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分别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如微尘。”
田信起身长叹,仰头看漫天雨丝,耳际是步夫人与孙家姐妹的哭声。
起身出列,向刘备拱手:“陛下,孙权猖狂,已让臣失手打死。”
刘备瞥一眼死不瞑目的孙权,那边步夫人已重新撑开青绢伞将孙权遮住,她低声哭泣。
有些扫兴摆摆手,问:“今孙权已死,江东归附。孝先,当初射箭书者何人?”
“不知,只有一句密语。或许已然殒命,为孙权所害。”
田信见一侧几个御史在提笔记录,又侧头余光可见己方陈国史官也在提笔记录。
群臣班列中,虞世方圆领绯紫衣袍坐在前排,是陈国臣子领班首席,察觉田信目光,主动起身取来一支笔,并从袖中取出奏折空本。
田信捉笔书写千古难句‘烟锁池塘柳’五个字,刘永也起身上前来接住这道奏本,转递给刘备。
刘备细细阅读,眉头紧皱:“适才,观孝先与孙权言语,似是孝先深谋,断定孙权必叛?”
“陛下,臣非圣人,哪能料事于未然?刚才不过是见鬼说鬼话,戏弄孙权。不想他恨我入骨,自寻死路。”
杀死孙权,一种身心疲倦感袭来,田信拱手:“岭南多事,容臣告退。”
“那……孝先珍重。”
刘备起身欲相送,田信也有些不舍得,扭头去看谢夫手中拄着的方天戟,刘备也侧头去看。
谢夫将方天戟送到田信手里,田信在手里掂了掂,也舍不得,还是双手横握上前递交到刘永手里:“孙权背盟来袭时,我铸方天戟抵御吴寇。今孙权国灭身死,我留方天戟无用,且献于陛下。”
刘永身子终究没长开,抓不住方天戟,田信遂立在地上,由刘永扶着。
刘备望着方天戟,武臣班列的首席武臣是马超,他也望着方天戟,又看看躺展在地,血泊渐渐散开的孙权所在。
马超一双眼睛左右转动,分析着、思索着。
孙权有太多的死法,这种死法是超出刘备预料的,也不在田信计划中,没想到这这个人脾气这么坏。
不过死在自己手里也算合适,没让刘备染血,不会继续恶化孙刘两个家族的关系。
田信临走时打量孙家四姐妹,又看看孙权几个小儿子,四姐妹中哭的最伤心的反而是孙权的养女,几个儿子含恨望着他。
对此,田信只是摇头笑笑,仰头看天空垂落的雨丝,拢了拢两肩狐裘,走了。
虞世方也引领陈国三司官吏起身,随田信离去。
刘备后退两步,坐在榻上,眼睁睁看着田信越走越远,虎贲陛长领着两名虎贲郎上前抬走方天戟,改由太常卿赖恭开始宣读针对孙氏的封邑。
吴国太子孙虑受封归命侯,食邑三千户;上虞侯孙绍的儿子孙奉受封乌程侯,食邑两千户。另宗室中遴选十人,俱封为建宁亭侯,各食邑五百户。
南中的益州郡已经诸葛亮平定,改益州郡为建宁郡。
建宁亭侯,即封地、食邑由建宁郡提供的亭侯。
爵位制度也将逐步改动,今后除了县侯有单独的封号、食邑外,余下乡侯、亭侯以郡为封号。
孙权的谥号也当场讨论,由鸿胪卿拟定,今后孙权就是吴炀王故权。
孙氏族谱中对孙权的称呼则是‘故吴炀王权’,日常口语简称‘故权’,剥夺孙权的姓氏,也为了跟今后叫孙权的后裔做区分。
故权,即以前那个叫做权的人;不过,今后愿意给儿子起名叫孙权的人,估计没几个。
江都码头,田信走来时,雨水渐收。
太多人都会迁移,这是一个长期的任务。
田信登上运船眺望熟悉的江都南城,又看看沱江河湾里停泊,前后相连的船帮,太多人舍弃了新建的家宅,要追随自己去开发岭南。
哪怕形势恶化,跟帝国爆发内战,也是下一代人的事情了,这一代人将享受岭南来之不易的安宁、太平。
码头边,夏侯氏族人、部曲也有序换船,作为一支千人规模的武装,没有田信的担保,早就让李严给收拾了。
夏侯彩头戴白纱斗笠,顾盼四方,听夏侯玄在岸上跟人谈论‘象邑’,就问:“阿姊,象邑在哪里?”
夏侯徽不知道,一旁戴黑纱斗笠的曹绫开口:“在零陵县东北,漓水、灌水交汇处。”
零陵县在零陵郡的最西南角,临近灵渠。
夏侯玄登船,对三姐妹说:“才问明白,麦城有七千户将随陈公南迁。”
“七千户?麦城有户数多少?”
“原有一万三千户,若非运力、沿途储粮不足,或许会有更多人户南迁。”
夏侯玄神色沉肃,这一批迁移的人口将近四万人,其中孩童就有近万。
繁华的江都尹,年初时人口稠密,足有二十万出头的户数;江都士户随关羽迁移到江东,这一下就没了五万户,现在麦城也要南迁,又是一万户,再加上江都周围军屯的大部分卫军也要南迁。
虽不知多少卫军要南迁,但粗略估算,最少也该有十几个营,一万户左右。
换言之,江都尹的生产人口没了一半,还是繁华的江都、麦城人口,江都几乎快要瘫痪。
偌大的朝廷,又需要庞大的人口进行服务;原本由江都士户承担,后来由卫军的军士承担许多徭役、工役,现在这些人都迁走了,谁来为朝廷提供各种服务?
江都士户,是江都技术力量糅合的集体;原本还有军士、麦城承担这部分技术工作,现在都没了。
朝廷方方面面的事情都需要人手,需要各行各业的人员,光有官吏,能做成什么事?
夏侯玄看到了一个空前空虚的江都,也看到了一个重新充实人口,百废待兴的江都。
对事态的关注重点不同,他思考片刻,感慨声:“一叶知秋。”
周侯张绍也来码头边送自己姐姐、姐夫一家,夏侯献是陈国启蒙字典的编撰之一,字典的编纂工作将在乡邑完成。
现在的麦城只留下一部分不愿迁移的人口,以及部分造纸工匠,他们将重复劳作,直到将储备的生产资料耗光。期间关家、张家、朝廷少府的相关人员会随同工作,以学习造纸技艺,能学走多少就看他们自己的机缘。
今后麦城造纸坊还将继续运转,以生产技术要求相对较低的草纸、麻纸。
麦城那么大一片桑园,又有沮水、漳水,自然是利于工坊运作的。
夏侯献在另一艘船上,他望着夏侯氏宗族所在的船帮,心中无比的踏实。
麦城来的船队里,羊家兄弟三人再次分家,羊秘、羊衜、羊耽兄弟就在江都码头依依惜别。
只有老二羊衜、蔡贞姬夫妇会追随船队南迁去象邑,羊秘、羊耽兄弟则留在江都。
处于世家的发展理念,留下的羊秘、羊耽兄弟两个只会有一个寻求出仕的机会。
如这样亲友道别的场景,发生在码头各处,俱是恋恋不舍,又别无办法。
第五百一十章 再呕血
时至深夜,刘备在寝殿内徘徊,殿内燃着八盏灯笼。
一侧桌案上摆着一份早前田信上奏的陈国官制改革,这份奏折的原本已被刘备翻阅了不下百变。
正如刘永所回答的那样,汉是旧国,陈是新国,汉虽有两汉遗泽可以继承,但也继承了相应的历史包袱。
陈是新国现在田信想怎么规划都可以,船小好调头。
三司六部九品十八官阶,这是一套完善的官制。
陈国虽然不设立正一品、从一品官职,最高是正二品;可其从八品、从九品两阶又细分为从八品上、从八品下、从九品上、从九品下一共四个官阶,补上了正一品、从一品缺少的阶位。
军有军阶,官有官阶,上下秩序井然。
现在的大汉,有向三省六部过渡的基础,可如果过渡的话,内政方面需要沉淀数年,才能理顺官制变动引发的混乱。
这次分封江东降臣,乡侯、亭侯以郡为封号,目的就是为了充实‘州三司’、‘郡三厅’里的议政司、议政厅。
以军功爵贵族充任中枢门下省、州议政司、郡议政厅里的侍中、纳言、参政、参议等官;将政令提举、初步议论的权力约束、掌控在军功贵族手里,这就是田信的规划。
然后是三司另一个宣政司,负责政令的复核、二次讨论,和颁发。
最后就是负责执行的布政司,相当于中枢的相府。
这只是议政、宣政、执政机构;此外监察、军事另有所统,不在三司管理范围内。
这套官制还未真正施行,谁也不清楚这套官制是否适用。
可架不住这一套新的官制,比王莽那套复古的玩意儿更有执行价值。
乱世动荡以来,两汉的官制已经跟不上时代,无法适应各地的具体情况。哪怕关羽、田信将荆州、湘州、关东四州的士族尽可能的削弱,可两汉官制依旧有太多不适应。
不过三司制度也不单纯是三司,在州郡两级,应该是五司才对,还有监察的按察司;管理郡兵征集、训练的都尉司。
军中的将领,有爵位在身的官员,自然倾向于田信的这套新官制。
官制改动,就是名、位、器、权的改动,改好了固然最好;若改不好,王莽就是前车之鉴。
陈国肯做改革先驱……若有效果,汉朝廷再跟进,逐次过渡也不错。
推动改制,是一项不能中断的庞大工程……而自己却已经老了,力不从心。
刘备想着,越发觉得疲倦,就握着这道三司奏疏的原本返回床榻入睡。
可能是孙权的死亡,两个儿子大仇得报,也有可能是白日里下过雨的原因,刘备轻松入睡,睡眠充足,待醒来时神采奕奕。
天色明亮,刘备正洗漱时,就见法邈端着木盘,盘中是一个鸡蛋大锦囊。
锦囊漆封尚存,刘备拿起剪刀剖开锦囊,见到法邈就不由想到抗命的孟达,昨天那么重要的场合,孟达依旧躲在湘关不回来。
孟达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刘备剪开锦囊,拿出里面折叠三次的纸条,展开,细细
顿时脑袋空空的,他握着纸条走出寝殿,望着清晨明媚、清爽的阳光,又拿起纸条。
法邈跟在背后,他也不知道纸条真正内容是什么。
刘备拿起手里的纸条搓碎,道:“发诏,拜田睿为谏议大夫。”
法邈稍稍一愣,就与当值的尚书、符玺郎一起签发诏书,将田信的伯父田睿升为朝官。
此时此刻,洞庭湖口,田信走出船舱,可见岸边炊烟连绵。
自去年开辟岭南开始,就持续不断往岭南水运运输人力、物力,沿途都有类似小据点的驻屯港口。
站在甲板,江雾阻隔,一眼望不到船帮的尾巴,夜里有人在船舱过夜,也有人在岸边土屋、草庐或帐篷里过夜。
从江陵到这里,是顺水而下,十分迅捷;现在则要逆着湘江北上,行程相对迟缓。
阳光照在田信身上,他观察着南迁船队、人员,自然也有人观察着他。
江面清冷晨风吹在脸上,田信仿佛感觉不到寒意,昨天杀死孙权,感觉自己体温又小小的上升了一点点。
虽没有温度计,可自己体温真的比正常人要高一丢丢。
关姬披一条丝绒斗篷从船舱走出,为将手里挽着的披风挂到田信肩上。
昨天离开江都时,田信没忍住,在船舱里呕血了。
吐掉淤血块,田信感到呼吸时虽有些轻微刺痛,可比上一次好多了,自己的呼吸效率似乎比原来更强了。
不觉得有什么后患,唯一担心的就是体质提升后带来的‘功耗提升’。
昨天的升级,又多出两个天赋点,可以更好地为周围人改善体质。
临时感染,强化一点体质;等一段时间后,再解除感染撤回天赋点,但强化的效果能持续很久一段时间。
对正常人也就这样,但对先天体弱的孩童,正处于发育期的孩童有神效。
夫妇两个站在甲板,田信依旧驻望船队各处,感慨一声:“岭南有疫疾,他们不怕,他们更怕人与人间的厮杀。”
关姬见旁边甲板上十几个孩童也在看初升的太阳,语腔柔和:“夫君重开岭南以来,人员迁徙,并无显著疫情,这才令士民甘愿追随,不惧岭南瘴气。”
跟着田信开发岭南,岭南传说中那令人震怖、恐慌的疫疾,似乎也能被压制、隔断。
真有这么神奇?
没有,多亏了荆州迅速发展壮大的纺织业,能保证湘军人手一顶蚊帐;湘军生活条件本就跟岭南水土贴近,没有发生大规模,不可控制的疫疾。
加上人畜粪便集中处理,填满生活区域的污水坑,定期以草木灰水浸泡衣物,洗澡;加上石灰水消毒,以及饮用热水,严禁食用生食。
湘军采集到的小香蕉,都恨不得用锅蒸了吃。
夏侯氏家族所在的运船边,夏侯三姐妹在江边帐篷前生火熬煮早餐。
夏侯玄坐在江边圆石上提笔书写,他左手握着竹简,右手提笔蘸墨,书写一路游记心得。
处处弥漫炊烟,听不到夜里烦人的蚊子声,曹绫……夏侯绫只想用了饭,早早返回船舱,好好睡一觉。
她望着远处,那里十几个童子军正在挨训,典满恨不得将这些饮用生水的小家伙吊起来打一顿。
更远处,几十个童子军站在江边,腰往前伸,身子后曲绷成弓状,正比赛尿远……
哪怕在江边歇脚,也不能饮用江水,水都是江边井里的水。
这些井虽不是很深,但多少有一些效果在。
她目光里,周围总有巡视的卫士,这些卫士穿戴北府铠甲,护颈板上张贴‘宪’字,为纠察沿途人员违纪事项的。
管的很严,几乎不给人自由活动的机会;就连厕所都修建好了,一切人员活动都在这些人的监察范围内。
第五百一十一章 庞季
邓邑,田信南下至湘关,调湘关留守庞季回南阳听用,并晋升为率长。
庞季来时携带大量芽茶,还捎了一封田信的信。
也不算田信的信,是田信的信里夹着一份虞翻的遗书。
北伐出征前,虞翻已经准备了许多遗书,虞世方孝期结束后,就将一些遗书交付田信。
比如现在这一份遗书,就是委托田信为虞世方求娶婚姻的。
陆议握着这卷虞翻的遗书,只觉得沉甸甸的,昔年的江东四降将,虞翻已然战死,自己留在南阳总理北府八十营兵马。
张温也已经启程回江东,去协助关羽清理孙氏余孽;棘阳侯南阳郡守徐祚在江东召集了一批徐氏旧部,就带着姐姐徐夫人走海路前往广州,连荆州都不回。
估计张温在江东把想做的事情做完,也就走海路去广州。
田信把虞翻的遗书交给自己,肯定是看中了陆郁生,与虞世方都出自江东,虽有七八岁年龄差距,虞世方可以等。
可陆家与张家的联姻失败了,但陆郁生也不能轻易出嫁。
涉及家族长远,何况陆郁生兄妹是由自己弟弟陆瑁抚养,之前陆郁生与张白的订婚,也是陆瑁完成的。
跟陆议不同,陆瑁更偏向于一个学者,对张白十分欣赏,也善于发掘寒门士人,是《陈国后汉书》的副总编,目前就在四通八达、中原士人迁徙、聚集的南阳搜集各家记录,以方便后续修史。
虞翻的这份遗书很快就落到陆瑁手里,陆瑁细细阅读,可以感受到虞翻出征前对儿子的殷切期望。
“五子世方当为求妇,其父如此,谁肯嫁之者?造求小姓,足使生子。天其福人,不在旧族。扬雄之才,非出孔氏之门。芝草无根,醴泉无源。家圣受禅,父顽母嚣,虞家世法出痴子。”
不要求娶大姓女儿,免得夫妻之间不和睦。
正如虞翻遗书里说的那样,虞家子弟是学易经的,对许多事情,与常人比起来有不同看法。
陆瑁犹豫再三,提议:“虞世方刚毅犹如其父,虽系良配,但我家实无适龄女儿。我闻夏侯伯仁遗有二女,随族南迁。不若求娶夏侯家女儿?”
“此事若可行,公上也不会置书于我。”
陆议在厅中来回踱步,荆州大户、新贵家族已经没了适龄、待嫁的女儿。
首先是赤壁前后,剧烈战争导致荆州动荡极大,各家都有人口夭亡,这个时间段存活下来的孩童本就少。
这两年汉朝廷发展迅猛,别说及笄待嫁的十四五岁女子,就连十二三岁的女子都已陆续订婚。
虞翻又在遗书里点明了婚姻的重点,没必要攀附高门、旧族、新贵,从小门小户娶一个能生养孩子就好。
虞翻的顾忌是很直白的,不愿意虞世方因为婚姻而为难。
取了旧族、新贵家的女儿,自然就要为对方家族发展做考虑。
娶一个出身较低的妻子,那虞世方就能按着自己心意去做事,不需要分心他顾。
所以虞世方的妻子人选范围就已经固定了,要么真的小门小户找一个,要么找一个同阵营,能同进同退的家族。
可问题也在这里,近年来战争频繁,南阳供北府屯种,生活趋于平静。
北府中又有大量单身军士、残破家庭需要重组家庭,所以南阳地区也没有多余的待嫁姑娘。
十四五岁的及笄女子非常稀少,各处都缺,荆州、南阳更缺。
陆瑁不愿让陆郁生嫁给虞世方,陆议也没办法,送走弟弟,只能另外提笔向田信说明此事,重新寻找合适的婚姻对象。
正写信时,谢旌来访。
陆议在正堂接见谢旌,正堂两侧还有办公的各曹掾史,是个公开的谈话地点。
谢旌落座,脸色一如既往的严肃:“长史,庞季回来时带来一些芽茶,正四处散发,与人攀谈,很是热情。”
陆议不以为奇:“我也拿了两斤芽茶,此公上、庞夫人所赐,由庞季代劳而已,无须在意。”
“是,庞季也如此说。”
谢旌犹豫模样,庞季本是营督,田信与庞飞燕成婚时,庞季终究也是襄阳庞氏的偏远旁支,有资格出现在娘家人席位。之后调任湘关留守,协助邸阁长郗楫守卫贮存湘关的粮秣。
倒也兢兢业业没出差错,现在委派回南阳,小小升一级成了率长,再升一级就是北府少将军阶了。
陆议打量谢旌:“若是不便明言,承明无须为难,我招庞季来问话。”
“与庞季无关。”
谢旌眨动眼睛:“是江都之事,庞季来时见汉津匠户迁往江都,说江都缺乏人口,正从周边郡县迁移工匠、壮户,以充实江都。”
汉津是税关所在,也是关羽筹建的汉军造船基地;另一个造船基地位于巴丘洞庭,是黄权筹建的。
关羽已经将税关的税收割让到大司农,江东又已经平定,汉津的大部分造船工匠、劳力临近失业。
陆议疑惑,不知一向稳重的谢旌,为什么吞吞吐吐,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承明,江都充实人口乃必然之事,可是有所不妥?”
江都急需补充人口,还是技术为主,能继续协助朝廷完成各种生产计划的优质人口。
技术人口不足,也要补充青壮人口;不懂技术不要紧,只要能出力气,能跟着学习也行。
皇帝、朝廷就在这里,缺额的人口实在是太多。
“是,人员迁徙本就该提防水土时疫,或许是江东已平,听庞季沿途见闻,说各处迁徙队伍颇多疏漏。吏士仓促征发百姓,我恐……”
谢旌话一出口,索性坦言:“民易水土,必致疾疫。”
陆议又起身踱步,难道写信给朝廷,让提防、注意百姓迁移因水土不服,引发疫疾?
谢旌也是讪讪模样:“或许是末将多虑,可听庞季言语,似乎沿途吏士松懈异常。”
陆议展臂以手掌打断谢旌:“承明不必再说,庞季粗直率性,短视无谋,平日好逞口舌之快。如今是见公上退往岭南,心生不满,这才口出恶语,图一时痛快。”
事情太大,陆议左右思量,说:“自朝廷北伐以来,南迁百姓陆续不下四十万户;朝廷东迁至江都,又是三万余户。两次规模宏大,尚无水土时疫,可见朝廷已有妥善应对措施。”
不能去调查,也不能去说。
陆议说着转身去后堂,取来木盘中供着的白虹剑,连着木盘一起交给谢旌:“承明,庞季口无遮拦,实损北府威仪。持白虹剑,将此人暂行收押。”
“长史,此人系公上内戚,若轻易收押,恐惹吏士诽议。”
“无须顾虑。庞季口舌惹祸,实该处死才对。”
陆议眉宇间有厉色,事关江都,找自己悄悄反应即可,还处处嚷嚷,不杀他杀谁?
第五百一十二章 不可名状之罪
谢旌出手,自然利索擒拿庞季,只是还是慢了一步,抓住时庞季已然醉酒。
一觉睡到次日清晨,庞季揉着酸痛的肩膀,都是他醉酒拒捕时扭伤的。
脚步声传来,庞季嚯的起身来到门前,终于门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校事郎杨先,杨先身后跟着一名端着饭菜、热水的卫士,一侧门边还有值守的卫士。
杨先见他酒醒:“庞率长先用餐,我去通告陆长史。”
“杨校事,我这……究竟是犯了什么事?”
庞季侧身让开,看着卫士把早餐摆好,见杨先态度良好,就疑惑苦恼发问:“到底大罪、小罪,杨校事能否给个准话,某也好安心用饭。”
“具体如何我也不知,庞率长安心用餐,稍后陆长史自会询问。”
杨先说着后退两步,守门军士将门从外面关上,拉上门闩。
杨先这边去找陆议汇报,陆议正与一帮军吏在演武场做健身操,他自有家学传承在,演习一套健身剑法。
得杨先汇报,陆议将剑交给仆从,用布巾擦拭额头汗迹,目光专注始终在思考东西。
江都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大的不敢轻易表态。
关羽的人迁移到了江东,田信的人迁移到岭南,现在江都尹周边执政的就是朝堂这帮人。
不能拖延,这件事情必须最快通知上去:“待庞季洗漱后,提到左厢,我有话问他。另,也将李基提出来。”
杨先拱手应命,心中还是有些疑惑。
关押庞季不远处的一座禁闭室里,李基也在静静享用早餐,然后拿起一本孙子兵法阅读,这册兵法里夹了许多他注解的草纸。
没翻动几页,就听门外脚步声渐近,门被开启,李基不由眯眼,看到了杨先,也看到杨先身后正对他露笑的庞季。
左厢房,陆议提笔写好奏本,检查奏疏行文是否流畅,有无遗漏,字里行间有没有歧义,或犯避讳的事儿。
新朝避讳的事情相对较少,首先是皇帝祖父刘雄的忌讳,名字里有雄字,又有意仕途的,一般都会改个含义相近的字;然后是皇帝的父亲刘弘,这个忌讳比刘雄更重一点,不仅当代人要改,修史时近代的名字也要改。
刘备本人的避讳则依照田信的奏请,下诏说明此事,今后只需要避讳古体的‘備’字,无须避讳今体的备字,也无须避讳玄德二字。
毕竟是父祖,刘备本人尚且会避讳,更没道理下诏书去更改父祖的避讳。
不过宏、弘二字的音义极端接近,真严苛追究起来,庞宏、习宏都得改名。
也因刘备正式的避讳诏书,今后朝廷公文里真正要避讳的其实就一个‘備’字,其他需要避讳的文字,自己酌情处理。
“职下庞季,拜见长史。”
庞季最先进来,顺陆议所指,在左首椅子上落座,稍稍调整了一个自以为齐整的坐姿:“长史,职下不知罪犯何事?”
“怎会无罪?”
陆议审视庞季:“你奉公上之命,为北府吏士颁赐春茶。本是好事,可你见人就说江都移民处置不妥,甚至明言有时疫之患。罪在惑乱军心,罪在诽谤朝廷,此罪之大,足以斩首。”
“呃……陆长史,不至于吧?”
庞季感觉这座议事的厅堂有些过于空阔,显得渗人:“职下也是实话实说,长史是没见,有一伙蔡阳南迁的人,在檀溪口歇脚,竟然饮檀溪生水。还有职下途径夏水时,江东迁来人户,公然生食河鲜。”
粉白鲜嫩的河鱼薄片在那伙江东人之间来回传递,想一想那河鱼片的诱人色泽,庞季下意识抿抿下唇。
檀溪水、襄水汇入汉水的河口十分接近,因襄水混有襄阳的生活污水,所以往来船只停靠河口时,都是取用檀溪水……但北府船只都有固定的流程、规定,喝的也是开水。
一听江东迁来的人口吃生鱼片,陆议就知道这家伙没说谎。
陈登这种人物为了口腹之欲,都管不住手脚,更别说普罗大众。
就生鱼片这类爱好来说,徐扬二州有共同的美食嗜好。
庞季回神过来,终于怕了。
不管自己是不满造谣,还是真的说中,事情流传出去,都没他好果子吃。
很多事情就这样,浑浑噩噩发生就发生了,就是一桩很简单的事情,发生了,就去面对。
如果搞复杂了,那就很复杂。
见庞季眉目间有畏缩之意,陆议就说:“你犯言语无状之罪,先关你半月禁闭,昨日与你一同饮酒者,我也一同禁闭。后续如何处理,已非我能管,要看公上如何裁定。”
庞季面有期望之色,随即又颓然,浑身精气神散了:“长史,职下若罪重,可会牵连家室?”
“不至于牵连家室,不论罪行轻重,只望你今后谨慎言行。”
陆议另取一页草纸,书写相关的判状,手不停:“公上亲族寡少,你虽粗直,但也胜在忠勇。若能一改往日顽疾,今后有缘公侯之位。”
写好判状,陆议传唤一声,杨先领着两名卫士进来。
庞季倒也还能走路,推开欲搀扶他的卫士,只是精神恍惚,显得迟钝。
杨先则拿起判状,见二十多名军吏都在抓捕,关禁闭的名单上,不由吐出一口浊气。
以庞季的资历,跟他一起喝酒的,都是中校、上校。
一次拘禁这么多军吏,已经不是校事能干的,名单会交给北府司直周白,由周白负责抓人。
否则其他人去抓,压不住场面,会引发误会。
左厢房院内,李基见庞季垂头丧气走出来,这回庞季挤出一个难看笑容,李基也勉强回了个笑容。
目送庞季离去,李基稍稍整理身上的细麻尖领短袖,随即被陆议传见。
陆议打量李基,见他这一个多月的拘禁生活里依旧保持着健康体能,心中稍稍满意:“庞季酒后失言,连累许多军吏。又值公上用人之际,我有意使你去岭南公干。”
李基陷入沉默,自周魴临阵叛变刺杀李绪后,李基就请假,带人去把李绪妻小接回南阳。
安置好兄长妻小,然后就准备带人去半路劫杀周魴,却被察觉,被抓回来关禁闭。
见他不语,陆议自己抽出一页公文纸,开始书写李基的相关调令,眼皮也不抬:“周魴受封食邑两千户,归由岭南支发岁禄。若无意外,此人与宗族会迁往岭南安置。”
“是,下官领命。”
李基抬起头,拱手:“下官是单身赴任,还是携带家眷?”
他并未成婚,婚姻仿佛是一种拘束。
口中家眷,自然是兄长李绪的家小。
“吏士家眷会在秋后集中转运,目前你单身赴任。”
陆议说着将之前写好的信,还有李基的调令一起推过去:“务必要快,此信不可落在人手。事态紧急,销毁也可。”
“是,下官领命。”
第五百一十三章 魏谋
洛阳,曹丕身体状况渐渐恢复,特别是得知田信一金印砸死孙权后,整个人身心俱爽。
孙权就是前车之鉴,偌大的魏国,那么多功臣,还有几个敢主张投降?
对待孙权都如此苛刻,那篡汉的元勋、旧臣们,肯定会遭受更为苛刻的对待。
出于健身、培养军吏的目的,曹丕持续在显阳苑举行狩猎。
然而北方的气候反应比南方来的更直接,关中吴质、河北司马懿都有气候相关的奏报。
凉州恶劣的气候变化,引发了河西诸胡的叛乱,虽然被吴质平息,这场战争中重新锻炼了魏军的野战部队,也缴获了海量的牛羊马匹,如同霍去病、卫青打仗一样,河西之战为大魏农业发展提供了大量畜力。
这种打仗还有巨大战争红利的事情本就稀少,十分难得。
一样的问题,气候恶劣引发河西诸胡叛乱;现在这个问题也出现在鲜卑,去年鲜卑就遭灾,可地域广袤,鲜卑大部有一定抵抗能力。
今年如果继续大旱,那么鲜卑部族抵受不住,要么爆发内战,用敌对部族的血肉来弥补自身;再要么效仿河西诸胡,组成联军,跟魏军厮杀,汲取河北的血肉。
不管鲜卑各大部是内战解决灾荒问题,还是缔结盟约一起掠夺、反攻魏国……都意味着战争。
绝对不能坐视鲜卑各大部进行兼并战争,不管战争的起因是什么,必须阻止鲜卑大部完成统一。
所以河北方面的边塞战争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除非气候大变,让边塞降雨充沛,缓解草原干旱问题。
曹丕、曹叡父子与门下省诸人在林间歇息,讨论这些事情。
河北战争要早作相关战备,魏国输不起,如果河北被打烂,关中战场自己就崩了。
魏军在汉军面前连战连败,这无疑会鼓励鲜卑,让鲜卑大部以为有机可乘。
或许鲜卑大部也在犹豫,但魏国真的不做相关战备,给了鲜卑大部侥幸心理……这才是最糟糕的。
河北的战备工作由司马懿负责,这不需要操心太多。
可就怕汉军乘火打劫,派兵侵扰黄河防线。这也是需要守备的,需要讨论、研究的是……到底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才能稳住防线,又能最大化节约物力。
侍中刘晔表态:“此生死存亡之际,当全力以赴,不可留有丝毫侥幸。”
同坐的裴潜反对:“河北休养十年,如全力备战,未战而民疲,势难持久。应用力三分于边塞,三分于平原,四分留守以作接应。”
辛毗也持反对意见:“陛下,我黄河有水师大舰。布于延津,观敌举动,必有奇效。”
田信、马超第一次出宛口时,就让魏军意识到河北的危机。
当时已经有了放弃中原、中原被打烂的决心……关羽襄樊战役取得大捷时,魏人就有了相关的备案。
在田信北出宛口时,魏国就开始着手修建新的造船基地,以方便黄河运输,以及封锁。
现在有两个造船基地,一个在洛阳、河内之间的小平津、孟津,专司战船制造;另一个由河东郡守赵俨负责,专司运船制造。
两处造船基地分工明确,现在汉军兼并吴军后,依旧没有成规模的战舰,长江流域的战舰也很难转运到黄河一线来。
所以目前造船方面呈现战略优势,如果今后运用得当,自能挡住汉军强攻。
就因数量不多的战舰,自延津下游开始的河段,已经被魏军水师封锁,真正的封锁。
汉军也无意进行无意义消耗,在南岸没有驻军,只在近岸地区修筑烽火台,进行警戒。
曹丕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谁也不清楚盛夏时旱情能达到什么地步,这场旱情决定了鲜卑部族的应对措施;鲜卑这里产生内战、联盟相关的决议后,才会爆发边塞战争。
边塞战争爆发,河北魏军才会陷入战略南北难以兼顾的窘迫地步;到了这个时候,中原汉军才有侵扰河北的战机。
因此,这是防范于未然的一场战略讨论,不必急于拿出应对策略。
大概六月前后,各地旱情症状汇总分析后,再拿主意不迟。
这场会议不了了之,当夜轮到刘晔当值,曹丕又询问此事。
刘晔回答:“今岁若旱,中原四州哪能无灾?汉军新得中原,急于安抚士民恢复生产,实无力侵扰河北。”
这可跟白天的回答不同,仿佛出自两张口。
曹丕问:“卿何故反口?”
“陛下,庙堂之议,必为敌所侦。”
刘晔恭谨回答:“今大河阻断南北,汉军实难侦查我军虚实,亦难知边塞风云。臣以为,当故布疑云,虚张声势,使汉不敢轻举妄动,我军自能从容平定边塞动荡。”
曹丕理解了,估计明天继续当众询问这个问题,刘晔会继续提倡全力以赴。
要骗过敌人,首先要骗过自己。
从汉军消化江东这个战果来看,今年汉军也没有大规模侵扰河北的物资储备。
等到了明年,己方拥有更多的战舰,自能阻断各处渡口。
黄河河面不宽,只要占据上游,那水战时就占尽优势。
关中在手,那黄河上游就始终握在己方手里。
汉军即便在巨野泽一带制造战舰,或者从南方向北方运输战舰……只要进入黄河流域,必然在魏军水师的下游,只要敢进入黄河流域,就要面对魏军水师的围攻、冲击。
只要熬到刘备老死,汉军也会采取休养生息的策略;己方保住雍凉、幽并,能源源不绝获取战马,培养骑兵。
等河北新一代人成长起来,就有力量反攻中原。
中原大地,待铁骑践踏之时,关东四州士族怎么改投汉军的,到时候又将改投回大魏阵营。
关中形胜之地、战舰、黄河天险、河北富饶、边塞战马……甚至效仿吴质吞并南匈奴、河西诸胡,主动对外掠夺东胡、鲜卑人口、牲畜,增加己方的战争动员力。
不能只考虑汉军,还要想办法从周围邻居那里摄取资源。不然一门心思跟汉军对垒,总有被汉军耗死的一天。
田信开发岭南,诸葛亮开发南中,都是出于同样的目标。
整个诸夏之地,提供的人力、物力已无法保证今后的战争烈度。
汉军向南开拓,削弱蛮夷,汲取人力、物力用于战争;那己方也不能坐以待毙,也要积极动员起来,尽可能的把夷狄精壮人口拉过来,投放到前线。
因此,必须给与司马懿更大的权力。
现在也只有河北周围有许多可供掠夺的游牧部族,还有一个公孙燕国。
你有南蛮汉僮,我有北狄魏仆。
这场战争,还有的打。
第五百一十四章 休养
豫州,流亡于野的百姓渐渐归附,郡县所能统计的人口与日俱增。
庞林领着州部从事巡查郡县,气候方面日益干旱,同时战争导致水利设施损毁也需要修缮。
很遗憾,豫州的问题很多,首先是人力匮乏。
整个豫州就如边塞草场一样,完完整整的散养,庞林不做一点调整、干预。
作为战争的前线,豫州损失非常大,大量的人口四处逃散,现在因为环境和平,才有躲避山野里的人口返回村落、城邑。
这点人口……只能作为种子,动员这些人修缮水利尚可,如果动员他们作战,那么肯定会一哄而散。
一个难题就这么摆在庞林面前,现在豫州的人力、物力做不了整体规划的水利修复。
各县百姓担惊受怕不耐徭役,官府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储备,只能近距离征发人力,组织他们围绕各自田地进行水利工作。
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可处处建设水坝阻流河水,在这个日益干旱的夏季,导致上游、下游用水不均;也导致水坝、水堨良莠不齐,会在春秋两季决堤,冲毁田地,造成更大农业危害。
同时劳累人口,也不见得有效。
因此整个豫州完全处于休养生息状态,庞林不做一点处理,由各郡县百姓自行应对这场旱灾。
不做干预,让百姓自行休养,能让更多藏匿山野的百姓、溃兵主动返回农耕区。
官府越是征发徭役,越是要搞大动作,如同惊弓之鸟的百姓也就越厌倦,越抵触。
毕竟豫州被打的将烂没烂,给庞林带来许多治理难题。
如果彻底打烂豫州,完全可以将百姓集中在肥沃、水源充足的地区进行屯种。
可没有全部打烂,再烂的县,百姓依旧会返回故土,这样的村落流失了太多人口,留下的人口寡少,即缺乏对盗匪的抵抗力,也很难集中力量抵御天灾。
人口聚集点星罗棋布,也增大了统计、征税、治理难度。
可没办法,不论战争如何激烈,这些人口依然留恋故土……说明正常的行政手段是无法迁移他们。
这也是正常的,一个村落百八十户人口,三分之二、更多的人口离散、迁走;剩下三分之一、四分之一的人口只要站稳脚,就是这个村落今后的主人、主要族群。
如果响应、顺从官府的迁移,被集中到一起管理;那么官府给多少田地,那就是多少田地,不利于今后发展。
何况,百姓也不一定喜欢扩大农业生产……只要自家不饿死,百姓对多余的增产并无太大的兴趣,也缺乏积极性。
哪怕农业减产,饱受战争折磨的百姓也可以接受,无非就食于野罢了。
辛辛苦苦种地,农业增产,自己也拿不到多少好处;甚至农业增产,增加官府战争储备,反而会把更多农业人口推到战争的漩涡里。
乱世中走来的军人有自己的生存观念;百姓更是在夹缝里生存,生存观念更是非常朴实:不饿死就行了。
这些年高强度的战争折磨下,百姓宁愿采集、渔猎过日子,也不想耕种。
耕种带来的收入,自己落不下多少,主要都被大魏朝廷征走,投入到战争里。
汉朝廷任命官吏,乡社、亭里、县吏几乎还是本地老人,许多魏国基层小吏摇身一变,就成了汉朝廷的吏员。
朝廷变来变去,负责征税、征役的还是那批人……面对这些人,百姓是真的抵触劳动。
庞林是真的没办法,只能彻底放弃管理,所有人都投入生产中,再根据各县的产粮、生产效率进行官吏的晋升、调整。
如今巡视郡县,只是为了揭举不法,打击征发百姓徭役,进行劳动的官吏。
完全弃权,让百姓自己休养,等这口气缓过来,家里有了积蓄后,再征税、征发徭役,百姓才肯配合。
不然,又会一哄而散,躲回荒野之地。
荒野之中,你不是贼,躲的时间长了,也会做些贼人要做的事情。
至四月下旬时,庞林将豫州郡县转了一圈,才返回治所汝南,向兖州牧马良、北府留守陆议、及朝廷书写公文,请调北府兵协助剿匪。
豫州的盗匪来源众多,有溃逃的魏军发展来的,也有早年躲避徭役的百姓,也有这些年犯法的豪强带着部曲沦落成匪。
规模较大的盗匪,多少会有些追求,有的人会寻求招安,讨要赏赐、官职;有的人思想还停留在过去,既想要官职、赏赐,还想保持对部众的控制。
至于小规模的盗匪群体就更多了,这些人缺乏谈判的底蕴,又不愿被收编、治罪,只好继续顽强生存在偏僻荒野之中。
豫州没有被彻底打烂,各县、各乡邑都有小规模的人口回流……有这些本地土著居民在,小规模的盗匪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们过去犯下的罪行,本地的土著居民自然是有记忆的,是见证者。
小盗匪群体投降,几乎难逃审判;他们自然不可能送上门被收拾,只好我行我素继续混日子。
本就千疮百孔的豫州急需要夏收、秋收的粮食休缓元气,自然不能被盗匪坏事。
北府有十二营豫州籍贯的府兵,原本是要转移到豫州,充作豫州治安力量。
这些府兵不愿离开北府这个集体,也就导致豫州剿匪力量不足。
同样的问题也摆在兖州牧马良面前,兖州更是与魏接壤的前线,百姓宁肯逃了,继续躲在荒野,也不愿回到城邑恢复生产。
战争阴云笼罩在兖州……这也简化了马良的工作方式。
也是一样的,治内乱兵、盗匪乱糟糟,有待价而沽的,也有纯粹就混一口饭吃的。
剿匪这种事情,庞林这里进行全面梳理,盗匪就会跑到兖州来;然后找机会再跑回豫州老根据地,处理起来很麻烦。
唯有联合起来,一起扫荡,处理境内匪患。
盗匪是什么?是壮年劳动力。
北府拒绝分解,带来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
比如现在,就影响了兖豫二州的战后恢复,比预期设想的恢复慢了太多。
就因不能迅速、高效扫灭境内盗匪。
庞林、马良的公文几乎同时送抵江都,江都的痢疾也迅速爆发。
自六月初,痢疾阴霾笼罩江都内外。
消息传到象邑,田信也松了一口气,好在不是出血热或别的,只是痢疾。
这个相对来说好控防一些,只是要吃些苦头。
第五百一十五章 再回
象邑,漓江江畔。
随着卫军分割出来的第三批兵员途径象邑,也到了田信离开象邑,返回岭南的时刻。
之前逗留象邑,观望江都可能发生的疫情,期间积极投入字典编纂工作,倒也成绩斐然。
编纂字典不算多么繁重的任务,最难的是字典定版后,雕刻印刷需要的铜版。
雕刻质地坚实的硬木也是可以的,各处造船基地都有阴干的优质木材,可以用作雕版。
以目前雕工的水准、数量和铜料的紧缺情况来看,田信似乎有些无力承担铜版印刷的支出。
字典临近定稿,他与虞世方走在河畔即将分别,想到要用木版印刷,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部字典最大的意义是拼音排字,以及简体,这对雕版印刷来说简化了太多的工序;也利于推广、教学。
跟朝廷不一样,朝廷编写字典,要兼顾古文繁体,甚至每个字还要有大篆、小篆的字体,更要保证每个字的完整释义。
所以朝廷的字典需要三五年时间定版,定版后如果也准备印刷的话,那工序繁复,投入之大,足以让处于战争时期的朝廷不得不搁置处理。
而且有《说文解字》珠玉在前,朝廷的字典采用说文解字的部首排序法,拼音为辅,又加重了雕版印刷的工作难度。
因此,朝廷的字典想要编好、面世,可以说是遥遥无期。
至于活字印刷术这种东西……田信从始至终就没考虑过,泥、陶瓷、木头之类的材质,是不适合做字模的。
目前最合适的字模是铜,这个成本太高了,暂时玩不转。
“木雕也好,利于雕刻,耗材低廉。”
田信越想越不甘心,铜铸了钱,才值几个钱?
可实力不允许,怅然若失:“雕版之际,世方组织人手抄录副册。进献朝廷十册,余下州郡,每郡一册。”
副册发到郡一级,各郡郡守看情况抄录,想推广就派人跟着抄录;不想推广,或缺乏人力,那就随意搁置。
虞世方应下,己方字典编录的速度很快,拿主意的田信亲自参与,又有一套成熟的编纂体系。制定编写规则后,依照规则填充、校正即可,所以工作进度很快。
现在就剩下最后的校正、定版,定版后誊抄副册,就能着手雕版。
跟在田信身侧,虞世方心思却不在字典上,询问:“以象邑抄书人手,定版后,半月时间可抄录百余副册,足以分发各郡。事后不知公上如何安排?若无安排,臣恐朝廷遣使来征。”
没有其他事情做,朝廷编录字典也缺人手,正好光明正大拉走这批人。
比如字典编撰之一的夏侯献,该积累的经验已经攒满,就等朝廷那边征用。
见他期待模样,田信就说:“量才施用,愿随夏侯献为朝廷效力者,放任自去,不必为难;余下人手,收罗典故,此次依时间先后为排序,编撰《成语词典》。此外雕工稀少,军吏多有耐心,可从军吏中培养雕工。”
虞世方笑着应下,随即敛笑:“公上,岭南之叛,恐难速定。”
自二月时岭南因推广农耕,就不断有部族反抗、逃遁。
反抗的少,主要是往深山老林逃遁;哪怕一些部族接受了此前发放的工具,可依旧抵触农耕,不愿意改变生活习惯。
打又打不过,正好吴国也亡了,许多部族沿着东江开始逃遁。
逃离汉军活动区域,以祖祖辈辈的经验来看,汉军也不可能深入山林去跟他们捉迷藏。
只要他们不主动出来,那汉军也找不到他们……这意味着,他们暂时是无敌的。
对许多岭南部族来说,改变生活习惯,就等于改变部族结构,改变的力度很大,相当于大伙集体变成汉僮,只有寥寥无几的酋长、头人能被编为士籍,其他都是平头百姓。
如果接受农耕生活,那太多青壮的一身武力等于零,他们的武力,在农耕生活时,只能用在斧头、锄头上,这是他们不能忍受的。
偏偏又打不过汉军,又不想终身埋头于农耕、田野里,唯一解决办法就是跑。
跑到一个可以继续宣扬武力,能保证自己生存优势的地方。
岭南部族大规模逃遁,田信暂时也没办法,只能先抵达岭南,具体调查情况后,再做处理。
实在不行,就武力征服,先让岭南部族做‘仆’,强迫这些战俘从事农耕;再提高身份为‘汉僮’,最后赦免为民。
农耕生活,对习惯武力掠夺的部族武士来说,的确是很无聊,无异于一种拘束、折磨。
偏偏岭南部族里并无尊老爱幼的习惯,话语权、选择权都握在这批部族武士手里。
他们要带着部族逃亡,其他部族成员又能有什么办法?
等重新理顺岭南,恢复、开辟、建立成熟的农耕区域,最少需要三年。
开辟的荒地几乎是烂地,产出贫瘠,几乎不可能有盈余。
这三年时间里,自己必须寸步不离,不然岭南部族又会出事,导致推行农耕的步骤被打乱。
例如此次离开离开岭南,就造成了岭南部族逃亡……若自己待在岭南,这帮家伙能逃走几个?
田信心中有所准备,见虞世方话说一半,就问:“世方在顾虑什么?”
“臣担忧朝廷征公上治理江都之疫,岭南本是疥癣之患,若再拖延,恐成大患。”
虞世方说着逐步,此处距离码头三十余步,他低声:“痢疾多发于夏秋之际,此时临近盛夏,虽较往年燥热,但也不该频发痢疾。臣以为,江都疫疾,另有内情。公上纵然亲临,也束手无策。”
流行的时疫种类来来回回就那么多,不可能是鼠疫、天花、出血热、疟疾,唯一跟痢疾病症接近,有可能一起爆发的应该是霍乱。
太多的疾病摆在面前,田信也是没办法的,这些东西只能预防,现在不可能根治、根除。
自己去不去江都,对江都的情况不会有任何的增益;顶多就是作弊,将一些重要的功勋文武、贵戚子弟的命保住,对普罗大众来说,有没有自己都一样。
自己去江都采取的措施,跟现在朝廷采取的措施应该是一样的。
可岭南的事情再拖下去,就成了大事。
何况开发岭南,席卷南洋的历史意义远比中原统一要重要。
中原统一是必然的事情,有没有自己,都能完成;可大跨步开发岭南,征服南洋,也只有自己能办得到。
中原现在才多少人口?
那点人口经不起自己折腾,南洋的人口生活环境恶劣,够自己折腾许久。
田信自己心中有决断,也不愿虞世方做恶人,遂表态:“世方,我为陈国之主,自该为陈国臣民谋求福祉。”
“是,臣明白。”
虞世方长舒一口浊气,送行至码头,躬身长拜,目送田信登上竹筏。
漓江清澈,竹筏如似悬空而行。
不时有水溢出打湿田信的漆皮履,他看着前方一排排竹筏,和密集军士,心中无比安宁。
自己尚且不忍心离开这个集体,更别说其他吏士。
第五百一十六章 何以至此
五月下旬,诸葛亮开始撤兵。
撤兵之前,诸葛亮在昆明刻碑宣功。
此次刻碑参考田信,有一正一副两幅,正碑立在昆明城,副碑深埋于附近。
石碑正面只有寥寥几个大字:碑即仆,蛮为汉僮;背面则雕九个字:万岁之后,胜我者过此。
碑文含义浅显,正文是对南中的威慑、警告;背文则是对未来表达期望,今后一定会有比他功绩更高,做的更好的人来彻底处理南中问题。
撤军途径青石山时,大军休整,诸葛亮游山观景,突然拔刀刺入山中土石,左右随从惊诧莫名。
就见诸葛亮从容松手,也不解释,弃刀而去。
一众人左右看看,又贸然不好拔刀,只好追着诸葛亮离去。
孟获听闻此事,专程跑到山上来看这把刀,刀身没入湿润土层之中,周围草丛茂密,鲜绿之中红色丝绳缠绕的刀柄十分显目。
“丞相此举必有深意,这是何故?”
“不知不知,我等哪能猜度丞相用意?”
周围低声议论不绝于耳,孟获询问:“孝琚,可有看法?”
孟琰眉头皱着:“我闻诸葛丞相善鬼神之术,这一刀恐意在益州天子气。”
益州那么大,天子气到底在成都平原,还是在南中?
中原的厮杀,以及益州的反复争夺,以至于出现了南中人口超过成都平原的现象……南中若能统合唯一,未尝没有进据益州平原,进而展望天下的机会。
现在好了,诸葛亮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刀刺击山脉,破了南中的地脉风水。
孟获望着那鲜红的刀柄,仿佛这刀没有插在山上,而是插在南中十二姓的脑门。
军中议论纷纷,诸葛亮手握一柄羽扇在树荫下纳凉,独自思考今后的朝政。
北府不愿意接受分解的安排,意味着兖豫二州缺乏地方驻军,境内治安难以迅速平靖,会多浪费一年时间休整;期间措施失当,可能会造成兖豫二州迟迟恢复不了平靖。
马良、庞林各自的应对措施,总的来说是符合当地形势的。虽能逐渐招抚、平定地方,可速度太慢了……相对于田信来说,马良、庞林治理地方的效率不高。
若把田信安置到兖豫二州,一道命令下去,不需要大费周章,盗匪自能肃清。
甚至田信下一道‘十一抽杀令’,命令盗匪投降,集中抽签执行十一抽杀令,盗匪也能主动归附,找一条出路。
十一抽杀令,是一个能解决民怨,又能惩治盗匪的两全命令;哪怕如张辽的卫队,执行抽杀令后,也能既往不咎,更别说盗匪之流。
可惜,北府拒绝分解,田信也回了岭南,中原的烂摊子……明年秋收时才能大致理顺,最快后年秋季民心归附,才能有限度支持战争。
中原地广人稀,现在理应把人口集中起来发展,可马良、庞林都没有这个级别的胆魄。
受限于关东四州的战后恢复,以及江东清理、消化进度,下一轮北伐几乎不可能五路出击,齐头并进。
这是国力、人力的局限,田信、北府也不可能再出死力气。
出死力气,就得拿命来拼,北府开垦南阳地区以来,已然能自足,北府吏士生活安稳,衣食用度处处富裕,又掌握武力团结一心,只有他们征别人税租的说法,没有别人征他们税租的说法。
所以北府吏士已经成了乱世中最先富裕的那批人,正常的财富刺激、严酷军令已经无法驱使北府吏士去拼命。
除非魏军进攻南阳地区,否则北府吏士就是沉睡在南阳的暴虎。
北府吏士不愿意去打仗,田信也是差不多的因由。
朝廷已经拿不出令田信满意的悬赏,真要拿出的来,唯一能给的就是关中了。
关中若给了田信,今后事态发展,就会彻底失控。
这能怪谁?怪田信运气太好?每一场田信参与的战争,都把好处捞足了。
弄得人人都想跟着田信打仗,不说别人,就马超,几乎不愿意跟关羽、张飞结伴,只愿意跟着田信打仗。
别看锦马超威风赫赫,投奔刘备以前,马超本人才打了几场胜仗?
“丞相何在?”
马蹄声止住,诸葛亮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循声去看就见陈震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被人搀扶着朝这里架来。
“丞相?”
“孝起,何事如此?”
诸葛亮也搭把手,将陈震扶在小马扎上,陈震大腿磨破,后股落座两腿展开,故意看一眼左右亲随,诸葛亮微微颔首,周围人离开树荫。
陈震从怀里掏出漆封锦囊,没忍住,眼睛不争气垂泪:“丞相,江都急递。”
“啊?”
诸葛亮手臂颤抖接住锦囊,取出匕首切开锦囊,切了三次才切开漆封口袋,取出里面的帛书。
陈震擦拭泪水,扭头去看树干,免得被远近的诸葛亮幕僚看见。
诸葛亮细细阅读,只觉得头晕眼花:“怎会如此?孝起,你说怎会如此!”
陈震只是长吁短叹,又哽咽啜泣。
诸葛亮眼睛湿润,神情悲伤难以言语,若非还有一线希望,此刻就早已失态。
偏偏此刻不能自乱阵脚,要从容把部队带回去,不然辛苦梳理的南中又就乱了。
大军如常撤退,诸葛亮只能提前做布置,将李恢、张裔、马忠、马谡等人分别传唤,以李恢为南中都督,张裔为长史,马忠为司马,佐以南中八都尉、十二侯。
陈震是刘备派出的第一批使者,发给诸葛亮、关羽、张飞,张飞又半路折返,最先抵达江都。
张飞抵达江都时,原本昌盛、繁华的江都码头,竟然看不到几个走动的商人、百姓,只剩下百余军士调控船只。
南城里,弥漫着奇怪的气味,还有石灰水、草木灰水混合的味道,许多屋舍都被石灰水涂成了白色。
街道各处有粥棚,既熬煮米粥,也熬煮药剂。
李严迎接张飞,李严并未双手戴着粗帛手套,整个人面容泛黄,眼圈深黑,显得疲倦异常。
张飞脸上蒙着一块红巾,语气不善:“正方,我沿途听人说是江东贼子投毒,可有此事?”
“暂无线索,也无证据。”
李严眼睛睁大,露出血丝眼珠:“投毒之说不可信,城中还有说法,说是孙权亡魂作祟……呵呵,说是请来陈公,时疫自散。此事,陛下正为难,卫公以为呢?”
张飞左右打量街道、巷子:“正方与孝先相熟,如何看?”
“本官并无看法,只知我江都尹官吏昼夜奔波不曾歇息,陈公不来,时疫自会消退;陈公若来,来时,时疫也会消退。”
李严说着眉宇间有忧色:“卫公,朝廷如今要把陈公架在火上。”
张飞初不解话意,随即恍然明悟,反应过来:“孝先如今还不知情?”
“略知一二,却不知内情。”
李严说罢只是展臂躬身,张飞也只是点点头,翻身上马,朝玄武门扬鞭轻驰。
过了玄武门,张飞打量空阔的北城,见元戚里许多院落都升起白幡。
江东人习惯、适应的时疫,荆州人、益州人、北方人可不适应,抵抗性更差。
第五百一十七章 民心
北宫,刘备起居所在的建德殿,说是殿,算上宫墙也就是个稍稍宽阔的庭院。
张飞来时,就见刘永侍奉在刘备左右,刘备侧躺在床榻,面容清瘦不见光泽。
“陛下,臣来了。”
“翼德,靠近些说话。”
刘备伸手抓住张飞满是老茧子的手掌,手指虚弱抓不稳,可以感受到张飞手掌蕴含的力量:“李严说了什么?”
“李正方诉苦,说百姓以为疫疾是孙权亡魂作怪。如今征孝先入朝,不利孝先。”
张飞伸出右手,牢牢握着刘备的手,声音柔和,略略不满:“事至如今,江都怎会有这类谣言?习文祥失职,理应问责。”
民间的谣言很有说服力,仿佛真的是因为田信走了,孙权亡魂作祟,才有了疫疾。
现在已经控制了病情蔓延,大概再有大半月时间就能彻底消退。
朝廷如果把田信招回来,等田信回来,也就大半个月后了,正好坐实了田信克制孙权亡魂的言论,进一步助长田信的威望。
使得刘备左右为难,是否把田信招回来,都将引发尴尬的事情。
招重臣回来,是要托付后事;唯独田信回来,会引发更被动的舆论风暴;若是重臣回江都,刘备如果撑住,那就更不好处理。
若是不招田信回江都,托孤重臣里没有田信,又会导致朝野舆论进一步发酵,造成江都、岭南之间的信任危机。
张飞理解他的难处,口中怪罪御史中丞习祯,整肃舆论本就是习祯的职责所在。
刘备眨眨眼,泛红的眼睛湿润:“文祥已然病逝,朝中混有奸邪,蓄意散布不良言论,欲挑拨孝先。又有江东迁来之人,要么崇信瘟神道,要么与浮屠道、三光道有染,愚昧笃信,实难理喻。翼德,朕信孝先,翼德可愿信孝先?”
张飞愕然,习祯病死了?
眼睛瞪圆有些难以接受,回神一叹,稍稍释然后说:“臣愿意信赖孝先。”
张飞回答也在预料中,刘备话堵在喉咙里,迎着张飞期待眼神,讲了出来:“陶恭祖让徐州后,其二子后来如何了?”
陶谦两个儿子都选择隐居不仕,想从汉末纷乱的浑水里抽身。
但是很不幸,曹丕割让淮南地给孙权,在徐扬二州之间引发剧烈动荡,陶谦族裔已经灭绝。
张飞静静等候,就听刘备说:“翼德统军镇之以威,我常忧虑不已。今民心厌战,民心即天心,实不该逆行。翼德回青州后,当休养生息,与民为善。”
“是,臣明白。”
张飞淌泪,他已经老了,一头衰老的虎,稍稍松懈,就能招来反噬。
刘备扭头去看,那边刘永趋步挪到身前,见刘备伸手,刘永靠的更近,两手伸出抓住刘备另一只手。
将儿子的手塞到张飞手里,刘备疲倦乏力:“翼德,公寿即翼德之婿也,今后还要劳烦翼德代我管教。”
他又侧头看坚强模样的刘永:“翼德既是汝之叔父,也是妇翁。今后种种,自不需我细说。”
“是,儿臣明白,万事都听叔父教诲。”
刘永咬着下唇,眼睛中满是水花。
张飞一双大手牢牢抓着他的手,刘备目光移到张飞脸上:“翼德,你那女婿就留在岭南,为孝先奔走。孝先自会量才施用,领会朕的用意。”
“是,臣遵旨。”
张飞抓着刘永的手,从刘备手掌脱离:“陛下,马孟起如何安排?”
“我与孟起君臣相宜,又结有儿女之亲,孟起数有小过,盖其本性使然,实不忍相害。”
刘备换了个轻松的姿势躺着,眼角有泪水淌下:“朕亦有负孟起,恨不能早用孝直、孝先之谋。”
张飞劝道:“陛下,曹孟德之后,天下大起大落,是非难辨。今江东归附,兼有十州之地,何复多求?”
刘备只是笑笑,这十州之地的水分很大。
张飞没提孙权的事儿,己方被孙权骗了两次,引发两次战略巨大失误。
被骗,是因为贪,是因为自信,也低估了孙权的贪、孙权的自信。
刘备反应迟钝,见张飞张口询问,半响才听明白张飞又在问田信的事情。
不处理马超,就更不可能处理田信。
张飞只是想听一个准话,仅此而已。
“朕有愧孝先,亦有愧云长。”
想到田信一身的伤病,以及北府这个战争巨兽,刘备眨动眼睛:“孝先心怀仁慈,却御下无方。翼德无须计较,只需谨记一事,万不可与孝先争锋,即可。”
所谓的北府,究竟有多少汉兵?
没有几个,几乎都是降军出身,放到五年前,不是魏军就是吴军。
田信招募湘军开发岭南,又几乎把北府里的湘州籍贯军吏抽调大半,所以现在的这个北府,暂时不能处理。
等田信与朝廷之间的敏感气氛消除,自然会着手处理北府问题。
北府的问题很严重,哪怕取消北府番号,只要这些府兵还按照部坊、营坊的驻屯方式生活,那随时可以聚集为军。
张飞理解了刘备的嘱托,见他疲倦异常,忍不住又说:“陛下宜早招孝先回朝,孝先医术见长,或许能……”
“不……孝先医术尽在《十二策》中,如今使孝先归来,只会令孝先难堪。”
刘备说话间听到腹部鼓鸣、肠胃蠕动,又说:“孝先归来,必有谣言离间,届时更难处理。”
见刘备说完闭上眼睛,张飞与刘永一同告退。
殿外,法邈、关兴、张绍、诸葛乔四个人一起走来迎接,张飞询问关兴:“安国,大将军何时能归?”
“回叔父,估算时日,公父应至武昌一带,再有两日可抵江都。”
关兴强作精神回答,现在随时有一种天塌的感觉。
甚至,比当年孙权背盟,江东大军逼近江陵时还要有压迫感,让他有些难以喘息。
张飞扭头示意,关兴几个人跟着张飞朝宫门处走,张飞询问:“我听闻马孟起驻节江夏,无意回归江都?”
“是,庞豫州请调北府兵扫除境内匪患,北府不宜轻动,陛下欲遣左军移镇豫州,与兖州之右军相呼应。只是赵公不曾奉诏,推说患病染疾,即不肯来江都,也不愿挥兵北出武阳关。”
关兴说罢苦笑,偌大的朝廷,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有效劝说马超的人。
经历彭羕事件后,马超就没有朋友。
张飞想到自己的老搭档宗预,宗预交际范围广,当年汉中战役对峙时,自己与马超合作,进军下辨,要突入凉州开启第二战场。
这是一场折损很大的败仗,当时宗预就跟马超有一些交情;这些年因为田信,宗预跟马超也有许多会面,起码一起吃过几次饭。现在的朝中,还真找不到几个跟马超吃过饭、说过话的人。
稍稍思考上次见宗预时的感官,说:“宗德艳可为使者。”
关兴面有难色,张飞去看儿子,张绍悻悻回答:“宗德艳无功而返。”
张飞脸色严峻起来,这个节骨眼,马超想要干什么?
作为跟刘备沾亲带旧的乡党,张飞只是领军打仗的风格显得粗猛,这是作战风格,绝非为人性格。
可惜田信不在,在的话就知道,马超又犯心病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新旧更替
关羽昼夜兼程,在半夜时抵达江都。
北城东南角,是修建的大将军府、大司马府、丞相府,这是上三公;靠北一点是司徒、司空、太尉三公府。
关羽刚刚落脚,黄门侍郎诸葛诞乘车而来,寂静街道上只有挑着灯笼的虎贲卫士。
每隔七八步就有一对虎贲站岗,关羽只来得及换一套干净礼服,就在诸葛诞引领下进入北宫。
北宫朱雀门前,张飞正在这里等待,与关羽见面时并无言语交流,两人汇合后一起入宫。
崇德殿宫门处,刘禅、刘永、刘理三人来回踱步,此刻齐齐站在门边,刘永、刘理施礼,目送关羽、张飞进入崇德宫。
殿内火烛林立,明亮如昼。
黄权领着尚书台一众尚书正式录写遗诏,关羽靠前坐在床榻前的小圆凳,柔声询问:“陛下?”
刘备伸手抓着关羽、张飞的手:“今孙权授首,曹丕惶惶不可终日。国事,我无忧矣。云长?”
“臣在。”
“我已将公寿托付翼德,小儿本欲当面托付孟起,奈何孟起染疾不能亲来。大儿质纯,非治国才器,今后就交付云长。”
刘备微微侧头看关羽,关羽颔首应下,张飞止不住流淌泪水。
刘备目光打量殿中,没有看到诸葛亮的身影,也没有看到田信的身影。
稍稍停顿,刘备又说:“我已遣子龙在荆山开凿陵墓,虽下诏薄葬,节省度支,就恐太子、群臣大肆操办,空耗国力。此事云长、翼德需留意。孙姬无辜,不可因孙权之事迁怒,给一县汤沐邑颐养天年。”
说着他看向黄权,黄权捧着一卷遗诏靠近。
刘备闭上眼睛:“传太子、齐王永、代王理。”
刘禅三兄弟一起入殿,跪伏在床榻边,刘备声音虚弱:“云长,为太子宣诏。”
黄权趋步上前,将诏书递入关羽手中,关羽双手捧着,转身侧对刘禅三人,代替刘备,向刘禅宣达诏令:“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人五十不称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以卿兄弟为念。”
“东宫群臣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
听到这里,刘禅身子微微颤抖。
“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关羽念完,诏书交付刘禅,刘禅勉强能控制情绪。
“陛下?”
关羽转身轻声询问,刘备静静躺着不做反应。
张飞在一侧紧紧握着刘备左手,已感受不到血压跳动,整个人瘫软跪倒在榻前:“陛下!”
“陛下?”
关羽复问,刘备沉睡不醒。
刘禅这时候扑到榻前,再也忍不住,泪水横流。
黄权向后踉跄两步,跪倒在地,头垂着,泪水滴在地板。
尚书蒋琬、邓芝、李朝及一众尚书郎也纷纷扑倒在地,群臣皆跪,关羽强忍着悲怆,将张飞搀起来,左右环视:“太常卿何在?”
太常卿赖恭堪堪从殿外挤进来,以袖擦拭面庞:“在此。”
“通报中外文武,依制出殡。”
关羽见张飞情绪崩解,左右看一眼殿中黑压压哭泣的人群,仿佛整个大殿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肩上。
“勒令州郡严守本职,不得妄动。”
随着关羽不断下令,尚书台起草诏令,整个朝廷开始围绕刘备的出殡高速运转。
这种事情太常卿衙署已经内部演练过,自有一套规矩在。
只要稳住局面,一切自能徐徐过渡。
四更时,江都城中、城外各军在鼓号声中集结,一座座军营里的吏士用饭后,一车又一车的粗麻白衣运来。
哭声最先从军营弥漫,赵云、陈到、田豫、文聘坐镇各处,预防营中吏士情绪崩溃做出影响不好的事情。
至天色将要明亮时,中军各营有序入城,江都北城、南城街道被素服吏士染白。
哭声由远及近,整个江都被哭声、悲戚情绪渲染。
羊耽、辛宪英眼睛早已经哭肿,羊耽的兄长羊秘半月前染疫而亡,被江都尹官吏拖走集中火化,如今家中供奉骨灰。
羊耽望着街道、城墙上渐次树立的白幡、黑幡,神情已经麻木。
辛宪英见这处院落外也被江都吏士扎立一对白幡,面容哀伤:“天下何时能定?”
不远处的官舍里,牛金、王双等中原籍贯将领此刻多数面露茫然之色,无所适从。
王双心中彷徨,倚靠车轮脸色松垮,不时拔出手中宝刀看一眼,又归入鞘中,反复拔刀,似乎只是为了听摩擦响声。
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这口刀。
带着这口富贵刀从戎,征戎十余年,成为一军之将;不想中原板荡,形势反复变化,到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寄托于下一轮北伐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的机会……很难再看到,也只剩下这口刀陪伴自己左右。
未来?富贵?
王双想了又想,头更无力垂下,满满的不甘心。
还未到午时,玄武门上的钟楼、鼓楼交替响彻,催促群臣百官入宫。
牛金、王双这些人不敢耽误,穿戴绯袍鹖羽冠,又蒙一层素布,跟着人群向南宫太极殿汇聚。
在崇德殿里,关羽、张飞为刘备清洗身体,收敛棺椁中。
以江都之简陋,自然没有冰窖。
以现在江都的形势,也不能久留,要快速办理。
停棺数日、十数日、甚至数月这种事情,必须要避免。
有关羽做主,殡葬正按着刘备要求的那样从快从速从简,并没有被繁冗礼制裹挟。
对某些人、绝大多数人来说,一个已经驾崩的皇帝,其遗诏也是可以选择性奉从的。
可现在是关羽拿主意,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跳出来嚷嚷什么礼制不礼制。
刘禅、东宫属官也只能在一边看着……他们也没有硬撼礼制的底气。
也只有关羽、诸葛亮、田信才能满足刘备最后的心愿,让他少受一点折腾。
在太极宫正殿,刘禅已经换上天子冕服,被关羽、张飞一左一右簇拥着登基,先确定新的君臣名义。
与正月十五大朝会时一样,关羽、张飞面朝群臣,坐在刘禅西侧,正对着武臣班列。
关羽眉目冷峻,审视打量着每一个人,殿中就没有敢大口呼吸的人。
这些人都在等新君继位的丰厚赏赐……看到这些人,关羽就厌烦。
新朝官职调整……虽说是新君恩泽,可皆出于刘备手笔。
等出殡结束,就开始陆续调整官职。
第五百一十九章 惠陵
刘备下葬于当阳县境内荆山余脉,无限接近长坂坡,当阳县更名为惠陵邑,今后惠陵邑将由太常卿管理,不归江都尹。
甘氏追封为皇后,迁葬惠陵
刘备的谥号、庙号拟定陷入争论,首先是庙号,虽三兴汉室,可帝系更易,跟灵帝、刘协没有传承关系,所以首选庙号是世宗、世祖;也非过嗣继承,不能用绍宗。
可孝武皇帝庙号世宗,光武皇帝庙号世祖。
三兴汉室再造社稷,刘备的庙号只能是祖,不能用规格次一等的宗。
经过反复讨论,由关羽做主,在烈祖、成祖之间,选了汉成祖作为庙号;而谥号,则是汉昭烈皇帝。
不同于规模繁复、庞大的两汉帝陵,刘备的惠陵在荆山开凿石道安葬棺椁,仅以文牍、瓦片做陪葬,不封不树。
不封,是指不在陵墓外堆积土山;不树,就是不栽植标识陵园的林木、雕像。
田信所献的方天戟并未陪葬,方天戟若是陪葬,今后必然有风波。
刘备下葬,一切尘埃落定后,马超才姗姗来迟,到惠陵成祖庙祭拜刘备。
成祖庙分前后,马超只能停在前厅祭拜,前厅内立有一座石雕翁仲,翁仲拄立方天戟;除此之外再无装饰。
马超清瘦异常,精神恍惚。
这半个月来,备受煎熬,在犹豫、悔恨、惶恐中渡过。
他望着翁仲石人,仿佛看到了田信的身姿。
后悔么?
不后悔,没什么好后悔的。
虽说错过了返回中枢的机会,也错过了托孤重臣的荣誉……可自己还活着,活的好好的,这就足够了。
心中孤独,他一人跪坐在蒲团,低声讲述:“陛下,我自知有罪。当今天下,谁又无罪?我有罪,无愧。”
“云长公、孝先于我有恩,恩情有轻重之别,孝先恩重,云长公稍次,再次是陛下。我与陛下,各取所需。”
“陛下仁厚,孝先也仁厚。”
马超口吻轻嘲,没多少敬意:“陛下不该退却退一步,孝先也不该退这一步。各退一步,我如何自处?关中人又该如何自处?”
“岭南实属不毛之地,孝先为大义不恤部伍,又不知会枉死多少儿郎?”
“嘿嘿,快则三年,慢了五年,孝先定会后悔。”
马超站起来,走近翁仲石人,伸手触摸方天戟,指尖触碰,似乎有源源不绝的力量顺着方天戟顺着指尖、手掌涌入自己体内。
颓败、消沉之意被驱逐,马超恋恋不舍收回手,左手压在腰间剑柄,剑是修复的流星剑。
他目光越过门洞打量后方修好的正庙,微微眯眼:“孝先与陛下情若父子之状,就当他为陛下守孝。”
说罢,心中舒畅了许多。
他转身走出成祖庙前厅,对此处侍奉成祖庙的官吏微微颔首,就阔步离开。
积郁已久,想说的话说完,他已经找到了今后生存、奋斗的目标。
头顶的山被搬走,马超仰头眯眼看酷暑烈日,也觉得十分舒适,仿佛这刺痛、灼蚀脸皮的烈日能晒干内心的阴霾,驱散心中阴寒、潮湿和黑暗,能带来光明。
路边,马超与赵公卫队汇合,他翻身上马,遥遥观望南边的糜城、江都城;也不言语,轻踹马腹拉扯缰绳,向东一拐,沿着当年刘备长坂坡败逃向东的路线进发,直趋汉津,返回江夏。
现在诸葛亮回到江都,不管江都到底是谁拿主意,只要自己乖乖呆在江夏军屯,谁能奈何自己分毫?
静静等待,天时自有变化。
马超前脚离开,后脚陆议、廖立领着三百余军吏自荆城南下而来。
诸葛亮已经抵达江都,等新皇帝孝期结束,就开始赏赐群臣,执行新的国策。
根本策略不会改动,但方方面面都有细微改动。
比如廖立就有职务调整,调整前,他要返回江都述职、除职后,授予新的职务。
这三百余的军吏团队里,有二百多人是廖立这回考核选取的年青军吏,普遍挂着少尉、中尉肩章。
庞季也在队伍里,当初涉事的二十五名高级军吏也都在这个队伍里。
这些人不能杀,也不能继续留在南阳,最好送到偏僻的岭南。
陆议、这些被牵连军吏恨不得砍死庞季,庞季也恨不得打烂自己嘴巴,没事好端端逞能瞎说什么?
只是抵达惠陵成祖庙时,庞季认了出来,指着南边七八里外的军屯据点:“那……那是糜城前山屯?”
前山屯很有名,是田信一族迁来时,被安置的民屯据点。
“是前山屯,听说如今划归惠陵邑。”
庞延和声回答,被庞季牵连,他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事情不能怪庞季,这人就这性格;也不能怪陆议严格处置,毕竟事情如果宣扬出去,就是天大的灾难。
杨先也在南迁队伍里,作为负责这起事件的校事,他多少知道一点情况,也在处理范围内。
他闷闷不乐,思念故土,思念那里的人、马、牦牛。
不知何时才能锦衣还乡,侍奉双亲,与乡党游猎山水之间?
成祖庙有守庙令,官秩六百石;有同级的食监,专司三牲祭品,副手监丞;守庙令之下有官秩四百石的丞、校事长;此外还有庙郎、寝郎、园郎专司成祖庙的各方面细致工作,最后还有守庙卫士。
理论上来讲,这支守庙卫士从惠陵邑征发组成,卫士的指挥权握在太常卿。
途径成祖庙,官吏理应参拜。
陆议、廖立一同进入前厅参拜,陆议头扎一条孝带,行三拜九叩大礼。
他面容平静,闭目默默祷告,向刘备英灵忏悔,也可能是解释。
廖立则低声讲述:“陛下,臣才疏学浅,又好品头论足,本系竖儒,称名一时,却于国无用。陛下使我守一郡之土,寸土不留尽委于贼。若留朝中,尸位素餐,贻误社稷。”
“臣亦怀有私心,好逸恶劳,欲事半功倍。”
岭南是个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
田信本人去岭南,根本不敢带女眷;陈太子卫率编制里的童子军就停留在乡邑,与编书团队一起生活。
哪怕田信已经将岭南最新的地图发回荆州,也没人看好开发岭南一事。
特别是琼崖岛、夷方岛这两座据说辖地千里的大岛,再大的岛……也没人看好开发一事。
仅仅是珠江流域的开发,就需要耗费许多人力,承担许多风险;岭南偏僻山林的开发成本、难度很大,几乎没有开发价值。
海外这两座大岛,想必更为凶险。
现在天下最宝贵的是人口,而不是贸易获取来的宝石、奇珍、金银。
所以岭南开发,见好就收即可。
田信还是会回来的,现在没必要回江都朝堂,去给关羽、诸葛亮添堵。
彼此执政的理念不同,现在孤伶伶去了,独木难支,也等于给自己添堵。
不若后退一步,教书育人,培养卫率童子军,今后再择机返回朝堂。
第五百二十章 魏之国策
洛阳,曹丕心情大好,但也有一种物伤其类的哀愁。
刘备的病逝,魏国朝堂气氛是微妙的,弥漫着一种不能诉说的惋惜之情。
作为刘备的门生,尚书令陈群闻讯当日就请假休养,闭门在家。
侍中刘晔、傅巽也在陈群之后告假养病,曹丕本人也独居了两天来适应这个消息。
刘备没了,的确该庆祝……悄悄庆祝就行了,该有的礼仪也要尽到。
曹丕决定派人去江都吊丧,与董昭、蒋济、辛毗、裴潜四人商议,说:“南汉少主继位,朕欲遣使修好,暂休兵戈。”
四人互看目光交流,董昭提议:“陛下,此春秋之义也。臣以为值此主少国疑之际,我发兵中原,可与敌国均分天下。陛下又年富力强,群臣膺服,士民归附,自可高枕无忧。敌国三藩为梗,又有马超之流,势难持久。”
这是要乘新帝登基,田信开发岭南之际,以己方骑兵优势,彻底把中原最后一点元气打光。
只要打掉关东四州休养生息的势头,今后汉军即便北伐,极有可能出现十五万大军出征,却有十四万人忙于辎重运输工作的景象。
到那个地步,己方彻底封死战马流通渠道,南汉即便不内乱,也会陷入长久虚弱、积贫状态。
曹丕先不做评论,目光打量,见蒋济有认同之色。
迎着曹丕目光,蒋济开口:“陛下,关羽、田信皆强项之人。我遣使吊丧,汉主新掌国政,正愁无处立威。臣以为,吊丧即可,无须交涉停战事宜。不若三月之后,气候凉爽,正宜发兵中原诛讨叛臣。”
辛毗挺直腰板,坐在那里仿佛突然高了一个脑袋,引人注目,就说:“不然。陛下,臣以为国家之患在鲜卑、乌桓,国家眼前之利也在鲜卑、乌桓,非在中原。”
见曹丕望过来,一副感兴趣模样,辛毗继续说:“自建安末年,鲜卑、乌桓诸部便立有盟约,意在禁绝马匹贸易,欲籍此弱我军战力。武皇当机立断,使秦烈王北击乌桓,降鲜卑名王轲比能。战后,马匹得以入贡。至如今,鲜卑、乌桓复叛,不宜姑息。”
曹丕微微颔首,辛毗的言论跟司马懿、吴质的看法近似。
打中原,不能自强,只能削弱汉国对中原的控制力,己方也会遭受战损。
虽说刘备不在了,汉军凝聚力会降低,田信在岭南,关羽在都城,可汉军不是好打的,必须全力以赴,才能把风险降到最低。
这样的话,边地的军事力量会降低;如果干旱持续发展,会引发鲜卑各部联合入寇。
边地军事力量不足,那么最大的战果就是抵御鲜卑侵攻,而非像南匈奴、河西之战那样,能通过战争取得巨大收益。
必须集中力量做事情,跟汉军对垒,任何的心存侥幸,都是破绽。
鲜卑大部之间也矛盾重重,既然他们能相互兼并,为什么不能由大魏兼并、吸收一些部族?
按着司马懿的设想,今后最完美的状态应该是征发更多的鲜卑义从骑士,让这些义从部队去跟汉军喋血拼命。
只要大魏中军、边军保持强势地位,鲜卑部族不敢不拼命。
所以,在司马懿的规划中,现在去打中原,固然能打破中原的休养计划;但己方也不可能增加战争动员力。
不如先放着中原,任由休缓,等有一些积蓄后,己方再仰仗骑军优势发动进攻。
这样中原的积蓄,就会成为己方的补给。
不需要取得多大的战果,只要这样狠狠地来一下,今后中原百姓肯定不愿意再聚集起来恢复生产。
那个时候的中原,将是一盘散沙,百姓不乐意耕种、发展生产,以汉室的行政风格,难道还要把百姓拘束,集中生产?
中原沦为散沙,汉军想要北伐……中原地区无法获取补给,哪怕兵临洛阳,也无法持久作战、对峙。
只要己方守住关中这个形胜之地,早晚能耗死汉室。
因此,没必要发动中原攻势,要继续保持跟汉帝国的实质性停战。
曹丕对辛毗微微颔首,目光落到最后一名侍中裴潜身上:“文行,是何看法?”
“陛下,遣使吊丧,春秋之义也。”
裴潜也是这句话开头,立场跟董昭不同:“今两国亟需休缓,国家遣使吊丧即可。不论国事,亦不损国体。”
礼仪性的出使,不承担谈判、协商的任务。
曹丕再次衡量得失,现在大魏一场仗都不能输,必须打赢,才能稳住局面。
汉军也是,如果再败一场,国内会进一步分离、分化,以至于形成尖锐的对立关系。
擅起战端,绝非什么好主意。
只有己方握有六成胜券时,才能主动开战;汉军估计也是这样,不会轻易开战。
既然打不起来,就该执行司马懿、吴质的策略,蚕食、吸纳游牧部族的人口,增加国力,减少边患,在未来全面战争爆发时,将之投入战场。
三年,再等三年,河北的新生人口就能大规模服役,这最少是十万兵源。
自建安九年破邺城,从建安十一年河北开始休缓元气,算上陆续迁往河北的人口。
这将近二十年的休养时间里,河北的战争潜力日益浑厚。
天下各州几乎都已经打烂了,只要田信不来,谁能破己方固若金汤的关中防线?
关东四州士民的脊梁骨已经在长达四十年的战争中被消磨干净,这四州能被汉军传檄而定,也能被魏军传檄而定,不足为虑。
轮到己方战略反攻时,汉军有长江天险,己方攻荆州,就如汉军攻关中,只要得手,天下形势就能大改,从此强弱分界,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直到灭亡。
心思落定,曹丕也不再去想丢失的中原,遂问:“袁耀卿乃汉先主门生,其家中诸子可有适合为使者?”
袁涣自耀卿,陈郡扶乐人,因中原变动,追随过刘备、袁术,在袁术麾下时,被吕布俘虏,又在吕布身边效力。
吕布曾命令袁涣书写讨伐刘备的檄文,袁涣不写,吕布就拔出刀威胁,写了活命,不写就死。
袁涣反问吕布,如果今后他被其他人俘虏,胁迫他写讨伐吕布的檄文,到底写不写?
吕布也是讲道理的人,也就不再为难袁涣。
攻灭吕布后,曹操就把袁涣留在身边听用,很是重用;袁涣的堂弟袁霸,现在是大魏的大司农,执掌国家财政。
曹丕所问,要从袁涣四个儿子中选一个前去吊丧……同时也有探究田信学业传承的用意。
袁涣跟蔡邕是亲表兄弟,换言之,袁涣的四个儿子,跟蔡昭姬是从表姐弟。
田信曾亲口承认授业恩师中有一人姓袁,汝南袁氏、陈郡袁氏十分庞大,都有人在东观、兰台任职,不好确认是哪一支。
第五百二十一章 因地制宜
零陵郡,始安县,这里在孙权统治时期设立始安郡,如今撤销恢复如初,是零陵南部都尉治所。
灵渠就修在始安县与零陵县之间的位置,零陵南部都尉的主要职责就是维护灵渠的运转,以及周边的仓储、转运是设施。
离开象邑到始安县,前后走走停停也就两天时间,然后江都方面的使者就来了。
随后就是一波又一波的使者,终于将最终的消息带来。
伤心?
田信的确伤心,但也只是伤心,还不至于意志消沉,性格大改。
皇帝的离去,还不及王直战死时带来的悲痛。
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对命运的变化有一种如同麻木的坦然。
这段时间里,田信只是在偏僻山中结庐而居,每日作画消遣时光。
直到有一天孟达从二百六十余里外的象邑赶来,孟达来时正下着一场小雨,道路泥泞湿滑,稀烂难行,爬山更是困难。
等孟达到田信所居的山坡时,已浑身泥染,半山腰有山溪冲刷的石子路,孟达搓着手上泥团,渐渐走近,见田信就在山溪源泉旁生火烹茶,悬吊的三耳小铁锅里茶汤熬煮成黑褐色,里面是鸡蛋。
田信见是孟达,只是笑了笑,这是个矜持的人,专程跑过来绝不是为了讲述什么大道理,或者要干什么事情。
这个节骨眼跑过来见自己……不需要说什么,姿态足够让朝野明白孟达的立场。
孟达不需要讲什么事情,可自己有话要讲,要借孟达宣扬出去。
毕竟,皇帝不在了,自己也是有安全顾虑的。
田信指了指面前的木桩:“子度公,观此处景色如何?”
孟达左右环视一圈,才落座:“荒山野岭,树木稀疏,杂草丛生,必多蛇虫之类,非是善地。”
“是呀,不是善地。”
田信用木勺舀浓茶,给孟达舀了一杯热气滚滚的浓茶,感慨不已:“我最初以为,这种地方可以开垦梯田,也能成为人烟密集之所。就如我那几处茶庄、茶山一样,能在山丘阡陌纵横。若是种植油菜,届时满山金黄,开始何等的心旷神怡。”
“走近其中,才察觉是恶地。”
岭南的平原地区都没有开发完全,更别说山岭地带,田信用脚铲出一堆褐红色烂泥,垂眉打量:“这种土壤,要向改造成肥沃黑土,非三代人,百年耕耘不可。我与子度公相识也不过五年,人生又有几个五年?”
褐色土、黄泥,不适应开垦、种植的土地实在是太多。
这需要泛滥、充足的人口去精细耕耘,以现在人口之宝贵,用来开发这种烂地……治下百姓会用脚来投票。
岭南适合耕种的只有珠江干流、支流周围的土地还算肥沃,易于开垦。
再远一点的山林地区,治理成本、难度都大,目前不具备开发价值。
自己是带着人来过好日子的,不是让他们来白白牺牲的。
孟达也不嫌泥脏,手上泥还没搓干净,就抓一把泥重新揉搓,手感确实有些粗糙,这种土壤不蓄水。
“公上曾言因地制宜,岭南之土,的确不适合精细耕耘。”
孟达搓掉手里的泥团,转身在一侧近处的细小泉溪洗手,然后才捧着黑陶碗饮一口田信煮鸡蛋的浓茶,顿时身子暖融融的:“那依公上之意,岭南该如何是好?”
“北人多不适应岭南湿热。”
田信陈述一个事实,就连自己也有些不适应,虽说在热带沙滩散步,带着妻妾旅游,有许多妙处,可这只限于晴天。
这样的晴天并不多,好看的也只有沙滩……除了沙滩外,其他地方,这个时代都是要人命的。
除了这些,岭南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开启大航海,掠夺南洋资源,其中奴隶人力资源可以极大弥补自己的需求。
因此,岭南不能精细耕作,只能粗放。
如同放牧一样,珠江流域是血管,北方人不适应岭南气候,只能由湘州人作为构成血管的主材料。
这些血管汲取岭南土民的人力、资源,将岭南土民汉僮化,使之形成血管外的皮肉。
然后就是大航海,在南洋建立一个个资源点,吸纳、消化当地的资源、人力,进而反哺岭南,加速岭南的开发。
能做到这一步,后面的事情就不需要自己亲管了,这个集资源汲取、消化、拓展的机构就如汪洋里的鲨鱼,会不断膨胀、生长。
诸夏之地,哪怕被打烂了,也是当今世界最大的市场,也是黑暗中的文明灯塔。
岭南、南洋再如何发展,也离不开中原大地。
田信思索着,恍然一笑:“陛下故去后,我也不能再天真,一厢情愿。我以为开发岭南不难,可非常难,这也是我驻屯始安的因由。”
过了始安,再南一点的气候,就明显不利于这支南阳籍贯为主的大军。
南阳地区潮湿多雨,气候与湘州接近一点,对岭南气候应该有一定适应性。
然而在配备防暑药剂的情况下,依旧有中暑而死的情况,这让田信很难受。
如果死于土人袭击,可以归类于军事素质下降,警惕性不足……可在有预防情况下,却死于中暑,这就不能再忽视大意。
孟达忍着内心激动,颤音询问:“那公上意思是?”
“我会留南阳各军修缮灵渠,事后,我将遣返南阳各军,使之与家人团聚。”
这样的话,北府八月迁移南阳府兵家眷的计划也能宣告停止,节省大量的资源。
所谓的灵渠修缮计划,只是重新疏浚河道,清理灵渠河道里的砂石,增加水深,以方便今后船只往来。
这是个小工程,甚至不需要动脑子。
朝令夕改?
不,这是顺应人心。
田信神色坦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继续说:“子度公,轨车于岭南开发并无大用。还请子度公移步武昌,在武昌开建木轨,以方便夏侯国转运物资。”
夏侯国围绕着武昌铁矿建立,辖地方圆五百里,如果以木轨连接夏口、武昌、夏侯国铁坊,自能精简运输人力,提高效率,加速发展。
孟达面有难色:“公上,轨车原理简易,恐敌国效仿。”
“无碍,曹丕大力修筑轨车,虽方便魏军转运,也能方便我军。”
田信正色回答,见孟达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不愿意把这么重要的技术分享给汉室朝廷。
如果有专利法案就好了……自己都有些不乐意,更别说有些小器的孟达。
可问题也在这里,大汉帝国现在也用不上轨车。
皇帝在,中原大地修筑轨车,加速物资运转效率,能极大裨益北伐。将后勤,由不可能,改为可能;这是质的改变。
可现在皇帝不在了,今后一段时间里,是要采取守势。
守势的话,中原大地修筑轨车,等于帮魏军修筑。
益州、荆州的交通、运输依靠长江,现在人力宝贵,哪有精力修筑荆州、益州之间的轨车线路?
益州的北伐关中,大片道路是崎岖山道,是陡峭栈道,能修筑木轨的地段是碎片化的,虽有作用,但起不到绝对作用。
唯一有作用的是在南阳修筑木轨,修好后,还不是方便了北府调兵、运输?
别的不说,修一条邓邑通向叶县的木轨,曹丕肯定要搬家。
第五百二十二章 执宰之难
江都,闷热异常。
哪怕在码头,也很难感受到多少清凉。
此时已是先帝出殡第二十八天,皇室成员的孝期在昨天结束。
今天一大早城中、城外就为齐王刘永离京就藩而忙碌,刘永登船后回头细细打量,恋恋不舍,目光停留在代王刘理身上,刘理是代表新皇帝来送他和张飞的。
就藩之后,江都发生的一切都将与他无关,他以后会是宗室重藩的王,青州牧、卫公、大司马、总督关东四州军事张飞的小女婿。
码头边,张飞与关羽不舍分别,三年内若不能恢复二都,那此次分别很有可能是永别。
张飞情感流露,紧紧抓着关羽的手,关羽左臂搭在张飞背后,推着他到船板前:“翼德此去,务必戒躁。待光复二都,朝政委于丞相,我与翼德同游徐州。”
徐州还有许多战场遗迹需要细心收拾,以前没能力,现在是没时间。
魏国的吊丧使者是袁涣第三子袁奥,副使是袁熙之子袁谦,队伍里还有其他一些袁氏子弟,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田信师承汝南袁氏,而非陈郡袁氏。
只是汝南袁氏太大了,唯一的嫌疑人物是袁弘。袁弘与兄长袁闳、袁忠是袁逢的从侄,偏偏跟袁逢一系不对付。
汝南袁氏再往上推,即袁贺、袁逢的父辈,袁汤、袁著、袁彭兄弟三人时,袁汤一脉就是二代袁逢、袁隗、三代袁绍、袁术;袁彭一脉则是二代袁盱、袁贺,三代袁遗、袁忠、袁闳。
至于袁著……十八岁时,被跋扈将军梁冀悄悄绑了,活活打死。
为袁著复仇的是袁彭之子袁盱,在清洗梁冀时,袁盱率领千余郎官积极响应桓帝,又奉命劝说、收缴梁冀的调兵印信。
同属汝南袁氏,袁贺三子跟权势显赫的袁隗不怎么走动。既有为家族发展,背道而行的意思,彼此理念有冲突也是个原因。
大致的线索敲定后,袁熙很尴尬,他是袁隗、袁汤这一脉的;跟袁彭、袁贺一脉已经不再走动。
偌大的汝南袁氏,已经分崩离析;最乱的时期,汝南袁氏一分为四,分别追随袁绍、袁术、朝廷,以及流亡江东、交州避难。
袁贺三子,是典型的流亡派;眼睁睁看着另外三支袁氏成员相互攻杀,同归于尽。
如今袁术的儿子袁耀病死,袁隗这一脉唯一在世健存的就剩袁熙的遗子袁谦。汝南袁氏,在曹魏控制中原时,尚且是重点照顾、打压对象;现在汉军控制中原,汝南袁氏更没有重新崛起的机会了。
只是这支成分复杂的使者团队里有许多青年俊彦,甚至是少年。
十五岁阮籍穿素色粗帛衣,腰悬一口剑,双臂环抱站在队伍末尾,静静打量远处依依惜别的关羽、张飞二人,他入江都以来,就很少言语,不曾点评一人。
他三岁丧父,由母亲抚养,从前年开始研习剑术。
汉军北伐时,因叔父追随王昶,就莫名其妙入了汉室阵营;去年燕王败死,许多人又逃往原籍避难。
普通百姓自然没有避难这种眼光,也没有人脉离境。
阮籍跑回陈留观望形势,袁奥、袁谦出使江都时,因袁奥的弟弟袁淮躲在陈留,阮籍也就跟着袁淮和一批陈留青年士人一同南下,来江都开开眼界,碰碰机会。
江都的机会很多,得不到汉室公卿大佬的赏识,也能前往鹿门山求学,再不济也能加入田信那里。
事情就是这么的奥妙,转了一圈,田信也戴上了汝南袁氏的标签。
证据是妥妥的,谁让田氏家传的是《易经》呢?
袁淮就站在阮籍身侧,他今年只有十三岁,历经中原巨变、动荡以来,也显得沉稳、早熟。
袁涣病死时,幼子袁淮年龄小,因此字孝尼;就跟代王刘理一样,年纪小还没迎来刘备为他主持冠礼,因此刘理字奉孝。
袁淮的兄长,分别字公然、公荣;刘理的兄长,则是公苗、公胤、公嗣、公寿。
那边关羽伫立码头,看着船只离岸渐行渐远,脸上的笑容敛去。
皇帝不在了,张飞也去了青州,益州那么一大摊子事情离不开诸葛亮,江东这里可以暂时把关兴调过去,毕竟有一帮老人协助处理,也能稳住江东。
而自己将执政江都,调解各方矛盾。
矛盾已经越发的激烈,新帝登基,东宫旧臣进行提拔也是应有之意。
董允、费祎二人齐齐加官侍中,这只是起步而已,还有后续一系列调整。
结果侍中、北府护军廖立称病辞职,直接引爆关中人不满,紧接着奉车都尉法邈、议郎苏愉、步兵校尉第二秀、新任的城门校尉杜翼齐齐辞官,或返回南阳闲居,或前往湘州。
整个江都,已经被关中人、湘州人南北夹击。
廖立籍贯武陵,是湘州目前当之无愧的领袖。
分割荆州,设立湘州……貌似也不是很好事情,现在湘州士人普遍不满。
原因简单的令人发指,江都在荆州,那荆州士民就是王畿之民,有籍贯带来的升迁、入仕便利。
而湘州与江都仅仅隔了一道长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荆州士民享受新朝、帝都的利好,湘州人怎可能心平气和?
不是田信擅长蛊惑人心,而是朝廷当初分设湘州,就已经把湘州人排除在核心之外了。
等于是朝廷把湘州人推到了对立阵营,难道现在取消湘州,恢复大荆州版图?
现在形势很不利,关中人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根本不怕触怒朝廷。
关羽思前想后,又涉及田信,可谓是前后为难。
总不能因为目前自己执政,田信是自己女婿,又同属三恪,就让田信无条件的退让。如果给条件,唯一能让田信、北府满意的就是关中都督一职。
田信开发岭南,是离不开湘州的。
不能控制湘州,田信就是无根之木,根本站不脚。
把湘州合并到荆州,等于彻底把田信困死在岭南……不提自己愿不愿意,这引发的反弹更为剧烈,谁能控制住?
若继续放任不管,坐视湘州士民牢牢围绕着田信发展,那自己这个执政的大将军,显然是失职的。
关中人上蹿下跳,又有一个马超在边上冷眼旁观,马超比法邈、苏愉这些人更惹人讨厌。
湘州人在廖立率领下,跟关中人互为表里,来回献宝,仿佛两只老鼠,在拼命捋动老虎的胡须,以此表现自己的勇敢。
虎须之后,可能还会蹬鼻子上脸,在虎头上蹦蹦跳跳;兴许还会撒泡尿,各自划分地盘。
“唉!”
关羽一声长叹,乘坐青伞戎车返回城中。
执宰,分肉,绝不是好干的工作。
这一刀刀,切下去的可都是血淋淋的肉。
张飞去了青州,诸葛亮还要回益州,现在这个朝政乱局,也只有自己来顶。
第五百二十三章 争
张飞、齐王刘永的船队离去,才轮到魏国使者团队。
张飞、刘永返回青州,走的是长江、濡须水、淝水、淮泗水路。
随行的运船首尾相连,从码头河湾里鱼贯而过,约百艘。
魏国使者团队静静驻望,有一定人脉的袁奥自然知道,这一船船里装载着麦城制造好的织机、纺机零件;运抵青州重新组装后,就能迅速恢复青州、徐州的纺织业。
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据说许多的蜀锦,这是拨给张飞的军费,也是关东四州的施政资本。
具体有多少蜀锦,是很难调查出来的。既有给张飞的赏赐,也有关东四州的施政启动资本,还有给刘永的赏赐。多的不可计数,但蜀锦赏赐大头是以张飞、刘永个人名义进行的。
蜀锦,就是钱,汉室朝廷专营的硬通货。
是朝中目前唯一可控的流通资本,这种资本的支配、流通,一定要尽可能的公允。
袁奥望着面前一艘艘的运船,这批运输的蜀锦的已经超出了‘很多’这个范畴,有可能江都的贮存蜀锦已被搬走七成,甚至八成。
这么大的倾斜力度,北府、田信那里会怎么看?
袁奥等魏国使者团队望着庞大运输船队在思索,陆议也在望着这支船队,他正与诸葛亮一起散步于江都南城宽阔城墙之上。
以如今北府的影响力,不需要去渗透,自然会有人把相关情报送上门;何况诸葛亮、关羽做事也明明白白的,新帝继位大加赏赐,三恪家族、丞相、齐王、代王这六家是赏赐的大头。
这是一笔摆在明面的账,各家赏赐蜀锦多的一万匹,少的如诸葛亮只有三千匹,但也是傲世群臣的数量。
可关羽、诸葛亮、刘理拿出九成的蜀锦借给张飞,这就是两万匹,加上张飞本人、刘永的两万匹,还有给刘永成婚的三万匹,关东四州的施政、赏赐用的蜀锦三万匹,此次总共十万匹蜀锦要运输到青州。
扣除其他公主、宗室、公卿、军功贵族、将校的赏赐,整个江都存留蜀锦不足万匹。
田信那里获赐一万匹,关姬本人三千匹,整个北府、湘州、岭南官吏大致得到两万五千余匹的赏赐,合计三万八千匹。
陆议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蜀锦运输到位,分配到各处。
蜀锦成色有高下之分,虽然是万匹蜀锦,其中上品、珍品大致保持百分之五的规模。
陆议远远望着魏国使者团队一分为二,副使袁谦等一小部分人背负行囊,或提着麦城所制的四四方方藤箱、竹篾箱子陆续登船,与留下的士人辞别。
谁能想象,这批魏国使者吊丧后,竟然会采买大量的麦城纸。
麦城白纸有好几类品种,卖的最贵、销量最差的就是奏折纸,原本滞销的奏折纸被魏国使者采买一空。
不用想也知道,这拨人是帮曹丕买纸;曹丕那里似乎也有文典相关的计划,急需要大量好纸。
奏折纸几乎是现在最为传奇的纸,这种纸坚韧异常,又十分光洁。北府中有一条相关的传说,据说田信曾握着一页奏折纸,横斩七条黄瓜。
不用想也知道,这拨人用来买纸的黄金,肯定是孙权买马砸锅卖铁送给曹丕的。
可惜曹丕吃干抹净,好端端出使吴国负责谈判的满宠随手一把火,就烧毁了孙权的鲸吞青徐三分天下的野心。
当然了,满宠那一把火也换来五千户食邑,合计前后食邑八千户,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此时此刻,诸葛亮静静眺望远处的船队,带着一点请求:“伯言以为,今后天下该是何等模样?”
“丞相不该问我,应该问张惠恕,或者询问陈公。”
陆议声音温和,从容讲述:“三司之制虽有简陋之处,未尝不是一剂解药。”
汉室的顽症就在那里,是皇权、相权的争斗,延伸发展为外戚、宦官反复斗争。
朝政不稳,更别说治理天下层出不穷的问题。
积弊已久,小病养成大病,大病发展为不治之症。
根由就是权力的分配出现了问题,原来的分配方式过于简陋,已经无法处理日益复杂的社会结构。
社会结构越来越丰富,争夺权力的势力越来越多,单纯依靠杀戮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汉制必须改进,可怎么改,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田信已经付诸于行动,不论北府开科选士,还是三司、五司,从最初的北府军阶,再到现在的官吏九品十八阶,都在丰富执政机构,扩大职位数量,努力构筑一种均衡,也能自洽运转的官制体系。
具体未来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陆议见诸葛亮似乎还在等待他的回答,就说:“今时今地,虚君实相,三恪督兵,也不失为良策。”
既然朝廷不愿贸然跟进官制改革,那就换一个思路,将皇权囚禁起来。
这一旦囚禁,今后宦官势力会被连根拔起,不可能存在数量过多的宦官,只会存留一定数量负责做苦力的小宦官。
也要断绝寒门士人、有文化战俘沦为宦官的门路,让宦官阶层失去教育机会,只能做一些宫女做不了的苦力工作。
宦官阶层被限制、清除,皇权还能从哪里进行延伸?
陆议说的轻易,诸葛亮依旧不做回应。
虚君实相,多少人臣子的终极梦想?
虚君之后,相权得不到军权支持,那就不是完整的相权;得了军权的支持,又会引发其他问题。
但虚君已经开始执行,不论现在的关羽,还是今后继任执宰的诸葛亮,以及规划中第三代执宰田信,都会将虚君贯彻到底。
可相权呢?
关羽如果强化执宰的权威,自己再强化一次,到田信手里再强化一次……会造成什么结果?
就现在国朝内外的形势来说,关羽强化执宰权威的方式是削弱田信;自己接任执宰后会削一轮张飞的关东四州;以后田信接替执宰,肯定要砍一刀下去,以强化中枢控制力。
这一刀很重要,是砍在宗藩,还是砍在宋公国所在的江东?
对于未来,诸葛亮、关羽不愿多想,只想努力做好眼前的事情。
他审视陆议,终于开口:“伯言,可能扶助宋公,一举光复关中?”
“丞相此言何意?”
陆议故作诧异:“待北伐时,我北府吏士自当奋勇争先,不留余力。”
“伯言真如此做想?”
“是,此我北府吏士心声。”
陆议目光坦然:“下官有信心,先丞相一步攻入关中,光复西京。”
对此,诸葛亮满意做笑:“伯言肯尽力,我无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