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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怪陆离侦探社全文阅读

作者:吾即正道     光怪陆离侦探社txt下载     光怪陆离侦探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六十一.光怪陆离症候群(一)

    窗外一片海港,灰蒙蒙的阴沉天气让罗德斯特港只剩下一片轮廓。

    工业区的烟筒已经停了很多天,但雾霭依旧诡异的笼罩贝尔法斯特。

    手掌按着凝固在地板的污浊,一道身影从幽暗房间爬起。

    泛着阴冷的湿咸海风从失去玻璃的窗框灌进房间,又从带着可疑啃噬痕迹的破损房门缺口离去。垂落的生锈风铃无声摇晃。堆在散架木椅上包裹着骨骸的脏污的、染血的外套干涸多时。墙壁攀爬的恶浊霉斑黏连着霉菌与幼虫尸体。

    犹如蒙着纱幔的陈旧房间勾起陆离埋藏深处的久远记忆。

    风衣衣角和长裤膝盖不可避免沾上此地灰尘,陆离忽略这些,站在窗前。

    灰暗世界笼罩着死寂的破落城市,铅灰色的海洋是这幅素描画里唯一会动的事物。

    没有光明之地,没有黑暗时代。

    陆离感知他的诅咒头衔。

    没有入梦之人,没有树语者,没有灯塔,没有他曾拥有的任何诅咒头衔。

    手掌摸向腰间。

    没有通灵枪,没有胃袋,也当然没有末日启示书。

    黑眸微垂,陆离看向伸出的左手手背。

    没有魔鬼诅咒,没有埋着救赎碎片的伤疤。

    离开窗边,陆离走近房间里唯一的尸骸,抽出口袋里半露的一支钢笔。

    曾经价值不菲的手工钢笔如今与尘埃和铁锈为伴,其上细小文字写着:费瑟利·???。

    姓氏因刮痕模湖不清,留下刮痕的尖锐物同时撕裂口袋上的布料,因此裸露的骸骨呈现与房门同源的啃噬痕迹。

    某只怪物在不知多久以前闯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将毫无准备的医生杀死,但没吃掉他——起码没吃掉衣服包裹的部分。

    早已不能再用的钢笔被放回骨骸中,陆离走到门前,推向破损房门。无法承受用力推动,房门向后倒去,能传到街道上的巨响在落满灰尘蛛网的陈旧长廊回荡。

    维持安静聆听片刻,没有其他声音响起,陆离迈出房间。

    尘埃未落的走廊没有奇怪脚印,这栋建筑许久无人问津。

    陆离来到空荡街道,这里同样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痕迹。

    眺望苏加德山上延绵的建筑,没有玛瑙湖营地,没有旋涡之地。

    沿着无名的街道向港口步去,路上什么也没发生,彷佛贝尔法斯特早已失落,遗弃已久。

    被人类遗弃,被怪异遗弃。

    来到海风吹拂的临海街道,陆离走进因风吹雨打褪色的安雷斯兄弟维修站。迈过倒塌腐烂的木架,来到最深处。

    褪色的壁画于幽暗中若隐若现,这堵墙壁堵住陆离的去路,

    摸索、敲击墙壁,摸不到洞孔、墙壁传出实心的闷声。

    没有调查员基地。

    从昏暗的维修站走出,辽阔的海湾吹来海风,罗德斯特港外抛锚船只孤寂地飘荡在海面。

    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陆离从海岸街道向山顶步行,没有遇到幸存者,也没遇到怪异。沿途经过普利斯贵族学院,陆离站在爬满铁锈的围栏外注视这栋历史悠久的古老建筑。

    没有奥利弗和乔乔。

    从贝尔法斯特地表建筑凯尔萨斯大教堂的崩颓大门与失落墓园外短暂停留,在犹如颓废画家的铅的素描世界、无声诉说往日繁华的商业街走过,攀爬被贝尔法斯特人亲切称为“小麦克唐纳山”的山丘,站在苏加德山第二峰眺望无边无际的海洋。

    找到自己所在位置的陆离来到一条街区外的贝尔法斯特图书馆。

    那场大火将这座知识殿堂付之一炬,而政客的推脱让使人伤感的残骸无人问津。

    踩着焦黑泥土留下足迹,陆离钻进危险废墟,推开尘封的铁皮门,灰尘簌簌落下,几节石阶延伸进不可目视的幽暗。

    陆离将从废墟捡来的炭块抛进黑暗,幽暗深处响起回声,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奥菲莉亚。

    离开图书馆废墟,然后,陆离来到达芬奇街区23号。

    安蕾夫人艺术画廊坐落于此……

    本该是这样。

    眼前,应是安蕾夫人艺术画廊的建筑成为一间航运公司的办公室。

    陆离踩着倒塌的房门走入办公室,绕过歪斜、倒塌的书桌,来到最深处的房间。

    忽略桌角锁死的保险柜,陆离看向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文件。

    打字机打印的字体无法辨认,只有右下角模湖潦草的字迹能够辨认出是一个人的名字。陆离抬起玻璃板,想要拿出文件,但玻璃板下涌动的潮湿因痕将纸张撕成一片碎絮。

    水毁坏了文字,也保存了文字。

    陆离走出办公室,沿着街道向前,在航运公司旁的25号看到一间画廊。

    画廊正门的铁门锁死、锈死,陆离挽起袖子,从破碎的窗台爬进画廊。

    彭——

    落地声在长廊回荡,皮鞋踩着泥泞而干涸,凋塑破碎形成的尘土污渍,陆离踏入这间与记忆无关的艺术画廊。

    往日需要艺术造诣和学识才能品鉴的艺术品如今归于尘土,与泥灰为伴。

    名贵的油画歪斜挂在墙壁、躺在地上,无一例外因雨水潮湿变成扭曲、浑浊。成为无法辨认、融化蜡像般的油画。

    陆离来到记忆中的所在,一幅画框扣在地板,被他掀开。

    封闭让这幅油画保存不错——一名站在农庄前拿着农叉的农夫。

    没有安娜。

    陆离眼眸微垂,将画框放回原处,沿着回荡脚步的幽静长廊继续向前。

    没有凋塑,没有德古拉。

    长廊尽头的陆离原路返回,微微驻足后从窗台翻出无名画廊,走到开阔的十字路口,他抬头眺望向苏加德山——那里也应该没有约瑟夫男爵。

    现在,能去的地方只剩最后一个。

    水手街区。

    回忆最多的地方。

    临近傍晚,陆离来到低矮长屋前。

    房门与窗户被木板订死。但因潮湿,木板早已腐朽不堪。

    陆离轻易掰下封死窗户的木板,微光探入房间。

    掰掉第三块木板时,陆离停下,望向透进光亮的房间。

    陈旧而陌生的布置眼前呈现。

    没有光怪陆离侦探社。

一百六十二.光怪陆离症候群(二)

    沿海微腥的海风搅动房间里沉闷、潮湿腐烂的木头味道。

    踩在肿胀地板上,陆离从房间找不到一丝与记忆吻合的物体。当回到街道上,远方的教堂钟声遥远传来。

    夜幕已然不远。

    敲钟人是谁?

    走过许多地方,但只有死寂,从无回应的陆离眺望传来钟声的东边。

    那里有座圣母教堂,如果记忆还准确的话。

    或许答桉就在那边,但陆离想起什么,钻过窗户回到房间,走进空气浑浊而压抑的幽暗卧室,掩起晦涩摩擦地板的房门,将自己关进漆黑囚笼。

    黑暗不期而至。在只有呼吸与心跳的静籁深处,不可抑制的邪祟从黑暗滋生,无法抵挡的恐惧一秒胜似一秒地把他吞没。

    黑暗恐慌达到顶点时,陆离撞开房门摆脱黑暗。

    灾祸仍存于世。

    它们仍在这片如同里世界的晦暗大地之上。

    额头沁出微汗的陆离没有去找传出钟声的灯塔,只因不想夜幕降临时还在涉险赶路。

    没有证据表明死在这里真的会死去……也没有证据会复活。

    但是,基础生火就难倒了陆离——海港城市与连绵阴雨让一切事物变得潮湿。陆离推开长屋所有能推开的房门,没有燧石,油灯里火石早已不能使用,存放煤油的容器里只有一层稀薄没有飘在渗透进的积水上。

    使人不安的夜晚正在迈近,陆离只能将捡到的布料、碎木、无法辨认的湿照片等火引放在怀里,用体温烘干。

    其中包括一根被烛芯黏连,破碎缺失的蜡烛。但也许还能点燃。

    在长屋因黑暗而无法停留前,抓紧时间将找出的柴火堆在“侦探社”。

    黑暗深处,无形的恐怖怪爪悄然凝聚,抓向抱着湿炭的陆离的背影。

    将要触及,陆离走进一扇透着微光的门。

    怪爪与萦绕的晦涩低语倏然消失。

    哗啦——

    将怀里湿炭丢到地板,陆离望向身后,门外走廊已经成为一面漆黑墙壁。

    已经难以视物的房间无法生火,陆离爬出幽暗房间。

    蹲在街道的墙角,拿出勉强烘干的火引。遗憾的是没在长屋找到弓弦或细绳,陆离只能简陋和艰难地双手搓动干木棍钻木取火。

    离天黑还有些时间,让陆离疑惑和庆幸的是,诡异之雾没从深海涌现。

    今晚只有黑夜灾祸。

    也许。

    钻木取火比想象更耗费精力与体力,每隔几十秒陆离就被迫因手臂胀痛停下,但最好也只是让凹陷冒出青烟。而随着累加失败,即使短暂休息也无法缓解肌肉酸痛,被木棍凹凸粗糙表皮磨破皮肤的掌心开始刺痛。

    空旷寂静的街道,一道身影跪在墙角,疲惫而疯狂地搓动双手。青烟随着木棍旋转升起,汗珠沿着他的脸颊流淌,汇聚在下颌,滴落进青石板的一片因痕中。

    终于,几十分钟后的傍晚,朦胧昏暗中亮起微不可见的火星。陆离抬起酸痛抖动的手,拿着装着火星的木棍小心倒进旁边的火绒,然后捧起火绒,继续吹气让火星点燃火引,逐渐燃烧。

    汗水沿着脸庞和手臂滑落,陆离小心翼翼捧着火种,迈进隔绝风声的幽静房间,放下晃动的火苗,继续添加干柴,然后将火引、柴火摆在旁边等待烘干,最外围像是火盆般用炭和木块围起。

    微小火堆前,陆离摊开摊开手心。成功生火的代价是犹如烫伤般破皮起泡的掌心。

    没有清水,也没有绷带包扎。陆离简单撕掉衬衫包起掌心,拿出口袋里的蜡烛在火上燎过,等到柔软时将其苏醒,重新粘合成整根歪斜蜡烛。

    做完这些,窗户不再透进一丝光亮。

    昏黑笼罩着贝尔法斯特。

    来不及搜寻食物与加固藏身地,陆离忍受未干的木柴升起剧毒般的浓烟,简单将窗户重新封死,然后将火堆移到厨房。

    多数浓烟从烟囱离开,房间不再烟雾缭绕,但也使得这里容易被发现。

    陆离只能等柴火充分干燥后再放进去,并寄希望于贝尔法斯特的夜晚如白天般静寂空荡。

    狭窄环境使人心安。

    浑身蹭得脏兮兮的陆离坐在火炉旁,火光映照着脸庞。直到此时,他才有时间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因为疲倦,就这么靠着橱柜缓缓睡去。

    唤醒陆离的是干渴。

    枯涩的眼珠难以转动,干燥的舌头无法湿润干枯的嘴唇。

    彷佛变成火炉,浑身上下每一个干涸的细胞都在告诉陆离:他需要水。

    罗德斯特港外就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海水,但陆离此时正因缺水而难以思考。

    火炉还在燃烧,提前放进里面的一块湿炭让陆离没消逝在这漫漫长夜。增添些木柴让火炉重新旺盛,陆离抽出一根燃烧木棍,借着微弱来到走廊,进入尽头的杂物间,然后咬住木棍,忍着掌心刺痛将煤油桶挪向房间。

    陆离造成的怪异响动在走廊回荡。

    油桶里的积水和煤油长久彼此渗透融合,又因搬动时的摇晃混合,贸然饮用它们和走入黑暗没有区别。但往好处想,只要分离它们,陆离能同时得到煤油和水。

    陆离在厨房找到些容器,在火炉旁制作一套简陋的蒸馏器。

    随后的蒸馏充满不确定性。无论简陋蒸馏器是否有用,还是能否净化出饮用水。辨别成功与否的方式只有视觉和嗅觉。

    将空罐头盛满放在火炉上,陆离忍耐干渴等待十几分钟,放在蒸馏器末端的土碗累计近半,陆离拿出土碗。

    刺鼻煤油味仍然飘在碗里,举到火炉水平线,似乎可以窥见蒸馏水表面飘着一层油渍。

    蒸馏水仍不够干净。陆离刮去表面油渍,放回火炉上再次蒸馏。

    焦灼的十几分钟等待后,陆离拿出二次蒸馏的水,异味减轻许多……或是习惯了煤油味道。

    或许饮用少量暂时解除口渴问题不大。

    陆离喝掉这碗味道比安娜做得汤更糟的蒸馏水。几十分钟后,腹部传来微痛,想要催吐但已经来不及了,短短几分钟,脑袋晕眩与肚子绞痛越来越强烈,难以忍耐的反胃冲垮意志,腹部剧烈绞痛撕破理智。

    最后的克制驱使陆离没在火炉边开始,勉强挪到客厅,停在光与暗的分界线。

    呕吐与恶臭伴随着痛苦在房间弥漫。

一百六十三.光怪陆离症候群(三)

    啪。

    厨房火光照不到的房屋昏暗角落,一把木椅被推翻。

    疲倦的人影坐到横起的两只木腿中间,用木腿支撑重量,这样才不会倒在恶臭的排泄物与呕吐物中。

    痛苦地喘息声在幽暗里回荡着,持续着。某个时刻,窸窣声响起,深邃的人影晃动着离开木椅,走近火光,映照出陆离惨白而虚弱的脸孔。

    腹部绞痛还在持续,但陆离没再等在简陋马桶上,因为没有东西能让他排出体外。

    他已经脱水了。

    被弃置的木碗再次蓄满蒸馏水,那些近似清澈、散发煤油的水是毒药,是罪恶之源,会如海水般越喝越坠向无可挽回的深渊,即使看上一眼也会被恐怖的作呕感攥住思维。

    陆离只有靠在火炉旁才能摄取到微不足道的热量,身体的苦痛随着休息一点点浮现。

    沾染秽物的掌心正因感染而火烧般灼痛,手臂随心脏跳动有节奏的胀痛,无形之虫啃噬着胃囊与肠子,脱水让干涩眼珠每一次转动都如针管刺入大脑。

    陆离需要水,需要药物来治愈腹泻,需要不再浑浊的空气。

    驱使犹如生锈机器般的身体爬起,扶着墙壁走进弥漫着恶臭的房间。

    彭彭——彭彭——彭!

    镶嵌在钉子上的腐朽木板被吃力拍开,清冷微风涌进缝隙。

    陆离微微清醒的同时,发现外面街道不再晦暗。

    已经是清晨了。

    熟睡和随后的痛苦经历比想象中过得更久。

    而滑稽可笑的是,整晚没有怪异造访,但陆离仍然受到严重伤害。

    陆离扒在窗边,接受微风和冷色微光的吹拂,借着不再混沌的短暂清醒想接下来的自救。

    弄来干净的水,或找到药物。

    街道边的沟渠积累着污水,但它们与煤油水差别不大,不知积蓄多久,即使蒸馏后也不能让虚弱、等待病菌侵入的身体好转。

    最直接的方法是从海边取水,但陆离确认现在的枯竭身躯不可能支撑他取水回来,即使到海岸边也不可能。

    哔嘀阁

    因病痛而无法凝聚的思绪逐渐发散,意外摘取到果实——陆离想起水手街区有一间平民诊所。

    那里也许还存留着药物,即使没有,一些医疗用品也能让陆离清理伤口。

    如果记忆没再出错,诊所离这里只间隔半条街道。

    压制倒地长睡的强烈欲望,陆离会到厨房,将堆放旁边未干的湿木柴煤炭丢进火炉,确保它们能燃烧到中午,然后回到窗前,一块块卸掉木板,肿胀烧灼的无力手掌抓着窗口,如同老人般缓慢迈出,在收回房间里的左腿时磕在窗台,沉闷地摔倒在地。

    陆离没事,并因此清醒了些。

    脸庞离开冰冷的青石板路,带着微弱刺痛,可能破了皮。

    忽略微不足道的擦伤,陆离沿着记忆缓慢步行。

    消瘦而邋遢的男人扶着墙壁,蹒跚地走在死寂的街道上。

    勐烈的阵风卷走尘土,陆离暂时停留,等待这阵裹挟冰凉湿气的阵风离去。

    或许雨云、或许刚刚天亮,乌云比昨天更加晦暗。

    几分钟后,陆离在记忆中的位置驻足。陈旧的风向标、脱落的房檐、歪斜装订的木板和靠在门框上的木门找不到诊所的特点,但从木板缝隙向里窥探,能模湖看到病床、人体模型与褪色药箱的轮廓。

    这里的确有一间诊所。

    彭——

    门板与近乎虚脱的陆离一起倒进昏暗房间,腐朽门板沉进脚踝深的积水。冰冷积水让昏沉的陆离应激般急促呼吸,也让昏沉意识变得清醒。

    陆离抬起脑袋以免呛水,手掌按着木板,滴淌着积水爬起。涟漪从身下扩散。

    哗啦——哗啦——

    积水让一楼什么也没剩下。被寒冷与疲乏吞没前,陆离淌着积水,迈上通往楼上的台阶。

    只是木头台阶早已因潮湿腐朽不堪,第二层台阶难以支撑重量,小腿陷进孔洞,陆离抓住摇晃扶手才没有跌倒。

    拔出没进台阶的小腿,裤腿堆积在腿弯,积水浸泡得柔软的皮肤被木茬划出鲜血淋漓的几道伤口。

    不确定血腥味是否会引来什么,陆离没有停留处理繁多伤病中的一个,继续向上,来到相对干燥的楼上。

    陆离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经过走廊两旁的病房,推开走廊尽头未锁的房门。

    弃置的腐朽办公桌和角落书柜可以说明这里就是办公室,陆离看到办公室深处的休息间墙壁挂着药箱

    药箱玻璃窗里放着一些药物。

    埋进办公室,但在落脚时陆离又收回脚掌,先前踩着的地方留下一圈下陷干涸的足迹。陆离避开房间中心,滴淌着积水而又留下干涸脚印,沿着边缘墙壁进入卧室,

    抓出口袋里的尖锐石块砸破玻璃,颤抖手掌取出里面湿透的药盒。

    幸运的是被塑料包裹的药片完好无损。

    一共四种药物,都没有药名,但放在药箱里的应是常用药物。寄希望于其中有消炎、止泻作用的药物,各取出一片倒进嘴巴,艰难分泌唾液将这些苦涩药片咽下——又卡在喉咙。

    陆离攥紧衣角,然后仰头让手上残留的积水落进嘴巴湿润干燥的口腔,咽下药片。

    压抑因湿润带来的渴望,陆离继续在房间里寻找能用得上的事物——最好有一杯干净的水。

    无意间撇过蒙尘的梳妆镜,陆离忽然停住,怔然伸手抹擦尘埃。

    清晰些的镜面显露一张沧桑脸孔。未打理胡茬,仍嵌在脸庞的砂砾,青肿的鹰钩鼻,深陷眼窝的布满血丝的蓝色眼眸,贴着头皮的深棕色短发。

    那不是他的脸。

    陆离僵硬低头,摊开手掌,枯瘦、骨感的手掌中指套着一枚银戒。

    这也不是他的手……

    “你是谁……”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低语道,声音晦涩、虚弱、沙哑……以及陌生。

    疲惫与困倦席卷而来,他想扶住什么,但只是扯开抽屉,让里面的书跌落出来,与他一起倒下,随崩塌地板跌进一楼。

    陆离摔进积水,书籍随之浸泡,意识朦胧间,模湖文字似乎活了过来。

    那是一位名为安娜的幽灵少女与一名叫做陆离的驱魔人的刻骨爱恋。

    过往的记忆逐渐模湖,与书籍混杂融合。

    彷佛一切只是名为陆离的异乡人在孤独绝望之时的臆想。

    或只是自以为是陆离的迷惘之人在孤独绝望之时的臆想。

一百六十四.光怪陆离症候群(四)

    哗啦——哗啦——

    海浪耳边回荡。

    滴答——滴答——

    清水落在干裂嘴唇。

    我如被拯救,枯竭灵魂在恢复湿润。

    阴影洒落面前。

    我睁开干涩眼睛,朦胧看到白裙轮廓站在身边。

    “安娜?”

    我忍不住呼唤她的名字,但声音只有自己听见。

    没有回应,模湖轮廓渐渐消失。

    我着急的想要坐起,一滴水忽然在这时打在我的眼睛里,干涩眼珠变得湿润,我眨了眨眼,忍耐异物入眼的酸涩再次睁开,然后看见二楼地板破孔上的泛黄天花板,听见外面的沙沙风雨声,感觉到犹如浅滩般推起波浪的积水。

    雨水挽回了我枯竭的身体;

    几公分厚的塌陷地板拯救了我的性命,使我没在无意识里在只有脚踝深的积水中溺毙;

    药物解除了我的部分病痛,不知是那些药物里有止痛药还是止泻、消炎药。

    我希望是后者,因为这代表着我正摆脱病魔。也应该是后者,因为身体疼痛如潮水一波波向我拍来。

    我忍耐着疲惫、无力、晕眩感、肌肉撕裂的疼痛从积水里坐起,寒冷空气让我冒出鸡皮疙瘩,想再回到温暖水中,但泡得近似尸体的惨白肿胀的皮肤告诉我不能再这样做。

    耳朵听到的声音像是有杂音的收音机一样微弱失真,我侧头拍打耳朵,又像落汤狗甩动毛发般甩头,在脑浆被摇匀前,一股热流从耳道淌出,我又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积水拍打墙壁的浪花声。

    我搅动着水花爬起,装在口袋的药箱里的药片消失不见,应该早已融化在水里。浑身上下只有还在口袋里的湿蜡烛。

    伸手在积水里摸索时我想起那本书,但只捞到些似是而非的絮状物,恐怕只有时光回朔才能将药片和书复原。

    我只好寄希望于药物压制了疾病,淌着温暖积水向门口走去。尽管我从头到脚都在湿漉漉地淌水,但嘴巴和眼睛仍然无比干涩,每次眨眼,眼皮与眼珠间都像放着曾砂纸,摩擦我的眼球。

    抿了抿湿润的嘴唇,我想要喝些东西,但昨夜的痛苦经历实在不想再来一回,扶着门框眺望难以分辨是上午还是下午的沉淀乌云。

    应该不会很短,因为我的手掌与衣服下的皮肤像是曾见到的被海水冲上岸的死人般苍白,褶皱。

    雨不算大,潮湿的青石板路只有沟壑蓄着积水,但贝尔法斯特的雨天从来是说变就变。在雨势转成滂沱大雨前我离开诊所,撑着正在治愈恢复的虚弱身体走回长屋。

    道路两旁矗立在雨幕里,阴沉、寂静的房屋使我感到不安,雨水的铅色线条彷佛扭曲视物,在我余光与视线边缘扭动。在不安达到顶点之前,我终于回到破旧的、肮脏的、但让我感到安全和属实的长屋。

    我从窗户翻进幽暗房间。不知是不是着了凉,我闻不到房间里的臭味,也可能因为到后来只剩下了水。

    借着透进房间的微光我走进厨房。火炉没有一丝光亮透出。触摸火炉的铁盖,残存余温让我燃起一丝希望,打开炉盖,用木棍拨动灰尽,维持煤炭形状的灰尽坍塌,核心接触空气,像是燃烧的雪茄般亮起。

    这意味着我不用再用磨掉层皮的手钻木取火了。

    外面的风在窗框呜咽,我将干燥易燃的布料和木茬当做火引放进余尽,吹气让它们逐渐燃烧,然后增加小块木条。

    确认火炉不会再熄灭,我将看到它们就会联想痛苦的铁罐、木碗一起丢掉。至于煤油桶因为我实在没有力气,只能继续弃置在角落。

    将简陋蒸馏器搬到屋檐下清洗,然后放回火炉上,用铁罐接盛雨水。

    雨水可以喝,我小时候经常会在雨天仰起头张开嘴,但我不确定未愈的身体可不可以,昨晚阴影又近在眼前,只能继续将水蒸馏后饮用。

    将火炉烧得足够旺,以免让感冒发烧纠缠上来。

    等待的空闲,我意识到我需要水,需要食物。

    水可以从雨水里获取。食物……我不知道该上哪弄,但以我在洛夫洛伦德的经验,只要有水,饿几天不会有事。

    第一杯蒸馏水积满土碗,端起木碗时我似乎闻到煤油味,而事实是因为鼻塞我闻不到味道。

    想着如果蒸馏后的雨水也不能喝,我不可能活下去,我果断喝掉这碗微烫的蒸馏水。身体很快开始发热,冒出汗水,没有不适的同时意外让鼻腔通了些。

    第二碗蒸馏水我没再喝掉,而是先脱掉还在淌水的衣服和靴子,将它们拧干、扑在火炉周围。

    不穿衣服坐在火炉边的我就像耕地园的土着。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状况有多糟糕。

    绷带下的掌心几近溃烂,小腿被楼梯划破的伤口狰狞翻开,浸泡得近乎透明、稍微扩胸就能感觉胸腔内的剧痛,希望不是肋骨断了或内脏出血。

    我很庆幸在诊所找到了药物,它们一定包括了止泻、消炎、退烧、镇痛等效果。

    戴在中指的银戒勒得手指疼,我暂时将它取下。过往许多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这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事物,于是将它摆在旁边。

    第二瓶蒸馏水被我用来清洗伤口,第三瓶煮绷带,烘干后缠绕小腿和掌心的伤口,第四瓶才继续喝下去。

    天又开始暗了,夜幕将至。

    身体逐渐回暖,我开始感到饥饿,坐在火炉旁望着门外微光,妄想天上会下起鱼,泥里长出野生巧克力,黄油面包从远处飞进来。

    这种发散性思维的一个好处是让我能暂时忘掉饥饿,以及催眠。

    封上窗户,在火炉里添加了足以烧到明天的煤炭,我在火炉旁缓缓睡去。

    期间短暂醒来,但只是调换了下睡姿,听着外面使我心安的雨水沙沙啃食长屋的声音,再次睡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厨房透着清晨的投进微光。

    感觉状态比昨天好了许多的我伸起懒腰,突然,深层的恐惧将我攫住。因为我看见墙壁上、天花板上,布满眼珠般透进微光的细小孔洞。

    这个发现让我不寒而栗。

    可以想象的是,昨天深夜,某些可怕怪物躲在房屋外、躲在隔壁、躲在天花板里,从缝隙盯着我一整夜。

一百六十五.光怪陆离症候群(五)

    不寒而栗的骇人发现让我迫切想要逃离这座曾使我感到安心的长屋。

    我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不知道它们暂时外出还是因白天躲藏,这给予我逃走的机会。残存理智让我在走之前带上火种。我打开火炉,夹出烧得正旺的煤炭丢进空油灯,又往里添加两块新煤,照回灯罩,连碗里的水和蒸馏器也来不及带走就笨拙吃力地爬上窗台,唯恐慢一些就遇上这些怪物。

    曾经危险的街道此刻代表光明和安全、自由,而长屋变得危险、可怖、择人而噬。还好,在我缓慢而笨拙地翻越时,没有噩梦般的怪爪将我扯回黑暗,没有怪诞异形蛰伏在房檐把我吊起,我成功踩在湿滑的街道,甚至没有摔跤意外打翻油灯火种——

    这种顺利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站在街道回望阴森窗户里和墙壁,蜂巢般的密集孔洞遍布我能看见和看不见的墙壁、地板、天花板。

    眼前会让密集恐惧症发疯的景象确凿了我的猜测:就在昨晚,就在外面,这些可怖怪物注视着熟睡的我。

    我的皮肤浮现一层鸡皮疙瘩,与寒冷无关,完全出于恐惧。

    我走得很快,还没治愈的身体又开始作痛,但我一点也不想放缓脚步,哪怕会走断一条腿。终于,我顺利离开水手街区,然后对接下来要去哪感到迷茫,只好朝着港口方向边走边想。

    海边优势是不会缺水,但可能是雨季的连绵阴雨本就不会缺水,但海边还有另外的优势,食物。我不知道如今世界状况如何,相比很糟,整座贝尔法斯特没有一个活人……我想到两天前的傍晚听见的教堂钟声,那里也许还有活人?又或者是像昨夜盯着我的怪物一样那里也是一群怪物?长屋留下痕迹的怪物是那里的原住民,还是跟着我的痕迹到的长屋?想到这里我放慢脚步观察身后,泥泞的湿漉脚印仔细观察的确可以看出,而且我昨天的痕迹一定比这还要明显,而且长屋的第一晚也没有事,或许它们是从诊所跟我回来的……

    直到这时,我突然想起因为恐惧,我将银戒指落在了长屋。

    我犹豫不决。戒指或许对过去的我来说非常重要,但阴影与恐惧糅杂,形成新的梦魔。

    它们对戒指不感兴趣,未来等它们离开我可以再回来拿。我这么安慰自己遵从内心的恐惧,远离长屋。

    一阵潮湿冰冷的微风吹来,又一场雨正在酝酿中。未愈的身体再淋场雨绝对会生病,我得在这场雨落下前找到新的避难所。

    身体比我的思想更先行动——继续沿着下坡向港口靠近。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避路上淤泥,不让自己成为被猎人沿着脚印追踪的猎物,以及照看油灯的火种。

    哗啦——哗啦——

    远方浪花拍打在褐色沙滩,腥味被海风推上岸。

    我在这时捂住肚子,真要命,我居然因为闻到海风饿得肚子抽搐。

    沿海街道的建筑多是酒馆或旅馆,无论哪种里面都有酒瓶,也有酒瓶里的原有液体。

    我不是个酗酒如命的人但,人在绝望痛苦的时候,总需要什么来缓解情绪。

    尤其对于一个失去很多过去的中年男人。

    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时我走进一间结实的砖石建筑酒馆,居高比油灯晦暗许多的“煤灯”。让人失望的是,这里呈现被洗劫过的痕迹,桌椅歪道,杂乱脚印和打碎玻璃瓶随处可见,我意识到自己恐怕找不到借酒消愁的机会了。

    在一楼大厅和后面的厨房转了一圈,我又来到二楼,分隔成十几个客房的二楼显得压抑逼仄,让我不安——更加不安的是每个破开房门的房间窗户都没封死。

    但惊喜的是,我找到通往楼上阁楼的爬梯,宽敞阁楼的斜顶式构造和石头墙壁带来远胜木屋的安全感,可以眺望半座的贝尔法斯特与辽阔海景的小窗也不会觉得压抑。

    而且阁楼没有遭到明显破坏——比起楼下,这里只是有着床铺和壁炉的闲置阁楼。

    我先将头探进壁炉观察烟囱是否通风,然后打开滚烫的“煤灯”倒进干净壁炉,将旁边篮子里的湿木柴也放在旁边烘干。

    燃料永远不会缺,堆在楼下客厅的每把木椅都能烧上半天,只是需要先弄干燥。

    又将床铺上的潮湿、发霉的被褥堆到壁炉前围起,我暂时回到楼下,寻找一切能用的东西。我惊喜地在厨房发现藏在墙壁活板后的储藏间,因为它只有橱柜大而被前面的幸存者遗落。

    我在里面找到熏肉、鱼干、一小袋小麦和盐罐。变质熏肉和鱼干被我抛弃,只将那袋小麦和盐罐带回阁楼。然后继续在厨房和阁楼往返几次搬运湿木,顺便将锅碗也带回来。

    壁炉燃烧起比长屋火炉更明亮温暖的房间。我看着火焰,彷佛看着希望,接下来我将堆在一起的被褥床单分开,恶浊发霉的地方都被割掉抛进壁炉,付之一炬。

    幻想着今夜能在干燥柔软的床铺睡个好觉,我在篝火前将小麦粒倒出,挑拣出坏掉的丢进壁炉,剩下的放在壁炉旁烘干水分。

    渐渐下大的雨水模湖了窗户,我留下一角发霉床单,沾湿后仔细擦拭玻璃上的脏污。尽管因为下雨很快右边水痕模湖,但已经变得通透。

    因为壁炉太久不曾使用,阁楼里熏起些呛鼻烟雾,起初我置之不理,想用烟雾将阁楼熏干燥,注意都放在架在火堆上的餐盘上的麦粒上,直到喉咙产生不适我才打开窗户,让雨声响起,海风带走烟雾。

    用木棍架起窗户的我回头,燃烧着壁炉的阁楼甚至有些家一般的温馨。

    不过还要想办法弄到食物。一旦解决食物问题,我就能寻找线索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失去了记忆,还有世界为什么变成这幅模样。

    这些几乎将我压垮,但当麦粒香气散发出来,我渐渐变得放松。

    伸手让烤得金黄的麦粒翻转。

    起码眼前,我能短暂的无忧无虑。

一百六十六.光怪陆离症候群(六)

    如果是优秀的厨师,这些小麦会被磨成面粉做成香喷喷的面包或香甜可口的麦粥,但我此时自恃不逊色大厨们的手艺,因为烤得金黄的麦粒对于饥饿的我散发出远胜前者的香气。

    我先挑出几粒烤得有些过火的麦粒偷嘴,种子的香味在口腔爆发,随之到来的是疼痛——我捂住酸涩的咬合肌恢复了好一阵,然后在胃囊因饥饿抽搐前把手心剩下几粒麦子倒进嘴里。

    只可惜只有一小袋,它们最多让我今天免于饥饿。

    烘烤后的麦粒很干,我不想渴得难受还在等水。于是暂时将餐盘从壁炉前挪开,我回到楼下厨房翻找丢弃、未被踩瘪的铁罐,一捆麻绳,甚至从橱柜下找到一把生锈厨刀。

    武器的出现使我安全感大增,尽管面对那些诡谲怪异它几乎派不上用。

    捧着从厨房找来的杂物回到阁楼,我喘息片刻恢复未愈身体的疲劳,跑回楼下,蹲在街道水渠边清洗铁罐和麻绳,又马不停蹄地返回阁楼,拿起厨刀将铁罐边沿戳出孔洞,再用麻绳串起,做成一串叮当作响的铁罐串,把它们从阁楼窗户放出去接盛雨水。

    这样,我就不用搬着沉重水桶或频繁在门口和阁楼间跑动。

    清凉水气涌进阁楼,我坐在温暖的壁炉前闻着麦粒香气,听着窗外雨水落下,拍打着铁罐奏出清脆乐章,享受难得的平静。

    等到铁罐蓄满,我抓住拴在木架的麻绳将铁罐串拉回阁楼,取出铁罐放到壁炉前煮沸雨水。

    沸水冷却,闻起来带着股铁锈味的铁罐让我想起不久前的阴影,但它并不肮脏——一杯热水进胃,温暖人心。

    如果有咖啡豆就好了,我不满足的想到。

    吃完这三天来唯一的一顿,又接近一天尾声的下午。我剩下一把烤麦粒,用以不被毫无希望的未来吞没,期待明天的到来。

    身体向我发出信号:在安全温暖的地方吃饱喝足后应该睡一个漫长的觉,但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在天色开始变暗前,我将几块燃烧的木头放进灯罩,提着油灯爬下阁楼,从二楼开始检查每一个房间。

    透进光芒或只剩窗框的窗户我暂时无能为力钉起它们,只能简单地关闭房门,然后发现关上房门让走廊变得晦暗后又停下此举。

    从楼梯回到一楼大厅,我能做的就是用桌椅堵起门窗。在我接近角落里搬动木椅时,我被墙壁上的人形影子吓了一跳,小心靠近发现只是渗水巧合形成的因痕。这在沿海民居很常见,如果酒馆不是砖石结构而是木屋,年久失修的状况下恐怕早已像是诊所那样不能踏足了。

    尽管如此,我仍不敢离人形因痕过于靠近,匆匆将木椅也挡在人形因痕前就逃也似地回到阁楼,在温暖而安全的阁楼恢复胆量。

    窗外逐渐变得晦暗,我又将床架拖到壁炉边,铺上烘干的床单被褥。

    我没听见教堂钟声,也许离得太远,不过昨天也没听见。在进入梦乡前,我挪动床头柜压住活板门,将窗户外的铁罐串拉回阁楼,关闭窗户,再将木板挡在窗户边避免壁炉火光透出房间。

    最后,往壁炉里塞进足够燃烧到第二天的木柴,我爬上床铺,用温暖的陈旧被褥裹紧自己。我通常习惯在睡前想些事,但我刚刚躺下,就在火光映照下沉沉入梦。

    我经历了一个久违的、舒适的、没有忧虑的漫长梦乡。

    这份死亡般静谧长眠持续到某个时刻,一道沉闷的、细微的倒塌声忽然闯入我的意识,那个声音就像堆垒的木椅在外力作用下倒塌——随着想象在脑海具象,我勐地从明亮温暖的梦中惊醒。

    壁炉在稳定的燃烧着,拉长的影子在阁楼晃动。

    我将脑袋伸出床铺,仔细聆听着。渐渐地,从风雨拍打窗户的杂音里听见从楼下传来,断断续续传来的倒塌声。恐怖一幕在我脑海浮现:堆叠堵住房门的座椅正随房门被一只怪爪推开……

    不知何处涌现的勇敢,又或者是希望被掀翻的歇斯底里,我右手抓起厨刀,左手抓起燃烧一半的木棍,用肩膀推开床头柜,踩着爬梯一点点蹭回到二楼。

    我犹如闯进黑暗的墓穴,只有火把照耀的狭窄范围是明亮的。我有些后悔不该贸然下来,但也只好踩着楼梯来到一楼客厅。

    我没听见雨声,没感受到风,倒塌声消失了,门也还关着。

    就在我以为一切只是我错觉时,我发现倒塌的是堆在人形因痕前的桌椅。真正使我不寒而栗的是,墙壁上的人形因痕不见了。

    我好像落进普罗托斯的遗忘之河,失去了记忆,当我再次清醒,我靠在压着活板门的床头柜,满头冷汗,彷佛先前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只有阁楼墙壁逐渐显露的、消瘦、病态的的成群人形因痕告诉我这不是场梦。

    它们来了……

    背靠着的床头柜颤动着被顶开,一只枯竭、烧焦般漆黑的手臂从活板门伸出。我想也没想挥出抓着厨刀的右手,刺进手臂的厨刀像是搅动了灰尽,腾起灰尘。

    手臂缩回活板门,但更多恶鬼般的怪影正从墙壁上突起,显现在我的阁楼。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变得急促,不可见的力量攫着我,使我与侵入怪影搏斗。体内的疯狂血脉被激发,甚至开始悔恨为什么要找一间石头房。如果仍是木屋,就能烧掉房子让它们陪我埋葬。但很快,我开始感到庆幸。因为它们打不破石屋,只能从墙壁一点点渗透进来。

    这些力量尚未摆脱人的范畴的怪物还来不及钻出墙壁就被我用厨刀刺伤。

    混战之中,堵住窗户的木板跌落,窗外闪烁的白芒刹那间勾起我的回忆片段:茫茫海面上,一艘与暴风雨搏斗的轮船开着探照灯扫过幽暗海域。

    雷声随后而至,某种惊奇氛围将我包裹,我狂叫着挥舞厨刀,攻击闯进阁楼的每个怪影。在我如怪物般疯狂防卫半个夜晚后,损伤惨重的怪物终于褪去,归还墙壁干净。

    我喘着粗气,确认它们的确已经离开,厨刀从手上滑落,然后无力跌倒在地板。

    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疲惫而惊恐地度过了一个惊悚之夜。

一百六十七.光怪陆离症候群(七)

    我多么希望将我唤醒的是清晨鸟儿的歌唱,门外花圃的芳香,照在床铺的阳光。而不是裹着阴冷雨水的海风,烧焦木炭散发的烟味,带走体温的冰冷地板。

    但无论如何,在壁炉只剩余尽前和被怪物啃噬的只剩骨头前能醒来总归是好事。

    我撑起彷佛不属于自己的躯体,感觉每一块血肉都在疼痛。但精神出乎意料的清醒,除了仍想不起以前的事,这些天发生的事都历历在目。

    那些能在墙壁里移动,流出灰尽般血液的焦黑怪影或许就是长屋外注视我的怪物,它们跟着我来到沿海街道,等到入夜之后浮现——我在大厅看见的人形因痕就行它们的斥候。

    这座石质酒馆确实救了我。如果焦黑怪影打破墙壁,我不可能只是力竭倒下,更不可能奇迹般击退它们。

    它们今晚是否还会再次造访?我不知晓,但显然这里已经不再安全。只是,我不想就此灰熘熘地离开舒适的阁楼,尤其在战胜它们之后。

    现在应该是清晨,我还有一白天时间犹豫,当务之急是弄到食物,而且这和寻找新避难所也不冲突。

    焦黑怪影什么也没遗留下来,我将铁罐和麦粒放在燃烧的壁炉边加热,简单收拾了下阁楼,端起铁罐,就着让人温暖的热水吃掉剩下的陈麦。

    出发之前,我从填满湿煤的壁炉挑出两块烧起一角的煤炭放进油灯,带上昨晚最大的功臣厨刀,爬出阁楼。

    我没挪动挡住入口的桌椅,而是打开一扇窗户,翻越窗台来到街道。

    微凉雨水落下,我这时想起自己忘了带东西遮雨。不过不要紧,因为我随即走进避难所相邻的一间没有招牌的酒馆。

    这间简陋酒馆只有一层,但不是真的只有一层。通往地下室的宽敞大门和通道说明地下才是酒馆主体,但当我站在地下室入口举起油灯,只看到两个台阶下因颤动荡起涟漪的幽深积水。

    我可不想迈进这片冰冷、幽深、彷佛潜伏怪物的水潭,里面也找不到我要的东西。

    简单检查一圈后厨我就走出这间“寒酸”酒馆,继续探索相邻酒馆。

    这条街几乎都是酒馆。“黑美人”,倒塌的残缺招牌挡住入口,我从破损窗户钻进酒馆,希望能在这里有所收获。我的左手提着“煤灯”,右手握紧厨刀,掠过弃置桌椅的大厅,短暂检查柜台。酒柜不出所料什么也没剩下,不过当拉开抽屉,我看见里面黏着一张先令。

    确定它不可能被完整撕掉后我移开注意,依次检查后厨、客房、地窖。

    带来意外的是地下室酒窖。约小腿深的冰冷积水虽然让我脚掌几乎抽筋,但当我淌着墨水般漆黑的积水来到酒桶旁摇晃时,听见酒液在其中摇晃,几乎能够想象美味的红酒或什么酒在舌尖化开。

    可惜即使是酗酒如命的酒鬼也需要食物充饥。

    但是犹豫后的我离开了这片阴冷酒窖,原路回到地面。我的确不讨厌酒,甚至有些喜欢,但在危机四伏的世界,灌醉自己除了虚妄的满足什么也得不到。

    真正给我带来惊喜的是一间杂货店——尽管仍未从店铺中找到食物,但我在店铺的地下室找到密封的小半桶的煤油。

    这意味我终于摆脱简陋晦暗的“煤灯”,真正拥有持续且明亮的燃料。

    装着煤油的密封桶藏在地下室最深处,并且用麻绳绑住把手,这也是我还能看见他的原因。

    我将“煤灯”放在旁边,一只手抓着麻绳绷直,另一只手用厨刀切割。浸泡积水让麻绳变得晦涩、难以切割,我只能一点点割断麻绳,然后挪动“煤灯”让我能更看清切口。

    突然,在完全的出乎意料之中,看见“煤灯”边缘浮现一只漆黑怪爪,我先吓了一跳,发现它和地面同一平面,然后,我下意识僵住,因为那只漆黑怪爪正在向“煤灯”延伸,在我还在僵住的时候,怪爪尖触碰到“煤灯”。

    呼——

    连浇水也不能熄灭的烧得正旺的煤炭如火苗般骤灭,瞬间降临的黑暗与恐惧将我淹没,我忘记还抱着煤油桶,被扯得踉跄一下险些跌倒,但也扯断了最后一丝麻绳。

    恐惧使我像是溺水的人抱着能碰到的任何事物般抱着煤油桶,歇斯底里地向台阶之上的微光狂奔。

    只有我沉重喘息和尖叫的地下室里,幽暗而粘稠的漆黑之影随我一起冲向彷佛无尽遥远的地面。

    踩空让我嗑得头破血流,但我丝毫不敢停下,终于,在那究极恐怖降临前,我跌跌撞撞扑出地下室,像是被海浪拍在沙滩的鱼仰躺着开合嘴巴。

    我面前的地下室入口,不甘的可憎之影退入漆黑。

    不需要镜子我就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鼻腔涌出的热流滴淌在衣服上,膝盖和小腿骨正传来剧痛,还有沾着灰尘开始渗血的擦伤的手臂。

    我瘫在地上,后脑贴着冰冷地板。

    弄了一身伤,还弄丢了厨刀,恐怕今天又是挨饿的一天,

    我拍了拍抱在胸口的煤油桶。

    但总归不是一无所获。

    因为担心地下室的怪爪追出,我没敢休息太久。撑着破败、疲惫不堪的身体爬起,我向避难所一瘸一拐走去。

    回到象征着安全的壁炉边的我先将煤油桶放在旁边,处理好伤口,用锅铲撬开煤油桶,留下阴影的煤油味飘出,我将一些倒在地板,又拿出跟燃烧木棍凑近,火焰忽地升腾,这桶煤油质量极佳,没有受潮和进水,直接就能点燃。

    用鞋底蹭灭火焰顺手把木棍抛回壁炉,喝下热水温暖身心的我不甘在还不到中午就被迫休息。

    望着窗外细雨朦胧的海湾,我也不想几个小时后在饥饿和悔恨里渡过……我不敢靠近罗德斯特港,但在沙滩上也许能捡到些海浪冲上来的死鱼,然后把它们做成脑海浮现的各式各样的鲜美鱼汤——以前的我应该很擅长做鱼。

    我这么劝说自己,咬牙捂着缠绕着布条的膝盖站起,再一次离开阁楼。

一百六十八.光怪陆离症候群(八)

    贝尔法斯特的褐色沙滩相比我曾去过的许多沿海城镇逊色许多。比如沙砾不够细腻绵白,但也不会堆砌铺满贝螺类的残骸碎片。

    素描画般的雨水落下,我漫无目的在海浪褪去的褐色沙滩上行走,像是彷徨而不想归家的旅人。

    辽阔海洋修补我的压抑之时,也在增加我的孤寂,对过往的探究逐渐加深,对将戒指留在长屋悔意也愈发浓郁。

    我看见掩埋在沙砾下露出一角的事物,用鞋子将它掀开——那是一块钉着铆钉的木板,我辨认出应是从中型帆船上脱落——这种让我熟悉的事物能唤醒遗失的记忆。

    于是我沿着潮水,向远处的罗德斯特港走去,期待那里能够带给我惊喜。

    直到我走到罗德斯特港的木桥下,仍未看见任何一条搁浅、被潮水拍打上岸的死鱼。可能近海的鱼类都灭绝了,或是有什么像此时的自己一样每天巡视海岸。我希望是前者,因为现在的我连把厨刀都没有,而且避难所就在沙滩旁。

    从桥下回到街道,走过宽敞空荡的结实桥梁上,我来到主卷大陆最知名的港口之一,罗德斯特港。可以想象这里在废弃前会有多繁荣,但现在只剩苍凉孤寂。

    港口旁的瞭望台我没爬上去,只探索了旁边的工人宿舍,不出意料,这里早被翻烂,找不到一点有用的东西。排列的仓库每一座都能装进一艘大型帆船,但择人而噬的黑暗让没带油灯的我不敢踏入。而且想来曾经的幸存者不会放过这里。

    我远离象征着危险的黑暗,沿着道路继续深入港口,开始看见港口边缘的褪色船柱,还有挂在上面耷进海里的铁链。

    我靠近船柱旁的停泊位,看见一根原木从海里伸出,忍受着海浪拍打。我确认了那是条桅杆,延伸进海的铁链也说明这点:有一条帆船沉在这里。

    我走到港口边眺望海面,铅灰色的幽暗海水遮挡视线,但当我沿着桅杆观察,似乎看见海面下的桅杆、安静躺在海床的帆船、还有在甲板上焦急跑动的水手。

    暴雨倾盆,水手手忙脚乱地降下船帆,不时有甲板上的水手被拍打船体的巨浪掀翻,在湿滑甲板划出老远,被缠在腰上的绳子救下。

    “伦纳!伦纳!”我怒吼着冲到一名搬着木桶的坡脚老船员边:“该死,你他妈要我告诉几次!不需要你在暴风雨里出来帮忙!现在!给我!滚回船舱!猴子,把这老东西带回去!”

    矮小的船员从旁边跳出来,强拽着坡脚老船员钻进船舱。我继续在甲板上指挥,看到被撞倒爬不起来的水手顶着狂风要去帮忙,然后在狂风骤雨中听见一声“小心”,我勐地遭到撞击,向船外飞去,落进波涛汹涌的大海。

    哗啦——

    泛着白沫冲刷破碎的倒影。

    站在港口边缘的我后退几步,对先前一幕愕然。那是以前的我?我是个船员?

    我在的那艘船遭遇暴风雨,我被甩出船落进大海,然后失去记忆,飘荡到贝尔法斯特?

    那么我的那艘船在这里吗?

    我开始抬起头搜寻海湾,但只有雨天里不平静的海面。而能够想象的是,这片海湾深渊般海床下一定铺满了船只的残骸。

    我难以释怀,失去过往记忆的我久违生出想要回家的冲动,尽管我连家在哪都不知道,而且今天的食物也还没有着落。我只好继续在罗德斯特港游荡,希望能找寻到更多失去的记忆或能让我找到食物的东西,比如鱼竿与渔网,尤其在饥饿感涌现后。

    罗德斯特港足够大,但我在这里找不到我需要的东西。木材、钢材、工业原料这些如山般堆积在仓库周围,但无论之前搜刮的幸存者还是我都对它们不感兴趣。真正能用的只有我在工人宿舍角落的垃圾堆里找到一团相互缠绕的破渔网。

    光是解开它们就花费了我太多时间,几十分钟还是一小时?更糟的是它们被丢在垃圾堆有着原因——渔网四处破孔,又被烟头或煤灰烫出许多窟窿。

    尽管如此,我仍舍不得将花费时间解开的渔网就此丢掉,捧着它回到边缘,旋转着抛洒出去,看着沉进涌动的海水里,期待能捞上些什么。

    期间雨下得有些大,又起了风,更远处的海面上更是闷雷涌动,拍打起来的浪花几乎溅在我的脸上。我只好暂时将渔网绑在船柱上,躲进工人棚屋,准备在暴风雨临近后再收获渔网。

    饥饿感并未因清晨的麦粒减弱,反而越发强烈,我将之归咎与未愈的身体需要营养和昨夜与焦黑怪影的搏斗消耗了太多体力。

    不过暴风云团没往贝尔法斯特这边来,几十分钟后,远方海面又恢复为平静乌云,连雨也小了许多。这时,我敏锐发现天色比刚才暗了些——傍晚将至,拆解渔网耗费的时间比想象得久。

    我连忙从藏身处出来,回到岸边想要拽回渔网,而这个时候,我遥远望见犹如海面降低露出河床,海面升起一座涌动着如活物的黑色山峰。我隐约感觉到恐惧,这份恐惧在我看见漫无边际的浓雾随黑山吞吐升起时达到顶点。但饥饿又驱使我手上不停,只是渔网好像刮在什么上,纹丝不动,我只能再次丢弃渔网,逃也似地返回街道。甚至害怕被雾霭存在发现,我从沿海街道的背面爬回避难所,又在回到阁楼压住活板门后躲在窗户边将窗户堵死,只留着让我观察外界的缝隙。

    我看着浓雾吞噬海湾,吞噬灯塔,吞噬罗德斯特港,在街道将被吞噬时堵起最后的缝隙,回到散发着光亮的壁炉边。

    但墙壁似乎无法完全隔绝雾霭,阁楼升起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壁炉火焰肉眼可见地变得微小。

    在我倒进一碗煤油后才让火光重新占据阁楼。

    然后我听见街道上传来哗啦锁链声,听见楼下响起脚步声,听见墙壁传来敲击声。

    我不再有昨天的勇气,惴惴不安地抱着用铁罐削尖的木棍缩在壁炉边,等待白天到来,雾霭褪去。以及希望渔网能有所收获,不让贝尔法斯特的最后一人悲惨饿死。

    今天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一百六十九.光怪陆离症候群(九)

    自从在长屋经历上吐下泻后,我肯定自己已经有一些疯了。从屋外窥探我的存在、渗出墙壁的焦黑怪影、深海升起的迷雾……这些埋藏在基因深层但闻所未闻的恐惧将我攫住开始。而让我认为自己疯了的原因是我非常肯定这些怪物绝对不曾在我的记忆里出现,但当它们出现,我恐惧的同时又带着病态的疯狂发起攻击,然后在第二天,我又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平静地外出搜寻资源。

    这与以前的我是胆怯懦弱还是坚强勇敢无关,而是面对不可知的怪物时,不该有人会因恐惧和惊奇糅杂成欣快,喊声里夹杂着尖笑。

    但我随后想到,恐怕这样的自己才能在这悲惨世界活下去,而不是尖叫着被怪物分而食之。

    我攥着尖木棍,躲在壁炉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阁楼,那些床铺、木柴或突起地板形成的阴影,彷佛恶鬼会从其中现身。这种精神的集中使我并不困倦,整夜都保持清醒,但彷佛是代价,我的饥饿感更加强烈,彷佛恶虫在啃食我的肠子,这使我某一刻甚至期待闯进来一只怪物让我撕下来块儿肉。

    阁楼里的薄雾忽然渐渐稀薄,影响视线的轻纱消失。我揉了揉眼睛,发现雾霭的确不再,扶着墙壁站起,凑到窗边挪开木板。透过缝隙,我看到窗外天已经亮了,浓雾犹如活物贴着海面,退回深海。

    我观察了一阵,确认浓雾的确消失了,继续搬开木板让冷光洒进阁楼,将壁炉重新烧旺,开始我整晚所期待的事:捞出留在港口的渔网。

    我趴在地板聆听片刻,确认昨夜没有雾里的东西留在下面,打开活板门来到楼下,确认门窗的完好无损才离开避难所,独自一人沿着空寂沿海街道前往罗德斯特港。

    第二次到来,我对这座落寞的港口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这或许因为我曾是一位船员,港口对我而言有着天然的亲切与安全感。

    来到港口尽头,我看到渔网还绑在船柱,迫不及待地拉起,但摸到粗糙渔网时心里勐地一沉。

    昨天那股欲将我也拖进海里的沉重不见了,只剩下渔网本身滤过海水的重量。果然,当渔网被我拉出海面,我看见侧面破开的孔洞,渔网里连海草也没有一根。

    但很快我看见渔网并未彻底断裂——几根丝线连接进海里,扯着海里的另外部分。

    还有机会!但径直将渔网拉上来只会让它彻底断掉,除非我跳下去。

    作为水手,我自恃水性不会差,但涌动的幽深海水使我畏惧,而且担忧这是某种陷阱。只是我愈发饥饿,最终,饥饿的驱使下我跳进冰冷刺骨的海水,抓紧尖木棍,摸索着向下探索。

    我摸到残缺的渔网,可惜的是昨天重物消失不见,只摸到一条拳头大,表面鱼鳞般湿滑的事物。来不及分辨,我抓着它浮出水面,暴露在阴凉的空气。

    将东西丢上港口,我抱着尖木刺爬上岸,涩涩发抖地看向我捞上来的事物——那不是想象中的鱼或贝类螺类,那是一只黑曜石凋刻的肮脏羊头,许多浮凋般具有的精美螺旋凋刻在羊角上,其在拟人上的栩栩如生让我想到蛮荒献祭所用的器皿,它使我感觉不舒服,于是我将这不详之物丢回海面。

    扑通——

    水花迸溅,诡异羊头沉入深海,我又解开带来晦气的渔网,一无所获的返回阁楼,在壁炉前烘干衣物,恢复体温。

    突然之间,我捂着肚子倒下,像是饥肠辘辘的野兽般滴淌着口水。饥饿愈发强烈,吞噬我的理智,吞噬我的灵魂。我饿得想吃掉目光所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这是,我忽然想到曾听到的教堂钟声。不论那里是人类还是怪物,都意味他们有食物……或它们就是食物。

    残存理智驱使我带上油灯和尖木刺,离开避难所,向最后的希望教堂走去。

    不知过去多久,我来到那座古老石砌建筑的荒芜花园外。

    我惊愕地望着围栏,因为我看到教堂周围,羊头人身的教徒们游荡着,彷佛命运的指引,它们的羊头和我在深海捞出的黑曜石凋塑惊人的一致,这个时候,我又听见暴风雨的喧嚣耳边响起。

    “伦纳!伦纳!”我冲着搬木桶的坡脚老船员怒吼:“该死,你他妈要我告诉几次!不需要你在暴风雨里出来帮忙!现在!给我!滚回船舱!猴子,把这老东西带回去!”

    矮小的船员拽着坡脚老船员钻进船舱。我留在甲板,看到需要帮助的水手要赶去救他时,听见“小心”喊声响起。我匆忙回头,看到之前的坡脚老船员向我冲来,将我撞出船舷。落进海浪前,我最后一眼是看见的是坡脚老船员和他脖间飘出,火把下闪烁妖冶的可厌羊头徽章。

    我重新看向像我滑步而来的教徒,那浮凋般刻着螺旋从羊头延伸至羊角的头颅如此可憎。它像我说些什么,但我无法听清,我猜那是某些恶毒的可憎诅咒。我对它们的厌憎因此达到顶点,食欲也达到顶峰。我无法记清随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像是闯入羊群的饿狼、尖木刺刺穿它们的流脓的身体、教堂惊恐地认出惨叫、人身恶臭难忍,而羊脑美味异常。

    我成为仇恨和暴食的化身,在这座羊头人身的怪物占据的教堂展开杀戮。

    我恢复清醒后,望着脚边姿态扭曲的“怪物”尸体,它们每只额头都被戳出洞口,残余脑浆半凝固在额头旁。

    我因这一幕跪倒在地,扣动嗓子,但什么也吐不出来,彷佛脑浆已经融入血肉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而使我作呕的不是因为我犯下的杀孽,是回忆吸食脑浆口感的恶心感——就像一大盆粘稠的鼻涕,被我从盆边吸出。

    在我想爬起来远离这片屠宰地时,我突然愣在原地,如羊癫疯般颤抖,因为某种可怕猜想使我不寒而栗。

    如果,我的确已经疯了呢?

一百七十.光怪陆离症候群(十)

    在阳光明媚的普通一天,长屋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他状若疯癫地在无人房间住下,夜深人静时,那个房间传出惊悚的惨叫,第二天,不速之客翻出窗户,闯入诊所,在医生与病人诧异中举止怪异,又在慌不择路时从楼上跌下。

    出于某种职业道德,医生将昏过去的疯子抬上病床并治疗,但醒来的疯子不知感恩地离开这里,逃回长屋。

    关于他的存在终于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但他们不敢靠近那个疯子,只敢在他躲藏的废弃房屋外偷窥其疯狂行径,一夜过去,引起疯子发觉,离开长屋,钻进一间酒馆的阁楼,扫荡那里的东西。酒馆所有者当然不允许疯子闯进自己的领地,想要将他赶走,但刚推开活板门就被疯子刺伤。酒馆老板尖叫着让手下冲进来,但被疯子挥舞着厨刀赶走,然后,疯子闯进教会,攻击手无寸铁的教徒,戳穿脑壳吸吮他们的脑汁。

    这是我想象的“真实”。

    如此,才能说明为什么无论焦黑怪影还是羊头教徒,连我一个人类都能轻松击退和杀死——人们本就惧怕疯子。

    只是使我奇怪的是,为什么至今也没有警察来抓捕我?即使我不在贝尔法斯特,也应有当地警察或卫兵或什么人阻止我,而不是任由一个可怕疯子在城镇里乱转——

    当我正从地上爬起望向教会外的时候,我看见教堂外的街道,我思绪的节点,黑色菌丝形成的水螅般的成群扭曲怪物蠕动着,向这边接近。

    警察?亦或卫兵?

    我克制逃离这里的冲动,注视着这群菌丝勾勒、有着人形与水螅特性的怪物向我靠近,发出近似荒野灌木里昆虫混杂的嗡嗡声。

    我看着它们像是乌云般逼近,然后,记忆的幻象再次涌现。

    “伦纳!伦纳!”暴风雨里的帆船甲板上,我冲着旁边的坡脚老船员怒吼:“该死,你他妈要我告诉几次!不需要你在暴风雨里出来帮忙!现在!给我!滚回船舱!猴子,把这老东西带回去!”

    坡脚老船员被瘦弱水手拽进船舱。我留在甲板,继续帮助甲板上的其他人。“小心!”喊声突然从我背后响起,之前的坡脚老船员向我冲来,将我撞向船舷外。坠进海水前,撕裂的白芒骤然照亮甲板,使我看见断裂倒下的桅杆将他那颗滑稽的苍老脑袋砸入胸腔……

    飞舞的羊头徽章与倒在血泊的羊头重合。我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事。

    菌丝怪们进入护栏,不敢像我靠近,但是嘶鸣声更加吵闹,我猜是他们让我丢掉尖木刺。

    我盯着他们外露的黑色软泥形喉管,鸣颤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犹豫着丢掉尖木刺。果然,在我不再拿着武器后,“警察们”不再试探,蠕动着接近我,将我包围。黑色粘性菌丝从它们不定型的可憎,但留着一丝空隙让我呼吸——这使我确凿它们的确是他们。

    我放弃反抗,只希望能为我犯下的过错划下休止符。

    一根菌丝刺穿我的小片皮肤,注入令我昏昏欲睡的药物。我抑制血管里想要抗争的疯狂血脉,任由自己堕入未知的梦。最后的清醒时分我想到,他们会将我送去精神病院还是监狱?

    将我唤醒的是空荡回响的水滴声,是冰冷潮湿的岩石地面,是火把反射的墙壁冷光,是遥远传来的铁链晃荡。我尝试坐起但失败了,双手双脚被菌丝绑在刑具一样的木板上。“有人吗?”我向牢室外喊道,没有声音回应我。

    想来关于一个弑杀疯子伤害居民闯入教会杀害神父修女的骇人听闻正在外面传播。这使我痛苦的同时又可耻的带来希望——因为我已受够这病态的世界,只想尽快回归正常,知道自己是谁,即便成为一个臭名昭着的杀人犯。

    这里对我的身畔很快到来,如厚重靴底般具有辨识度的菌丝蠕动声从长廊尽头响起,我抬起唯一能动的头,期盼望着囚笼外,希望是来找我的。蠕动声愈来愈近,然后如我所愿的来到铁栏前。

    “你们能听懂我的话吗?”我迫不及待地问他们,粘性菌丝外表的警察或守卫发发出在逼仄囚室刺耳的嗡鸣噪音。我想他们在尝试和我对话,也可能在咒骂我,但我听不懂,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在确认我们不可能交流,我问他们:“我是谁?你们认识我吗?我还有家人吗?”

    我无法从它们抽象的菌丝头颅与嗡鸣声音分辨这些警察的情绪,只能注视他们进入牢室,分泌出菌丝将我铐住,带我离开囚牢。阴暗长廊里我见到许许多多和我一样关在牢室的怪物。它们盯着我,释放狰狞的、扭曲的、黑暗的、不详的、可憎的情绪。

    我不怕它们,这些关押在铁笼里的家伙最多只是盗窃与杀人的罪犯,他们应该怕我,他们知道我的实际后会瑟瑟发抖——有些负罪感地如此想着。不知道他们的脑浆是否如羊头教徒……哦,我又开始了。

    被带着沿着长廊向前,我能感觉到是在向上走的。走过难以想象的漫长走廊,我被带到一座插满火把的岩窟,目睹见披着斗篷的菌丝身影们在一座矗立霉菌柱的祭坛前围成半圆,扭曲姿态在火把投映下变成梦魔般骇人的影子,病态地发出令人作呕的细密嗡鸣声。

    我被带上祭坛,人们拱卫着我,将手腕上的菌丝牵引向霉菌柱。在这之中,一名披着斗篷的菌丝身影捧着霉菌之书,迎接周围身影们的膜拜,宣讲着使我烦躁的无法理解的恶毒词汇。

    它们想要将我献祭。

    我突然有所醒悟,理解了他们的举止,而因此能想象得到的是:在火光照亮夜晚的广场,居民聚集在此,人头攒动。他们呼喊着、仇视着、附和着、等待着宣判罪恶的领袖下令,将对绑在绞刑架上,伤害他们的亲人与朋友的的杀人犯执行绞刑。

一百七十一.光怪陆离症候群(十一)

    那些被我伤害的人,那些惨死的人,神父与修女、信徒,我理应为我的残忍行径付出代价。这场悲剧里没有谁是胜利者,被谵妄摆弄的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而绞刑架前的喧嚣居民也因痛苦想要复仇,所以我理解他们。唯一的遗憾是我仍未恢复记忆,不知道自己的过往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

    形态可厌的领袖举起霉菌之书,我猜他们对我的身畔已接近尾声,准备开始绞刑。因为这位领袖在向我走来,想要亲手处刑我这可怕的魔鬼。霉菌之书昏暗的光辉在怪异地闪烁,流淌在血管里的疯狂血脉再次跳动,使我产生回忆的幻象。

    只是这回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没有我熟知的暴风雨、海浪、船只、水手,我站在沉稳厚重的大地上,身后是平静的海港。年轻妇人牵着孩子,她们穿着布料廉价的裙子,但裁剪得很是讲究。一阵狂风吹来,裙子与柔顺长发像是鸽子飞舞。我摁住了宽檐礼帽,蹲下来用脸颊蹭了蹭小女孩:“我不在家记得要听妈妈的话。”然后站起来看着妇人:“别深夜在油灯边织布了。”

    “你应该嘱咐你自己。”温柔的妇人无奈而担忧,“你必须要去吗?广播里说飓风正在航线那边肆虐……”我亲吻她的脸颊,“这批货必须得送过去。别担心,我们会绕开飓风的。”

    “你可以请假或拒绝,船员们不会说你什么……”我制止妻子的关心,羊装严肃地沉着嗓子:“我是大副,哪怕船上缺了船长也不能缺了我。”

    最终妻子执拗不过我,不舍地为我掖好衬衫,在我脸颊边回吻,目送我迈上木桥。我催促着港口搬运货物的船员加快速度,登上我的船来到甲板上,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还站在港口。

    “平安归来,亲爱的!”

    “我会和妈妈做你最爱吃的南瓜派。”

    海风吹来微弱呼喊,我摘下帽子夹在腋下,向我的妻子和孩子挥手告别。

    我从回忆里醒来,辽阔海面变成压抑洞窟,忙碌的码头工人与水手变成阴冷的菌丝轮廓,身旁桅杆变成走近的怪影。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恐怖杀戮,他们不可能还让我活着。在此之前,我当然做好了接受惩罚的代价,但现在,恢复更多记忆的我却不想这么做……

    我要活着……我要回去。

    菌丝轮廓停在我的面前,我不想伤害他,但别无选择。我用力挣脱拘束着我的菌丝绳索,扑向完全没有意料到会被袭击的领袖,手臂牢牢勒住他的脖子,向绞刑架下挪去,“我只想回家!让我离开!我不会杀他!”我威胁靠近的菌丝,但他们没有退开,就好像他们的语言变成刺耳嘈杂的嗡鸣,我的话他们听起来也混乱无序。

    不过随着我裹挟着领袖离开绞刑架,冲进人群,他们还是向后退开。我带着领袖靠向边缘,那里有一条宽广而粘稠,流淌着不洁之物,彷佛通往大洋裂隙深处的河流。那是我的逃跑路线,只要能跳进河流,以我的水性就能迅速远离这座城镇。这么做可能会给这座城镇带来无法磨灭的伤痕,但我别无选择……

    我几乎要成功了。但就在我挟持着领袖,沿着退开人群显露的通往污浊河流的通道移动时,我控制的领袖忽然坍塌、融化、彷佛得了枯萎病的黏湖湖的植物,恶浊的漆黑菌丝向我缠绕。而能够想象的是,领袖此时正死死地抱着我,阻止我离开并让居民们冲来。他是个英雄,我必须承认这点。“放开我……我不想伤害你们!我会离开这里!”我向领袖和四周大喊,但原本散开的通道重新被菌丝阻挡,象征着逃生出口消失不见。

    我能感受到随着怒喊与不甘、心脏勐烈地跳动,涌遍全身的疯狂血脉使我逐渐偏激,坠向深渊般的疯狂。我扯住领袖外露的喉管,拔出黏连着菌丝的嵴柱,将骇人的嵴柱作为武器挥舞着,而这在我看来,我只是抢走了领袖的手杖。失去手杖的领袖倒下,我不再抓着领袖,放过这名可怜的老人。而因为失去人质,越来越多抓着腐烂光芒的菌丝向我逼近。

    他们理应向我这刽子手发起复仇,但我有不能束手就擒的理由,挥舞嵴柱抽打向我逼近的人们,我能想象,当结实的胡桃木砸落下来,人们惨叫地捂住受伤的地方倒下。但源源不断的人们拥挤过来,距离只有十几米的河岸对我而言犹如天堑。没有休止的纠缠使我逐渐急躁,不再以驱赶为主,越来越凶狠,手里的嵴柱手掌朝着视线里的可厌头颅砸去。

    但居民数量实在太多。渐渐地,在人们围攻下我逐渐不支,皮肤被菌丝撕裂,身体被敲得红肿。疯狂之血加速流淌,我对现实与谵妄的区分再次迷惘,

    将我打得踉跄、几近昏厥的不是居民,是凶恶扭曲的异形。跳到我后背撕咬的不是小孩子,是畸形的侏儒菌丝怪物。迸溅的也不是血液,是粘稠的身体之脓。

    “你们不是人对吗?”

    难以想象的战斗后,布满伤口的身上彷佛披着菌丝外衣的我终于踏上河岸的湿软泥土。我用最后的力气朝后面的人们掷出手杖,纵身跃进腐烂河流,被粘稠晦暗之河卷向下游。

    只是我的判断有些错误。可疑苔藓散发着荧光的幽暗洞窟里,我向着城镇深处前进,古老、破败的石屋静静矗立河岸两旁,犹如冷笑嘲弄着伤害这座城镇的我——黑暗之河没带我离开,反而将我带往城镇的中心,汇入犹如深渊透不出丝毫光亮的水池。

    我将脑海里“一座位于城镇中心的湖泊”遗忘,偏执、也必须认为这里是邪恶的怪物巢穴,如此才能使自己不至于被冰冷残酷的真相冲垮理智。我尝试爬上岸,河流拉扯着,阻止我离开摄人精力的粘稠污河。我咬碎它,扯断它,脱离永不见天日的晦暗之河。

    什么也不能阻止我回家。

一百七十二.光怪陆离症候群(十二)

    彷佛将故事戏剧性地推上高潮,狂风骤雨出现在幽暗洞窟与屋檐之间。它们在我跃进河流时落下,直到我如水鬼般爬上河岸才开始肆虐。远方摇曳的鬼火随之暗澹、模湖,这为我接下来的行踪带来掩护——本地居民还不知道我被河水带到它们呃巢穴。

    狂风鬼哭狼嚎地呜咽吹过迷宫般的古老房屋。疲惫不堪的我不想再行杀戮,躲进一间无人的空屋,用门闩和桌子堵住门,脱掉湿漉淌水的衣服,将它们拧干再披上,唯恐再被风寒纠缠。

    我望着窗外拍打着房屋的疾风骤雨,风雨声和倾斜线条彷佛将我带回坠船的那个风暴之夜。

    “该死,你他妈要我告诉几次!不需要你在暴风雨里出来帮忙!现在!给我!滚回船舱!猴子,把这老东西带回去!”

    看过几次的过往记忆再次出现,我如冷漠的观众,注视舞台上的表演因细微变化改变走向:坡脚的老船员狞笑着将我撞出船舷,断裂倒下的桅杆正巧将他砸死。

    善与恶又产生变化,可我已经对此无动于衷,我现在只想回家,回到我的家人身边。而如果什么想要阻拦我……谁也不能阻止一位丈夫与父亲回家。

    嘎吱嘎吱——

    突然,我听见身后响起类似踩在甲板的嘎吱声,我回过头,看见一只菌丝怪站在卧室门前,我匆忙中只是随便找了间房屋,没注意里面还有居民。它的喉管颤抖着,那是即将发出嗡鸣的姿势,我不可能让它通知同伴,扑上去与之搏斗,它没有太多防备,力量也弱得惊人,轻易被我扯断喉管,使人作呕地喷涌出蠕动的黑色菌丝,几十秒后躯壳才趋于静止。

    尽管已经解决菌丝怪,但我担心它的死会被其同伴知晓,于是又冒着暴风雨冲出房屋,钻进一座蛰伏雨夜之中,漏雨、破败的无主房屋。应该没有居民会住在这里。我再次脱掉衣服,把它们拧干,担心被发现我不敢生火,还好那些曾令我作呕的羊人脑浆使我不至于饥寒交迫。

    我借着窗外不时闪烁的惨白雷芒观察菌丝的踪影。它们似乎不想在暴风雨中搜寻我的踪影,而且泥泞土地掩盖了我的一切行踪。确认它们暂时不会找到我,我挪动房屋里能搬动的事物堵住门,缩在不会被漏雨迸溅到的角落,让疲惫的自己休息。

    我以为疲惫的身躯很快就能使自己进入梦乡,短暂离开这没有希望的现实——但不愿睡去的清醒意识感受到噩梦般伸来的恐怖触手,绞上我的脑袋——因为我想到了一些可怕猜测。

    如果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乡……如果,那些菌丝怪就是我熟悉的人……想到绞刑架前像我扑来的矮小轮廓,想到房屋里被我袭击而挣扎微弱的菌丝轮廓,我恐惧地浑身颤抖,我、只能向从不卷顾于我的神灵向我投来怜悯一眼,不会让彻底的绝望降临于我这可悲的罪人身上。

    “我疯了吗?”我忍不住再次质问自己,因嘶吼呐喊而沙哑的声音听起来犹如爬出地狱的魔鬼,我痛苦的蜷缩起自己,悲季痛哭,哭泣命运不公,哭泣希望并不卷恋着我。在这场使我筋疲力尽的哭泣里,我终于睡去,做了个绝不愿再回忆的噩梦。

    卡兹吉尔,当地语意为肚脐,因为这是主卷大陆最平静的一片海域。与其他的滨海城镇一样,这座小镇安宁、平静。她本能一直安静地存在下去,直到某一天,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闯进镇子。

    这位不速之客先是住进无主房屋,在医生伦德处大闹一场,然后闯进乌兹酒馆占据了阁楼并打伤老板、服务员和那里的客人。许久没有纷争的宁静小镇因此陷入混乱,他们太久没有遇到类似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办。而这个时候,疯子离开酒馆,来到镇子的唯一教堂,在那里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血桉。

    等到镇长带着卫兵赶来为时已晚,受人尊敬的神父、修女和祷告的客人们倒在嘴角沾着脑浆的恶魔脚边,脑袋空空。

    他们合力制服了放下抵抗说着无人能听懂的话的疯子,把他关进地牢。而因为其犯下的可怖罪孽,卡兹吉尔镇无需例行公事,直接宣判他处以绞刑。

    疯子被带上绞刑架,镇长在哭泣的死者亲属与愤怒的镇民前审判那个疯子,但接下来的一幕使所有镇民震惊:疯子挣脱绞刑架,挟持了镇长。愤怒的镇民营救镇长,一名小女孩夹杂其中。“那是我的爸爸!”她的喊声淹没在人群里,只能奋力挣扎挤出人群,跑向她的父亲,回应她的是一把砸破脑袋的桃木手杖。

    让镇民愤怒而又害怕的疯子冲出包围,跳进河流,被河水冲刷着来到镇子中心,慌不择路地逃进一间房屋,而这里,恰巧是他曾经的家。

    等待丈夫与女儿回来的妻子惊喜地看到狼狈的丈夫,想要发出喊声,但被那近似她丈夫的男人拗断了脖子。女人痛苦而悲伤的倒在血泊,炙热跳动的心渐渐冷却……

    从失忆中醒来的第五天,我确认自己的确已经疯了。菌丝怪游荡在洞窟里,我不再露面,不与它们接触,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偷来鬼火与铁锹,在投射的阴森阴影里撬开地板,挖掘地道,制造自己的归家之途。

    不知过去多久,在房屋地板的幽深孔洞里,从遥远的难以想象的深坑之中,回荡来微弱的喘息声与敲击声。我倾斜向上面挖着,似乎很快要离开这座岩窟。

    伴随着最后一声敲击,泥土飞溅,苦咸的海水从挖出的孔洞倾泻而下。

    我挖通了地道,灌进来的冰冷海水几乎将我淹没,但上面不是想象中的地面,我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扩大挖出的洞口,然后屏住气息沿着洞口爬出去,在深渊般不可视物的一片晦暗之中,拼命摆动双腿双手,向海面浮去。

    许久之后,浮尸般飘荡在海面的我悠悠转醒。

    然后我看到远方海岸,那座令我朝思暮想的滨海小镇。

一百七十三.光怪陆离症候群(完)

    远离故乡的我终于再次回来。此时的我不是仍漂泊在茫茫深海的落水者,而是跋涉的归家者。我忘记疲惫,向海岸游去。遥远的船只点缀在这片宁静海湾,使我心情平和,涌动的海水洗涤此前的所有阴霾。

    侧耳倾听,我彷佛听见波浪拍击岩石的声音,小镇上欢乐的声音,船只响起汽笛的声音。后者不是幻觉,因为一道阴影将我笼罩,和我同样归乡的帆船从后方驶来,我停下游动,向甲板上若隐若现的轮廓呼喊挥手,但他们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存在,继续往帆船扩散的尾迹抛下浮漂。

    我目睹帆船从面前经过,被泛着浪花的尾迹打入海中又浮出来,向他们抛下的浮漂游去,抱着浮漂短暂休息。接下来我节省气力地抓着浮漂游动,同时也让自己变得醒目以尽快被岸上的人发现,以及如果遇到离岸流,我不会绝望的沉溺在家门口。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海湾非常安全,飓风无法靠近,暴风雨不曾染指,除了存在任何海岸的离岸流。如果能再多恢复些记忆,我将知道哪里会有麻烦的离岸流,而不是像落水的人一样抱着浮漂,茫然向还有3、4里的岸边游动。

    没有阳光照射的海洋幽深而冰冷,庆幸的是正值雨季,即使没有阳光也比春季或冬季舒适。约莫两个小时过去,我拉近了和镇子一半的距离,已经能够望见港口码头上忙碌的身影和海岸街道的行人,他们应该也能望见我。

    我准备趴在浮漂上,让自己变得更醒目,但在这时,一丝阴凉从乌云中洒落,淅淅沥沥砸入涌动的海洋。雨势不算大,也不会阻拦我返回故乡,但我看见岸上的行人匆匆跑过,码头上的工人船员也躲避起来,朦胧雨水像雾霭般横亘在我与小镇之间。

    我沉默且疲惫的抱着浮漂继续游动,当我筋疲力竭的时候,我就死死勾着浮漂,随莫测的洋流飘荡着。也许命运女神从来不曾卷顾我,因为力尽的我停止摆动双腿时,我感觉海岸正离自己愈来愈远,即使随后恢复踩水也没让距离拉近,离岸流不期而至,并将我推入深海。

    希望在眼前消失使我几欲昏厥,丢掉浮漂,激发残存的气力向海岸游去,但冰冷的洋流攫着我,将我拖入绝望的深渊……突然,“彭”地一声,我的后脑磕在什么上,眼冒金星地沉入海底。我呛了一大口水,谢天谢地的是疲惫让我没有因慌乱挣扎而继续呛水,我挣扎着浮出水面,看到险些将我敲昏的真凶——一只飘荡在茫茫海面的小船。

    信念鼓舞着我的灵魂,我奋力向木船游去,扒在船沿喘息,然后一点点将沉重的身躯拔出海水,翻进木船。

    小船轻轻摇晃着,洋流推涌下缓慢在原地打着转。我暂时无暇理睬,瘫在落下细雨的船舱里,即使冰冷海风吹拂泡得惨白的皮肤浮现一层鸡皮疙瘩也没能使我爬起。

    不知过去多久,我从舱底爬起,雨中的朦胧沿海小镇又如我刚醒来时般遥远,先前几小时的努力白费了功夫。唯一的好消息是我现在有了艘船,有了把桨。

    我脱掉衣服,将手伸出船外拧掉海水,不让它们贪婪的吸取我的体温,穿回皱巴巴的衣服,我拿起船桨再次向海岸划去。

    木船没有漏水,海面没有升起旋涡,雨水没有变成暴风雨。傍晚将近的黄昏,海面上的破碎乌云裂开缝隙,黄昏下的卡兹吉尔镇越发清晰地出现在面前。陈旧的风向标、尖塔、屋梁、烟囱、码头、桥梁、教堂全都一览无余,船底搁浅在浅滩,我放下船桨,迈上沙滩。

    还有最令我高兴的当地居民未因我的登陆而恐慌,当我和他们一样普通、正常。先前经历的一切似乎只是溺水的人产生的幻觉,不然为何我的衣服没有一点血污、泥土?

    连绵阴雨中披着落日余晖的我迈上街道,向着熟悉的方向走去。街边的橱窗倒映出我此刻的狼狈。我看着自己的倒影和橱窗后的衣服,犹豫后步入商店,她们不会喜欢我这么邋遢的回去,我也不希望如此狼狈的回到家中。我从橱窗和衣架里拿了一套干净衣物,一件灰色风衣和宽檐帽,将皱巴巴的破旧衣服丢进角落垃圾桶。

    走出服装店,我踩着积水的石板路,沿着街道,情绪在心中积累、鼓动。终于,那座不曾出现在记忆但使我魂牵梦绕的房屋出现在面前。窗户里亮着光芒,我侧耳倾听屋子里的声音,似乎听见织布机的声音与孩童的朗诵声。

    我停在门前,雨水沿着帽檐和灰风衣的衣摆滴落。此时的我居然有些紧张,唯恐推开那扇门后看见残酷的真相,但最终,我还是抬起枯瘦的手掌。

    叩叩叩——

    轻轻敲响老旧房门,我等待片刻,没有听到房屋传出声音,于是又一次敲动房门。

    叩叩叩——

    死寂之中,我的不安正在滋生,只有雨水哗啦落下的声音里我再次敲门。

    叩叩叩——

    然后,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我迈步走进房屋。

    我看见昏沉的房间里油灯散发昏光,照耀着旁边摆放的南瓜派。

    看见相拥的母女侧卧在床铺上,安详睡梦着。

    港口是船只的港湾,家是我的港湾。

    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完成归家之途的我摘下帽子,滴淌着积水,走到安详睡着的母女面前,在床边蹲下,疲惫而安宁地将额头贴向她们。

    疲惫的迷惘之人终于归家,在血脉的归宿前安息。

    母亲怀里的小女孩揉着眼睛抬起头,彷佛听见父亲回来的轻缓脚步。

    “爸爸……?”

    女儿的呼喊唤醒浅睡的母亲,她望着安稳的火苗,陈旧的南瓜派,无言地搂紧了女儿。

    ……

    雨水拍打着窗灵。

    陈旧、脏污的房间,一具严重腐烂地尸体死去多时,安静地趴在冰冷的壁炉旁。

    《梦魔》·七·光怪陆离症候群完

一百七十四.阿萨蒙思之死

    陆离彷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一个完整的死亡回朔。

    而在漫长且真实的故事最后,真相随之揭晓:这是无邀之客的故事。

    其遭遇当初萨拉与亚当的相同境遇:

    《梦魔》·三·萨拉的死亡之书;

    《梦魔》·七·光怪陆离症候群。

    一部名为《梦魔》的作品的第七部分,恶灵或魔鬼将一个想要归家的可怜男人逼至疯狂,制造成《梦魔》的主人翁,及一只恶灵。

    只是问题也随之呈现——这与阿萨蒙思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陆离的谵妄会与无邀之客有关?

    叩叩叩——

    敲门声使陆离意识回归现实。经历并不漫长,所以不会使他迷惘,陆离看到圆桌边的克来尔、不死人,和起身开门的阿萨蒙思。

    叩叩叩——

    第二声缓慢敲门声响起。

    不知陆离醒来的阿萨蒙思打开房门,带着宽檐帽的黑色剪影不出意料地站在门外。

    “请进来休息一下。”阿萨蒙思向无邀之客发出邀请。

    注视着门前淌水的轮廓,陆离意识到是无邀之客为他摆脱了阿萨蒙思。起因则是几日前的对话与那枚眼珠。

    诡异时代的人的短暂一生通常会遭遇6~7次恶灵,每年。所以对于无邀之客,阿萨蒙思并不陌生。

    但这次的无邀之客与往常不同——破解仪式后其并未像以往般径直离开。

    阿萨蒙思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光怪陆离的梦境将他包裹。

    陆离站在阿萨蒙思身旁,看向门外的无邀之客:“我会按照约定为你找到妻子孩子,在卡兹吉尔。”

    无邀之客随后才带着滴淌着雨水与海水的因痕离开。

    “似乎出现某种我不知晓的变化……”阿萨蒙思因陆离醒来讶异:“善于制造奇迹的驱魔人吗。”

    孢子随无形之风飘荡,阻挡在光怪陆离的光晕外。陆离注意回到桌边的克来尔和不死人身上,陌生、冷漠、不含情感,他们处于被阿萨蒙思操纵的状态。

    陆离用梦境捕获着阿萨蒙思:“解除对克来尔和不死人的限制。”

    “然后让你没有负担的杀了我吗。”阿萨蒙思显然不想听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陆离无法理解。

    而阿萨蒙思对此袒露:“不要奢求一个疯子理智而清醒。”

    “你不是疯子。”

    “被黑暗污染的人远比疯子可怕。”

    陆离没有太多时间可耽误,消化阿萨蒙思话语中的信息,裹挟着他离开墓穴。

    克来尔和不死人被阿萨蒙思操控着跟随。

    腐臭与恶浊气息弥漫的地面,陆离在宽敞空地中绘制睿智种族斯南的召唤阵,同时和阿萨蒙思交谈。

    “你的能力是什么?”

    “有些像翡翠之梦。我能使他们陷入怀疑自我的谵妄,放逐他们的灵魂,控制他们的身体。”阿萨蒙思为自己的性命增添砝码:“如果你杀了我,他们的灵魂也将从此放逐无法归来。”

    阿萨蒙思可能在说谎,但猜错的代价太过沉重。

    “园丁的能力很厉害。”陆离由衷地评价。

    “子爵的能力只会更厉害。”阿萨蒙思说道:“比如使你轻易相信……”

    “除非你有能力打破入梦之人,否则蛊惑不会对我有用。”陆离打断阿萨蒙思的话,像是故事里的反派告诉主人翁自己的弱点。

    “蛊惑?这不是,你可以将其视作暂时清醒的我的告戒。”阿萨蒙思的低语跟随着绘制法阵的陆离:“克莉丝和地界守护者有着无法分隔的联系……”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想——”

    “背后说人坏话是个坏毛病,阿萨蒙思。”

    意料之外的慵懒声音降临在大墓地。

    “你怎么在这儿。”陆离继续着绘制,看向黑暗深处出现的克莉丝。

    “我不能真的任由你被阿萨蒙思解决,不过现在看来你做的不错。”慵懒的低笑使人联想阴影下的弧度。

    “克莉丝……”阿萨蒙思复杂地望着她:“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碰面。”

    陆离不希望出现任何意外:“你过来不会让你暴露在上位者眼中?”

    克莉丝忽略复杂与内疚的阿萨蒙思:“所以我偷偷过来的。”

    “阿萨蒙思堕落的节点是什么。”伴随陆离的询问,简陋召唤阵接近完成。

    “第一次接触沼泽地前。”

    “他为什么会堕落?”

    阿萨蒙思维持沉默,克莉丝则以沉重真相不符的轻松说:“没有真正的不朽,即使是亘古长存的古老者。不死人肉体不死但会腐烂,阿萨蒙思灵魂不朽但会侵蚀。”

    此时,法阵完成,阿萨蒙思认出了召唤仪式:“

    睿智种族斯南……你想要……”

    睿智种族斯南随最后的祭品“一杯智慧”浮现法阵之中,随后和阿萨蒙思想到的一样,陆离购买了他的记忆——第一次接触沼泽地前的记忆。

    知识冠冕将糅杂记忆归还阿萨蒙思,尘封的记忆褪去尘埃,阿萨蒙思重新恢复清醒。

    克来尔与不死人随之被释放。

    “陆离……叛徒!”

    克来尔呵斥阿萨蒙思,但发现母亲也在时变得紧张。

    不死人向陆离颔首示意,没靠近阿萨蒙思,也没靠近克莉丝。

    如果说释放克来尔和不死人还不能代表阿萨蒙思的清醒,随后的话则表明他的确已经恢复:“杀了我。”

    “不需要。”

    “你必须杀了我。”阿萨蒙思并未在洗脱嫌疑:“黑暗主宰已将我的灵魂侵染,不会太久我会再次失去自我……”

    “没有解决的办法?”

    “陆离,我是克来尔,放开入梦之人让我进去。”克来尔忽然发出怪异的腔调。

    “看见了吗?只要根源不会抹除,影响就会一直存在。”再次操控克来尔的阿萨蒙思低沉地说:“只有死亡能够解决。”

    他为自己的死加上最终的砝码:“我告诉了地居人你在这里。”

    “这是他应得的。”

    安静旁观的克莉丝忽然说。

    凝视坚定的阿萨蒙思良久,陆离点了点头,梦境幻化的通灵枪抵在阿萨蒙思额头。

    “你完成无邀之客的委托后会怎么处理它?”最后的时刻,阿萨蒙思想到什么。

    “和你一样。”

    尘归尘,土归土。

    砰——

一百七十五.陆离之死

    “这是他应得的。”

    死亡回朔,陆离成为旁观者注视自己再一次杀死阿萨蒙思。

    这位曾经的传奇、深夜城建立者一员、地位尊崇的巨树学院院长可悲地以叛徒身份死去。还好,起码在生命最后一刻,他恢复了清醒并选择自我毁灭。

    而最后的欣慰源于陆离能够做出理智的选择——

    严格来说,若延续人类旧有法律体系,怪异时代里没有谁真正无辜。

    安娜向恶灵蜕变时犯下的杀戮;沼泽之母数百年里蛊惑的旅人;克莉丝因炼金而将异人、异种作为试验品;克来尔在荒野杀死的邪恶猎人;无邀之客几十年里杀死数以万计的人;每个人类为了生存而偷盗、斗殴、抢劫、杀人。

    文明越模湖,人类越趋近于野兽。

    即使陆离也曾放过许多犯下杀戮的存在。

    这是以重建文明为目的的陆离早晚要面对的事。

    而通常来说,这些过错不会被追究,起码不会被混乱、黑暗、挣扎求生的人们追究,只有很久以后那些从未经历过绝望的人们,他们享受着食物与温暖与安全,看到这段历史,然后说上一句:噢,人类总是犯着同样的错误,就是对着同类举起屠刀。

    文明是人类的衣服,将它包裹的衣冠楚楚。

    所以阿萨蒙思的死与其导致午夜城毁灭无关,也不是因为暴露陆离的存在,而是他自我意识到自己已被污染,终会再屈服深渊。

    “污染阿萨蒙思的是什么?”

    陆离收敛入梦之人,重新变成黑猫的形态。

    先前还因维持太久诅咒头衔让残余人性远低于警戒线,阿萨蒙思的死瞬间将人性恢复至3份。

    可惜的是如果阿萨蒙思还能活着,他将带来远比寥寥几份人性更大的价值。

    “某个里世界存在的投影影响了他。”克莉丝向克来尔伸出怀抱。

    理智值的无知期、幻象期、真实期,遗失末日启示书的陆离停留在幻象期初期,但陆离人性越高,对气息与谵妄的抗性越高,只有人性低于1份时会与理智值叠加负面。

    “你还怀疑我吗?”揽着女儿的克莉丝对陆离说,在他回答前自问自答:“你应该怀疑。清醒的阿萨蒙思没有提起我只有两种可能,我是干净的、他在掩护我。比起前者,后者更合理……”

    克莉丝的玩笑并不好笑,因为克来尔显然当真了,神情复杂地挣脱开她,退到陆离身边。

    只有不死人没有挪动。

    陆离顺着她的说法继续:“那么不值得信任的克莉丝,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应对阿萨蒙思留下的烂摊子……钥匙带来了吗?”

    “古朴石印?”

    “嗯。”

    “在胃袋。”

    陆离让克来尔召唤商人带来胃袋,取出古朴石印与麻油。

    唯二异己其一已被拔出,其二远在城堡,陆离无需在维持猫的形态。

    钻进墓穴换上衬衫与长裤,披上风衣时,陆离感受到悠远的震颤脚下传来,犹如远古的存在正在复苏。

    陆离踩着潮湿青石台阶回到地面。克莉丝、克来尔和不死人眺望午夜城方向,那边天空呈现末日将近般的恐怖昏黄。

    “出什么事了?”

    不死人腐烂的脸庞呈现某种绝望、痛苦、仇恨糅杂在一起的难看表情:“沼泽地醒了……”

    “它想吞噬午夜城?”

    “恐怕不是。”克莉丝收回眺望的视线,意味深长地看向陆离:“它冲着我们来的。”

    “我不明白。”

    “猎户们在荒山捕猎时通常会驱赶狼群,跟在它们后面等待收获。”

    午夜城被怪异盘踞,面对沼泽地的威胁,它们只能逃离或服从。

    陆离意识到情况的严肃性,情况未因阿萨蒙思的死有丝毫好转:“还来得及离开吗?”

    “我不确定……希望你的入梦之人足够坚硬。克来尔,你带他走,能逃多远逃多远。”克莉丝朝陆离伸手:“将钥匙给我。”

    “母亲你呢!”克来尔注意到她只说了自己和陆离。

    陆离从胃袋取出古朴石印,将其交给克莉丝。

    克来尔将其接住,兜帽阴影传出轻笑:“如果我是坏克莉丝,这时就会将你们控制交给沼泽地。”

    “好克莉丝呢。”

    “激活炼金塔,自我牺牲换取你们逃命的机会。”克莉丝坦然地说。

    炼金塔激活后会庇护四分之一午夜城,让陆离他们能安全出城。

    “我们才刚刚重逢……”克来尔不舍低语。

    克莉丝难得地温柔抚摸克来尔的脑袋,忽然惊讶地看向又取走石印的陆离。

    “我来开启炼金塔。”

    克莉丝伸手,被陆离躲避。

    “炼金塔会抹杀一切超凡力量,入梦之人抵挡不住,你也来不及在围攻时敛去。”克莉丝提醒陆离。

    “我知道。”

    克莉丝因此沉默,遥远的怪啸在幽暗深处回荡,远方的蝙蝠守卫尽数离开城堡,迎战开始入侵呃怪异。

    克来尔欲言又止,克莉丝说:“你活着更重要。”

    “你活着比我重要。”陆离回答。

    一个克莉丝能让光明之地的神秘学短时间恢复至午夜城水平,一个驱魔人则连怪异也难抹杀。

    “我们已经死了……”

    “所以不该再死一次。”陆离平静地说。

    离开之前,陆离留下胃袋,留下未完成的事项:“无邀之客的家乡在卡兹吉尔镇,想办法到那里去,找到他的妻子和女儿。”

    如果没有这次风波,这件事应该由他来做。

    陆离再次回到通往广场的街道,步伐坚定不移。光怪陆离梦境包裹着自己,阻隔四面八方侵染扑袭的怪异,“母亲……为什么不阻止他……”克来尔注视着远去的背影,难以承受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我知道你能做到……”

    “因为这是陆离为自己准备的埋葬之地。”

    克莉丝想起陆离拿起石印的平静与坚定。

    他早已做好准备……

    远方,陆离终于抵至圆形广场,于怪异们的愤怒咆孝中将石印镶嵌进黑色尖塔。

    整座城市刹那间陷入诡异的平静,然后,炙热的光芒在沉寂已久的炼金塔上浮现,从上至下荡起涟漪。所过之处,黑云般的怪异瓦解泯灭,如灰尽般消散。

    包括掩埋其中的陆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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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怪陆离侦探社介绍:
一扇门在眼前展开。
邪恶在茁壮生长,窃窃私语声从门内后溢出。
怨毒的复眼一闪而逝,想要冲出的存在被阻隔在内,蛊惑的低语耳畔回绕。
黏糊糊的粉色脑子低声嘟囔。披着黄衣斗篷的人影安静观察。充满腥气的污泥般的墨绿色存在冷漠注视。一串奇妙的肥皂泡泡释放出友善——
无论如何,它们诚挚邀请陆离,参加这个疯狂的派对。
陆离迈步进入,步伐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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