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叛徒
清冷军帐中,田信铠甲着身……铠甲有个好处,穿戴铠甲盘坐时,上身重量由铠甲分摊,不再由脊椎单独承担。
所以穿盔甲落座时,除了胸甲限制深呼吸外,就没什么累赘感。
穿戴盔甲休息时,跟脱掉盔甲没区别。
如果考虑到气候、身体散热情况,脱掉盔甲显然效率更高。
札甲一般比身体略大一号,作战时为了不累赘、阻碍行动,会用束甲带打捆,使盔甲紧贴在身。
这就是札甲的灵活之处,而原始的板甲……穷人的板甲只考虑了低成本的防御性能,所以就有札甲比板甲灵活的说法。
但札甲要看什么札甲,板甲也要看什么工艺的板甲。
比如现在,田信穿戴红漆镜甲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行动不便的臃肿感,仿佛田信屈膝、弯臂时会受到甲衣限制,导致动作僵硬。
韩龙进来时就打量田信身上的红漆镜甲,也就多看了两眼,很是好奇的模样。
虞忠引着韩龙进来,将手里一卷竹简递出:“公上,此皆乌桓口供。”
田信拿起来翻阅,有些好奇韩龙是怎么说服乌桓骑士反戈的,如果韩龙鼓动匈奴骑士反戈,这不算意外,可这是被曹操打服的乌桓。
韩龙说服乌桓骑士的理由就两个,一个是汉强魏弱,跟着强者打弱者,吃点汤水混个温饱,深深契合边塞部族的生存之道。
第二个是汉军军吏贫穷不好打,是没有油水的硬骨头,如同牛腿骨。
魏军军吏富庶,中原、河北、青徐又有大量的富庶豪强、士族,虽然魏军比自己强,可汉军比魏军强,跟着汉军吃油水,也比啃汉军干骨头要滋润。
跟着强者耀武扬威,总好过跟着弱者跪伏在地等待命运的差遣。
乌桓骑士反戈,跟正统法理、道义良知之类的没关系,完全就这两个因素,总结下来一句话:跟着穷老大杀富庶的弱者……弱者是原罪,弱者拥有财富更是罪过。
“倒是像楼凡人。”
田信笑着点评一句,乌桓骑士在汉军序列里的全称应该是乌桓义从,及仆从武装,跟雇佣军一个性质。
这种传统深入乌桓、匈奴、西羌、月氏部族之间,乌桓内迁帮魏军打仗,实际上也是一种雇佣,绝非义务和兴趣。
有兴趣打仗的是巴人,其他部族发动的战争往往是为了抄掠、强盛、避免灭亡。
也就毫无信用顾虑的乌桓骑士能作出临阵反戈的事情,变换阵营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在鲜卑与汉之间,在匈奴与汉之间,乌桓人祖祖辈辈做多了双方的前锋炮灰,对于临阵反戈这种事情……得加钱。
如果自己在魏军或吴军体系,这七百余骑乌桓骑士从此就姓田了。
压下火并、整编这支骑士的想法,田信上下打量韩龙,这是个身高七尺三四寸的矮壮青年,边塞的风沙、寒冷让韩龙皮肤粗糙,一双单眼皮下是桀骜不驯的双眸。
也只有这种眼神的人,才能跟乌桓人打交道。
田信不以为意,将卷好的竹简递给虞忠,展臂示意韩龙用茶,自己也端起木杯吹了吹:“韩壮士让我想起两个人。”
“哦?不知陈公所言是何人。”
“一个叫耿颌,父祖是陛下部曲亲兵,我入伍因缘巧合做了夷兵营假营督,此人被选派为我书吏。”
田信低头饮一口茶,笑笑:“襄樊战役期间,我将要杀破重围阵斩颍川赵俨时,此人背后一箭射伤赵俨,赵俨逃遁。后樊城一役时,我攻城先登,此人又以毒箭射我,使我坠城受伤,擒斩曹仁,一举光复中原之战机,就此破灭。”
韩龙刚端起茶,骇的单膝跪地,垂头:“小人不敢,小人绝无此心!”
“怕什么?”
田信示意虞忠随意落座,继续说:“第二个人是张辽,自我宣威于天下以来,也就此人视我为无物。我并非有意施展手段恐吓你,只是恨天下间这样的勇士少了些。”
韩龙收敛神色,面有悻悻之色,有几成真假也就自己知道。
田信举杯押一口茶水:“你非谯沛人,也非大族子弟,想来也是怀才不遇,想搏一搏机会。这样,我表你做个典乌桓校尉,今后凡我麾下乌桓义从,皆归你节制。”
“末将拜谢公上提举再造之恩!”
韩龙行恭拜大礼,顿首咚咚作响,额头沾染尘土。
田信斜眼去看虞忠,虞忠皱眉不已,对着田信微微颔首。
田信露出笑容:“呵呵,这是你应得的,谢我作甚?当年宋公简拔我于行伍间,我也仅是单膝施礼,宋公不以为意,就说那是我应得的。今日我也答复你,如今军中就你合适,亦有此类功勋,舍你其谁?”
“公上……”
韩龙抬头,双目泪光闪烁,哽咽不能言语,仿佛在魏军体系内受多了难言委屈。
他的目光下,田信依旧坐在那里,似乎行动不便:“此喜事也,何故垂泪?世方,取一领上军校尉号衣交付韩叔云,赶在天亮前堑刻铜印,交付韩校尉,以履行职责。”
邵陵,后半夜里,苏则军中守夜军吏换岗。
郭奕亲自巡夜换岗后的值夜状况,他头戴斗笠垂挂三重白纱,隔着白纱可以看到枯瘦、青白的面容。
他不时抬手用手绢捂住口鼻猛烈咳嗽,没人愿意走在他身边,平日里也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
途径一座营垒时,佐军司马许仪在营垒门口等待,嘱咐:“我闻大帐有人议事,何不升帐共议?今多事之秋,多加留意。”
“咳咳!”
“竟有此事?”
郭奕捂着口,与许仪隔着三四步压低嗓音说话:“好,我这就去大帐一探究竟,若真议事,我就督促中军擂鼓升帐,集众……共议。”
许仪见郭奕后退两步说话,刚松一口气,就听郭奕问:“彼侍中也,陛下近臣,无故猜疑、探查有碍法度、情理,亦不利军心。是何人察觉异常?”
苏则已通过杨俊迅速聚集一批愿意举兵的兖州士族,其中还有几个汝颖士族。
手里只有监督权的苏则手里没有兵权,连几十名亲兵都无,郭奕则是监督苏则的人。
郭奕领着几十名抽签抽来的值夜吏士靠近中军大帐,独自上前,十几名守在帐门篝火边的吏士多持注目礼。
谁敢质问、阻拦郭奕?
巡夜期间,郭奕就是军法。
带着咳嗽声,郭奕进入帐中,对愕然的苏则拱拱手:“听闻此间正议论大事,所谋何事?”
苏则回礼,面容严肃:“典军休要戏言,我与诸公在此磋商各军储粮、军械之事。明日敌虏兵锋将至,又不好擂鼓惊扰吏士,只好出此下策。”
郭奕目光越过苏则,对杨俊拱拱手:“先生,帐中有贼虏奸细,我欲纠察审问。”
杨俊皱眉:“可是某麾下之人?”
“然也,或许是误会,只需询问几句。”
郭奕说罢扭头去看一人,众人跟着去看,见是高俊,高俊脸色不是很好,众人惊惧、担忧目光下高俊主动站起来往帐门处走,见到帐外几十名披甲吏士,脸上露出释然之色。
他扭头去看篝火边的一人,田信派到这里的陈留人高琼,高琼面色灰败,难以置信。
高俊刚迈步走了两三步,就被帐门处两名吏士从背后扑倒,当场一人捂住口鼻,另一人以绳索勒住脖子,脚踩在背上,狠狠拉扯绞死高俊。
苏则看着帐门发生的离奇景象,就听郭奕在帐门前对一众巡夜披甲吏士说:“陈留高俊,乃贼虏奸邪也,今杀之以正国法。”
说罢郭奕才转身去看来到帐门前的苏则、杨俊:“还请二公签署令文,核实高俊死因,如此下官也好向廷尉交代。”
勒死高俊的两名吏士也认出了高俊,是执法严格、公正的高柔长子,这两名吏士神色多有惶恐。
见苏则、杨俊先后签字,确认高俊死于通敌,执行的吏士,围观的巡夜吏士才松一口气。
大战在即,防止高俊攀咬、搅乱军心,当场处决也就成了不是办法的办法。
第三百章 精兵
处死高俊,开弓已无回头箭。
不由分说,当场处死世家子弟、九卿长子,轮值巡夜的吏士已经嗅出气氛不正常。
可高俊已死,高柔、朝廷会听其他吏士的解释?
何况……抽签选来的巡夜吏士本就隶属兖州各郡,自己上司的上司,或上司的朋友、故主都站在这里,自己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难道非要站出来,嚷嚷国家大义,再然后明天跟北府兵拼命?
吕蒙、曹仁、徐晃、朱然、韩当、王凌、张辽这些大人物都在那人手中或败或死,自己这点人算什么?
算不上绝望、悲观,巡夜吏士心态坦然……这种事情很容易想通,想通了就坦然、坦荡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征南大将军夏侯尚重重营垒封锁道路,北府兵都能横冲直撞杀出来……就兖州军团这点家当,真不够北府兵打的。
约四更时,兖州军团大营里先后擂响晨鼓、升帐鼓。
天色明亮之前,依旧在夜禁期间,许仪彻夜难眠,在鼓声中稍稍整理仪容,领着几名亲兵前往大帐议事。
他来时见十几名斥候正在大帐前烤火,这些斥候都是魏军精骑,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默默用餐。
许仪多看了这几眼斥候,总觉得这些斥候有些眼生……斥候这等耳目工作,都是由谯沛乡党负责管理。
这时候听到一个斥候讨要炒粟米,开口是陈留口音,许仪也就不再疑惑。
谯沛乡党负责大军耳目工作,可这支军团由兖州八郡组成,大郡有兵五千,小郡两千,每支郡兵都有一定规模的斥候、信使配置。
许仪入帐时见典军郭奕坐在角落里干咳不已,仿佛这个湿冷的秋后时节里,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郭奕用手紧紧捂着胸膛,仿佛能抠破胸膛,再抓出自己的肺,好好用水刷洗干净。
苏则在主位上闭目养神,杨俊也是差不多模样,休缓精神。
许仪微微拱手施礼,坐在左首第一的位置,他是佐军司马,是整个兖州军的军司马。
随着谯沛籍贯的将校中高级军吏先后入帐,待典军郭奕安排属吏点卯后,苏则才睁开眼,神色忧虑:“敌虏轻军而来,意在食我军储粮。昨夜商议后,我有意督运各军粮秣于中军,如此各军营垒偶有过失,也不至于资敌。”
许仪见杨俊、郭奕都无意见,估计已经沟通过。
自己也想一想军粮的问题,不觉得这个举措有问题,这是眼前不多的可行手段在之一。把军粮集中起来保护,纵然外围营垒、阵地丢失,汉军也拿不走一粒粮食,只要拖住汉军脚步,那北府兵将要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拖的时间越长,北府兵缺粮状态越不可缓解的时候,那四周的魏军士气就会越高,胜利曙光出现,那么作战意志也会上升。
把粮食集中起来,即便外围营垒接连破败,也有时间纵火焚烧,不给北府兵留一粒粮食。
控制大军粮食,各营军队即便有心生乱,也会心存顾忌。
这一项策略不存在任何的安全隐患,许仪面有认同之色,并不发表言语。
整个大帐里,除了谯沛老乡,其他名门、世家子弟,并不喜欢跟自己说话、交流,也不喜欢听自己说话……这些人看不起自己。
不过苏则、杨俊却能拿正眼看他,郭奕也算老交情,自己处境也不算差。
见许仪不反对,苏则又说:“陈县储粮有十五万石,为防敌虏分兵抄袭,我军应分出一旅精锐之师前往控扼。若敌虏凶顽事有不济,务必焚毁存粮,不可助长贼虏气焰。此利于国家之事,何人愿往?”
这是坚决贯彻坚壁清野策略,见势不利就焚毁这十五万石军粮。
如果到了焚烧这批军粮的地步,说明汉军已经横扫、打穿邵陵防线……也意味着谁焚烧这批粮食,谁就有可能面对汉军的追击,进而付出惨重代价。
大帐内顿时相互看看,谯沛武人也没几个愿意去的……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们也想以名士身份入仕,而非军吏身份。
看看苏则,拒绝入仕三十多年,一朝入仕,起步就是郡守。
再看看自己,打生打死三十年,校尉、都尉就是顶层,几乎不可能担任中郎将,这是将军、校尉之间的屏障。更别说交出兵权,去担任郡守,进而公卿有望。
曹操病死雒阳时,担心天下有变,有人提议以谯沛人分领天下各军、各郡,群起响应,可惜话语权握在士人手里,当时夏侯惇、夏侯尚也没有进行争取,导致这项提议没能施行。
结果就是谯沛武人有点像用过的厕筹,用的时候拿来用一用,不用的时候最好永远没有存在过这种东西。
现在汉军北伐,士族还有转换阵营的选择权,谯沛武人只能奋战到底,如果战败,他们将失去一切。
以黄门侍郎参军事的济北颜斐起身拱手:“下官愿往,不需多少人马,请拨精兵三百,即可守护粮秣不落于敌手。”
苏则抬手抚须,略沉吟说:“何人愿调拨三百精兵?”
他手里没兵,兖州八郡郡守,或代郡守而来的郡司马相互看看,杨俊开口:“我东郡兵多,可分三百。只是……三百军不足用,恐废国家大事。”
颜斐对着杨俊拱手:“固所请精兵,非寻常之兵。”
苏则也缓缓点头,说:“今不宜多分兵马,三百军士于邵陵之守无有损益,还请杨君调拨精兵。”
“是,不如请郭典军前往征选,请诸君审阅。”
杨君语气不快,似乎受不得质疑,苏则迟疑去看郭奕。
郭奕抚着胸口起身:“此国家计较,下官亲往征选,诸公稍候。”
说罢去看帐中文书,苏则抬手示意,文书提笔书写调兵长文,杨俊气呼呼提笔签字,许仪看一眼苏则,也瞥一眼杨俊,抬手签字。
苏则做事认真,杨俊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受不得质疑,都是有脾气的人,发生这一幕也是很正常的。
都是为了国家长远,工作中有争执很正常,更大的争执、冲突也有可能发生,别说眼前只是言语呛人,还算彼此克制。
苏则、郭奕随后也签字后,由郭奕带着这道调兵长文,与颜斐走出大帐,径直前往东郡郡兵营垒区域。
如今还在夜禁范围内,各营营门封闭,营中吏士多数在帐中待命,只有伙夫在营垒空地上埋灶搭锅,熬煮早餐。
已到了临战之际,对各营兵士督管格外严肃。
东郡兵营地,郭奕出示调兵长文,守在营门前当值的谯沛籍贯军吏疑惑,郭奕留几名属吏去解释,自己与颜斐进入营区,向留守营中的军司马出示调兵长文。
顺便出示的还有杨俊的信物、手书,军司马不做耽误,亲自去征选健儿。
未及多久,天色依旧黑漆漆时,六个都伯各领五十余人穿戴盔甲,全副武装列队在校场。
守门的谯沛军吏笑嘻嘻看着这些人跟着郭奕、颜斐离去,对东郡郡司马说:“军中诸公多儿戏呀!”
郡司马田完咧嘴笑了笑,斜倚在重新封闭的营门笑呵呵应和:“是呀,不然某也做不得一军司马。”
“哈哈哈!”
“呃……哈哈哈。”
十几个人低声做笑,笑声里田完转身回营区,朝地上啐一口。
见他走远,守门的谯沛军吏也啐一口地,很是不爽快。
升官升的最离奇的,可能就是田完了。
第三百零一章 思路
晨鼓节奏舒缓,韩龙从睡梦中苏醒,就见营垒大营边缘正拆解车辆,物资重新装车。
并有炊烟弥漫,起火烧锅熬煮酱汤、菜汤。
酱汤原料丰富,用竹筒盛装,以动物油脂煎熬细碎肉粒、混合盐含量极高的酱料制成;菜汤就简单了,各种晒干的蔬菜粉末混合盐分熬煮而成,最多放几片醋布提味。
“乌桓义从营也有配发,以五十人一队,配酱汤、菜汤各一锅,另有炒粟米等额配给。”
军粮官找来韩龙,领着他巡视乌桓骑士营边上垒砌的锅灶:“不拘吏士,每人配发粟米一升二合。”
已经有军吏搬来炒熟的粟米,这是混合芝麻炒熟的粟米,韩龙已经能嗅到香气:“竟不想……公上思虑如此周全。”
军粮官只是笑笑,见韩龙从怀里掏出一枚宝石递来,军粮官诧异打量,韩龙低声说:“公上恩情,仆自当以性命相报,公宽厚相待,不以仆卑鄙……仆无以为谢。”
“这是何必?我不过是奉幕府调令做事,要谢也该谢幕府诸公才是。”
“是是是,仆自会一一相谢,只是眼前更应敬谢明公。”
韩龙将宝石推到军粮官手里,左右看一眼,说:“仆辽西寒门,乌桓素来跋扈,畏强而凌下,恐难服从。仆有意狐假虎威,欺瞒此辈,说此粮秣是仆从公上处讨来的。如此也好立威、服众,也利于公上大计。稍后事毕,仆自当去见公上,说明此事。”
军粮官将宝石推回去:“如何说,是韩校尉一己之事,与某无关。”
韩龙在这里搞小动作收揽军心,大帐里田信已经拿到苏则、杨俊、郭奕等主要人物的悔过书,高俊初步被处理的首级也被送来。
高柔是高干的堂弟,高干兵败后,高柔不得已跟随曹操,被曹操任命司法相关的职务,想找个疏忽解决掉高柔。
这些年来高柔兢兢业业,没给曹操动手的机会。
算起来,高俊与自己派过去的使者高琼是从兄弟,只是不知道高俊怎么想的,会向许仪告密。
按着常理来说,高俊应该会有投机心理,留一条后路。
杨仪审阅这些书信,担心不已:“公上,岂非有诈乎?”
有些难以置信,己方还没动手,对手竟然会想着投降?
杨仪的询问,田信只是微微摇头,这是一场几乎注定的反戈。
汉军有清算中原士族的计划,并不是要杀光所有士族,也没有杀光所有士族的疯狂心态,有的只是铲除曹魏元从老臣家族、支系,此为底线。
比如陈留高氏,铲除高柔一系即可,这只是陈留高氏十几分之一的人口,从传承上影响不大。
也就雒阳相关的几次政变,还有曹操晚年开始大肆诛杀,有了族诛的苗头,再其他时候往往只是杀你满门,不株连三族、九族。
现在人口宝贵,甚至只会杀死涉案的一家男丁,妻女还是允许存活、改嫁的。
兖州士族反戈,在这种特定的环境下,真的是必然。
魏吴联军打不过汉军,那么毁弃中原就成了唯一的办法。
曹丕、孙权可以做出毁弃中原、制造中原无人区的决定;那中原士族也能为了保住祖坟、家业而采取必要手段。
看似强盛的夏侯尚,被自己轻易突破,这已经击垮了中原士族的心态。
不管自己是怎么突破的,总之夏侯尚没挡住自己,让自己全军不损分毫通过郾县,本就会引发中原士族的极大惊骇。
要命的事情即将发生,惊骇之余,也要冷静下来思考退路、活路。
刘协的许昌东汉朝廷才灭亡几年?
新的襄阳南汉朝廷就打了过来,不管孙权出于什么目的而后撤,在这个关键时间里后撤回江东,无疑有惧战、出卖魏国的嫌疑,会会让中原士族可怜的无助的心态雪上加霜。
中原士族不投降才是奇怪的事情,处于失利方,战争第一受害者,他们已经厌倦了战争,眼前汉强降汉,今后魏强降魏。
田信静静思索,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自己是曹丕,会着重防御宛口的刘备、张飞、关羽,还是以重兵围剿自己?
唯有摸清楚魏军的作战思路,己方才能掌握主动,牵着魏军鼻子打。
兖州军团投降,实际上影响并非关键,这只是两万规模的辅兵,不可能因为投降汉军,变成汉军后就战斗力猛增。
这需要一个训练、磨合过程,魏军不会给自己这个时间。
而兖州的青壮人口已经抽光,打下兖州,也不见得有足够的兵力镇守、维持战线。
所以即便北伐成功,今后黄河沿线就是汉魏两军犬牙参差相互警戒、对峙,这对汉军不是很友好。
除非一战打过黄河,对着邺城狠狠的捣一拳,这里聚集着十几万户的士户,足以打崩魏国中军的战心。
从目前来说,兖州对汉军来说是一个道德上、防守上的包袱。虽然能打击魏军的士气,可现在魏军士气已经到了降无可降的地步。
所以……魏军不想死的太难看,一定会更改之前消极防守的战略,会进行疯狂反扑。
在自己扩大战果前,曹丕会将所有能控制的军队投入到战场上,去拼一个机会。
而这个战场已经存在……宛口战场。
敌众不如敌分,敌阳不如敌阴。
自己可以围魏救赵、避实就虚,魏军也可以避实就虚猛攻宛口,逼迫自己、马超回援。
魏军家大业大,如果有人激励曹丕,让曹丕调来关中曹真军团、河北邺城卫戍军团,甚至不要幽并,让吴质率领幽并边军来中原参战。
那么,魏军以天魔解体的方式爆发垂死反击,以宛口的形势,刘备、关羽、张飞能不能挡住?
挡不住,那万事皆休,什么都完了。
以刘备、关羽、张飞的个性,恐怕挡不住,也不会命令自己后撤,会把扭转战局的希望压在自己身上。
为避免凄惨的战局出现,自己每一天都不能浪费,要持续不断的扩大进攻势头,连绵不绝的打压魏军士气,最好魏军绝望反戈的事情不断发生。
不能给魏军爆发的机会,不然今年这一仗斩获再多,汉魏会两败俱伤,反而吴军会占便宜。
田信思路越发清晰,战争走向引发的彼此军士折损……越发的数据化。
人命,此刻真的不算什么了。时时刻刻都有人死,一个错误的决定会让目前、今后持续不断的让不应该死的人死亡。
这种压力,比战场上亲自砍人还要沉重。
大帐里没人影响田信的思维,现在田信最厉害的已经不是手里的方天戟,而是对战机的把握、判断。
北府二十六营兵,就是最锋利的方天戟。
可这杆二十六营兵组成的方天戟面前只有两个敌人,兖州军团即将投降,曹植青徐军团如果受到兖州军团的影响,也倒戈的话……这意味着这大汉最锋利的一戟,将斩空。
暂时获得兖豫青徐四州又能如何?难道刘备宛口兵败后,这四州还能姓汉?
所以迫降兖州军团后,应该裹挟这支军团,调头来打夏侯尚,拔掉这颗钉子,给曹植的青徐军团制造更大的惶恐情绪,减轻宛口战场今后需要承受的压力。
千军万马避白袍,最后还是一场空。
虚名无用,宁可仗打的难看一点,也要把吃到嘴里的一点一滴消化掉。
大帐里庞林手里则拿着一卷帛书踌躇不定有紧张之色,堂兄庞山民、同学孟建、石韬、徐庶的信息也被传来。
石韬原本是湖熟典农部的典农校尉,因为北伐战争爆发,已经升迁到兖州做济北郡守,并未领军依旧留在济北理政;原凉州刺史温恢病死,曹丕以孟建为凉州刺史,孟建还没出发,就因为战争滞留在后方。
徐庶则调任平原,接替杨俊担任平原郡守。
堂兄庞山民是巨鹿郡守,也是近期才被曹丕调走的。
徐庶、石韬是颍川士人,哪怕出身寒门,那也是颍川籍贯的寒门名士,本身有乡党在魏朝廷。
庞山民更不用细说,鹿门山培养的不仅仅有荆州籍贯的士人,还有北方避难的士人。
鹿门山是一个很大的师生交际网,庞山民的人脉遍及各州,他不犯糊涂,曹丕也找不到处置的理由。
第三百零二章 刘晔
洛阳,六日清晨,侍中刘晔再一次越过蒋济、董昭,向曹丕进献策略。
不是蒋济、董昭无能,而是田信用兵出奇。
避实就虚本是兵法基本原则,可田信是背水一战,仰仗北府兵的高昂士气,横穿郾县防区突然出现在邵陵苏则军团面前,肯定会打苏则一个措手不及。
苏则能否守住邵陵,跟苏则的能力关系不大,主要是兖州军团的素质不行。除非苏则在兖州军团里有类似于田信于北府兵的高隆威望,也要有不逊色于田信的武力。
不然威望再高,接战时被田信突击阵战,也是无用。
以田信现在的地位,功勋,没必要自置险地。只要熬时间,刘备、关羽之后,季汉在荆州地区的兵权会尽数落在田信手里。
可田信还是冒险了,这是出乎曹丕、魏国公卿所预料的举措。
马超在豫州沿着淮水进军,田信在北彼此呼应,若一起向东凿穿兖豫会师下邳,那么谯沛人的老家就被汉军踹了,魏军中高层军吏的家属会落在汉军手里,这是很要命的事情。
等消息进一步向外围扩散,整个魏军会陷入惊慌状态。
所以蒋济提议阻截田信,挡住田信,马超必然不敢独自进军;董昭却反驳,唯有野战能阻截田信,可魏军目前不具有跟田信野战的条件。
除非曹真、曹彰军团抵达,甚至吴质率领幽州边军南下参战……这都需要时间,关中兵团运动到中原参战,需要半个月时间;吴质需要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里,田信足以将兖豫青徐闹得四分五裂,不复为大魏朝廷所有。
蒋济是代表广大的魏军中高层军吏发声,阻击田信……哪怕打不过田信,也要去阻击,不能看着家属落到汉军手里。
董昭只考虑形势,单纯的反对蒋济的冒险提议,对如何破解田信的奇兵攻势没有具体、可靠的办法。
曹丕心里很不情愿,也只能请刘晔出主意。
不请刘晔的话,就只能去找贾诩了,贾诩现在拄着拐杖都站不稳,上门去请教这等国家兴亡的大计……曹丕也是要脸的。
可刘晔终究是汉之宗室,因为清洗刘勋一党的原因,刘晔很不高兴。
刘勋就是袁术麾下那个庐江郡守刘勋,是曹操的老朋友。
当年两淮豪强邓宝胁迫刘晔,企图带着两淮百姓去江东跟孙策抢地盘,刘晔亲自动手刺杀邓宝,说服邓宝数千部曲。
刘晔将这数千人交给刘勋,自己不碰兵权;刘勋驱逐袁术后兵力强盛,又不听刘晔规劝,在孙策奉承、引诱之下进攻上缭城,孙策果如刘晔预料的那样袭击刘勋后路,刘勋兵败后带着宗族、刘晔背靠曹操。
作为内附许都朝廷的诸侯之一,也是曹操的老朋友,刘勋有较高的地位,曹操的劝进表里刘勋排在前列。
为了维持地方稳定,豫州刺史一职长期由刘勋的兄长担任,后来父死子继由刘勋的侄儿刘威接替。建安二十年以来的累次清洗风潮里,刘勋、刘威则清洗出局,身死族灭。
始终不沾染兵权的刘晔处境超然,得以避开一轮轮针对汉室老臣、宗室的风暴。
而现在,刘晔对局势有格外精妙的把握、判断能力,这让大魏的君臣们颇感尴尬。
刘晔似乎也尴尬,似乎面对汉军的迅猛攻势,魏国君臣的能力被种种看得见、看不见的因素局限、羁縻,无法全力施展。
针对于目前形势,刘晔酝酿情绪,组织语言询问:“陛下,刘玄德、关云长、张翼德汇聚宛口,拥兵十余万,可谓强盛。而田孝先兵马万余横行中原,仅论祸患,孰大孰小?”
“自然是田孝先之兵造祸更重,非十万之众不可敌,而我却无十万之众。待我有十万之众,此人裹挟中原士民,届时非二十万之众不可平。此人已然成势,祸在长远。”
曹丕也看的明白:“刘、关之兵乃有形之兵,可守可御,田孝先乃无形之兵,难以捉摸。”
刘晔见曹丕思维清晰承认田信很强,又问:“陛下,凡用兵当避实就虚,今汉军兵分三股,何处为实?何处为虚?”
曹丕缓缓点着头,端起漆杯小小饮茶,心思沉定:“爱卿所言之实,系北府兵也。难道我军要在北府兵深入谯沛之后,集结重兵与刘备一决生死?”
这么想也有操作余地,如果宛口决战击溃刘备、关羽,那么一路追击直捣南阳、襄阳,断绝北府兵归路。
那北府兵在中原造成多大的波动,都会随着刘备主力溃败而渐渐平息。
毕竟天下多庸人,庸人眼中刘备、关羽所部才是汉军之实……实际上不是,刘备、关羽的军队再强盛,大魏集结三十万大军,足能击溃;而田信那一万人,战前张辽敢拍着胸脯表示能对付,到现在只有曹彰敢跟田信一战。
再其他的将军,面对田信时先天心虚,会采取守势;采取守势的话,败是不容易败,可击败北府兵的战机就很渺茫了。
比如夏侯尚,比如曹休,面对田信的进攻,能维持阵脚稳固就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奢望他们打出令人惊喜、意外的战果。
主动反击的张辽,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诫了魏军各部。
田信是汉军之实,所以才不好对付,调集越多的军队去围剿田信,打不死田信之余,还会导致关羽、张飞、刘备、马超这四支军团失去钳制,获得施展的舞台。
放弃田信,集结主力与刘备决战,不管是正面击败刘备主力,还是迫使田信回援,都是不错的战果。
刘晔引导下,曹丕思路渐渐清晰,就听刘晔说:“陛下须知,当时最不愿见刘玄德得意者,孙权也,最恨田孝先者,孙权也。”
“昔年刘玄德取益州将取汉中时,孙权背盟袭取荆州东三郡,迫使刘玄德回师五万之众,有荡灭江东之意。当是时,非武帝征汉中,迫刘玄德回首争汉中,则孙刘二虎相争必有一亡。”
“后刘玄德穷尽益州民力得据汉中空城,关云长襄樊之役如蒙天助,孙权就上书请降,欲袭关羽以报效朝廷。”
“再后,陛下略施小计,许以合肥、寿春空城,使孙刘再次决裂,难以再合。”
“今汉军得意,孙权必不情愿。臣以为,如今当速调征南大将军提兵向北,躲避田孝先调头一击。待吴军再次北上时,我各军齐聚洛阳,足以跟刘备一决生死。”
刘晔看着地图,作出结论:“田孝先、马超也是深入,其兵势越散,越是利于吴军西断淮水,断汝颖水系。到那时,我军与刘玄德决战,或许能收奇效。”
孙权肯定会回师调头来坏田信的事情,刘晔有这个信心。
曹丕连连点着头,孙权这个人常常行举离奇,可坏刘备、田信的事情时,肯定不余余力,不会考虑长远未来。
第三百零三章 合流
许都城外的许田,曹休屯军之所在。
曹仁病危,依旧乘坐戎车巡视三军,激励士气。
并设立帷幕,犒赏吏士。
幕帐之中,曹仁将次子曹楷、侄子曹演唤到面前,嘱咐:“当侍文烈以兄事,不可怠慢分毫。”
曹楷、曹演这对刘备的女婿面容沉肃,透着哀伤,向曹休施礼:“弟拜见文烈兄长。”
曹休伸出双手搀起这对远房族弟,牛金等一众曹仁旧部也在曹仁目光下起身出列,单膝跪拜,完成权力交接最重要的一环……服从仪式。
侍中傅巽看着眼前这一幕,明知道曹仁把子侄、军队托付给曹休会出问题,可现在谁能阻碍?
曹仁已经废了,淝水一战积攒一生所剩不多的军事威望折损一空,投水出逃,长子曹泰溺亡,本人也染病,幸苦坚持到现在,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可曹仁的军队、军事遗产给曹休的话,真的会出问题。
曹操起家部队屡经折损,一度被打光,是曹仁带着几千恶少年响应,也是曹洪带着数千仆僮前来支撑场面。
没有曹洪、曹仁这两支军队,曹操根本站不住。
如果天下局势稳定,自然会逐步削藩,可现在怎么削藩?
所谓削藩,不过是借力打力,过河拆桥罢了。
曹仁是不行了,可牛金这些人只认曹仁,宁愿效力曹仁、曹纯的子嗣,也不愿听从其他人的节制。
现在曹仁把子侄、军队托付给曹休,曹休又是曹洪的亲侄子……曹洪的底气会立刻膨胀,谁还能压制曹洪?
让卫将军曹洪离开河北,把兖豫二州新兵交给曹洪来统率,这个举措本身就不合情理,有打压曹洪,防止曹洪统率旧部的用意。
兖豫二州新兵练好,也不是曹洪的兵,曹洪自然不可能卖命训练。
曹洪敷衍做事表达不满,曹休更是被从母亲的坟前强迫返回军中效力,曹仁这里一度剥离牛金等旧部……可随着曹丕军事威望连续下挫,牛金自己跑回曹仁身边为曹仁支撑场面,大魏朝廷也只能装糊涂。
处置牛金,曹仁还活着,肯定会激烈反弹;曹洪也会乘机搞事情,曹休因为守孝的事情始终不痛快。
牛金违背了中枢调兵的原则,带着军队重新归属曹仁,这是极大冒犯中枢权威的事情,可也符合军中的观念,曹仁是牛金故主,为了救牛金,曹仁曾率领几十名骑士冲击吴军阵列,把牛金救了回来。
牛金为曹仁效忠,才是符合军中观念、风气的行举。
在汉军北伐之际,以曹丕的性格都捏着鼻子认了,谁还敢纠结、扯着这件事情不放?
要追究,也只能等到了战后,局势稳定后再纠结。
现在曹仁把子侄、旧部托给曹休,曹仁死后,谁找牛金的麻烦,就是找曹休的麻烦,找曹洪的麻烦。
问题就在这里,曹休将继承曹仁的军中影响力、地位,再加上嫡亲叔父曹洪,这叔侄两个同气连枝,恐怕很难再压制。
哪怕战争平息,也无法贸然削藩。
仅靠曹真、夏侯尚是压不住的,起码曹洪的辈分、资历摆在那里,曹洪站在那里,曹彰都要先行礼,低声说话,更别说是曹真、夏侯尚。
幕帐之中,刘升端酒坐在角落里,也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是刘备的儿子,也是曹洪的女婿,见两个妹夫一左一右坐到曹休两侧,刘升脸上露出笑容。
曹休是个很难缠的人,回归曹操治下后,曹操就让曹休与曹丕同起居,培养彼此感情。
面对曹洪势大这一尾大难除的现象,曹休勉强能做到中立,为了大魏整体平衡,曹洪可以被打压,剪除外围力量。
现在曹洪、曹休、曹仁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已经不是夏侯尚、曹真能压制的了。
曹休有大局观,可以接受曹洪被打压……曹洪可没有,现在己方实力浑厚,曹洪自己不肯接受打压,也不会允许别人打压曹休。
刘升思索着局势,总觉得夏侯尚所部碍手碍脚,如同一个钉子。
如果能借汉军之手除掉夏侯尚,那么曹洪、曹休、曹植的军队就能连成一线,将拥有谈判的底气。
不管是跟曹丕谈判,还是跟刘备谈判,总之有了对话、讨论的余地。
曹仁做完最后这件想做的事情后,整个人疲惫不已,坐在主位端起酒杯不时小口饮酒,示意、鼓励帐中的将校饮酒,这些将校多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多强作欢颜。
败在汉军手里没什么问题,本来就是敌对的双方,也不可能和谈。
可败在吴军手里算什么事儿?前脚败了,后脚主力部队抵达,可为了所谓的大局观,为了抵御汉军北伐,就放弃围攻吴军,还看着对方耀武扬威插手汝南三郡。
打了一辈子打下来的基业,就这样轻易被分割,被孙权侵占,曹仁很不爽,他不爽,他的人也不爽。
酒宴未散,洛阳飞骑信使抵达,将军令交给傅巽。
以傅巽的资历,不足以担任曹休的镇南护军,唯一合适的是贾逵,这个人惹怒曹休,已经踹到夏侯尚那边去了,曹休也不在意贾逵身后所谓的河东士族。
满宠也勉强适合做护军,可他在宛城为了功名,差点把曹仁搭进去,曹氏宗族对满宠不会有好印象。
裴潜算资历、底气的话,也是可以做一个代理护军,可豫州辅兵军团终究是崩溃瓦解了,这件事情跟裴潜本人无关,可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所以不可能加重权柄。
可傅巽呢,只是奉曹丕命令来监督曹休一日三餐的侍中,算是代替曹丕来监督曹休的,那他勉强有了护军的影子。
护军不需要能征善战,一定要面子大,能调解纠纷,能让各将给面子,能大事化小就可以。
显然,奉命监督曹休一日三餐的傅巽有很大的面子,能监护各军,使之和睦。
傅巽当众拆开令文,凑到曹休身边:“长平侯,陛下命我军向南接应征南大将军,并分疑兵向东追逐北府兵。”
曹休接住诏书,见日期落款是今日清晨,由侍中刘晔亲自抄写,遂拿起诏书起身到曹仁身侧,躬身询问:“大将军,陛下命我军分疑兵向东,以大兵向南接应夏侯伯仁。”
这个时候帐中酒杯、筷子都已放下,众人也都整理仪容,坐的端庄。
曹仁侧头看一眼身侧抱着大将军印的亲随甲士,甲士捧着漆木印盒单膝跪在另一侧。
曹仁双手抱起印盒转手交给曹休,目光落在牛金脸上:“凡是文烈教令,那便是老朽附议之事,诸将不可违背。”
牛金昂首而起,离席出列引得众人一同出列,齐齐施礼抱拳:“谨遵大将军教令!”
第三百零四章 投石问路
曹休得到洛阳诏令准备出兵接应夏侯尚北撤之际,北府兵也抵达邵陵。
两军阵前,兖州军团先是进献许仪等谯沛籍贯军吏,这些军吏双手反绑,垂头丧气被展览,由汉军辨认。
糜竺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没有什么喜色,颇有忧虑:“谯沛诸人为其所卖,形势所迫也,非忠于汉室之故。孝先不可轻信彼辈,以免其害。”
“是,我也有此顾虑。”
田信轻声回答,本质上来说,他是个尊老爱幼的人。
自己与糜芳的冲突是公事居多,随着糜芳投火取死已经烟消云散。
说话间打量己方阵前被不断辨别,认出的谯沛籍贯军吏,田信面无表情,这些人肯定要杀,但也要讲究杀法。
有些人活着,跟死了没区别。
杨仪凑上来说:“公上,兖州诸人首鼠两端,不宜再统御兵马。”
始终站在田信身边的张温也跟着撘一句:“兖州军有吏士两万三千余,我军择其精壮新立营伍,可免受其害。虽有诽议,却无损根本。根本尚存,彼辈闲言碎语不足虑。”
另一边压阵的庞林驰马走来,见到眼前这一幕,并无胜利者的喜悦。
许仪等人被交给汉军处置,怎么看都是坏处多于好处。
苏则等人不杀许仪,却把这些人交给己方处置,这种临门差一脚,坏事交给汉军来做的行为,有些过于自私。
苏则、杨俊等人也有理由,毕竟是袍泽,不得已背叛已不可原谅,背叛后再行屠戮之事,那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可背叛之事都已经做了,还计较这点微末之事,难道这就能让他们良心、形象好过一些?
这就是名士风采,背叛是不得已,不得已的事情就是可以体谅、理解的,背叛后不愿杀戮袍泽是仁义恩德的体现。
许仪等人必须死,苏则等人杀死,有跟谯沛人一刀两断誓不共存的意思,算是投名状。
现在交给汉军,汉军怎么办?当场全部斩首?
这些人脑袋好砍,砍了后,那魏军中广大的谯沛籍贯军吏会生出誓死抵抗的战心,不利于长远。
所以这些人不能杀,起码眼前不能杀,可若不杀,今后要杀的话就缺乏理由。
苏则、杨俊留了一个难题,让田信一时半会不知该怎么办。
也不能说是苏则、杨俊留下的问题,他们只是兖州士人的代表,兖州士人不愿跟谯沛人撕破脸,要拿谯沛人试探汉军底线,这是苏则、杨俊无可奈何的事情。
杀人是为了解决更多人的问题,如果杀一些人会引发更多人的问题,那这就不值得杀。
田信犹豫之间,颜斐起身拱手:“公上出宛口以来,海内贼虏震怖,北府锐士披坚执锐铿锵巍峨,心向汉室之人皆生悔改自效之心。罪臣以为谯沛之间,亦有忠良之人,系不得已从贼。公上不若严加甄选,惩恶举善,如此可得关东士民之心。”
魏军骨干的谯沛人都能放过,那其他魏军成员岂不是自罚三杯,就能轻轻揭过?
“原来是投石问路。”
田信恍然,指着边上被辨认后的谯沛籍贯军吏:“这便是问路的石子。”
如果连谯沛籍贯的魏军骨干军吏都能原谅,那么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颜斐看不出田信的情绪变化,周围兖州士人也多惊疑不定,这终究是冒险的举动,用两万兖州军的命,打破汉军的底线,如此兖豫青徐各郡县豪强、士族就能毫无负担投靠汉军,顷刻间山河变色。
难怪这些人如此积极,田信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如何舍弃汉朝的,现在就如何舍弃魏朝,所谓朝廷只是一个容器,保护这些人的容器。
在这个军情如火的时间里,胁迫自己打破底线。
这些人已经融了进来,今后自己想要清算,就要打破更多地底线。
没有底线、没有原则的季汉,跟大魏、大晋又有什么区别?
苏则、杨俊、郭奕事不关己,兖州士人强作镇定静静等候,等待田信的抉择,这是要原则,还是要胜利的选择题。
正常人肯定是要胜利,你好我好大家好,顷刻间就能有席卷之势,兖豫青徐四州变色,魏军崩溃。
甚至可以出兵走荥阳,渡河内,彻底斩断魏军主力与河北的联系,一举歼灭魏军主力军团。
扫平天下,最顺情况下,三年可定!
顺利的仿佛天命之子……因为妥协,所以顺利。
可田信不是正常人,不是兖州士人眼中的正常人,此刻也在思索、衡量。
世上最难的就是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分属敌对,这正是一举扫清、打击世家豪强的机会所在。
刘备三十多年积攒的名,自己有资格挥霍?
这些人现在是见风向不好,才想着示弱求和……然后呢,几十年后再步步蚕食,爆发新一轮的内乱?
此刻中原战场,天下形势走向,就握在自己手里。
到底是放弃原则,漠视那些为坚守原则而死的忠臣义士;还是为了士族口中的苍生大义,选择原谅、包容?
眼前的局面,田信只觉得可笑。
如果将各地士族看成汉帝国的妻妾,先是搞乱汉帝国的家庭秩序,弄得汉帝国瘫痪在床,然后就跟管家曹氏、袁氏勾搭在一起。
曹氏代管家业期间,狠狠地调配了中原士族、河北士族,结果汉帝国借尸还魂,又杀了回来,曹氏豢养的爪牙不是对手,偌大的庄园随时可能被焚烧一空,将曹氏与各地士族一起烧成灰烬。
简直比潘金莲还潘金莲,现在又想舍弃曹氏,继续做汉帝国的妻妾、女主人……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或许在这些人眼里自己只是个打手,今后会变成护院,是仆僮。
缓缓长吁一口气,田信侧头看虞忠:“取笔来,我欲做一幅画。”
四周静悄悄,糜竺袖中暗暗握拳,谁都想结束战争天下一统,可一统天下是手段,恢复、创建理想中的世界才是目的。
如果天下一统,世道不是自己拼搏一生所追求的那个世道,那要这样的一统又有什么意义?
有和没有无区别,还不如继续乱着,再乱也有一方净土。
许仪等一百二十七名军吏双手反绑在田信青伞盖戎车不远处,等候命运的发落。
庞林站在田信身侧,就见田信提笔写下两个字‘武松’,随即田信闭眼回忆神态,随即抬手描画,不多时一个面目堂堂威风凛凛的雄武刚毅大汉跃然纸上。
田信在边侧书写小字:“武松,阳武刚正之神也。观想存神于心,可诛邪念。”
庞林深深看着画中神人,这名叫武松的神人眉宇间就有浓浓正气。
糜竺拄着拐杖靠近见了画中神人,也微微屈身算是行礼。
杨仪、张温看了也松一口气,一个是心里不再犹豫,一个是心里踏实。
这幅画很快摆到颜斐等兖州士人面前,这就是田信的回答。
虞忠上前宣讲:“兖州军虽有归附之举,但存心不良。故差遣兖州诸人发归本郡,劝说守军筹措粮秣,再观后效量才施用。”
他瞥一眼外围许仪等人:“许仪、丁昌等人虽罪不容赦,然杀之无益,收容军中随营劳作,以期赎罪。”
很想杀,可不能杀,杀了魏军士气会有反弹,不利于刘备、关羽、张飞所在的宛口战场。
那就留着,养一个人成年需要二十年,就这么杀了太亏,带回荆州安置,劳动改造三十年,什么罪也都就赎干净了。
兖州军已经投降就被放回去的说法,必须抓紧时间改编。
北府兵不缺军吏,原来的军吏一并遣回本地去搞策反工作,反正北府之中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兖州军团士气已经瓦解,自不会反抗。
苏则、杨俊、郭奕眼睁睁看着兖州军被拆解,所有他们熟悉的军吏都做了记录后被遣返,有的军吏返乡时带走军中部曲,有的军吏带走仆僮。
偌大的兖州军团两万三千人,没了军吏支撑,遣散后不足一万六千人。
苏则是关中人,郭奕是个颍川人,不在遣返序列。
杨俊是河内人,是东郡郡守,自然也在遣返之列。
回去的兖州士人已经不容于大魏,起码没那么容易融入大魏,汉军都有脾气,曹丕的魏军肯定也有脾气。
难道就就这么灰溜溜返回兖州,被魏军剿匪剿灭?
谁都不甘心,约五千余人聚集在杨俊身边,思考着未来的出路。
汉军这里太苛刻门槛儿过高,魏军又是个垂死挣扎的破船……打不过魏军也打不过汉军,大家又都不想死,可怎么才能突破汉军的苛刻条件,顺利的融入汉军序列?
大大小小千余名士人、军吏思索着这个问题,总能想到解决办法。
第三百零五章 裂
合肥之南的巢湖,吴军歇脚之地。
为了应对局势变化,吴军正进行新一轮分兵,要裁汰部分老弱之兵改为专门的屯田兵。
芍陂在手,三万屯田兵在此耕种两年,可供应十万大军常年纵横于两淮、汝颖、泗水、睢水之间。
只是淮北的险恶军情一个接着一个送来,这让孙权又心生顾虑。
最近几十年以来冬季越发寒冷,长江下游常有水面结冰现象。
冬季江面会结冰,夏季又有台风,这两个季节不利于江东用兵;而农耕普遍是春种秋收,用兵也是看农耕时节的。
这两年孙权运气不错,江东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自然灾害,也没发生大规模瘟疫,所以农业生产稳定。
可江面冬季结冰却不是偶然,现在若过巢湖,走濡须水进入长江,返回江东休养不存在障碍。
就怕江面结冰将吴军困在南岸,那将失去干扰中原战场的能力。
孙权为此踌躇之际,淮北的军情陆续送抵。
先是夏历元年十一月五日北府兵横穿夏侯尚郾县防区,夏侯尚闭营不敢出兵阻击,就这种情况下,依旧有有一营辽西乌桓骑士破营而出,追随北府兵向东扬长而去。
何止是夏侯尚部的魏军震怖,吴军上下也是震动不已。
八百乌桓骑士,田信什么都没做,这拨人就主动破营跟着走了,这可是八百匹骑士,最少配备近两千匹马。
何等庞大的一笔财富,就跟着田信走了。
六日,北府兵急行军至邵陵,迫降驻守邵陵的兖州军团,裁留兖州军。
当夜北府兵又调头向西,但夏侯尚部已经乘夜向北逃窜,险险躲过田信这致命的一击。
七日午后,马良率部入驻郾城,汉军全面打通中原干线枢纽,通过汝水、颖水、新挖的讨虏渠,将为马超、田信提供源源不绝的粮秣、器械补充。
前后仅仅三日,中原汉魏攻防形势大改,汉军掌握主动。
也在七日,田信前锋虎牙司马谢旌急行军抢占陈郡,迫使曹植青徐军团只能调头撤归下邳,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之后六天时间里,曹植缩回兵力,马超横穿空虚的汝南,包围谯县;田信则破睢阳,全取梁郡,与马超彼此呼应。
十三日,被田信裁退的兖州军杨俊残部五千人途径山阳郡时,决定干一票大的……抢夺山阳公刘协前往济阴郡定陶复辟登基为帝,兖州郡县纷纷响应,拥立刘协,改黄初二年为建安二十六年。
稍稍一愣神,自己又回到了建安年间?
孙权以为自己听错,兖州士人真的拥立刘协复辟了?
国际形势变化之快,孙权难以适应……可这是好事,正牌皇帝出来了,曹丕、刘备这两个做皇帝的乱臣贼子难道就不羞愧么?
“爱卿,这是一个机会。”
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孙权想要说服潘濬:“此刘备麾下吏士惊疑两难之时,正是我军用武之际!马超生性凉薄,我军投效大汉天子,以兵掩马超归路,汉天子许以厚禄……若能使马超称王,刘备焉能好受?”
“以马超之矛,攻那人之盾,必有奇效!”
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不用想了,可会搅乱中原青徐,将无解的三方争霸,变成四方对峙,自己的机会就来了。
三方都是皇帝,在皇帝不共存的原则下……自己是最有利的!
兖州人干得好,干得妙,干得呱呱叫!
孙权期望已久的格局就这么突然出现在面前,不争取一下,如何能心甘情愿?
潘濬是左右为难,兖州人立了个草台皇帝,这个皇帝是前任皇帝,是当了三十一年的大汉皇帝,统治超过三十年的大汉皇帝又有几个?
见他沉吟不语,锐气逼人的诸葛恪在这个时候进言:“至尊,臣以为彭城危在旦夕,曹子建、青徐士民惶恐震怖不知所措。此时我军若首倡义举匡扶汉室,以曹子建为人不难说服。如此一来,兖豫青徐扬广六州合一,何惧北虏、西贼?”
拥立刘协,立马就有太多的好棋可以走。
己方拥护刘协,说服曹植拥护刘协,说服马超拥护刘协……这局面,仿佛回到二十年前。
曹丕相当于关中联军与河北袁绍的联合军;刘备相当于刘璋、刘表联合军,而己方则是曹操、吕布、袁术、孙策联合军!
如果再说服田信拥立正统的汉室天子,那……何愁天下不定?
潘濬想了想冬季可能结冰的长江,想劝孙权克制,可感受到周围人的狂热,有些说不出口。
梁郡,睢阳城。
这是个存人失地,人地皆存的时代,没必要争夺一城一地的得失。
所以北府兵全员集结在睢阳城一带,十月冬衣料发放,全军正缝制冬装。
十天以来,北府兵先并兖州军一万六千人,后陆续接纳兵员五千余人,合计编成三十二个营。
这三十二个营从邵陵到陈县,从陈县到睢阳,并未参加过战斗,只是以辅兵的方式为北府兵运输粮秣、辎重。
到睢阳后,才开始深入、强化训练。
本打算在训练期间,促成青徐反戈,以此壮大汉军声势;再不济也要促成曹植割据,削弱敌人,就是另类的壮大自己。
可还没跟曹植接触,杨俊这些人就在兖州做下了好大的事情。
重新拥立刘协,亏他们敢干。
现在好了,南边一个汉,东边一个汉。
现在的形势很微妙,曹植肯定不情愿依附、从属于己方;他不愿意,青徐士人拥立大汉的心思并不如想象中炽烈。
除非击溃中原魏军主力,魏军主力尚存,青徐士人不敢表现出太过浓厚的拥汉情绪。
可如果能轻易击溃、荡灭魏军中原主力军团,那谁在意你青徐士人的拥护?
怎么形容现在的状态?
应该是曹魏政体不稳,因稳定太差,产生大汉分离主义、大汉复国主义,魏国缺乏压制的点数,结果裂了,将吞掉的东汉又吐了出来。
自己可没资格向新生的东汉帝国宣战,这是刘备也棘手的事情。
或许等一段时间,魏军、吴军会灭掉这个草台班子。
自己也没时间在这里跟曹植虚耗,自五号离开宛口战场,至今十二天,按照日程,也到了曹彰、曹真抵达雒阳的时间。
魏军即将发动全面反攻,可现在张辽这颗钉子还牢牢扎在尧山,宛口决战存在各种风险。
只要能促成曹植割据,不管曹植从属于己方,还是归顺孙权,又或者自立,还是跟着刘协,总之能削弱魏军整体就不算亏。
刘协只是个傀儡罢了,哪怕兖豫青徐都拥立刘协,刘协依旧是个傀儡,士族的傀儡。
这样一来,己方宛口决战……中原四州发生这么大的动荡,曹丕还敢不敢发动宛口决战?
如果自己促成曹植割据,曹丕还敢信任曹彰?
可曹植跑的太快,连彭城都不要了,直接驻守下邳,距离有些远。
思索之际,虞忠阔步而来,递来军情:“公上,曹子建为避我军兵锋,今日清晨传檄青徐郡县宣布易帜,已然归属伪汉。”
“好事呀!这是好事!”
田信审阅这份誊抄的曹植檄文:“杨俊这些人倒也做了一件好事。”
北伐一战打裂魏国,这是决定性的战果!
深深地松一口气,现在带着军队撤回宛口,这仗就算圆满谢幕。
第三百零六章 难民
谯县,北接梁郡,马超与田信已经连在一起。
马超半夜中从睡梦中惊醒,大营冷寂安宁,他披一领羊裘大氅走出寝帐,见马岱坐在篝火前烤肉,用餐。
察觉马超出来,马岱起身挪了半个身位,见马超神色不宁,询问:“兄长?”
“又梦到父亲了。”
马超落座,接住马岱递来的温热奶茶饮一口,喉咙舒服许多:“父亲呼喊着报仇……还梦到我与孝先提兵杀回冀城、上邽,将杨阜灭族。”
曹操杀了马腾、马铁等二百余人,凉州豪强则当着马超的面,将他妻妾、子女一刀刀砍死在城头。
可北府兵已经决定后撤支援宛口战场,现在全须全尾跑回南阳,就已经奠定了未来的绝对胜利。
北府兵要撤,还通告左军一起撤,望着包围的谯县,马超心绪纠结。
这一撤,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统兵,也不可能带兵复仇。
现在回援中军不存在任何可供攻讦、辩论的疑点,只要与中军汇合,大军安全退回南阳,那就是一场战略上的极大胜利。
不需要杀伤多少魏军,魏军会自己打起来,或一哄而散。
咕嘟咕嘟喝光杯里的奶茶,马超闭眼养神:“就此退军,我不甘心。”
“兄长,陈公已发长书于我军,军令如山,绝难更易。”
马岱脸上没有情绪:“我军已立于不败之地,此必孙权所不愿见之状。吴军将出淝水,意在隔绝淮水,我军唯有与北府兵汇合,走中原驰道返回宛口。今若踌躇不定,梁郡为敌虏所占,我军休说破谯县复血仇……恐将覆没于此地。”
“我自知之,我如何不知!”
马超苦恼沮丧,愤懑难平:“如此退兵,我实不甘心!”
“兄长,若归路断绝,我军吏士多系降军出身,你我焉有活路?”
马岱压低声音:“全赖我军连战连捷,军中吏士才倾心尽力。若是困顿受阻前路无望,吏士必怀二心,届时如何是好?”
纵然能带着嫡系骑兵突围跑回荆州,建国以来如此巨大的败仗,足以毁掉一切。
马岱伸出手抓着马超小臂用劲抖了抖:“兄长,你我已非壮年,今何必执念于旧人之事?兄长效力陛下以来,受爵赵公,光耀门楣与汉休戚与共,应知足了。也该为家中新人做长远打算,想来伯父复生,也会如此衡量。”
“是啊,你我已老了。”
马超推开马岱的手,拢了拢背上的羊裘大氅,目光迟钝打量周围,低声嘀咕:“该知足了……可我不甘心。”
儿子、女儿的身影从面前闪过,早年遇害的子女已经模糊记不清楚。
马岱又劝:“兄长乃当世虎将,朝廷岂能长久闲置?”
回应马岱的只是马超的一声喟然长叹。
孙权上表内附的使者绕道彭城,正向曹植、臧霸转达一同匡扶汉室的意愿时,马超主动撤围,向北与田信汇合。
十八日时,北府兵为前队,三十二营新军与愿随汉军迁往南阳的四万户百姓在中,马超断后。
此时的宛口如同当年长坂坡,颍川、陈郡、梁郡、陈留郡早前逃窜来的百姓扶老携幼,如溪流汇聚,终于在宛口汇合为一。
每日主动迁移避难的百姓少则三千,多了五千。
没有选择,百姓会苦苦忍受;如果有选择的话,百姓会用脚来投票。
从曹休丢弃舞阳防线时,从夏侯尚退避、丢弃郾县防线时,颍川、汝南的百姓就开始向宛口撤离。
当地官吏止不住,不能抚民导致治内人口流失,是要追责治罪的,索性一些官吏也跟着百姓出逃,聪明一些的官吏会诈死,制造自己死亡的假象,混在逃难百姓群体中向南阳迁移。
义阳郡的百姓更简单,翻山越岭向荆州迁徙。
整个中原,随着田信、马超千里行军横穿豫州,以及东汉皇帝新立,这前后两起事件造成大范围士民惶恐,纷纷加入逃难队伍。
就没听说过汉军杀良冒功的,只要碰到汉军,汉军总不可能坐视自己饿死。
刘备积攒三十余年的好名声,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里得以兑现。
而新的兖州牧杨俊畏惧汉军进击兖州,正将各处屯田客、官府最近两年抄没的奴隶组织起来,向陈郡调动。
这些屯田客、抄没的奴隶里,许多人是因子弟、丈夫投降汉军的牵连而贬为屯田客、奴隶。
田信没有时间去细细甄别,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人口。
宛口决战随时可能爆发,自己没时间去拯救军中将士的家属,可也必须拯救。
杨俊如果不动手,田信会分兵进入兖州去解救降军家属。
好在魏军主力集结在许都以西,许都以东还是汉军说了算。
迁移人口对粮食后勤消耗非常大,唯一的好处是人口主动迁移,愿意配合,有行军积极性。
至二十日,田信抵达陈郡时,身边已聚集七万户左右的移民,还有更多的百姓在赶来的路上。
“公上,陈郡膏腴之地,汉末之际各县人口多近十万口,乃昔年陈王刘宠称雄中原之依凭。”
路边休息时,张温忍不住开口:“如今天气寒冷,我军粮秣转运艰难,若战事不顺,我军则有断粮之险。臣以为公上当禀明陛下,在陈郡施行军屯,扩立府兵,且守且屯。待明年汉军再出宛口时,自能席卷中原!”
糜竺精气神不是很好,坐在一边目光无神,徐州人跟着拥立刘协,这对他的打击有些大。
徐州人听王家、陈家、诸葛家的,不认糜家,也不认他糜竺。
庞林沉默不语,在陈郡落脚,现在还能来得及种植冬麦,这里有魏军废弃现成的熟田,也能从兖州、徐州、青州索要过冬的粮食。
只要熬到明年春,以府兵制度下的生产积极性,陈郡或许能达到三十万人口。
以田信治政的水准,以及领军作战的能力,三年内,陈郡可以生聚五十万左右的人口。
继续迁移,百姓幸苦是有目共睹的,组织新军在沿途设立收容点,提供热食、简陋避寒的草庐,可百姓迁徙过程中依旧遭受疾病折磨。
“不,我军屯留陈郡,曹丕、曹植、杨俊、孙权等人畏手畏脚,会联合自保,成长远祸害。我军唯有退回宛口,孙权、杨俊之间必有争斗,曹植、曹丕之间也难善了。”
田信看着驰道两边扶老携幼,背井离乡的兖豫百姓,眨着眼睛:“再行五百里,我在叶县、昆阳、鲁阳安置百姓屯养。”
太多的人是奔着刘备名声来的,不是因为自己能征善战,而是他们相信跟随刘备,能过上好日子。
兖州士人丧心病狂重立刘协为汉帝,引发了兖州寒门士人、百姓的极大惶恐。
不是怕刘备的汉军打过来,而是怕魏军打回来,到时候真的是血流成河难以善了。
想着杨俊干下的好事情,田信有意无意看一眼队伍边缘跟着的郭奕,戴着斗笠白纱遮面,不时咳嗽几声。
总觉得杨俊这伙人做的事情,背后有郭奕的授意。
郭奕背叛曹丕的原因太简单,也很直接,郭奕不想死的无声无息,也不想病死,想找自己治病。
耳朵里却听到远近迁移百姓队列里的许多哭声,田信侧头去看杨仪:“向留守长史郭攸之、留守司马傅肜、陈相陆议发令,命北府留守两番府兵出一番,由陆议统率,向宛口押运御寒布匹。麦城、昭阳邑竭力筹措布匹,以八万匹为限。若不足,限发十万石粮票,向民间兑换布匹。”
把陆议调到宛口,手里握着八营北府兵,总能把张辽带来的隐患抵消掉。
杨仪捉笔书写,眉头不展:“公上,此举有邀买人心之举,恐惹人非议。”
“我良心安,何惧有司非议?”
田信看着驰道边的难民,长出一口气,抬眉看灰白的天空,估算着落雪的可能性。
一场大雪,迁移的百姓最少也要冻死十分之一。
若还留在中原,如果魏军向东平叛,魏军若是打疯了,鬼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也正是察觉这股庞大,不可遏制,日益壮大的移民潮,田信才放弃进攻曹植。
保护百姓退回荆州,使魏国分裂,这一战就圆满了。
也不需要重创魏军主力,魏国都裂了,魏军哪有不裂的?
就是不知道曹植背离后,曹丕会不会发疯,如果发疯,会做下什么惊世骇俗打的事情。
第三百零七章 破家
洛阳,曹彰被夺兵权的第三天夜里,他幽禁在曹丕拨下的府邸里,独自一人饮酒。
酒酣之际,在月下舞剑,脚步蹒跚,声声长啸如欲破笼而出的山中虎。
“陟彼北邙兮,噫!
顾览帝京兮,噫!
宫室崔嵬兮,噫!
人之劬劳兮,噫!
辽辽未央兮,噫!”
一首《五噫歌》唱罢,曹彰更是不断的发出悲愤、愤懑的呐喊:“噫!”
“噫!”
“噫!”
他阔步来到客厅,挥剑示意,数名鼓吹、侍者逃窜而出,他剑指盛装粉面的妻子的孙氏:“今国家将亡,我不愿妻子受辱于贼。“
孙氏只是闭上眼睛,不忍看到接下来的场景。
曹彰举剑欲刺儿子,见女儿展臂护在儿子身前,他举起的剑悬在空中,儿子曹楷又把妹妹拉扯到背后。
曹彰手里的剑还是刺出,刺穿儿子心房,剑透背而出。
听着女儿尖声哭喊,曹彰又一剑刺死女儿,他也崩溃往后倒退几步:“阿兰……”
子女倒在血泊中,曹彰握剑又看孙氏:“子建为贼所迫,子恒宿醉不能理政,国家将亡,焉有余种?待我报答父母养育之恩后,九泉之下再向夫人赔罪。”
孙氏始终不睁眼,泪水淌下:“只恨生在帝王家。”
父亲孙贲被压制二十余年,叔父孙辅被活活幽禁而死。
她出嫁时,弟弟孙邻也只是会喊阿姊,肯定记不清她这个姐姐的音容。
曹彰也垂泪,眼睛红肿着一剑刺死妻子,他将孙氏背在身上,左掖夹着一双儿女,右手提剑走出客厅,引发庭院内仆从、家臣连连惊呼。
院门前,曹彰环视守在门前的甲士,剑也指着这些人:“孤已破家,只存报国死志。今欲见子恒兄长,他若不见,孤何惜一死?”
说话间,曹彰妻、子女沥下的血液已染湿曹彰两脚,正顺着门槛外台阶往下流淌。
“鄢陵侯稍候,下官这就去通报。”
守门的军司马口音略颤,已不敢想象曹丕会如何处理这起突发事件。
未及多久,就见许褚领着一伙武卫军打着火把从街道口涌来,曹彰握紧手中剑,不想许褚并未停留,领着武卫军冲到斜对门的夏侯尚府邸,破门而入。
随即就听到女子的尖叫声,夏侯尚府邸,夏侯尚夫人曹氏静静望着眼前的一幕,女儿夏侯徽瞪圆眼睛,她左手拉着异母妹妹,右手紧紧捂住妹妹的嘴。
许褚也静静望着,两名武卫军甲士正用白绢合力绞死夏侯尚的爱妾。
曹植被汉帝刘协策封齐王的消息传来后,夏侯尚亲自从前线跑回来商讨军机,也意在劝慰曹丕。
夏侯尚从前线回来一趟不容易,偏偏跟妾室过夜,夫人曹氏心里哪能好过?
今日曹真率领关中军团抵达,曹丕强撑精神设宴招待曹真,顺便也把曹真的妹妹曹氏一同宴请,以示亲近,顺便把秦朗也交给曹真。
只是曹氏向郭女王抱怨遭受冷落一事,估计现在曹丕酒醒得悉此事,要给曹氏撑腰。
一个妾室杀了就杀了,自己跟夏侯尚关系那么好,夏侯尚跟曹真、曹氏又是自幼相交,关系亲密,想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一个妾室而已,杀了就杀了,以后大不了让夏侯尚在宫里自己选。
宫中曹丕正喝着醒酒汤,揉着眉心养神,眼前局势复杂、危险到了极致,可夏侯尚连轻重缓急都分不清,这个时候是得罪曹真的时候?
现在不能得罪曹真,曹真手里的关中军团,是曹彰之外,大魏此刻唯一一支士气饱满,不怵汉军,敢跟汉军对攻的精锐之师。
曹真、夏侯尚组合,也是钳制曹洪、曹休的重要力量。
夏侯尚倒好,如此严重、关键的时刻,连家里的事情都办不好。
真的想不明白,一个妾室就那么重要?实在想不明白夏侯尚的心思。
喝着醒酒汤,曹丕喊来孙资、刘放,翻阅中书省这三天里草拟的诏书副本,以此整理自己思绪。
当翻到昨日时他不由一愣,随即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翻阅……自己竟然赐死甄宓?
侍中、散骑常侍等侍从近臣组成顾问性质的门下省,以议政、讨论为主;中书省草拟诏书,尚书省负责审核发布。
甄宓不是皇后,连正室夫人都不算,当年甄宓入门时,曹丕就将结发妻子任氏赶跑了。
到现在并未给于甄宓正式的名分,曹睿也未确立太子之位。
曹丕对此并不着急,父亲曹操有二十多个儿子,自己现在年富力强,有九子一女,今后子嗣方面肯定能超过父亲。
策立一个年长的储君,有益于国家稳定;可不利于自己掌权。
所以不是皇后、正室夫人的甄宓,儿子也未确立为太子的甄宓,算起来只是曹丕众多夫人中相对普通的一位。
对甄宓的赐死诏书,又是家事,门下省无人反对,中书省草拟诏书,尚书省发布时更不会封驳、阻挠。
这道赐死甄宓的诏书或许已经渡过黄河,穿过河内,进入了魏郡范围。
可能天亮之后,就会执行。
思索着要不要追回诏书,恐怕已经来不及了,还会白白惹臣僚嘲笑。
这些家伙一定会私下里偷偷笑话自己,一定会!
苏则、杨俊背叛,曹植背叛,臧霸跟着背叛,就连郭奕这种曾经掌握过间谍工作的人都叛变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自己在臣工心中的地位恐怕很低,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高隆。
臣工们一定会笑话自己,会拿许多事情来嘲笑、讥讽自己,而自己却只是个瞎子、聋子,无所侦缉。
曹丕自疑之际,侍中董昭轮值上班,脚步颤抖:“陛下……鄢陵侯……”
“子文?子文如何了?”
“陛下,鄢陵侯已然破家,欲见陛下一面。”
董昭说着趴伏在地顿首,额头贴在温暖地板上,哀声长呼:“陛下!”
曹彰太过刚烈,宁折不屈,这将把曹丕逼到绝路。
曹丕一时没反应过来,渐渐回味过来,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目光中的光彩也黯淡,显得呆滞。
侍立在一旁的孙资、刘放赶紧跪伏在地,大殿之中顷刻间除了曹丕已无人站立,一个个额头紧紧贴着地板,生怕被曹丕想起来、看到,进而问话。
“破家?”
轻轻呢喃一声,曹丕只觉得耳鸣目眩,向后走几步,瘫软躺在榻上,浑身的力气散光了。
想说话,提不起气,仿佛整个世界,里里外外都在敌对自己,迫害自己,委屈自己。
懊悔情绪弥漫,如果不给子建、子文兵权,那兖豫青徐的士族怎可能轻易背离,重新拥立刘协做汉天子?
不给子建、子文兵权,闲养静置,子建喜好文事,也能逍遥自在;子文虽然不痛快,也能免去朝堂相争,也省的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为难。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语气幽幽,有气无力念着这首诗,闭着眼睛:“是朕一时不慎害了子建、子文,持朕符节去见子文,就说朕心怀愧疚,子文想做什么就让他做。母亲那里,我亲自谢罪。”
曹丕只觉得浓浓的疲倦感由内而外散发,董昭、蒋济、孙资、刘放一个个心提到嗓子眼,仔细观察曹丕,见曹丕眼珠子还左右转动,四个人才深深地松一口气。
只是一双眼睛跟四双眼睛这么对望了片刻,一时间气氛尴尬、紧张,谁都不敢撤回眼神,就这样接受曹丕眼神的审判、质问。
见这四人战战兢兢模样,曹丕闭上眼睛,董昭如释重负:“是,臣这就去。”
第三百零八章 追尾的狗
二十一日,孙权出淝水,入驻淮河北岸的下蔡。
他与诸葛瑾、侍从郑泉、立信都尉冯熙漫步在城外军营边,正要送郑泉、冯熙前往兖州参拜刘协。
彼此心情愉悦,轻松,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此时此刻都已经想明白了。
不只是孙权,所有吴军将校都想明白了。
不是汉军能打,而是魏军不经打,自己等人被张辽一场偶然胜利吓住了步伐,原来魏军是真的虚弱,魏军内部矛盾重重。
仔细想一想,赤壁战役以来,己方也就在逍遥津吃了个闷亏,说到底是轻敌大意引发的。
为什么轻敌大意,还不是因为我众敌寡,让张辽钻了漏洞?
也是这一战,才形成了魏军不可敌的心理障碍;正是因为这个心理障碍,汉军在西线、中线战场连战连捷高歌猛进;而己方受迫于魏军威名,或议和,或请降,做出了许多让汉魏笑话的举措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心理障碍,才浪费了宝贵的战机。
可恨吕蒙自诩名将,却连这点东西都没看破,害的江东为天下人耻笑。
当年若北取青徐,既能一雪逍遥津耻辱,还能轻易攻掠、占据人口、物资相对丰饶的兖豫青徐四州之地。
不像现在,四州人力、物力都已被魏军折腾耗尽,百姓躲避兵役、徭役四处躲藏,追随汉军逃往荆州。
前后两年时间,现在的黄河以南的中原大地,比起两年前,足足少了三分之一底蕴!
现在局势与前年何其酷似?
前年关羽破樊城,纵然能击败徐晃拿下南阳,也将在宛口与曹操对峙,相互牵扯兵力,空耗。
而己方就能轻取兖豫青徐,一举奠定霸业之基。
只恨听从吕蒙之言!
原来魏军是这么的虚弱,难怪潘濬的新军能击败宿将曹仁,难怪汉军能把魏军压着打。
只恨醒悟的太晚,只恨汉军身为友军时,却不肯详细吐露魏军之虚弱!
好在……汉军被名声所累,为了迁移百姓,不得不放缓军事行动。
汉军肯定知道魏军虚实,坐看己方被曹丕吓唬、欺骗,实在是太过可恨。
孙权心绪起伏不定,总的来说还是欢乐居多,语腔含笑:“今不论曹丕、刘备谁胜,都将用兵兖州,诛讨杨俊。以兖州之虚,难抵外敌兵锋。于杨俊而言,曹植、臧霸不足依凭,唯有我江东将士可为外援。”
郑泉、冯熙二人认真聆听,这次出使兖州使命重大,总的来说是己方强盛,十万大军屯居寿春,足以观天下之变,主动权皆在江东。
兖州方面朝不保夕,双方谈判时,只要不是太过离奇的条约,兖州朝廷肯定会答应的。
这趟使命并不难,所以由陈留人郑泉郑文渊、颍川人冯熙冯子柔出任使者,两人家族跟兖豫二州士族有所牵扯,过去也好说话。
郑泉是有名的酒徒,唯一的理想就是装满一船美酒,喝了船头喝船尾,然后睡在船中间。
宛口大营,刘备中军所在。
荆豫驰道之上,迁移百姓汇聚结队,或二三百人一队,或七八百人一队,吃着沿途汉军提供的粮食,向南阳迁移。
刘备在营外散步,晒冬日的暖阳,身侧跟着颜斐。
颜斐是最初的使者,据颜斐所说,平阳郡守徐庶将作为后续的正使前来协商投降事宜。
急需要休养的魏国,因为战争,因为军事失利,因为淝水之败,也因为跟吴军的反复错杂让士民混乱的复杂关系,最终在田信催发下,酿成了兖州之变。
魏军绝不可能轻易从宛口战场撤离,这一撤,整个黄河以南、关中都将彻底失控。
现在还有发动决战的力量,如果击败汉军,魏军挥师向东,传檄可定州郡叛乱。
如果不打决战,想带着军队、青壮人口返回河北……那么抱歉,魏军中兖豫青徐四州籍贯的吏士很可能会溃逃,或逃奔归附汉军,或返回家乡。
必须展现亮剑精神,不然魏军从上到下的战意都将瓦解,难以复聚。
好在张辽的战旗始终飘扬在尧山,让宛口周围的魏军始终有所念想。
而汉军各营中也流传一条流言,认为是田信促成了刘协复辟,亦有流言说田信接受刘协的策封,成了陈王、豫州牧、大将军。
刘协复辟一事中,田信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是许多人都在猜测、分析的事情。
毕竟是田信拒绝接纳杨俊等五千余人,打发杨俊等人返回兖州控制地方,偏偏这伙人极有默契的复辟刘协,引发大范围的响应。
中原变局之大,纷纷扰扰,连刘备也错愕许久,更别说其他将校。
总之有一点是确定的,魏军分裂后,己方已经胜券在握。
今年决战大胜,则有攻克雒阳光复旧都的战机,至于兖豫青徐四州,反复折腾一阵,自能传檄而定。
这四州已经没了战争潜力,防守不足,更别说是进攻。
考虑到喜欢搅风搅雨的孙权……也没好顾虑的,淮河北岸的广袤中原大地,就是吴军最好的墓地。
等进入冬季枯水期,河水结冰,吴军想跑都没法跑。
就吴军的陆地行军、作战、补给能力,对此刘备没什么好说的。
他看着迁移百姓,思索马超、田信,心中有所庆幸,以几天前的形势,如果马超拒绝从谯县撤围,那战况走向就会朝不利于汉军的方面发展。
好在田信吓住了马超,马超没有任性去赌一个复仇的机会。
马超是极有可能放纵自己,任性去赌一个机会,马超就是一步步赌博,一步步赌输沦落到这一步的。
也亏当时张辽夜袭马超时田信作壁上观,没有被马超牵着鼻子走,展现出了无情的原则性。
已经在田信原则性面前吃过亏,所以马超不敢赌,他若敢赌,短期内左军很难攻破谯县坚城,田信、北府兵也不会迁就他。
赌输的话,马超将一无所有。
是田信的原则性压制了马超的任性,马超若有离奇举动,或许田信就敢像收拾孟达一样收拾马超。
田信是原来的左军副将,对左军广大的吏士而言,北府兵是曾经的袍泽,他们也更信任信誉良好的田信。
只要田信出现在马超的营垒、阵前,振臂高呼,顷刻间或许就能架空马超。
这是好事么?
就谯县战场发生的事情来说,暂时是好事。
可长远来看呢?
前军、左军、右军、北府兵对将领的拥护、依赖性太过深厚。
成都的赵云卫军,汉中的魏延西府兵,自己的中军、后军,从体量、战绩上来说,比上述四军差一点点。
此外还有诸葛亮益州军、李严荆州军、黄权湘州军、士燮交州军这四支地方外军。
田信救过李严的命,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李严不会针对田信,逼的急一些,以李严的性格,可能会丢弃荆州军,自己躲起来。
没有李严的荆州军,会听谁的?
荆湘一体,荆州军如此,湘州军呢?
魏军内部矛盾重重,汉军虽然眼前一团和睦,可今后谁能压制田信?
放田信开拓西域……舍不得。
兖州士族像狗一样缠上来,还是被田信一脚踹飞,在原则性上来说,田信足以压制士族最少三十年。
把老一辈见过大场面的士族熬死,剩下的小辈自然会老实许多。
思索着这些事,刘备从袖子里拿出一卷帛书,是杨俊、王览写给他的降书。
一份有投降条件的降书,以恢复‘国家旧制’为题的降书。
中原士族无法攻陷田信,现在越过田信来向他表忠心……如果答应,顷刻间可得关东之地,那将置关羽、田信于何地?
兖豫青徐士族表现出来的风骨,令刘备很不舒服。
经历中原混战,在曹操、曹丕大杀特杀后,活着的这些人骨头已经断了,可以支持曹丕篡汉,也能理直气壮拥立刘协复辟,或许今后还能劝进孙权,或别的阿猫阿狗做皇帝。
未及多久,关羽从前线赶来,刘备将这卷帛书递出。
关羽沉眉不展,道:“元直先生至此,或许另有高论。”
“非也,元直来此也只能讨价还价,此根本大事,容不得妥协。”
刘备闭眼面朝暖融融的太阳:“云长,我想知道关中士族还会有何出奇举动。”
这帮人自导自演,不给活路,看着他们蹦跶,或许还能做出更离奇的事情。
关羽松一口气,隐约有所觉悟,对此也只是一叹:“只愿彼辈好自为之。”
第三百零九章 序幕
二十三日,魏军向汉军发动总攻。
宛雒驰道所在的滍水西桥,张飞登高观望,可见魏军步兵为前驱,浩浩荡荡排出二十余里宽的阵列向南压来。
“卫公,观彼旗号,乃曹洪卫军!”
虞翻眺望远处,可见曹洪阵后的关中军团结阵缓行,约有两万骑布置于两翼,如同督战队,胁迫、驱赶兖豫二州籍贯为主的卫军在前行进。
魏军千人一阵,约二十四里宽的战线里,布置了十二个行军方阵,前后五排。
土黄服色、旗帜,黑色盔甲、灰尘,远远望着,如同缓缓扑来的沙尘暴。
冬日里并无飞扬尘土,冰冷苍穹下,大地上只有凋零的草木,和冰冷、呆板毫无情绪可言的行军方阵。
魏军前部六十个行军方阵之后,开始点燃浓密狼烟,向各处魏军传达讯号。
西南约三十里外,尧山之上也升起浓密狼烟响应,张辽证明自己还活着,没有被汉军攻杀。
东边滍水东桥,汝南、雒阳驰道所在,亦有三十余个行军方阵缓缓开赴而来。
这里曹彰站立在戎车上,静静看着滍水东桥南岸桥头飘扬的田字、征东战旗,桥头营垒中田彭祖大口喘着气,盯着那面‘骠骑大将军’战旗,这杆战旗旁边则有一杆略小两号的鄢陵侯战旗。
田豫巡视到这里,抬手只是轻轻拍打儿子肩膀,什么都不说,继续巡视桥头两翼的护卫小营。
魏军天没亮就拔营而来,行军两个时辰,此时约在午前九点,天亮才两个小时,距离天黑还有八个小时。
汉军留在北岸的斥候遭遇魏军绝对优势的斥候驱逐,给张飞带回更多的消息。
西路战线有曹洪四万人,张郃两万人,曹真三万人,将近十万。
如此规模的战斗群,以鲁阳、叶县之间的广袤地形来说,宿夜时已经不需要营垒,魏军有足够的人手轮替守夜,布置足够深的警戒线。
“公上,敌虏阵脚未合,末将愿率锐士三百,突击敌阵,乱其心志!”
巴郡都尉王冲拱手请战,张飞眯眼沉吟,细细观察魏军阵列。
已经可以确定,张郃、曹洪的军队已经混编,首战将由曹洪的兖豫籍贯的新编卫军来打,张郃的中军负责督战,后方曹真的关中军负责接应、督战。
行进中的魏军各阵之间有一里半左右的间隙,如此大规模的行军,秩序尤为重要,间距是维护秩序的最佳手段。
行军秩序一乱,各营各阵混在一起,那将陷入指挥混乱,就是乱糟糟一群羊。
张飞考虑片刻拒绝:“贼虏骑军甚众,且锐气正盛,不宜逆击。待其锐气丧折,再行击阵。”
越是大规模的行军,秩序就越致命。
连续摧破敌阵,会有意想不到的奇妙效果,可汉军之中目前只有田信有绝对把握达到这种效果。
不仅仅是田信个人武勇,而是所有吏士都愿意追在田信身后奋力拼杀。
田信单骑凿穿一阵、两阵、三阵已是极限,可带着万众一心的甲士,足以冲溃一道又一道的人墙、阻隔,将惶恐、绝望情绪散播于魏军各阵,使之战意动摇、逐步瓦解。
虞翻提矛在手,侧头说:“还请卫公坐镇昆阳,此处交由虞某。”
“嗯。”
张飞眼睛圆溜溜看虞翻,认真说:“魏军倾巢出动,乘锐而进,欲一鼓破我。先生守住今日,魏军士气自泄。”
“卫公所言,某铭记在心。”
虞翻也认真施礼,张飞露出笑容,放心离去。
打仗就这样,三板斧、关三刀,绝大多数人追求的就是一击而破。
至于后劲什么的……如果前排能碾压冲过去,还要后劲做什么?
张飞登上戎车巡视周边营垒,向昆阳移动,滍水东桥才是他该指挥的地方;西桥这里由虞翻指挥,援兵派发由关羽负责。
王冲略有不甘心,虞翻不做理睬。
现在汉军士气普遍高于魏军,没必要派兵逆击骚扰骑兵优势的魏军,如果这股精锐分队被魏军骑兵咬住、围住,即便抢救回来,也将对魏军士气产生振奋效果。
汉军吏士士气旺盛,负面状态就是容易轻敌,认为可以击溃魏军行军阵列,达到连锁效果。
可真的没必要,田信、马超已经为汉军奠定了胜券。
现在守住宛口,保护百姓迁移通道,本就是胜利。
如果再把魏军主力拖载宛口,使之不能动弹,等杨俊、曹植那里磨合完毕……那么魏军距离总崩就差一个引子。
只要挡住魏军的反扑,再把魏军主力滞留在宛口,等百姓迁移完成,汉军各部做好反攻准备……那么下一站,就是伊阙。
打下伊阙三关任何一座,曹丕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平津渡河到北岸孟津,赶紧回邺城。
如果他被汉军围困在雒阳,鬼知道河北士族会作出什么奇怪的选择。
魏军阵地,曹洪乘坐戎车缓缓前进,他面无表情。
作为魏国最富有的人,马超搅乱谯郡时,曹洪的资产、产业缩水一半。现在中原变故之大,让他绝大多数产业瓦解,只剩下邺城部分产业、庄园还算正常。
冶炼坊没了,酒坊没了,纺织庄园也没了,幸苦培养的技术奴仆落到了马超手里。
资产没了,现在军队也被曹真逼着来打最为险恶的头阵,等军队折损过大后,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也就破产了。
失去军队,失去了军中影响力,也失去资产……这一辈子的意义何在?
曹洪戎车后五里地,是张郃的指挥戎车。
张郃眺望尧山上空凝聚,缓缓向南飘移、扩散的烟柱,目露欣慰之色。
只要张辽的烟柱还在,魏军的士气就能有所保证。
可惜鲁阳关、楚郁关落在汉军手里,无法与张辽取得联系。
张郃身后十里外,是已经驻步,开始扎立营帐的曹真。
雍凉都督、镇西大将军、大司马、邵陵侯四面大纛在曹真戎车后飘扬,他本人肥硕,坐在戎车上眺望远处汉军静谧的营垒区域。
至于妹妹与夏侯尚之间的那点小纠纷,曹真浑不在意。
一个出身低贱的小妾而已,夏侯尚做的太过分,如果平日多顾忌一下自己的面子,夏侯尚夫妻之间怎会闹到这一步?
此刻他思绪冷静,已经摈弃太多无关的杂念,只剩下这场战争。
不仅要迅速攻破汉军外围滍水防线,还要打穿澧水防线,兵临叶县,将关羽从叶县逼退,唯有这样才能把张辽解救出来。
成功解救张辽,那宛口战场的魏军士气会迎来一个爆发点,这个爆发点是一举击败汉军的关键。
而真正决定宛口胜利的契机却在郾县,曹休、夏侯尚、赵俨、三支军团十二万人正向郾城进攻,只要拖住田信及北府兵三天,保证宛口战场不受干扰,那自己就有四成的机会击败汉军主力!
此时此刻,田信及二十六营北府兵列阵于郾县以北二十里处,三十二营新军在列阵在后方五里处,东西展开近二十里,遮蔽道路。
以此保护荆豫驰道,让迁移百姓能安全通过,汇聚而来的百姓已接近巅峰,随北府兵、左军迁移的百姓最少也在二十万。
最少需要五天时间,才能通过宛口,进入己方腹地。
马良、马超、马岱正沿途保护、提供粮秣……而军粮,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的地步。
这没得选,迁移的百姓唯有吃饱肚子,才能更快赶路,才能维持健康。
握着粮食,看百姓在自己控制范围内饿死……田信做不到。
他也坐在戎车上,红漆镜甲在身,头戴红白蓝彩绶编织的斜翘闪电尾战盔,细细审视魏军前驱方阵,是车兵,有畜力拉载的重型战车、两马拉载的轻型卷镰战车,也有人力推动的偏厢车。
偏厢车外镶着五六尺长竹刺,魏军轻装步兵在偏厢车内推车前进。
相对平整的道路,冬季田野冻土层,为车兵提供了绝佳的运动、作战环境。
“夏侯尚故意展露车兵给我,这是不愿与我野战。”
田信考虑片刻,不愿意用步兵去撞车兵,对身边众人说:“各军归营,我闭营不出,量他也不敢强攻。”
无人质疑,庞林负责指挥调度,各营交替掩护,后撤返归营垒。
田信本人断后,就见老熟人夏侯霸持着杏黄旗领着数十骑越阵而来,田信挑眉,扭头去看郭奕,白纱竹笠下郭奕摊手耸肩也是一副无语模样。
田信问身边持盾而立的虞忠:“世方,可愿报一箭之仇?”
虞忠看了看越来越近的敌将夏侯尚,摇头:“彼已知郭伯益降我,还亲身而来,恐是商议要事。再者伤我者张辽,我军若因此射伤夏侯伯仁,今后道义难存。”
“也好,上前二十步,看他有何言语。”
第三百一十章 喝茶
两军阵前,数万人目光之下,夏侯尚遣人铺设熊皮缝合的大毯,中间摆了两张几案。
田信也走下戎车,引着虞忠上前,夏侯尚也领着一名卫士上前。
见夏侯尚双眼赤黄,面有青白之色,田信拱手施礼:“夏侯伯仁何故萎靡不振?”
“公上倒是气度更胜以往。”
夏侯尚勉强拱拱手,又说:“当时襄阳一行,得汉主赏赐一罐茶粉,不知今日可有薄面讨要一杯?”
“好说。”
田信侧头去看虞忠:“取茶具来,再多取一罐茶。”
虞忠阔步离去毫不担心田信的安危,哪怕夏侯尚身边跟着的卫士由许褚充当,许褚也奈何不得田信。
虞忠返身回去驾驭戎车靠近,车里有炭火盆、清水,茶具。
田信则与夏侯尚一同落座,夏侯尚意气消沉,询问:“今我军猛攻昆阳、叶县,公上麾下北府兵乃当世虎狼之师,却在此地蹉跎,想来吏士有所诽议。仆驽钝,不知公上如何安抚吏士,冒昧请教。”
虎狼之兵必有虎狼之性,有多少能力就用多大碗吃饭。
北府兵留在这里守卫侧翼,守卫百姓迁移通道,是大材小用,是一种怠慢。
夏侯尚所问,也算田信头疼的问题之一,骄兵悍将始终都是一把双刃剑。
是该用体面的空话敷衍,还是说别的?
田信见夏侯尚憔悴模样就说:“军中确有不满议论,原本在睢阳时,有进击彭城,逼降、俘斩曹子建所部之意。后兖州事变,四周百姓惊恐战乱波及,惶惶出逃,曹子建又附应兖州变乱,我担忧魏军、吴军断我归路,这才撤军。”
眼看着曹植所部俘斩三万级的军功没了,北府兵上下谁不惋惜?
田信略作沉默说:“我麾下多关中吏士,对光复中原并不看重。今黄河以南不复为魏国所有,我军收复关中指日可待。于吏士而言回家在即,也都不愿在中原亡命搏杀。好言想劝,说明形势,军中吏士自能理解。”
回头看一眼正有序撤离的北府兵阵列,田信笑说:“对许多吏士而言,回家的希望,重于功勋。”
北府兵有信心在今年年底或明年,最迟后年打回关中,所以从梁郡后撤,再到眼前守卫百姓迁移通道……都是一样的,这两件事情只是回家路上的一个环节,等耐就好。
夏侯尚也看着远处交替后撤的北府兵,呼出白气,眯着眼:“某还以为北府精锐皆嗜战如嗜酒,如今看来也是常人。”
是常人,两年前北府兵八成吏士要么是魏军,要么是吴军,都是正常人。
夏侯尚目光落到田信脸上,斟酌语气感慨:“襄阳一行时,听闻公上与昭阳公主许多相辅相成之事,某不胜感慨。人之相交,情谊深厚,当世难有比拟公上者。”
怎么牵扯到自己家事?
看夏侯尚憔悴模样,田信想到曹休遭遇的事情,微微颔首:“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与夫人坐享华服美食,皆赖国家、百姓恩养。故我报效国家厮杀于外,夫人主内使我无家宅之忧,也算相敬如宾。”
田信说着露笑:“何况传言做不得真,新婚夫妇相处如胶似漆乃是常事,外人见我家显要,故多议论,这才有所流传。”
“是呀,显要之家多遭议论。”
夏侯尚挤出笑容,问:“张文远设计,先是险些射杀虎将虞世方,后重伤神驹蒙多,公上如何看张文远?”
这时候虞忠用沸水清洗茶具,白气弥漫。
田信敛去笑容:“张辽是为国家分忧设定种种计策,他即肯为国家得失害我手足、坐骑,那我只好成全他,让他与魏同亡。若招降于他,反倒毁了名节,白白弱了于文则一筹。”
提到于禁,田信忍不住长叹:“瓦罐常在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水淹七军时于文则请降,非战之罪,乃人之本性而已。后宛口为吏士所迫再被俘,年老力衰所使然,皆非本意。曹丕任性凉薄,不恤人情强人所难,实非明主,更非能托付妻子、家业者,君侯不若早思退路。”
己方两次俘虏于禁,都没杀;曹丕倒好,因为几头鹿的事情找人麻烦,把于禁活活气死。
没有于禁赴汤蹈火效力三十年,曹丕能不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还是两说。
结果坐到那个位置上,就开始翻脸不认人,抓住把柄顺势剪除军中旁系,简直跟某某人一样。
这种某某人太多了,数不尽数。
论区别,只是有的人耐心不好,当场翻脸容易识别。
想到曹丕做下的事情,夏侯尚闭目长叹,久久不语。
虞忠冲好茶,一共四杯。
田信端起黑陶杯吹着茶汤热气,又浅浅嗅着:“今君侯来此,意欲为何?”
“心中郁闷,想讨一杯茶。”
夏侯尚也端起茶,小小抿一口,细细品味其中滋味:“公上,某爱极了这茶,若是每年能赠十二斤,某愿送公上一件大礼。”
田信抬头看夏侯尚身后列阵的魏国车兵:“若是送我这三万虎贲,休说十二斤茶,我愿为君侯送一座茶庄。”
“有心无力。”
夏侯尚吐出四个字,旁边端茶充当甲士的夏侯玄手一抖,热滚滚茶水洒出烫在食指上,一杯芬芳扑鼻的滚热茶汤落地。
夏侯玄赶紧拱手致歉,头垂着,不敢抬。
田信目光落在夏侯尚脸上:“君侯此言当真?”
“当真。”
夏侯尚右手握拳轻击心口,甲叶沉顿之声接连响彻,七八下之后,夏侯尚才咬牙开口:“甘兴霸之事我亦有所闻,今我痛不欲生,思绪烦乱已不能节制兵马。此系心病,无药可医,所虑只有一子二女。”
甘宁用自己的命,给子孙换了一张登上汉军战舰的船票。
甘述至荆山守墓、归隐,公府征辟五郡争举,这么大的动静已经代表汉朝廷认同了甘述的地位。
等局势稳定一些,甘述入仕,最次也能位在诸卿;活的久一些,能给子孙捞一个三公之后的出身。
“我自幼受武皇帝恩养,宁死在魏土,不能归汉,此我为人臣本分也。”
夏侯尚语气漠然:“今身处高位虽赖乡党姻亲之情,亦少不得我冲锋陷阵之功。曹丕不思我雒阳拥立之功,却因怨妇口角争执,恣意杀我挚爱,视我为无物,此平生大恨也。”
“我非曹家赘婿,也非泥偶草人,哪能受此屈辱?”
夏侯尚展臂指着身后两翼的车兵阵列,语气轻嘲:“统兵者张虎、乐綝,非我能节制。我有背魏归汉之心,可又恐愧对武帝恩养情谊,故移交兵马于曹文烈。因而,此时此刻,欲率众降汉,实乃有心无力。”
饮一口茶,夏侯尚细细品味,苦涩而回甘:“今明两日我能敛众不与公上交战,这便是大礼。后日清晨,我将成无关轻重之人。公上若能领情,还请提携我子,养我一双女儿。”
该不该信任夏侯尚?
田信饮茶沉思,问:“夏侯仲权如何说?”
“仲权与子建相善,几日后,恐会率部向东投奔子建。”
夏侯尚说着挤出难看笑容:“若是子建当国,岂会内乱连连,自相侵害?”
第三百一十一章 洞悉
田信回归本阵,坐在戎车上断后朝营垒返回。
夏侯尚许诺的是今明两天不进攻,也透露了所部军权将要移交曹休一事。
如果夏侯尚遵守约定,两天内不进攻,自己或许可以轻骑西行,先将进攻昆阳的曹彰偏军打崩。
打崩曹彰,魏军士气再降三成,仅靠曹真、张辽、张郃、司马懿是无法攻破张飞、关羽外围防线的。
那么反攻的主动权就握在己方手里,双方四十万大军交缠在宛雒之间……有一战淹没,吞并其半的战机。达到这个战果,可比兖豫青徐四州废地不知高出多少。
人是根本,构成军队的青壮人口才是根本,掌握青壮人口,就掌握一切。
现在兖州新立复辟的刘协朝廷之所以虚有其表,就因为手里没有合乎体量的军队。
以兖豫青徐的体量及四战之地的地理,杨俊、曹植这些人手里握着最少十五万军队才能维持防线,不至于被各方夹击瓜分。
归入营垒,庞林、杨仪迎接询问谈论内容,杨仪略有遗憾:“夏侯伯仁何其愚忠?”
两天里夏侯尚不做反应,己方若有什么大举动,夏侯尚将自取灭亡。
如果现在夏侯尚阵前反戈,裹挟驱赶败兵,足以横扫反应不及的曹休军团。
曹休主力兵团溃败,消息传播,那西边曹真、曹彰也就崩解,整个魏军战意将瓦解。
关中、兖豫青徐四州籍贯的吏士极有可能争相归附,主动来降。
可惜夏侯尚没有选择这么做,堵住了这条路。
庞林亦有想法,见田信沉吟思虑模样,就说:“恐是夏侯伯仁苦肉计。”
田信微微颔首,没有言语什么。
另一边夏侯尚父子俩驱马归阵,夏侯玄仍旧懵懂,命运变化之大,有些难以适应,难道今后要跟司马师等人兵戎相见?
本阵中,贾逵、满宠、夏侯霸一起来迎,询问进展。
夏侯尚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据田孝先言,彼只为护翼荆豫驰道而来。我军若不相犯,北府兵亦不愿多生事端。”
夏侯霸眼睛一转:“可是北府兵心存不满,有意怠战?”
“或许吧……此难言之事。”
夏侯尚将盔带解下,交到夏侯玄手里,侧身去看远处渐渐消失的最后一支北府兵方阵:“宛口战事焦急时,汉主自会调田孝先增援,以守卫根本。”
保护百姓迁移很重要,保护百姓进入荆州的通道口更重要。
两者冲突时,以刘备的决断力,肯定会调田信入援宛口。
贾逵也说:“马超所部屯留陈县,再有三日可抵此处与北府兵轮换。北府兵此时有休养之意,自其出兵向东折返归来行程不下两千里,十八日间行军两千余里,此必劳顿疲惫之师。虽有锐气,但更需休养。”
满宠微微颔首,这极有可能是汉军不得已的调整,不能让田信带着疲惫的北府兵参与宛口决战。
就让北府兵就近防守驰道,遮蔽魏军进攻路线,保护百姓迁移通道。
看似大材小用故意打压……实际上是给北府兵休养时间,以养足精神,以饱满昂扬的状态参与宛口决战。
所以……
夏侯尚看一眼贾逵:“贾君欲袭其营乎?”
又看满宠,还没问话,满宠就悻悻扭头去看一侧的风景。
今天如果不是突然摆出来的车兵产生压制效果,恐怕北府兵会试探着上前打一仗。
张辽将埋到土里的车兵战术重新挖出来,魏军编制车兵的过程中,重新认识这种古老的军械、战术,也有了许多新的见解、看法和应用方式。
车兵对战场环境要求很大,这种依托道路网展开的战争,又是冬季原野冻土地面,就很适合车兵。
车兵是正兵,专打正面战场的;只要车兵能成建制抵达战场,能跑起来,自有强大的威慑力。
如果让仅有的两支车兵去冲击北府兵草创的营垒,固然能破开营垒,可然后呢?
能不能打赢北府兵不重要,如果赔掉这两支车兵,那宛口战场就将失去唯一的超常规牌。
魏军需要大力发展车兵部队,这是唯一能压制汉军的手段,尤其是广袤的中原战场,今后所有战争都会依托道路网进行,地形、形势都利于车兵驱驰。
而车兵以冲击力取胜,最为克制汉军重装步兵。
不仅要发展车骑部队,还要发展步车兵,如果将战车、步车看做步兵的最外围装甲,那么车兵对身上铠甲的依赖性将会大减。
比如步车兵,躲在偏厢车里推车前进,他们就不需要臃肿、累赘的铠甲。
防守时依托战车,战车就是护甲;追击时,舍弃战车,他们就是剽捷的轻兵。
车兵是步兵装甲化提升的体现,也是步兵白刃搏杀能力退化的延伸。
魏军军制的发展,无形之间前进了一千五百年。
而目前的汉军依旧是重装步兵为绝对主力,也依仗各种器械打阵地战,除了遭遇战是纯重步兵方阵外,其他有条件准备的话,都会在方阵中混合各种攻防器械,以增加方阵的防御能力。
北府兵还流行强弓劲弩抵近射击……重装化的弓弩手,有足够的勇气抵近,瞄着脸射击。
此时曹休率领主力大军正向南逶迤前进,思索破解北府兵的战术。
赵俨随同左右,十八天前被北府兵瞬间攻陷三座营垒的殷署正站在曹休面前,详细讲述当日的战斗经过。
殷署败的不冤,换谁去守,都会被北府兵的新攻坚战术打崩。
北府兵很难对付,大概有四个难点,第一是田信本人的骁勇和突破能力;第二是汉军普遍的重装步兵,加上汉军连战连捷带来的高昂士气,更是硬的无法撼动;第三是北府兵的贴近射击战术,这是当日一举攻陷殷署三座营垒的决定性战术。
第四则是田信本人的号召力,田信与关羽一样,是汉军次级指挥核心,凡是战场周围的汉军,田信要调动的话,汉军会普遍服从,形成一个整体。
所以北府兵从来不是一支孤军,北府兵受到攻击,周围的汉军都会策应。
北府兵不是孤军,要击败北府兵,只能先剪除、外围的汉军,或消灭之,或隔离,或牵扯,不能让他们靠近北府兵。
宛口决战已经爆发,己方正面要对付的只有北府二十六营兵,新编三十二营兵,马超的左军要保护迁移百姓,几乎很难参战。
五十八个营,四万人,自己却有十一万人。
何况北府兵里还有三十二营新军,铠甲不足一成,军械储备不足……这就是北府兵的弱点所在。
曹休已然洞悉北府兵的弱点,只要做好准备,中军上前牵扯北府兵,两翼穿插去打后方的三十二营新军,有最少五成的把握建功。
田信可以仰仗战力强劲武装行军贴着夏侯尚营垒穿插行军,己方兵力雄厚,也能穿插行军,也能避实就虚!
第三百一十二章 空印
滍水西桥,虞翻提剑督战,大喊大叫活力十足,激励着四周吏士。
汉军弓手使用轻长火箭,施行抛射,头顶上已有魏军投射的石灰粉尘以及弥漫烟火的藤球。
汉军也有投石机,也自行发射,干扰、打击魏军前阵步兵。
魏军已做好强攻准备,前阵、次阵结成盾墙靠近滍水北岸,布置一道道防御又能阻碍视线的工事。
第三、第四批次的阵列推搡器械靠近滍水桥,轻便的弩车已经开始发射,石灰粉末随着西北风缓缓向汉军营垒飘落。
魏军吏士身处集体之中,前后左右都是己方袍泽,倒也士气稳定,毕竟视线内看不到汉军。
他们辛苦推动霹雳车,怀着希望,缓缓靠近。
汉军抛射的流矢、火箭带着烟火残影,稀稀疏疏落在魏军阵列周围。
曹洪戎车停在汉军弓弩最远射程边缘处,距离滍水桥北一百五十步外,设立帷幕,旌旗林立,为敌我所见。
再北三十里处,曹真也开始设立本阵帷幕,旗帜招摇左右蔓延三四里。
司马懿戎车驱驰,手里握剑巡视各阵秩序,但有违纪者,就地处斩以典肃军纪。
最前阵,张郃匿迹盾阵之后望着宽六丈的滍水桥,就这一座桥,一个营的汉军挡住了魏军四千余夜袭队,在遭遇司马懿、文钦夹击后,这个营汉军还能保持建制带着伤员向上游撤离。
魏军再多的军队,进攻滍水桥也缺乏宽度,无法展开,会被南岸的汉军围杀。
正面攻桥,是以短击长。
桥就这么摆在面前,汉军始终没有毁弃,这是在邀战,引魏军来攻,无疑是一个陷阱。
张郃不为所动,亲自立阵桥北,防范汉军可能的突击队,督促两翼加快速度建设攻坚阵地。
除了弩车、霹雳车外,魏军第四阵、第五阵中还有艰难推动的井栏,从后方用独轮车运来的预制木料也在前阵开始组装。
张郃调度,魏军有序在桥北建立攻坚阵地,越来越多的竹筏也被退入滍水中。
东南二十里处,澧水桥边,汉军营垒中守将孙朗登高驻望,前线已被魏军投掷的石灰、可燃物燃火遮蔽,只能看到己方信使有序往来,出入传递军情。
这座营垒中,只有少部分重装甲兵,余者多是轻装部队。
从籍贯上来说,孙朗部队里的兵员普遍来自鲁阳、郏县、梁县……是宛雒驰道上的居民,正是因为地处交通要冲,汉中百姓迁移时,这些地区遭受更重的徭役和粮食压力。
家乡就在滍水北岸,打下雒阳光复旧都,他们也将能返回父祖之地,享受胜利者的荣耀和优渥待遇。
这是一支士气蓬勃的部队,等待虞翻的求援命令,或等待关羽的增援调令。
孙朗面容紧绷,如今他蓄着简单、干练小胡子,略长的一张脸显得十分严肃,脑海中有挥之不去的阴影。
希望虞翻能顶住魏军首日进攻,也希望虞翻顶不住时,能坦然承认失败,迅速发送求援信息。
去年宛口之战,孟达做下的事情已经惹了众怒,希望今年不要有人再犯。
又十里外,叶县城楼。
关羽静坐城楼前,面前摆着焦尾琴,他抬手抚琴。
王甫在一侧不时眺望战场,口吻忧虑:“宋公,今日西北风略强,旗帜展开,魏军箭矢射程多我军十五步。”
“信不过虞仲翔,总该相信翼德。”
关羽不睁眼,口吻遗憾:“今日琴音不纯,此非弹琴之处,也非弹琴之时,遣人送还蔡昭姬。她之家事,所托非人。”
北府兵向东攻掠时,蔡昭姬丈夫董祀是陈县邸阁长,负责管理陈县储粮,这个陈留人想跟着曹家走,企图纵火焚毁陈县十五万石军粮,却又跟前去接收的济北人颜斐讨论烧粮的事情。
这种送上门的军功,颜斐自然就笑纳了。
当场就把没有防范,还把他当自己人,觉得可以讨论的董祀绑了。
这还不算,北府兵进攻梁郡时,蔡邕的孙子蔡袭从谯郡向北逃窜,正好撞到北府兵手里,也被绑了。
今年汉军攻势猛烈,吴军又在边上乔装打扮装仁义之师,中原士民哪里还敢驻留?
蔡昭姬就这样在亲族劝说下加入迁移序列,在驰道边见到魏军被俘的军吏名单,见到陈留董祀、陈留假侯蔡袭两个名字,就来求关羽。
关羽也没办法,董祀是要烧粮,行为太过恶劣;蔡袭是曹丕登基册封的关内侯。
如果没有太过重大的立功表现,董祀、蔡袭不具备挽救价值。
普通的魏军被俘吏士或编入新军的吏士还在积极联络亲族,驰道边设立布告,家属亲族见到后,自然会另行安排,以团结凝聚新军的信心,也激励迁移百姓群体中的青壮应征参军。
王甫望着焦尾琴惋惜不已,安排两名卫士携带焦尾琴去刘备大营外交还蔡昭姬。
刘备大营,刘备巡视营外兽园,十只老虎、六只滚滚大爷或慵懒打闹翻滚,或静静坐着吃嫩竹,一副与世无争模样。
过往百姓多有眺目来看的,刘备按剑而行,另一手握着田信最新发来的帛书,他踱步沉吟。
犹豫不决,他拿起一节青竹捣捣团团,团团人立而起走向刘备,一双前掌拍打青竹,想要抓走。
刘备呵呵做笑,任由团团抓走青竹,塞入口里咯嘣一口,咬碎咀嚼。
这种毛绒绒憨态可掬的小可爱……极有迷惑性,从各处山民处调查得知,体型威猛的足有丈余高,一巴掌足以拍死猎犬。
至于为什么大家很清楚一巴掌能拍死猎犬,这是另一个故事。
而食铁兽之名……也是货真价实的。
刘备盯着转身离去的团团背影,又看看手里的帛书,目光又落向不远处吃饱喝足晒太阳的十头初具规模的老虎,不由想到了昆阳之战时的新军将领巨毋霸。
王莽下诏搜寻能人异士,身高丈余的巨毋霸被举为将军,参加昆阳之战。
巨毋霸除了身材十分高硕之外,还能驱使虎、豹、熊等猛兽。随着昆阳之战结束,巨毋霸与他的猛兽战队就消失在溃兵之中。
此时此刻,田信也展现出驱兽的异能,不能不让人多一些遥想。
而现在田信要冒险一击拔掉张辽这颗钉子,拔掉这颗时时刻刻激励魏军士气的旗子。
从良心上,战略上来说,这件事情不应该答应,胜券在握,没必要贪求全功。
拔掉张辽,固然能打崩魏军士气,可以反攻到伊阙关,也有展望雒阳的机会。
可这终究是冒险,战果越大,风险越大。
张辽应该有所防备,同意田信袭击张辽,恐怕会再一次面对张辽的反制。
魏军折掉张辽,还有伊阙关可守;己方折掉田信,大好局面将功亏一篑。
田信年轻的岁数,是吓破中原士族的根本因素之一。
年轻的田信,拥有种种不可预测的未来,这是关东世家不敢赌千年气运的根本因素。
犹豫良久,刘备还是没有答案,对身边跟随的蒋琬、邓芝说:“向陈公发送空印帛书。”
两人互看一眼,齐齐拱手后退,转身一起去执行这道简单的命令。
第三百一十三章 西北风
滍水东桥,曹彰的护军朱铄体型消瘦,往返各阵以掌握布阵进度。
至日暮时,魏军各部已经做好前线防御工事构筑,也陆续完成架设浮桥的准备。
曹彰自始至终没有指挥军队,皆由朱铄掌握,曹彰则出没各阵拣选陷阵勇士,以及骁骑士。
日暮时,曹彰集结步骑约三千人,宰杀牛酒大肆犒赏,置办盛大篝火,同宴同饮,畅饮至夜中。
入夜以来,汉军、魏军沿着滍水点燃草苫,不时有投石车或火箭试探性的发射,骚扰着对方。
两座汉军留下的桥,魏军并未进攻,这是地狱的入口,谁来攻都占不到便宜。
准备好各种攻坚器械,建设浮桥发动总攻,是魏军发挥人力、物力优势的唯一选择。
滍水薄薄冰面已被纷飞的飞石砸碎,冰凌淤积在两岸,河中是奔腾的寒冷冰水。
河岸后百步处,汉魏两军损毁的投石机正接受修缮。
虞翻左眼石灰入眼,纱布带斜缠遮住左眼,他刚从伤病营区回来,太多的士兵被石灰迷眼,好在军中储备了大量芝麻油、菜籽油,倒也能完成基本救护。
但双眼受伤,需要一定时间休养、恢复,这跟作战意志无关,看不见就无法作战,必须调到后方休养。
受虞翻监护的王冲部已经调到伤兵营一带驻屯,刘备将勇将陈式所部调入滍水东桥阵地。
陈式所部军吏多逗留伤兵营,询问石灰的种种状态和应对措施。
陈式随虞翻巡视各处投石机阵地,检查储放在藏兵洞里的各类攻防物资,重点物资是纵火物资。
魏军明日搭设浮桥全面总攻,只要烧掉浮桥,魏军明日就无从发起有效进攻。
虞翻劳累一日,在藏兵洞里设立床铺,与陈式相别时告诫:“贼虏猛攻,盖因命门已露,实属穷途末路。我军营垒坚固小心提防,贼虏难遂意。待我偏军归来,将是敌虏士气崩解之际,届时数十万敌虏皆若猪狗。”
陈式指着虞翻身后大桶的面粉、石灰粉:“先生,最近盛行西北风,我军所投石灰杀伤几何?”
“不好计算,贼虏石灰研磨不细,我军前后约七百余吏士因石灰受伤。我军灰分细腻,贼虏少则三千,多则五千不能再战。”
虞翻语气稍稍停顿:“贼虏应无救治石灰之策。”
陈式深深点头,目前只有军吏、伤兵营的军医,被治愈的伤兵知道菜籽油的用处。
菜籽油是田信再三要求,才在军中储备的生活、战斗物资……大家更喜欢凝固易于携带的动物油脂。
北岸,集中起来的伤兵营区域里哀声一片,更多的伤兵沉默呆滞,他们眼睛被布巾裹着,眼内灼蚀感难忍,暂时看不见,也不知道今后能否看清楚,身体遭受创伤,心灵也在接受种种煎熬,身边还有哀嚎的袍泽,也有不时执行军法典肃军纪的现象发生。
压抑、严峻的军法高压下,伤兵营里已经没人敢喧哗、鼓噪,敢这么做的人,脑袋已经挂在营区旗杆下。
司马懿巡视伤兵营,袖中拳头紧握,已控制不住情绪,面容沉肃。
这仗已经没法打了,前线对峙时单位纵宽里魏军比汉军密集,石灰粉尘弥漫时,魏军更缺乏应对经验。
伤兵,即将残疾的伤兵,往往比阵亡更影响士气。
如果明日总攻继续使用石灰攻击汉军,己方攻坚部队士气肯定不高,浮桥架设会受影响。
可己方不使用石灰,汉军也会使用,还是会受到影响。
如果明天西北风更强盛一些就好了,风力再强七八成,石灰粉会明显向东南吹刮,朝汉军的脸吹刮,对魏军影响能降到最低。
从伤兵营出来,司马懿前往前部区域,与张郃会面。
营帐外张郃正检验攻坚器械,他手里握着一根八尺长一手可握的青竹,他单臂高举朝东南方向凌空虚劈,青竹挥出残影,藏在竹筒里的石灰撒出一道长三丈余宽近丈的石灰尘雾,在夜风推动下尘雾向东南吹拂,扩散范围,渐渐落地。
手中青竹转了一个头,拔掉木塞,张郃又一甩,又是一团石灰尘雾。
司马懿从北而来,月光下仰头看渐渐飘远的石灰粉,还是以袖遮面,右手挽袖煽动。
张郃将青竹抖了抖,抖出一些凝结成块的石灰疙瘩,眉头皱着想不明白原因,将青竹递给亲卫,拱手:“督军。”
“左将军毋须多礼。”
司马懿拱手,明亮月光下一张脸显得有些白:“军中吏士多抵触石灰,左将军有何良策?”
“未有。”
张郃展臂邀请司马懿入帐,帐内已摆列简陋沙盘,张郃指着滍水西桥周围说:“汉军托大未烧大桥,正好利于我军连筏造桥。汉军必以火攻破我,明日首阵之兵当携带取水、盛水器具。汉军火攻,我取水浇灭。”
“汉军兵力集结于东西二桥,我军兵众可多方出击,必能有所建树。”
有现成的桥,明日只要把竹筏推到河水里,在木桥处投掷障碍就能挡住漂流的船,河中间水流湍急难以结冰,只要竹筏前后拥堵、滞留,河水自能依附竹筏迅速结冰。
汉军火攻战术,在冰水面前效果不大,不可能像夏秋之际那样形成连锁反应。
张郃擅长利用地形优势,他又在两座浮桥上点了点,表达忧虑:“司马督军,我军若能烧东、西滍水桥,汉军无力追击。可若架设浮桥后,冰水附结,极难损毁。我军若不能破汉军,则汉军破我。”
“此战欲胜,非破釜沉舟不可。”
浮桥是双刃剑,可以方便己方展开兵力优势,也能方便汉军追击。
司马懿忧虑的石灰……肯定要用的,石灰可没有匡扶汉室的心思,不会热爱大汉的,又是西北风,己方多少都是占便宜的。
近距离投掷石灰,汉军中招的概率更高,这是很划算的事情。
使用石灰,能与汉军打成三换一,或者五换一,己方都是赚的。
石灰入眼又不是绝对失明,只是这个伤愈过程有些煎熬,还是能恢复的。
汉军也是人,近距离石灰投掷,足以将交换比无限拉到一换一。
石灰是好东西,随着天气渐渐寒冷,西北风越发强劲,己方使用石灰的优势也越来越大。
张郃有自己的想法,有张辽珠玉在前,张郃也有些不怎么在意司马懿的想法。
只要张辽的车兵战术有效,能帮夏侯尚迟滞、压制北府兵,只要张辽能活着回来,怎么也要加一个重号大将军才行。
张辽能做重号大将军,自己为什么不能?
汉军如此猖獗,国运如此艰难,能打仗的人理应获得更高的地位。
今日是夏历十一月二十三,也是章武元年十月二十,月光清澈透亮落在两军各处阵地。
郾县北、定陵东的北府兵营地里,田信一如既往穿戴红漆镜甲,戴着鹰脸战盔领着百余骑巡视各营。
乌桓义从营,韩龙领着田信、虞忠巡视马厩,检查夜间草料供给。
从始至终田信一言不发,送走田信后,韩龙不时皱眉,仰天看着微微缺口呃月亮叹息不已。
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韩龙想到了周围袍泽的友谊,想到了北府吏士对未来的设想、追求。
归属北府兵序列也就十八日时间,期间田信有空就讲课,讲六经、汉史典故,讲《千字文》典故,讲今后大汉复兴后的世界模样。
可督幽并二州军事的那个人叫做吴质,一个冷酷无底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