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嬉戏荒唐
诸葛亮的信还没送到田信这里,李严送给雍闿厚厚一叠劝降信,可谓是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几乎阐述了朝廷对南中地区的安置政策。
按照朝廷内部的讨论结果,参考田信的意见,会在南中地区扶植一批汉豪强充任封君。
初步选定以焦、雍、娄、爨、孟、量、毛、李、高、张、雷、吕十二姓为封君,设立八都尉,由十二姓轮流担任。
八都尉,就是征讨、维护南中地区的武装力量,隶属于庲降都督,即未来的南中都督。
同时征集、迁移南中精壮两万户安置于蜀郡,为汉辅翼之兵。
余下弱户分隶于十二姓封君,充当他们的部曲……将散漫、缺乏凝聚力的土民聚拢,发展为十二姓封君的部曲。
至于原来的土人酋长,则沦为十二姓封君的家臣、士大夫;适者生存,不适者由十二封君自行解决。
封建制、部曲制相对于部落制度,自有其先进之处。
这样一来,十二姓掌握汉朝廷认可的私兵,这些私兵又是八都尉的属兵,也能算地方机构控制的地方戍守力量。
这就是一支官军,由这支官军维护当地郡县的执政威严,征发物资、钱粮、人力反哺朝廷。
南中地区可以交给十二姓共治,但每年要上供人力、物力。
作为另类回报,南中各郡也是可以举孝廉的,供给十二姓子弟步入仕途的渠道。
人力就是兵员,每年五百户包含壮丁的家庭;物力则是各种南中特产。
这样一封充分考虑南中豪强处境、实际所需的书信,却在雍闿眼里,成了刘备病重,汉军示弱、服软、讨好的信号……更坚定了他整合南中豪强、土民,割据巴蜀的决心。
何况,按着汉朝廷的安置政策,今后南中地区十二封君相互制衡,又有八都尉职务保证十二姓会相互竞争,头顶还有一个都督压着,谁都没有吞并其他封君的实力。
按着每年抽人力、征发物资的额度来看,南中地区会长久处于一种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状态……根本无力反抗汉朝廷。
甚至这项政策实行二十年、四十年后,南中豪强将彻底失去反抗朝廷的底气、信心。
所谓的十二封君,也有可能被征入朝中,从容解决掉。
雍闿这里衡量前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输了,作为什邡侯雍齿的后裔,家族依旧是南中大族,根基无损。
汉朝廷若是对雍氏家族赶尽杀绝,必定激起南中各家的惶恐、抵触,对汉朝廷治理南中产生更多麻烦。
所以,输了一死而已;赢了却种种好处受用不尽……既然如此,为什么听李严的?
隔着数千里地,雍闿也向李严回信,交由李丰带回去:“盖闻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今天下鼎立,正朔有三,是以远人惶惑,不知所归也。”
质疑汉室朝廷的正统性,为自己起兵提供正当性。
只是造化弄人,雍闿前脚拒绝李严,后脚抵达永昌郡城时,遭到永昌郡丞王伉、功曹吕凯的抵制,不认可他这个自以为是的永昌郡守。
吕凯就是南中大族出身,祖上源自秦国流放的吕不韦族裔。
虽不清楚朝廷的安置政策,也不知道其他消息,可没必要跟雍闿这类人搅合在一起。
永昌地域广袤,足以自足。
又因为道路险阻,偏远,几乎不需要向成都方面缴纳税租,始终是自治状态……所以,大家又没疯,凭什么出人出钱去给你雍闿打天下?
吕凯、王伉封闭郡城,代表永昌郡豪强拒绝雍闿,雍闿只能调头往越巂郡赶去。
或许打一场胜仗,永昌郡的事情会有其他转机。
至于攻打郡城,跟吕凯、王伉撕破脸……那他就走不出永昌郡!
可是呢,就在诸葛亮率领主力在西路不动,中路李恢积蓄反击兵力,东路马忠率两千人走水路进入牂牁郡主动进攻朱裹时,南中豪强内部就如当年凉州叛军一样,先厮杀起来。
以至于突然传来雍闿被高定部曲袭杀的消息,让诸葛亮迟疑起来,不知真假。
如果是真的,那聚拢南中叛军,聚而歼之的计划就破产;如果是假的,那就是引诱汉军进攻的谣言。
邛都,高定入城见马谡,陈述因由,祈求赦免。
城中困守月余,即将绝粮。
马谡面容瘦了一圈,与郡尉龚洁商议此事:“据高定所言,是雍闿所遣李恩袭杀灵关守将焦璜,与其无关。他也是受雍闿、孟获蒙蔽,才会犯下罪责,有意请我上书丞相,为其斡旋。”
被杀的焦璜,是十二姓中焦氏家族的代表,拟任的封君之一,最初八都尉之一,未来南中都督人选之一。
“德皎,此事关系长远,我实难决之。”
马谡眉目忧虑,他也不清楚朝廷安置南中豪强的最终策略,这是六位侍中、诸葛亮、关羽、黄权这九位中枢要臣,与刘备才知晓的机密。
就连高定,在最初计划中,也是可以不杀的,可以给与封君地位,但要征入朝中、军中。
高定、雍闿都是刘璋时期遗留至今的奸滑人物,让他们做好事情恐怕不会有正面效果,若是搞破坏,都是行家里手。
龚洁作为郡尉,工作强度大,因此顿顿饱餐,面容如旧,从容分析:“府君,不论是否杀死雍闿,高定实属老贼,此人存留一日,南中永无安宁。仆以为,不宜伸张。”
何况,守着孤城接近四十天时间,高定之前不敢攻城,现在更不敢攻城。
只要守住邛都,等到援军抵达,那就是极大的功勋、荣誉!
龚洁的话,可以代表城中许多吏士的看法……已经快要摘取最后的荣耀,没必要再给自己多事,用未来的前程,为高定这样一个反复、狠辣的奸滑老贼做信誉担保。
如田信那样敢为降将担保的人,终究没几个。
恐怕田信到了这里,也不会为高定这样的老贼做担保。
何况,高定口口声声说杀了雍闿,却拿不出雍闿的首级……这算怎么一回事儿?
高定这里已经是方寸大乱,以至于防守灵关道的高定部曲主动后撤,避免与汉军接触,这让诸葛亮更疑惑。
直到高定的使者抵达南安,才带来一个让诸葛亮目瞪口呆的消息……高定这个蛮王,被越巂郡的土夷各部软禁。
高定不想打,可土夷各部却相信孟获煽动他们的话,认为汉军是来烧杀抢掠的,决定主动来袭击汉军。
诸葛亮与参军胡济漫步在帐前散步,活动身体,诸葛亮思维也渐渐稳定,感慨一声:“北伐时,孝先如出笼猛虎。当时孝先麾下有传言,说魏贼不足虑,拖累北府者,左军是也;鹰山一役,战后北府吏士亦有流言,说拖累北府者,右军是也。”
胡济听了抬手掩鼻轻笑:“丞相说笑了,此北府诸多笑谈,做不得真。”
诸葛亮却认真说:“虽是笑谈,可孝先用兵谨慎,与我一般无二。细看北伐之际,左军、右军行举,确实拖累孝先。今时今地,南中各部内乱不已,与魏逆倾轧有异曲同工之妙。”
胡济认真思考,就听诸葛亮又说:“魏人、吴人、南中之人常常有令人迷惑之举动,实难揣测其心思变化。孝先曾说汉口之胜,如守株待兔。今我统兵两万,驻屯南岸如临大敌,时刻不敢松懈。”
“今观南中各部行举,亦有守株待兔之感。”
“兵戎系国家兴亡之大事也,敌虏多有嬉荒之举,实教人感慨良多。”
第一次作为主将领兵出征,诸葛亮隐约有些理解田信……不是我们强,而是敌人过于荒唐、愚蠢。
第四百五十章 急急如律令
成都,十一月初三日,刘备终于看到自己亲长孙、次孙。
都是五六岁正讨人喜欢的年纪,一个叫刘初,一个叫刘始;而另一个孙子,罗烈侯刘公苗的儿子刘林只有三岁,也被刘备收养在身边。
原版的刘封以燕王的身份出现后,之前的罗侯刘封在官方记录里就改了称呼,要么称之为罗烈侯,要么是罗侯刘公苗。
人老了总是喜爱小孩的,这日刘备晒着入冬后成都罕见的阳光,三个孙儿跟一帮小侍从玩耍,这些侍从来自军中孤儿,年龄较大在虎贲、羽林充作扈从,进行学习、历练;年龄较小的留在宫里陪伴三位小皇孙玩耍。
刘林可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也可能是失去父亲的原因,显得乖巧异常;刘初、刘始也是刚到刘备身边,兄弟两个相依为伴,不怎么亲近人。
可能是难得阳光,今天三个孙儿玩在一起,令刘备开怀不已。
老人开心的原因往往和孩子一样,所以乘着心情好,将跑到成都请罪的黄元传见。
关兴去江都履行侍中的职务,刘备身边就剩下法邈兼管车驾、宿卫工作,由陈到担任中护军;后军交割到相府。
初冬的成都,可能是阳光灿烂,只穿一层素色细麻里衣,如同罪囚打扮的黄元也感到暖融融的。
虽说心中惶恐、忐忑,可有彭羕做前车之鉴,黄元对延续生命存有一定信心。
毕竟汉口战败以来,先是有岭南交广二州并入版图;现在诸葛亮又再灵关道大破叛夷,阵斩三千余级,临阵枭首高定,现在兵临泸水,等待东路马忠的表现。
南中大姓之一的张裔也已经抵达巴郡,在这里接掌三营赤甲军,以及千余郡兵后就向牂牁郡进发。
赤甲军是一支传承久远的益州地方部队,因驻扎在奉节县赤甲山,兵员来自附近的健壮板楯蛮……跟益州许多传承久远的部队一样,兵源来自巴人。
以巴郡的巴人数量,经过认真核选,始终保持三个营两千人的编制。
巴人服役意愿积极,喜欢打仗的性格已经融入血脉、日常;除了赤甲军外,巴人还有七姓部曲,王平的白虎营就是其中佼佼者;另有守关兵,从关隘、塞障周围的巴人部族中募选兵员,予以免税待遇,典型的有阴平守关军。
从类型上来说,阴平守关军跟赤甲军一样,都是地方巴人参与戍守换取免税待遇;这一点又跟府兵制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裔十世祖是汉初三杰之一的留侯张良,世居益州,影响力广泛。
马忠为前驱,张裔为后继,前后五千精锐士兵,足以横扫牂牁郡,将只有两千余人的朱裹打掉。
何况交趾郡也按期派遣援军,这让益州方面太多人松了一口气。
深怕田信推三阻四……不是缺夏侯兰这三千精锐,而是怕这种不合作的态度。
只要没有更大的意外,丞相扫平南中,厘清南中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南中战事进展顺利……那自己与丞相之间引发的矛盾,也就可以从轻处置。
黄元带着侥幸、期望,跪伏在刘备十步外,刘备却在分析越巂郡的安置策略。
越巂郡蛮王高定被斩杀,而郡守马谡坚守邛都慷慨激昂,令许多夷人敬服,纷纷依附马谡。
南中各郡情况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论。
例如越巂郡、犍为郡、益州郡就人口稠密,汉化程度高,又有相对便捷的道路可走,是可以强化统治的,没必要交给十二姓封君。
越巂郡有叟夷,邛都附近又有邛夷,叟夷随着高定败亡,被打掉精气神,准备投降接受安抚;邛夷又敬服马谡为人,也愿意接受改编。
按照诸葛亮、马谡方面的汇报,会整编叟夷四营,邛夷七营,一共十一营兵,八千人。
越巂郡原本叟夷势大,一场战争还没打完,叟夷就元气大伤;邛夷共有七部,每部出一营兵;算上整编的叟夷,倒也能镇压越巂郡境内其他成分复杂的诸夷。
键为郡、益州郡因距离成都平原较远,不能整编当地一人为兵,必须要驻防来自巴蜀地区的兵员,才能压制本地豪强、夷部;佐以十二姓部曲、八都尉戍守兵,就能完成统治。
至于地广人稀的牂牁郡,维持稳定即可;偏远的永昌郡,不造反就好。
莫名的,刘备总是想起一个田信提出的词‘汉僮’,田信提出了一个满意开化、归化为汉的发展计划。
可现在实在是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跟南中豪强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必须打服这拨人,摄取南中的人力、物力投入到下一轮的北伐战争中,争取一口气打穿关陇。
为了一战而胜,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打持久战,那就不能让汉军主力去打;主力外出,生产受影响,补给也困难,后方还不稳。
所以要打南中,训练南中士兵,有南中士兵配合汉军发动持久战。
汉军士兵轮流服役、军屯,保证士气和生产。
为诸葛亮树立军事威望是次要的,解决南中问题,变废为宝才是核心战略所在。
南中的事情已经全权委托给诸葛亮,刘备也只是查阅公文,好心理有个底。
随后又翻阅诸葛亮下达给蒲元的几道教令,颇有些恼怒的口吻,让刘备发出呵呵轻笑。
“前后所作斧,都不可用。前伐鹿角,坏刀斧千余枚,赖贼已走。间自令作部作刀斧百枚,用之百余日,初无坏者。尔乃知彼主者无意,以收治之,非小事也。若临敌,败人军事矣。”
这是诸葛亮在灵山道与高定对峙时发生的事情,诸葛亮军中携带的斧头不堪用,损耗速度高,只能临时打造斧头;好在叛军上下意见不统一,才在工事修建、破坏的拉锯争夺中,汉军渐渐占据上风。
“初谓高定失其窟穴,获其妻子,道穷计尽,当归首以取生也。而邈蛮心异,乃更杀人为盟,纠合其类二千余人,求欲死战。”
这是诸葛亮向泸水进军发来的奏表,现在的敌人就剩下越巂郡、犍为郡这两千余人;以及益州郡孟获所部……至于牂牁郡的朱裹,在开战前,在雍闿、孟获、高定及诸葛亮等人眼里,朱裹已经是死人,没必要在意。
“永昌郡吏吕凯府丞王伉等执忠绝域,十有余年。雍闿、高定,逼其东北,而凯等守义,不与交通。臣不意永昌风俗,敦直乃尔。”
这也是单独发来的一封奏表,即是描述永昌郡的具体形势,也为吕凯、王伉表功。
此类事情,自然有丞相府留守人员议论,进行相关拟任,再由尚书台发布诏令。
刘备突然听到脚步声,侧头去看就见法邈捧着一节火漆封住的防水涂漆竹筒,竹筒上插着一枚雉羽,旁边一行字。
不用看,也知道这几个字是‘十万火急,急急如律令’,传达这种急递,要按着最严酷的律例来督促,敢有阻挠、破坏的人,就要按着相关律例最严格的条例进行处罚。
心中一突,荆州方面发来的急递,很难是好消息。
刘备笑容敛去,脑海里浮现张飞被忍无可忍的士兵杀死,又或者是关羽突然病倒,握着诸葛亮奏表的手……颤抖不止。
第四百五十一章 突变
时间倒退到十月二十日,上蔡。
满宠作为魏军使者参与联合会议,具体出兵步骤都已协商完毕。
按照协商内容,今后三分天下,魏国占据凉州、雍州、并州、冀州、幽州,以及兖州、青州在黄河北岸的郡县;汉则有益州、荆州、豫州、兖州、青州、徐州;吴国拥有扬州、两淮、交州、广州。
魏国是不可能出兵与燕军或吴军联合作战的,只会从各个方向做出佯攻姿态,为燕军牵制汉军兵力。
联合作战的是吴军、燕军,孙权要去解救自己被跋扈将军关羽软禁的女婿;刘封则是要去匡扶汉室正统,为太子弟弟扫除权臣。
传闻中,刘备已死,是诸葛亮秘不发丧,与关羽、田信准备瓜分大汉,诸葛亮据有益州为蜀王;关羽获取荆湘二州做荆王,田信进取交广二州为越王;另要分兖州给张飞,豫州给庞林。
这还不是那个可以随意颠倒黑白的世道,这些终究不过是振奋士气,冠冕堂皇的开战借口。
这一战有很大的可能性成功,汉口水寨一把火烧掉汉军主力战舰群,现在吴军去荆州就跟回家一样,可以轻易隔绝荆州、湘州,也能堵死荆益二州之间的咽喉;顺着湘江而上,也能将田信堵死在岭南!
只要策反、造势宣传得力,或许能策反马超、张飞及其他不明真相的汉军将领、郡守;如贺齐之流也有可能迫于形势,加入这个联军。
规划的很好,可浮沉乱世三十余载的满宠自然看出孙权与刘封之间巨大的裂痕。
刘备不论生死,刘封肯定会继承刘备的志向;孙权绝不可能容忍第二个刘备占据荆湘。
荆湘二州可以交给庸人,但决不能给立志统一天下的人。
说到底,刘备若是气病而死,凶手无疑就是孙权。
如果关羽、诸葛亮不想打内战,转而拥立刘封,那汉燕合流,转头就能把吴军打死。
汉燕合流是很大概率的事情,无非关羽、诸葛亮、田信退一步,刘封也退一步。
毕竟有个为刘备复仇的共同目标,关羽、诸葛亮、田信可以舍弃刘禅拥立刘封做皇帝,这不算什么坏选择,继位皇帝依旧是刘备子嗣,这就足够了。
刘封后退一步让出部分权利,换取一个完整能迅速到手的皇位,肯定也是能做出正确衡量、取舍的。
不论最终战事如何发展,反正劳累、流血的是汉军、燕军和吴军,没有两三年时间,是无法落幕的。
期间魏军可以得到宝贵的喘息之机,甚至还会出现许多珍贵的战机。
就在满宠思考汉军、燕军、吴军可能出现的各种变数时,他的长子满伟阔步冲入亭舍,大汗淋漓双目瞪圆,疾呼:“父亲!燕军内讧!”
满宠嚯的站起:“何处?”
“殿后之军!”
满伟喘着大气,语速极快:“燕王使乐綝、李绪、周魴三军交替后撤,周魴先撤,李绪再撤,与周魴相遇,为周魴于阵前刺杀!李绪所部兵马溃散,周魴又急击乐綝所部!”
满宠听着瞪大眼睛,仰头长叹:“果如贾肃侯所言,孙权果系乱世之祸种!”
“来人!为我披甲!”
“速去召集随从,随我去见乐綝!”
城外空阔军营连绵十余里,只有一座军营还在使用。
满宠策马疾驰而来时,见乐綝所部戎装齐整,器械多已装车,并未与周魴交战。
周魴阵前刺杀李绪,不仅李绪所部士伍溃散,周魴麾下青徐籍贯吏士也多散去,如今周魴只有五百多人堵住了乐綝三千余人。
见到满宠,乐綝率领兖州籍贯军吏上前施礼,单膝跪拜:“求伯宁公援手!”
满宠也是为难:“卿背国出走,虽系部众裹挟,然触及国法,罪大且深,老朽如何能救?”
汝南兵已经在战争中被打散,满宠立身朝堂靠的已经不是军功,而是外交手段。
一边喘气的满伟正要扮红脸说好话,不想乐綝嚯的起身,目光悲哀审视满宠:“伯宁公,得罪了!”
说罢后退几步,身边军吏拔剑上前,两侧甲士也是抽刀并肩踏前,将满宠身边近百名披甲壮士围堵。
乐綝两步爬上一辆板车,左手拄着汉军战旗,右手拔剑审视左右,高呼:“魏无道!孙无德!可怜我军吏士无所归属!”
他目光环视兖州籍贯的吏士,人人仰头望着他,有的人已经在垂泪,孙权的再一次背盟,已经证明这个世界充满了恶毒。
乐綝大口呼吸,胸中怒意炽烈,右臂提剑高举,振臂:“我欲率二三子归汉!愿随者举臂!”
必须找个值得奋斗的目标,不然军队一散,将领、军吏往往会成为黑夜中的萤火虫,遭受各种追逐、狩猎。
这不是乐綝一个人的意见,更是大小军吏的意见。
既然满宠连个肯定的答复都没有,那还投奔魏国做什么!
索性绑了满宠,向荆州进军!
只要急行军沿着淮水向西,奔跑三百余里,抵达汝南境内,就能得到豫州牧庞林的接应、庇护!
军营外,周魴急的团团转,本以为袭杀李绪,再奔袭至此时,吴军主力就能抵达,前后夹击迅速击溃、降服乐綝部兖州兵。
即便吴军主力没有抵达,乐綝也应该率军出营。
可乐綝是个死性子,竟然在等李绪的后撤命令,交替掩护,李绪立阵稳固前,乐綝就不能动。
结果就这样,乐綝被堵在营里,军容齐整,建制完整,给了军吏重整军心、思考退路的时间。
随后就见乐綝部兖州军纷纷舍弃水蓝色燕字战旗,只保留赤色汉军战旗,开始纵火焚烧车载的器械,准备轻装突围。
这样一心突围的军队,自己五百人咬上去……恐怕崩的会是自己。
周魴十分焦虑,现在天气渐冷,河水随时都可能封冻,
现在燕军殿后部队已经完蛋,乐綝只要突围,那就是好事。
起码吴军可以沿着淮水、泗水不做停留,以最快的速度追上、阻截燕军,在野战中分割、消灭燕军。
先消灭燕军,最好生擒刘封,然后再跟魏国讨论青徐归属。
另一边,后撤的燕军得悉周魴叛变袭杀李绪,当即全军溃散。
刘封身边只剩下千余人,他站在一辆抛弃、倾倒的辎重车上,眺望四周,只见天地萧索,处处有白雾,原野蒙霜。
视线之中满是肃杀,无有点滴生机。
“轻信孙权,有负关东士民,我之过也,实无面目再回青徐。”
“亦不愿受魏人、吴人羞辱,归汉也无我存身之地。”
他回头看还跟在身边的耿颌:“天地无容我之寸土,实在可叹。待我死后,送我骨殖回归荆州,交由朝廷处置。”
耿颌神情麻木:“大王?”
“有负季先及诸君,某之过也。”
刘封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短匕,双手握持,抵着咽喉哀求看耿颌:“季先,我若无力,还请送我一程。”
“大王先行,臣……”
耿颌淌着泪,哽咽不能言语,泪眼看着刘封刺穿咽喉,他只能哭嚎着上前,与其他近臣一起送刘封最后一程。
王肃、诸葛诞的泪水止不住流淌,其他王府近臣哀容显露。
强忍着悲怆,搜集木柴火化刘封,带了骨灰就往西跑,前去投奔卫公、兖州牧、车骑将军张飞。
第四百五十二章 再变
寿春,负责与燕军、魏军谈判的潘濬真正的心力交瘁。
徐盛、全琮率领的左右前锋部队用了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从淝水通过,汇入淮水;随后将进入泗水,杀入徐州、青州、攻城略地,顺则与魏割裂青徐,不顺则裹挟人口向两淮撤离。
夜里时,孙权的战船才抵达寿春。
后续部队船只停泊河岸,等待天明后继续出击。
解烦军、无难军两支近卫军护卫下,孙权正式进入寿春。
戎车轱辘碾在寿春主街道那古老的石砖地面时,跟随戎车前进的潘濬只觉得脸庞火辣辣疼,这是碾在自己脸上的车轱辘!
城中还有袁术废弃、焚毁的宫殿群,废墟之上设立多重帷幕,又点燃许多草苫,照的灯火通明。
孙权先在帷幕后更衣,询问贴身跟随的诸葛恪:“寿春诸人可有议论?”
“至尊用兵神妙,常人难察踪迹,故有费解之意。”
诸葛恪躬身俯首立在一旁,双手捧着辟邪剑。
寒冷夜风吹刮,孙权看着手臂、大腿泛起的风疹,忍不住扣了扣,舒爽感让他闭上眼睛。
处理个人问题并重新换一套干爽、略厚衣物后,孙权才将辟邪剑挂在腰上,看了看屏风上挂着的大红、大绿、水蓝、素黑四领披风,心中又有烦闷之感。
恋恋不舍看几眼大红披风,他还是伸手拿起大绿披风挂在身上,说:“元逊不必回护潘承明,我知他不满,他不满才是应该的。人有喜怒,潘承明焉能无有?”
孙权长唉一声:“子瑜有子瑜的好,利在守成,元逊有元逊的好,不必处处效仿子瑜。”
“是,臣明白。”
诸葛恪回答爽快,引得孙权呵呵做笑,抬手拍拍诸葛恪肩背,很是鼓励、欣赏这种痛快劲。
孙权笑罢,引着诸葛恪回到帷幕正中,文武百工齐齐起身相迎,孙权摆手随意落座。
待诸人坐定,只剩下火焰燃烧噼啪声时,孙权目光落在潘濬脸上,才说:“刘备狡猾老贼也,诸君皆以为此贼老矣、病重。孤却不以为然,此必是奸计也,意在赚我。这才将计就计,拔除其子刘公胤。”
连续的军事胜利,孙权气度随意,说话间也不似过去那样拘谨、沉肃,反倒眉目间有了孙策的那种轻佻。
孙策时期的老将多已凋零,宋谦坐在下首前排,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见潘濬不接话,不表态,孙权不以为然呵呵做笑,脊背微微向后靠近胡床背靠,忍不住蹭了蹭脊背,脸上笑吟吟:“如今呀,老贼若是真病,得闻大儿败亡,那离死不远矣。若是无病伪装,则会生出心病。”
“观刘公胤行举,处处效仿老贼,迟早必为腹心之患。”
“昔年曹操南侵夺取荆州,又犯我疆界,老贼仓惶逃窜,非我收留,必为曹操所诛。”
“后我都督周公瑾破败曹操于赤壁,老贼使诈先取荆南四郡,恰逢公瑾病故,这老贼不仅骗得我妹,还骗走江陵,遂成气候。又勾连叛臣庞统,以为同宗刘季玉除贼之名入蜀,得刘季玉资助兵马粮秣甚多,反而监守自盗,勾连法正、张松、孟达等背主之臣,阴图刘季玉基业。”
“至如今,天命在我,才有火烧汉口如蒙天助之胜!”
孙权口吻自信,仿佛在阐述一个事实:“老贼丧胆,不敢挥师向东!却向我那女儿撒气,实属卑鄙。今杀老贼大儿,我家女儿大仇得报!”
他目光落在潘濬脸上:“承明爱卿也是有儿有女之人,卿家爱女若是受辱,卿该如何呀?”
潘濬很想站起来,昂声回答。
可终究直不起膝盖,身子前倾双手撑在冰冷草席上:“回至尊,臣止有一女,已许配建昌侯。建昌侯天性聪慧,有好善之姿,规自砥砺,实乃天授伟器。以臣观来,建昌侯绝不会欺辱小女。”
“呵呵,若是卿家又有一女,嫁与寻常之家,时常受辱,卿该当如何呀?”
“至尊,事有曲直之分。臣家理屈,臣不问;若臣家有理,臣必提剑往争,讨还公道。”
“卿爱女如此,孤亦然如是。”
孙权目光深沉,巡视周围臣工:“我家大虎有孕之身,却造此颠沛磨难,孤如何能忍?倾尽三江之水,也难熄胸中怒焰。故今出兵向北,诸卿可有异议者?”
潘濬虽然低着头,总感觉头顶有一双锐利眼睛在盯着自己,顿首先回答:“臣无有异论。”
“臣附议。”
“臣亦然。”
一个个重量级文武紧随潘濬之后表态,孙权胸膛挺直,混不意外这些人的态度。
现在就一个张昭资历老,影响力大,脾气也刚直,可张昭又不笨,关起门不问世事……就让他养老去吧。
现在要打回淮泗、徐州老家,许多文武、北人二代心中多少有些期望。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实乃人性根本。
另一边一个白日急行军近百里的乐綝部也在淮水北岸休整,大约明天一早就能获知庞林的确切恢复。
如果庞林愿意接纳,那最好不过;如果不接纳,那军队就在崩溃边缘。
满宠被解除铠甲,依旧保留一口佩剑,他来找乐綝:“和通欲投汉,实乃上策也。不过此去无功,恐束之高阁,无用武之地呀。”
乐綝正熬煮粟米粥,上下打量满宠:“伯宁公亦欲归汉?”
“旁人能归汉,某子孙能归汉,某却是不能。襄樊一役,因某献策,才保全樊城,我获罪于汉,甚大,罪无可恕。”
满宠抖了抖袍袖,坐的端正,说:“汉口一役,汉水师大舰多丧孙权之手,自此吴国舟船实乃天下翘楚,无有敌手。今彼走淝水入淮,大舰难行,多仰仗走舸。”
“彼之大舰,汉军欲除之物也。和通若是派一旅锐士昼伏夜出,前往舒口,乘西北风正盛之时纵火焚烧,必可报汉之大仇!”
满宠说着朝东北青徐方向拱拱手:“燕王殿下,系和通之君也,如今势必兵溃,往奔青徐。吴国各军争功皆突阵在前,鲜有顾虑后阵者。孙权又志得意满自以为能,必轻而无备。”
说着,满宠左臂抬起食指中指并拢指着东南巢湖所在:“文通只需派遣敢死之士百人,必能得稀世之功,为天下豪杰所重!”
乐綝意动,还是摇头:“伯宁公,某善正兵,不善奇兵。”
“我知和通不善奇兵,然老朽最善奇兵。”
满宠说着侧头看一眼长子,又回头看乐綝:“和通率大队行军于北岸,老朽率所领壮士伺机渡河,奔往居巢纵火。快则七日,迟则十日,还请和通于南岸设船接应。”
乐綝犹豫,满宠就问:“和通,某若弃子北逃,于和通何损?于我儿何益?”
“是某愚钝。”
乐綝抱拳施礼:“军中一切物资皆由伯宁公取用。”
第四百五十三章 风雨
寿春城南,天色阴沉。
潘濬骑马巡视各营营区,城南去年草木已在去年淝水之战中被焚毁许多,今年又萌发,葱郁茂盛。
吴中军、后军陆续靠岸抵达,正在卸载器械,也在河岸边搭建防雨草棚;
许多器械没必要搬到城中,也没必要搬到城外军营。
潘濬这位大吴都督则亲自主抓营区规划,带着人丈量平地,打立木桩,各木桩之间以绳索相连,悬挂指示木牌。
根据悬挂木牌的内容不同,沿着绳索建设的墙垒规格也不同。
栅栏有高低之分,也有单层、双层、底部土垒的区别;此外还有鹿角拒刺、排水沟之类的辅助工事。
总的来说,潘濬现在的工作很重要,比如诸葛亮、田信就主抓这类营垒基建工作。
北风吹刮,潘濬见旗帜猎猎作响,不时有旗杆被吹倒,遂眉头紧皱。
展目又看淝水西岸堆积的器械,眼睛左右转动,觉得不妥。
很想入城向孙权汇报,又有些不情愿。
可……人在屋檐下,又被惦记着。
若是身处荆州,大丈夫又何必如此苟且?
想到了来敏,来敏硬顶田信都没事儿,自己又是被牵连犯案,在履历上最多就是个‘因公免官’。
简单的四个字就能揭过,居家休养三五年,再次出仕,又是好汉一条,何至于如此窝囊?
可人不能只为自己考虑,孙权是真的能杀全家、全族,比曹丕还狠。
曹丕顶多杀你兄弟、子侄,杀人不隔夜,但还能留女眷、旁亲;孙权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也。
思索前后,潘濬想长叹一声都不得不忍住,一副忧虑模样前往城中。
寿春东门门楼,孙权正在这里眺望,不时有十几条船航行北上,新晋宠臣周魴穿鲜亮黑漆盆领铠,挂鲜绿披风,站在孙权身侧不愿一同阅览陆续北上的大吴健儿。
一侧诸葛恪讲解淝水河道,语腔具有穿透力,掷地有声:“皆因去年臧霸舟船焚毁,沉溺、堆积河道,我军虽有疏浚清理,然终有遗落之处。这才导致此次发兵北上,入冬水浅,舟船难行。”
“至尊,潘都督求见。”
一侧侍从见诸葛恪讲罢,周魴也认可这个解释,才上前禀报。
孙权后退七八步,才看到城楼内侧站立的潘濬,潘濬立在那里,双手束在身前,极为的拘谨守礼。
莫名的孙权心中愉悦,笑道:“快请。”
诸葛恪跟随在孙权身后,可见孙权左手扶着腰悬剑柄,右手负在背后,扣着腰窝处。
他斜目用余光去看一遍周魴,周魴却侧目观察淝水河道,现在是枯水期,但终究有个流量远比淝水充沛的淮水。
当淮水流量有明显枯竭时,才会反应在淝水流量。
周魴的目光满是忧虑,水流减少,意味着天气突变,随时可能封冻。
越是靠北,封冻的可能性越大。
去年吴军赶在河水封冻前返回江东,如果用去年的时间做参考……那不具备参考性。
可能淮河北边的泗水结冰封冻,但南边淝水、居巢湖、濡须水却不会封冻。
如果主力北上争夺青徐,泗水封冻……实不敢深想。
周魴与周围宋谦等人一起躬身,向潘濬施礼;潘濬终究是都督,位在前后左右四方将军之上,是大吴变法的主导者,淝水之胜的指挥者。
没有淝水那一场胜利,吴军战意早就崩了。
“正要派人去邀爱卿。”
孙权上前馋住准备下拜施礼的潘濬,右臂拉着潘濬来到门楼前,眺望淝水对岸青灰色笼罩的八公山,笑说:“无有爱卿沉着应战,岂会有我军今日进取青徐,与魏人争夺中原。”
“皆赖至尊洪福,臣不敢居功。”
“哈哈,爱卿过谦了。”
孙权右手抓住潘濬的左手,紧紧握着,侧头斜目打量潘濬:“今日已然探明,刘公胤穷途末路,当众自戕。孤本不信,再三打探,终可以确认。今青徐无主,前军、左军、右军争先,互不统属,恐坏大事。非爱卿不能调解、弹压,不知爱卿可愿奔波?”
“臣愿往。”
潘濬后退半步拱手施礼,又郑重说:“臣此去,就恐庞林遣人袭扰巢湖。”
“卿安心,孤已传令芍陂,又加派百骑巡哨周边。庞林若有举动,必为我军所侦。”
孙权说着呵呵做笑,一切尽在掌握感觉真好,笑容中满是真心实意,充满感情:“何况庞林早年默默无闻之辈,皆赖小儿威名,才能窃据州牧高位。此人才干,远不及爱卿,哪能谋算千里之外?”
“是,至尊明睿,是臣多虑了。”
潘濬说话间,察觉额头一凉,抬头去看灰蒙蒙的天。
北风始终呼吸,可以清晰感觉风中夹杂雨丝,潘濬脸上露出窘迫、难堪笑容,惹得孙权呵呵做笑:“卿且交割卫军于子鱼,明日率本部向北进发。今日若是无雪,则天意在我,欲授我青徐之土也!”
一侧周魴也感觉如释重负,外在潜伏三年,多少个夜晚里惶恐惊醒。
现在终于得到重用,成为卫军统帅,地位还在十二武将军之上。
周魴、潘濬齐齐再次施礼,因起了风雨,众人也就从城头离开。
孙权返回城中府邸,这是吕范接手寿春后新修的都督府,规模也只是寻常,装饰可谓简陋,朴素。
可能是风雨侵蚀,孙权浑身奇痒难比,强忍着若无其事模样,静静等候。
仿佛脸上有十几个蚊子,或更多蚊子在周围嗡嗡的振翅,可必须管住手,不能去碰。
诸葛恪独特的脚步声出现在屏风后:“至尊,热汤烧好,臣自作主张,命人熬煮祛寒姜汤。”
如诸葛恪昂首阔步的人,在孙权身边是很少见的。
“北方风雨甚寒,不似江东温柔。”
孙权感概一声,言语中颇有苦恼之意,笑问:“元逊属意淮北女子,还是钟意江东吴娃越姬?”
隔着屏风,诸葛恪躬身,抬头笑了笑:“至尊,臣娶妻娶贤。”
“哈哈哈,这必是子瑜教导。”
孙权拿起斗篷裹了肩背,往一边的侧室走去,边走边说:“青徐女子倒是与元勋高矮适合,我闻北海孙氏,东海王氏俱有适龄女儿,元勋可有意乎?”
“婚姻大事,臣实无主张。”
诸葛恪迟疑模样:“若利国家,愿听至尊安排。”
“善。”
孙权推开侧室垂挂的竹帘,室内热气弥漫,顿时感到阵阵舒爽,皮肤表面虽然酥痒感尚存,但已缓解了许多。
诸葛恪脚步声渐渐远去,孙权解开束发冠带,踏入澡桶里。
还是江东好,水土养人。
孙权只露出脖子以上在水面,怀念江东温润气候,眉目间略有悔意。
一统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健健康康,舒舒坦坦,活着不好么?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专断
十一月初二日,广州番禺城西北三十里,第一座外圆内方的土楼修筑完成。
土楼修好,附属的冶炼、锻造工坊也陆续完善,开炉生火,对荆州运来的工具进行二次加工。
这是为了避免土人部族争抢工具引发仇杀、械斗,或者盗窃、变卖汉军分发的工具。
所有的工具都将统一敲打钢印,确定工具所属的郡、县邑、部族、受赐家族。
换言之,汉军分发的工具,获取者将登记造册,会有一个体面的名字;如果有一定功劳,或许登基造册的军吏大笔一挥,对方就能有一个姓氏。
湘军已完成全员赐姓、赐名工作,湘军军吏对这种事情很拿手。
在这个工作中,文字会附着在工具上,让家家户户的土人近距离接触文字,文字今后将与他们的生活密不可分,每日触手可及;并拥有自己的姓氏、名字。
为了保护自己的工具,学习、认知、掌握工具上的文字,也就成了必须掌握的技能。
好在这种对工具的二次加工不算复杂,只要有木炭升温,再造好钢印,就能在工具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烙印。
宁肯事情复杂一点,也要将最初的根基打好。
荆州支援来的工具,今年特殊能多一些,以供打开局面。
只要管好最初的十年,后面的事情萧规曹随,土人自己就会学习、适应。
也容不得他们不适应,过去两个多月时间里,湘军征讨、奔袭东江、西江、北江流域的犯事部族,无有不克,所战皆速胜。
干净利索解决战斗,惩戒犯事土人,所部酋长往往以管教不严之罪罢免,另从部落中搜寻贤良为酋长。
而犯事土人,及罢免,或被杀的酋长近支宗族则判处徒刑,拘为劳役,做些力所能及的土木工作。
毕竟汉军也只出没于珠江流域,能与汉军有冲突的部落都是靠近河流的部族。
哪怕有无辜的,原有的酋长被撤掉、抓走,扶立的新酋长也会努力证明老酋长存在种种过失,以增加自己的合法性。
对汉军有怨言的酋长、近亲家属都拘禁罚做劳役……整个岭南地区自然不存在敌视汉军的酋长。
珠江流域的部族被汉军砍瓜切菜收拾了,更外围的部族看在眼里,他们能怎么办?
本来还没来得及接触、发生冲突;现在汉军又开始分发工具……这真的让人很难选择,毕竟汉军工具实在是太好用了……
步骘、吕岱时期,吴军虽然狠厉,但也打不出汉军这样的战果,各部多少有些还手的力气,打不过也能逃走。
可汉军三五百人的奔袭作战,每次都能打出致命战术。
各部最强大的武士,也挡不住田信一击……这还打什么打?
原本还能指责吴人、汉人打仗时能靠计谋以多打少,现在汉军以少打多,每次都能干净利索解决战斗。
不服不行,服了还有工具拿,只能服了。
可有一种人不会轻易屈服于田信,这种人仗着有独特的技艺,技艺越精湛,脾气也就越大。
比如,造船的匠人,他们勉强能理解重心,和基本的力学,可海船圆圆的肚子,让他们很难理解。
田信不给个说法,他们就不肯动工。
这怎么给说法?
田信也是一知半解,只要抽空来船坞,这是一座修在西江河湾里的船坞。
士徽之子士范负责船坞运营,这里永远不缺造船的优良木材,只缺工匠。
就连士范本人也有所疑惑,按着正常的常理来推断,船底应该是箭簇状才好。
不解决造船匠的质疑,那海船制造工作就不容易推进。
田信讨厌处理这种意外因素,前往船坞路上正值午间,众人在林荫下歇息、用餐。
期间邓艾递上一卷竹简,阐述此事的前因后果。
按照邓艾的理解、推论,绝大多数造船匠的质疑呼声,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他们想造其他款式的海船。
根由就在田信一句‘重心’,点明了海船、江船的根本区别,一众造船匠人思维启发,都想制造自己脑海里构思的新船。
个个都想开宗立派,把自己经验进行总结,造一艘符合自己认知、推论的海船。
因此对田信规划的圆肚海船持质疑态度,想以此驳倒田信,按着他们的计划造船。
而这些造船工匠,普遍汉人豪强出身,是大族子弟。
普通人也就在船坞干些苦力工作,绝无可能接触核心工作,更别说是相关理论。
土人尚且狡猾无比,知道暂时忍让、服从;精明的汉人造船匠人,怎可能抱团发出异论,这种行为在军中可以理解为哗变,是抗令行为。
田信沉吟思虑这起事件背后的其他因素,邓艾结巴解释:“臣,以为,彼,彼……欲,偷学。”
邓艾抬手指了指自己脑袋,眨着眼睛不疾不徐:“公有,墨家,学问。岭南百工,欲,学习。此,声动,击西。”
同行的庞宏恍然,自幼生活环境让他处于知识环绕之中,现在与田信朝夕相处,更不缺汲取新颖知识的渠道。
他略作思考,表达态度:“吴寇掳走许多船工,船坞内种种学识、技艺传到江东,乃资敌也。何况,岭南与中土离心已久,不可姑息放纵。”
要区别对待,己方荆州、湘州造船基地还没有的知识、技术,不能先教授给新附的岭南地区。
庞宏多看了几眼略有激动、忐忑的邓艾侧脸,心一狠,对田信说:“公上宽厚待人,易使小人生出骄横之心。今小人失德无状,鼓噪喧哗,意在胁迫公上。臣以为,公上当专断。”
田信微微颔首,笑说:“我也不是木像泥偶,本就因此不爽,听士载、巨师如此说,反倒多了些乐趣。取手斧来。”
“是。”
被关羽流放到岭南的詹渠一头短发,抢先应一声,从马具里取出一柄手斧,小步跑到田信面前,双手递来。
田信接住,有右手拇指轻轻刮擦斧刃,对周围树荫下乘凉的亲随、吏士说:“斧刃宽厚而圆,我设计的海船底舱与斧刃类似同理。既然船坞内诸人不能理解其中深意,就尽数迁往苍梧山中,命伐木半年。”
目光巡视一众亲随,几个想外出做事的亲随挺直腰背,等待田信点明。
事情很明显,原来的工匠被强制抓走伐木,就需要补充新的造船工人,也需要一个管理者。
造船工人肯定从湘军中选拔,管理者只能来自军吏。
田信目光最终落在颜斐身上:“文林兼任坊监,稍后我调二百人听命于你。”
士范是造船工坊的坊丞,工坊主管是监、令。
坊监,是直属于北府,由北府幕僚兼管;坊令则是一个完整的机构负责人,指责相对单纯。
第四百五十五章 深谋
几日后,田信在江边作画,画中俨然是土楼的俯视图,越看越像一枚铜钱。
这是一幅很长的画卷,绘画在一条完整的丝帛画轴上,宛若……清明上河图。
画中有土楼,有冶炼、锻造工坊,有操训校场,有俘虏拘禁来的土人头目劳作的场景,也有番禺城,城外码头有南洋来的商船,船上有各种旗帜。包括两把交叉钥匙的罗马旗帜,还有祆教的翼人图腾旗帜,
罗马商船自然是没有的,可金币、银币倒是流入了不少,在交州不算什么稀奇。
想到什么画什么,力求填充画卷,以至于在海面上没什么好画的,画了几条跃出海面的海豚,和一条喷出水柱的巨大蓝鲸。
画卷大致完成,又开始写信,讲述最近的见闻。
岭南的豪强、土民生活安宁几十年,始终没有经历过大的动荡。
而整个岭南以北,过去四十年时间里时时刻刻都处在战争摧残中,以至于岭南的豪强有一种太平世道的天真。
这是一种让田信熟悉的天真,以为海船建造离不开他们……以为汉军水师战舰损耗极大,到了不得不依赖岭南的地步。
船厂工匠突然发出声音,绝非偶然,也只是一次试探。
不想追究背后参与者有多少,反正珠江水域的封君名额,与岭南豪强无关。
这里是安置湘军军吏的,安置沙摩柯、林罗珠这些人的;岭南汉豪强的归宿应该是红河以南的广袤土地,是否愿意去开垦、征服,就看这些人的态度。
如果愿意,可以承认对方汉家藩属、封君的地位;若不愿意,那就等着吧,等中原人力休缓,恢复元气后从中原移民,向南开拓。
写完这份千余字的回信,田信重新审阅,才察觉字里行间的傲慢。
这种傲慢,应该是血液、亡魂铸造而成的。
傲慢之余,还有淡淡的,难以掩盖的嫉妒,嫉妒岭南的和平,嫉妒这里土汉士民的生长环境。
虽有自然条件相对恶劣,但不似北方,是一个争杀不止的地狱。
拿起这几页信纸,田信搓碎,重新书写回信。
自己的回信不仅是关姬一个人看,北府留守要员会观看,江都方面也会想办法侦探。
那么多眼睛盯着,与妻子之间,哪里能存得住秘密书信?
重新酝酿语言,以相对中立的口吻讲述最近见闻,最后表示:“夏侯老将军已发兵南中,最迟明年二月,南中捷报会抵江都。岭南广袤不失富饶,南海之利不亚益州天府。朝廷欲得岭南地利人和,还需派遣贤良安抚土汉之民,行开垦积蓄之事。”
“此非百年辛苦耕耘不可,官吏多藏私心,恐不能尽职。”
“邓国一郡,户十五万,富饶仅在南阳之下,与江都、蜀郡、长沙持平。朝野多有诽议,我实不喜。奉邓国版籍于朝,换得南海一郡,实属利国利家之举。此事关系重大,我自会上表朝堂与陛下商议,卿可咨询靖国兄,试探大将军心意。”
稍稍停笔,思索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北府太过庞大,已经形成尾大难除……不是尾巴,已经成了中枢的肿瘤,随时可能裂开,取代中枢、改造中枢。
岭南又相对封闭,不为中原所重。
如果得到岭南地区控制权,北府就能一分为二,一部分迁移到岭南发展。
几十年后,自己率部西征,大汉若像大隋一样四处煽风点火,又压不住内部矛盾而炸了,那岭南地区不受干扰,向北出兵讨平天下,许多问题也就解决了。
大汉极有可能会炸,这是生产力爆发带来的一系列问题,绝非几个诸葛亮能压制的。
诸葛亮不行,自己也不行,生产力爆发形成的漩涡洪流,足以扯碎任何的对抗者。
现在刘备、关羽、诸葛亮忙于军事,等光复关陇,胜券在握时,绝对会效仿麦城、丹阳的手工业。
推动生产力的关键就在于工具,如何聚集众人智慧合理利用、发展工具,则在于学校。
诸葛亮、刘备也会推广学校,大概形成太学、州学、郡学、县学这样的四级或三级学校;可这样的官办学校,精髓在于当官,跟技术很难挂钩。
北府势力一分为二,一部分安置岭南;一部分安置在陈仓、天水。
完成这个布局,不管天下怎么乱,怎么也能有有一股力量得到保存。
五十年之后的事情,自己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自己,彼此挡了路,亮剑拼命就好。
幕僚、智囊团受限于时代,很难提出开拓性,跳跃发展的规划。
太多事情只能靠自己,小事情听一下幕僚、近臣的意见还行,大方面的规划,绝对不能听。
心中主意落定,田信又写:“南海四季如春,无有秋冬。偶尔大风过境,亦算不得美。曾见海中有巨兽,若鲲,近岸食人,恐难抵挡。”
南海也是有问题的,绝对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好,不信朝廷可以来人调查,这就是个破地方。
“我又喜好雪景,此处无有。粤犬吠雪,终生难见,惊奇而已。可为家国两虑,此实系佳策。”
亲手漆封,连同装裱好的《甲子珠江图》一起封入防水的涂漆竹筒里,交由亲信心腹送往北方。
未过不久,庞宏带着一封拜帖来寻他:“公上,平蛮将军拜帖。”
平蛮将军是士徽新的将军号,麾下平蛮军,即交州汉僮仆从军;有别于湘州、广州的汉僮仆从军。
“哦?巨师兄,觉得他来是为何?”
田信询问间翻开拜帖里的手书,庞宏随意回答:“公上以霹雳手段惩治船坊,岭南豪强不自安……此来应是正常问候,欲侦查公上心意也。”
“果然如此。”
田信提笔须臾间书写回帖约定时间、地点,回帖与拜帖折叠一起交付庞宏,嘴上感慨:“彼辈倒也谨慎……我想到了仓鼠。即是做贼,还恐为人察觉。”
庞宏无奈做笑,反问:“彼是仓鼠,我等为何?”
“应是破门而入的盗匪。”
田信脑袋一歪,挑眉自语:“看来我等还不如盗匪,若是盗匪,怎么也要杀几头家畜吃饱肚皮,再杀死主家大儿立威,随后就是强纳妻女,作威作福,俨然以主人家自居。”
“我等分明是仁义之师,汉夷争相来归,不战而定岭南,唯有我军能得人心如此。”
庞宏刻板面容,一副认真模样纠正田信的自嘲:“公上应谨慎言语,免使人笑。”
“智者自明,何必强辩?”
田信不以为意:“也就我军当面,彼辈敢如此行事。若换步骘、吕岱来,谁敢妄言?”
庞宏只是呵呵笑笑应景,临走故意驻步,斜眼瞥向一侧兵器架子上摆着的一对钢鞭,以及一侧挂起来的红漆镜甲。
没有强横武力,你就得去争辩,解释、证明自己的仁德,去拉拢愚者。
智者是很难拉拢的,他们只追随胜利者。
而不是现在这样,谁敢异议、泼脏水,一鞭打碎脑壳。
第四百五十六章 应对
田信所筑造的土楼,也有个官方名字,唤作新安邑。
士徽来此时,就见沿途许多吏士也在劳作,正将小船牵引顺流漂来的原木拖曳上岸,在新安邑外围建立外围墙垒。
从施工布置来看,应该是开挖堑壕,铺埋原木构筑木墙,随后再于墙根垒砌石块,或版筑土垒以隔火、增固墙体,算是比较常见的筑墙工艺。
又见陆续有使骑奔出,给了士徽一种难见的紧迫感。
别说双方合起来规模上万的战争,士徽这辈子连几千人规模的战斗也没经历过几场。
士徽一路跟随来到新安邑最中心的四方楼,楼内走廊铺设木地板,远近脚步声清脆可闻。
宽阔的议事大厅里,西江都尉摩崇、北江都尉沙摩柯,东江都尉林罗珠端坐,留下左首第一的空位,士徽上前见礼,略有拘谨落座。
见诸人面目庄肃,期间李衡端着茶奉上,士徽询问:“叔平,新安忙碌异常,所为何事?可是又有狂徒造逆?”
“非是平乱,乃北方之事也。”
李衡不敢多言,双手抱着木盘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右首第一的林罗珠闭目养神,左首第二的摩崇手里把玩青蕉,微微侧头对士徽说:“将军勿忧,天塌下来,也压不到岭南。”
士徽对摩崇有些发怵,赶紧颔首回礼以示感谢……感谢摩崇的安慰。
何止是士徽忌惮,摩崇对面的沙摩柯也不愿触怒摩崇。
从宜都夷兵营活到现在的人,有的人沉沦下去,跟不上学习进度,也很难提拔;有的人经过学习,越发的明理,能约束自己言行;摩崇则是个异类,掌握学识的进度很快,往往能举一反三,这人得意之余更添骄横。
性格中的凶暴一面反倒放大了,虽冲动易怒,往往能精确揣摩到田信的底线,在底线内拔除钉子。
一样是杀人,吴军屡次镇压土人,恨不得把杀死的人挂在路边,挂个十几年,狠狠震慑土人,使之不敢反抗。
摩崇不同,将杀人不见血;西江流域,是唯一一个不需要田信出动,就能自己弹压、捋顺土民部族的都尉戍守区。
他的治理下,西江流域部族邑落经常发生针对酋长、世袭头人的颠覆冲突。
不需要出动湘军,愿意当汉僮仆从军的土人青壮往往自发集结,清除原有的酋长亲族,继而被摩崇扶立为新的头人,或申请表功为大汉士家。
北江、东江流域被打下去的酋长亲族往往能保住命,迁移到新安邑参与土木劳动。
西江流域被土民颠覆的酋长们,往往会失踪……反正湘军没插手,是土民办事不力,到底是逃了,还是被煽动的土民处死,就非外人能知晓。
田信不算狠,因为内部有更狠的;在坏和更坏之间,又很难反抗,只好努力改造自己,努力适应新的生活方式。
士徽没有等待多久,就见田信领着行军司马李辅从侧门进来,直入上座,摆手示意诸人落座。
“朝廷急递,北方有变。”
田信眉目中没有多少情绪波动,除了跟家人在一起时,其他的情绪都已被战争消磨干净,口吻平静:“孙权矫言欺诈燕王,燕王轻信,遂于淮北撤军,孙权撕毁协议,遣兵追击。另有燕王麾下将军周魴,乃孙权死间,领军断后,却反戈逆击,致使燕军覆没于淮北。”
“燕王自戕,孙权使都督潘濬统其前、左、右六军进击徐州,围燕相曹子建于下邳。”
“后燕军乐綝部遣锐士绕袭居巢,在吴军泊船之舒口,乘夜风纵火,烧其战舰、物资数不胜数,吴军全线大溃,尽弃江北,退往江东。”
田信目光落在士徽脸上,有了一丝感情:“陛下厚爱燕王,今燕王覆军身死,陛下绝无轻饶江东之理。江东又大溃于两淮,兵杖军资尽数遗弃,吏士丧胆,灭吴战机就在眼前。”
林罗珠、摩崇习惯了听命行事,沙摩柯本就不擅长这些。
到现在为止,沙摩柯依旧不清楚舒口、居巢这些地点,他没参加过北伐,不清楚关东的水系、地理状况,也不清楚关东具体的形势。
关东四州,本就有归汉之心,被田信拒绝,才生出这么多波折。
放开对关东四州的口子,顷刻间就能完成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大面积易帜。
一样的道理,现在汉军形势占优,关东四州能轻易易帜归汉;若是汉军崩了,那关东四州又有可能易帜归魏。
没办法,关东四州的战争潜力已经被耗光;也没有肯接受这个烂盘的世家、豪强。
现在可没有袁绍、袁术之流来争夺这四州的统治权,四州的世家、豪强也不想再折腾,只想过安稳日子,不管是跟着姓刘的,还是姓曹的。
也可以这么说,关东大地的郡县,都是不设防的,汉军、魏军去了,都能征税。
当然,吴军例外。
一听要灭吴,士徽也是长舒一口气。
汉军苛刻经营广州是手段,不是目的,终究为的还不是开辟新的物力、人力征集点,并从海路袭击江东。
如果吴国灭了,汉军开发岭南的重要性大大降低……对岭南豪强来说,总能缓口气,睡个好觉。
看着土夷部族被汉军吊着打,豪强们也很心虚。
岭南安稳已久,真的不愿卷入长期战争中。
将士徽的反应看在眼里,田信讲述:“北方巨变,朝中必有议论。不论明年依计夹击关中,还是挥师灭吴,我非亲至江都商议不可。此去江都,快则三月,迟则五月必然归来。”
“广州土夷若有作乱者,可自行抚慰、诛讨,不可使之坐大。”
“汉僮编制、训练、调派之事,由行军司马督管。”
林罗珠、沙摩柯、摩崇以及李辅起身拱手领命,落座。
田信目光又落在东江都尉林罗珠脸上:“回归驻地后,遣人探访仙霞关守将意愿。他若举关归顺,我许他百户食邑,或岭南一县封邑。”
大军沿东江而上,就能走仙霞关进入豫章郡,出现在吴国腹心区域。
仙霞关极为险峻,自己若强行突过,也是能打穿的。
可就怕自己去了北方要统率主力作战,那仙霞关就必须采取怀柔、策反手段。
汉军的根基在步兵,没有海船,依旧能从岭南对江东发起攻势。
林罗珠再次起身应命,就策反来说,不是看负责人的口才,而是看权限和信誉。
他来负责,哪怕百户食邑拿不下,开价开到三百户,总能拿下。
他开价,田信肯背书,对外有说服力,这是其他人比不了的。
士徽心绪激动,就听田信询问:“朝廷挥兵灭吴,交州能运多少粮秣助战?”
“为平天下,岭南愿倾库藏,家无盈余。”
士徽抱拳,目光诚恳:“末将愿游说各家,为朝廷分忧。”
第四百五十七章 烟火
建业,白蒙蒙的云笼在城头、山巅,江面雾气也是弥漫。
而城中浮屠道大兴,处处焚香,诵经,也弥漫着香火之气。
吴王宫内,孙权正用小梳子清理紫髯,他须眉之间的脸颊、鼻梁上涂抹淡淡一层珍珠粉。
宫内行走的宫人低头趋步,不敢多言,亦不敢有丝毫异响。
校事中郎吕懿腰悬剑,头戴翠羽冠,双手捧着漆盘躬身来到殿外阶前,目光左右游动,可见左右持戟解烦兵威武雄壮,也察觉几名解烦兵军吏注目观察自己,吕懿收回目光。
他等待通传期间,左将军诸葛瑾披甲阔步而来,常年不穿甲,今日气喘吁吁。
王宫中司马门宛若一道天堑,驻守此处解烦兵佩剑持戈,当首解烦左督徐详为难模样:“至尊不曾传见,末将不能放行。”
诸葛瑾要往前冲,徐详身后的持戈解烦兵齐齐斜举长戈,踏前几步,长戈交织挡住诸葛瑾。
诸葛瑾扭头,瞪圆眼睛:“子明!子明!快快放我入宫!”
徐详是乌程人,此刻拱手:“子瑜公无有诏令,请恕末将不能放行!”
“子明?可否……代为通传?”
诸葛瑾拱手请托,徐详侧身避过不受这一礼,讪讪做笑:“至尊休憩,末将哪敢叨扰?”
中司马门前发生的一切,落入诸葛恪眼中,他此刻正在王宫复道行走。
王宫后苑修筑栖塘寺,与王宫有复道相连,复道高两丈,通体木结构。
诸葛恪没有走向王宫,而是朝栖塘寺走去,作为建业第一座佛寺,这里修有一座六面八层塔。
佛塔前,几名军吏在此等候。
诸葛恪来时,就闻到浓烈血腥味,遂紧绷面容,对四人拱手:“丁君、张君、殷君、吾君安好?”
出身相对较高,职务目前最高的议郎殷礼回礼:“元勋,徐子明如何答复?”
“今日中司马门只出不进。”
诸葛恪说着斜目去看佛塔,还未完工,要等开春天气温暖后进行最后的彩绘。
从他这里得了准确信息,殷礼当即对余下三人道:“顾君于我等有知遇之恩,昔有许贡门客刺孙伯符,今亦有我等顾氏旧吏舍身报主!”
参军校尉乌程吾粲、典军中郎钱塘丁谞、北门司马吴郡阳羡张秉三人各自从袖中抽出一条赤巾,扎在左臂手腕,各自散去。
诸葛恪进入佛塔,可见浮屠教的大度师支谦盘坐在上首,只是头垂着,一柄剑从他正面刺穿,剑柄撑着,才没让支谦倒下。
另有五名译经的经师被刺死,被拖到角落里。
此外还有三十多名剃发的雄壮武僧正在默默忙碌,将一片片巴掌大,有孔眼的涂漆犀牛皮串联,正在编织皮甲。
这些武僧默默打量诸葛恪,诸葛恪翻阅书架,找出七卷佛经装盘,端着盘子离去。
行走在复道上,诸葛恪远远看到父亲,父亲也站在那里顾望。
他稍稍一愣,脚步不停,以更快的速度将这部佛经经过侧门送往殿中,喘气:“至尊,臣见东城有狼烟初升,似是上虞侯府邸。”
欲伸手拿佛经的孙权一愣,眉头紧皱,凝声:“究竟如何?”
“臣不敢妄言,再三观望,确系上虞侯府邸。”
诸葛恪说着单膝跪地:“吕懿就在殿外阶下。”
守卫宫室安全的钩盾令此刻已经披甲前来,不受近侍阻拦,疾步入殿:“至尊,东城有狼烟升起。”
“王位?”
孙权眼珠子上翻看殿内梁柱、彩绘的横梁:“奉先啊奉先,孤的好侄儿。”
感慨着,孙权阔步前往内殿,诸葛恪赶紧跟上,钩盾令大手一挥,服侍孙权的亲近宫娥垂首从侧门退出,随他而来的禁卫站立在殿中,预防各种变化。
内殿,在此刺绣的步夫人、孙大虎、孙小虎为孙权披甲,孙权双臂展开,对身后跟随的诸葛恪道:“元逊持羽林虎符,率羽林骑士接子瑜、子布入宫。”
“是,臣领命!”
诸葛恪声音沉顿,步夫人从抽屉里取出一枚虎符,转交孙小虎递给诸葛恪。
双手捧着接住虎符,诸葛恪下巴扬起看看孙权背影:“臣必不负使命。”
孙权也不回头:“速去,速归。”
诸葛恪拿了虎符,后退几步转身,阔步就往殿外冲,一步越过门槛儿,对吕懿等焦虑一团的近臣呼喝:“在此作甚?速速去武库领取铠甲!弓弩!”
众人见他举着虎符,纷纷就向东北角的武库小跑而去。
诸葛恪右臂高举错银鎏金虎符登上台阁,台阁之间有复道天桥相连,他又朝后苑栖塘寺狂奔。
见他举着虎符归来,三十七名外罩绿锦僧衣,遮盖简陋皮甲的死士各自捧一盘佛经,沿着复道不徐不疾而去。
诸葛恪直奔北门,北门司马张秉上前迎接,北门卫士二十四人惶惶不知所措,书吏一人也东张西望,等待诸葛恪给个准话。
就听诸葛恪面有惊恐之色:“吕懿作乱!至尊退守武库,还请张司马速速发兵救援!”
张秉脸色大变,看一眼周边卫士,急说:“我门司马也,不可率卫士入内!”
“事急矣,至尊命我督率羽林讨贼!待羽林来,我恐吕懿得逞!速速发兵奔往武库,至尊问责,我一力承担!”
诸葛恪说着就点了两个北门卫士跟随自己,朝门外马厩跑去,一人一匹马,朝两里外的羽林军营狂奔。
此刻城中处处烟火弥漫,距离最近的滕胤府邸突然开启大门,滕胤披甲仗剑,指着街道上仓惶逃窜的光头、短发真假僧侣道:“浮屠贼道作乱!随我讨贼!杀!”
滕氏部曲冲杀而出,追着僧侣、信众砍杀,滕胤在甲士护卫下目送诸葛恪离去。
又忍不住回头,可见父亲滕胄站在门前,正一脸唏嘘望着东城渐渐浓密的烟火。
上虞侯府,平日精读经义为人儒雅的孙绍已然披戴盔甲,是一套鎏金的铁札盆领铠,张昭为他牵马,走的不快,不徐不疾。
东门大街一侧的宋谦府邸,宋谦站在自家箭塔里观望形势,见了孙绍英武身姿,宋谦又看看南城、西城、郊外升起的烟火,不由闭目长叹,收敛情绪:“开门!随上虞侯讨贼!”
潘濬府邸,作为孙权颁赐的最豪华府邸,坐落于东北角。
此刻他与无数同僚一样,站在自家箭塔、或台阁里观望城中,他目光怔怔。
这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有一种难以置信,如置梦中的轻松感。
终于可以站直腰背,痛快的呼吸了。
吕蒙的次子吕霸站在一侧,再一次规劝:“吴人苦孙权久矣,公深孚众望,理应振臂高呼,为吴越庶民谋求太平!”
潘濬察觉两个儿子明显意动,眉头紧皱。
思索间,议军校尉吾粲纵马而来,身边跟着十几个右臂扎赤巾的部曲,仰头长呼:“承明公!承明公!承明公在否!”
潘濬探出头,就听吾粲大呼:“公经世之器,深为孙权所忌!近年以来,公忍辱退让,岂无耻乎?”
见潘濬似乎已经习惯了退让,吾粲义愤又呼喊:“我等事败,孙权大肆诛连,城中无生灵矣!血洗城中,公可保安然否?”
仿佛洞察吾粲的看法,潘濬凄凉做笑,摇摇头落寞不已:“我虽惧死,实不愿再往荆州受辱!”
又不知何处奔来百余甲兵,左臂赤巾,当首正是丁谞,血刀指着台阁勾栏探出脑袋的潘濬:“都督若不振臂举义,休怪我等为国诛贼!”
第四百五十八章 司马门
宫中武库,吕懿等近臣五十余人狂奔到这。
武库令的上司、同僚就出现在吕懿这群人里,哪里还敢阻挠,引着人大开库门。
武库内有四座汉阙,内中贮存铠甲、弓弩,还有地下为防火开挖修建的地窖,地窖内贮藏箭矢。
吕懿套上一领朱漆皮铠,边走边扎着束甲带,来到汉阙最高处,这里视线更清晰。
可见东城、北城处处烟火弥漫,街道上僧侣、信众狼狈奔逃,各家部曲抱团追杀;浮屠道信众也有闯入民宅避难的,也有信仰浮屠道,此刻操持器械出门厮杀,拯救道友的。
他目光紧紧盯着宫城东侧,也是东城唯一的军营,这里是武卫营,武卫校尉朱才驻屯地。
武卫军是王公卫戍部队,不似羽林、解烦、无难三军,还要时常出征。
军营中吏士已然开始武装,吕懿长舒一口气。
还没等他扎好束甲带,张秉从北门率领卫士抵达,见武库门洞开,顿时气急大呼:“吕贼得手矣,快随我杀贼!”
“杀贼!”
张秉连声督促,武库令见喝止不住,当即挥手:“射!”
武库矮墙上二十余丈强弩攒射,张秉腹部中箭身子一顿,依旧挥剑,竭声呐喊:“吕懿谋反!”
武库守军又是一轮箭雨射出,无盾又无重甲的北门卫士无法抵挡,残存者拖着张秉及伤员就往后撤。
武库守军可不会手下留情,强弩波次轮射,北门卫士秩序溃乱,护着张秉不顾一切逃跑。
逃到北门时,加上张秉只剩七人,个个染血,惊慌、愤怒不已。
急促、密集马蹄声传来,诸葛恪领着羽林骑士抵达,高声质问:“伤张君者何人?”
张秉瘫坐在城门甬道,背靠墙壁,右手抬起指着武库方向,眼睛瞪的圆溜溜,想要说话可吐不出字音,血液从口腔涌出,依旧死死盯着诸葛恪。
一名负伤的北门卫士颤音回答:“是吕懿作乱,他已占据武库!我等奔至武库,遇伏大败!”
张秉又吐出一口血,点着头,盯着诸葛恪。
诸葛恪对着他用力点头,回头看一众羽林郎,声音清厉:“乱贼据有武库,格杀勿论!”
“喏!”
羽林骑士齐呼应命,策马疾驰从宽阔的北门甬道通过,先头三百余骑策马而过,后面跟着羽林步兵。
这时候诸葛恪才下马,走到张秉面前,耳际全是羽林步兵冲奔的跑步声,甲叶哗啦声音。
诸葛恪推了推张秉肩膀,张秉艰难回头,目光中含着笑意,以及释然。
张秉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嘴角又翘起,吐出一口黑红淤血块儿,张口要说什么,牙缝里满是血液。
诸葛恪轻轻摆手,看一眼张秉身边的几名北门卫士,又翻身上马,在后续羽林步兵簇拥下缓缓前进。
所谓的羽林兵,几乎是诸葛瑾一手拉扯起来的。
诸葛瑾由长史转为中司马,管的就是孙权的近卫部队,吴王国建立,诸葛瑾拜为左将军,原来督管的部队也改编为羽林兵。
这是车下虎士、帐下兵、绕帐兵、马闲军等一系列孙权近卫兵接连受损,失去重建意义后重新建立的近卫部队。
冲入北门的羽林步兵一分为三,一部分追随骑士进围武库,一部分随诸葛恪立阵在后苑校场观望形势,还有一部分……占据北门及周边城墙。
此刻,后苑栖塘寺佛塔已被点燃,微风中火焰直窜云霄,高二十余丈,黑烟滚滚,无疑宣告动乱已经波及王宫。
连接栖塘寺、王宫的复道天桥已被作乱的武僧纵火点燃,弥漫烟气,助长各种的恐慌情绪。
这伙名为武僧,视为江东大族部曲的死士点燃复道断绝退路后,就朝孙权所在发起决死突击。
钩盾令步协守御宫殿,殿外解烦兵结阵绞杀,三十七名死士未能坚持多久,就被悉数乱矛刺死。
孙权一袭鎏金明光铠,手握长槊立在阶前,静静注视眼前的刚刚结束的战斗。
“至尊,羽林兵已进据后苑。”
钩盾令步协亲自探查一圈,跑回来报告形势:“只是武库厮杀不止,不知内情。”
孙权微微皱眉:“命元逊来见孤。”
“至尊,火势延烧……恐有不测之险。”
步协指着四周:“臣恐奸贼假借灭火之名,蛊惑无知,欲行不轨。”
见孙权不动,步协又劝:“至尊乃社稷根本,还请至尊移步。”
孙权迟疑,思考前后得失。
此时此刻,中司马门。
解烦兵各部陆续入宫,集结列阵于中司马门前,司马门,本就有检阅军容的职能。
这道门将王宫一分为二,跟雒阳一样分成了南宫、北宫,南宫是办公所在,可供吴王祭祀、宴会、议政,及公卿办公理政;以北就是寝宫、后苑。
越来越多的人在部曲护卫下抵达中司马门,然而守卫中司马门的徐详列阵守御。
除了老上司诸葛瑾还能完完整整站在他面前外,其他强闯的将校多被擒拿,羁押在一侧。
宗室将领陆续抵达,集结宗兵于西部;守御南宫的无难兵也结阵列在南部,无难督张承出现在阵前时,诸葛瑾身子晃了晃,只觉得眼睛一黑,欲跌倒在地。
还是徐详反应快,将诸葛瑾搀起:“子瑜公……子瑜公?”
而东部,张昭牵马,发须花白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许多将校,一致簇拥着上虞侯孙绍。
孙绍后面跟着一辆青伞盖戎车,戎车上供着孙策灵位。
随着戎车出现,无难督张承率先向戎车跪拜,似在跪拜旧君孙策。
施礼后,张承返身登上戎车,手中长麾斜斜向西,所部无难兵阵列向西调转。
张昭声音洪亮:“浮屠道作乱,抄掠吏民,烧杀王宫,至尊生死不明!上虞侯文武兼资器量恢弘,可暂理国政,诸君以为然否?”
西边宗室将领抱团商议,以孙静四子、孙权的堂兄孙奂为主。
原因无他,辈分最大而已。
孙奂也在犹豫,不想长兄孙暠长子孙绰擅作主张,拔剑斜指中司马门,领着二三百部曲离开群体,向解烦兵阵列缓缓行进。
宗室将领很清楚,这是孙策病亡时,孙暠与孙权争位引发的结果。
作为吴军阅兵场所,中司马门前有足够宽阔的场地供各军厮杀。
可谁敢放开手脚厮杀?
这跟杀浮屠道是两回事,这里爆发内战,那整个建业城就活不了几个人!
诸葛瑾奔出阵列展开双臂企图阻止孙绰领兵靠近,孙绰大喊:“子瑜公!休要阻挠!此我家事也!”
这个时候张承也看不下去,扭头看看老爹张昭,又看看老丈人诸葛瑾,抬手一挥,当即就有百余骑驱驰而出,朝诸葛瑾奔去,众目堂堂下将老丈人拖回无难兵方阵。
“咚!”
突然鼓声从东边传来,六架鼓车缓缓抵近,上面二十四面大鼓被擂响,音波震动空气,牵引无数人心跳,鼓声也传入孙权耳中。
鼓车前行,都督潘濬终于登场,身后跟着朱才所部武卫兵。
吕霸持戟步行,远处的宋谦露笑。
宋谦也是松一口气,阔步上前,为武卫兵指引列阵的场地。
除了蒋钦、朱桓的水军,建业城里城外该来的部队都来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天地同力
无难军阵中,诸葛瑾从马背翻身下来,到戎车前昂首问:“仲嗣,何故领兵至此?”
两人是徐州老乡,也是相差四岁的好朋友。
可张承原配早丧,经过张昭、孙权等人撮合,硬着头皮娶了诸葛瑾女儿。
张承拱手如实回答:“见北宫火起,故督兵救火。奈何徐子明封闭司马门,我军不得入。”
“仲嗣啊……此有违君臣、友人之义啊!今后,还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诸葛瑾长叹一声,以袖遮脸,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张承默然以对,几次想张口说什么,又顾忌周围人多,只能作罢。
诸葛瑾又仰天唏嘘,颤抖着手抓住一匹马,翻身而上去寻张昭。
途径一片空地时,这里是正在列阵的武卫军场地,武卫校尉朱才提矛勒马迎上来,态度直白:“子瑜公,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请子瑜公以江东黎民生灵为念。”
诸葛瑾神色已然麻木,朱才还好心派出几个亲信骑士护卫诸葛瑾。
很快诸葛瑾来到潘濬所在的鼓车,鼓车前吕霸兄弟三人各率部曲,将潘濬团团围住,仿佛怕潘濬跑了。
潘濬在鼓车上默默望着诸葛瑾,也是面有愧色,侧头他顾,不与诸葛瑾目光接触。
诸葛瑾还是质问:“都督这又是为何?”
潘濬看一眼左侧武卫军阵列,又看一眼右侧青伞戎车的御车人,诸葛瑾也跟着看过去,那里御车人是朱纪。
朱纪是江东元勋朱治的嫡次子,朱然、武卫校尉朱才的弟弟,也是孙策的三女婿之一;另外两个女婿是顾雍长子顾邵、陆议。
诸葛瑾望过去,朱纪也始终在看诸葛瑾,对着诸葛瑾低头,算是打招呼。
见诸葛瑾神色恍然,潘濬道:“我本欲坚守不出,奈何武卫军破墙而入……念及江东百万生灵,又实不忍兵燹荼毒黎庶。”
诸葛瑾也是长叹相应,靠近孙绍、孙策灵位青伞车时,他在三十步外下马。
张昭也主动迎上去,拱手,扬着下巴,讲述一个事实:“子瑜,浮屠道惑众乱国,至尊早有惩戒之心。不想一朝兵败,浮屠贼人生出逆心,欲建地上佛国。更勾连吕懿之辈,攻烧大内……今风助火势,延烧殿宇,恐非人力能扑灭。”
见张昭一副很遗憾的样子,诸葛瑾下意识侧头去看北宫,果然笼罩在烟雾中,聚而不散。
抿一抿嘴唇,诸葛瑾询问:“子布公,今风火灼人,恐难救应至尊。至尊诸子年幼,国无储君,该如何是好?”
张昭胡须斑白,轻轻抖动,眉目神情沉稳:“子瑜难道不想回归祖先坟茔所在?我垂垂老矣,本以为至尊时来运转,淝水破魏,汉口又胜汉军,北上或能灭燕取得青徐地。我这老朽之身,也能葬入祖坟。”
“本以为天命在东南,如今看来箴言有误,或时候未到。”
张昭眨着眼,反问:“汉气数未绝,建业朝野锐意已折,民心不附。又何必顽隅负抗,使玉石与瓦砾同焚?”
刘封兵败自戕,曹植、曹洪、臧霸这些人还在支撑青徐防线。
现在降魏,魏人也无法支援……何况,满宠一把火烧的太惨了,这笔账要算在魏人脑袋上。
满宠想干什么?
满宠想祸水东移,一把火烧掉江东大舰,江东又元气大伤。
你是汉军,你是顺流而下吞并江东,还是发动一场胜败难定的北伐?
牺牲吴国,用吴国去挡汉军兵锋,牵制汉军两到三年时间。
这样魏国就有宝贵的两三年时间休养生息,将汉中之战以来空虚已久的府库重新填满!
汉军如同疯狗一样的攻势,打的魏国很难受,吴国也不好受。
汉军攻势急促,国际形势多变难以揣摩,往往事到临头才有选择权,甚至没有选择权只能随波逐流。
不知道别人累不累,张昭作为一个看客,都觉得累,没有希望。
连割据的希望都无,那还辛苦什么?
早早投降,大家公卿有望,差一点也能做个郡守致仕。
难道还要忍辱负气,被魏人欺负惨了,还要按照魏人的计算,去帮魏人拖延汉军攻势?
这得死多少人?
形势是明白着的,岭南汉军走仙霞关北上,谁去挡田信?谁愿意去?谁又能挡住?
既然挡不住,那干嘛要挡?
既然不想挡,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更体面的方式?
张昭站立在诸葛瑾面前,腰杆很直,面无一点愧色:“归附炎汉,虽有陆伯言中介,但还需子瑜奔波。如此稀世大功,哪能让渡于别人?”
只要诸葛亮还是汉相,司马门前的各支军队,就没人敢碰诸葛瑾一根汗毛。
既是出于对诸葛瑾的敬重,也有畏惧,畏惧汉军。
诸葛瑾自身就有这类认知,只觉得口舌干燥,询问:“上虞侯如何做想?”
“君侯审时度势,愿亲往荆州乞降。”
张昭神情缓和,挤出一缕笑容:“对君侯而言,也是一桩善事。”
肯定是好事,吴国是孙权父子的吴国,廉价卖给汉朝,报酬却是自己的,这对孙绍来说好处太多。
再加上个人安全方面的考虑,只要投降,孙绍就是赚的,绝无亏损说法。
见诸葛瑾还在犹豫,张昭又说:“子瑜可是为元逊顾虑?”
诸葛瑾默然,自然担心儿子的安全。
张昭也不清楚后苑的具体情况,正要安慰几句,就见司马门缓缓开启。
宫门开启之余,解烦兵方阵也开始朝两翼收拢,让出通道。
本以为孙权会驾驭戎车从宫门奔出,结果什么没有,空荡荡的,可见烟火渐渐旺盛起来。
这座讨虏将军府扩建而来的宫城,此刻从内部开始纵火。
所有的门窗都已被羽林兵封锁,见到人影就乱箭射击,不给说话机会。
诸葛恪终究还是攻了进来……更准确的说法是解烦兵集结在司马门前,让出防线,由羽林兵接管防线。
然后诸葛恪发现,大吴至尊被叛臣挟持……这怎么好呢?
反正不能放走贼人,事情到了这一步,羽林兵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好射杀每一个企图冲出宫殿群的贼人,不拘是男是女,也不管不男不女者。
除了十几只遇火受惊跑出来的猫,其他一切活动的,都被射死在殿门,尸首前后相枕,狼藉血腥。
一队队羽林步兵紧张驻望,但凡是人影闪烁,就是乱箭射击。
弑君这种忌讳的事情,肯定要大家一起研究、讨论,于是司马门开启。
由大家分析、讨论,群策群力,一同研究大吴至尊比较合理的死因。
难道就没有一支肯为大吴至尊效死的军队?
有,冠军将军丁奉正率部来援,只是被堵在建业城门之外。
连城门都进不去,自然无法一起研究、推论大吴至尊合理的死因。
第四百六十章 何以至此
寝殿内,孙权因剧烈疼痛,也可能是因为四处燃起的火焰炙烤,所以脸上出了许多汗水。
汗水浸湿脸上敷着的珍珠粉末,露出许多褐红色小斑。
他侧躺在床榻,手里依旧紧紧握着辟邪剑,仿佛用这口剑可以战胜疼痛,战胜这场噩梦。
他胸前、左肩、腹部各插着一枚短而强劲的铁簇弩矢,弩矢洞穿铠甲,已然造成创口。
“呃……嗯!”
一边的步协咬牙拔出自己手臂里的弩矢,他拇指抹去血迹,可见铁矢头部钻有小孔,是填埋药粉、药膏的洞室。
浑身气力飞速流逝,步协听到殿中脚步声传来,又艰难爬起,拄着一杆方天戟走出。
步夫人、大虎、小虎正帮孙权卸甲,几名宫人正举着方天戟凿击火墙夹壁。
夹壁破碎,积聚其中的灰尘四处蔓延,十分呛人。
这些宫人又上前拉启暗门,露出一个地道来。
孙权卸下的盔甲,又被这些宫人火速披挂在一名死亡禁卫身上。
没有多余的谈论声,也没有哭声,有的只是寝殿外持续不断的箭矢钉入梁柱、桌案、墙壁的咄咄声音。
也能听到钩盾令所属的卫士惨死前的咒骂声,没有人回应他们,只有一轮又一轮的弓弩齐射、漫射。
没有药膏,步夫人只能撕扯殿中幔帐为孙权包扎止血。
已经可以看到孙权体表遍布暗红色细密疮痕,有的破裂结痂,有的刚溃烂,正流淌浓水。
孙权忍着刺痛,表现的很顽强,也很坚强,并没有哀声抱怨什么,似乎接受了这种命运的玩笑。
“夫君,妾身先行。”
步夫人也提举一口剑,拉住孙权,孙权一愣,看向步夫人的神色缓和下来,始终如铁似刚的神情也融解了,声音喑哑:“夫人,是我亏待了夫人……”
“事至如今,何复多言?”
步夫人抬手将孙小虎拉到面前,打量她单薄、稚嫩、青涩、颤抖的小身板:“小虎机敏,在前先行。”
孙小虎犹豫恐惧,孙大虎上前两步:“女儿先行。”
步夫人淌着泪单臂揽住孙大虎,孙大虎看了看幽黑,看不到底的地道,沿着木梯缓缓走下,捧着一盏宫灯躬身前行。
其后是步夫人,然后是孙权,最后跟着孙小虎,一家四口人缓缓行走在高不过六尺的地道里。
“啊!”
孙大虎刺耳尖叫声弥漫在地道,宫灯坠地熄灭,急忙后退:“阿母!有蛇!蛇!”
孙小虎紧紧抓着孙权手臂,惶恐嚎哭。
只剩下步夫人手里一盏宫灯,她越过孙权,循着声音给了孙小虎一脚,孙小虎才止声,双手捂住口鼻,原地跳脚,仿佛这样能把蛇吓跑。
蛇的确被吓跑了,可谁能看见?
孙权看着妻女三人,干咳两声道:“不见我尸,诸人不安。我若坦然受死,子瑜出面斡旋,还能留夫人、大虎、小虎在世。”
“夫君,今城内作反者不足万人,城外尚有三万甲兵。”
步夫人鼓励说道:“夫君出城,集结各军,反手可定骚乱。贼起猝然,可见主谋者少,同谋者寡,多为不知情者,为贼裹挟身不由己。夫君露面,必能拨乱反正!”
只要逃到城外,蒋钦、步骘、全琮、刘纂的部队都能聚拢。
孙权抬头去看幽黑深邃的地道,也不知道这里的蛇是怎么来的。
如果是人为投掷,那地道的尽头,必然有一伙人埋伏。
落到这伙人手里,自己将不再是吴王,只是一个俘虏,奴隶,将由对方处置。
被砍去手脚做成人彘,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仅身死,还遭受种种言语无法描述的折磨;不仅折磨自己,还要折磨自己妻女。
孙权目光犹豫,看着步夫人,一时拿不出注意。
步夫人脸上染着黑灰,被汗水浸湿,黑漆漆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今退亦死,进尚有活路,夫君何迟疑乎?若前路断绝,能与夫君同葬一室,妾身情愿如此,无有怨言。”
“就依夫人!今番活命,今后什么都依夫人!”
孙权下定决心,提剑往前,捡起大虎丢弃的宫灯,引燃后在前开路,见到可疑处就是一剑劈斩。
头顶宫殿,殿门外只有孙绍一人驻马而立,身侧是供奉孙策灵位的青伞戎车。
张昭、张承、诸葛瑾、诸葛恪、潘濬、吕霸,还有朱才朱纪兄弟,以及宋谦、孙奂、徐详、吾粲等人,都默默望着渐渐起火的宫殿,浓密的烟火正从殿门廊檐处往外喷涌,渐渐升空,散开。
事情已经很简单了,无数人默默驻望,思索着未来,身心放松。
至尊被贼人挟持,贼人突围失败,企图纵火玉石俱焚。
现场火势很大,几乎不可能扑灭。
所以就这样,大家束手无策,只能看着火焰延烧宫室殿宇。
如果祈祷有用的话,众人心里应该会对孙权进行祈祷。
张昭也是无语驻望,神情复杂,陷入回忆,整个人唏嘘不已。
汉末以来,从二袁集团竞争豫章郡开始,再到争夺两淮……这里才是扬州精华所在。
徐扬二州常常并论,就是因为扬州精华在江北,与徐州临近,有密切的人文、经济互动。
扬州人陶谦做了徐州牧,后来又有刘备、吕布先后接掌徐州,两淮地区更是战乱频繁,以至于袁术败亡前,已然衰落,人口惆敝。
反倒是落后的江东地区后来居上,竟然成了王霸之资。
战争打空了两淮人口,也增加了江南的开发效率。
现在一切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自己努力三十年的江东,已不堪重负,在被人打死前,终于分崩离析,自行瓦解了。
诸葛瑾也是默默驻望,几度欲言又止,神色间犹豫、挣扎。
诸葛恪站在他身边,目光垂地,似乎抬不起头来,情绪低沉。
在场除了寥寥数人面露喜色,余下或释然,或缅怀,或低落、迷惘。
孙绍仰头看着凝聚的烟雾,仿佛其中有亡魂在游荡,火焰呼啸之声,仿佛亡灵长嚎。
见火势渐大,阻挡视线,淹没宫殿主体,热浪袭来灼人面庞。
孙绍才翻身下马,憋足力气呼喊:“王叔父!侄臣救驾来迟矣!”
“至尊啊!臣来晚矣!”
紧接着武卫校尉朱才单膝跪地,低着头哽咽:“臣等早来,何至于此啊!”
一个接着一个跪拜,嚎啕,哭丧。
潘濬也是跪下,回忆自己出奔江东时,与孙权泛舟湖泊筹划天下之际的畅快,也想起了淝水之战后,激动的孙权抱着自己转圈圈。
虽有千般不好,可对人好的时候,是真的很好,宛若手足兄弟一样。
诸葛瑾终于哭了出来,以泪洗面,哽咽不能言语。
诸葛恪单膝跪在一侧,仰头看云烟、飞灰弥漫的天空,大概汉口之火、舒口之火也有这么多的烟尘。
闭着眼睛,面前就是孙权的音容,只是孙权的脸上满是细密红疹,紫髯之内满是水泡、疮疤。
自己只是顺水推舟,真正下手的另有旁人。
一个即将病死,招惹无数仇家的主君……做他的忠臣,代价实在是太高。
第四百六十一章 妥协的结果
“夏历三年元月二十八日,因孙权兵败江北,兵士流亡,江南吏民生怨。建业浮屠道勾连校事吕懿作乱,内外俱起,攻劫吏民,纵火焚烧宫室。是日大风,延烧数千家,宫室损毁。”
时值章武三年正月初,武当兵庙,虞世方盘坐在火炕,提笔的右手压回腿下暖一暖,目光盯着面前小方矮桌正中的圆肚细颈冰裂纹墨绿瓷瓶,瓶口插着一枝盛开的红梅,倾斜招展。
手暖后,他又捉笔书写:“其相国张昭、都督潘俊、左将军诸葛瑾各率仆僮平乱。上虞侯孙绍为贼挟持,绍果决有父风,号令左右击贼,呼喝不止,贼恐,误杀绍。”
“权为火烧,不能理政。遂以建昌侯虑为太子,监国掌政。以相国张昭、都督潘濬、左大将军诸葛瑾、右大将军步骘录尚书台事。迁拜全琮卫将军,丁奉武卫将军。”
“孙虑掌政,以侍中、丹阳郡守诸葛恪为使,请降。”
停笔,后面的事情暂时不方便记录,虞世方检查错别字后,将这页纸收入木匣里储放,以便今后归纳整理。
身在兵庙,却时刻关注着江都政局变动。
燕王刘封兵败身亡就引发了江都震动,随后眨眼间又是吴军大舰被一把火尽数焚毁,江北吴军全线崩溃。
期间潘璋欲投魏,被马忠所斩,所部男女五万余人安置于广陵的事情……只是个小事情。
现在江东又传来这种惊世骇俗的消息,江都的公卿们已无权决断,太子刘禅、大将军关羽也陷入为难。
吴国投降的条件只有一个,由大汉三恪家族及汉宗室,各出一人组成使者团队赶赴建业,将大汉太子妃孙大虎迎回江都。
作为孙大虎意外流产的补充,孙小虎将作为陪嫁,随同进入汉家宫廷。
必须要有一个流淌孙家血液的皇子出生,这才是江东投降的底线。
江东若降,于天下而言是大利大好之事。
虞世方却也有自己的忧虑,下意识扭头去南方。
橘林馆,田信懒洋洋斜躺在温暖火炕上,他左掖阿平闭着眼睛小口张着酣睡,两个鼻孔如同筷子尖,圆圆的,粉扑扑脸蛋可爱极了。
关姬也回到这里,同来的还有夏侯献夫妇。
这对夫妇至今未孕,已经成了一起令许多人关切的事情,这回夫妇两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橘林馆。
田信医术举世无双,妻子怀孕效率也羡煞旁人。
可把脉、看妇科病这种事情,田信哪里能懂?
难道给唐公主一个名额,暂时强化体质,然后再撤除?
温存一宿,关姬翻阅文牍,还不忘提醒:“阿信,难道就无一点办法?”
“难,古人有同姓不婚之俗,盖因血缘亲近不利繁衍。”
田信语气温和,担心吵醒阿平:“唐公主夫妇虽不同宗,但血缘贴近,有异旁人。”
心里对这件事情并不在意,唐公主夫妇两个幸福与否……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子嗣问题是人伦大事,如果稀里糊涂治愈唐公主难孕之症,今后类似的事情必然踏破门槛。
到时候不帮,无法成功治愈,都是麻烦事儿。
还有诸葛亮,至今未有亲子,说不好也会凑上来请自己诊治……可自己不会啊。
见他眼神敷衍,关姬也只是轻叹,可惜未能引发田信的恻隐之心。
或许过几年,也有可能会找到其他医师诊治,也没必要太过在意,反正唐公主夫妇两个还年轻。
放下此事,她拿起几卷竹简到田信身侧,递出:“这是弹劾麦城漏税之疏,以及征调丹阳匠坊工匠奏议文书。”
因为文字载体的原因,现在的奏表措辞凝练,除非隆重的奏疏,否则都是就事论事,言简意赅。
田信拿起司金中郎将吕乂的‘奏核实麦城织机漏税事疏’副本:“以往织机,每台数万钱;麦城精工所造,市价十万矣。据臣所见,章武二年麦城织机少在一万两千余台。十五税一,应有税款八千万。追三年遗漏税金,应在两亿。国家用度处处紧缺,宜使有司追查。”
奏疏、奏表、奏章、奏议,这是四种常见的向上级反映情况的格式,还有一种奏封。
封,故名意思,是最原始的隐秘奏折,经手人员不得开启、誊抄。
目前没有密折制度,除了奏封外,余下四种上奏文章都会誊抄,将副本送到他这里来。
他不在,则会把副本送到北府,由北府进行议论;针对每一个奏文,都会拿出一个应对办法。
朝廷是否采用是朝廷的事情,北府要履行自身的知政权利、办公义务。
而奏封这种东西,谁上奏封几乎是明摆着的事情,没有秘密弹劾别人的可能性。
也就是重要公文采用奏封,避免经手人员阅览。
关姬在一侧已经递来毛笔,田信看一眼她行走不便的身体:“这种事情我来动手。”
“闲不住。”
关姬将沉睡的阿平抱到一边,细心呵护,问:“春耕前,士衡公将要回江都议政。是否一并将事情了结,家中也要多个人手帮衬。”
“也好,庞巨师心思不在政务、军务,他始终想着鹿门山基业。强留在身边,算不得美事。”
田信握着笔,盯着吕乂的奏疏副本,又说:“我有意征陆延做主簿。”
关姬不言语,田信的主簿,掌握机密,能干是一回事,更要亲近、信赖。
出身越近越好,履历越简单越好,最好人际关系也简单一些。
实在没有合适人选,宁肯从军中推选。
也只是告知关姬知晓,迎娶庞飞燕做小妻,如果再留庞宏做主簿,那内外都有庞家的人,会给关姬形成一些困扰。
细细审视眼前这份刺眼的奏疏,田信心中平静。
如果孙权真的认命,低头服软,准备投降……那么自己今后工作重点就是处理这些奏表。
处理奏表,才是那些人的特长,是自己不擅长的。
跟那些人坐在一起比较治政手段,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何况,智慧这种东西朝夕相处就能散播、传承。
自己拥有的智慧,连自己都无法具体衡量、评估;所以真的没道理跟一帮自己不喜欢的人相处……相处的越长,这帮人占走的便宜就越大。
智慧是知识的结晶,这是自己独有的。
而那些人工于文字,处理政务更多靠的是经验……自己也缺经验,可不是迫切需求经验,自己也能慢慢积累经验,没必要去学习他们的经验。
一来二去欠个人情,还的时候又是个大问题。
要远离、警惕职业官僚,防止自己被同化。
田信思索间,捉笔书写,做出处理:“麦城织机贩运售卖于南阳、邓国,此助农兴业之举,二郡鼓励农商,皆已免除商税、关税。”
随后又另起一行,嘱咐自己的主簿庞宏,书写:“巨师,钱币乃货物流通之根本,亦国家体面威仪所在。我闻直百钱含铜日减,为士民所诟,诚非所宜,正该整顿。行文有司,使之更正过失。”
荆州司金中郎将如何?难道北府的金曹还管不了你?
然后又看到议郎谯周的‘奏议请征丹阳邑良匠’:“丹阳匠坊工艺精湛,为朝野共知。今国贼日盛,吏士夙夜兴叹,所恨器械不充也。宜征良匠,大造器械以资军用。”
田信不做停顿:“为助益农事壮大国力,余用心良苦,才有农具匠坊。丹阳匠师擅长农具,使治军械,岂不舍本逐末?闻君家有神驴,合该为国配种。又闻各家有精擅织锦者,诚宜征为国家所用,使刺绣旗幡,岂不美哉?”
不能因为自己有钱,有太多资产,就想着吃自己的。
私有财产这条火线就在这里,你们敢动,那我也敢动,看谁扛不住。
第四百六十二章 不妥协的结果
江都,南宫尚书台,元月初八日。
正月十五后才举行新年大朝会,现在尚书台只有寥寥数人当值,处理一些零碎公务。
这里暂时沦为一个誊抄、发布策令的机构,目前有四个单位能向尚书台传达命令。
经过相关专管尚书、尚书郎审核无误后,就会连同尚书令黄权一同签署,允许颁布。
目前录尚书台事的是诸葛亮、关羽,算上刘备,这是最为稳固的三个决策发令核心;第四个核心是六侍中。
随着田信、廖立返回江都,算上关兴、李严,六侍中团队终于在江都聚齐四人,张苞、马良在江夏,勉强能聚在一起,执行廷议功能。
可马良、张苞迟迟未能回归江都,六侍中无法聚首碰面,也就无法当面针对时事、政事变动进行议论、探讨。
自然地,廷议不能合法举行,田信也就无从发表政见。
六侍中廷议制度本是刘备遇刺的临时举措,可以视为丞相府、大将军府联合摄政的补充。
现在田信一回江都,针对北府、麦城的许多弹劾就突然密集起来,让尚书台里的工作顿时为难起来。
作为最高的政令发布机构,清晰感受到一种政出多头的难堪、窘迫。
黄权与轮值的尚书邓芝一同喝茶,邓芝带来的是今早田信处理、批示的奏疏处理意见……算起来田信处于越权、未越权的模糊地带,他单独一个人没资格向尚书台发表公文处理意见。
可现在这些奏疏副本后面有北府护军、侍中廖立的签字,廖立在江都跑了一圈,李严、关兴也先后签字,所以这不单单是田信一人的看法,而是六侍中团队的集体看法。
至于未能表态的马良、张苞,则属于被代表了。
黄权饮用碧绿色茶汤,审阅这几封公文……针对不合理的乱命,尚书台是可以暂时扣着不颁布。
皇帝的命令都能压住、拖延,更别说其他人的意见。
只是做事情的始终是人,规矩是规矩,程序是程序,这些都得让人来执行。
比如邓芝,肯定倾向于关羽、田信,在田信与关羽之间,邓芝很可能倾向于田信;另一个代表人物是蒋琬,蒋琬是倾向于丞相府的。
审核几份处理意见,只有直百钱相关的意见值得重视,其他都可以忽略,不做处理。
别说田信的处理意见,关羽这里的处理意见也可能被忽视,官员上奏之事,也能忽视处理。
黄权拿起关于审核、督查荆州铸币工坊的意见,问:“伯苗,民间诟病直百钱一事可有听闻?”
“略有所知,益州所造每钱有铜四铢,元年所铸每钱约有三铢,二年八月前后所铸之币,含铜仅仅过半。”
邓芝口吻严肃,眉目间满是慎重:“直百钱与五铢钱等重,今所造直百钱含铜愈少,以至于质脆不堪用。江都金市众人议论,皆有效仿魏逆,以钱粮为货币之意。或有言论,欲使朝廷刊印粮票,以粮票做币。”
货币关系经济稳定、流通,这始终是一个没人愿意去正面面对的问题。
面对货币铸造问题,江东方面直接不要脸了,把头埋在沙子里;北方曹丕多少还想挣扎一下,取消劣质五铢钱流通,以布帛为货币,现在又在捣鼓粮票兑取。
原本没人面对的问题,因为吕乂要麦城正常缴税,就被田信揭发出来。
民间原本可以压制的不满情绪,就会因此引爆,尚书台必须正面回应此事,想办法挽回直百钱的信用。
民间就这样,哪怕江东、魏国的经济彻底烂了,可大汉士民工商依旧有表达不满情绪的动力。
不可能因为对方更烂,就容忍己方铸币底线一再下跌。
可铸币坊也有他们的难处,北伐大胜,犒劳高层将校功勋要拿出官位来,高老中低层只能用钱币、布匹。
汉口之败,急需要各种抚恤,又加剧了财政支出。
朝堂之上对货币之事采取忽视态度,任由司金中郎将去捣腾。民间的怨言始终流传于民间,不以文字见于庙堂,那肯定就是子虚乌有,不一定存在的事情。
难道怪田信揭发这个问题?就不怪吕乂先动手要核查麦城税金?
问题已经引发,可怎么处理呢?
黄权履历丰富见识广博,自然清楚铸币质量下滑的根本原因在于战争开支。
战争耗费越大,铸币的铜含量就会不断下降。
现在所铸钱币含铜量已经接近最低点,再低的话,钱币会很脆,掉在地上也能摔碎。
可如果还要降低含铜量,那只能从钱币的形制上缩水,将好端端一个外圆内方的钱币,铸成一个环。
就是环,钥匙环、戒指一样的东西,可能连‘直百五铢’四个字都无法承载。
思前想后,黄权忍不住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只觉得田信回江都,仿佛滚滚黑云压城,让人喘不过气来,随时可能有雷霆暴雨降下,让所有人处于惊慌之中。
不说茶业,光是一个麦城织机,极大的恢复、推动了邓国、南阳的生产力。
以至于汉军此时已经不缺冬夏两季布料用度,民间也有大量细麻、粗麻布流通,极大缓解了其他各郡的百姓税租压力。
来自江都尹、邓国、南阳的布,以以物易物的方式充实了市场,让其他郡县的百姓在缴纳税租时,家里有囤积的布来缴税,不需要去借高利贷,也不需要去换高价布应急。
各郡百姓终于有了点积蓄……民力渐渐休缓过来,于是对货币问题更加关注。
原来是货币崩溃,不得已采用户调制度,以折绢折布的方式收取布帛为税租;百姓一年四季忙碌不堪为生存奔波,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生活。
现在手里有点盈余,没必要活的那么累,终于可以思考问题了。
如果恢复正常的货币,那自己的生活能耕好!
你是百姓,也是商人,你肯定想要更保值、耐放的钱币;而非三五年就腐朽的布帛、粮食。
麦城织机的不断推动,郡国各处对正常钱币的需求就越大。
需求不被满足,自然会有怨言。
这股怨言集中在司金中郎将吕乂身上,这个人偏偏又要站出来为国分忧,想要解决麦城这个庞然大物。
从根本上缓解市场对货币的需求,结果田信返回江都,奏疏落到了田信手里。
这下好了,田信一巴掌抽到脸上,吕乂的选择就两个,要么恢复直百钱含铜量,就会因铸币数量不足,朝廷预算无法满足,进而问责被免官;要么强撑着继续铸造劣质钱币,跟田信对着干。
见黄权忧虑模样,邓芝劝道:“黄公,职下以为不妨封存此疏,容后再议。”
“不妥,孝先归来,本就要展示拳脚。无有此事,也会有他事。此事尚可调控,若换他事,谁又知该是何等棘手?”
黄权拿起笔,亲自签发:“此事我等秉公处置,若有冲突,也好出面规劝。若偏心,这尚书台也就没了意义。”
“是,职下受教。”
第四百六十三章 功大于过
大将军府,关羽午间小憩后,用食清淡午餐,只是鱼汤豆腐配一个杂粮面团。
可能是饮食改善的原因,他面容气色比之去年更好,身体好心情就好。
尤其是孙权多行不义必自毙,来了个现世报,让荆州上上下下都舒服了很多。
饭后办公时,长史王甫捧来一卷公文:“宋公,金曹难决此事,还需公上过目审阅。”
关羽接过一看,脸上浑无意外之色:“就知孝先回来必起纠纷,卿如何看?”
“仆以为江东归降,查抄府库可得许多铜料。再者,江东归降,国内朝局变革事务沉冗,且人心未固,不宜轻启战端。”
王甫说着眉目看一眼关羽审阅的竹简,又说:“江东兵马重编,可得三万骁锐,足以策应青徐二州。我军也可精简兵员,恢复民力。”
言下之意许多军事预算要砍,没必要铸造那么多劣质直百钱。
何况江东归降,关羽的封国就可以落实了,这个问题本应该在讨平吴国后详细磋商,可现在就这么突然摆在面前,需要刘备来确定、主持招降事宜,也需要刘备分裂茅土,规划关羽的封国。
换言之,刘备又要带着中军集团从益州回来,回来后才会全面启动江东招降、安置工作。
江东归降才是目前的大事,这件事情优先度最高。
至于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可以拖延处理。
关羽细细审视,推敲黄权字里行间的用意,又问:“麦城漏税一事,究竟是何说法?”
王甫不甚清楚,由从事中郎裴俊来解答:“公上,麦城织机并无漏税之事。”
“哦?”
关羽眼睛睁开,上下审视裴俊:“奉先此言何意?”
“臣曾核实账目,清查汉津关税时见无麦城关税,就顺势追查。自北伐撤军时,麦城织机停止外售,专供邓国北府兵户,后又恩泽南阳移民。”
裴俊正说着,关羽抬手打断,更是不解:“麦城织机未缴纳汉津关税?关税都无,那织机商税就正常缴纳?”
汉津收南北舟船转运物资的关税,三十税一,是关羽养军的财源之一。
“公上,此事颇多内情,臣等未做深究,故吕乂等人并不知具体情况。”
裴俊缓缓讲述:“麦城所造织机由诸多部件构成,其部件分类装箱运往邓城重组。故,麦城并无织机销售,只是运出木料器具而已。运船过汉津,船中载运部件算不得织机,只能按木料抽税。”
“又是官用木料,不在关税抽取范围内。故,麦城自前年冬月时,并无织机外售,故无商税,也无关税。”
说着裴俊笑一笑:“织机部件于邓城重组,便是邓国的织机,税乃邓国之税,乃公主殿下私藏也。”
转了一圈,最少三亿钱的税,就这么进了自己女儿口袋?
“竟有这等说法……此必孝先诡计也!”
关羽吸一口气想要板着脸,可始终装不出怒容,问:“可有惩治办法?”
“臣不知该如何惩治,其中量刑轻重非臣能裁定。”
裴俊脸上笑意敛去,说着拱手:“公上,此不过微末小事。朝廷深究不放,另起律例针对麦城。臣以为,陈公会迁麦城之民,留一座空城。”
关羽眉目也严肃起来,麦城的百姓是怎么一回事,他自然是清楚的。
田信要迁移,露个口风,麦城吏民自然会迁徙,这是挡都挡不住的事情。
麦城百姓本就是战乱中聚集、外迁而来,缺乏乡土认同感;如果要往邓国迁移,江都方面最多限制舟船,或者堵住当阳,卡死荆湘驰道。
可是呢,麦城百姓还可以向北走临沮,途径中庐、山都、筑阳三县,抵达丹水口,从这里乘船进入邓国。
临沮是马超的屯养地,山都三县又是关平旧部军屯地,这四个地方肯定会放行,甚至极力提供帮助。
关羽就将手中公文竹简递给王甫:“吕乂近日会来江都参与朝会,当面就此事问责。告诫此人,不可再招惹事端。”
随后又嘱咐裴俊,由裴俊亲自去橘林馆送上请帖,约田信一起吃个饭。
王甫、裴俊离去,关羽才想起一些事情,只能另遣他人将陈震邀来,咨询事务。
陈震性格宽厚,跟谁也能相处,充当一种使者的角色。
在刘备、诸葛亮、关羽之间充当使者,偶尔也为三人跑腿,帮着去跟其他人谈话。
得关羽传见,陈震不敢怠慢,亲自捧着一盘竹简见关羽。
这些竹简是诸葛恪转交的,有吴国郡县的大致人口、物资信息,也有吴国中高层的职务、食邑情况。
浮屠道之变后,孙权突然很大方,分发了太多的食邑、封邑,除了丹阳、吴、会稽三郡外,余下郡县都被分做了食邑、封邑。
无疑,这是真的要投降了,好为吴国高层换取更高的归降待遇。
原来是个食邑三千户的将军,汉朝廷这边怎么也要打个折扣……田信的十折一政策就很好。
既然大吴要亡,不如卖个好价钱。
关羽翻阅这些竹简,询问:“诸葛元逊现在何处?”
“彼欲往襄阳,游历岘首山观天台。”
陈震盘坐在下首,身子微微前倾显得恭顺:“下官不敢放任诸葛元逊四处游走,故逗留馆舍,未与旁人接触。”
“这样还不够,观星楼绝非良善之地,诸葛元逊也非良善之人。我敬诸葛子瑜为人,为诸葛子瑜考虑,不宜使诸葛元逊前往观天台。”
关羽说着稍稍停顿,现在大汉钦天监、陈国太史令这帮人,已经可以精准推测、预言日蚀、月蚀……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诸葛恪是一个肆无忌惮的人,看在诸葛瑾的面子上,以及代表吴国来降,所以诸葛恪是一个功过大于过的人。
当年江都码头沉水的十万石陈米,比起平息战争的功勋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这样一个人如果活着从观星台回来,还没疯,鬼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观星台已经成了汉帝国的噩梦,江东来的顾谦顾老神仙去了观星台,回来就疯疯癫癫;益州的老仙人李意、秦宓也去了观星台,李意疯了,秦宓半疯半癫,已被勒令居家休养。
关兴从益州回来,前往邓国探望关姬时,没忍住也去了观星台,回来后性格大变,虽较以往沉稳,但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阴翳,让关羽很不高兴。
还有其他一些去观星台的人,要么精神不正常,要么索性留在观星台,就职于大汉钦天监,成为孟光的属下;要么接受陈国太史令胡潜的邀请,成为胡潜的属下。
虽然自己也很想去观星台,估计自己去,孟光、胡潜也不会放自己入内。
但其他人可就没这么好结果了,控制不住自己,非要去看个究竟……是生是死真的怨不得别人。
真想一把火烧掉那群祸害,关羽也只能如此想一想,又遣陈震带着这些资料去橘林馆。
正月十六的大朝议前,最好能达成相关默契,以便朝议时迅速推动各项策令的改变,以适应消化、接收江东。
至于北伐,只能再缓一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