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7章 曹氏立后
司马昭回到自己的住处,早就在等候的王元姬迎接上来,悄声问道:“如何?”
司马昭原本有些茫然的神情,在看到自己的细君后,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迷惑: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暂时不要回洛阳了。”
王元姬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如此就好。”
司马昭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大人交给了我另一件事,让我去办。”
王元姬看到司马昭这个神情,才刚刚放松的心情顿时又提了起来:“什么?”
司马昭咽了一口口水:“大人让我去长安,去见冯明文。”
“什么!”
王元姬俏脸充满震惊与不可置信之色。
好不容易才离开洛阳那个危险之地,没想到又要去虎穴狼窝。
早知如此……
还不如不要让自家阿郎来邺城呢!
司马昭脸上的苦笑更浓,摇头:
“我也不知道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他自然没有说出要去长安做什么。
这点保密意识,他还是有的。
王元姬也没有问,不过就算她不问,心里也能猜出一两分。
所以她只是低声关心问道:
“那阿郎去长安,有无危险?”
“应该……没有吧?”
司马昭嘴里说着没有,但脸上却是有些犹豫不定:
“前几年我不也是去见过冯明文吗?那时不也没什么事?毕竟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王元姬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把话说出口。
此一时彼一时。
彼时汉国初得关中并州等地,而此时,汉魏之间,已是天地翻覆,如何能相提并论?
真要遇到个不讲理的,就算不斩来使,扣下也够让人糟心的。
只不过想想恶名累累的冯某人,王元姬反倒是觉得,自家阿郎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光是听传闻,仿佛世间所有的恶事,都已被冯某人干尽。
但王元姬又不是一般的女子,岂会轻易就相信了那些传闻?
但越是传得邪乎,王元姬越是不相信,能写出那等绝世文章的冯某人,会是恶事做尽之人。
正所谓言为心声,书为心画,文章之间,自见心性。
最终,她只能是提醒一声:“话虽如此,但阿郎此去,还是要万分小心为上。”
司马昭自己倒是看得开:
“细君不必过于担心我此行的安危。”
顿了一下,他终还是忍不住地叹息:
“相比于我此行去长安,我更担心的是,大魏将来会何去何从,我们司马氏一族,又将会如何……”
王元姬看着司马昭有些茫然的模样,安慰道:
“阿舅能让阿郎此去长安,想必是早已有安排,阿郎何须多想?而且就算阿郎现在想得再多,又有何用?”
“还不如先好好想一想,如何把阿舅吩咐的事情办好了,才是正经。”
司马昭听到王元姬的话,微微一惊:
“细君你猜到了?”
王元姬垂下眼眸,轻声道:“猜到什么?阿郎在说什么,妾不明白。”
司马昭知道自己的细君素来聪慧,颇有远见。
此时见她不肯承认,知道这是因为事关重大,故而装作不知罢了。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最终还是司马昭打破了沉默:
“时局如此,细君也毋用顾虑什么,前些日子外舅来信,说是夏侯氏外逃一事,影响不小。山东大族,恐怕已经有人开始动摇。”
夏侯氏外逃汉国,给山东大族指明了一条路。
他们除了可以在司马太傅和曹大将军之间做出选择,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只是这条路,代价太高了,趋利避害之下,他们绝大部分人没到最后一步,自然不想去选择它。
所以司马昭只是说有人动摇。
而他口中的外舅,自然就是王元姬的父亲,王肃。
王肃乃王朗之子,王朗死后,世袭其兰陵侯爵。
曹叡还在时,王肃就对曹叡多有劝谏,如“轻徭役”、“安百姓”、“慎刑罚”、“重信用”、“倡节俭”、“简宫室”等等。
在朝中也算得上是颇有声望。
如今在许昌那边,刚刚由侍中转为太常。
司马昭突然提起这个话,也不知是在为自己的长安之行作辩解,还是在想找个话题。
“大人在许昌那边,其实过得也不算舒心。”
王元姬眉头轻皱,脸上有些许愁色,“以大人的性子,必然是要对何晏之流看不惯。”
“迟早会有一日得罪了小人,到时候只盼莫要被小人所伤才是。”
“放心吧,台中三狗之辈,皆是贪利之辈,他们排挤朝中正直之士,多是为了方便他们敛财。”
“除非迫不得已,当不会置人于死地。特别是像外舅那样名望之士,最多不过是在朝中呆不下罢了。”
说到这里,司马昭叹了一口气:
“说真的,许昌那等地方,不呆也罢。真到那一步,我们把外舅接到邺城来,倒也算是有个照应。”
王元姬再次垂下眼眸:“到时候再说吧。”
曹大将军专权,台中三狗乱政,固然难以保家保国。
但外舅在先帝活着的时候,有大魏举国之助,犹不能守住长安。
如今又难守洛阳。
日后能否守得住邺城,那也难说得很。
想到这里,王元姬禁不住地生出一丝茫然:
大魏,将何去何从?
延熙六年,同时也是伪魏正始四年,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伪魏皇帝曹芳年十二岁,在正月的时候,正式加元服,也就是行加冠礼。
刚刚上任太常的王肃,在曹芳加元服之后,立刻上书天子,建议立后。
曹叡在世时,大概是出于补偿亲生母亲甄氏的心理,不但把诸舅氏按亲疏排出顺序,分别予以任用,赏赐累计达到万两之巨。
而且还追封了甄氏的父亲甄逸,谥号安城乡敬侯,并让其孙甄像承袭爵。
甚至在甄氏之母,也就是曹叡的外祖母病逝时,曹叡不顾众臣劝阻,以天子之尊,违背礼制,亲自披麻戴孝亲自参加葬礼,朝中文武百官全部陪同致祭送葬。
对在世的人犹然如此,曹叡对甄夫人更是推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除了不断派人前去祭祀,增高坟墓,曹叡甚至下诏,宣布文昭庙和宗庙享受同等祭祀礼仪,地位与宗庙并列。
并将此规定铭刻于金鼎,藏之于金柜,以传示子孙后代。
而曹叡所立的太子曹芳的正妃,同样也被曹叡安排了甄氏家族的人——正是甄氏之兄甄俨的孙女,同时也就是曹芳的表妹。
如今曹芳行了冠礼,按礼制来说,正妃甄氏也应该跟着升为皇后。
王肃的提议,也正是意在于此。
这本就是个顺水推舟的事,但到了曹大将军这里,却出了个岔子。
朝上的曹大将军本来也是觉得王太常的建议挺正常,没什么不妥,装模作样地议论几句。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决定让有司选个好日子,正式册封皇后。
谁料到下了朝之后,何晏就急匆匆地找上了曹爽:
“大将军何故轻易同意王子雍(即王肃)之议?此多半是司马仲达之谋是也!”
曹爽闻言,顿时就是吃了一惊:
“平叔何出此言?我道天子行冠礼,立后乃是应有之举,怎么就成了司马仲达之谋?”
何晏一跺脚,面有焦急之色,急声解释道:
“大将军,晏非是说不应当立后,而是不应当立甄氏为后啊!”
大概是赶过来有些匆忙,何晏缓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大将军难不成忘了,甄氏一族本宗在何处?”
经何晏提醒,曹大将军这才一拍脑门,叫了一声:
“糟糕!吾竟是忘了这一节!”
甄氏一族,本就是河北大族,又经过曹叡的大力提拔,诸舅氏甥氏全部封侯,如今已然是魏国最顶尖的名门望族之一。
关中一战,曹叡仓皇东巡,作为皇戚的甄氏族人,自然也有不少跟着跑到了许昌。
但别忘了,甄氏的本宗可是在河北中山郡。
甄夫人更是葬在邺城,甄氏有不少人可是在那里为她守墓。
如此也就罢了。
偏偏曹爽这些年来,所作所为多有僭越之处。
别的不说,光一个迁皇太后别居他宫,不让她跟年幼的天子相见,就足以让大将军站到皇家的对立面。
更别说,现在的河北,可是掌握在司马太傅手里。
真要立甄氏为后,不但是加强支持天子的力量,同时说不得,还会被司马太傅所利用。
曹大将军越想越是后悔,不由恨恨地一跺脚,咬牙道:
“王老匹夫,心思竟是如此歹毒!安敢如此欺我?”
何晏点头,肯定道:
“大将军所言甚是!想那王子雍与司马仲达乃是姻亲,今日之议,想必与那司马仲达脱不了干系。”
“此二人,一内一外,互为连结,欲置大将军于不利之地是也。”
曹大将军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王子雍乃是公卿,在朝中颇有声望,若无过错,吾怕是也动不了他。”
“且当今之急,是立后一事……”
想了又想,自己却又是不知如何解决此事。
毕竟立后之事,可是自己在朝堂上亲口答应了的。
总不能当众反悔说不立了吧?
再说了,不让天子立后,像什么样子?
早春的气候还有些冷意,但曹爽身体肥胖,容易出汗,此时一着急,额头就立马冒汗。
他用希冀的目光看向何晏:
“平叔,依你看,如今当如何是好?”
何晏断然道:
“大将军,依晏看,首先这甄氏,是绝对不能立之为后的。”
曹大将军一听,立刻就面有为难之色,略有犹豫地说道:
“可是,平叔,这甄氏可是先帝所定的太子正妃,若是不立彼为后,恐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到时候,恐怕朝中大臣,也会说我不遵礼法……”
何晏目光闪烁,以目示意左右。
曹爽会意,屏退了所有人,这才看向何晏:
“平叔何以教我?”
何晏这才凑近了曹大将军,轻声道:
“大将军何虑也?昔文皇帝赐死文昭皇后,以立郭妃;先帝废正妃,以立毛氏,后又赐死毛氏,再立虞氏。”
其实还有武皇帝,不过那好歹是何晏的养父,他不敢说出来。
“此等反复,可谓按礼制耶?可见曹氏对后宫嫔妃,多是不按礼法。”
何晏作为曹操养子,深受曹操的喜爱,待之同诸公子。
可惜的是,曹丕很讨厌他,甚至不愿意呼他的名或者字。
所以在曹丕时代,他连个官职都没有。
幸好曹丕是个短命鬼,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谁料到待其儿子曹叡登基,同样也不喜欢他,认为他乃是浮华之士,特意抑而不用,只让他担任一些冗官之职。
作为与夏侯玄并列的大魏玄学名士,何晏本就是急于富贵,趋时附势之人,受到如此待遇,如何能不对曹丕曹叡父子充满怨气?
此时他拿二人前事来劝说曹大将军,除了不欲立甄氏为后,未必没有存了扬二人之恶,以出自己一口恶气的心思:
想武皇帝仍在时,吾之服饰,拟于太子,都未曾被说什么。
汝等父子,以私怨打压我,想不到我还会有今日吧?
何晏自小就与曹丕一起长大,两人关系又不好,比起他人,天然就少了一分对曹丕曹叡的敬畏。
“唔唔……”
曹大将军没有说话,看起来仍是在犹豫,但看得出来,他的脸上,已经有心动之色。
何晏见此,连忙趁热打铁:
“大将军若是觉得不方便直接出面反悔此事,其实有一人,可为大将军立名义。”
曹爽一听,连忙问道:“何人?”
何晏指了指某个方向,轻声说道:“自是皇太后是也。”
曹爽一惊:
“太后对我成见甚深,如何肯为我下诏?”
他顿了一顿,又有些试探地问向何晏:
“平叔之意,莫不是让我以太后之名行事?”
这样的话,倒也无不可。
只是朝中众臣也不都是傻子,自会看得出来,自己这是矫太后之诏。
到时候,恐怕朝中的公卿,又要骂自己专权乱政。
唉……
虽说现在权势已固,总万机,典禁兵,许昌皆为己所控。
但那朝中总有些顽固不化的家伙,自己没有借口,也不好对他们如何,倒真是让人头疼。
没想到何晏却是从容一笑:
“大将军何虑也,吾有一计,可让太后不计前嫌,亲自给大将军下这个诏令。”
曹爽顿时又惊又喜:
“计将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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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8章 曹氏立后(二)
“大将军,河内虞氏这些年来,与司马氏走得颇为亲近,你道这是为何?”
曹大将军一听,脸上就是有些尴尬之色。
为何?
还不是因为自己把虞太后软禁到了别宫?
只是……唉,自己如此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毕竟先帝东巡许昌,世人皆言这是被西贼所迫。
但在先帝病榻前受命的曹大将军,又岂会不知,司马懿无诏领关中大军回转洛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先帝去后,司马懿驻守洛阳,虎视眈眈,随时进逼许昌。
许昌一日数惊,人心浮动,若是不能尽快把局势稳定下来,曹氏危矣。
偏生因为天子年幼不懂事,太后又是个妇人,万一听了小人谗言,导致朝廷政出多门,此非大魏之福啊!
自己身为先帝亲点的辅政大臣,自然是要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故而只能是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对吧?
何晏似乎没有注意到曹大将军阴晴不定的脸色,只是略有感慨地说道:
“说起来,太后从成为平原王妃始起,这一路走来,也算是颇为坎坷。”
“文皇帝为先帝求娶河内虞氏,谁料到先帝不爱妻偏爱妾,登基之后不立正妃虞氏为后,却是立了偏妃毛氏。”
说偏妃那是好听些,换成不好听的,那就是妾室。
毕竟虞氏得知自己没有被立为后,都忍不住地对当时的太后说“曹氏好立贱人”。
也正因为此事,所以虞氏身为堂堂正妃,被皇帝所废,送往邺城,不能再留在洛阳。
岂料到关中一战后,局势突变。
先帝病危,太子年幼。
毛氏出身寒微,根本给不了太子多少帮助。
于是先帝又把虞氏请回来,并且下诏赐死毛氏,再立虞氏为后。
说白了,不就是想要借助河内虞氏之力,扶持天子?
同时还能在河内安插一枚楔子,让司马氏不能专心经营河内。
只是先帝生前犹不能制司马懿。
若不然,为何先帝不呆在洛阳等司马懿返回,而是非要带病东巡许昌?
所以又怎么能要求大将军携幼帝,带寡妇,制司马,扶大魏?
“大将军,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先帝废毛氏立虞氏,是为利;虞氏欲扶天子,后又与司马氏交好,亦是为利。”
何晏对此,毫不为避讳。
没错,自己等人,如此尽心为大将军谋划,不为利,难道为义?
义能值几个钱?
能变出高屋美妾?
还是能变出权势富贵?
“若是大将军给虞氏的好处,能超过司马懿所能给的,莫说是让太后下个诏,就算是让虞氏重新归附大将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处?”曹大将军皱眉,“虞氏已是有女贵为太后,吾还能有何好处给他们?”
何晏胸有成竹的一笑:
“大将军,司马懿冒天下之大不韪,无诏令,越州界,据疆土,为何河北还有人支持他?”
“不就是他这些年来,处心积虑收买河北人心?”
说到这里,何晏加重了语气:
“他是拿什么东西来收买的?”
何晏凑得更近了:
“西贼虽说大逆不道,但不得不说,其在营造方面,确有独到之处,有不少好东西,颇受关东大族吹捧。”
“别的不说,单说那白纸,当年被人偷运至洛阳时,有多少文人为之痴迷?时人有言:洛阳纸贵是也。”
“纸犹如此,更别说其他的好东西。而这些好东西,多是先入洛阳,再流传关东各地。”
“司马懿盘踞洛阳这么多年,关东河北各大家族,但凡想拿些好东西,自然是得要多与他打交道。”
“更别说是欲借西贼之物,欲行商货得利之事,那就更得讨好他。”
当然,司马懿能收买河北大族,肯定不是单单靠这些货物。
但不得不承认,这些货物和洛阳商路,起了不小的作用。
何晏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曹大将军就是闷哼一声。
西贼的东西好不好?
那自然是好的。
什么蜀锦、红糖、毛料、蜡烛、美酒……
全都是大魏所没有的上等好物。
你要说不让那些大家族用?
想当年,文皇帝就为了阻止蜀锦进入中原,甚至还下过诏令,极力贬低之。
但有用吗?
蜀锦还不是被人抢着要。
就连曹大将军,就算再怎么讨厌西贼,但也不得不承认,西贼的东西,那是真的好用。
这人生在世啊,哪有避得开“衣食住行”的?
无论是有了财,还是有了权,有多少人还能甘心粗衣粝食?
凭什么不能在“吃喝玩乐”上享受享受?
若不然,我要那些财,这些权来做什么?
只是……
想想自己为了能拿到西贼的好东西,居然还得想办法从洛阳那里转手,曹大将军就不禁地咬牙骂道:
“司马懿为图私利,居然暗通西贼,当真该死!”
也不知道司马懿老贼这些年靠这个事,赚了多少钱。
若不然,何以在自己刻意控制洛阳粮食的情况下,司马懿还能游刃有余这么多年?
河北那些大族,说不得也正是因此见利忘义,偷偷地支援司马懿粮草。
何晏咳了一下,接着说道:
“大将军,司马懿暗通西贼,固然该死,但西贼的好东西,确实是投关东河北各大家族所好啊!”
“西贼之物,落到司马懿手里,那自然就是为图私利,但若是能掌握在大将军手里,那可就是能化贼人之物为国家所用了。”
曹大将军闻言,不由地叹息:
“平叔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司马懿踞洛阳,扼要道,如之奈何?”
“现在机会来了啊,大将军!”何晏凑得更近了,压低的声音里有止不住地激动,“那逃往西贼处的夏侯楙,刚刚派人前来许昌打探消息。”
“除了想要知道族人的消息,此人还给晏送来了一个消息,”何晏咽了咽口水,这才继续说道,“他在长安那边,见到了久居汉国的夏侯霸。”
“想那夏侯霸之妹,可是汉国的皇后之母,故而夏侯楙通过那兄妹二人,结识了不少汉国权势者。”
“再加上他自己本人又得汉国封了爵,颇受重视,故而寻了门路,竟是说动了冯贼,严查潼关、函谷关、茅津渡等关隘,不让货物再前往洛阳。”
曹大将军闻言,顿时就是惊喜交加:“竟有此事?”
说实在的,对于夏侯氏有一部分人逃往西贼那边,曹大将军要说心里半点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
他能善待前来许昌的夏侯氏,大半还是看在夏侯玄的面子上。
不但因为夏侯玄是他的表兄弟,而且还因为夏侯玄舍身取义,为揭露司马氏的本性,不惜性命。
但此时听得何晏之言,他心里一下子就觉得:
还得是夏侯氏啊,果然还是大魏曹氏最亲密的姻亲外戚!
“晏安敢欺骗大将军?”何晏拱了拱手,“除此之外,晏还要恭喜大将军。”
“哦?喜从何来?”
“那夏侯楙,不但劝说冯贼阻隔洛阳的商道,而且他说动了冯贼,另辟商道,直通许昌。”
“啊?”曹大将军只觉得今日当真是吉运当头,喜事连连,“直通许昌?从哪里……”
他刚想要问从哪里直通许昌,然后立刻就醒悟过来:“武关?”
“大将军英明,正是。”
虽然感觉已经被天降喜事砸晕了头,但对西贼的警惕,仍是让曹大将军保持了最后的一丝清醒:
“那冯贼,乃是深谋远虑之辈,狡猾异常,他如何会轻易被说动?莫不是有诈?”
何晏闻言,就是哈哈大笑起来:
“大将军多虑了。从武关至许昌,有草桥关,有南阳郡,一路多是险关重镇,冯贼就算是再奸诈,难道还能飞过来?”
“冯贼之所以答应,其实正是因为走武关至许昌,比走潼关函谷关至洛阳要有利,故而他才会答应啊!”
曹大将军这下就有些迷糊了:
“还有这个说法?请平叔为我解惑。”
何晏呵呵一笑,脸上皆是从容自信之色,开始指点江山:
“大将军,这么多年来,前往洛阳的货物,多半是由那什么兴汉会掌控,你道冯贼当真不知耶?他不过是故作不知罢了。”
“大将军莫要忘了那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正如自己等人依附大将军是为利,冯明文指使兴汉会私贩货物,也一样是为利。
虽说手段不同,但目的都是一样。
“这些货物,既然都是要运往东边,那么自然是卖给谁有利,他就卖给谁。”
“卖给司马懿,固然得利,但同时也会让司马懿滋增钱粮,一个不慎,就会遭到司马懿的反噬。”
这个就不用明说了,上党一役,才过去多久?
“但卖给我们,就不一样了。不但可以得利,而且无甚害处,因为我们与西贼,仅有武关道相通。”
走武关道攻打武关?
许昌这边,可是想都没想过。
而西贼大军想要通过武关道前往南郡,那也是困难重重的事情。
毕竟上一回冯贼打了两个多月的草桥关,最后连渡水都没尝试,就不得不匆匆退兵。
这让曹大将军与何晏等人,对草桥关充满了信心。
“既无太大利害相关,那么卖给我们,自然是要比卖给司马懿好得多。”
何晏智珠在握地说道:
“没了洛阳这条商道,司马懿就失了一大财源,其势必削。而大将军得一财源,其势必涨。此可谓此涨彼消是也。”
“到时候司马懿面对西贼,其力不逮,而大将军蹑其后,莫说他敢再对大将军不敬,就是令他与西贼全力交战,他也得乖乖听命。”
“妙!妙啊!”曹大将军听完,连连击掌,对何晏说道,“平叔,汝真乃吾之子房是也!”
听到曹爽的话,何晏微微一笑,粉面俊脸颇有几分矜持自得之色。
多年以来,准确的说,从曹爽辅政开始,许昌与冯贼的交手,也就仅仅是草桥关那一战。
而且那一战,还是以冯贼败退而告终。
至少在许昌的曹爽等人看来,冯贼是被打退了。
这让曹爽和台中三狗这些从未领过兵上过阵的纨绔子弟,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所谓名震天下的冯某人,什么深谋远虑之类,也不过尔尔。
正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但见何晏微笑着对曹大将军说道:
“大将军,虞氏因利而附司马氏,敢问会因利而附大将军否?”
经何晏这么一提醒,曹大将军这才想起正事来,然后顿时哈哈大笑。
虞氏本来就是先帝安排用来牵制司马氏的棋子。
只不过世道无常,这才与司马氏站到了一边。
要是能给他们好处的人,从司马氏变成了自己,那么虞氏依附自己,那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何况现在自己地位已固,若是虞氏当真与自己成为了政治盟友,那么就算是把虞太后放出来,那也无须担心。
“平叔啊,那夏侯楙,何时能把货送到?”
对于曹大将军来说,这等好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而且立后之事,已是迫在眼前,若是欲以此拉拢虞氏,那么这个事情,最好是以最快的速度落实下来。
“大将军何以如此着急?这武关与许昌之间,尚有南阳郡。”
何晏咳了一下,别有意味地看着曹大将军,“疏通还需要一些时日……”
曹大将军“啧”了一下,有些不太在意:
“这有何妨?到时我以大将军的名义,让南阳郡那边,不得为难商队便是。”
何晏见此,不得不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大将军,此事事关重大,最好还是,另派亲信亲自前往督促,才能让人放心啊!”
武关商道,宛城是必经之路。
而宛城,又正好是南阳郡重兵驻守之地。
军中那些兵卒,多是没见过世面的。
突然看到从西边来了那般多稀罕物,万一有几个动了歪心思,那可真就要坏了大事了。
当年的太皇帝(即曹操之父曹嵩),可不就是这样在徐州被害的?
当然,何晏还怀了另外一层意思:
自己辛辛苦苦才办成的事情,为什么要便宜别人?
肯定是让自己先过一层油水再说!
这些年来,何晏所做所为,越发过份。
就连他的妻子,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都感到有些害怕,偷偷地跑去跟自己的母亲说:
“晏为恶日甚,将何保身?”
意思就是何晏作恶,一天比一天严重,一定会惹祸上身的,以后拿什么保住身家性命啊?
所以从来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哪会让别人占他自己的便宜?
曹大将军虽不知何晏的小心思,但听他这么一解释,也知道自己有些操之过争了。
“只是如此一来,那吾又如何取信于虞氏?”
总不能空口白牙吧?
“大将军何须担心?”
何晏微微一笑:
“甄氏不能当皇后,这虞氏,可没说就不能出个皇后啊!”
太后与皇后,皆出自支持大将军的家族,难道不比甄氏要好得多吗?
甄氏与皇家绑定得太深,如今河北又在司马懿的掌控之下。
更别说这一次,王肃作为司马懿的姻亲,故意提起立后之事,让人不得不怀疑,此事的背后,有司马懿的指使。
正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而且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重新拉拢甄氏的难度就太大了,而且风险太高。
但虞氏可不一样。
虽然河内也在司马氏的控制之下,但还是那句话,虞氏可是先帝安排牵制司马氏的棋子。
就算日后虞氏对大将军有二心,对付一个虞氏,那也比同时对付虞甄二氏(太后与皇后)来得好。
与其顺敌之意走,不如逆敌之意行。
“事不宜迟,就按平叔的意思去办。”
立后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但流程繁琐,而且日子也要精心挑选。
正当有司上奏说夏季四月才有合适日子的时候,才刚刚迁回皇宫居住的太后,突然下了一道诏令:
甄氏女品德不修,不宜为大魏皇后,诏大将军另选淑德之女。
当然,虞太后这么轻易就答应曹爽,也有她自己的原因:
当年先帝你是怎么在全天下人面前让我受尽侮辱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再说了,这是你们曹家自己的事,我只是支持曹大将军这一边而已。
更别说,曹大将军不就是先帝你自己选的辅政大臣么?
既能恢复自由,又能帮到家族,还能出一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而得知这个消息的太常王肃,则是气得对曹大将军的智囊桓范破口大骂:
“台中三狗之流,即弘恭、石显之属,复称说邪!”
弘恭、石显二人,乃是前汉宦官,曾掌握中枢。
掌权期间,结党营私,打击异己,扰乱朝政,迫害朝中大臣,甚至逼得重臣自尽。
可谓臭名昭著。
王肃如此公开说台中三狗,自是惹得三人心里大为愤恨。
只是苦于一时没有抓到王肃的把柄,故而暂时对他无可奈何。
但丁谧很快想出一计。
第1319章 冯氏家事
一个人的崩溃,有时候是在遇到生活某件小事,或者小麻烦的瞬间。
这不是不够坚强。
而是早在遇到小事或者小麻烦之前,衪已经积累了太多的压力。
小事小麻烦,只不过是压垮祂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而一个国家的崩溃,有时候也往往是在那么一瞬间,甚至让人感到有些猝不及防。
崩溃的导火索,可能也是某件原本就不应该有那么大影响的事情。
但它偏偏就是崩了。
真实的原因只可能是,它的内部,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积累太多难以解决的问题,积重难返了。
所以只需要一根导火线,就可以把所有的问题引爆出来。
内因才是事物发展的根本因素啊,祖师爷诚不欺我。
原历史的时间线上,魏国内部的矛盾和问题,一点也不比现在的魏国少。
一样有台中三狗乱政,曹大将军所干的事,比如今也差不了多少:
领大军伐蜀,最后大败而归,令关中凉州“羌、胡怨叹,而关右悉虚耗矣”。
然后就是高平陵之变,对着洛水放屁,淮南三叛,当街杀皇帝……
这可比冯贼的威胁刺激多了。
但这些破事,丝毫不影响司马晋统一天下。
除了国力,还在于蜀吴两国内部,同样也有很大的问题。
而且这些问题,对魏国来说,甚至可能只是小事。
但对蜀吴,特别是蜀国来说,影响却是极大。
毕竟体量太小,大国的小问题,对小国来说,那可能就是致命的大问题。
更别说魏晋就算是问题再大,但世家也是掌握着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力。
再加上还有吞蜀灭蜀的战争红利。
这些都极大地掩盖了魏晋内部的问题,拖延了矛盾爆发的时间。
而在现在这条历史线上,无论是司马氏还是曹氏,不要说代表历史前进的方向。
就算是想要通过对外转移内部矛盾,冯某人也根本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相反,掌握着超时空屠龙秘术的冯某人,一边在努力地解决着自己内部的问题,释放生产力。
一边向魏吴两国不断地输入问题,挑起他们内部的矛盾。
手法娴熟。
而魏国,恰如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蜀国。
对内无法解决自身的问题,对外又无法转移矛盾。
只能慢性死亡。
眼前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就算是敌国扔过来的——那也会先抓住再说。
至于有没有陷阱,那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
曹大将军和司马太傅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囚徒困境,但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不抓住,那么对手肯定就会把它抓走。
所以为了不让这根稻草被对手抓走,我自己就必须想办法抓住。
相比于司马太傅与曹大将军博弈于囚徒困境,坐在岸上钓鱼的冯某人,就显得悠闲许多。
于公来说,虽然大将军蒋琬的身体不是很好,但费祎正在逐渐接手政务。
蒋琬只要掌握大方向就行,不必再多费心神,也能有更好地休养。
天子连襟一如既往地垂拱而治,丝毫不会干涉尚书台和中都护府(即司马府)处理政务及调动军队。
左夫人和右夫人一如既往地各自值守司马府的都护院和秘书院。
阿梅和李慕在亲卫营的护卫下,去了九原那边采风。
情妇花鬘要去一趟南中,亲自监督“扶南女王”一事。
毕竟这可是关系到自己儿子和部族的前途大事,不亲自看着不放心。
于私方面,虽然孩子不少,吵闹非常,但大姐头双双和狗头军师阿虫,已经长大懂事。
文武双煞的联手镇压,后院的那帮孩子倒也不用人担心。
今天是学习文化课的日子。
树荫下,冯大司马躺在摇摇椅里,不断地晃啊晃。
眼睛半眯着,看着头顶浓密的树冠,想要找到藏在树上的知了。
透过树叶点点阳光,随着树叶的晃动,偶尔会晃到冯大司马的眼睛,让他的眼睛更眯了。
耳中听着树上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单调的音调,还有不远处的阿虫在教孩子们的朗诵声。
感受着时不时吹过微微的热风,冯大司马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夏日炎炎正好眠啊!”
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最后鼾声响起。
也不知睡了多久,梦里就听得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哇,让你督促孩子读书,你居然敢偷懒睡觉。”
冯某人顿时一个激灵,连忙睁眼看去,却是看到右夫人正站在他面前,俯视着自己。
“哦,是细君啊。”
冯某人蠕动了一下身子,“太困了,所以眯了一会,再说了,阿虫不是在教他们吗?”
说到这里,忽然一愣。
咦?
怎么睡觉前听到的读书声没有了?
右夫人看到冯大司马这个神色,就是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在哪教着呢?”
冯大司马双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左看右看,就是看到孩子们早就如同散开的麻雀,打闹玩耍。
临时先生阿虫身边,围了好几个小屁孩,一个个都撅着小屁股,也不知是在围观什么,还是在玩什么。
反正听着他们嚷嚷得厉害。
冯大司马一看,顿时就是恼火立起。
好小子,老夫这般信任你,你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辜负老夫的信任?
今日定让你知道什么叫心狠手辣老文和!
一边想着,一边正要起身,眼角的余光瞟到小狐狸眼中闪着诡计得逞的光芒。
久经沙场的冯大司马,心里顿时就是感觉到不太对劲。
才起了半身的冯某人,又缓缓地坐了回去,神色不变地伸手,对着孩子那边招了招:
“阿虫!”
阿虫听到叫声,连忙起身,小跑过来:
“大人,你醒了。”
“嗯。”冯大司马故作威严地点了点头,问道,“今日课程,进展如何?”
“回大人,”阿虫看到大人询问,连忙躬身回答道,“阿弟们皆算用心,都把今日课程记下了。”
“嗯?”
冯大司马盯着阿虫。
只有阿弟们?
你那位阿姊呢?
别以为你说一半藏一半我就听不出来。
盯了好一会,阿虫只是垂首不语,冯大司马这才以目示意看向那边:
“阿顺他们在做什么?”
“回大人,他们在下五子棋。”
“你阿姊呢?”
阿虫抬头,满眼的无辜:
“大人,这一下课,阿姊就不见了踪影,孩儿也不敢问啊……”
“啧!”冯大司马挥了挥手,“去吧,注意看着点阿知,他年纪小,别让阿漠他们欺负了。”
“孩儿明白。”
待阿虫离开后,站在旁边的右夫人这才露出不乐意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别让阿漠欺负了?”
“什么意思?”冯大司马躺了回去,瞟了右夫人一眼,“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你就是偏心!”
右夫人愤愤不平。
“偏心什么?顺阳亭侯呢!天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封了爵一样,一跟别人吵架就嚷嚷自己是君侯。”
“小小年纪就知道以身份压自己的亲兄弟,你自个儿再不收拾,待我动手收拾他的时候,你可别跟我哭鼻子。”
冯大司马瞪了右夫人一眼,“你就让他好好作!惹得我烦了,我去宫里请陛下把他的爵位给下了!”
“不许!”
右夫人一听,顿时就是尖叫一声,如同炸了毛的母狮。
看她那模样,如果不是顾忌孩子们都在那边看着,她就要扑上来咬人。
因为她知道,就凭自家阿郎与陛下的关系,想要下了阿漠的爵位,那就真是一句话的事情。
就算是阿姊,眼下也说不上话,或者说,说话的份量,根本就比不上眼前这个家伙。
冯某人哼哼冷笑两声:
“子不教,母之过,懂不懂?人孟母还知道三迁呢,你身为顺德君,难道连宠之溺之,便是害之的道理都不明白?”
右夫人没听说过三字经,被冯某人小小地打压了一下,只能是恨恨地拧了一下冯某人,然后悻悻地说道:
“我一个妇人,哪懂得这么多道理?反正你就是偏心!”
冯大司马不耐烦地说道:
“去去去!我真要偏心,就不应该跟你说这个,而是让你怂恿阿漠继续作,看你以后怎么收场!”
右夫人被巧言令色冯郎君怼得无话可说,只能是羞恼地打了他一下。
忽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下子又变得幸灾乐祸起来:
“妾想了一下,子不教,母之过,阿郎说得甚是有理。”
冯大司马一听到她这个话,心里顿生警惕之意。
只听得右夫人慢条斯理地说道:
“方才啊,妾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双双与谌皇子两人一起偷偷地躲到那边小树林里,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什么!”
听到这个话,冯大司马顿时就如同被丢到油锅里青蛙,一蹦三尺高。
“这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你说一个还没出阁的女子,和一个男子……”
“你闭嘴!”这一回,轮到冯大司马恼羞成怒了,低声喝止了右夫人继续说下去。
好小子,老夫这般信任你,你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拱老夫家的小白菜?
今日定让你知道什么叫心狠手辣老文和!
太子?
太子又怎么啦?
你家阿母在老夫面前都不敢放肆!
右夫人看着护犊子的冯某人,眉头一皱:
“你这是干什么?当初不说好了,若是太……双双愿意,你绝不会干涉?”
“双双才十三岁!”老父亲咬牙切齿地说道,“年纪才多大?”
不要以为古人蠢。
这个时代,十三岁成亲生子确实很平常。
但大族人家的女子,超过二十岁才嫁人的也不少。
为什么当年冯某人提出来年纪越小,生孩子就越危险的观点能很容易被黄月英等人接受。
原因就在于,那些大族人家对这种事情本来就有一定的概念。
所以这些年来,苍头黔首十三四岁成亲的可能还有很多。
但大族人家,特别是兴汉会与那些新贵,基本就没有低于十六岁的。
再加上医学院这些年的努力,有条件让医学院接生的人家,都极大地压低了生育死亡率。
但凡有消息渠道,能打听到这个事情的家族,无一不是默契地把子女的成亲年纪提高到了十五岁以上。
反正也就是迟一两年而已。
用一两年的时间换来母子平安,千值万值。
虽说这里面还有其它的重要因素,但冯某人也没打算去满世界解释。
甚至按各地抽查的情况看,蜀地与凉州,普通女子成亲的年龄中位数已经提高到了十四岁多,缓慢地向十五岁靠近。
还是那句话,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世上哪有那么多蠢人?
只不过是有些事情,以前没得选。
而现在,居然有人想要破坏京城圈成亲年龄的默契,而且还是当着冯某人的面,这简直是红果果的挑衅,叔可忍婶不能忍!
护女心切的冯老父亲,决定要给姓刘的一个教训。
“阿虫!”
“大人?”
阿虫听出了大人语气里的怒气,连忙一路小路过来。
“去,把你阿姊找过来!让阿顺他们也去找,去那边找。”
冯大司马指了一个方向,“跟她说,她要是敢不过来,等着晚上跪祠堂去!”
阿虫应了一声,又连忙跑开了。
临走前,还不忘看了一眼右夫人。
有了方向,双双很快被找到了。
“大人,你叫我做什么?”
估计是事先从阿虫那里得到了小道消息,知道大人好像真的生气了,所以双双看起来有些紧张。
大人平日里很宠自己,而且极少对她生气,但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反而更怕大人生气。
看着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冯老父亲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放缓了声音:
“谌皇子私下里寻你做什么?”
听到不是考自己的功课,双双一下子就放松下来,脸上变成了满不在乎的神情:
“哦,他说他再过两个月,就不来府上读书了,以后可能就不能像现在经常见面了,所以想找我说说话。”
刘谌和双双阿虫年纪相仿。
皇家学院秋季开学,阿虫就要入学了,看来刘谌也会继续瞒着身份去学院求学。
不过阿虫是入学就跳级,刘谌没这个天赋,估计只能当学弟。
冯永暗中观察女儿的神情,却是看不出来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那你呢?怎么想的?他说得确实也有道理,你后面也要去上女子纺织学院,后面怕是没有多少机会见面了。”
已经长大了,应该避嫌了。
“他就是个傻子。”双双撇了撇嘴,神情里带着鄙视,“他还问我要不要去学院求学,说他可以想办法。”
自己真想要去学院,还用得着他想办法?
不知道我的大人是谁?
“你们两个以后难得见面了,你不想他吗?”
右夫人在旁边忍不住地提了一句。
双双瞥了右夫人一眼:
“二阿母,我为什么要想一个傻子?”
说着扭头跑开了。
经过墙角时,突然伸手揪出一个家伙,踢了一脚,再打了一拳,这才再次跑了。
被打得有些发蒙的阿漠,龇牙咧嘴地揉着身子,一脸的委屈和疑惑:
这么多人在偷看,凭什么只打他一个?
这一回,轮到冯大司马幸灾乐祸了:
“别看双双读书不行,但鬼精鬼精的,她心里可明白着呢,这两天你让阿漠小心些,尽量避开她,不然他还得挨打。”
说着,看了一眼右夫人。
让你告黑状。
右夫人气得踢了一脚冯大司马。
“打我做什么?”
“妾忙得要死,前面还有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呢,偷懒就算了,还有心情在这里笑,不打你打谁!”
“有事说事。”
“司马昭到了。”
第1320章 犹豫
司马昭来长安,不是走最好走的那条路。
也就是从邺城回洛阳,再从洛阳至长安。
而是先从邺城走井陉去太原,然后再从太原南下到河东,最后渡过大河到达长安。
不但路不好走,而且路程也要远上一些。
而且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比想像中的还要快上两天。
不但如此,而且在馆舍沐浴之后,就立刻登门拜访冯大司马,可见其迫切心情。
“子上,一别数年,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
正在客厅里等待的司马昭,听到恶梦里的这番话,再抬头,看到带着热情笑容的冯某人从门口进来。
惊得他身子就是一个哆嗦。
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没有看到杀气冲天的铁骑。
还好,这不是梦。
这里是长安,不是洛阳。
“昭,见过冯君。”
司马昭连忙起身,对着冯大司马躬身行礼。
虽然年纪相差仿佛,但无论是名声还是地位,冯大司马绝非司马昭所能相比。
再加上汉魏形势易转。
司马昭很明白,自己这一次过来,与上一次又大不相同。
上一次过来,是互换俘虏,身份平等。
而这一次,则是过来送洛阳——这是好听点的说法。
说难听点的,那就是割城求和。
这让本就有心理负担的司马昭,更是压力骤增。
“子上,你这是何意啊?不用如此重礼的,哈哈,哈哈哈!”
看着脑袋快要垂到地面的司马昭,冯大司马哈哈大笑,上前扶他起来,伸手示意:
“坐,快坐。”
司马昭低声道:“谢过冯君。”
“来人,把我那个滇池茶拿过来,让子上尝一尝。”
经过这么多年的种茶制茶卖茶,再加上冯某人对茶这方面,也算是略有涉猎——毕竟是被奸商坑过全家的人。
所以南中的茶叶产业,可谓是红红火火。
不但有向草原部落专卖的大茶砖,也有向汉地专供的高级茶叶,甚至还有只对内部特供的特级茶叶。
比如说冯某人嘴里的滇池茶。
好茶自然是要配套茶道。
茶娘很快端着茶具上来,净手、赏具、洗壶、冲泡、封壶……
仪式感十足。
茶娘的手,白净如玉,纤细修长,面容温婉安静。
再配合上一看就很珍贵的专用瓷茶具。
水汽缭绕中,茶香四溢。
让司马昭不禁屏住了呼吸,有些目眩神迷。
以前就听说过,虞太后就曾在先帝面前展现过这等手艺。
今日看来,所传多半不是假的。
“以前世人提起南中,只道那里是瘟疫横生,虫兽遍地的蛮夷之地。”
“谁又能料到,如今那里不但能出产红糖,还能出产茶叶呢!”
说着,冯大司马又指了指侍女送上来的滇池茶,示意司马昭尝一尝:
“子上好好品一品这个茶,这可是只给兴汉会内部供应的茶叶,外面可是极少能见到的。”
“这长安城不知有多少富贵人家,欲重金求之而不得呢!”
司马昭没有想到,这冯某人一上来就让他品茶。
他哪里会这个?
以前虽然也有喝茶,但多是姜茶,少有喝这种清茶。
一来是确实如冯大司马所言,好茶叶少有流传到外面,光是供应汉国内部,就已经难得。
二来虽然清茶已经开始在各国上层流行,但仍是有很多人更习惯比较重口的姜茶。
司马昭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此时此景,却是让他情不自禁地举杯轻抿。
尝了一口冯大司马口中所说的好茶之后,顿时就觉得口齿留香,唇舌回甘,让他不禁赞叹了一声:“好茶!”
冯大司马笑眯眯地看着他:
“是吧?是好茶吧?这滇池茶啊,正是如其名,乃是产自南中滇池。”
“滇池乃南中第一大湖,周围诸多水流注入,又有高山林立,上面常有云雾缭绕不散,正是产茶的好地方啊。”
听说到冯大司马这番话,司马昭的目光变得复杂之极:
“大司马果然见识非凡。”
然后怕对面看出自己的心思,于是又低头掩饰地喝了一口茶。
是啊,秦皇开五尺道,汉武求道身毒,世人多言劳民伤财。
今诸葛平定南中,冯明文种茶种甘蔗,又怎么说?
听闻北方草原部落,视茶叶为救命之物。
多少部落为了那一块茶砖,愿意给冯某人当狗?
大人为了拉拢幽州那个什么拓跋部落,还曾特意收集了不少茶叶。
可见茶叶对草原部落的重要性。
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偏偏就掌握在汉国手里,而且还是在南中那种所谓的蛮荒之地。
如果大魏也能出产茶叶和红糖……
这个念头在司马昭的心里一闪而过,然后他很快又苦笑地摇了摇头。
这喝茶之习,早就有所流传,但能作出这等清茶的,也不过是冯大司马而已。
更别说能拿出茶叶去诱服胡人。
若是冯大司马生在后汉,后汉又何须让凉州动乱百余年?
至于红糖,那就更不用说了。
柘浆、石蜜等物,江南之地早就有了。
但数百年来,又有谁能制出红糖?
正当司马昭思绪纷杂的时候,只听得冯大司马又问道:
“子上这般摇头,莫不是觉得这茶有所不妥?”
司马昭心里一惊,连忙抬头看向冯大司马,同时摇头:
“没有没有!”
感受到冯大司马探询的目光,司马昭解释道:
“昭只是在感慨,大司马当真是学究天人,竟能让南中这等蛮荒之地,出产茶叶红糖这等好东西,昭心中委实佩服不已,故而有所感叹。”
冯大司马闻言,哈哈大笑,指了指司马昭:
“看不出来,子上倒是这么会说话。”
“大司马过奖了。”
“不是过奖,”冯大司马意味深长地看着司马昭,“恐怕正是因为你这么会说话,所以司马公才会让你连续两次前来长安吧?”
司马昭闻言,有些尴尬一笑,不知如何作答。
冯大司马见他这番模样,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而是开口问道:
“却不知子上这一回,又是为何而来?”
听到冯大司马终于提起正题,司马昭顿时就是精神一振,正欲开口,然后又看了一下左右。
冯某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左右都下去。
其实司马昭本是想换个更私密的地方说话,但看到冯大司马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动身的样子,他也只能是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势不如人,根本没有权力提更多的要求,如之奈何?
咽了一口口水,似乎觉得不够,司马昭又举杯喝了一口茶,这才说道:
“其实大人让我过来,只是带一句话给冯君。”
“哦?”冯大司马举杯喝了一口,然后又把茶杯放到桌上,神色平静地问道,“是什么话?”
“君欲取洛阳乎?”
冯大司马眼睛微微一眯,放在桌上的手轻微动了一下,碰到了手边的茶杯。
盯着司马昭好一会,看得司马昭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冯大司马这才开口道:
“这是司马公的意思?”
司马昭苦笑:
“自然如此。若不然,难道昭还敢私下里跟冯君说这句话?”
冯大司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司马昭,两人之间,忽然安静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大司马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果然不愧是司马仲达啊!”
和历史上的司马懿一模一样。
知时务,能隐忍,又狠决。
最初不愿意出仕曹操就装病,一听要入狱就连忙就职。
打得过就八日急行一千二百里,打不过就女装千里请战。
就算是面对曹爽这头猪,也能隐而不发,静待时机。
在这个位面,司马懿仍是同样的风格。
知道打不过,就算是手头有二十万大军,也能不顾后方洛阳魏伪帝的督促,弃守关中。
如今知道自己守不住洛阳,干脆拱手相送。
若是因此而轻视此人,一不小心就会付出代价。
原历史的曹爽和这个位面的魏延,就是榜样。
看到冯大司马如此大笑,司马昭有些不明所以,也不知道冯大司马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冯君何故发笑?”
“没有什么。”冯大司马抹了抹眼角,揉了揉双颊,努力让自己恢复正常,“司马公恐怕不会就这么轻易让出洛阳吧?不知道有什么要求?子上但请说无妨。”
司马昭神色有些郝然:
“诚如大司马所言,大人欲以洛阳一城,换一条道路。”
冯大司马一听,顿时就是有些好奇:“道路?什么道路?”
“从太原到邺城的商道。”
“从太原到邺城的商道?”冯大司马重复了一下,立刻就明白过来,“司马公是想要我们放开井陉,让商队往来?”
“正是。”
太行八陉,最好走的一陉,就是井陉。
这条道,又是并冀二州的要冲之道。
秦灭赵,走的是这条道。
秦始皇死后,李斯赵高等人也是走这条道运尸体回咸阳。
韩信破赵灭代,走还是这条道……
背水一战,指的正是这一战。
而世有传闻,冯某人手里的《武安君兵法》,正是在这一战之后,被李左车送给了韩信。
“我不明白,现在洛阳仍是在司马公手里,长安明里暗里前往洛阳的商队,不知几何。”
冯大司马有些疑惑地问道,“要知道,商队愿意从长安去洛阳,可不一定愿意从绕道太原。”
以前函谷关还在魏国手中时,汉魏双方在明面上,都是对崤函古道上往来的商队,严加审查。
于是有不少商队为了避开稽查,从茅津古渡等地方走私偷运货物。
所以这才有了后面的虎卫军偷渡茅津,糜郎君夜中接应的事情。
如今函谷关一丢,对于魏国来说,洛阳几乎就成了一个不设防的城市。
放什么人,放多少,什么时候放,都是大汉说了算。
在大汉的刻意放纵下,这往来的商队,也是日多一日。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懿居然还想着要多开一条商道,确实让冯大司马有些诧异。
难道他就不怕再来一次茅津渡事件?
就算是吸取了教训,严加防范,但关口一开,风险也会跟着增加。
以司马懿老乌龟的性子,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
图什么?
难不成,许昌之事泄露了,或者这么快就传到司马懿耳中?
不应该啊!
只听得司马昭答道:
“以今之形势,洛阳看似在魏,实则在汉,冯君难道真不知耶?”
与其等丢了洛阳,失去了与长安之间的商道主动权,还不如主动建立起另一条独属于邺城的商道,有备无患。
冯大司马隐约猜到了什么,无意识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洛阳同样也是大汉的旧都。
如果能无伤亡拿下一个完整的洛阳,对于大汉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诱惑。
特别是对于阿斗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前往宗庙祭祀告知刘氏祖宗的事情。
但许昌那边的事情,偏偏又还没有安排好。
司马懿送上这么一份大礼的时机,很巧合,也很值得玩味。
让冯某人有些犹豫不下。
若是不答应,那么必然会饱受非议。
甚至会给前段时间所传的养寇自重,为商道而故意不取洛阳的流言,提供了证据。
但如果答应下来,则必然会让许昌那边的事情受到影响。
而且可能会影响到对南阳、许昌等地经营渗透。
拿一个本已经是大汉囊中之物的洛阳,换取不知司马懿最终图谋的风险,还得搭上许昌计划的更变。
这又让冯大司马心有不甘。
这司马老贼,果然总是能踩到关键的点上。
左思右想之下,冯大司马最终还是对司马昭说道:
“此事事关重大,吾一人恐怕不能仓促做出决定,子上暂请先回,且容我禀明天子,商议一番。”
司马昭一听,顿时就急了,连忙提醒道:
“大司马,此事乃是隐密之事,不落文书,且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的话……”
说到一半,司马昭似乎不知道否则后面应该怎么说。
说轻了,对方根本不会重视。
说重了,对方压根也不会重视。
冯大司马似乎看出了司马昭的为难之处,似笑非笑地问道:“否则的话,难道司马公就欲死守洛阳了?”
司马昭尬住了。
“放心吧子上,上一回互换俘虏,司马公没有大肆宣扬,我承他的情,这一次,我也不会做恶人。”
冯大司马虽然已经在着手布局吴国,但大汉目前还没有做好东进的准备。
钱粮不够。
后备官吏不够。
新政已经推行了大半,还没有收尾。
还需要再等等。
最重要的,就凭司马老乌龟的谨慎,断然不可能会在此事上给人留下明显的把柄。
就算是把洛阳拱手相让,估计也要配合他演一场戏。
逼得他假戏真做了,反而不美——当然,如果假戏真做有利可图,冯大司马也不介意真刀实枪干一场。
第1321章 破局
让人把心有不甘的司马昭送走后,冯大司马转回后院,与两位夫人商量。
右夫人颇有些疑虑地先开了口:
“那司马懿,不会已经知道了阿郎打算封锁洛阳商道,转向许昌了吧?”
冯大司马翘起大拇指:
“细君所言,甚合吾心意,方才我也是想到这一节。”
看到冯大司马同意自己的意见,右夫人不但没有高兴,反而皱起了眉头:
“但如果我们所想的是真的,那此事传得也太快了?我们与许昌那边的事情还没有正式开始,司马懿就已经有了对策。”
说到这里,右夫人都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这……”
“这曹爽做事,也太过粗疏了,对吧?”
冯大司马寻了个位置,坐了下去,说了右夫人的心志。
右夫人点头,有些不太敢相信地说道:
“曹爽好歹也是伪魏的大将军,倘若如此做事不周密,也未免太对不起他的身份了。”
“莫不是其中有诈?或者,我们不知道的隐情?还是我们想多了?”
见惯了冯某人的深谋远虑,还有丞相的治国手段。
就算是自己的阿姊,一介女流,也称得上是颇有手段。
让右夫人产生了某种错觉,总以为上位者总不可能是简单之辈。
好歹是大汉死敌伪魏的大将军呢!
怎么越看,越像是过家家似的。
“就算此事是我们想多了,难道以前从许昌传过来的消息,都是假的?”
冯大司马摇了摇头,“曹爽此人,纨绔子弟罢了,能有今日的地位,想来多半是靠自己有个好出身,实是不足为虑。”
后世居然还有人认为曹爽压了司马懿十年,才被司马懿翻盘,所以觉得曹爽还是很厉害的。
这就是典型的不读史书,只看影视改编。
曹氏三代人啊!
曹操打江山,曹丕坐江山,曹叡治江山。
原历史上,魏国可谓是三国中最强大的国家。
在历经三代之后,北方中原从上到下,基本都已经认同了曹魏。
特别曹叡,东压吴国,西挡蜀国,虽然后期有大兴土木,不恤民力的污点。
但这也证明了魏国在他的手里,达到了顶峰,蜀吴两国根本已经造不成威胁,所以才敢放纵自己。
曹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接过了辅政的位置。
在那种情况下,曹爽仅仅是一个曹姓,一个宗亲的身份,就足以把司马懿压得死死的,还需要刻意压制?
但十年,仅仅是十年,曹爽就能把曹氏三代人打下的江山搞得人心尽失。
不说什么天下民心,就单单说朝中大臣,军中将士,地方大族,绝大部分皆倒向了司马氏。
特别是以宗亲身份,种种僭越,乃至欺凌皇室,简直就是在掘自己执政的根基。
有了曹爽的开头,司马氏后面无论做什么,都毫无压力。
从这方面来讲,曹爽对于曹魏之罪,仅在司马氏之后。
从中足见曹大将军败家的速度,可谓惊人。
被自己的智囊骂为猪头,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更别说这个历史线,曹叡可没有给曹爽留下什么好局面。
但以目前看来,曹爽仍是与原历史上一般的作风,所以能顶个五六年就算是他及格了。
冯大司马相信,许昌那边,就算不是无人不通司马氏,估计也差不了多少。
“若是没有我们从中插手,曹爽必然是斗不过司马懿的。”
冯大司马面色古怪,想笑又笑不出来,也不知是对有曹大将军这样的对手,该怎么言尽其中的感受。
“但就算是我们以商道分化曹爽和司马懿,恐怕也不过能拖延一时,曹爽迟早有一天会自寻灭亡,故而不能对其有太多的期望。”
冯大司马说到这里,揉了揉额头,“此人真可谓是扶不起的肥奴,只希望他能帮我们多拖几年吧。”
(注:肥奴出自桓范所言的“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肥奴!曹子丹好人,生卿五六头肉,今桓范随卿灭门也”。曹子丹即曹真)
左夫人一直站在另一边看着墙上挂着的地图,听到冯大司马这番话,终于转过头来:
“听阿郎之意,是不欲依司马懿之意取洛阳?”
司马懿对洛阳拱手相让,只不过是拿下洛阳的一种办法,同时也是较好的一种选择。
但靠大汉自己,同样也能轻易拿下洛阳。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与吴国谈判,不落人口实。
毕竟与吴国重新交好,这是先帝定下来的国策,同时又是在丞相手里亲自缔结的同盟。
作为丞相的接班人,冯大司马需要给吴国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或者答案。
“这不是正在和两位细君商量吗?”
冯大司马摊了摊手。
说着,他看向站着的左夫人,“细君有什么想法?”
左夫人点点头,重新转过头去,对着地图说道:
“司马懿弃洛阳,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妾细细观之,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哦?”冯大司马顿时来了兴趣,起身走过去,“细君有何高见?”
左夫人白了冯大司马一眼,“没有什么高见,不过是想起了参谋部的推演。”
“说说。”冯大司马脸上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凑近了问道。
参谋部里全都是满脑门想着建功立业的年轻参谋,偏偏这两年又没啥大战。
所以他们只能天天对着沙盘和地图作推演,聊解饥渴。
正所谓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丞相。
这推来推去,各种情况几乎都被他们设想过。
关将军此时提出来,想来必然是比较有价值的想法。
这个时候,右夫人也跟着凑了过来。
领军打仗她不会,但地图还是会看的。
“这里,洛阳,是关东最后的屏障。”
关将军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点了点地图,然后整个手掌都按在地图上:
“洛阳一失,大河以南的关东之地,再无险隘可守。”
关将军手掌所按处,也就是后世华北平原黄河以南的地区。
冯大司马这些年的大部分精力都是集中在整合内部上,以前最多也就是想着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打下洛阳。
还没有仔细想过打下洛阳以后如何。
此时被关将军这么一提醒,突然就反应了过来:
要是被大汉的铁骑以洛阳为支点,冲入平原地区,这画面……实在太美,不敢想像。
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
虽说明知这是司马懿有意诱之,但就算是以冯某人的心性,也是禁不住地呼吸为之一顿。
耳边响起了咽口水的细细声音。
冯大司马转头看去,右夫人亮晶晶的目光也看过来。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右夫人那火热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脖颈处。
良久之后,冯大司马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喃喃地说道:
“司马懿,好大的手笔,他这是想要祸水东引啊……”
右夫人听到这个词,不禁赞许点头:
“祸水东引?阿郎这个词不错,妾本还想着是说移祸江东,祸水东引倒是要贴切得多。对于司马懿和曹爽来说,我们的确就是祸水。”
左夫人凤眼微微眯起,“我们一旦拿下了洛阳,曹爽恐怕就要难受了,看来司马懿这是不想再为曹爽遮挡了。”
洛阳是旧都,如今被司马懿拱手相让,大汉要不要?
要了的话,面对坦荡无阻,大汉铁骑可以随意纵横的平原之地,大汉是先易后难,拿下山东之地,再挥师渡河北上。
还是强行忍住近在咫尺的巨大诱惑,先难后易,先强渡大河,强攻太行,拿下河北。
然后再与东吴平分山东之地?
“他这何止是不想为曹爽遮挡啊,简直就是想要拿曹爽给自己拖延时间。”
右夫人此时也看出来了,上前两步,伸了手指,指了指河北之地:
“大汉要是先拿山东之地,那么他就可以有时间进一步收拢河北人心,甚至可以借机收留逃避战乱的山东大族。”
要不是说三个臭裨将,顶上诸葛丞相呢?
冯大司马此时也是兴趣盎然,凑上去说道:
“不止,依我看来,若是我们当真先拿山东之地,那么司马懿随时会在大军背面伺机而动,让我们不敢尽施全力。”
“但若是先拿河
北就不一样了。曹爽这个家伙,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
相比于左右夫人,冯大司马有一点优势。
那就是对历史脉络的先知性。
虽然现在这点优势,越来越小,但对历史著名人物真正面目的了解,却是仍有着他人所不具备的优势。
不管司马懿对洛水放屁拉低了华夏政治斗争道德底线这个事情有多恶劣。
但在洛水放屁以前,谁能知道司马懿会这么卑劣?
这至少说明,在大局方面,司马懿的目光,比曹爽要受世人肯定。
左夫人听到冯大司马这个话,不置可否:
“其实如果我们先河北再山东,曹爽就算是有心,恐怕亦是无力向北支援。”
说着,她点了点地图上不存在的东南之地:
“只要我们一旦东进,东吴绝不可能坐视而不为所动。”
“若是曹爽敢妄动,以陆逊之能,必定会有所动静。”
右夫人接口道:“而且,曹爽已经被陆逊算计过一次,丢了襄阳,恐怕也会心有忌惮,不敢轻动。”
扬州需要重兵布防,这自不必说。
丢了襄阳之后,南阳西北有汉军,南边有吴军,同样是需要布重兵加以防守。
再加上若是洛阳落入大汉手里,曹大将军真可谓是三面皆敌,只能一面朝大海,静待春暖花开了。
“好算计,真是好算计!”
冯大司马忍不住地附掌而笑。
三人商议到这里,冯大司马自认为,已经算是把司马懿的谋划弄清楚了。
“这司马老匹夫,当真算得上是一个狠人。”
怪不得在历史上能奠定司马氏晋王朝的基础。
你不能说他没有才能,更不能说他没有谋略。
“就是手段太过卑劣了些。”
虽说是敌国之人,右夫人脸色仍是有些不好看,仿佛被司马懿恶心到了:
“若是此老贼当真是存了这般打算,那就委实让人不齿。”
冯大司马看了右夫人一眼,轻笑一下,没有说话。
四娘啊,你那是没有看到此老贼在原历史上高平陵之变后的所作所为,那才真叫让人不齿。
“世家嘛,多是自私自利,为一己一家之私,国尚可不顾,作出此等举动,一点也不出奇。”
前汉军中,多是良家子,有家国之念。
军中兵卒犹然如此,可想而知当时的社会风气。
朝中大臣自然是多有天下之念。
到了后汉,乃是依靠豪强地主才取得了天下,待豪强转变成世家……大而不能倒啊!
不但不能倒,而且还要趴在国家身上不断吸血。
再加上刘氏皇帝自己不断作死,还想指望那些人有国家天下之念?
不落井下石,不,能少吸口血就算是有良心了。
“那依阿郎之意,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取洛阳?”
“取啊,送上门的好事,为什么不取?”
冯大司马理所当然地说道,“若是不取,此事一旦泄露出去,那就真是把我这个大司马架在火炉上烤了。”
左夫人面有担忧之色:“依妾之见,司马老贼,就算是让出了洛阳,亦同样是把阿郎架在火炉上烤啊!”
“取了洛阳,日后是不是还得先取山东?如此一来,岂不是遂了司马懿之意?”
不取洛阳,到时候朝野不知有多人要骂冯大司马为一己私利,暗通贼子。
再加上现在的名声,说不得后世那些文人的骚性,多半是要绘声绘色地编出个冯太师大奸臣为祸季汉朝野的故事。
但取了洛阳,不先取容易拿下的山东,而非要强攻险隘欲向北,同样会有人跳出来,骂冯某人有通曹爽的嫌疑。
“恐怕还不止。”
右夫人想到了什么,提醒道,“阿郎莫不成忘了河东并州那些大族?他们可都是等着在山东那边种棉花呢。”
在山东种棉花,现在就是吊在这些大家族面前的一根胡萝卜。
大汉几次府库见底,都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口袋,靠的就是这根胡萝卜。
若是冯大司马弃山东而向北——到时候可能还要他们再掏一次钱——这些人妥妥要跳脚骂娘。
冯大司马多半要被骂成千夫所指。
对此冯大司马却是一脸的轻松写意:
“怕什么?真到了那个时候,先东再北还是先北再东,又不是由我决定。”
两位夫人闻言,顿时就是一怔。
你可是大司马,录尚书事还都督内外军事,不是你决定,是谁决定?
“陛下啊!”冯大司马理直气壮地说道,“大汉向东之日,就是统一天下之时,这等大事,自然是要陛下做决定的嘛!”
不动兵戈就能收复洛阳,全部收复大汉旧都,这等露脸的大好事,足够刘连襟在宗庙里大吹特吹了。
怎么?
好处你占了,黑锅你不背?
简直是岂有此理!
“待我这就进宫与陛下商议一番。”
冯大司马慢条斯理地起身,一甩袖子,走了出去。
哼哼,司马懿,以尔那等小人胸襟,焉知大汉君臣之和谐?
第1322章 连襟见连襟
作为大汉的大司马,冯某人终归是有些特权的。
比如说,只要是在未央宫落钥之前,他都可以随时进出宫门,觐见天子。
而不需要像别的大臣,想要面见陛下,还得在北阙等候。
直到陛下下诏召见了,才能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进入宫中。
至于冯大司马,就连守卫宫门的禁军将领赵统,看到此人大摇大摆地入宫,也只是行了一个军中之礼:
“见过大司马。”
冯大司马倒是停下脚步,看向这位大汉虎贲中郎督,笑着问了一句:
“赵督军今日轮值?”
赵统作为赵老将军的长子,在赵老将军病亡后,袭爵顺平侯。
爵位确实挺高,名声却是远不如其弟赵广,字三千。
“回大司马,正是。”
冯大司马点头,没有多问。
毕竟禁军直属天子,只听从天子之令,就算冯大司马统内外军事,也没有权利过问。
故而他只是说了一句:
“许久不见叔母(即赵马氏),不知她的身体可还好?”
“有劳大司马关心,阿母身体尚好。”
“那就好,还烦请赵督军替永代为问候一声。”
“敢不承命?”
两人随意寒喧了几句,这个时候,远远就见阿斗身边的宦官黄胡正颠着步子,向这边小跑过来。
人还没有到,声音就传过来了:
“大司马,大司马!陛下有请,请快随小人前去吧。”
看到陛下都把最信任的宦官派过来了,赵统连忙再次行礼:
“不敢再耽搁大司马与陛下商议国事,末将请先告退。”
冯大司马颔首示意,然后向着黄胡走去。
看着两人靠近了,还能听到冯大司马的笑声:
“黄内侍,怎么劳你亲自前来啊?”
赵统目光有些复杂,谁能料到,当初那个被人喊作败家子的冯癫子,如今已经是自己需要仰望的人物?
二郎……好命啊!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领着人离开了。
黄胡抹了一把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汗水,白白净净的胖脸露出三分谄媚的笑容:
“得知冯大司马要入宫议事,陛下一刻也等不及,当场就让小人赶过来了。”
说着,黄胡凑近了一步,带着高级香皂的清香味,没有让人嫌弃的尿骚味:
“陛下可是很是想念大司马呢。”
冯大司马哈哈一笑:
“我也很想念陛下呢。”
“大司马请随小人来。”
“黄内侍请。”
行至少人处,冯大司马笑吟吟地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黄内侍,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听到这个问话,黄胡有些愁苦叹了一口气:
“陛下心情如何,大司马难道不知耶?大将军的病情,近来又加重了,不能理事。”
“费尚书令虽说也是个有能力的,但有不少事,终是不能自主做决定,故而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平添了许多劳累,心情自然不太好。”
说到这里,他的精神又是一振:
“这不,这一听大司马过来,立刻就不胜欢喜,正是因为大司马能释陛下心中之闷啊。”
听到这个话,冯大司马又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指了指他:
“怪不得陛下一直把你留在身边,你这说话的本事,难有人及啊。”
黄胡跟着嘿嘿笑。
暗道难有人及,那也是不及大司马你啊,若不然,为何我就不能在这等时候,巧言令色地开解陛下?
秦汉时代,宫城之中的大朝正殿称“前殿”。
未央宫前殿,正是未央宫的主体建筑。
前殿内又分为前、中、后三大殿,中殿是正殿中的正殿。
皇帝登基、重要朝会、皇家婚丧等大典均在此举行。
而天子处理日常事务,则不会在这里,而是在宣室殿,同时那里也是天子起居的正室。
黄胡领着冯大司马绕过前殿,来到宣室殿前。
在进入宣室殿之前,冯大司马似是想起一事,随口说了一句:
“黄内侍,长安的仓库,最近好像来了一批新鲜货物,若是你哪天有空了,可以去那里转转。”
“若是有看上眼的,就直接跟他们说,价格嘛,都好说。”
黄胡一听,立刻喜笑颜开:
“一定一定!小人先谢过大司马了。”
大司马神仙一般的人物,自然不会沾染这些如蚁附膻之事。
但黄胡我是个小人啊!
平生就爱这些稀罕物。
我也不白拿,拿钱买,公平交易。
心怀欢喜之下,连进入宣室告知阿斗时,声音里都欢快了几分:
“陛下,大司马来了!”
正愁眉苦脸地批阅奏疏的刘胖子,闻言之下,立刻把手里头的奏疏就是一丢!
同时脸上的愁苦换成了欣喜之色:
“快,快请进来。”
脱履,解剑,冯大司马揉了揉脸,脸上换成了欣喜之色,这才举步堪堪迈入宣室,同时刚要高声呼喊。
谁料到前面就先传来了连襟高兴的声音:
“明文啊,你来了?快,过来坐这里。”
别人见天子,都是要趋步小跑,冯大司马见连襟,却是天子迎接于室中。
“臣,永,拜见陛下……”
“好了好了,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拘礼,来,快坐。”
刘胖子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位置,“坐到这。”
“臣,谢过陛下。”
“没有外人,说了不要拘礼。”
刘胖子挥了挥手,把左右都赶下去,只留下一个黄胡。
“明文这些日子少有入宫,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有事?”
也不知为什么,汉家天子总是觉得,不管有事没事,只要跟自己这位连襟说说话,就能让人保持心情愉悦。
这些日子以来,政事繁琐无比,让喜欢安逸的天子,自是觉得劳累无比。
故而听到自家连襟来了,就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
“陛下,喜事啊!”
冯大司马脸上带着三分亲近,三分恭敬,四分高兴,稍稍向刘胖子那边凑了凑,以示自然:
“东边有喜事传来。”
刘胖子一乐:“哦?还真有喜事?”
看看,我就说,我这个连襟一来,不管有事没事,总是会让朕心情愉悦。
“东边有何喜事?”
“陛下,司马懿的儿子司马昭,已经到长安了,而且,永已经见过他了。”
“噫?那司马昭,动作竟是这般快?”阿斗闻言,就是有些意外。
司马昭要过来,太原那边,早就有传信。
阿斗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现在的阿斗,梦想做个坐堂天子都不可得,天天忙着批阅尚书台送上来的奏疏。
这些日子都睡在了宣室殿,连皇后那边都没有时间去了。
哪还有时间去关心区区一个司马昭?
汉家天子很忙的知道吗?
若是司马懿亲自来了,汉家天子说不定还有心情过问一番。
司马昭不过是司马懿之子,而且连个使者的名头都没有,如何能入汉家天子的眼里?
能让大司马亲自接见,都算是给他面子。
只是没有想到,此人居然还能送来个连大司马都说喜事的好消息?
这让刘胖子越发好奇起来:
“说说,明文快仔细说说。”
“陛下,据那司马昭所言,其父司马懿欲拱手让出洛阳。”
声音压得很低,若不是黄胡竖着耳朵在听,恐怕都听得不太清楚。
但这句低语,听在刘胖子耳中,却是如同炸雷一般,隆隆作响。
“啊?”
但见刘胖子张着嘴合不上,圆乎乎的胖脸神色充满了不可置信和怀疑,连眼中的目光都变得呆滞,一下子没了焦距。
良久之后,刘胖子这才机械般转动脖子,努力地想要把焦距调整过来,以能把视线全部对准冯大司马:
“不是,明文,你刚才说了什么?我好像听岔了。”
冯大司马微微一笑,再次重复了一遍:
“陛下,我说,司马懿欲把兵力全部退回河北,把洛阳拱手相让。”
这一回听清楚了,但刘胖子还是不敢相信:
“当,当真?明文,你莫不是知道我这些时日劳累,所以跟我说笑吧?”
“臣,如何敢拿这等国家大事与陛下开玩笑?”
刘胖子再三确认之下,一再得到肯定回答,确定了此事不假。
圆滚的身子就当即就是哆嗦起来,特别是下唇,不可抑制地颤抖,密密地上下点动不已。
“明,明,明,明文……”
刘胖子用力地撑起身子,想要向着冯大司马这边起身。
谁料到太过激动,身子有些发软,再加上身体实在有些过于沉重,双手一撑之下,竟是没有撑起来。
“叭!”
“咚!”
堂堂汉家天子,有些狼狈地趴到了案几之上。
“哎呦,陛下!”
站在帘边的黄胡一看,连忙跑过来,想要扶起皇帝,“陛下,你不要紧吧?”
“你滚开!”
刘胖子一把推开黄胡,然后伸出一只胳膊,“明文,过来拉我一把。”
黄胡:……
冯大司马连忙上前,扶起连襟。
若不是他久历战阵,又日日打熬筋骨,颇有几分力气,要想扶起这个胖子,还真不太容易。
然后刘胖子就势紧紧地握住冯大司马的双臂:
“明文,明文!”
眼中竟是隐隐有水色反光,“我们这就是要收复旧都雒阳了,是吗?对吧?对不对?”
感觉到双臂都快要被勒出青淤了,偏偏冯大司马还不敢甩开,只能是呲着牙强笑:
“陛下说得对,我们不用再等了,已经可以收复雒阳了。”
“哈!哈哈哈……”
刘胖子突然大笑起来,终于放开了冯大司马的胳膊,然后紧紧地搂住冯大司马的脖子,喜极而泣地说道:
“明文,这是我迁都长安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虽说雒阳早已是大汉的囊中之物,但在这种情况下,骤然闻之,仍是让刘胖子这个老男孩热泪盈眶。
那可是雒阳,大汉的旧都!
收复了雒阳,那他就可以在长安北边,理直气壮地开挖自己百年之后的皇陵。
进宗庙都能扬眉吐气,再也不用为难地向祖宗解释为什么收复旧都只有一个长安。
后世的史书上,写个汉昭武帝,不过份吧?
曹叡都敢在生前立庙号,我生前做个美梦有什么错?
正当刘胖子想入非非做着美梦的时候,只听得耳边传来冯大司马的喘息声:
“咳,咳,陛下,请松开一些,你勒得太紧了,臣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妈的,这死胖子怎么这么重?
“哦,哦,哦,是我没注意。”
刘胖子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冯大司马,但却立刻握住对方的手,有些患得患失地问道:
“明文,那司马懿,当真如此大方?会不会有诈?”
冯大司马努力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笑道:
“陛下,那司马懿岂有那般大方?他肯定是有条件的,不过就算是他有诈,那又何妨?”
“以我大汉现在的精兵猛将,难道还会怕拿不下雒阳?陛下但且放心就是。”
“这就好,这就好。”刘胖子终于放开了冯大司马的手,来回走了两步,连连搓手。
终于回过神来的他,反而激动得不知下来要做什么。
好一会,他才停下来身子,又转过来问道:
“明文是说,司马懿有条件?是何条件?”
待冯大司马把井陉商道一说,刘胖子反而更惊异了:
“就这?”
给他就是!
莫说是卖,就是送些货物,以示感谢,那也是可以商量的。
毕竟司马懿又不是姓曹。
相反,他可是伪魏的辅政大臣,只要他愿意倒戈卸甲,以礼来降,难道朕还容不下他?
“陛下,那司马懿哪有那么简单的?”
看到连襟如此大气,冯大司马连忙又把司马懿所谋仔细说了一遍。
听完以后,刘胖子顿时就是倒吸了一口气:
“吾只道那司马懿是欲求退路,没想到竟还有这等谋算。”
他看向冯大司马:
“幸好明文看穿了他的所图。”
然后又有些皱眉:
“如此说来,这雒阳还真是不能白拿啊……”
冯大司马在旁边微微一笑:
“陛下,拿还是好拿的。”
“哦?”看到冯大司马这般模样,刘天子顿时就是心头大定。
也是哈,自己这位连襟,向来深谋远虑,既然能看穿了司马懿的谋划,想来定有对策。
“明文将如何应之?快与我说说。”
冯大司马再次露齿一笑。
明明已经开始进入炎夏,可是刘天子却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阵凉意。
“黄胡,去,把帘子放下来,风都刮进来了。”
黄胡应喏,走到那边,一脸的疑惑:
帘子明明是一直下放着的,而且也没风啊?
第1323章 拜访
让黄胡把冯大司马送出宫去,刘胖子重新坐回位置上,拿起奏疏,却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冯连襟带过来的消息,还有对自己所说的话,真是让他又喜又忧。
喜自不必说。
忧的是,这雒阳不好拿啊!
无论司马懿让不让雒阳,大汉下一步,必然是要收复旧都雒阳。
只是司马懿若是识趣,那就省些力气。
若是不识趣,大不了打一场就是。
诚如连襟所言,以大汉现在的精兵猛将,拿下雒阳只不过迟早的事。
但拿下雒阳之后,却是让人有些犯愁。
向东还是向北?
按冯连襟的分析,虽然先东后北看起来更容易些。
但实则未必。
一来收取山东时,河北的司马懿必然会有所动作。
二来还会给司马懿更多的时间作准备,甚至还会给他接收山东大族的机会。
而先北后东看起来是要困难一些。
但却可以为后面收复山东扫平障碍。
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有人站出来平息众议。
准确地说,这个“有人”,就是自己。
阿斗虽然平庸,但他又不是傻子。
更别说他喜欢安逸。
一想到要面对汹汹群情,他头皮就是一阵发麻。
可是……收复雒阳,三兴汉室,这个诱惑,哦,不是,是这个责任好大啊!
迷迷糊糊地想了半天,一会是三兴汉室的荣耀,一会是舌战群臣。
近在呎尺的奏疏举了半天,竟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算了,不看了!”
刘胖子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很是干脆地再一次把奏疏丢下,站起身来:
“黄胡!”
黄胡没有应声。
这才想起黄胡送连襟去了,还没有回来。
“来人!”
“陛下?”
“备辇,去桂宫。”
好久没有见到皇后了,甚是想念。
今日暂且偷懒一回,去桂宫过夜。
阿斗快要到桂宫皇后的寝宫了,皇后才得到消息,这让她又惊又喜。
多日不能与陛下相见,她不是没有想过派人去未央宫给陛下请安。
但蒋琬病重,费祎接手尚书台,陛下繁忙无暇的消息,同样也传到了她的耳中。
如此敏感时刻,若是自己再引起大司马府和尚书台的注意,未免不美。
故而她只能强行按捺住自己的冲动。
此时见得陛下过来,她如何不高兴?
“妾,拜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后快起。”
皇后把阿斗迎接入宫殿内,阿斗自顾地躺坐到了熟悉的位置,感受着熟悉周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还是皇后这里让人放松啊,不似那未央宫,除了政事,就是奏疏,唉,真是一刻也不让人轻松。”
皇后抿嘴一笑,亲自端来了皇帝喜欢的饮品,放到阿斗触手可及的地方。
然后又走到阿斗的身后,伸出手给他按揉。
多日来的劳累,让阿斗一下子没能撑住,在皇后的一番手段之下,酣睡了过去。
待他再次醒来时,已是华灯溢彩的时候。
唯独他所在的位置,仅透来了些许昏黄的烛光,大约是皇后怕惊扰到他,所以特意交代不能点灯。
阿斗一惊,正欲起身,再看到周围虽模糊却熟悉的环境,这才又放松了身子,重新躺了回去,咕哝了一句:
“几时了?”
一直守在旁边的皇后,伸手示意左右,点亮灯烛,同时回答道:
“陛下,已经戌时了。”
阿斗的语气里透出几分惊异:“我竟是睡了这般久?”
“陛下这些时日,肯定是累坏了。”
皇后看着阿斗的神色,知他已经从睡眠中回过神来,伸手扶他坐了起来:
“陛下饿不饿?要不今晚就在妾这里吃晚食吧?”
“今夜就睡皇后这里了,自然是要在这里吃。”
阿斗伸了个懒腰,只觉得神清气爽,“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还是皇后这里让人睡得安心。”
要说后宫诸妃,没有受阿斗宠爱,那肯定是假话。
但阿斗说在皇后这里睡得安心,也同样是真话。
想初登帝位时,国家危如累卵,若无皇后在身边软语安抚,阿斗根本就不能在夜里安心入睡。
再加上皇后这么多年来,出谋划策,更是让阿斗在无形中加重了依赖心理。
所以说,阿斗与皇后感情深厚,除了是他重感情,还在于帝后二人这么多年的风雨相伴。
这是后宫诸妃不能相比的。
魏延之事,能逼得皇后退居桂宫,已经算是阿斗给了自己的连襟和蒋大将军面子。
皇后让宫人安排晚膳,然后这才问向阿斗:
“妾也听说了,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国事,所以吩咐多做一些滋补的吃食,等会陛下定要多吃一些。”
“唉,是啊,大将军最近身子不好,接手尚书台的费文伟,诸事不敢擅自作主……”
说到这里,阿斗突然一拍脑袋:
“唉呀,这不提国事,我还差点忘了大事。”
皇后目光一闪,然后又很恢复正常,嘴角含笑道:
“看来陛下是又遇到难处了?”
“难处,嗯,倒也算是,不过其实更算是大好事。”
阿斗脸上现出兴奋之色,迫不及待地把洛阳之事说了一遍。
饶是皇后才智过人,此时听到此事,特别是司马懿与冯明文两人之间的隔空交手,不禁也是有些心神摇曳。
喜中带惊,喜中带幸。
“这司马懿好生算计,幸好冯明文也是深谋远虑,不然的话,说不得就要落入贼人的谋算。”
“是啊,”阿斗点头,“现在仔细想想,雒阳已在大汉掌握之中,何时拿回,皆由大汉说了算。”
“这司马懿此时拿这个说事,乍看颇让人心动,实则不过因势利导罢了。”
皇后回过神来,赞同道:
“没错,他本就守不住,如今委实是把这个守不住的雒阳利用到了极致。”
然后看向阿斗,笑道:
“幸好他的对手是冯明文。”
阿斗苦笑:
“皇后,这个雒阳不好拿啊!”
皇后继续笑道:
“三兴汉室,乃是亘古之大事,非天授之人,不能担此任。如今天降大任于陛下,陛下当欣喜才是,何来忧虑?”
一番马屁,拍得阿斗眉开眼笑。
但笑归笑,心里的担忧还是要说的:
“话是这么说,但皇后也知道,司马懿非善与之辈,更别说无论是攻太行,还是渡大河,皆非易事,若是稍有闪失,这……”
胜了自然没什么好说的,那肯定是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冯连襟用兵如神,摧枯拉朽。
但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如果兵锋稍有受挫,那可就难说了。
群情汹涌,千夫所指之下,怕是连自己这个天子都受不住,更别说直接责任人冯大司马了。
皇后看到陛下有些发愁的神情,终于收敛起了笑容,问道:
“冯明文就是这么跟陛下说的?”
“未虑胜先虑败嘛,”阿斗说到这里,忍不住地挠了一下头,似乎头皮有些发痒,“但如果河北能一战而胜,那山东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皇后又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有些怜惜地摇了摇头,轻声道:
“那陛下可曾想过,既然冯明文都能想到了,他还是意欲要先攻河北,说明了什么?”
看着皇后认真的表情,阿斗一怔:
“说明什么?”
“说明他自然是有把握的。”皇后握住阿斗的手,加重了语气,“陛下,冯明文自出山以来,未尝有一败,难道还不值得相信他这一次?”
“三兴汉室,臣既欲战,君当鼓之,如何能未战先怯?”
“二十年前我们都能挺过来了,难道现在的大汉,还惧怕区区一败?”
被皇后这么一说,阿斗精神顿时就是一振!
对啊,二十年前,危急存亡之时,犹然能挺过来了,难道还惧区区一败?
“嗨呀!皇后此言,当真是让吾茅塞顿开啊!”
反手握住皇后的手,阿斗终于下定决心,“既如此,那吾就让冯明文放手去做就是。”
臣既欲战,君当鼓之!
皇后微微一笑,不语。
她心里,还有一番话,没有说出来。
胜,在外人看来,那可是陛下力排众议,让冯明文出战河北的结果,陛下声望,自是再上一台阶。
败,难道就不能是冯明文作战不力,辜负了陛下厚望?
“陛下,晚膳已准备好了。”
放下担心的阿斗,胃口大开,当先迈步:
“进膳进膳,先进膳!咦,我已经闻到蜜汁烧肉的香味了。”
皇后跟在后面,解释道:“知道陛下喜欢吃这个,所以特意让人准备的。”
“皇后知我,知我,哈哈!”
阿斗解决了自己的担忧之事,但在遥远的东方,从汉国归来的羊祜,却是颇有些忧虑。
长安一行,不能说没有收获。
至少见过了名闻天下的冯某人,同时也领教了此人的手段。
但同时,此刻他的忧虑,也正是来自于此人——冯大司马拒绝接受羊家提前抛出来的好意。
之所以是提前,是因为以如今的天下,虽说谁也不敢否认,刘汉有三兴之势。
但真要说天下就此定局,那倒也未必。
汉国都能从西陲之地成今日之势,那仍占据着大半中原的大魏,谁敢保证就不能再据中国?
毕竟汉国……非中原大族之良选啊!
作为颇有见识的世家子弟,羊祜当然知道大魏现在的九品中正制,已经渐渐地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最终会彻底沦落为世家把持选官的工具。
他知道这样是不行的,至少不利于朝廷选拔人才。
但他又不希望变得像汉国那样。
世家子弟彻底失去特权,与寒庶乃到苍头黔首一般,从头开始。
甚至为了入仕,还得到下放县乡之地,劳役身体。
这也是他不愿意答应冯某人在汉国为官的原因之一。
可是如何改变大魏的情况,他又有些茫然。
这大约也是魏国不少有识之士的感觉。
大魏,不改大概是不行了。
但想要让他们向汉国学习,却又做不到。
光是心底,就对汉国的科举考试制度下意识地抵触。
正是怀着这等茫然与忧虑,羊祜来到了济北王府前。
如今魏国的济北王,乃是曹植庶子曹志。
魏国对直系宗亲,颇为苛禁。
名义上曹魏诸王虽有封国、封户,但实际上诸王并不能直接领民、征赋。
对于领兵,更是想都不敢想。
甚至连亲姻之间,都不敢相通问好。
至于曹植这等曾参与夺嫡的人物,那就是一举一动都在监视当中。
曹志身为曹植之子,虽说是袭封了济北王,但处境其实也颇为落魄。
至少是配不上“王”这个爵位:
僚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皆残老,王国上下,能调者不过百余人。
他唯一过得比其父曹植好的地方,也就是监管变得松驰一些。
一来是因为魏国现在分治大河南北,朝政混乱,自然就没有心思再派人手过来监视。
二来嘛,曹志与现在的魏国皇帝曹芳,已经算是隔了两代,对皇位没有太大的威胁。
不过曹志此人,人如其名,素有大志,又擅长骑射。
这才得以庶次子的身份,袭了曹植的王位。
早年其父的遭遇,如今再看到魏国变成这般模样,都曾令他气愤难平。
偏偏又因为宗亲身份,不能施己之才,现实的残酷打击,让他这些年来,终于认清了形势,于是干脆摆烂。
莫要说是像自己的大人那样,还对曹丕一脉抱有幻想,屡次上书进谏献策。
他就连自己的王府,都懒得打理:
入他阿母的,大魏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我这个大魏济北王,当着有什么意思?
简直就是招人笑话!
所以翻看着羊祜的拜帖,曹志脸上的神色颇是稀奇:
“奇也怪哉!这泰山羊氏,居然也会知道吾这个济北王?”
说泰山羊氏不知道济北王那肯定是夸张了。
因为济北国与泰山郡皆属兖州,且两地还是相邻。
但这么些年来,泰山羊氏莫要说是派出像羊祜这等名满中原的家族子弟前来拜访,就是普通子弟都没有一个。
毕竟曹植的身份,确实敏感。
而且这些世家大族,都知道诸王没兵没权,连自己名义王国内的子民都不能征发一个。
前去交好,有甚卵用?
平白引起朝廷的猜忌?
故而如今羊氏最出色最有名的年青子弟,亲自给济北王府送上拜帖,委实是让曹志又惊讶又意外。
第1324章 拜访(二)
羊祜站在济北王府前,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若非那只有皇族才能用的门庭制式,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破败的门府,就是大魏的王府。
台阶很高大,但上面布满了尘土与枯枝败叶,在角落,还有散落着一些小块瓦砾。
台阶之间,不少野草从缝隙里冒出来,迎风摇曳。
台基上大门两旁的府柱,早已是斑驳腐朽。
不但看不清原来的颜色,甚至因为常年没有维护,可以看到有两根已经被白蚁蛀空了。
然后不知是被人为还是风雨吹打,有一根已经空了好大的一个缺口,露出里面朽烂的木沫。
大门两边的院墙,同样已经变得残损破败,单单羊祜目之所及,就可以发现有两三处坍塌,也没有人去修补。
说实在话,若非侧门那里,还有一个能勉强听到声音的老门房。
羊祜都要怀疑这里面还有没有住人。
除了这门庭可以看出昔日的巍峨,以及制式不能随意僭越,但凡家底殷实的人家,门面都要比这济王府光鲜。
也不知怎么的,看着眼前这腐朽败落的王府,羊祜就是忍不住地想起如今的大魏……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得耳边传来一个醉熏熏的声音:
“羊叔子?可是羊氏羊叔子当面?”
回过神来的羊祜,连忙定眼看去,但一个穿着诸侯王服的年轻人,正慵懒地倚靠侧门门框处,醉眼朦胧地看向羊祜。
他的手里,还提着酒壶,甚至可以看到此人身上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估计多半是酒渍。
羊祜连忙上前,对着年轻人躬身行礼,回答道:
“下民正是羊祜。”
然后又略迟疑地抬头看了一眼对方,嘴唇动了动,“敢问可是济北王?”
“哈哈哈!”
曹志仰头大笑,就势举壶灌了一口酒,这才再看向羊祜,同时还打了一个酒嗝,酒气直喷羊祜而来:
“怎么?不像?”
羊祜脸皮抽了一下。
望之不似人君,哪里像了?
若非穿着这身王服,说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酒疯子,他也相信。
不过……有一说一,这酒闻起来倒是颇为香醇,估计是难得的美酒。
似乎是看出了羊祜的想法,曹志自嘲似落寞一笑:
“这天下,怕也就大魏,才有这样的诸侯王吧?”
说着,又是举着酒壶喝了一口,继续道:
“孤王府上奴仆多不堪用,上不得台面,故而孤只能亲自出来迎客。且府上久年未有客人,府内肮脏邋遢,冒昧请叔子入内,怕是污了叔子的眼。”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请客入内的意思。
“却是不知,羊叔子此次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也就是羊祜非一般人,涵养了得。
若是换了个压不住气的家伙,说不得就要当场甩袖转身就走。
但见羊祜神色不变,恭声道:
“倒也没有什么要事,就是祜数月前,去了一趟长安,有人托祜给殿下送了一封信。”
原本还是玩世不恭的济北王,听到“长安”二字,顿时就是脸色一变!
“叭!”
手里的酒壶在一刹那间,就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了。
扔了酒壶的同时,曹志已是站直了身子,肃容,整衣。
不过身上的酒渍却是怎么也拂不去,这让他的脸色有些尴尬。
只是此时也顾不得了。
拱手,行礼,哪里还有方才的醉态?
“敢问叔子,长安是何人让托叔子给志送信?”
不过是眨眼之间,前后就判若两人,差点让羊祜反应不过来。
看着眼前这位恭谨有礼的济北王,羊祜脸皮再次抽搐。
同时心里蓦然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让他心神俱震,一时间,竟是没能回答对方的问题。
看到羊祜面带惊骇之色,眼有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曹志有些按捺不住地催促了一下:
“叔子?羊叔子?”
“哦,哦,一时失神,失礼失礼。”羊祜伸手入怀,拿出一封信,双手递了过去,“这是冯君托祜代为转交殿下的信。”
曹志一听,连忙有些迫不及待地走上前,接过信件,脸上同时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
“果然是冯叔父的来信!”
羊祜心神再震……已经震不动了。
他神情麻木地看着曹志。
没有听错吧?
冯叔父?
堂堂大魏诸侯王,喊汉国冯贼为叔父?
世间之事,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吗?
夏侯氏叛魏投汉就算了,难道现在连曹氏族人都有人……
一念至此,羊祜连忙掐死了这个念头。
三国之间,大臣乃至君主,互有通信,这不足为奇。
更别说陈王(即曹植)与冯明文之间,乃是神交之友。
《将进酒》中一句“子建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足以证明二人神交之深。
二人虽各为其主,但却能互慕文采,实是让世间文人羡慕不已,称之为“冯曹之交”,谓有伯牙子期之余风。
浑然不知原历史上自己的“羊陆之交”已经被抢走了的羊祜,此时正默念着:
“冯曹之交,冯曹之交,冯明文与陈王乃是至交好友,济北王身为陈王之后,喊冯明文一声叔父,很合情,很合理……”
大概也是觉得自己在外人面前有些过于冒失了,曹志把信收好,再看向羊祜时,目光与神色,就亲近了不少:
“叔子去了长安,可是见到了明文叔父?”
“回殿下的话,确实有幸能得冯君接见。”
“哦?”曹志眼中露出些许向往之色,“如此说来,叔子确实是幸运。唉,先父生前,最是心念之事,就是能与明文叔父把酒欢谈一次。”
说到这里,曹志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若非羊祜侧耳倾听,恐怕就会错过最后一句:
“哪怕是一次……”
想起陈王的遭遇,羊祜在心里暗叹一下,没有说话。
大约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陈王才会与冯君结成一段文人佳话吧?
不过幸好,济北王倒是很快就重振了精神:
“先父留憾而弃世,志即便有心,恐怕这辈子亦是难以替先父完成此愿了。”
说着,他又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
“所以,叔子能不能仔细与我说说,与明文叔父见面,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感觉?
继心神被震麻之后,羊祜的脸皮也要抽搐得快麻木了。
每每回想起与冯某人的那一次见面,羊祜心里的郁闷就多一分。
只是面对济北王的请求,他又没有办法说出个不字。
毕竟再落魄的济北王,那也是王。
而且从济北王喊出那一声“叔父”之后,羊祜的心里,某个念头就隐隐地一闪而过。
曹志看到羊祜的脸色有些变幻不定,还道是自己最开始的时候得罪了他,所以对方不愿意。
于是他又拱手行礼,赔罪道:
“前番志粗疏狂放,不知礼仪,得罪了叔子,还望叔子恕罪。”
“先父遗愿,志一日不敢忘,志虽不能亲见明文叔父,但若是能在先父墓前,讲讲叔父之事,想来先父于黄壤之下,也能遣怀一二。”
言毕,又深深地躬身。
话说到这一步,羊祜自是再没有理由拒绝:
“殿下赤孝之心,诚动天地,祜如何敢不从命?”
曹志闻言,顿时大喜:
“志谢过叔子,请,请,里面请!”
跟在济北王后面,迈步进入门内,但见前庭荒草丛生,枯枝败叶落满了院子,唯有一条小路,通向前方。
大约也知道眼前的情景颇是让人觉得失礼,济北王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久年未有客,加上府上多是老弱病残,唉,说出来也不怕叔子笑话,吾空顶了这么个济北王的名头,这日子啊,过得怕是连普通人家都比不过。”
这个话不好接。
要说自在,那肯定是不自在。
毕竟大魏宗亲制度就摆在那里。
但要说过日子,那至少也能维持衣食无忧,比普通人家好多了。
“当啷!”
脚下踢着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正是济北王丢掉的那个酒壶。
壶身修长,乍一看,样式颇是精巧,再加上表面光滑洁白,让羊祜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正是汉国特有的上等瓷壶。
名贵的很!
看看这满院的荒草落叶,再看看静静地躺在荒草落叶里的名贵瓷壶,甚至还散发着酒香。
一闻就知道是上等好酒啊!
羊祜的目光很平静。
曹志干笑:
“叔子有所不知,我这府上,僚属不少是贾竖之辈,别的不会,独独会做些商贩下流之事。”
“再加上先父生前,就曾派下人与明文叔父互送问候,故而吾沾了先父遗泽,在西边有点门路,偶能换些美酒回来……”
羊祜:……
羊祜在济北王府并没有多呆,他仅仅是与济北王说了与冯某人见面的经过。
济北王也没有多问,同样也仅仅是询问了冯某人的模样,以及把信件交给羊祜时的言行举止。
但当从济北王府出来后,羊祜原本有些忧虑的心情,非但没有消散一些,反而是越发沉重起来。
临走前,他回头看看破败落魄的济北王府,而心里,却是浮现起院子里的那个酒壶,还有在济北王府上见到的汉国各类用具物件。
这破败落魄的王府,打的不仅仅是济北王的脸,打的更是大魏的脸。
武皇帝嫡孙,吃穿用度,不但皆以汉国所传之物为荣,甚至还喊汉国贼首为“叔父”,甚至语气里颇为亲近。
真可谓是世间莫大的讽刺。
(注:原历史上,曹志不但主动投靠司马氏,而且很有可能还为司马炎的篡魏出谋划策:
在司马炎前往邺城迎接常道乡公曹奂登基,曹志在夜里拜见司马炎,两人从傍晚一直谈到第二天天亮,谈过话以后,司马炎就对曹志极为信任和看重)
按理说,对于这种人,换成以前,羊祜与之多说半句都嫌多。
但此时,他却是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重叹息。
不说济北王府,这大魏上上下下,但凡有点渠道的人家,哪一个不是对汉国的那些独有之物趋之若鹜?
至于与汉国之人交通……自己数月前,去长安干什么来着?
自己尚是如此,有何脸面去说他人?
想到这里,羊祜再次发出叹息。
怀着这样的心情,羊祜离开了济北国,回到泰山郡的家中,整日郁郁不乐。
其姊羊徽瑜聪敏而有才行,看到阿弟多日愁闷,常独自一人叹息不已,不由关心问其原因。
羊祜于是把自己所遇到的事情跟羊徽瑜细说了一遍,然后叹息道:
“阿姊,我往长安,不能成家族之命;往济北王府,不敢劝殿下之错;忧大魏之积弊,却不知如何救之;虑羊氏之未来,却不知如何保之,故而心中愁苦,唉!”
谁料到羊徽瑜听完,不但不有安慰他,反而是责备道:
“我们泰山羊氏,成为大族已有九世,历代先人,靠的是德行与才器壮大家族,从来没有听说过是靠阿附他人而成。”
“你前往长安不成事,当反思自己德行才器有何不足,多加砥砺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自怨自艾。”
“观今天下,汉强魏弱,强者君臣相得,日益强盛,弱者不思团结,反而争权夺势,吾虽妇人,亦知魏难存矣!”
不管是司马氏也罢,曹爽也好,她都不看好,若不然,她为何会拒绝了司马师的求亲?
“你若欲存大志,就当放眼天下,顺天下大势而动,而不是抱残守缺,逆流而行。”
羊氏虽是在后汉时得以显耀,但曹魏篡汉时,不照样是顺应天时?
若刘汉当真要三兴,难道会因为世家子弟不愿意劳役身体,就改变科举考课之制吗?
真到那时,反对科举的家族,怕是就此没落,乃至消亡也说不定。
汉国对豪右,可没有手软一说。
保一个不值得保的国家,是为愚。
而欲振兴家族,就应该以家族为重,而不是以自己的喜恶为先。
“若是你不欲为汉效力,则当是保持现状,既不仕魏,亦不仕汉,专心学问,少问世事。”
“如此,将来大乱,避世而居,以学问名声作保身之道,不亦可乎?”
“想那冯明文,文有八斗,武无敌手,难道会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会因为伱的一次拒绝,就故意针对我们羊氏?”
《蜀道难》、《青梅竹马》、《汉道昌》……
要么仙人观世,要么情深逾海,要么志若鹏翼。
能写出这些绝世文章的人,怎么会是小人?
羊徽瑜的一番话,犹如洪钟大吕,一下子震得羊祜的心神摇摇欲坠,几近轰然倒塌。
第1325章 无战事
羊徽瑜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说,总的意思就是:
我们山东羊氏是受汉禄才兴起,曹魏篡汉的时候,你见家族有谁站出来了吗?
曹魏才多少年?
你甚至还没出仕,就已经在想着当这个大魏忠臣?
你就没想过家族这么多年为什么只是抬升你的名声,却没有让你出仕?
不就是因为局势不明?
更别说现在不看好曹魏。
你倒好,居然开始操心曹魏的世家将来会如何?
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真要有这个心,那还不如现在就为我们羊氏的将来作好准备。
羊祜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
过了好一会,他才有些呐呐地说道:
“阿姊莫不是忘了,那冯文和……”
羊徽瑜大眼一睁:“冯文和?”
“哦,不是,我的意思是说,那冯明文,可是有巧言令色心狠手辣之称,嗯,还有深谋远虑。”
羊祜吞吞吐吐地说道,“再说了,阿姊也知道,那汉国对豪族素来不善。”
“特别是对我们中原世家大族的打压,更是无以复加。”
河东暴乱,上党迁徙,哪一件不让关东各大家族心有余悸?
羊徽瑜冷笑道:
“我还听闻,凉州豪族有被灭门的呢!”
上党一役的初始,让不少关东世家拍手称庆,其中那个郭循,不正是凉州西平被灭门的郭氏子弟?
“还有那蜀地第一大族李氏,听说其家族子弟都快与那庶民相差不远了?”
“但那又如何?影响凉州姜氏领军偷渡桑稠原攻函谷关了?还是影响蜀地张氏偷渡茅津渡攻陕地了?”
姜氏是天水四姓之一。
张氏更是张留侯(即张良)的十世孙。
他们难道就不是凉州蜀地的大族子弟了?
说着,羊徽瑜盯着羊祜,说道:
“没有人想被灭门,也没有哪个世家愿意没落,但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真有朝一日,汉军兵至关东,你打算办?亦或者,你觉得可以有办法阻止汉军东出?”
羊祜哑口无言。
良久之后,这才闷闷地说道:
“总是要想些办法吧?”
羊徽瑜毫不客气地说道:
“孟子有云: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
“汝屡拒魏朝征僻,甚至至今都未曾食过魏禄,魏朝可谓非汝之道。”
“今又欲逆大势而向魏朝,此可谓立岩墙之下是也,非欲桎梏而死而何?”
“又易经有言: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汝不思反省,反是终日怨叹无所为,此非君子之举是也。”
“既不观天下,又不知大势,更不要说什么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与蜀地凉州乃至关中世家子弟比起来,汝差矣!”
羊祜满面羞愧而退。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羊祜按自家阿姊所说,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
这些年来,自己毫不避嫌,恩礼外舅家眷,虽然外人不敢说什么,但实则有不少人在暗地里称赞自己的。
再加上护送外姑前往长安,汉国那边,多得颂扬。
特别是前往陇西辛氏送信,更是得到辛氏族长与族老盛情迎接。
年少有为,执德冲虚,操尚清远……
从东到西,再从西到东,诸多赞誉,加于身上,似乎让自己有些飘飘然了。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羊祜仰天长叹:
“阿姊说得对,吾比他人差多了,从今日起,当闭门专心读书,沉浸心性才是。”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如今自己已经算是游历归来,当重新砥砺学问,精益求精。
延熙六年,三国无战事。
唯一不安份的,就是驻守庐江皖口的诸葛恪。
诸葛恪平定山越以后,主动请求率兵在庐江皖口屯田。
他到皖口后,又趁魏军不注意,派轻兵袭击魏国边境舒县,俘获该县百姓,然后回军。
前番吴国大都督全琮能率奇兵偷袭寿春,正是有诸葛恪多派细作,观相径要,熟知道路的原因。
这些年来,吴国虽屡攻合肥不下,但诸葛恪久祸魏境,却是屡屡得手,颇是积累了不少军功。
久而久之,原本用来防范吴军的边县舒县,不胜其扰。
舒县守将谢顺营不得已,向都督扬州军事的征东将军王凌请求,只言舒县离吴境太近,守军又太少,更兼地形不利。
建议撤离军民百姓,放弃城池。
王凌得报,自是不许。
他下令庐江太守文钦增兵舒县,同时一旦舒县有警,须得立刻增援。
文钦与王凌虽然不和,但他终是要受王凌节制。
更何况文钦被曹爽封为冠军将军,在军中颇有虚名,平日里欲逞勇武立功,以证不负其名。
故而这一次王凌让他向舒县派兵,他竟是没有任何推脱,满口就答应了下来。
魏军的动静,自是瞒不过一直注意北边动静的诸葛恪。
诸葛恪一边上报建业示警,说是魏军有南下之意,一边整顿兵马,准备迎战。
甚至还派出一支人马,提前守在石亭。
与皖口一江之隔的建业,很快得到了诸葛恪的示警,孙大帝在朝堂上,意欲发兵接应。
不过遭到了陆逊的强烈反对。
武昌西接荆州,东邻庐江,再加上石亭一战,陆逊久镇武昌,对庐江一带的地形,最是熟悉不过。
他指出,若是魏贼真有意从舒城南下犯边,只能是走夹石、挂车,至石亭,这条路极为险峻。
当年曹休率领十万大军走此道,都不得不惨败而归。
现在贼人兵不过一二万,军将更是籍籍无名,何敢从此路而来?
作为石亭一战的实际指挥者,再加上上大将军的身份,还有在军中的崇高威望,陆逊的话,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饶是孙权早就对陆逊不满,但在军事上,却是不得不认真考虑陆逊的意见。
陆逊说完对庐江的分析,又更为孙权揭露吴国边军中的一个现象:
边境之将,多喜请战犯北,此看似为国,实则更多是为私。
一是因为他们可以累积军功,二是可以掳掠边境百姓为部曲。
赢,不足伤魏之根基,唯实诸将部曲;败,则损陛下之威,更是虚耗国家粮草兵卒。
望陛下察之。
这一番话,就差是指名道姓说诸葛恪这些年来不断骚扰北边,除了充实自己和自己手下诸将的部曲,对国家根本是没有什么好处。
前年那一战,已经算得上是吴国的倾国之战。
东西双线,几乎是先后全军尽出。
不但耗光了吴国府库的最后一粒粮食,甚至还向汉国借了不少外债。
若不然,何至于连荆州的关税都全部抵押出去了?
甚至拿下襄阳之后,孙大帝还默认了南郡一带改稻为桑。
没有办法啊!
除了要还外债,自己家也要想办法尽可能地,或者说,尽快地开源。
若不然,府库空荡荡的,换了谁,心里也会慌慌乱。
没了汉国源源不断地支援,就算是把大泉铸到五千,那也吃不住劲啊!
光是正在组建的五千骑军,这还没有开始打仗呢,一年所消耗的钱粮,就抵得上一支五万步军——这还是不打仗的时候。
养一匹战马所耗,至少相当于养六七名士卒。
再加上骑卒所耗。
还有需要配备的兵器,盔甲等等。
养一骑可养十步卒,真不是说笑的。
这还算是节省的。
真要按汉国那种养法,那就更高了。
就吴国这点底子,原本光是养国内这些水军步卒,都得铸大泉一千。
如今还要多养这么一支骑兵,没了汉国的支持,财政崩溃那就是眨眨眼的事情。
孙权当初也没想到养这么一支骑军的负担会如此沉重。
要说他心里没有一丝后悔,那肯定就是假的。
但事到如今,他就是心里再怎么后悔得滴血,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撑下去。
毕竟付出这么多心血,还给汉国送了造船技术,教了船战之法。
最后一战未打,就把骑军解散了,那才真是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沉没成本太高了!
不光是吴国的
府库不支持吴国再打一仗,而且吴国国内的局势,同样也不支持吴国再像早年一样,能年年出大军北上。
前年偷袭寿春差点得手,但最终功归一篑,接着太子孙登突然病重身亡。
对年逾六十的孙权来说,委实是不小的打击。
如今吴国国内暗潮涌动,孙权已经感觉到时间紧迫,不得已把重心转到了整顿内部,根本没有太多的精力对外。
故而此时陆逊的上奏,实是正暗合他之意。
于是他装作纳听谏言的模样,暂停派兵过江,又让有司占卜北边之事。
很快,太卜上疏,言有望气者判断不利于出兵。
果然,不久之后,江北再次传来消息,魏军增兵舒县,不过是加强防守,没有南下之意。
朝中大臣由此皆称赞陆逊有先见之明。
孙权亦赞之,实则心里越发忌惮之。
不过此事之后,孙权有感于诸葛恪确实如陆逊所言,挑衅北境过于频繁。
若是换成以前,尚还好说。
但此时吴国不同往日,于是调诸葛恪移守柴桑。
诸葛恪被调离了前线,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又得知此事有陆逊之故,他知道上大将军向来嫌弃自己,于是给陆逊亲自写了一封信:
杨敬叔传述清论,以为方今人物凋尽,守德业者不能复几,宜相左右。更为辅车,上熙国事,下相珍惜。将进之徒,意不欢笑,闻此喟然,诚独击节。
愚以为君子不求备于一人,自孔氏门徒大数三千,其见者七十二人。至于子张、子路、子贡等七十之徒,亚圣之德,然犹各有所短,师辟由喭,赐不受命,岂况下此而无所阙?
……
夫不舍小过,纤微相责,久乃至于家户为怨,一国无复全行之士也。
大意就是国家这些年来,人才凋尽,应当大胆提拔,圣人弟子三千人,出色者也不过七十二人,而这些出色弟子,也各有所短。
圣人弟子犹然如此,更何论我们这些人?
只望上大将军不要揪着小过不放,苛责求全,否则的话,久而久之,大家只会互相埋怨,我们大吴再也没有人才得到提拔了。
诸葛恪的信送到陆逊手里,但陆逊观看过后,只是放在一旁,并没有给诸葛恪回信。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丞相顾雍的病情,已经进一步加重,卧榻不起。
作为代丞相,他有越来越多的事务要处理。
更别说太子与鲁王一事,正越演越烈,如今已经开始有朝臣陷入其中。
准确地说,是有朝臣的子弟或明或暗地各自投靠太子和鲁王。
在陆逊看来,这些子弟,是欲私出以邀荣利,若其不佳,终为取祸,而若侥幸得幸进,亦于国家不利。
更何况太子与鲁王有了这些子弟作为羽翼,二宫势敌,必有彼此,此古人之厚忌。
林林种种,让陆逊深感忧虑。
而大都督全琮之子全寄与鲁王孙霸往来,更是让二宫之争推向了一个危险地步。
陆逊没有给诸葛恪写信,反是给全琮写了一封信。
信中说道:卿不师金日磾,而宿留阿寄,终为足下门户致祸矣!
师金日磾,意思就是学金日磾。
金日磾乃汉孝武皇帝临终指定的辅政大臣之一。
汉孝武帝生前,非常信任金日磾,并且爱屋及乌,对金日磾的儿子也非常宠爱。
其长子从小就陪伴在孝汉武帝身边,可以说得上是在宫中长大。
有一次金日磾看到儿子在殿下与宫女嬉戏,认为他是在秽乱宫闱。
而且这个儿子太过轻佻,不知尊卑轻重,迟早会有一日连累家族。
于是金日磾就把长子给杀了。
陆逊让全琮“师金日磾”,意思就让他学金日磾杀儿子,免得为“门户致祸”。
全琮接到陆逊的信,当场就是破口大骂:
“陆伯言安敢欺我!”
父亲说自己的儿子是犬子,那叫自谦。
别人真要顺了这个话,说你的儿子就是犬子,换谁谁高兴?
甚至居然还说这个犬子不但为人邪僻不正,而且会给你家带来灾祸,不如早杀早安心。
这是什么道理!
会不会说话!
“寿春军功一事,吾一直没有找汝算帐,是看在汝乃上大将军的面子上。”
“汝非但不识好歹,居然还敢让吾杀子?是不是真以为吾好欺负!”
全琮越想越是按捺不住心头腾腾冒起的冲天怒火。
第1326章 重臣皆病
全公主看到自家阿郎这般暴怒如雷,心里暗暗高兴。
阿郎以前老是说要为国家计,为大局计,在陆逊和太子一事上犹豫不定,不肯和对方撕破脸皮。
没想到这个陆伯言,居然如此不识好歹,居然会让阿郎杀了自己儿子。
“阿郎就是太过心软,这才会让那陆伯言得寸进尺。”
全公主开始在一旁煽风点火,“此人仗着昔日的功劳,今日的上大将军身份,议立太子,劝立皇后,连对陛下的后宫家事都敢伸手。”
“更别说现在又行代丞相之职,恐怕更是目无余子,在他心里,阿郎这个大都督的家事,如何能与陛下的家事相比?”
全琮本就在火头上,听到全公主这么一说,更是恨声道:
“他这哪里是劝我杀儿,根本就是在说我不知教儿,说我全家无家教,只能教出邪僻不正的儿子!”
“阿郎说得极是。”全公主赞同道,“鲁王乃陛下所封,与太子并立,那也是陛下之意。”
“陛下尊鲁王,阿寄成为鲁王的宾客,不过顺陛下心意之举罢了。”
“陆伯言这就要阿郎杀了阿寄,他这哪里是为阿郎好?根本就是自认凌驾于陛下之上。”
全琮的脸色越发阴沉,眼中跳跃着怒火。
他自然知道,公主不喜现在的太子,更是与太子之母王夫人有怨。
前些日子,以陆逊为首的一帮臣子,呼吁陛下立王夫人为后,陛下曾有所意动。
但到了现在,却又故意不提此事,很明显是有可能改变主意了。
这里面估计是少不了自己这位细君的劝阻。
毕竟王夫人立后一事闹得最大的时候,公主几乎每日必要进宫,多半就是去劝说陛下了。
他也没有问公主是怎么劝说的陛下。
毕竟全家与公主现在是绑定一起的,而公主与王夫人有怨由来已久,非一日可解。
现在王夫人真要成了皇后,对全家未必是个好消息。
所以全琮在此事上,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儿子全寄成为鲁王的宾客,他未必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说白了,就是全琮的心底,也不喜欢太子。
准确地说,不是很愿意孙和成为太子。
因为日后若是太子掌权,谁知道会不会因为其母与公主的结怨,而迁怒全家?
所以在二宫之争及立后之事上,他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哪一边,而是态度暧昧,顺其自然,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而且他也相信公主的分析:
陛下立太子,不过是因为形势所迫,心里未必就一定是认定了太子。
若不然,何以让鲁王与太子并立?
“太子与鲁王之事,吾现在不宜参与。”
全琮这一句话,让全公主未免再一次失望,但他的下一句话,很快又让全公主高兴起来:
“但陆伯言一再欺凌我全家,吾若是再不反击,未免让他觉得我太过好欺负。”
“若是事情传了出去,别人还道我是怕了他!”
陆逊可是太子一党的支持者,不需要自己阿郎这个大都督亲口反对太子,只要能让他与陆逊斗起来,也算是间接削弱了太子的力量。
“阿郎打算怎么做?”
全琮咬着牙吐出两个字:“陈恂!”
全公主一愣:“陈恂?”
她对陈恂不熟悉,更不知道自家阿郎反击陆逊,却是要对陈恂下手。
全琮看到全公主不明所以的模样,于是解释道:
“陈恂此人,正是寿春一战的典军,言张休、顾承功比全氏子弟大,也正是此人。”
吴国军中,负责计功之人,正是典军。
故而寿春论功一事上,全氏除了对张休顾承二人颇为怨恨之外,对当时的典军陈恂,同样是愤恨无比。
“陆伯言乃是上大将军,此时又代行丞相之职,吾身为大都督,向来顾全大局。若是因为此事与之起了冲突,陛下未免不喜。而张顾两家,亦是同理。”
张休是张昭之子。
顾承是顾雍之孙。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
寿春论功一事上,四姓就占了两姓。
吴郡四姓,哼!
“但陈恂就不一样了,”全琮眼中的怒火已经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阴沉,“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得罪我?”
不能明面上动吴郡四姓的人,难道还动不了你区区一个陈恂?
“此人与张休顾承等人,私下里甚是交好,故而这才会在寿春论功上,给二人虚报了不少战功,让二人的功劳,压过了我们全氏子弟。”
全公主闻言顿时大喜。
吴郡四姓,多是支持太子之辈。
寿春论功,涉及陆顾两家。
若是阿郎能在此事上扳回局面,那么就能直接打击到陆顾二氏,可谓是意义重大。
更别说,现在太子一党,态度最为鲜明,同时也是最为激进者,正是顾承之兄顾谭。
此人深得陛下信重,偏偏又极力劝说陛下正尊卑之分,一定要把鲁王迁出外地,不得在建业居住才肯罢休。
委实是让人深恨之。
若是此事反转,不但能打击到陆逊,还能打击到顾谭,可谓一石多鸟。
一念至此,全公主不禁又惊又喜地低声问道:
“阿郎可有把握?”
全琮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全公主:
“公主不是军中之人,自是不知道军中之事。”
“这自古以来,阵前论功,哪有每桩每件,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基本能大差不差就算是难得了。”
“况军中多武夫,这虚报军功之事,更是屡禁不绝。”说到这里,他呵呵一笑,“那诸葛元逊,算得上年青一代的翘楚吧?”
“但这些年来,他上报的军功,你道就全部是真的吗?”
虚报军功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军中个别人的事情,而是整个军中都有这种事情。
只要愿意用心查,肯定都能查出问题。
就看你愿不愿意查。
在很多时候,大吴从上到下,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军中多是武夫嘛,正是让他们拼命的时候,不能苛求太过。
但现在陆伯言拿诸葛元逊做样子,直接破坏了大伙一直在遵守的潜规则。
那我全琮有样学样,不算错吧?
这两年来,全琮虽说一直没有发难,但暗中的调查,从来没有停过。
当然,本来他确实也存了几分给陆伯言和顾雍两家面子的心思。
却是没有想到,全氏与他们几家的关系,会走到这一步。
毕竟张昭虽不在了,但顾雍,可仍然还是大吴的丞相,再加上一个上大将军。
全琮又如何会没有顾虑?
谁料全公主知道了全琮的顾虑后,却是笑了起来:
“阿郎何须多虑?阿郎可知,前几日,陛下曾派宫中的侍医赵泉前往顾府查视丞相之病,前日又拜丞相少子济为骑都尉?”
这一回,轮到全琮不明所以了:
“陛下素来敬重丞相,丞相身体有恙,派宫中侍医前去,不是正常么?”
全公主微微一笑:
“派侍医前去,自是正常,但侍医看完之后,拜其少子济为骑都尉,那就不正常了。”
“什么意思?”
全公主的笑意更古怪了:
“妾也是入宫时恰巧听到的。这侍医赵泉,善别死生,陛下拜顾济为骑都尉,正是因为怜惜丞相,所以想让他活着的时候,亲眼看到儿子拜官啊!”
全琮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公主的意思是说,赵泉已然断定,丞相必将不久于人世?”
公主笑而不语。
虽说对顾氏兄弟颇为嫉恨,但不得不说,顾雍为相十九年,对国家多有匡弼辅正,其人至德忠贤,颇有长者之风,深得朝堂诸臣敬重。
全琮自是也不例外。
此时听到丞相可能不久于人世,全琮亦是有些叹息。
只是叹息归叹息,但得知这个消息后,却让全琮更是下定决心,要对顾氏兄弟动手。
毕竟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祖父。
说句不好听的话,丞相真要一去,正是对顾氏兄弟下手的天赐良机。
吴国的丞相病重将亡,而季汉这边,录尚书事的大将军,也正躺在病榻上,饱受疾病的折磨。
“咳咳咳……”
充满草药味道的屋子里,蒋琬
正趴在榻边,拼命地咳嗽。
一直服侍在病榻前的次子蒋显,连忙上前,给自家大人抚背,以减轻他的痛苦。
同时转头向左右吩咐道:
“去,去问问药汤好了没有?好了就让他们赶快端上来。”
蒋琬好不容易咳完了,这才长舒一口气,摆了摆手:
“算啦,我这病,恐怕已是非汤药所能医治,这喝与不喝,怕是没有什么两样。”
看着大人因为疾病缠身而已经干枯下去的面颊,蒋显不由眼中一热,劝说道:
“大人,医学院诸多名医,有能与土府(即地府)争人年岁之能,太阴法曹都要给面子。这汤药,乃是医学院所定,大人喝下去,肯定是有用的。”
蒋琬倒是看得开,重新躺回榻上,闭眼道:
“这汤药是我喝的,又不是你喝的,究竟有没有用,难道你比我还清楚?”
每每天气稍寒,或者稍湿,自己的病情就会反复发作,委实难受无比。
说着,蒋琬那包裹着面颊的干枯脸皮又动了动,算是自嘲而笑:
“吾已年老,年寿恐怕已尽,这土府的太阴法曹给医学院面子,土府鬼帝可不会给……”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蒋琬的话:
“鬼帝不给医学院面子,但会给我这个鬼王面子。来,大将军给我个面子,先把这碗汤药喝了。”
“喝完之后,我这就让鬼帝修改死籍,给大将军多延几年寿命。”
听到这个声音,蒋琬猛地睁开眼。
正看到大司马冯鬼王正端着汤药站在榻前,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大司马?大司马如何会在此?”
蒋琬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撑起身子来。
冯大司马连忙把汤药递给蒋显,然后亲自扶着蒋琬靠坐起来。
“大将军需要静休,所以我特意不让贵府上的人提前禀报大将军,免得惊扰了大将军。”
蒋琬苦笑摇头:
“某年老体弱多病,给大司马添了不少麻烦,琬有愧。”
冯大司马再从蒋显的手里接过汤药,送到蒋琬的嘴边:
“大将军为国操劳大半辈子,也没说麻烦。如今耗尽精力,正是当享福静养之时,怎么反而说自己是麻烦了?”
蒋琬没有办法,只能是张嘴喝下汤药。
喂完了汤药,冯大司马又把碗递给蒋显,这才说道:
“医学院是我冯鬼王亲手创办的,他们可能会欺瞒病人,但肯定不会欺瞒我。”
“过来之前,我先去了一趟医学院,亲自问了大将军的病情,他们给我的答案就是,大将军看似病重,但实则还没有到要命的时候。”
“当然啦,要说这汤药能根治大将军的病,也不尽然,但至少可以让大将军能减轻病情,不至于这般难受。”
说着,冯大司马一边坐到蒋显搬过来的椅子上,同时指了指自己,“这一点,大将军就算是不相信医学院,也可以相信我。”
侍立在一旁的蒋显听了,脸上立刻露出喜不自禁的神色。
若非大司马正在与自家大人说话,他不敢轻易乱动,说不得就要兴奋得跳起来。
蒋琬显然也很是意外冯大司马带过来的这个消息,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大司马此言,可是当真?莫不是在安慰老夫?”
冯大司马脸上笑意盈盈:
“大将军难道会认为我会是拿这等事情开玩笑之人?”
蒋琬看到冯大司马这副神情,身体放松了下来,也跟着笑道:
“毕竟巧言令色冯郎君,老夫以前,可是被大司马哄骗过的,不得不小心多问一句。”
蒋显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他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冯大司马。
却见大司马脸色不变,甚至还仰头笑了起来:
“那可不算哄骗,最多算是面子工程。”
两人的话,蒋显听得是一头雾水,压根就听不懂。
但他可以听得出来,大司马与自家大人的交情,确实非同寻常。
这让他心里隐隐有些高兴。
大概是一说起以前的事,总是让人高兴。
蒋琬居然有力气伸出手,指了指冯大司马:
“说得倒也没错,犹记得我初至南乡,见到的第一幅字便是:要致富,先修路!”
说着,又用力拍了拍榻边,笑得满脸都是褶子:
“如今看来,大司马这个话,确实是没错!”
大汉这些年,打下哪里,工程队就在哪里修路。
虽说比不过前汉把驿道一直修到西域的气势,但不得不承认,这些道路,让朝廷加强控制地方,乃至边疆,功不可没。
说了一些以前的事,蒋琬这才有些感慨道:
“想想这些事,犹在眼前,没想到却是过了这么多年。”
看向冯大司马,又道:
“更没想到,大司马已是大汉梁柱。这还于旧都,三兴汉室的重任,老夫怕是担不起了,只能让大司马多些劳累了。”
冯大司马摇头:
“三兴汉室暂且不说,这还于旧都,大将军定是会能看到。”
说完,他神秘一笑:
“说不定今年年底之前,大将军就能看到。”
蒋琬一听,顿时大吃一惊:
“大司马今年就欲出兵洛阳?”
大汉的府库,还没有恢复到这般充实吧?
冯大司马微微转头,看了一眼蒋显。
蒋显连忙欠身,退了出去,同时还把左右下人都带走了。
冯大司马这才对蒋琬说道:
“这个嘛,应该是说司马懿请我们出兵洛阳。”
“司马懿?”蒋琬想不到还能听这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地问道,“他要降了?”
第1327章 铁甲步卒
冯大司马发现,自己来古代这么多年,在某些地方,仍是不能完全理解古代人的想法,或者说是思维方式。
比如说现在。
冯某人从来没有想过,作为奠定了司马晋的基础,同时也是历史上影响力颇大的司马懿,会在这种情况下投降。
他也知道,司马懿不可能会在眼下投降。
但蒋琬这个真正的古代人就不一样了。
他觉得现在大汉优势很大。
如果司马懿有降汉之意,那是一点也不意外。
这种想法的区别,让置身其中的冯大司马觉得颇为有意思,甚至让他忍不住地再次大笑起来:
“蒋公倒是敢想!想那司马懿,不但是魏国元老,如今手中更是有二十万精兵,又据太行天险,坐拥河北之地。若非行至绝路,他怎么可能会投降?”
蒋琬一听司马懿不是投降,脸上微有失望之色,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也跟着自失一笑道:
“也是,老夫也是一时迷了心窍,有些想当然了。”
他又有些疑惑地看向冯大司马:
“不过雒阳是大汉的旧都,可也算是伪魏的国都,若是司马懿主动把雒阳让出来,那与来降又有何两样?”
提起这个,冯大司马脸上亦是敛起笑容,正色道:
“他守不住了,又不想空耗兵力在雒阳,更不想在明知必失的情况下,损兵折将。”
“由此观之,此人当断则断,心志狠决,绝非简单之辈,怎么可能轻易言降?”
当下便把司马懿的“祸水东引”之计细说了一遍。
蒋琬听完,不由心生感慨:
“原来如此。”
然后又摇头:
“此人就算是如明文所言,非简单之辈,但心性终是太过自私狭隘,就算是能趁一时之势,恐怕亦不能长久。”
“伪魏以这等人物为辅国大臣,看来也是气数已尽。”
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
“不过这也算是大汉之福。”
冯大司马点头赞同:
“世间之事,小至个人安身立命,大到一国创立基业,最好还是能脚踏实地做事,打好基础,百折不挠奋斗,以创功业。”
“正所谓根基不稳,地动山摇。若是投机取巧,就算能一时成事,亦不能长久,即便是以力智拖延时日,一旦反噬,迟早会遗祸子孙。”
“大善!”蒋琬面露出赞赏之色,“大司马有这等见识,大汉何愁不兴?”
“那司马懿虽说以机巧取得一时之机,欲以一己力智,拖延时日,但在大势面前,也不过如跳梁小丑罢了。”
对于蒋琬的话,冯大司马笑了一下。
想起司马懿原历史上的表现,再看看现在的表现,可谓让人感叹。
但有一点是没有变的。
那就是他的骨子里世家本性。
无利可图时弃之如敝履。
有利可图时毫无底限——有时仅仅是为了一己一家私利。
偏偏就是这些世家,掌握着世间绝大部分社会资源。
若是世间歌舞升平还好,你好我好大家好。
如果遇到华夏历史转折点,乃至存亡危机,你能指望这些家伙站出来,力挽狂澜?
创造历史和传承历史的,从来都是百姓。
没有了百姓的支持,再顶尖的人物,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故而但凡明智的上位者,都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司马懿此人,先弃守关中,后弃守雒阳,虽皆有不得不弃守的道理,但同样可以看出,此人恐非是能为伪魏尽忠死战之辈。”
司马懿或许现在还算得上是曹魏的忠臣,但这种忠臣,是因为他还有选择的余地。
蒋琬提醒道:“话虽如此,但亦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有才智,雒阳之事,明文还是要小心些,以防有诈。”
冯大司马笑道:
“蒋公但且放心就是。蒋公不说,我倒还忘了,此次过来,我还带了一物过来。”
“相信蒋公见过之后,想必会对三兴汉室,更加有信心。”
“哦?”蒋琬果然被冯大司马的勾起了兴趣,问道,“是何物?”
冯大司马转向屋外,吩咐道:“来人,把东西呈上来。”
很快有人捧上来一样东西。
蒋琬的目光,很快被此物吸引住。
冯大司马从侍卫手里拿起那件板状钢铁,然后屈起手指,在上面敲了敲。
“当!当!当!”
再看向蒋琬:
“蒋公可看出这块精铁,与往日所见到的精铁有何不同?”
作为大汉的总管家,蒋琬自是对精铁这等国家战略物资了如指掌。
故而他一眼就看出了冯大司马这块精铁的特殊之处:“这般轻?”
冯大司马微微一笑,把手里的精铁递给侍卫,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
侍卫会意,把精铁绑到自己的胸腹上。
冯大司马“锵”地一声,拔出自己随身佩戴的兵器。
举刀,屈指轻轻地敲了敲刀身。
斩马刀发出轻微的颤音,犹如龙吟。
“千炼斩马刀,万金难求,可谓一炼逾十金。”
冯大司马抚了一下刀身,刀身的反光,映到他的脸上:
“将作大匠蒲异度(即蒲元)曾拿这种刀,劈开装满铁珠的竹筒,被誉为神刀。”
言毕,冯大司马举刀猛地向着侍卫劈划而去。
在冯大司马标准的军中劈砍动作下,刀身如白练,矫若惊龙。
只听得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起,同时侍卫的胸腹间,呲出一溜火星!
号称削铁如泥的千炼斩马刀,竟是仅在这块精铁上留下一道不算深的划痕而已。
蒋琬看清之后,猛地瞪大了眼,竟是下意识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枪来!”
枪虽说是短枪,不是那种长达一丈多的长枪,但枪身乃是实心硬木,枪头更是大汉军中最适合刺杀的枪头。
冯大司马退后几步,深吸了一口气。
虽说他武艺不咋样,但常年在关将军的督促下,身上的力气还是不小的。
轻喝一声,猛地举枪冲上去,对着侍卫就是狠狠一刺。
侍卫站立不稳,踉跄退后几步,但很快站稳,毫发无伤,胸腹上的精铁,仅是出现了一点点凹点。
蒋琬呼吸顿时急促起来,招手道:
“快,速拿来与我仔细瞧瞧!”
待侍卫把精铁块放到榻上,蒋琬试着拿了一下,果然如意料中的那般,分量不算重。
至少比起现在军中所用的精铁来,已经算是轻了。
关键还是比较薄,很明显,它的防护力不是靠厚度,而是靠硬度和韧度。
“好哇,好铁哇!”
蒋琬翻来覆去地看,不住地称赞:
“不重,防护又好,如此一来,不但能为将士节省体力,又能保住将士性命,好!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冯大司马回答道:
“前些日子,我府上有两位夫人,咳,就是那个梅夫人和慕夫人,去了一趟九原。最近不是回来了嘛,就给我带回来这么一块精铁。”
据阿梅讲,这本是封藏的实验失败品。
对于打造蒸汽机来说,这玩意确实不合格。
但阿梅可是常年为军中设计武器的人,一眼就看出此物大有可为,这才特意把它带了回来。
听到是九原那边生产的,蒋琬倒也没有意外。
毕竟这几年来,大汉军中所需铁器,一半都是由兴汉会供应。
而九原和平城的货源,至少占了三成。
然后他忽然想到一事,又有些怀疑地抬起头:
“这等精铁,所耗几何?”
冯大司马会不会赚钱?
那肯定是会的。
但同样会花钱。
从丞相到冯某人,一直是大汉管家的蒋琬,深知大汉这二十余年来,军中所耗的变化。
那真的是一年比一年高。
上党一役,是大汉改军制后第一战。
关中八军集体出动,就差点让在丞相时代一直足衣足食的蒋琬信誉破产。
这块精铁,怎么看也不像便宜货……
冯大司马收起刀枪,咳了一下:
“不太便宜。”
然后在蒋琬再次出声之前,又连忙解释道:
“不过蒋公放心,我确有意以这等精铁打造一批全身披甲的精兵……”
“全身
披甲?”
“对,从头到脚,全是披甲,刀枪不入,弓弩难进,用来冲阵。蒋公请看。”
冯某人乃是有备而来,再把所有人都支出去,这才拿出一张纸给蒋琬看。
看着上面画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裹在铁皮里,只是极为吝啬地露出小半张面门的家伙,蒋琬心里一抽。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榻上的精铁上。
全身披甲,这在以前根本无法想像。
现在大汉军中的披甲率,不可谓不高。
但真要说全身披甲,他是真没见过。
因为铁太重了,以铁制作的盔甲,若是覆盖全身,不但太过消耗体力,而且行动不便。
在战阵上,既没有体力,又行动不便,防护再高,要有何用?
故而将士的披甲,要在防护力和战斗力之间,作出一个平衡。
可是想想,如果阵前,突然出现这么一支刀枪不入,不惧弓弩的铁甲步兵,除非贼军早有准备,否则还真不好应付。
至少在蒋琬的想像里,就算以大汉的精锐步兵,也难以在正面打败这等铁甲步兵。
除非是出动铁甲骑军。
想了又想,蒋琬终还是有些迟疑地问道:“可行么?”
“可不可行,总是试过了才知道。”
看到蒋琬脸色不善,冯大司马立刻又改口道:
“不过经过我的计算,想来当是不差,这等精铁打造出来的全身披甲,也就是比现在军中陌刀营负重重一些。”
“而且就算是不成,其实这等精铁,也可以配合札甲锁子甲混合搭配,同样可以减轻将士的负重,提高将士的防护。”
冯大司马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拿出另一张纸。
正是板甲和札甲,以及锁子甲的混搭。
看到这张图纸,蒋琬的脸色,这才恢复正常,点了点头。
看到蒋琬点头,冯大司马连忙问道:
“蒋公这是同意了?”
真要说绕开尚书台,冯大司马利用兴汉会的财力,倒也能按自己的心意打造出自己想像中的铁甲步兵。
但以私财补贴国家,冯大司马脑子抽了才这么干。
再说了,兴汉会私自打造出这么一批盔甲,那可就真是不反也得反了。
“正如大司马所言,总是要试一试才知道。只是……”
蒋琬迟疑了一下,又问道:
“却不知大司马打算组建多少这等铁甲步卒?”
“蒋公放心,兵在精而不在多,这等铁甲步卒,不会超过一千人,甚至可能只有数百人。”
这个就是用来冲阵破阵的。
组建太多,不但会造成极大的财政负担,而且未必能挑选出足够的合格步卒。
听到这个数字,蒋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军中之事,大司马自然是要比老夫懂得多,既然大司马愿意试一试,那就试试好了。”
这个事情,就算是应了下来。
“倒是雒阳之事,大司马打算怎么做?”
“这个事情,就交给姜伯约去做好了。他与柳休然领军驻于函谷关,最是方便。”
冯大司马随口道,“从长安另派他人去,反倒显得不信任他们二人。”
蒋琬对此倒是没有反对。
毕竟姜伯约也算得上是丞相最看好的年青一代,有传闻说,他与冯明文都曾得丞相传授兵法。
“关中一战,我记得,就是姜伯约第一个领军到长安城下吧?”
蒋琬意有所指地说道,“若是此次再派他前往,就算是无甚战功,但这收复雒阳旧都的功劳,那也不小了。”
冯大司马也不知听出了蒋琬话里的意思没有,只是笑笑:
“正是因为他第一个到达长安城,所以这一次,才让他去雒阳啊。”
虽说上一次,姜伯约是第一个到达长安城下,但他并没有机会入城,反是被丞相调去堵邓艾了。
丞相还特意把自己叫过去,一起入城。
这一次收复雒阳,就算是冯大司马还给姜伯约的。
反正不管怎么样,自己也有领导的功劳,没必要去抢底下人的功劳。
“桥山破敌,泾水灭贼,偷渡桑稠原,再加上一个收复雒阳,看来大司马与丞相一样,对姜伯约很看好啊。”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就要成为大司马之下的军中第一人了。”
冯大司马摇头:“他成不了。”
蒋琬一怔。
“哪天等镇东将军厌倦了军中之事,愿意卸甲梳红妆了再说。”
蒋琬听到这个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最后甚至把精铁拍得邦邦响。
“你啊你……”
蒋琬指着冯大司马,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这么想来,姜伯约也算是够惨。
关镇东有冯大司马的支持,姜伯约这辈子,怕是都没办法超过了。
毕竟数万铁骑席卷并州河东这等战绩,就足够姜伯约仰望了。
延熙六年九月,一封密信送到函谷关。
姜维看完之后,忍不住地一砸案几,兴奋满面通红:
“吾之大功来矣!”
第1328章 假戏真做
“来人!”
“将军有何吩咐?”
“去,立刻前去陕县,请柳……”
姜维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了,改变了主意,“算了,立刻给我备马,我要前去陕县!”
函谷关与陕县,看似两地,实则是同为关东与关西之间的锁钥,算是一个整体防御体系。
两地之间,相隔不过六七十里。
一人双骑的话,不惜马力,朝发夕至。
柳隐得知姜维从函谷关过来,心里一惊,只道是出了什么事,连忙出来迎接:
“伯约?你怎么突然过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
“大事?自然是大事!”
风尘仆仆的姜维,脸上掩不住的疲惫之色,这一路狂奔而至,根本顾不上休息,自是劳累。
但神情却是带着兴奋之色。
柳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姜维这么一说,更是吃惊。
姜伯约从函谷关亲自过来,真要出事,多半是后方出了什么事。
可是大汉这些年来,百姓安居乐业,君臣齐心协力,可谓是国泰民安,何来出什么事?
姜维可不管柳隐在想什么,他大步上前,一把抓紧对方的手臂:
“走,休然,快随我到里头去,我有极为重要的事情与你说!”
柳隐竟是被姜维反客为主,半是强迫半是顺势地入内。
“来人,快给姜将军上茶!”
“暂且不需上茶!”姜维拒绝了,然后示意柳隐,“休然,我有机密之事,事不宜迟!”
柳隐看到姜维这般迫切,只能是屏退左右。
果见姜维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休然,这是长安大司马派人送来的密信。”
柳隐听到“密信”,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
要说大汉的隐患,其实也不是没有。
大汉现在,是实行“君轻”之政。
往好处想,是天子垂拱而治。
往坏处想,那就是臣子权柄过重。
当然,这是季汉开国不久以后就渐渐形成的传统。
倒也不能全怪到大司马和大将军头上。
毕竟这么多年来,大汉施行这一套君轻之政,不但连复失地,而且都能还于旧都了。
但怕就怕,陛下或者某些什么人,看着形势大好,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若不然,何来魏延之事?
想来想去,大汉真要出什么大事,也就这个是最大可能了。
这些想法,说来话长,但实则在柳隐心里不过是一闪而过。
“大司马?这个时候来密信?说了什么?”
柳隐伸手接过来,一边开口问道。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姜维压不住的兴奋神情,让柳隐心里稍稍心安一些。
看来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更不可能是自己想像中最恶劣的情况。
真要论起来,自己与大司马的关系,甚至要比姜伯约还要亲近一些。
毕竟自己可是受大司马举荐才得以到军中领军,而姜伯约可没有这层关系。
姜维说是让柳隐自己看信中的内容,可是就在柳隐打开信封的时候,他已是一刻也等不及地透露道:
“是雒阳!大司马让我们整军,随时攻取雒阳!”
“什么!”
柳隐正低着头,抽出了一半的信纸,听到姜维的话,顿时就是惊愕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
“什么雒阳?”
姜维一拍大腿:“嗐呀!这世间,除了东边的那个雒阳,还能有几个雒阳?”
柳隐有心想要问个明白,但又想起自己手里的密信。
也就是说,大司马的来信,说的就是这个事?
一时间,他竟是被这个消息冲击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雒阳啊,那可是大汉的旧都。
拿下雒阳,还于旧都,就算是在他们手中实现了。
柳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不应该是大司马亲自前来吗?
这等莫大的荣耀,会轮到自己头上?
有些发蒙的柳隐,看看姜维,又看看自己手里半打开的信纸,一时间竟是不知道是先问个明白还是先看个明白。
看到柳隐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姜维也是忍不住地一笑:
“休然若是不信,可先看大司马的来信。”
柳隐伸出手,展了好几下,这才展开信纸。
一目十行地看完,柳隐脸上亦是换上了激动之色,大声道:“好!”
重新抬头看向姜维:
“伯约,大司马,陛下……”
说了几个字,他说不下去了,重重地呼吸了几下,仍是抑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激动,猛地站起来,来回走动。
好一会,这才勉强压住自己的情绪,转向姜维,激动地问道:
“伯约,大司马还没有其他的吩咐?此等大事,难道就这么交给我们了?”
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姜维眼上闪着亮光,连连点头:
“休然,接到大司马的信,我亦是如你一般的想法。”
“不过大司马确实再无其他吩咐,只是告诉我们,眼下雒阳兵力空虚,让我们只待长安粮草一到,就可以便宜行事。”
“至于函谷关及陕县,自有长安过来的武卫军接手。”
虎步军乃是老军,丞相在时就已经组建了。
而武卫军则是改制时新设。
这个安排,很明显就是让虎步军作主力,武卫军作为接应。
柳隐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信,语气里又是敬重,又是感叹,甚至还有些惭愧:
“大司马的胸怀,吾远不及也!”
两年前,他与伯约配合,偷渡桑稠原,夺取函谷关。
再加上武卫军又拿下了陕县。
如果那个时候,两军挟大胜之势,一齐向东,未必不能拿下洛阳。
没想到却是被叫停了。
虽说有粮草不继的原因。
但柳隐心里,未必没有想到是大司马存了欲亲取雒阳的意图。
这本也是很正常的事。
毕竟关中一战,伯约都第一个领兵到长安城下了,还不是被丞相另派任务了?
收复旧都这等大事,意义重大非凡,谁来收复,那都是有讲究的。
没想到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看了大司马的胸襟。
惭愧,惭愧!
反思了一下自己的狭隘,柳隐终还是把心思转向正事,问向姜维:
“伯约,此次攻取雒阳,你打算怎么做?”
姜维站起来,握住柳隐的手臂:
“休然,这两年来,我们二人,不知推演过多少次如何攻取雒阳,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柳隐会意一笑,重重点头:
“那我们就老规矩,我领军攻北路的函谷(即汉函谷关),吸引贼人注意,伯约领军走南路,绕道背后。”
谁料到姜维却是摇头道:
“不,这一次,我们换着来,我来攻关城,你领军绕后。”
相比于休然,自己既然算不上大司马的人,又是降将。
大司马能让自己攻取雒阳,自己不能不识趣。
这一次,硬骨头就让自己啃。
柳隐微微有些意外,倒也没有拒绝,应了下来。
延熙六年十月,函谷关与陕县汉军突然出动,以极快的速度,向着雒阳西面的最后一道屏障——汉函谷关——扑去。
亲自领军守着关城的司马昭,看着关城外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冒出来的汉军,脸色铁青,心里不由地破口大骂:
冯贼委实奸诈!
说好的演戏,没想到居然是来真的!
幸好大人早有准备。
想起回到邺城后,自己向大人禀报此行前去汉国的成果。
汉国不但答应了开通太原商道,而且也答应了在雒阳配合自己这边作一场戏。
真真假假地打一场,尽量不会让外人看出,自己这边是主动放弃雒阳。
自己还毫不自知地对大人说,河北接下来,至少有一段不短的安宁时日。
没想到大人却是摇头:
“子上啊,你还是太年轻啊!那冯明文素来诡诈无比,他答应配合我们作戏,可没说是几分真几分假。”
“若是有机会,他就算用十分力,打个十分真,那是一点也不奇怪。”
“故而这一次,我们就算是要退出雒阳,也要小心
一些,千万不要给汉国任何机会。”
当时自己还半信半疑,但很不幸,眼下看来,大人说对了。
若是自己不提前准备,这关城外的汉军,说不定就要偷袭关城了。
想到这里,司马昭冷哼一声,吩咐道:
“传令下去,各营紧守关城要隘,不得懈怠,若有疏忽,军法处置!”
“喏!”
在没有看到的地方,司马昭悄悄地在城墙上擦了擦自己手心里的汗水。
这是他第一次领军对敌。
函谷关高大厚实的城墙,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安慰。
因为他知道,函谷关堵不死汉军前往洛阳的路。
再次趁着没有人注意到,他飞快地向南边看了一眼。
这是一场真真假假的仗。
自己既要让别人看不出是假的,又要防止汉军把它弄成真的。
这等要求,对于第一次领军的自己来说,太难了!
想到这里,司马昭不禁暗叹了一口气:
若是阿兄还在,那就好了……
浑然不知道冯大司马与司马懿有暗中交易的姜维,此时正站在某个山头上,举着望远镜看向函谷关。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眼前这巍峨的关城,仍是有些心惊。
幸亏通往雒阳的,不止这一条路,否则的话,眼前这个关城,可真要令自己头疼了。
更别说从长安送过来的第一批粮草,仅能供应虎步军一军出动。
这就意味着,这一次攻取雒阳,在长安第二批粮草没有送过来之前,武卫军怕是没有办法给自己太多的支援。
再加上虎步军兵分两路。
所以想要单靠自己这一路的兵力攻下关城,可真不容易。
不容易归不容易,该做的还是要做。
“传令,在关下十里扎寨。明日一早,随吾至阵前挑战。”
就算是真要攻城,也要等器具备齐,在此之前,基本就是尝试看看能不能把守军从关内引出来。
挫敌士气,也是好的。
若是遇到莽夫,经不起挑衅,不据地利,反是引大部人马出关来,与自己相战,那就更好了。
相比于姜维被阻于关城下,柳隐引军走南路,却是颇为顺利。
南路基本是沿着洛水边上,一路向东。
这条路上,本来还有三个城池:黾池、阳市邑、宜阳。
特别是阳市邑和宜阳。
它们一个是伪魏雒阳典农中郎将屯田所在,本是有屯兵。
一个是立于洛水边上,勉强算得上是阻拦在南路上的城池。
只是自从大汉夺取秦函谷关和新关之后,那些本就没有战斗力的屯兵,哪还敢守在那里?
至于宜阳,地势其实倒是不错的,傍山依水。
若是伪魏当真存了死守之心,柳隐说不得,还真是要在城下停留。
至少也要调后方的辎重上来,让石砲轰它一番——反正这里离陕县不远。
不过柳隐不知道的是,在高都城见识到汉军石砲威力的司马师,在败退回雒阳后,就把宜阳的兵力撤走了,全力收缩到雒阳。
因为在司马师看来,连背靠天井关的高都城都挡不住汉军的石砲,远不如高都的宜阳,就更挡不住。
与其浪费兵力,不如把兵力都收回来。
这一个决定,倒是便宜了柳隐。
他领军到宜阳城下,还没有等派人前去喊话,宜阳城就已经是城门大开。
原本留守宜阳充当警哨的百来名魏军,在得知汉军大举来攻,早就提前跑了。
柳隐领军入城,看着几无一人的城池,不禁感叹道:
“过了宜阳,就可顺洛水直通雒阳。如今贼人不守宜阳,恐怕亦无心守雒阳矣!”
浑然不知被自己说中了的柳隐,在宜阳城休整过后,立刻马不停蹄地继续领军向东。
延熙十一月,柳隐领军绕南崤道,一路直扑雒阳城。
守在汉函谷关的司马昭,得知消息后,“大吃一惊”!
连夜领军撤出函谷关,意欲在柳隐到达雒阳之前退守雒阳。
一直密切注意关城动静的姜维,立刻破关而入,并紧紧地跟随其后,不给司马昭喘息的机会。
后有追兵,侧有堵截,虽然早就有准备,但司马昭还是有些慌了。
眼看着雒阳城在望,他竟是没有按照司马懿的安排,入城把府库的粮草烧了再走——虽然已经没有什么粮草了——而是直接绕过雒阳。
然后直接奔向雒阳北面的小平津,准备在那里北渡大河,回到河内。
这一场仗,汉魏双方,都知道汉军会怎么打。
但汉军不知道,魏军会怎么打。
所以当姜维和柳隐汇合之后,兵临雒阳城下,看着一片混乱雒阳,愕然无比。
“伯约,你说,会不会有诈?”
事到临头,柳隐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应该,不会吧?”
姜维也有些迟疑。
与此同时,远在建业的糜十一郎,正在拜访一个人。
第1329章 讨价还价
“照,见过尚书。”
吴国驿馆,汉使所住的庭院里,风度翩翩的糜十一郎对着刚至建业,正等待孙权召见的宗预躬身行礼。
年逾六十的宗预,看着正值盛年,最是有可为年纪的糜照,眼中流露出几分欣喜,又有几分羡慕。
上前扶起糜十一郎,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才赞叹道:
“忍辱屈身,投贼多年,一朝立功,如今又辗转江东,为国谋利,好哇!大汉好儿郎!”
别看宗预年纪已大,但却是精神矍铄,特别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糜十一郎听得这番赞扬,在凶险之地久经考验的他,脸上竟是微微一热,同时有些许不好意思之色:
“宗公过奖了,惭愧,惭愧,实不敢当。”
说起来,这个“忍辱屈身”,其实以当初天下之势,自己未必就真是存了这个心。
倒是后面的“投贼”二字,倒是有可能是真的。
说起来,还是多亏了兄长及时派人把自己拉了回来啊。
说惭愧,那是真的惭愧。
若不然,糜家一个降吴,一个投魏,就真的是完全成了大汉的笑柄。
哪像现在,江湖上可以不知道糜弘亮是谁,但一听糜十一郎之名,谁不得肃然起敬?
宗预自是不知糜十一郎的心理变化,他只当对方是在谦虚,于是“啧”了一下:
“有甚惭愧?有甚不敢当?真要说惭愧,还是当由老夫我来说。”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糜十一郎坐下,又让随从倒了茶,这才颇为感叹地继续说道:
“想当年,先帝刚刚入主荆州,老夫我就已经附骥尾,距今已有三十余载矣!”
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这三十余载来,吾碌碌无功,白长了年岁,唉,比不过现在你们这些年青郎君啊!”
再看向糜十一郎,又换成了赞赏的语气:“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是也!”
敢在夜里白刃夺茅津渡的糜十一郎,此时在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面前,像是个被长辈表扬的孩子,腼腆一笑。
“宗公老当益壮,不惧年高,逾山越江,为国奔波,何来言不及我们这些后进之辈?”
宗预闻言,又是放声大笑,然后又故意放低了声音,对糜十一郎说道:
“老夫追随先帝时,先帝不过据半州数郡之地,后挟巴跨蜀,基业初成,世人皆以为乾坤复秩。”
“谁料到荆州噩耗传来不久,又有夷陵之败……”
虽说大汉今非昔比,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是一回忆起季汉开国以来最黑暗的日子,宗预仍是唏嘘不已。
“夷陵一战后,吴主求和,先帝许之,累遣使者前往吴地,然则,唉!”
说着,摇了摇头:“汉吴两国,虽说是欲重新修好,但大汉当时接连败于吴人之手,国危邦险,有如倒悬。”
“前来吴地的使者,要么是被吴主冷落,要么是为吴人所轻,却又偏偏不得不忍辱负重,以求两国和好。”
说到这里,宗预站起身来,握紧拳头,哼声道:
“若非魏贼从北边紧紧相逼,那吴人,后面哪有那般容易给我们汉使好脸色看?”
糜照默然。
夷陵一战后,他已是非懵懂孩童。
那时的孙权,一边向先帝求和,一边又与魏国互通使者,仍是向魏国称臣。
直至魏国出兵南下,魏吴两国结结实实打了一仗,这才迫使孙权断绝了与魏国的往来。
可以想像得出,在此之前,虽说是吴人主动求和,但实则对方不过是打着首鼠两端的主意。
而大汉使者明知吴人摇摆不定,别有打算,却又苦于国力衰弱,只能尽己之能,委屈求全。
“知道老夫为何每次都喜欢主动请缨,担任使者前来吴国吗?”
说到这里,宗预原本低沉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
“老夫就是闲的,想来吴国散散心,看看吴人现在的模样,再想想他们昔日的嘴脸!哈哈哈……”
宗预说着说着,又大笑起来:
“我就是要看看他们羡慕嫉妒大汉,却又不得不陪着笑脸,有求于大汉的模样!“
“越是多看到他们这般模样,老夫的心情,就越是大好啊!”
“有道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此话确是不欺老夫。”
糜十一郎一听,身子一震!
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宗公你也?”
不过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宗公你可真是恩怨分明,看来也是个快意恩仇之人。”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世间皆如此。想那吴人,夺了荆州,让老夫有家不能回,难道老夫现在想看个笑话也不成?”
(宗预乃是荆州人士)
宗预与糜照说了这么些话,重新落座,开始进入正题:
“行了,这话也说开了,老夫才刚至建业,糜郎君你就立刻寻上门来,想必定是有什么要事,且说说看?”
虽说这里是吴国的驿馆,但大汉作为吴国的盟国,汉使的身份,早就是今非昔比。
居住之所,独立幽静,那是必然的。
院内四周空旷,院外还有下人把守,倒也不怕吴人偷听了去。
“宗公明鉴。”糜十一郎拱了拱手,放轻了声音,“宗公此次前来,可是为了雒阳之事?”
“嗯?”
宗预露出微微有些意外的神色。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
他此次前来建业,虽说没有宣扬,但也不是什么秘密。
一想起兴汉会的传递消息的速度,他就释然了。
而且糜郎君如此上赶着过来找自己,想必也是有要事与自己商量。
于是宗预试探着问道:
“糜郎君既知老夫的目的,又久在建业,今日上门,可是有什么计策,欲在老夫见吴主之前说与老夫听?”
糜十一郎摇头:“这个恐怕就要让宗公失望了,照没有。”
“嗯?”
宗预再一次有些意外。
糜十一郎神秘一笑:
“不过照可以告诉宗公一个好消息。”
宗预立刻来了兴趣:“哦?什么好消息?”
“照在吴地这些时日,倒是认识了一些朋友,故而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糜十一郎再次压低了声音,竖起三根手指头:“三成,最多只要三成就够了。”
“什么三……”宗预话未说完,立刻就坐直了身子,“糜郎君此言当真?”
糜十一郎微微一笑:
“宗公,这等国家大事,又是受兄长所托,我岂敢拿来开玩笑?”
“好!”
宗预以拳击掌,忍不住地轻喝一声,脸上泛起喜色,又不得不与糜十一郎一样,压下了声音:
“不瞒糜郎君,老夫此次过来,陛下和大司马的意思,底线是五成。”
“没想到,糜郎君居然还能再压少两成。”
荆州五成关税,换一个托管雒阳的大义,亏不亏?
说亏也亏,说不亏也不亏。
说亏,是因为这些钱明明都是大汉的。
说不亏,是因为这些钱原本就是吴国的。
拿吴国的钱,换个本是盟约里划给吴国的雒阳,换来大汉的全部收复旧都。
至少对于阿斗,还有大部分朝臣来说,是不亏的。
而且又不是说吴人就不用还钱了,大不了让他们多还些时日就是了。
五成荆州关税,最多是让绞吴国脖子上的绳索松开一些,想要活命,还远远不够。
但收复全部旧都,那可就是完成了先帝的一半遗志啊!
这对于大汉上下,是非常巨大的激励。
大义之名,很重要。
如果只用三成呢?
那就算是赚了。
所以宗预这才如此高兴。
兴奋过后,宗预又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
“糜郎君,不是老夫信不过你,而是此事,事关重大,你那个朋友,可靠么?”
糜郎君理解地一笑:
“宗公,你是不知道现在吴国府库有多缺钱,这三成,吴人来说,就不少了。”
说着,又伸出手指,在杯子里蘸了蘸茶水,在案几上写了一个数字。
宗预一看,猛地瞪大了眼,连声线都提高了不少:“这般多?”
糜十一郎笑而不语。
宗预盯着案几上的数字,久久说不出话来。
作为尚书,他的职责是协助尚书令,处理尚书台的事情。
荆州关税,他倒也听说过,每年能从那里收上来不少钱。
具体数目,都是由尚书令亲自过目。
大汉这些年来,财政富裕,大伙的眼光也高。
在宗预想来,这荆州的车船税,收得再多,也不可能能与大汉境内的赋税相比。
没想到……
入他阿母的!
先帝在时,真要有这么一大笔钱,荆州的某些老乡,不说让他们卖身,至少可以让他们不把荆州卖给吴人。
不对!
宗预狐疑抬起头,盯向糜十一郎,脱口而出地问道:
“你们兴汉会,究竟是在荆州干了多大的买卖?”
问完之后,他自觉失言,又摇了摇头:
“算了,这等事情,非老夫所能问。”
然后又忍不住地吐槽了一句:
“皆说冯鬼王深谋远虑,老夫今日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虽然仅是见到了一角,但足以让他惊心不已。
惊心过后,他忽然又笑出声来:
“但这些,可不就是老夫此行的底气?”
知道自己有了更大的底气,宗预在第二天见到孙权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
递上国书后,开始讨论雒阳归属之事。
但见宗预伸出一个手指头,大声道:
“一成!”
气得孙权差点就要拍案而起:
“宗公,我平素敬你重你,正是因为你的抗直。没想到今日之事,却是有失你平日为人之道。”
“吴汉结盟,乃是你们汉国先主与先丞相所定,雒阳归我大吴,难道你们现在就要否认盟约吗?”
宗预惊讶道:
“陛下怎会出此言论?外臣何时说过不认汉吴之盟?”
孙权阴沉着脸:
“既如此,那理当归属我大吴的雒阳,被你们汉国夺了去,难道你们就没有说法?”
宗预再次伸出一根手指头:
“陛下,外臣已经说过了啊,一成,这就是我们大汉的诚意和说法。”
“不够!”
汉吴两国,互派使者,已是常事。
使者最多的时候,不绝于道,车船相望。
再加上这一次宗预过来,乃是为了雒阳之事,事先不宜大肆宣扬。
而且商量雒阳城究竟值多少钱这种事情,估计孙权也是觉得拿出来公开讨论未免丢了面子。
所以这一次召见,除了宗预,他只让校事中书吕壹在侧陪同。
事关荆州财源,校事府最有发言权。
孙权不悦,宗预同样是有些怫然:
“陛下,正是因为臣不喜虚伪,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所以今日才会站在这里,与陛下商讨雒阳之事。”
“大汉现在虽欲取雒阳,但亦是逼不得已而为之。因为细作传来消息,魏贼知雒阳不可守,故而有焚城而逃之心。”
“事发突然,我们自是不能视而不理,这才派兵前往,此乃变通之道。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贼子焚城逃走,让雒阳再遭一次难吧?”
“再说了,我们出兵前,不是派了我过来,与陛下商量善后之事么?难道这还不足以表明诚意?”
孙权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沉声道:
“一成关税也叫诚意?”
宗预听到这个话,心里微微有些意外。
这吴主不提雒阳之事,只是一味地说关税。
莫不成,真如糜郎君所言,这吴国的府库,已经紧缺到这等地步?
心里这么想着,他的神色却是不变:
“那陛下打算要几何?”
孙权缓缓伸出一个巴掌:“五成。”
“陛下此话,才是没有诚意!”宗预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抗声道,“陛下既说我抗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雒阳乃大汉旧都,大汉是绝不会让贼子再行一次董卓之事!故而我出来时,大汉就已经出兵了。”
“以我大汉大司马之能,说不定此时已经拿下了雒阳,陛下不论愿不愿意接受,雒阳都会落入大汉手中。”
“这雒阳,与其放在魏贼手里,还不如先让大汉暂管。若是陛下有朝一日能兵临雒阳城下,我大汉自会按盟约所定,把雒阳归还。”
听到这里,孙权脸皮一抽。
他又岂会不知道,汉国出兵雒阳,是铁了心要把雒阳收入囊中。
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至于什么焚城而逃之类,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反正都是借口,他都懒得跟宗预争论。
既然不能阻止,那就只能是尽量借此多从汉国那里拿些好处了。
至于现在就考虑日后汉国会不会真的归还,还不如先考虑如何攻下合肥。
“宗尚书,你也说了,雒阳按盟约,是归我大吴。而荆州关税,本来也当是归我大吴。”
“你们用我大吴的关税,来买我大吴的城池,是不是有些过份?”
宗预一点也不给孙权面子:
“若是陛下已经把欠我大汉的钱粮马匹兵器铠甲归还,再说这个话,预就承认是过份了。”
孙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的指甲,快要把手心的肉掐出血来了,这才勉强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如果不是因为欠你们汉国这些,我今日会坐在这里跟你讨论雒阳之事?
可是偏偏势不如人,又有求于人,如之奈何?
侍立在旁的吕壹一看双方这互不相让的架势,心里不由地暗叫糟糕。
明明已经提前向糜郎君通过气了,只要汉国能让出三成,陛下就能应下来。
可眼前是怎么回事?
莫不成是糜郎君没有提醒这汉国使者?
还是汉国是真的不愿意出更多?
一成,真的太少了。
第1330章 养小人千日,用小人一时
相比于两位正主,其实在场最想达成协议的,还是校事府中书吕壹。
不为其它,只为荆州财源。
若是没了荆州财源,对于校事府来说,那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失去了大半财源的校事府,光靠国内那点榷酤障管之利,怎么可能满足得了陛下的胃口?
不能满足陛下要求的校事府,那就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垃圾。
所以深知校事府安身立命之本的吕壹,是最希望大汉和大吴维护盟约不变,长长久久的。
至少至少,荆州那边,不能出现什么变故。
维持现状就是最好的结果。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自然是极力想要促成这次谈判——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
可惜的是,这世间之事,八九是不遂人愿。
眼前的两位,陛下嫌汉使给得太少,汉使嫌陛下要得太多。
偏偏在这等国家大事上,他又不敢随意插嘴。
只能看着两人越说分歧越大,最后不欢而散。
奉命把宗预送出宫之后,吕壹转身就火急火燎地跑去找糜十一郎:
“糜郎君,莫不成这一次,汉使无有诚意耶?”
被吕壹这么一问,还没有得到消息的糜十一郎不禁就是有些不知所以:
“吕中书此言何意?”
吕壹看到糜十一郎这般模样,知道他可能还不清楚,今日在陛
这也难怪,汉使前脚刚出宫,他后脚就紧跟着出来了,糜郎君还没有得到消息,也是正常。
于是吕壹就把事情细说了一遍。
然后有些焦虑地跺脚道:
“糜郎君,前番我已经一再提醒,这荆州关税,若是低于三成的话,陛下是定然不会应下雒阳之事的。难道你没有提醒那汉使么?”
提醒肯定是提醒了的,但为什么宗公会只愿意出一成,那就不知道了。
糜郎君张了张嘴,脸上变成了忧虑之色:
“吕中书,你是不知,昨日宗公刚到建业,我就立刻上门拜访了。”
这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
更别说校事府担有刺奸之责,稍一查探,就能知晓,没有必要隐瞒。
“毕竟吕中书所言之事,事关两国和好,我又岂敢不尽心?”
说到这里,糜十一郎叹息了一口气,配合着脸上的忧虑之色:
“谁料到宗公对我所言之事,却是不置可否。吕中书,你也知道,宗公年纪已高,又是早年就追随先帝的元老。”
“在我们大汉朝中,似他这等元老,已经不多了,以我这点资历,哪敢在他面前放肆?”
“更别说宗公向来抗直。当时我提完此事,宗公只是对我说他心中已然有数,我哪里还敢多说?”
说完,他又皱起眉头,连连叹息:
“没想到,没想到啊!没想到昨日宗公避而不谈此事,原来竟是存了这等打算,这可如何是好?”
吕壹有些怀疑地看着糜十一郎:
“糜郎君与大司马情同兄弟,难道此事就没有向糜郎君透露过口风?”
糜十一郎闻言,顿时脸色就是一变,正色道:
“吕中书此话,难道是在怀疑我吗?两国谈判,乃是国家大事,自是要由国中君臣商定,方可施行。”
“我兄长虽为大司马,但上有天子,下有尚书台,朝中大事,非兄长一人一言可决。”
“况天使至吴,乃是天子授命,非我兄长所派,这要让出多少关税,更算得上是朝中机密。”
“如今我远在他国,本就没有资格知道这等机密,更别说像吕中书这般,受吴主所重,有资格参与到此等大事当中。”
“难道吕中书以为,我兄长会因私而废公,把这等秘事提前泄露给我?”
一番话,既贬了自己,又捧了吕壹。
吕壹想想,昨日谈判的时候,在场的除了陛下与汉使,就是自己了。
连陆逊这等重臣,都没有资格参与进来。
大吴如此,想来汉国应该也是差不多。
想到这里,他连忙向糜十一郎道歉:
“岂敢岂敢?我岂敢怀疑大司马为人?方才我是过于担心关税之事,言语之间,有些过于孟浪了,勿怪,糜郎君勿怪。”
看到吕壹道歉,糜郎君的神色都好看了一些:
“吾亦知吕中书心中之忧,毕竟此事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对我也有妨害。”
“毕竟现在我可是转运曹兼荆州关税都,荆州关税一旦有问题,我则有失职之过。”
指了指自己的心头,糜十一郎对吕壹说道:
“故而我与吕中书一样,何尝不是希望此事早早决定下来,莫要影响了荆州那边的易市。”
吕壹一想也是。
于是他试探着问道:
“那依糜郎君之见,我们当如何是好?”
糜十一郎看了一眼吕壹,目光中的意思很明显:
他已经看出了吕壹的来意。
但他不想去。
“吕中书,陛下的意思,就是要三成,不能再少了吗?”
吕壹摇头:
“这是陛下最后的底线,不能再少了。”
说完,他同样是盯着糜十一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
目光中的意思也很明显:
他就是想让糜郎君去劝一劝汉使,至少也要探探口风。
毕竟自己已经探过陛下口风了,这一回,轮到你了。
糜十一郎避不过吕壹的目光,不得不站起身,一脸地为难道:
“行吧,那我就再去拜访一下宗公,看看有没有机会劝上一劝。”
吕壹这才大喜,上前握住糜十一郎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糜郎君,一切就拜托你了,就算是劝不成,好歹问一下,宗公究竟想让出多少?只给一成,实在是太少了。”
“吕中书,此处就你我二人,我也跟你说句心里话,这三成,也不算少了。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其中的数目?”
糜十一郎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把手抽出来: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大汉一口咬定,只是托管雒阳,日后再还。这关税是一成不给,难道陛下还能断绝了荆州的易市?”
吕壹听到这个话,有些尴尬地一笑。
断?
怎么断?
真要断了,大吴自己就得先断气。
总不能真的铸大泉五千吧?
莫说是大泉五千,就是大泉万钱,那也补不上啊!
说来说去,还是穷!
更别说一提起这借城池之事,大吴根本就是没有任何底气。
而且还是事关荆州……
难啊!
难以启齿啊!
所以吕壹除了尴尬一笑,还能说什么?
糜十一郎送走了吕壹,这才又向着驿馆而去。
宗预得知糜十一郎到来,自然是又把他迎了进去。
亲自给糜十一郎倒了一杯茶,然后笑问:
“糜郎君此番又何来?”
糜十一郎坐下后,连茶都没喝,就摇头向宗预述苦:
“宗公这是在害我啊!”
宗预奇道:
“这是什么话?糜郎君这等大汉郎君,老夫爱护都来不及,怎么会有害你一说?”
糜十一郎苦笑:
“宗公啊,你自长安来,本是说要给五成,我费尽了心思,才探知吴人最少想要三成。”
“岂料你从我这里得了消息,前去与吴主商量,却是只给了一成,你这,这砍得也太狠了。”
“这不,我那朋友,前来质询我,怀疑我根本没有用心办事。”
宗预闻言,顿时放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这才挤挤眼,问道:
“糜郎君那位友人,可是吕壹?”
糜十一郎一惊:
“宗公如何得知?”
昨日还在问我那朋友靠不靠谱,今日才出宫,就知道给自己透露消息的人是吕壹。
难道宗公在派人监视自己?
“看来是被我猜中了,真的是吕壹。”
宗预捋了捋胡须,“我才出宫不久,糜郎君就能得知商谈的内容,这个人,必然是第一时间知晓商谈内容的。”
“老夫与吴主商谈,旁边唯有一人旁听,正是吴国校事府中书吕壹。”
说着,宗预笑着向看糜十一郎:
“与吴主商谈之事,恐怕连吴国重臣都未知其详,糜郎君却能这么快知晓,除了吕壹,想来没有别人。”
糜十一郎恍然:“原来如此。”
炫耀了一番,宗预这才开始解释他压价的原因:
“观今天下,汉强吴弱,是吴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吴。”
“这托管雒阳的钱,我们愿意给,那是因为我们讲大义。”
“如果我们不愿意给,难道吴人就有办法强夺了去?”
“他有求于我,又不能强夺雒阳,故而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说着,宗预端起茶杯,滋了一口茶,摇头晃脑地品了一阵,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
“求人嘛,总得有求人的态度。”
“当年吴人遣使告知大汉,要行东西并尊之事,大汉多少人上书陛下,要绝其盟好?”
“结果呢?还不是得派陈卫尉(即陈震)使于吴,贺称尊号?皆因我大汉彼时有求于吴也。”
“今日这三成关税,就算是一定要交出去,老夫也断然不可能让吴人拿得这般轻松。”
糜十一郎点头。
哦,懂了。
宗老尚书还是闲得慌,想要逗着吴人玩。
糜十一郎拱拱手:
“原来宗公是早有打算,是照操心太过。”
言毕,就要告辞。
吴地女子,侬语软糯,别具风味。
什么也不干,听着她们唱《长干行》,都是一种享受。
何苦与这等闲得发慌的老丈纠缠不休?
谁料到宗预却是叫住他:
“糜郎君与校事府的吕中书,关系很好?”
糜十一郎略有迟疑,最终还是点头:“还好。”
宗预一挑眉头:“只是还好?只是还好的话,此人居然会提前告糜郎君吴主所求?”
“彼欲求荆州易市之利,照不才,正好管着这一块,他有求于我,能说出来的,自然是都说了。”
“且依照看来,他对我提前透露此事,有没有吴主的授意,那也是说不准的事。”
“哦?”宗预盯着糜十一郎,缓缓地问了一句,“此人,有用否?”
糜十一郎一愣,然后强笑道:
“宗公说笑了,此人有用没用,那是吴主说了算,我说了可不算。”
宗预不语,只是继续看着糜十一郎。
糜十一郎避不过,只能继续解释道:
“不过校事府与兴汉会多有往来,合作已有十余载,要说交情,那肯定是不浅的。”
宗预这才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问道:
“那我就送个人情给糜郎君,让你们的交情更深一些,如何?”
糜郎君一听,顿时来了兴趣:
“敢问宗公,此话怎解?”
“你回去后,就说我给你交了底,三成就三成。”
宗预看了糜十一郎一眼,“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你从中斡旋。”
“唉呀呀,真是谢过宗公了!”
糜十一郎喜笑颜开,对着宗预连连拱手:
“我正愁着回去如何与他说呢,宗公这份人情,来得太是时候了。”
宗预又大笑起来,指着糜郎君道:
“巧言令色!方才还故意跟我苦着一张脸,现在又是这般模样,滚,快滚!”
“尔等跟着那冯明文,也不分好的坏的,都一古脑学去了,不亏你们叫他一声兄长。”
糜十一郎得笑嘻嘻的也不反驳,只是对着宗预又行了一礼,这才出门而去。
吕壹心急,第二天大早上又过来寻糜十一郎询问了一番。
糜十一郎拍着胸脯跟他保证,经过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述了荆州易市的重要性。
宗公终于松了口,愿意让出三成关税,归还吴国。
吕壹闻言之下,喜不自禁,再三确认,得到糜十一郎的保证之后,这才赶忙回去报信。
果然,过了数日,吕壹第三次前来拜访糜十一郎,还是带着重礼而来,亲自请糜十一郎前去赴宴。
这一次谈判,委实是让他在陛
喝了不少酒,吕壹颇有些醉意地告诉糜十一郎:
经过此事之后,校事府在荆州易市之事上,再无人可以动摇了。
吕壹感谢糜十一郎,糜十一郎却是要去感谢宗预。
很明显,经过此事之后,校事府对他的信任,又增进不少,更方便他在吴国的行动。
宗预听完糜十一郎讲完事情经过,却是颇为感慨地说道:
“吴主老矣,壮志已消,雄心不再。以前先帝曾言吴主,长上短下,其难为下;丞相亦曾言彼贤能为之用。”
“吾如今观之,彼面容憔悴,肤腠松驰,两眼无神,目含赤色,气息浅短,此皆沉溺酒色,纵欲体虚之象。”
“而吕壹等人,不过逐利之小人,因能敛财,却深受吴主信任。由此可见,吴国上下,弊病已深。”
糜十一郎提醒道:
“宗公莫要忘了,陆逊之辈,乃是明臣良将,不可小觑。”
宗预呵呵一笑:
“虽有明臣良将,却不能用,再多又能如何?”
此事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见过陆逊。
堂堂上大将军,还是代行丞相事,居然被排除在外。
仅有一个校事中书居中斡旋打听,天子私下而决。
此非国事处置之道。
果然,不久之后,有消息传出,吴国上大将军陆逊上书,强烈要求吴主重新商议雒阳之事。
但遭到了吴主的拒绝。
而已经踏上归国船只的宗预,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微微一笑,飘然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陆逊在遭到孙权的拒绝后,并没有放弃,而是选择了叩阙,欲入宫进谏。
孙权登上高台,看着宫外跪着的陆逊等人,面露厌恶之色,对侍立在身边的吕壹说道:
“朕看这陆伯言当初就不应该改名,屡挟群臣以迫天子,何来逊字一说?当复用议。”
“他不但要议太子,议皇后,现在居然还要议朕这个天子!”
(注:陆逊本名议)
吕壹哪敢说半个不字,自然是顺着孙权的话:
“陛下此言甚是有理。”
小心地瞄了一眼孙权,再看了一眼远处,他又谄笑着说道:
“陛下这一说起上大将军的原名,臣倒是想起了一事。”
孙权一直盯着北边的宫阙方向,目光闪烁不已,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何事?”
“臣听闻,上大将军的次子,取名抗字,若是上大将军没有改名,他们父子的名连起来,那岂不是就叫抗议,哈哈!”
“不过以上大将军身份之尊,在我们大吴,可谓是仅次于陛下,何须向谁抗议?”
孙权听了,本也想跟着笑一下,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再次阴沉下来。
但见他恶狠狠地盯着阙门的方向,怒哼一声,转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抗议?
抗议!
你一个上大将军,需要向谁抗议?想要向谁抗议?!
孙权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握着,牙齿咬得格格响。
PS:给虎女做了一顿饭,买了一些以前她想吃又不舍得买的水果,就当是过七夕。
别人七夕是成双对,我跟虎女的七夕是,一个在熬夜码字,一个在哄孩子睡觉。
有了四脚吞金兽之后,生活质量真的是直线下降,唉!
第1331章 党争
这世间有一个词,叫作分桃之爱。
故事的主人公是春秋时期的卫国国君卫灵公与男宠弥子瑕。
弥子瑕得宠的时候,有一次得知自己的母亲生病,于是矫诏驾着国君的车子回去探望母亲。
卫灵公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
意思就是,唉呀子瑕真是孝顺啊,为了母亲,竟然连断足之刑也无所畏惧。
因为依卫国之法,窃驾国君车驾者罪至刖,也就是砍掉双脚。
又有一次,两人同游果园,弥子瑕摘了一颗桃子,吃了几口,觉得很甘甜,于是转身就把自己啃过的桃子递给卫灵公。
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
意思就是你好爱我啊,忍着馋劲把可口的蜜桃让给我吃。
这就是所谓的分桃之爱。
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余桃。”
等弥子瑕年老色衰,开始被卫灵公所厌。
后来弥子瑕不小心得罪了卫灵公。
这令卫灵公不禁想起以前的事,越发觉得生气:
“这家伙过去曾假传君令,擅自动用我的车子;还目无君威,把自己咬剩下的桃子给我吃。”
所以说啊,这真爱的时候,连对方的缺点也会被看成优点。
爱消失的时候,连对方的优点也会被看成缺点。
孙权对陆逊的态度,大抵和卫灵公对弥子瑕也是相类似吧。
陆议改名陆逊,本意多半是表示谦恭之意。
当然,甚至还有可能是在拍孙权的马屁。
逊,意为孙家奔走效命。
而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抗,陆逊当年亦曾经亲口跟孙权解释过,是为抗贼之意。
孙权当时还表示赞赏。
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陆逊为孙权所厌,抗贼就变成了抗议。
可谓是爱屋及乌,恨屋亦及乌。
陆逊是冯某人重点关注的吴国大臣之一,身在建业的糜十一郎,自然不会错失观察。
得知陆逊的动静后,他前去寻吕壹,有些担心地问道:
“我听闻,上大将军欲劝陛下改关税之事,荆州易市不会有变故吧?”
吕壹自信一笑,极有把握地说道:
“糜郎君但且放心就是,你道这上大将军叩阙请谏陛下,就是大公无私吗?实不过是为他一己之私罢了。陛下英明神武,又岂会被他所蒙蔽?”
糜十一郎一听,再看到吕壹这般表情,于是试以言语挑之:
“我曾闻,上大将军长于计校,出身忧国,有匪躬之节,陛下信之重之,又怎么会一己之私而蒙蔽陛下?”
吕壹被糜十一郎这么一激,不禁就是哼了一声:
“此皆外人所传,诚不足以为信。你道他劝谏陛下改关税之事,是为何?正是为了让他领军去攻打合肥!”
“说什么襄阳已下,惟余合肥,合肥一破,则大吴桎梏尽去。”
“所以他有意让你们汉国取了洛阳之后,挥师向南,配合他拿下合肥呢!”
听到这个话,饶是糜十一郎这等善于周旋的人物,一时间,竟也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长安来吴国前,兄长曾与自己分析过吴国形势。
再加上来吴国后观察发现的种种迹象,无不暗合兄长之前的判断。
这让他在心惊敬畏的同时,也算是知晓了孙权的某些心思。
合肥啊,可谓是孙权之心魔逆鳞。
陆逊既下襄阳,现又欲亲自领军攻合肥,难道他就没有考虑过孙权的感受吗?
糜十一郎不知如何言语,但吕壹却是气咻咻地说道:
“他说的那些,难道陛下就不知道吗?但钱呢?粮呢?他怎么就只字不提?”
“没钱没粮,即便有十万精锐,又有何用?前年大吴举国北上,那般多的兵马,耗了多少钱粮?”
“他以为他拿下襄阳,就是他一人的功劳吗?没有吾等从大汉转运钱粮,他拿什么去打?”
得了好处,却从来不念校事府的好,甚至还天天骂自己等人奸佞祸国。
想想就窝火!
事实上,这些年来,吴国府库早就是入不敷出。
要不然也不至于屡铸大钱。
全靠着孙权的少府补贴——也就是皇帝个人小金库补贴国用——才能年年出兵北上。
而这少府的钱,绝大部分正是通过校事府辛辛苦苦弄来的。
陆逊身为外臣,自然是没有资格知道皇帝的少府还有多少钱。
但在他想来,早年陛下年年北上攻打合肥,不都是这样过来了?
现在多打一次,又有何妨?
而且只要拿下了合肥,再加上汉国在北方的攻势,大吴便可趁机把淮水之地,尽纳囊中。
到时大吴就有了最大的回旋余地。
同时引诱汉国先取大河以南之地,不但可以借助汉国之手图谋中原,甚至还会让汉国陷入两难之地:
待汉国与大吴联手瓜分完关东之地,他们就会发现自己南边有据江淮之地的大吴,北边有隔河相望的司马懿。
而青徐之地,正好夹在其中。
无论后面汉国是挥师北上,还是背盟南下,都面临着背腹受敌的尴尬局面。
所以说,失去了洛阳,对据有河北的司马懿而言,未必全是坏事。
陆逊相信,以司马懿的眼光,肯定也会看到这一点。
正如前年的那一战。
在陆逊自己看来,自己这一番打算,全是一片忠心为国,毫无私心。
他这才会冒着触怒孙权的可能,前来叩阙。
只是这世间之所以有无数纷争,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立场不同,利益不同。
孙权现在要的,是先稳定内部,重新平衡吴国内部各方势力,为后来者铺路:
我把陆逊你从襄阳调回来,甚至不让你回武昌,原因也是在于此。
你现在居然还想让我允许你领军外出,前去攻打合肥?
可能吗?
再说了,就算我放心你让你领兵外出,你又凭什么保证就一定能打下合肥?
我打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打下来。
不说合肥,上一回让你去打六安,最后还不是被一个八十岁的老卒(即满宠)逼得连夜退走?
这还是打不下的。
万一真要让你打下了……
不说朕的面子吧,就说朕后面应该怎么办?
要不孙家这个位置,让给你陆家吼不吼啊!
孙陆二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吕壹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且陆逊那番打算,他还没有机会跟孙权说,吕壹就更不可能知道陆逊的真实意图。
但他只要知道陛下厌恶陆逊就行了。
而且他自己也有自己的立场:
大吴府库比脸都干净,你堂堂一个上大将军,还代行丞相之职,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说白了,你不就是想着从少府这里掏钱,供自己去攻打合肥?
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
真以为是大风刮来的?
想得真美!
看着吕壹如此信誓旦旦,糜十一郎这才放心了。
吕壹还只是在私下里抱怨陆逊,但朝堂之上,已经有人打算要暗中剑指陆逊了。
上大将军叩阙一事,在朝中闹得颇有些沸沸扬扬。
但作为叩阙第一人的大都督全琮,对此却是全程冷眼观看,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雒阳远在两千余里之外,你就算是再不情愿被汉国所占,难道还能飞过去抢回来?
当年石亭一战,嘉兴侯(即朱桓)建议在险要之处提前截断曹休退路。
如能成功,就可乘胜追击,直取寿春,割据淮南,进而谋图许、洛。
事后看来,此策成功的概率极大。
不说图谋许昌洛阳,至少也可以尝试攻取寿春。
早拿下了寿春,何至于现在惹出这么多的破事?
今日面对汉国占据洛阳之事,大吴又何须如此尴尬?
要怪就怪,你这位上大将军太过谨慎,当年没有接纳嘉兴侯的意见。
寿春,寿春,一提起寿春,大都督全琮就是一肚子火。
很快,他的机会来了。
延熙六年十一月,丞相顾雍终究还是被张泉说中,熬不过这一年的冬日,病重而亡。
孙权得知,甚是悲痛,亲自素服临吊,谥曰肃侯。
处理完顾雍的后事,谁可接替丞相之位,就成了当务之急。
按众臣的理解,这个丞相之位,自然应当是上大将军接任。
代丞相之职嘛,就差了那么一个名义而已。
但不知为何,孙权却是一反常态的,迟迟不肯表露态度。
而有心入宫打探消息的全公主,这一日喜滋滋地回来,悄悄地对全琮说道:
“阿郎,陛下对陆伯言甚是不满,妾亲耳听到,陛下在宫里骂他不识抬举,何图凶丑,专挟异心!”
虽说与陆逊结怨,但听到这个话,全琮还是吃了一惊:“此话当真?陛下会如此说陆伯言?”
“妾亲耳听闻,难道还能有错?”全公主有些激动地劝道,“阿郎,澄清寿春军功一事,正当其时啊!”
寿春论功一案,本是争论不休。
陆伯言一封书信,逼得全氏子弟不得不屈于张、顾二人之下。
以前陆伯言军中声望甚高,陛下亦听其言。
如今惹怒陛下,全氏不趁这个机会翻案,更待何时?
全琮心中亦是一动。
想了一下,说道:
“且容我想想,寻个好机会……”
全公主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阿郎这还有什么好想的?我与那潘夫人约好了见面,陛下多半也是会过来。”
“你是陛下的女婿,就陪同我入宫,给陛下请安,趁机提起寿春军功一事,有何难哉?”
全琮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延熙六年的十二月,对于吴国朝堂来说,注定是个寒意肆扰的月份。
趁着丞相顾雍去世,顾氏陷入了悲痛与忙碌之中,无暇他顾。
大都督全琮趁机向吴主孙权进言,提及寿春论功一案。
揭露了当年的典军陈恽,是如何欺瞒君上,诈增功劳,导致朝廷对军中将士赏罚不公。
全琮不但拿出了功劳簿,指出上面诸多军功的谬误之处,而且还找到了当年的军中将士,以证其辞。
这些日子以来,孙权本就因为陆逊叩阙之事恼恨不已,再加上顾雍去世,又让他悲痛哀伤。
悲恨交加之下,得知顾雍后人竟是如此不堪,当场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先是怒喝着下诏将陈恂处死,然后又下令,让有司把顾承、张休二人,下狱幽禁。
丞相顾雍尸骨未寒,顾家就遭此大难。
就算是顾氏乃吴郡四氏之一,也不免有些混乱起来。
顾雍去世之后,上大将军陆逊,就成了吴国朝中名副其实的第一重臣。
此时,他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为顾氏求情,早就按捺不住自己脾气的孙权,当着众臣的面,斥责陆逊:
“昔日寿春论功,朝堂未有定论,若非汝一封书信,言驻敌之功大,退敌之功小,何来今日之过?”
“寡人无忌,对汝近而任之,没想到汝欲私为外甥谋功,竟作出如此之论!”
(注:顾氏兄弟是陆逊的外甥)
“今日事发,汝不思己过,反是与之更相表里,共为腹背,简直就是为私利而无所不为!”
孙权这一番骂语下来,不但惊得陆逊愕然不敢置信,更是惊得众臣瞠目结舌。
但见陆逊呆呆地站着,虽然有同僚坐于两旁,但他却觉得四周仿佛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仿佛孤身一人立于孤岛之上。
他石柱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垂着头注视着地面。
只感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躯体被猛然袭来的疲乏所束缚,不能动弹,而满腔的悲怒,又在身躯里盘旋冲突。
良久之后,陆逊抬起头,望向上面的皇帝,眼神呆滞而空洞,喃喃地说:
“陛下,臣……臣有罪……有罪!”
随着最后一声“有罪”,陆逊“噗通”地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着,脑袋深深藏在双臂之间。
看到上大将军这般模样,本来因为避嫌,一直没有说话的顾谭,终于按捺不住地站出来:
“陛下,臣之弟虽愚而怯,但臣敢以性命担保,绝不可能做出贪功之事。”
“上大将军志在谒诚,謇謇在公,更绝非是会为姻亲子弟谋求私利之人。”
“寿春论功一事,臣恳请陛下令有司复察之,免得陛下被奸佞小人所蒙蔽。”
看着陆逊这般模样,孙权终于也觉得自己可能说话有些过重。
他虽有削弱顾氏之心,但终还是顾念顾雍昔日之功。
而且顾雍尸崩未寒,他亦不好做得太过,这一次,趁机敲打顾氏一番,也就够了。
于是他对顾谭说道:
“是非功过,朕岂会不查个清楚明白?陈恂与令弟交好,非是私密,何人不知?”
“在寿春一战中,陈恂虚报军功,吾亦有证据。按律,令弟当斩,然而吾看丞相面上,对汝兄弟甚是怜之。”
“这样吧,你只要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对大都督道歉一番,想必大都督也不会过多追究。”
顾谭听到孙权居然要他向全琮道歉,顿时就是怒火中烧,血液腾地就在身体里沸腾了一样,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全琮进馋,让他的阿弟蒙冤入狱。
现在陛下居然还要让他给这个奸佞小人道歉?!
顾谭转动着脑袋,恶狠狠盯向坐在前面的全琮,然后又转过头来,受尽屈辱般霹雷似地吼着说:
“陛下,谗言其兴乎!”
此言一出,看到吴郡四姓中陆、顾二氏受挫而暗自得意的全琮,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只见他猛地站起来,指着顾谭骂道:
“贼夫在说谁?”
而坐在最上面的孙权,脸色已是阴沉直欲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