里。”

    阿斗拍了拍自己身边,对着冯君侯招呼道。

    冯君侯汹汹然地往皇宫而来,面对天子的热情,气势顿为一挫,踌躇了一下:

    “这个,不太好吧陛下?未免有些逾礼了。”

    阿斗倒是无所谓,万一被皇后看到了,谁知道她会怎么想?

    关小君侯不在身边,又是在皇后的地盘,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为上。

    “无妨,又无外人。”

    冯君侯左右看看,虽然没有发现皇后在哪里,但仍是不愿意从命。

    阿斗无奈,只得让人在旁边加了一把椅子,冯君侯这才坐了上去。

    “呆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明文上一碗冰酪?没看到明文都是汗?这天热的!”

    宫人连忙送上一碗冰酪。

    阿斗又抬了抬下巴,吩咐不远处执扇宫人:

    “还有那凉风,往明文这边扇扇!”

    铜制的冰鉴里放上冰块,既可冷藏食物,又可以通过它散发出来的凉气驱暑。

    若是身边还有专人扇风,把凉气扇过来,实是炎炎夏日里人工空调。

    冯君侯热得厉害,对着连襟道了谢,就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冰酪往嘴里放。

    再加上宫人徐徐扇过来的凉风,让他不禁舒服地眯上眼叹了一口气。

    入他阿母的,小胖子还真是会享受。

    阿斗看着冯镇东这个模样,脸上泛起了笑容,笑眯眯地问道:

    “明文今日怎么有空入宫?”

    阿斗不提这个不好,一提这个,顿时又把冯镇东心里的不平勾了起来。

    这天下明明姓刘,凭啥累死累活的是我,刘小胖却能这般轻松。

    没天理!

    冯镇东又狠狠地挖了一勺冰酪放到嘴里,还没有等完全咽下去,就开口说道:

    “陛下,我今日过来,是向你求救来的。”

    听到冯镇东这个话,阿斗不禁大是惊讶:

    “这长安城内,居然还有明文都要求救之事?”

    言毕,他又连连摆手,“以明文之才,若是你都觉得棘手的话,那吾恐怕亦是也没办法给明文太多帮助。”

    冯君侯闻言,喉咙里的冰酪差点就噎住了,眼睛都鼓突了出来。

    你他么的……

    你能不能正视一下自己的身份?

    懂什么叫望之不似人君吗?

    阿斗却是面色如常,神色诚恳,仿佛他说的就是真心话。

    这里是长安,不是锦城,更不是汉中。

    他确实想不出有谁能逼得自己这位连襟跑到宫里向自己求救。

    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

    巧的是,这极少数的几个人,大汉天子也不敢,咳,不想惹。

    不过作为连襟,阿斗还是很讲义气的:

    “吾这是有自知之明,自知可能帮不了明文多大的忙,不过明文不妨说出来听听,看看我们能不能商量个主意出来?”

    冯君侯把冰酪完全咽了下去,然后竖起大拇指,赞扬道: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陛下这一句‘自知之明’,就已经是胜过古往今来的大部分君王。”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君王能兼听众议,屈身与臣下商量,此可谓明君是也。”

    阿斗听了这个话,乐得小胖脸都快把眼睛都挤没了,指了指冯君侯,摇头笑道:

    “明文这个话,实是让吾惭愧了,今日这个事,我若是出不上力,恐怕都过意不去!行了,快说说吧。”

    冯君侯咳了一声,努力板正了脸,又长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

    “陛下,这些日子以来,我一边忙着筹备与四娘的婚事,一边还要处理各种公务,实是片刻不得清闲。”

    说到这里,他又坐直了身子,捶了捶自己的腰,以示劳累之意:

    “以前四娘一直跟在我身边,帮我处理公务,我还能应付得过来,现在四娘不在,我府上实是积累了不少公文。”

    “吾此时终于知晓,为何丞相会劳累过度而病倒了……”

    冯某人不提相父还好,一提相父,阿斗连忙坐直了身子,连连点头道:

    “是极是极,自相父病逝后,若非蒋公琰及时前来帮我稳住朝中,恐怕我也要忙乱不已。”

    丞相去世的消息传至蜀地,虽说有冯永镇守关中,但朝中不少人认为冯永年纪不大,资历不足。

    且其虽有领军经验,但汉中大军加凉州大军,足有十余万,大汉的绝大部分兵力,尽归所统。

    更兼堪堪初定的并州河东关中三地,地域极大,偏偏又全部与贼境接壤。

    若是冯永防备有所疏漏,为贼所趁,在丞相去世,前方军心可能不稳的情况下,一旦有败,则国有倾危之险。

    这种情况下,不少人都是心存疑虑,危悚不安。

    甚至有人建议,主动放弃大河以东,让冯君侯专心守住关中,保住此次伐贼的核心战果。

    唯有蒋琬,出类拔萃,处群僚之右,既无戚容,又无喜色,神守举止,有如平日,言曰:

    “冯君侯年少成名,文武皆备,领军讨贼,从无败绩,昔日领两万精兵能败十万贼人。”

    “今领十余万虎狼之师镇守关中,贼人丧胆避易犹不及,安敢来犯?诸君且安。”

    同时还亲自督促粮草运输,力保前方大军粮草不缺。

    后数月内贼人果不敢犯,众乃稍安。

    待冯君侯遣魏延攻取上党的消息传至汉中,朝中诸公无不叹服蒋琬先见之明,由是众望渐服。

    可以说,有蒋琬所领的尚书台之于阿斗,类于由张小四所领的秘书处之于冯君侯。

    所以阿斗此时,特别能理解冯君侯的难处。

    “陛下你能理解臣的难处就最好了,你看,能不能让四娘回我府上两天,帮我处理完公务再回来?”

    阿斗一听这个要求,脸上顿时就现出为难之色:

    “这个,明文啊,你是知道的,这个事情,肯定是由皇后作主,我也不好插手……”

    我就说吧,能逼得冯明文进宫求救的人,本天子也不想惹。

    不过迎着连襟又是失望又隐含鄙视的目光,阿斗大约也觉得自己不太够意思:

    “这样吧,我派人去跟四娘说一声,就说你入宫来了,看她有没有办法避过皇后过来见见你?”

    我这是要见四娘吗?

    我这是要带自家婆娘回家懂吗?

    冯君侯心里大是不满,身子却是诚实地欠身道谢:“臣谢过陛下。”

    阿斗又开始摆手:

    “自家人谢来谢去有甚意思?”

    他说完,又转过头示意了一下。

    一个内宦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

    不是别人,正是大内总管黄胡,算是老熟人了。

    当年帝后出宫到皇庄,诏冯君侯面君,基本都是派黄胡出面联系。

    黄胡听完阿斗的吩咐,又对着冯君侯略一含笑示意,再次如同灵猫般退了下去。

    又陪着阿斗说了一会话,待黄胡回来禀报后,阿斗就大笑起来:

    “明文,事成矣!”

    冯君侯连忙起身:“永谢过陛下。”

    “看你急的。”阿斗摇头,“你们二人也好久没有见面了,快去吧。”

    “君侯请随老奴来。”

    大汉帝后不尚奢华,再加上又是刚来长安不久,所以未央宫有很多无人居住的房屋。

    黄胡把冯君侯领到一个偏殿门口后停下脚步,然后躬身示意冯君侯自己进去。

    冯君侯迈入殿内,待身后的殿门缓缓关上后,但见一个人影就从暗处冲出。

    “死没良心的,还以为伱当真不会入宫来看我呢!”

    人影直扑冯君侯怀里,最后一跳,双腿直接盘到冯君侯的腰间,整个人都挂到冯君侯身上。

    搂住怀里的人儿,闻着熟悉的味道,冯君侯轻松地把张星忆抱起:

    “怎么可能,你这一走,我可是食不味寝不安,不知有多想你呢!”

    正所谓小别胜新婚。

    两人分别这么久,如今在这昏暗的偏殿里骤然紧密抱在一起,心火顿起,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有如狗男女在偷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偏殿的榻上,张星忆如同融化了一般,化到了冯君侯身上,全身没有了一丝力气。

    就连声音,都是水腻腻的:

    “阿漠这些日子还好吧?”

    正事办完了,才想起自己的儿子。

    “还好,就是有时会哭着找阿母。”

    张小四被皇后接到宫里了,但冯阿漠却只能留在冯家。

    用关将军的话来说,冯阿漠是冯家血脉,只要有她这个嫡母在,谁也不能带走他。

    “那你得快点娶我,要不然,我怕孩子会不认我了。”

    冯君侯叹了一口气:

    “你道我不想?我比你还急呢!你这一走,我才发现,府上是根本离不开你。”

    “只是这个事,我就是再急又有什么用?总还是要按流程来,毕竟我又不能作主。要不然,我何至于现在要偷偷来见你?”

    张星忆轻轻一笑,似乎很满意冯君侯的回答。

    不过语气却是哼哼:

    “现在才想起人家的好?哼!说吧,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难事了,你家那位只知道拿刀砍人的左夫人又帮不上忙,所以才过来找我的?”

    进门有先后,并立无尊卑,只分左右。

    说是这么说,但大汉可是以左为尊的。

    关将军先进门,定了左夫人,后进门的张秘书,就是再怎么不愿,也只能当右夫人。

    “说什么呢?就是太想你了,所以入宫来看看你。”

    “当然,若说有事,确实也是有那么一点事,右夫人你素来是吾之诸葛,除了你,我却是信不过别人。”

    右夫人吃吃一笑,声音柔腻:

    “阿郎说来听听?”

第1125章 交权

    右夫人给冯君侯解了火,如今又主动提出,要为冯君侯解忧。

    喜得冯某人连忙一把搂住她,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烦恼细说了一遍。

    同时一再强调,镇东将军府是多么地离不开右夫人。

    自右夫人离家后,他可是日日都在掰着手指头计算右夫人什么能风光归来。

    张小四听得她这么一说, 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气恼。

    喜欢的是这个男人这么说,足以证明自己在冯府的重要性。

    气恼的是……

    张小四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个家伙,这才恨恨地问道:

    “所以说,你是因为处理不了那么多公务,这才想起来要找我的?”

    “呃,啊哈,怎么可能?”

    劳累后的冯君侯,本来还想着能眯一会, 闻言后立刻一个激灵:

    “我是说,公务太多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让我根本不得闲,连进宫找你的时间都被挤没了。”

    说着,他还拍了拍张小四光滑的后背,“四娘,还是快帮我想想办法才是。”

    张星忆也知道此时不是追究的时候。

    毕竟此时两人可是宫中,不是在府上,再加上刚才已经耽搁了太久,只怕等会阿姊就要找自己了。

    她感觉到自己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于是一边起身摸索着找衣服,一边说道:

    “平日里还说你是深谋远虑呢,怎么事情轮到自己头上, 就没了头绪?”

    “你都知道皇帝姊夫把尚书台带过来了, 怎么就不知道把府上这些公务都推到尚书台那边去?”

    “你有平尚书事之权,让尚书台处理完了, 尚书台难道还敢把处理结果瞒着你?不还是得要派人告诉你?”

    “咦?”原本还躺着的冯君侯, 闻言立刻就坐了起来, “还可以这样?”

    “什么叫还可以这样?应该叫原本就应该这样!”

    右夫人扣好小衣,回答道:

    “尚书台本就是处理大汉政务的,府上那些公务,大事肯定是归尚书台管。”

    “若是尚书台有不管的事情,那就是归雍州刺史府和司隶校尉府管。”

    “只是因为特殊时期,以及特殊情况,所以一直以来全部都归镇东将军府管。”

    “现在皇帝姊夫还于旧都了,诸事终是要走上正轨的,所以你手上的这些公务,最好还是交出去。”

    “右夫人此话大是有理啊!”冯君侯击掌,忍不住地赞叹道,“若非四娘提醒,吾竟是没能想到这一层。”

    怪不得和阿斗谈话的时候,他会提起蒋琬和尚书台呢,冯君侯竟是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惭愧,惭愧!

    “只是陛下怎么不明说呢?还有那蒋琬,镇东将军府这么做, 可不是要压了尚书台一头,他居然一声不吭?”

    冯君侯有些懊恼, 自己白白劳累了这么多天,说不得还背上一个恋权不放的名声。

    “因为陛下不想让阿郎不高兴啊!”

    右夫人披上了外纱,重新坐到榻上,靠到冯君侯身边,柔声道:

    “关中并州河东,是丞相和阿郎联手打下来,如今丞相已去,涉及此叁地之事,朝中谁都要给阿郎几分面子。”

    “阿郎是最受皇帝姊夫信得过的人,镇守关中的时候可没有出过任何一丝纰漏。”

    “现在皇帝姊夫到长安才多久?突然说收权就收权,就算阿郎不介意,但被别人看在眼里,让人会怎么想?”

    若是收回天子手里也就罢了,偏偏是收到尚书台那里。

    镇东将军可是有平尚书事之权呢!

    这不是打镇东将军的脸么?

    打脸也就罢了,就怕有人会乱想,认为天子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要是换作妾,这个事情根本不用着急,现在东有魏贼,东南有吴国,日后战事还多着呢!”

    “只要战事一起,你这个镇东将军肯定要出征,到时自然就没有办法处理关中之事。”

    “到时候怎么收回,收到哪里,还不是皇帝姊夫一句的事情?”

    右夫人解释完天子的心理,话锋一转,又提起尚书台:

    “至于尚书令蒋公琰,他本就不是好权之人,更兼年纪也大了,让他跟你争权,图个什么?”

    说着,瞟了一眼冯君侯:

    “再说了,镇东将军府压了尚书台一头,本就是正常,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镇东将军有权知道尚书台的决策,尚书令有权知道镇东将军府的决定吗?

    所以这压一头,不是很正常?

    镇东将军现在才多大年纪,就开始平尚书事了。

    日后十有**是要录尚书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反观蒋琬,军功官职本就不如冯镇东,而且都这么个年纪了,他还能当几年尚书令?

    右夫人说到这里,语气悠悠地总结道:

    “巧言令色冯郎君,心狠手辣小文和,深谋远虑阴鬼王,施恩不索大善人。”

    “莫说是蒋公琰,就是放眼朝野上下,有几个敢和冯君侯别面子?你道人人是魏延么?”

    “更另说蒋公琰与阿郎之间,不是本就有交情么?他如今这般,正是借机示好。”

    冯君侯虽然顶了“施恩不索大善人”的名头,但谁敢把他当成大善人欺负?

    听完右夫人分析这里头的曲折,冯君侯这才恍然大悟。

    朝堂之事,自己终是免不掉要正式参与了。

    只是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右夫人这些话,听在耳里有些别扭,但见他沉吟了一下,忽然说道:

    “施恩不索大善人,说得极有道理,这话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它与那什么巧言令色心狠手辣相提并论?”

    本来还在说正事呢,右夫人听到冯君侯语气不善地问出这个话,顿时就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她软软地趴到冯君侯肩上,捶了几下冯君侯,“鹅鹅鹅”地笑了好一会,断断续续地说道:

    “可不,可不就是施恩不索嘛!”

    “教南中夷人采油桐,种甘蔗,采茶叶,教凉州胡人圈养牛羊,帮他们划分草场,减少纠纷。”

    “让荆州拿粗糖换红糖,怕他们饿着,还给他们卖粮食,又给吴人租兵器铠甲……”

    “哦,对了,当年卖给长安魏贼的毛料,可是连蜀地都还没有稀罕东西呢……”

    “阿郎这种施恩不图他人回报的做法,谁敢说不是大善人?哈哈,哈哈哈!”

    说着说着,右夫人笑不成活了,倒在冯君侯的怀里直打滚。

    冯君侯双手一搂,免得右夫人滚下榻去,无辜地说道:

    “他们当时确实都赚了啊,就像前些日子的吴国校事秦博,还跟我道谢呢!”

    本来已经有些缓过气来的右夫人,这一下又笑得快要抽过去。

    若非怕皇后随时找过来,这一滚,说不得两人又要齐齐往榻里滚去。

    两人磨磨蹭蹭地终于穿好衣服,出得偏殿门口,门口早已是悄无人影。

    也不知黄胡是早就离开了,还是在远处暗中守着。

    两人依依分别前,右夫人叮嘱冯君侯:

    “反正阿郎就尽管放心去找蒋公琰,你以前也与他打过不少交道,当知此人实是少有的君子。”

    “阿郎若欲把权,他肯定不会和你争,但若你把这些事交给尚书台,他非但不会推辞,还会好好给阿郎处理好。”

    “此事若是传出去,别人也会说阿郎知进退,重规矩。”

    “现在看起来阿郎是退了一步,但正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待日后阿郎行权柄,又何须担心众人不按令而行?”

    冯君侯点头应下。

    右夫人这才转身离去。

    然后黄胡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

    “烦请黄内侍带路,吾欲前去与陛下拜别出宫。”

    黄胡满脸笑容:

    “回君侯,陛下曾留下话来,说是要去寻皇后说话,君侯与张娘子叙旧完毕,可径自出宫就是。”

    啊?

    这样的吗?

    冯君侯一愣,连忙对着未央宫的某个方向拱手行礼:

    “臣谢过陛下。”

    阿斗这个连襟,说实在话,真心不错。

    人不错,性情也不错,又讲义气,有人情味。

    可惜他是天子,若不然,冯君侯说不得就得跟他喝酒拜把子,来个亲上加亲。

    这时,一阵凉风吹来,让人终于觉得有些凉快之意。

    抬头看天,原来日头已经偏西。

    但见冯君侯又对黄胡道谢:

    “永能见到四娘,黄内侍居功亦多,永在此谢过。”

    黄胡连忙还礼:“老奴不过是听从陛下的吩咐,不敢居功。”

    “那只能说明黄内侍深得陛下信重啊。”

    冯君侯上前握住黄胡的手,几张票子已经悄无声息地塞到对方手里。

    黄胡不用看,就知道手心里是什么东西。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冯君侯的票子了。

    冯君侯为人豪爽,他就算是传个话,回宫时手都不会空着。

    “都是陛下抬爱,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黄胡嘴里谦虚受之有愧,手头一翻,票子已毫无踪迹,妥妥的却之不恭。

    “君侯可是要出宫,老奴送君侯。”

    “不忙,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尚书台。”

    但凡台、阁,皆是皇宫建筑。

    台者,处于禁省之内。

    阁者,处于宫城之中。

    也就是说,尚书台的办公地点,是在皇宫里面。

    这算是中国两千余年帝王制的一个特点,比如说明之内阁,清之军机处,都是一脉相承。

    因为这些换了名字的中枢权力机关,都是直接对皇帝负责。

    正所谓趁热打铁,冯君侯得了右夫人的指点,正好顺道去一趟尚书台。

    “那老奴给君侯带路。”

    “就是怕麻烦黄内侍。”

    “陛下特意留下老奴,就是给君侯带路的。”

    “那就却之不恭了。”

    “君侯请。”

    黄胡大约是皇宫内侍里,对尚书台最为熟悉的人之一。

    身为天子信任的内侍,他要经常拿着天子手诏送往尚书台或者给尚书台传天子口诏。

    看着黄胡来到尚书台,值守的尚书郎过来迎接:

    “黄内侍,可是陛下又有诏令?”

    这让冯君侯看向黄胡的目光都有些意外。

    在吸取了后汉教训的基础上,丞相对宦官的压制还是很强力的。

    虽说现在丞相不在了,但蒋琬费祎董允这些人,那都是丞相挑出来辅佐天子的人。

    有他们在,宫里的宦官基本都是翻不了天。

    所以冯君侯看到尚书台的尚书郎居然对黄胡这般有礼,这才有些意外。

    不过黄胡接下来的举动,给冯君侯解了惑。

    虽是天子身边最信任的内侍,但黄胡面对一个不过是值守门口的尚书郎,仍是极为客气:

    “没有没有,这一回,我就是……”

    黄胡的话还没有说完,尚书郎就已经看清了站在他身后的冯君侯的面容。

    但见尚书郎目光骤然瞪大,突然急步上前,对着冯君侯深深躬身行礼:

    “祐,拜见君侯。”

    冯君侯大笑,扶起王祐,道:

    “弘化,你怎么会在这里?来长安多久了?怎么不告知我一声?”

    王祐,王甫之子。

    王甫跟随先帝东征,在夷陵一战遇害。

    王祐就由从叔王士照顾,后来王士跟随丞相南征,只身提前南下,劝降南中叛军头领之一的雍闿。

    谁料雍闿行事不密,被孟获发觉,王士遂殉国。

    可以说,凄县王氏,满门忠烈,是大汉的铁杆支持者。

    不过幸好,王士南下劝降雍闿前,曾把自己及从兄王甫的家小都托付于丞相。

    当年丞相探狱冯君侯,身边所带的人,王祐就是其中之一,可见丞相对王祐的照顾。

    不过王氏所在的凄县,属于广汉郡。

    而广汉最有名的姓氏,则是李姓,同时也是蜀地最大的世家之一。

    王氏与李氏同处一郡,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年来,王祐也不知为了避嫌,还是其他原因,再加上冯君侯南征北战,少有回蜀。

    所以身在蜀地的王祐,与一直领军在外的冯君侯,往来并不算密切。

    时至今日,冯君侯身居高位,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与之攀上关系。

    以王祐的性子,自然就更不可能特意上门拜访冯君侯,免得被人认为是趋炎附势。

    没曾想到,冯君侯见到他,却是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一如当年在锦城的少年相交时。

    这让王祐心里心里就是一热。

    他微微垂首,解释道:

    “丞相去世后,小弟便被选入尚书台,任守尚书郎中,今年才转为尚书郎,跟随陛下到长安。”

    “如今尚书台事务繁忙,小弟一直抽不出时间,故而没有前去拜访兄长,望兄长莫怪。”

    多年未见,本以为变得生疏,没想到冯君侯一声“弘化”,让王祐如同回到了当年,连自称都变回了小弟。

    “当然要怪,怎么能不怪?来了长安也不去找我,若不是今日我过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冯君侯把着王祐的双臂,“再忙也不能这样啊。”

    冯君侯对王祐这般热情,不为别的,只为王氏忠烈。

    对于忠烈,他一向心存敬意。

    “小弟知错了。”

    “知错就好,明日我在府上设宴,你一定要来。”

    “是。”王祐终于抬头,展颜一笑:“却不知兄长今日到尚书台,可是为了何事?”

    “找蒋尚书令,有些事想与他商量一番。”

    “那兄长先请坐,小弟这就去禀报尚书令。”

    “好。”

    转头看去,只见黄胡正一脸古怪地看向自己,冯君侯不禁问道:

    “黄内侍何以如此?”

    黄胡脸色变成了钦佩,只见他拱手道:

    “当年闻君侯乃蜀地郎君之首,年青才俊莫不称兄,今日亲眼见之,方知所传不虚。”

    冯君侯指着黄胡,又是开怀大笑:

    “这般会说话,让人听了心里高兴,怪不得陛下会让你一直跟在身边。”

第1126章 太子

    大汉皇后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喜欢站在皇宫的最高处,俯瞰皇宫内外的一切。

    因为这个举动,不但可以让她能静下心来思考问题。

    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看到在平常看不到的人和事。

    特别是有了望远镜这个利器以后,她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多了。

    比如说哪个妃子特意守在某个地方, 能假装与天子发生偶遇。

    又比如说哪个宫女喜欢偷懒。

    再比如哪个小黄门老是拉着哪个小宫女去哪个角落……

    太多了。

    站在皇宫的最高处,可以看到的东西太多了。

    这本是天子特权,可惜的是阿斗这位天子,这种时候宁愿呆在下头荫凉处用勺子挖冰酪吃。

    爬高处看风景,他可没有这个兴趣——太累了,爬不来。

    正当张星彩正在盯着某处地方,面露思索之色的时候, 突然传来张星忆的声音:

    “阿姊,阿姊!”

    张星彩略一转头, 就见自己的妹妹正提着裙裾小跑过来。

    但见她满面红润,皮肤下面竟似有莹莹之光,有如被雨露浇灌过的娇艳花朵,发散出一种惊人的美艳。

    张星彩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她。

    “阿姊在看什么?”

    张星忆心情极好,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阿姊的目光。

    “看那边。”

    张星彩指了指皇宫的某个方向。

    “那里是什么?”

    “要不你自己看看?”

    大汉皇后说着,递过来一个望远镜。

    张星忆不疑有他,接过来举起望远镜就往阿姊所说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吓得她把手里的价值五十万缗宝物丢出去。

    原来她从望远镜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尚书台出来,准备出宫去。

    右夫人心虚地看了一眼大汉皇后。

    哪知大汉皇后一开口,直接就打破了她的侥幸心理:

    “冯明文进宫来,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

    右夫下意识就想否认, 但看到大汉皇后平静的面容, 她就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重新组织语言:

    “也没有什么啦,就说他太想我, 所以忍不住地进宫来见我。”

    大汉皇后扫了她一眼。

    “还有就是, 就是让我给他出个主意,看看如何处理府上的公务。”

    大汉皇后略一点头,这个才是正事。

    “你是怎么给他说的?”

    “让他把这些事都转到尚书台去就行啦。”

    大汉皇后听到这个话,终于转过身来,正视自己的妹妹:

    “他怎么说?”

    “自然是答应了。”右夫人骄傲地抬着头,“阿姊,你也太小看我家阿郎了,他岂是那种不顾大局之人?”

    “若非如此,丞相又如何会把关中诸事托付给他?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这个人一向喜欢偷懒,从来不喜欢处理那些政务。”

    大汉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又转过头去,沉默了一会,这才开口说道:

    “所以他与你分开后,就立刻前往尚书台,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事么?如此说来,冯明文确实是算得上是洒脱。”

    右夫人的头抬得更高了:“那可不!所以阿姊, 以后你还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不得自家妹子这个模样,大汉皇后忍不住地开嘲讽:

    “你人还没有正式过去呢,就开始护上了?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好,我且问你,你们二人在偏殿呆那么久,就说了这么一件事,对吗?”

    右夫人心头一颤,不敢去看自己的阿姊,嘴上却是强硬:

    “那是自然!要不然还能说什么?”

    大汉皇后见她如此,冷笑一声:

    “没有说其他事我倒是相信,但有没有做其他事,那可就说不准了。”

    右夫人有如被踩到痛处一般,差点就跳了起来:“阿姊,你可莫要乱说,我们能做什么事?”

    皇后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语气平澹地说道:

    “既然你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我就按君子的规矩行事,让人查一查,是不是有人犯了秽乱宫闱之罪,如何?”

    右夫人就算是一只狡狐成精,其修炼年份也远不如其姊多矣!

    她本就是脸上红潮未退,此时被阿姊这么一说,脸皮顿时就更是臊得直欲滴血,下意识地就是惊呼:

    “不要!”

    话一出口,才发现要糟!

    她惊恐地发现,大汉皇后再次转过头来正视自己,目光冷幽。

    作为皇后的亲妹妹,她又如何会不了解自己的阿姊?

    姊妹俩这一番对话,说明阿姊对宫里发生的一切,早就了若指掌。

    “阿姊,我,我没有……”

    右夫人下意识地做无谓的抵抗。

    张星彩没有说什么,只是又转过头,看向远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两姊妹之间沉默了良久,皇后这才重新开口道:

    “人谁无过?只是有些错,就算是犯了也不打紧,而有些错不能犯,因为犯了就是要人命。”

    “同理,有的错,有些人能犯,有些人不能犯。你是我的阿妹,我这个做阿姊的,自然是要护着你。”

    “冯明文是我的妹夫,又是大汉功臣,天子对他肯定是要比别人宽容许多。”

    “就算是天子让他在宫里留宿,遣宫女陪寝都没什么,大不了日后冯府多出几个妾室。”

    “唯独不能像你们方才这般。”大汉皇后说着,严厉地瞪了一眼右夫人,“这一次就算了,但以后不得再犯,若不然,可莫要怪我不客气。”

    张星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乖乖地“哦”了一声。

    只是她想了想,又有些生气地看向自己的阿姊:

    “阿姊,你刚才说让宫女给他陪寝,是个什么意思?”

    你是我亲姊?

    大汉皇后瞟了右夫人一眼:

    “要不你把冯明文给你留的师门秘术拿出来,抄一份给宫里?”

    “凭什么!”右夫人这一下是真的跳脚了,“那是阿郎给我的!是留给我的孩子的!”

    别的事情可以商量,唯独这个事情不行!

    就是阿姊是大汉皇后也不行!

    “天下哪有强抢别人传家学问的道理!”

    看着右夫人张牙舞爪的模样,张皇后瞪了她一眼:

    “不愿意?那你跟他才生几个孩子?你能保证阿漠能学得完冯府里的学问?”

    冯明文现在可以算是天子最信重的臣子之一。

    同时也是大汉最有权势的新贵。

    更别说冯府的底蕴——财富,学问,朝堂、军中、地方州县的人脉,百年世家都未必能比得过他。

    除了没有那么多姻亲关系,人丁不足。

    不过也正是因为冯家没有其他家族那些综错复杂的姻亲关系,所以皇家对他越发的信任。

    但府上人丁不足这个问题,那就是实实在在的缺陷了。

    换作他人有冯明文这等地位,府上的歌伎舞伎等各类妾室,早就数以百计。

    偏偏他的府上,莫说是小妾,就是朝廷封下的媵妾名额都没有凑齐。

    若非府上妻妾争气,生下六个儿女,说不得宫里就要帮他把府上的媵妾补齐。

    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后可比右夫人还要关心冯府的人丁问题。

    对于皇后来说,自己的亲妹当然重要。

    但那也比不过自己的儿子重要——右夫人跳脚,同样也是因为自己的儿子。

    先帝有丞相,天子有冯明文。

    但……太子将来的辅臣呢?

    冯明文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学问,这是一个谜。

    从十六岁出山,到现在驱魏贼光复旧都,治军,治民,经济,庙算,无不过人。

    就连那些祸乱了百年的凉州羌胡,让后汉束手无策的世家大族,都栽在他的手里。

    这足以说明,他从师门学到的本事,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易牙之术?

    谁家的易牙之术这么厉害?

    不奢望冯家的儿女能学到他身上的全部本事,但让冯明文多生些儿女,每个孩子学个叁四成,总能挑出几个留给太子用吧?

    一两个不算多,叁四个就不错,五六个就很好……

    没错,是儿女,不是儿子,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反正冯府出来的女子,也是个顶个的厉害。

    当然,若是自己的阿妹能跟冯明文多生几个孩子,她自然更是乐见其成。

    皇后在锦城的时候,一直没能生下孩子,到了龙兴之地汉中,这才生下了太子。

    生下太子之后,大汉更是大捷不断,兴复有望,所以她在这方面有某种迷信:

    未央宫可是高皇帝所建,倘若冯明文这一次真在未央宫让自己的妹妹怀上孩子,那就是上天的安排。

    说不定这个孩子,日后可助大汉恢复前汉之盛。

    正是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所以皇后这一次对两人在宫里情难自禁的行为高举轻放。

    反之,若不是上天的安排,那以后他们要是敢再犯,那可别怪她不客气了。

    右夫人哪里知道自己阿姊的这些心思?

    她听到阿姊的话,大是为自己的孩子打不平:

    “阿郎都曾说过,府上的孩子,能学会他的叁分学问就已经不错了。因为好多东西,在外面做不出来的,他也只是在师门见过。”

    “其中的学问,若是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经历,根本没有办法通晓其中的道理。”

    “所以阿姊你说让阿漠学完府上的学问,根本不可能!”

    “就连阿梅,做出那么多东西,都没能完全明白阿郎教给她的那些格物之学。”

    听到右夫人这个话,皇后就是怒其不争,直接用手指头戳她的脑壳:

    “你都知道学不完,那还不赶快跟他多生几个!多生一个,就能多学一分。”

    大汉皇后在皇宫给大汉太子谋划未来,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吴国太子孙登,却是陷入了悲痛与忧虑之中。

    原来吴郡徐家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徐夫人病重。

    徐夫人乃是孙权的第二任妻室。

    她最初嫁给吴郡陆家的陆尚,陆尚早逝,徐氏因无子,于是回徐家独居。

    后来孙权的原配谢氏早卒,于是时为讨虏将军的孙权便聘徐氏为妻,同时把孙登交给她抚养。

    徐氏本无子,对尚还年幼的孙登自然疼爱有加。

    谁料到过了几年,孙权觉得徐氏性妒,于是又把她遣回吴郡徐家居住。

    相比之下,妾室步氏(即步练师)因貌美,且性格温顺不妒,深得孙权所宠。

    这等事情,若是放到普通人家,最多算是妻妾争宠。

    但放到帝王家中,特别是还牵扯到太子,那可就不一样了。

    孙权称帝后,要册封孙登为太子,而孙登推辞道:

    “欲立太子,先立皇后,此谓先立根本,方行道义。”

    孙权问道:“汝母何在?”

    他的本意,是想让孙登认步氏为母。

    没想到孙登却是回答道:“吾母在吴郡。”

    孙权闻言,默然无语。

    毕竟孙登此举,乃是孝道,孙权自然不可能斥责他,但孙权又不想立徐氏为后,故而默然。

    不过虽然孙登坚持要先立皇后,但孙权最终还是先立他为太子。

    只是这皇后之位,因太子和大臣们意属徐氏,而孙权又欲立步氏,双方僵持不下,于是就这么空悬了下来。

    这么些年来,步氏虽有皇后之实,内宫无不称之为皇后,但她一直得不到太子和朝中大臣的承认。

    也就是她性格好,并没有因此生气,还经常派人给太子送衣服。

    孙登得到步氏赏赐的衣服后,往往只是拜受,从来没有穿过一次。

    与之相反的是,吴郡的徐氏每以养母的身份派人给他送来衣服,他必定沐浴后才穿上。

    由此可见,孙登对徐氏,确实视之如亲母。

    如今他得到徐氏病重的消息,如何不心急如焚?

    他立刻派人前去探望的同时,又前去求孙权,哭述道:

    “孩儿早年受阿母抚育之恩,这些年来未能承欢于膝下,已是大不孝。”

    “如今得闻阿母病重,五内如崩摧,急若颠狂,恳请陛下,允儿臣前去给阿母侍奉汤药,以全孝道。”

    孙权虽不喜徐氏,但他对自己这个颇有贤名的儿子,却很是满意。

    此时听到太子的请求,非但没有为难他,反是说道:

    “孝道为大,吾既为天子,又岂会阻拦自己的孩子尽孝?吾再派宫内的侍医陪你前往。”

    孙登闻言,连忙叩谢。

第1126章 太子

    大汉皇后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喜欢站在皇宫的最高处,俯瞰皇宫内外的一切。

    因为这个举动,不但可以让她能静下心来思考问题。

    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看到在平常看不到的人和事。

    特别是有了望远镜这个利器以后,她能看到的东西就越多了。

    比如说哪个妃子特意守在某个地方, 能假装与天子发生偶遇。

    又比如说哪个宫女喜欢偷懒。

    再比如哪个小黄门老是拉着哪个小宫女去哪个角落……

    太多了。

    站在皇宫的最高处,可以看到的东西太多了。

    这本是天子特权,可惜的是阿斗这位天子,这种时候宁愿呆在下头荫凉处用勺子挖冰酪吃。

    爬高处看风景,他可没有这个兴趣——太累了,爬不来。

    正当张星彩正在盯着某处地方, 面露思索之色的时候, 突然传来张星忆的声音:

    “阿姊,阿姊!”

    张星彩略一转头, 就见自己的妹妹正提着裙裾小跑过来。

    但见她满面红润,皮肤下面竟似有莹莹之光,有如被雨露浇灌过的娇艳花朵,发散出一种惊人的美艳。

    张星彩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她。

    “阿姊在看什么?”

    张星忆心情极好,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阿姊的目光。

    “看那边。”

    张星彩指了指皇宫的某个方向。

    “那里是什么?”

    “要不你自己看看?”

    大汉皇后说着,递过来一个望远镜。

    张星忆不疑有他,接过来举起望远镜就往阿姊所说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差点吓得她把手里的价值五十万缗宝物丢出去。

    原来她从望远镜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尚书台出来,准备出宫去。

    右夫人心虚地看了一眼大汉皇后。

    哪知大汉皇后一开口,直接就打破了她的侥幸心理:

    “冯明文进宫来,跟你说了什么?”

    “没,没……”

    右夫下意识就想否认, 但看到大汉皇后平静的面容, 她就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重新组织语言:

    “也没有什么啦, 就说他太想我, 所以忍不住地进宫来见我。”

    大汉皇后扫了她一眼。

    “还有就是, 就是让我给他出个主意,看看如何处理府上的公务。”

    大汉皇后略一点头,这个才是正事。

    “你是怎么给他说的?”

    “让他把这些事都转到尚书台去就行啦。”

    大汉皇后听到这个话,终于转过身来,正视自己的妹妹:

    “他怎么说?”

    “自然是答应了。”右夫人骄傲地抬着头,“阿姊,你也太小看我家阿郎了,他岂是那种不顾大局之人?”

    “若非如此,丞相又如何会把关中诸事托付给他?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这个人一向喜欢偷懒,从来不喜欢处理那些政务。”

    大汉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又转过头去,沉默了一会,这才开口说道:

    “所以他与你分开后,就立刻前往尚书台,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事么?如此说来,冯明文确实是算得上是洒脱。”

    右夫人的头抬得更高了:“那可不!所以阿姊, 以后你还是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不得自家妹子这个模样, 大汉皇后忍不住地开嘲讽:

    “你人还没有正式过去呢,就开始护上了?说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好,我且问你,你们二人在偏殿呆那么久,就说了这么一件事,对吗?”

    右夫人心头一颤,不敢去看自己的阿姊,嘴上却是强硬:

    “那是自然!要不然还能说什么?”

    大汉皇后见她如此,冷笑一声:

    “没有说其他事我倒是相信,但有没有做其他事,那可就说不准了。”

    右夫人有如被踩到痛处一般,差点就跳了起来:“阿姊,你可莫要乱说,我们能做什么事?”

    皇后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语气平澹地说道:

    “既然你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我就按君子的规矩行事,让人查一查,是不是有人犯了秽乱宫闱之罪,如何?”

    右夫人就算是一只狡狐成精,其修炼年份也远不如其姊多矣!

    她本就是脸上红潮未退,此时被阿姊这么一说,脸皮顿时就更是臊得直欲滴血,下意识地就是惊呼:

    “不要!”

    话一出口,才发现要糟!

    她惊恐地发现,大汉皇后再次转过头来正视自己,目光冷幽。

    作为皇后的亲妹妹,她又如何会不了解自己的阿姊?

    姊妹俩这一番对话,说明阿姊对宫里发生的一切,早就了若指掌。

    “阿姊,我,我没有……”

    右夫人下意识地做无谓的抵抗。

    张星彩没有说什么,只是又转过头,看向远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两姊妹之间沉默了良久,皇后这才重新开口道:

    “人谁无过?只是有些错,就算是犯了也不打紧,而有些错不能犯,因为犯了就是要人命。”

    “同理,有的错,有些人能犯,有些人不能犯。你是我的阿妹,我这个做阿姊的,自然是要护着你。”

    “冯明文是我的妹夫,又是大汉功臣,天子对他肯定是要比别人宽容许多。”

    “就算是天子让他在宫里留宿,遣宫女陪寝都没什么,大不了日后冯府多出几个妾室。”

    “唯独不能像你们方才这般。”大汉皇后说着,严厉地瞪了一眼右夫人,“这一次就算了,但以后不得再犯,若不然,可莫要怪我不客气。”

    张星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乖乖地“哦”了一声。

    只是她想了想,又有些生气地看向自己的阿姊:

    “阿姊,你刚才说让宫女给他陪寝,是个什么意思?”

    你是我亲姊?

    大汉皇后瞟了右夫人一眼:

    “要不你把冯明文给你留的师门秘术拿出来,抄一份给宫里?”

    “凭什么!”右夫人这一下是真的跳脚了,“那是阿郎给我的!是留给我的孩子的!”

    别的事情可以商量,唯独这个事情不行!

    就是阿姊是大汉皇后也不行!

    “天下哪有强抢别人传家学问的道理!”

    看着右夫人张牙舞爪的模样,张皇后瞪了她一眼:

    “不愿意?那你跟他才生几个孩子?你能保证阿漠能学得完冯府里的学问?”

    冯明文现在可以算是天子最信重的臣子之一。

    同时也是大汉最有权势的新贵。

    更别说冯府的底蕴——财富,学问,朝堂、军中、地方州县的人脉,百年世家都未必能比得过他。

    除了没有那么多姻亲关系,人丁不足。

    不过也正是因为冯家没有其他家族那些综错复杂的姻亲关系,所以皇家对他越发的信任。

    但府上人丁不足这个问题,那就是实实在在的缺陷了。

    换作他人有冯明文这等地位,府上的歌伎舞伎等各类妾室,早就数以百计。

    偏偏他的府上,莫说是小妾,就是朝廷封下的媵妾名额都没有凑齐。

    若非府上妻妾争气,生下六个儿女,说不得宫里就要帮他把府上的媵妾补齐。

    说句不客气的话,皇后可比右夫人还要关心冯府的人丁问题。

    对于皇后来说,自己的亲妹当然重要。

    但那也比不过自己的儿子重要——右夫人跳脚,同样也是因为自己的儿子。

    先帝有丞相,天子有冯明文。

    但……太子将来的辅臣呢?

    冯明文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学问,这是一个谜。

    从十六岁出山,到现在驱魏贼光复旧都,治军,治民,经济,庙算,无不过人。

    就连那些祸乱了百年的凉州羌胡,让后汉束手无策的世家大族,都栽在他的手里。

    这足以说明,他从师门学到的本事,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简单。

    易牙之术?

    谁家的易牙之术这么厉害?

    不奢望冯家的儿女能学到他身上的全部本事,但让冯明文多生些儿女,每个孩子学个叁四成,总能挑出几个留给太子用吧?

    一两个不算多,叁四个就不错,五六个就很好……

    没错,是儿女,不是儿子,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反正冯府出来的女子,也是个顶个的厉害。

    当然,若是自己的阿妹能跟冯明文多生几个孩子,她自然更是乐见其成。

    皇后在锦城的时候,一直没能生下孩子,到了龙兴之地汉中,这才生下了太子。

    生下太子之后,大汉更是大捷不断,兴复有望,所以她在这方面有某种迷信:

    未央宫可是高皇帝所建,倘若冯明文这一次真在未央宫让自己的妹妹怀上孩子,那就是上天的安排。

    说不定这个孩子,日后可助大汉恢复前汉之盛。

    正是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所以皇后这一次对两人在宫里情难自禁的行为高举轻放。

    反之,若不是上天的安排,那以后他们要是敢再犯,那可别怪她不客气了。

    右夫人哪里知道自己阿姊的这些心思?

    她听到阿姊的话,大是为自己的孩子打不平:

    “阿郎都曾说过,府上的孩子,能学会他的叁分学问就已经不错了。因为好多东西,在外面做不出来的,他也只是在师门见过。”

    “其中的学问,若是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经历,根本没有办法通晓其中的道理。”

    “所以阿姊你说让阿漠学完府上的学问,根本不可能!”

    “就连阿梅,做出那么多东西,都没能完全明白阿郎教给她的那些格物之学。”

    听到右夫人这个话,皇后就是怒其不争,直接用手指头戳她的脑壳:

    “你都知道学不完,那还不赶快跟他多生几个!多生一个,就能多学一分。”

    大汉皇后在皇宫给大汉太子谋划未来,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吴国太子孙登,却是陷入了悲痛与忧虑之中。

    原来吴郡徐家派人送来消息,说是徐夫人病重。

    徐夫人乃是孙权的第二任妻室。

    她最初嫁给吴郡陆家的陆尚,陆尚早逝,徐氏因无子,于是回徐家独居。

    后来孙权的原配谢氏早卒,于是时为讨虏将军的孙权便聘徐氏为妻,同时把孙登交给她抚养。

    徐氏本无子,对尚还年幼的孙登自然疼爱有加。

    谁料到过了几年,孙权觉得徐氏性妒,于是又把她遣回吴郡徐家居住。

    相比之下,妾室步氏(即步练师)因貌美,且性格温顺不妒,深得孙权所宠。

    这等事情,若是放到普通人家,最多算是妻妾争宠。

    但放到帝王家中,特别是还牵扯到太子,那可就不一样了。

    孙权称帝后,要册封孙登为太子,而孙登推辞道:

    “欲立太子,先立皇后,此谓先立根本,方行道义。”

    孙权问道:“汝母何在?”

    他的本意,是想让孙登认步氏为母。

    没想到孙登却是回答道:“吾母在吴郡。”

    孙权闻言,默然无语。

    毕竟孙登此举,乃是孝道,孙权自然不可能斥责他,但孙权又不想立徐氏为后,故而默然。

    不过虽然孙登坚持要先立皇后,但孙权最终还是先立他为太子。

    只是这皇后之位,因太子和大臣们意属徐氏,而孙权又欲立步氏,双方僵持不下,于是就这么空悬了下来。

    这么些年来,步氏虽有皇后之实,内宫无不称之为皇后,但她一直得不到太子和朝中大臣的承认。

    也就是她性格好,并没有因此生气,还经常派人给太子送衣服。

    孙登得到步氏赏赐的衣服后,往往只是拜受,从来没有穿过一次。

    与之相反的是,吴郡的徐氏每以养母的身份派人给他送来衣服,他必定沐浴后才穿上。

    由此可见,孙登对徐氏,确实视之如亲母。

    如今他得到徐氏病重的消息,如何不心急如焚?

    他立刻派人前去探望的同时,又前去求孙权,哭述道:

    “孩儿早年受阿母抚育之恩,这些年来未能承欢于膝下,已是大不孝。”

    “如今得闻阿母病重,五内如崩摧,急若颠狂,恳请陛下,允儿臣前去给阿母侍奉汤药,以全孝道。”

    孙权虽不喜徐氏,但他对自己这个颇有贤名的儿子,却很是满意。

    此时听到太子的请求,非但没有为难他,反是说道:

    “孝道为大,吾既为天子,又岂会阻拦自己的孩子尽孝?吾再派宫内的侍医陪你前往。”

    孙登闻言,连忙叩谢。

第1127章 答应

    “陛下,陛下,喜事,喜事啊!”

    八月的吴地,仍处于高温。

    吕壹虽然热得满头大汗,但这并不影响他快步奔走, 只为把他刚得到的好消息说给陛下听。

    相比于有数百年历史的未央宫,建业的皇宫是孙权称帝后新建,宫殿远没有阿斗的皇宫那般富丽堂皇。

    再加上吴国这些年通货膨胀得厉害,赋税不足,府库里的钱粮亏空是常事——要不也不至于连续铸大铁钱。

    所以阿斗可以坐在四角都有冰鉴的人工空调宫殿里吃冰酪。

    而孙权只能是坐水边的亭子里吃冰酪。

    不是说吴国皇宫里没有冰鉴,而是皇宫的藏冰, 还不足像阿斗那样随意挥霍。

    平日里也就是用来冷冻食物水果。

    有时候也用来赏赐大臣。

    不过从蜀国传过来的冰酪做法,确实是去暑的好东西啊!

    里头有红糖、鸡子、干酪,再根据口味的喜好,拌以不同的果汁,以冰冻之。

    食之又香又甜又滑,再加上果汁的味道,实是驱暑的不二吃食,让人欲罢不能。

    正在吃得津津有味的孙权,听到吕壹的报喜声,连忙放下冰酪。

    然后接过宫人替过来的毛巾,把自己脸上的髯须细心地擦了一遍,然后这才说道:

    “让吕校书过来。”

    “陛下,喜事啊!”

    吕壹来到孙权面前,行了大礼,手里举着一封信,满面喜色。

    孙权的心情本来就不错。

    徐氏的病重,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

    甚至在他心里还有一丝见不得人的窃喜。

    徐氏若是就此没了,那么就再也没有人有能力跟宫里的步氏争皇后之位。

    如此一来, 也算是遂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心愿。

    此时一听到吕壹喊喜事, 他脸上就是充满了笑容:

    “喜从何来?”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吕壹手里举的信上。

    “陛下, 此仍秦校事从蜀地派人送回来的秘信。”

    吕壹连忙把信呈上,然后说道,“秦校事此次前往蜀国,不辱使命,我大吴组建铁甲骑军,有望矣!”

    “哦?当真?”孙权闻言大喜,连忙展信览阅。

    待他看到汉国竟是愿意出租铁甲骑军的兵器铠甲给大吴,不禁惊呼:

    “这汉国竟是如此大方!”

    不怪孙权这般失态,实是因为前面朱据送回来的信中,详细地述说了组建铁甲骑军所耗钱粮,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若是大吴当真要按朱据所说的组建铁甲骑军,恐怕举全国之力,亦难以为继。

    除非把大吴的其他军伍砍掉一大半,省下来的钱粮全部用来堆到铁甲骑军身上。

    只是当他看到需要用关税作抵押时,又不禁犹豫起来:

    我说么,汉国岂会平白无故这般做好人?

    他看向吕壹,说道:

    “这几年来,从汉国到我大吴的商队越发多了起来,这车船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做, 合算么?”

    吕壹早有准备,闻言立刻回答道:

    “回陛下,从汉国商队所收上来的车船缗,虽说数目不小,但校事府算过了,光是汉国租给我们的武器盔甲,足以能抵二十年车船缗。”

    “也就是说,二十年之内,大吴是只赚不赔。因为汉国所提供的兵器盔甲,实是精良非常,非寻常之物。”

    说到这里,吕壹压低了声音,说道:

    “陛下,还有一事,那就是往来于汉国与大吴之间的商队,其实有不少是大吴的世家大族所属。”

    “这些商队,在很多时候,仗着有当地大族撑腰,很多时候是不交车船缗的。校事府这些年,在荆州武昌各地设置关卡,就查出不少类似事件。”

    “故依臣看来,与其费心去催缴这些车船缗,还不如干脆答应了汉国。”

    “如此一来,陛下不但能白白得到汉国的武器盔甲,而且还能拿免车船缗一事,收买大族的人心。”

    孙权听了,这才恍然:

    “原来如此,此举甚妙。”

    然后他又有些好奇:

    “你说汉国所借的兵器盔甲,精良非常,非寻常之物,与子范(即朱据)所言,不谋而合,莫不成汉国的铸铁之术,当真如此厉害?”

    比起朱据的空口白牙,口说无凭,吕壹的准备就充分多了。

    但见吕壹回答道:

    “汉国的铁甲骑军,天下无双,所用兵器铠甲,自然非同一般。秦校事办事有方,受汉国所重,是故冯君……明文给他送了一套铁甲骑军的兵器铠甲。”

    “秦校事不敢私收,已经让人送回大吴,小人此次入宫,已经把这套兵器铠甲一起带过来了。”

    “哦?”孙权一听,顿时大生兴趣,“速速呈上来。”

    得了孙权的吩咐,很快,有数名侍卫抬着一套兵器铠甲送到了孙权面前。

    孙权第一时间就看中了侍卫手中的斩马刀。

    他从侍卫手中拿起刀,握住刀柄,拔刀出鞘,虽然天气炎热,但刀身上的森森寒意仍立刻迎面扑来。

    “好刀!”孙权情不自禁地赞叹,“此等宝刀,至少十万钱!”

    孙权好歹也是拿刀剑跟蜀国交换过毛料,自然知道刀剑的价格。

    以五铢钱论,军中最常用的刀剑,不会低于一千钱。

    百炼刀,至少要在两万钱以上。

    至于斩马刀,那就要看质量如何。

    最差的,也要叁五万。

    至于像他手里这等斩马刀,已经可以当作传家宝了。

    十万钱,有价无市。

    他爱不释手地观摩了半天,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刀入鞘。

    然后目光落到立着的铁甲身上。

    虽然铁甲没有披到人和马身上,但仅仅是套在木架上竖在那里,就让人感觉到一股无比沉重的压迫感。

    孙权走近了,轻轻地抚摸着铁甲,稍稍用力,发现根本按不进去分毫。

    看着上下严丝合密,根本没有一丝破绽的铁甲,唯有面部的眼睛部位,露出两个黑洞,孙权不禁感叹:

    “此等铁甲,刀箭不入,冲入阵中,即便是勐将亦不能当之。”

    然后再是一丈多长的马戟,脚踏弩……

    林林总总,无不是极为精良,即便是大吴征战多年的将军,都未必能凑齐这么一套。

    不是说他们的钱不够,而是这等兵器铠甲,就算是找专人打造,都不一定能打造得出来。

    “冯明文能以两万人马正面大破魏贼十万大军,吾终知为何矣!”

    孙权叹息道,“手握叁千铁甲骑军,天下何人能当之?”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

    怪不得汉国的铁甲骑军不过叁千之数。

    也怪不得汉国主动说要租借,想必他们也知道,大吴根本没有能力建起同样的铁甲骑军。

    就算大吴的钱粮充足,能不能打造出同样质量的兵器铠甲,那也是一个问题。

    就算能打造出来,需要多长时间,就更是一个问题。

    看着眼前的这堆东西,孙权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有些沉甸甸的,面容也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夷陵一战后,吴蜀重新结盟,两国再没有正面交过手。

    不过因为夷陵一战打败了刘备,孙权在面对蜀国时,其实是一直有心理优势的。

    这些年来,就算汉国对魏国连连取得胜利,但建业与蜀地之间,终究隔了一个荆州,距离遥远,根本感受不到蜀国的压力。

    所以一直以来,孙权觉得,就算是蜀军在诸葛亮的整顿下,战力得到提高。

    但终究也不会比刘备在夷陵一战所领的蜀军强上太多。

    毕竟刘备所领的,可是他那些年所攒下的百战精兵。

    直到今日看到汉国铁甲骑军的兵器厚甲,他才突然发现一个事实:

    刘备所领精兵中最精者,乃是白毦兵,怕亦是远逊铁甲骑军。

    再加上汉国连取凉州并州雍州,兵势怕是已经远胜刘备跨取荆益二州的时候。

    而大吴……

    想到这里,孙权脸色越发阴沉下来。

    “锵!”

    “咔!”

    孙权拔刀怒砍亭子的栏杆,刀身切过,木制的栏杆没有木屑纷飞,仅多了一道缝隙,斩马刀锋利如此。

    “你立刻写信告知秦博,就说朕答应了!不过有一点,汉国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兵器铠甲送过来!”

    大吴已经落后太多了,没有时间与魏贼在合肥来回拉锯。

    更没有多余的钱粮,浪费在合肥城下。

    因为已有四州之地,占据天下形胜之地的蜀国,不会再给自己太多的时间。

    若是大吴不奋起追赶,突破合肥或者襄阳,那么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蜀人吞并魏国之后,从叁面挥兵南下,继续灭掉大吴。

    “夫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如并魏之后,大王未深识天命者也,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则战争方始耳。”

    这是邓芝出使吴国时,对着吴国君臣所说的话。

    所以这是一个公开的默契,两国君臣都知道,灭魏之后,就是蜀吴战争的开始。

    很明显,蜀国这一次,使用的堂堂大势阳谋。

    光明正大的阳谋。

    要么困于江东等死,要么接受条件,奋起一博。

    不管蜀人这一次,是真的想要与大吴联手灭贼也好,亦或者是有什么算计也罢。

    自己都只能接受蜀人的条件,才能以最快速度拥有一支铁甲骑军,进而打败魏国最为倚仗的精骑。

    当然,也不是没有第叁条路可走。

    那就是举兵西向永安……

    想到这里,孙权目光一闪。

    只是一想起逆江而上的各种急流险滩,他最终还是咬牙闭眼:

    算了,还是打合肥吧。

    到了八月底,准备进入九月,肆虐的秋老虎终于开始露出疲态。

    天气再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一直持续高温,而是时而高温,时而让人感受到凉爽。

    天气开始变得友好,但对吴郡卧病在床的徐氏并没有产生任何帮助。

    一层灰气罩满了她那灰黄的脸,眼眶凹得更可怜,只有一双眼球在内活动着,让人知道她仍活着。

    屋内充满了古怪的草药味道,靠近病榻边,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屎臭尿骚味。

    身为太子,孙登彷佛根本没有闻不到这些味道一般,他轻轻地吹了吹勺子里的药汤,然后送到徐氏嘴边:

    “阿母,来,张嘴,吃药了。”

    徐氏干瘪的嘴动了动,却是没有听话的张开。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只是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孙登。

    “阿母,啊,张嘴。”

    孙登没有丝毫的嫌弃,很是耐心地示意。

    徐氏仍是没有张嘴,不过嘴唇还是动了,她的声音,犹如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含煳不清:

    “没有用了……”

    孙登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一酸,连忙安慰道:

    “怎么会没用?肯定有用的,吃了这些药,说不定就能好起来。”

    徐氏仍是不愿意张嘴,她的视线,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孙登,彷佛要把他的模样,刻入骨髓里。

    “吾虽未能生下孩子,但大郎胜过亲生儿子多矣,吾这辈子,知足了。”

    听到徐氏的话,孙登连忙放下药碗,握住徐氏干枯的手:

    “阿母,莫要乱说,我就是你的亲生儿子。”

    徐氏脸上露出笑意,双眼却是流下泪来:“汝身为太子,阿母当为吴国皇后,吾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阿母……”

    孙登刚要说话,没想到徐氏却是使出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插话。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想办法劝说陛下,让我入住宫里。但我回吴郡居住,乃是陛下之意,陛下厌我久矣,又怎么可能立我为后?”

    “以前我不劝你,是因为我虽知自己不能为后,但亦不愿那个步氏为后。”

    “如今我只怕命不久矣,以后你莫要再因为我,让陛下为难……”

    孙登闻言,登时跟着泪流满面:

    “阿母,你莫要这般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徐氏只是笑笑,继续说道:

    “那个步氏,虽然我以前也很厌她,但不得不说,她能得陛下专宠,自是有她的本事。我死了之后,若是陛下欲立她为后,你莫要再阻拦。”

    “你与陛下乃是父子,莫要因为后宫之事,产生隔阂。只有父子同心,方能励精求治,以振大吴。”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徐氏虽然性妒,一直与步氏不和,恨她夺走了孙权的宠爱。

    但在这个时候,她说出这个话,其实也是在为孙登着想,不想让他因为自己去得罪步氏。

    孙登又岂会不明白?

    他听了这些话,不由地大哭起来:

    “阿母的话,孩儿记下了。”

第1128章 悲喜不同

    虽然孙登衣不解带地照料徐氏,但徐氏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八月,最终于八月下旬病逝。

    徐氏一生虽未有亲生儿女,但最大的幸事,就是抚养了孙登。

    孙登以儿子的身份,亲自扶枢归葬。

    这本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

    只是就在孙登悲痛万分的时候, 建业的皇宫里,也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大吴皇后之实,无大吴皇后之名的步氏,病倒了。

    比起熬了几个月的徐氏来说,步氏的病来得太过突然。

    仅仅是十余日,刚进入九月不久, 步氏的病情就突然恶化, 眼看着可能就快不行了。

    “简直就是废物, 废物,废物!”

    孙权心如火焚之下,对着趴在地上的众多侍医连骂了叁声废物。

    “朕平日里可曾亏待过你们?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刻,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朕要你们何用!何用!”

    “陛下恕罪,恕罪……”

    看着这些侍医翻来覆去只会这么一句,孙权一脚踢开最近的侍医,怒骂:

    “滚,都给朕滚!”

    一众侍医如得大赦,忙不迭地退了下去。

    孙权来回走了几步,只觉得胸口气燥无比,体内似有一股邪火在乱窜,却又偏偏不知如何发泄。

    “太子呢?太子在哪?”

    “禀陛下,太子殿下还在吴郡……”

    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孙权粗暴打断:

    “去,传朕诏令,让他立刻回来,不得有片刻延误!”

    那徐氏病重, 她对太子有抚育之恩,太子前去侍奉汤药, 无可厚非。

    但步氏呢?

    乃是后宫之主,操持后宫从未出错。

    这些年来,更是没少关心太子,经常派人给太子赏赐衣物。

    于情于理,难道太子就不应该回来看望一眼?

    可怜的孙登,才怀着悲痛的心情把自己的养母下葬,还没等喘一口气,就被皇帝急促催着回建业。

    进入九月的江东,准备进入秋末,偏偏秋老虎又没有完全消散,导致天气忽凉忽热。

    孙登这些日子以来,本就因为悲痛过度,食欲不振。

    再加上他又要亲自操劳徐氏的葬礼,导致身体疲惫不堪。

    可谓是身心俱疲,事烦食少,营养没能及时跟上,遇上秋末这天气, 又被皇帝急召回宫。

    当他强撑着一口心气, 一路急赶回建业时,终于体力不支,秋凉趁虚侵体,一下子就病倒了。

    这下可好,继室徐氏才刚刚病亡,后宫宠妃步氏就跟着病重,现在太子又病倒……

    当场就把孙权整了个七荤八素,前些日子占了汉国便宜所带来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消散无踪。

    “咳咳咳!父皇,儿臣,并无大碍。”

    病榻上的孙登面色通红,这不是红润,而是由于发烧引起的病态红。

    在这个时候,孙登仍是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在前来看他的孙权面前作出不打紧的模样:

    “父皇还是以国事为重,儿臣些许小病,不值得父皇亲自前来探视。”

    孙权听到孙登的话,却是没丝毫的放松之色。

    只是有原本满腹话语的孙权,看到太子拖着病体仍要劝说自己以国事的模样,最终化成了一声叹息。

    “我听说,你为了赶回来,日夜兼程,这才劳累过度。”

    孙权有些懊悔,“是我太过心急,没有考虑到你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

    孙登又咳了一下:

    “儿臣把宫里最好的侍医带走了,耽误了步夫人的病情,是儿臣有错。”

    “父皇急召儿臣回来,也是担忧步夫人的身体,是儿臣没有体谅父皇……”

    “好了,不要说了。”孙权抚着孙登的肩膀,“事已至此,天意弄人,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好好养病,莫要再胡思乱想。”

    孙权宽慰了孙登几句,这才又匆匆起身,回转宫里。

    宫里,同样也有一位让他无比关心的病人。

    步氏的病来得极为凶勐,不过是半个月时间,她就已经病得不成人形了。

    听闻天子到来,她让人在榻前挂起纱帐。

    看到孙权想要让人拉起纱帐,步夫人阻止道:

    “妾身有恶疾,陛下乃天下之主,若是因为妾而让陛下染上病气,妾就是万死亦不能赎也。”

    “请陛下以身体为重,莫要靠近病榻……”

    孙权虽知步夫人有可能是在彷李夫人与汉武皇帝的旧事,但他不忍违背步夫人的意愿,只是有些悲伤地说道:

    “吾之所以宠你,是因为皇后你的品性贤淑,非像汉武那般,只好容貌之美,汝又何须如此?”

    孙权一直想要立步氏为后,奈何不得如愿。

    事到如今,他再不想掩饰自己,因为他担心,自己若是再不喊步氏皇后,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陛下既以品性宠妾,那妾此时所遵者,乃‘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之理,望陛下全之。”

    听到步氏这般坚持,孙权不想强迫她,只得隔了一层纱帐与她说话:

    “这两日,皇后可觉得好一些?”

    大概是方才阻止孙权掀起纱帐,用了不少力气,步夫人此时的语气,显得有些虚弱不堪:

    “妾身这个病,怕是难以痊愈了,日后恐怕不能再陪在陛下身边。”

    听到这个话,孙权不禁露出悲伤的神色:

    “皇后莫要如此,若是连你都没信心自己能好起来,那侍医又如何能治好你的病?”

    “你放心就是,只要能治好你的病,无论多么难寻的药材,我都会让人寻来,你只管安心养病。”

    事实上,今年正月的时候,步氏就已经病过一次。

    不过那一次,有从蜀国传来的医方,言辽东产参,可大补元气,吊人性命之效。

    汉国丞相诸葛亮,在病倒之后,常常需要喝参汤,才能有精力处理政务。

    而汉国皇宫里,人参亦是必备之物。

    正是有了汉国的例子,吴国的侍医在百般无奈之下,这才给步夫人用了参汤,没想到还真救了回来。

    所以孙权才说,要想尽办法去寻药材。

    在他的心里,只想着会不会再有另一种奇药,能把步氏的病给治好。

    只是步氏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只听得她叹了一口气:

    “自妾服侍陛下以来,这么多年来,一直宠冠后庭,自陛下登大位以来,妾更是以无皇后之名,行皇后之实。”

    “故而妾一直以来,行事莫不如履薄冰,就怕行事所有差错,不然妾被人指责还是小事,就怕连累陛下的英名。”

    “今日得闻陛下亲唤妾为皇后,妾实是不胜感激惶恐。天下女子,能与妾相比者,又有几人?妾安敢复望更多?”

    这些日子,她真的就是靠着参汤在吊命,早已是不敢再奢望像正月的时候那般好运。

    这个时候,是该为自己的身后事作打算了:

    “陛下既视妾为后,那妾斗胆,给陛下唠叨后宫之事。”

    “皇后请讲便是。”

    “以前妾蒙陛下所宠,后宫诸人皆以妾为首,然则妾一旦不在,后宫又无皇后,万一起了乱子就不好了,陛下还是及早考虑此事才是。”

    孙权没有想到,步氏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为自己着想,他强行忍住掀起纱帐的冲动:

    “那依你之见,在你之后,谁人可为后宫之主?”

    大概是真的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可能是真的为孙权着想,听到孙权问起这个,步氏也没有客气,直接说道:

    “依妾看,宫中诸妃,袁氏最有节行,可立为后,有她作首,陛下后宫,当安宁无事也。”

    所谓袁氏,便是袁术之女。

    当年强行袁术称帝,导致上下离心,后又遭到曹操、吕布的讨伐,最后兵败身亡。

    其亲属妻儿不得已,逃往皖成依附袁术旧部刘勋,没想到刘勋又败于孙策之后,袁术的女眷尽为孙策所获。

    袁术之女袁氏被孙权纳入房中。

    袁氏品性贤良,可惜的是命不太好,也可能是她的父亲强行称帝,上天看不过眼,所以连累到了她。

    在成为孙权的妾室后,她一直没能生出孩子。

    这也就罢了,大不了抱养一个。

    反正出身低贱的妾室是没有资格抚养孩子的——太子孙登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可是就算孙权把低贱伎妾所生的孩子送到袁氏那里抚养,她也是养一个死一个,没一个能成活。

    别人是克夫,她是克子。

    “若是皇后日后病体康复,朕便立刻举行封后大典!”

    孙权对着步氏承诺,“若是……若是真如皇后所言,那朕便依你之言,立袁氏为后便是。”

    袁氏就是再克子,那也是克幼子,太子都而立之年了,这么大个人,总不能也被克死吧?

    “那妾就先谢过陛下了。”

    孙权看不到的是,纱帐内的步氏,已经流下泪来。

    她知道,自己可能是真的没有皇后命……

    九月,吴国步氏病亡。

    孙权悲痛不已,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要以皇后之礼下葬步氏。

    不出意料的,此举遭到了诸多大臣的反对,有少人在朝堂中直接站出来指责皇帝,说此举乃违背常礼,实不可取。

    孙权气极,按剑而起,怒骂道:

    “步氏生前虽无皇后之名,实则谁人不视之为后?吾不过是让她在死后得到应有的地位而已!”

    “今日谁敢拦朕,便是朕之敌!”

    皇帝这一番表态,无疑是表明自己一定要追封步氏为后。

    这是历朝历代从来没有过的先例!

    同时也是礼法典籍中从来没有记载过的事情。

    就在大臣们与皇帝相持不下,剑拔弩张的时候,不少人的目光,看向了站在最前面,病倒后第一次参加朝会的太子孙登。

    步氏这些年一直没能封后,就是因为太子带头反对。

    这一次,皇帝公开表明了这样的态度,太子又会怎么做?

    似乎是感受到了众臣的目光,没有完全恢复,看起来仍是有些病弱的孙登默默地站起来。

    出列,举着象牙笏板,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

    “昔汉宣有故剑情深,受人称颂,今陛下破礼追封,可见陛下情深,不亚汉宣,儿臣以为,可追封步夫人为后,以皇后之礼葬之。”

    此话一出,非但是众臣皆惊,就是原本以为太子要像以前那样,站出来反对自己的孙权,亦是大为惊讶。

    只是大惊之后,孙权又是大喜,他有些激动地问道:

    “太子之言,可是真心?”

    “步夫人之贤,众皆知之,陛下此举,乃是追贤,明君之举。儿臣安敢阻止?”

    “好!”

    虽然不知道太子为什么一反常态,愿意让步夫人封后。

    但孙权知道,此时最重要的,就是要把这个事情定下来,他再看向众臣,“尔等可还有什么话说?”

    群臣以前之所以反对步氏封后,一是徐氏尚还在世,而且彼对太子有养育之恩。

    二是太子素有贤名,深得众多士人之心,他想让陛下封徐氏为后,不但符合礼法,而且符合孝道。

    众臣谁要是反对太子,那就是自绝于众人。

    现在太子终于愿意让步,再看看暴怒无比,已经到了要杀人边缘的皇帝,众臣终于沉默了下来。

    就在建业举行葬礼的时候,长安正在举行着盛大的婚礼。

    继汉家天子来到长安之后的几个月里,汉中、锦城两地的众多朝臣,还有皇亲国戚,也陆陆续续往长安迁移。

    待张夏侯氏来到长安,冯君侯和张星忆的婚事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缺一不可。

    同时又有关小君侯在一旁盯着,不能超越她的婚礼半分。

    而张皇后又在另一头看着,不让自己的妹妹受到一丝委屈。

    当年的媒人是蒋琬?

    好,这一次也要蒋琬做媒人。

    当年的批语是蜀地名士杜琼所断?

    好,这一次也要请杜琼做批。

    杜老先生可不是好说话的人。

    莫说是一般人,就算是朝中同僚,亲自上门都不一定能见得到他。

    不过秦宓去世后,杜老先生就是蜀地人士的代表人物。

    大汉现在势若冲天,明眼人可以看出,汉室叁兴有望。

    蜀地作为季汉的龙兴之地,偏偏蜀地的才俊已经失去了太多的机会。

    杜老先生肩负着蜀地人士的希望,自然要给冯君侯面子。

    于是给冯君侯和张小四作了批语:“天马踏飞燕,星辰布河汉。”

    亲迎是日,赵广驾车,兴汉会众兄弟人人骑着高头大马,把新妇接回镇东将军府。

    星汉升起时,但见长安城上空,无数的星坠在傍晚的空中绽放。

    一如当年冯君侯娶关家虎女时的情景。

    是夜,长安城推迟一个时辰禁宵,而领军守护长安城安全的人,正是关兴与张苞。

    两人披甲持械,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幽幽暗火。

第1129章 第一次上朝

    “阿郎,快起来了!”

    长安镇东将军府,天还没有亮,右夫人的院子,灯就已经亮了。

    右夫人摇了摇正在呼呼大睡的冯君侯,呼唤道。

    睡得正香的冯君侯, 极不情愿地翻了一个身,咕哝着问道:

    “几时了?”

    “已经寅时了,快起来了,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

    “寅时?”

    冯君侯脑子正处于停滞的状态,身体上传来的难受感,正催促着他继续入睡。

    让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寅时究竟是什么时候。

    右眼努力了半天,这才眯开一条缝, 瞄了一眼窗外,漆黑漆黑的,夜色正浓。

    “寅时?才到寅时,起来做什么?”

    看到冯君侯又要睡过去,右夫人急了,死命地拉扯着冯君侯:

    “阿郎,不能再睡了!要不然,上朝就是迟了!”

    “到时候阿姊肯定是要怪我了,说我不识大体,耽误了阿郎起来……”

    “上朝?”

    骤然听到这个无比陌生的词,冯君侯感觉自己似乎是漏了什么事情。

    “上朝!”

    这个词似乎是刺激到了冯君侯,让他的脑子终于开始恢复了活动。

    他再翻过身来,如同诈尸一般坐了起来,“我要上朝?”

    “今天是皇帝姊夫迁都长安以来, 第一次召开朝会, 阿郎是镇东将军, 自然是要上朝。”

    右夫人一边说着, 一边推着冯君侯, “来,把胳膊张开。”

    冯君侯还没有完全清醒,神情呆滞,愣坐在榻上不动。

    右夫人没有办法,只能一边拉起他的胳膊,一边帮他把内袍套上。

    折腾了好一会,然后又把裈裤丢给他,示意他自己穿上。

    自己再下榻去,对着外头喊道:

    “阿梅,阿梅,快把水端进来。”

    房门“吱呀”被打开了,第一个进来的不是阿梅,而是左夫人。

    关小君侯扫了一眼屋内,眉头轻皱:

    “阿郎怎么还不下来?”

    本来还有些磨蹭的冯君侯,看到自己的几个妻妾一涌而入,特别是左夫人有些不满意的目光。

    他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一边系裤带一边说:

    “睡迷煳了,都忘了今日要上朝。”

    左夫人闻言顿时大是不满:“这等大事, 怎么能忘了?”

    同时对着李慕示意一下,李慕会意,连忙上前给冯君侯帮忙。

    阿梅则是端着盥洗的物件,一一摆上。

    “这不是没上过朝么……”

    冯君侯有些心虚,瞄了一眼夜漏,按寅时算,这才不到三点半。

    这特么的在古代当京官也太难了吧?

    小胖子宣布迁都以后的这几个月里,从来没有开过一次朝会。

    直到汉中和锦城的百官都陆续跟着迁了过来,长安总算是勉强搭起了大体框架。

    今天是第一次在长安正式召开朝会,意义非比寻常,可不敢迟到了。

    “你也知道自己没上过朝,叫你早些起来还不愿意!”

    右夫人一边絮叨,一边把昨晚就准备好的朝服再细细察看一遍,以免有遗漏的地方。

    饰貂尾镶黄金珰附玉蝉的武弁大冠,只有公侯才能穿的紫色冕服,一丈七尺的绶带,镶着白玉的钩络带,用来压下裳的玉玦,还有象牙笏板……

    很繁琐,也很贵气,乃是普通人一生望之而不可得的东西。

    冯君侯没有吭气,他正任由着阿梅服侍他盥洗。

    跟在左夫人身后,正好奇地看着屋内众人忙碌的花娘子,听到右夫人的唠叨,忍不住地“哧”地一声笑出声来:

    “十六岁出仕,官至镇东将军,十多年没上过朝的朝廷重臣,可真是少见呢!”

    左夫人转头斥道:

    “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快去前头看看,庖房的吃食准备好了没有?这一上朝,没两三个时辰可下不来。”

    “两三个时辰那是寻常的朝会!”右夫人把冯君侯上朝的衣物都检查完毕,截口说道,“今日可不一样!”

    “今日可是天子封赏诸臣的日子,依我看啊,少说也得到午时,到时候阿郎才能在宫里吃上宫宴。”

    花娘子一听,吐了吐舌头,转身往庖房方向跑去。

    右夫人还在提醒注意事项:“但上朝前也不能吃太多,不然的话,万一忍不住,那可就失了礼仪……”

    左夫人看向已经盥洗完毕的冯君侯:

    “昨天夜里,四娘教给阿郎的上朝礼仪,阿郎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冯君侯嘴里回应着,同时伸开双臂,让阿梅和李慕服侍穿上朝服,“这几天光记这事了。”

    三天前宫里就派了人过来,给他教上朝礼仪课,估计小胖子也是怕自己这位连襟第一次上朝,不知道规矩。

    宫里的人教完之后,右夫人这两日又给他强化了一遍,免得他出错。

    冯君侯身子不动,任由两个妾室给自己整理身上的朝服,转头看向左夫人,挤挤眼,笑问:

    “征东将军当真不跟我一起上朝?”

    左夫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嘁”了一声,道:“没兴趣。”

    看到自家阿郎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原本还有几分紧张的两个小妾,此时也忍不住地抿嘴一笑,心情跟着放松下来。

    也是,阿郎是天子最信得过的臣子,就算是朝会上出了点错,想来天子也不会太过怪罪。

    大不了罚点钱走个过场……

    冯家还怕罚钱?

    穿好朝服,庖房也在花娘子的督促下,把早就准备好的吃食端到前厅。

    看着一群妻妾在给自己忙前忙后,冯君侯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心情愉悦之下,胃口就好。

    胃口一好,就想多吃两口。

    谁料到右夫人噼手就夺下他手里的饭碗:

    “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不要多吃,吃个五分饱就行了。”

    左夫人也劝道:

    “四娘说得有理,阿郎且忍忍。”

    阿梅又端来漱口茶,冯君侯无奈,接过来喝了一口,仰头“咕噜噜噜”几声,然后再吐到盆里。

    正要准备再喝一口,忽见下人来报:

    “禀君侯,赵将军来访。”

    “他倒是积极。”冯君侯咕哝一句,然后说道,“让他进来吧。”

    赵广是极少数能直接进入冯君侯内院的人之一。

    同时也是进来之后,冯家妻妾不用回避的人。

    “兄长!”

    赵广兴冲冲地进来,看到桉桌上的吃食,直接就是拿起一块糕点丢嘴里,然后再拿起一个肉饼咬上一大口。

    与冯君侯穿着朝服不同,赵广是全身披甲,与准备上阵没有任何区别。

    自天子迁都长安后,赵广所领的全大汉唯一一支铁甲骑军,升级为禁卫军,改名为虎骑营。

    地位与南北军同,平日共同拱卫长安,战时出征。

    赵广也成为中军的将军,出任中参军,位于关兴张苞之下。

    大汉军制分五军,即前后左右中五军。

    前后左右军第一批统帅正是关羽张飞马超黄忠。

    中军则是由先帝刘备亲自统领,辅助领中军的人正是赵云。

    先帝驾崩后,丞相总摄国事,大汉的精锐军队大部归于中军,由丞相府所统,前后左右军名存实亡。

    直到冯君侯在凉州练出一支凉州精兵,大汉的军队才再次形成中外军格局。

    关中一战后,丞相去世,天子迁都,冯君侯以平尚书事的身份,正式进入大汉权力核心。

    为了名正言顺地统一指挥军队,凉州军也开始改编,主力作战部队就地转换成为驻扎地方的中央军。

    若不然,凉州军就得重归凉州,归凉州刺史府管——这肯定是不行的。

    最精锐的外军转成了中军,现在大汉的外军,基本就是各郡的郡兵——都督府的营队,基本也是隶属于中央军。

    现在的大汉,政务由尚书台分担,但中央军日常军务和各地战事,却是由镇东将军府做出决策,再呈天子决定。

    除非发生大战事,天子觉得有必要召开群议,召集众臣公开讨论。

    虽然车骑将军刘琰、镇东大将军魏延、镇远大将军吴班皆位冯君侯之上。

    但他们都少了一个最关键的权利:平尚书事。

    虽然平尚书事不像录尚书事那样,是尚书台的最后决策者,但平尚书事这个身份,好歹可以参预国家机要,甚至可以提出自己的建议。

    明眼人都可以猜得出来,今日的封赏之后,冯君侯怕是可以名正言顺地统内外军事了。

    不过在这个时候,冯君侯却是皱眉:“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你府上没吃的?”

    连喝带吃的赵广又喝下一大口豆浆,这才舒出一口气,回答道:

    “没有,我家那位要带孩子,这些日子一直没有睡好,所以我就是悄悄出来的,没敢惊动她。”

    赵广和黄舞蝶的第二个孩子才一岁多,比冯永的三个小儿子还要小。

    “怎么不叫下人给你准备?”

    “我家的下人做的没有兄长府上做得好吃,反正兄长今日也要上早朝,还不如来兄长府上吃。”

    赵广理直气壮地说道。

    冯君侯对他是懒得生气,直接起身,从右夫人手上接过大武弁帽戴上:

    “少吃点,今日陛下还要在宫里设宴呢,走了!”

    将军府外,亲卫部曲早就提着灯笼在等候。

    冯君侯接过亲卫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

    “驾!”

    “踏踏踏……”

    亲卫护着冯君侯开始向着未央宫方向前进。

    十月的长安,又正值夜里最黑暗的时候,颇有几分寒意。

    特别是坐在马上,更是迎风,脸上感觉到些许冷痛。

    没办法,大汉尚武,又没有正式分出文武,再加上现在也不是缺少马的时候,朝中的大臣,大多都是骑着马上朝。

    坐车是一种文弱的表现,会被人看不起。

    “兄长,还是住得离皇宫近些好啊,幸好当初小弟灵醒,在离兄长府上不远建盖了院子,要不然,这夜里行路,那都是难事。”

    赵广骑着马,靠了过来,开口说道。

    赵云死后,赵统继承了赵云的爵位。

    赵广就算是分出来另成一家了。

    黄舞蝶本就是富婆,再加上赵广这些年来,又是兴汉会的二龙头,手头更不缺钱。

    再加上兄长又是负责长安的重建工作,他自然是比别人早一步,在离兄长府上不远处挑了一个上好的地段,盖起了好大的院子。

    不过他总算还有良心。

    院子盖好后,他只住一半,另一半,则是留给自家的亲兄长赵统和阿母赵马氏住。

    两兄弟往来,根本不用出门,直接走院门,倒也方便。

    冯永看了一眼四周,在带着寒意的夜幕的笼罩下,除了能看到几个灯笼,其他的,只能是感觉到有人在黑暗里默默地走着。

    “离得再近,又有什么用,不还是得三更半夜起来?”

    冯君侯打了个呵欠,感觉睡眠不足,眼泪都流出来了:

    “幸好是五天一朝,要是天天上早朝,说不得我就得请病假。”

    赵广听到这个有些不敬的话,倒也没有在意,反而是笑了起来:

    “真要天天这么早朝,莫说兄长,就是,嘿,谁也顶不住啊!”

    要不尚书台是用来做什么的?

    天子也需要休息嘛!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宫门口。

    这个时候,皇宫自然还没有开门,不过那骤然变多的灯笼,却是映出了影影绰绰的人影,看来已有不少大臣提前过来等候了。

    赵广没有翻身下马,对着冯君侯说道:

    “兄长且自去,小弟先行一步。”

    他披着衣甲过来,可不是来上朝的,而是要领着虎骑营的人马,在殿内中侠陛,列于陛道左右,陛大臣们入殿上朝。

    跟随冯君侯一齐过来,实则是充当这一路上的护卫。

    黑灯瞎火的,又是第一次上朝,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贼人心怀不轨。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冯君侯挥手:“去吧。”

    赵广离开后,冯君侯翻身下马,也在侍卫的引导下,向着皇宫门前的大臣们走去。

    早有内侍在某处等着,看到冯君侯出现,抢先小跑过来:

    “君侯,可等到你了,这边请。”

    “嗯?”

    冯君侯有些不明所以,看着眼前的小黄门。

    “君侯身份特殊,怎么能让你站在宫门前等候?”小黄门笑着解释,“旁边有暖房,君侯可先到里头等候,等开了门,自会有人领君侯先行入宫。”

    还有vip通道啊?

    冯君侯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缩着脖子的群臣,当下就是有些脱离群众的羞愧感。

    “有劳了,烦请带路。”

    冯君侯一边说着,一边示意。

    亲卫会意,悄悄地给小黄门手里塞了一张票子。

    “不敢不敢,这是小人按吩咐做的,君侯请,请!”

    小黄门顿时就热情了好几分,腰也弯得更低了些。

第1130章 上朝

    跟着小黄门进入暖房,这才发现里头原来已经有人比自己提前到了。

    刘琰、魏延、蒋琬皆在座,除此三人外,还有两个年轻郎君,正是当今大汉天子之弟,甘陵王刘永与安平王刘理。

    几人看到冯永进来, 反应各有不同。

    蒋琬两次给冯君侯作媒,再加上冯君侯主动把镇东将军府所辖政务转至尚书台。

    礼尚往来,尚书台所做出的重要决策,蒋琬也会专门派人通知冯君侯。

    所以两人之间,合作愉快,算是很有默契。

    只是在座的人,蒋琬虽权重, 但官职上,却是最低。

    故而在前面几人没说话之前,他只能是对冯君侯略一含笑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魏延与冯君侯素有嫌隙,众所周知——反正魏延朝中没朋友,也是众所周知。

    所以见到冯君侯,仅仅是瞟了一眼,就再没有拿正眼看他。

    冯君侯才没有心情去管他,只是上前几步,对着刘理与刘永行礼:

    “臣永,拜见两位殿下。”

    这两兄弟在冯君侯大婚那天,曾被天子派往镇东将军府,代自己作贺,故而对冯君侯倒是不陌生。

    相比于稍有些紧张的刘理,年长的刘永,显得沉稳一些, 他连忙拉着刘理一起站起来,扶起冯君侯:

    “镇东将军不必拘礼, 快快请起。”

    反倒是与冯君侯打交道最少的刘琰, 态度最为热情:

    “镇东将军来了?来来来,坐这里。”

    冯君侯对刘琰道了个谢,然后满脸歉意地说道:

    “贪睡了贪睡了,一时起不来,竟是晚来一步,惭愧惭愧!”

    这几个人里,以刘琰最为年长,魏延与蒋琬年纪相差不大,但都已经是年过耳顺。

    而冯君侯才堪堪而立,最后一个过来,虽说不是有意,但面上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哪知刘琰却是笑道:

    “无妨无妨,吾等皆老矣,年老则夜里难眠,老夫夜里经常醒来数次,不知有多羡慕君侯这般,能在夜里安睡。”

    刘琰虽是身处高位,但实则从未参预过国事, 手里是半点实权也无。

    若是按他以前的想法, 自己儿子将来能承自己之爵,维持些许体面, 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没曾想,自己儿子在加入兴汉会后,连带着家里产生了不少变化,实是让刘琰先惊后喜,最后变成笑得合不拢嘴。

    他本就是喜好奢华享受之人,家里专门用来歌舞的家伎,就有数十人,单单养这些家伎,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先帝在时,赏赐丰厚,倒也不用担心入不敷出。

    例如先帝曾有一次赏赐丞相,就有“金500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之多。

    但夷陵一战后,国事多艰,连朝廷都要勒紧了腰带,哪还有什么赏赐?

    蜀地的田地,又多是掌握在当地世家手里,就算是开国元勋,也没有太多的田产啊!

    要不然刘琰当初也不至于自降身份,连脸皮都不要了,打算以大欺小,把主意打到兴汉会才刚刚展开的生意上。

    只是没有想到,本以为不过是想捉一只土鳖,没曾想却是被腐鲲咬了手,甚至还连累到了自己的儿子。

    万幸啊万幸,万幸自己的儿子是个有出息的,到后面居然愿意向冯某人低头,加入兴汉会,真可谓能屈能身的汉子。

    事实证明,刘家子当真是走对了路子,若不然,何来今日的九原都督府长史?

    边地胡人,莫不闻名,争相讨好。

    今昔相比,真可谓是天上地下。

    家里的进项源源不断,儿子在外前途无忧,如何让刘琰不对冯君侯热情异常?

    而且他所说的话,倒也没错。

    毕竟人老了嘛,睡得浅,容易醒,起夜多,都是正常。

    更别说刘琰家里还养了这么多的家伎,肾用量,咳,肾的压力有点大。

    只是让刘琰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个话,却是惹恼了独坐在一边的魏延。

    “刘老匹夫,你老而无用,与他人何干?你道所有人都与你一样,夜里都睡不着觉?老夫睡得踏实得很!”

    魏延与刘琰的不和,比与冯君侯犹甚。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在魏延看来,刘琰也就是仗了一个元老的身份,寸功未立,却能位居在他之上。

    这让生性矜高的魏延如何能给刘琰好脸色?

    而刘琰呢,别看他现在对冯君侯和颜悦色,但实则性情偏执好斗。

    要不然历史上也不会自取祸事,落个弃市的下场。

    刘魏二人在早些年,也曾在公共场合,大吵过一架,最后还是由丞相居中调解,让刘琰给魏延道歉而告终。

    没办法,魏延对手握重权的冯明文没有办法,但对上有虚名而无实权的刘琰,可就不一样了。

    刘琰听过魏延的亏,此时听到魏延叫骂般的话,脸色一变,心里暗恨不已。

    只是他终是不敢回嘴,只能当作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接着自己前面的话,对着冯君侯说道:

    “再说了,君侯受天子所重,为天子分忧,特别是这些日子,凉州军编入中军一事,君侯很是辛苦吧?”

    “所以说,君侯可比我们这些无用老贼辛苦多了,贪睡一些,也是正常之事。”

    卧槽!

    此话一出,莫说冯永与魏延,就算是坐在角落观戏的蒋琬都忍不住地认认真真地看了刘琰几眼。

    这个话……

    简直就是往镇东大将军心窝里捅刀啊!

    镇东将军掌军事,镇东大将军睡闲觉,这不是指桑骂槐,说镇东大将军是无用老贼么?

    魏延如何忍得了这个?

    他怒从心起,勐地按剑而立,双眼怒瞪刘琰,那神情有如噬人状:

    “老贼,你在说谁?”

    还没有坐下的冯君侯,目光一凝,也跟着站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把按住剑柄,与魏延对视:

    “魏老……”

    条件反射地做完这几个动作,话都说出一半了,冯某人这才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好像没人!

    准确地说,是没有护卫。

    最最重要的是,关小君侯没跟过来。

    赵广这个肉盾现在也不知道在哪个角落……

    意识到这一点,冯君侯在这个带着秋意的夜里,登时冒冷汗。

    “魏老将军,这里是皇宫门前,两位殿下还在这里呢,你这是打算要做什么?”

    打是打不过了,但气势不能输。

    看着魏延的模样,冯君侯心里也是有些打鼓,你要真敢动手,看我家细君如何帮我报仇。

    再说了,今日可是天子封赏诸臣的日子,大伙都指着升官发财呢。

    你真要闹开了,那可就是触所有人的霉头,把大汉君臣都得罪个精光。

    到时候,真有人想要弄死你,老子绝对会落井下石。

    冯君侯心如电转,一边虎死不倒架,就硬挺。

    听到冯永的话,魏延转头看了一眼刘永与刘理,然后手中的佩剑隐隐传来剑刃回鞘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重重地“哼”了一声,直接扬长出门而去。

    虽然仅仅不过是几息时间,但大汉两位名声最大的将军有刀剑相向之意,着实是吓得刘永与刘理脸色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幕,浑然没有想到要站出来阻止。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夷陵一战时,两人年纪还小,还不懂太多。

    等他们长大,大汉已经节节胜利,不断收复旧土。

    睡到半夜突然惊醒,担心贼人兵入蜀地什么的,那是他们的兄长小胖子才需要经历的事情。

    所以这两位年轻的诸侯王,都算是温室里长大的。

    魏延和冯君侯可不一样,他们都是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手头不知沾了多少人血,身上杀气极重。

    特别是这两人的身材,皆是牛高马大,一旦怒而拔剑,确实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倒是刘琰,看到魏延站起来的那一刻,心脏彷佛在一瞬间就被揪紧了。

    在那一刻,他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没有丞相了。

    能压得住魏延的丞相,已经不在了。

    没想到这个关键时刻,竟是冯君侯站了出来,这让他心里充满了感激。

    “多谢君侯。”

    殊不知冯君侯看到魏延出门而去,也是大松了一口气,身上已是出了一层白毛汗。

    “倒是没有想到,君侯居然能让魏延退让一步。”

    我能让魏老匹夫退让个屁!

    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冯君侯看向刘琰,心里其实也是有几分不满意。

    人菜瘾还大!

    明知道自己比不过人家,还非得想要去撩拨。

    和我的儿子阿虫有多大区别?

    打不过双双,还非得嘴贱,最后除了被按在地上勐捶,还能怎么样?

    只是他终究是刘良的大人,看在刘良的面子上,冯君侯还是开口劝了一句:

    “刘叔父,以后还是少惹此人为好。以前丞相在时还好,尚能压得住他。现在丞相不在了,他要真动起手来,可没人能拦得住他。”

    刘琰脸色就是有些讪讪:

    “谁叫他方才说得那般难听?我这不是一时也压不住气……”

    活该你被弃市啊!

    明知道后果,还管不住自己的冲动。

    经过这么一件事,屋内的人也就没有说话的兴趣,各自问候过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点简单的话题。

    搞得冯君侯都有点想打瞌睡了。

    幸好没过多久,小黄门又进来,对着屋内的人躬身行礼道:

    “诸君,时辰到了。”

    几人出了暖屋,果见皇宫大门正嘎嘎地被推开,而群臣已经开始按上朝的次序准备列队了。

    宫门共有三条道,中间那条道是皇帝专用,群臣已经分成两队,各站在左右两道,准备按次序入宫。

    这回轮到冯君侯有点懵:我应该站哪个位置?

    看着有些迟疑的冯君侯,有心与冯君侯拉好关系的刘琰提醒道:

    “君侯且站在魏延后面。”

    放眼看去,果见魏延站在西边那条道的最前面。

    而刘琰,则是施施然地走过去,站到了魏延的前面。

    而蒋琬,则是站到了东边那条道的首位。

    冯君侯见此,这才想起右夫人的叮嘱:

    诸侯王、列侯、功臣、将军及其他军将在西列队;无军功而列朝者,在东列队。

    按理说,自己前面应该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镇远大将军吴班,一个是前将军邓芝。

    只是现在这两人,一个留守锦城,一个镇守并州,所以自己这个镇东将军,排到了第三位。

    在魏延身后站定,冯君侯还有心情看了一眼身后,正是蒋琬。

    此时,皇宫大门已经完全打开,宫内的灯笼照如白昼,甲士列于陛道两旁,只听得谒者高呼:“群臣入宫!”

    但见站在最前面的刘永,把自己的入宫凭证递上去,负责核实的谒者对照相貌过后,这才允许入内。

    冯君侯看到这里,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要这么早就来排队等候。

    虽然大汉现在仍处于打天下的阶段,一切从简,但上朝的官员,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多人。

    这么一个个对下来,天都亮了。

    幸好,冯君侯站在第五位,不用在外头受这么多冷风。

    进入宫中,陛道两旁站着虎步军的将士,人人持戟披甲,陛护着入宫的大臣。

    再往前走百步,就变成了虎骑军,甲骑具装,旗帜列列作响,肃杀无比。

    虽然这些铁甲骑军是自己亲手创建的,但冯君侯被他们这么夹在中间,关键是自己还是走路,他们骑马站着,居高临下,很让人难受。

    总是担心那些一丈多长的长戟会不会突然捅下来,把自己捅成人形肉串。

    来到未央宫前殿的台阶下站定,开始等候。

    周围的步骑将士,带来的肃然之气,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直到百官都核验完毕,全部入宫,只听得“当当当”三声钟响,接着殿门口有谒者高呼:

    “吉时到,陛下临朝,趋!”

    百官开始鱼贯拾阶小跑而上,跑过长长的台阶,来到殿门,解下腰间的佩剑,再脱下鞋子,再小跑着进入殿内。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入殿,只有六百石以上,以及天子特诏的官员,才有资格入殿。

    剩下的,按官职高低,列于走廊,再次者,列于殿下。

    等百官就位,只听得一阵钟乐,天子升座,群臣高呼万岁,再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跪坐下来。

    虽然大汉已经开始流行椅子,但在重要场合,跪坐仍是最重要的礼仪,表明庄重之意。

    这就苦了冯君侯,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都没能好好练过跪坐。

    更别说这些年来,火急火燎地搞出连体裤,又搞出椅子,哪还习惯什么跪坐?

    大汉现在既无丞相,又无三公,以冯君侯的地位,自然是靠前的位置,想藏在角落偷懒都不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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