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瞒报
大将军府,关羽翻阅一系列的职务调动名单,因北府护军一职空缺而陷入思考。
廖立以患病离职,北府护军空缺,这个人选改由朝中廷推,由公卿、谏议官在廷议、朝议时讨论,推选合适继任人选。
谁合适?
关中都督射援是比较合适的,籍贯、利益诉求跟一些关中籍贯的北府老兵是相同的。
资历、出身也是很合适的,容易被北府接纳。
射援兼任北府护军,要么射援吸纳一部分关中籍贯的北府兵;要么射援跟北府同流……现在射援本人的压力是很大的。
作为皇甫嵩的女婿,北地诸谢的同宗,射援是关陇老一代军功门宦的继承者、代表者。
而田信则是当下关陇军功贵族的领袖,射援稍稍控制不住场面,就有可能被老一代军功门宦牺牲掉。
关陇惆敝,已经失去对外的战争潜力和动力。
北府是唯一一支可以代表关陇的武力……射援、老一代的关陇军功门宦手里没有强兵,文化影响力又不如关东四州,如果跟田信矛盾扩大,很有可能被田信顺手摧毁,重新改造。
射援的压力是很大的,先帝在时,射援还能撑住局面,没有明显的立场转移倾向。
可现在,射援已经站不稳了。
射援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围绕着亲旧乡党,这些乡党能托起射援,让他站的更高;也能架着他两条腿,托着他走到别的地方混饭吃。
难道要附议丞相的规划,让射援兼任北府护军?
只要益州军率先攻入关陇,吸纳了原有的关陇军功门宦、豪强,那射援就有底气脱离北府,还能裹走许多厌战的关中籍贯吏士,完成对北府的实质削弱。
以北府兵的战斗力,以及魏军对北府的重视程度;陆议、马超走武关道进攻关中,肯定会遇到魏军硬骨头部队,急切间很难打开局面。
益州军则不然,魏军有陈仓、祁山、子午谷等一系列天险可以依凭,理论上用较少的兵力就能封堵益州军北出的出口。
关羽思考这一职务变动引发的种种后果时,夫人端着一盘水果来见他。
她面有忧愁之意,长子关平流放房陵,次子关兴又卸任侍中,远赴江东去坐镇东南,女儿又在偏远的乡邑,孙儿阿木,外孙阿平也都跟在女儿身边,这让她牵挂不已。
故意显露在脸上,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关羽故作不解,赵氏就说:“夫君,麦城商业凋零,民间怨言不浅。不知朝廷可有应对之法?”
“哦?是何怨言呀?”
“怨言颇多,夫君难道不知?妾身听闻许多荆蛮、巴蛮又遁入山谷之中,廖元俭难道不曾上报?”
“夫人是从何处得知?”
“乃定国信中所言。”
赵氏提起关平,口音略颤,拿起手绢轻轻点了点眼角擦拭泪痕:“孝先曾多迁麦城人户,正值先帝驾崩,诸蛮以为天下将乱,多有结伴逃归山林者。麦城一地减少约在千户,涉及江都尹、邓国,逃亡人户应在三五千才是。”
三五千户人口流失,每年户调租税就在万匹;再算上徭役折算的物力,整体损失不容忽视。
关羽皱眉,似乎自己真的没听过有这么大的人口流失,难道下面瞒报了这类负面消息?
可人口跑了,税租是按着户册来征收的,难道下面要自掏腰包垫付缺额?
怎么可能?以田信的慷慨,也做不出这种荒唐的事情,更别说其他官吏。
见关羽神色肃重,赵氏小心翼翼进言:“夫君不妨招定国归朝,也好询问明白。”
“不可。”
关羽断然否决:“此等恶劣先例,哪能由我家开始?且让他安心悔过,待丞相主政,或孝先主政时,再行赦免、宽宥之事。”
心思已经不在水果、闲聊之上,关羽伸手抓住梁上垂下的拉绳,他来回扯动,绳子通过简单滑轮扯动偏厅的铃铛,当即两名当值的掾属齐齐赶来。
见召唤掾属要议事、公干,赵氏就哀求:“定国不来,安国又去,青华又再湘州不毛之地。夫君,如今子女天各一方,臣妾实在揪心、苦楚。夫君可否下令,使青华送阿木回来?”
阿木是孙子不假,是孙子的同时,最重要的身份是,关平的儿子。
关平夫妇乐意把孩子交给关姬抚养,现在派人去接,关姬不一定会把阿木交出来。
关羽眼睛左右转动:“去信询问定国,让定国书信一封送至湘州。”
见他也思念孙子,赵氏心里有了盼头,当即展露笑容,起身辞别。
她离去,关羽心里也稍稍一松,对进来二人询问:“这一月来,郑国、江都尹各县人户迁离之类奏报可有多少?”
“回公上,暂时并无相关奏报。”
一人略作思考:“朝堂内外浮于人事,政事相关奏疏寡少。”
新旧交替之际,伴随着剧烈人事调整工作。
这是个不能报喜,也不能报忧的时间点,新旧交替之际,除非打仗或征收税租,否则大家心思都不在政务上。
另一人回答:“公上,尚书台积累奏疏极多,或许不曾抄发、移交本府。”
这也是一个可能存在的情况,为了避免相关负面消息扩大,影响更多人;尚书台相关人员扣留了这类奏疏的原本,既没有抄发给各府,也没有移交给自己。
照例来说,此前大将军府、丞相府、车骑大将军府、征北大将军府,都会收到尚书台的抄发副本。
各府的掾属对相关副本作出处置后,再转发回尚书台,由尚书台综合四府、涉事单位的处理意见进行批准。
先帝基本不管寻常政务运转,只抓中高层人事调动。
发展到现在,尚书台已经有了相对成熟的运转经验,已经可以撇开皇帝,施行四府共治。
四府随着新帝登基,也有了变化。
大将军府是目前的执宰,关羽本人总摄尚书台事,理论上是尚书台最高管理。
其次是车骑大将军张飞拜领大司马一职,张飞本人参录尚书台事,尚书台的誊抄副本要移交大司马府,由大司马相关掾属进行政务批示。
征北大将军田信转任车骑将军,依旧保持侍中身份,参录尚书台事,征北幕府的幕僚改头换面,成了车骑将军府掾属;陆议本人身兼三职:邓国相、征北留守长史,车骑长史。
诸葛亮的丞相府不做变动,诸葛亮依旧‘同录尚书台事’,保持与之前一样的地位。
关羽眨动眼睛,尚书台也该进行调整了,起码尚书台要透明一些,具体瞒报的奏疏……其中尺度的把握、鉴定权落在黄权手里。
这个瞒报、筛选进行抄录的权力是刘备给黄权的,由黄权搁置一些敏感的奏疏,不公布,也不进行处理,时机合适时再做处理。
黄权这里会收容、扣留各种他眼里不利于目前朝局和睦的奏疏,自然也会影响四府对实际情况的掌控。
显然,新帝继位之处,各地就有归化的荆蛮、巴蛮选择逃亡、避难,本身影响就很恶劣。
损失的税租反而是小事,这种事情扩大后,会极大损害新帝的威信,也会刺激田信与朝中的矛盾。
相关问题很敏感,黄权选择扣留,不予抄录也是很正当的。
可尚书台里,也的确该调整一下,自己终究是目前的执宰。
起码,黄权瞒报了什么,自己得要有大致的了解……危险的信息,自己要清楚,不能稀里糊涂。
第五百二十五章 改制
尚书台除了尚书令外,还会有负责某一方面事务的尚书仆射,以及六名专管某项事务的尚书,和配属的尚书郎。
汉室朝廷里的尚书台,并没有尚书仆射……这个职务适合安置老臣。
公卿位置尚且填不满,尚书仆射这种养老的加官,目前还用不上,所以始终空缺。
两名尚书仆射空置,六曹尚书其实只有三曹尚书,分别是蒋琬、李朝、邓芝,蒋琬是选曹尚书,陈祗是选曹尚书郎。再其他的尚书郎属于添头,在帝国初期,这类尚书郎不算什么人物。
而陈公国革新、更易官制,尚书台这种位卑权重的中枢要职正式得到认可,隶属布政司。
有吏、礼、兵、户、工、刑六厅,转换到汉室朝廷,这六厅就是尚书台的六曹尚书。
陈公国是王国级别,三司是正二品机构,主官即正二品,副官从二品;六厅主官是正三品左侍郎,副职从三品右侍郎,以及正四品侍郎。六厅设有二十四局,主官为正五品中郎,副官正六品员外郎。
官制冲突就此出现,陈公国奉行先秦礼法,日常以左为尊,即虚左以待典故的原由;左是阳,是吉事,平日以左为尊;而兵戈之事是凶事,是阴事,以右为尊。
而汉制,以右为尊。
从军制上来说,彼此是一样的,右将军地位是稍稍高于左将军的;右臂握剑,左臂持盾。
现在关羽主政,必须对尚书台进行调整,改制也要一步步改,尚书台依旧是那个位卑权重的尚书台,不可能给尚书两千石的官秩。
关羽参考陈公国的官制革新,做了一个尚书台改革表,以及人事变动计划来找黄权。
南宫,尚书台。
黄权细细审视这份尚书台相关的人事任命,和部分名称改变。
尚书台会新增加尚书仆射一人,以关羽旧部议郎郭睦升任,作为黄权的副手,一同管理尚书台。
同时六曹尚书全部满员,更改名称,吏部尚书蒋琬、礼部尚书许慈、兵部尚书邓芝,户部尚书李朝、工部尚书蒲元、刑部尚书庞宏。六部尚书的副职,称之为右侍郎,以右为尊。
这一轮改制中,原来的选曹尚书郎陈祗……被关羽一脚踢出尚书台,具体该如何任用,关羽也没做处理。
典型的管杀不管埋,陈祗的仕途如何,关羽一点都不在意,将十分的不在意。
黄权细细研究,陈国的布政司有六厅二十四局,布政司的主官称之为布政使,正二品;其下有从二品左布政使、右布政使。
目前陈国布政使空缺,这是给陆议留着的;左布政使苏则,右布政使严钟。
参照陈国新官制,尚书台也应该在尚书令之外增加相应副职。
可是问题很明显,陈国有颁布诏令的宣政司……这个宣政司才相当于大汉的尚书台,或者说大汉的尚书台加上丞相府、大将军府,等于陈国的宣政司、布政司。
大汉的尚书台,既有宣政颁布诏令的职权,这个宣政颁布的职权从来都不完整,由丞相、大将军承担部分领导职务;也有不完整的布政、施政职能,这部分职能也被开府的三公、大将军之类分担、摄取。
所以两相对比,尚书台职能复杂,混合在一起,显得非常权重。
后汉政变,第一时间都是控制尚书台,从尚书台发布诏令;其次才是夺取兵权,再然后相对体面结束政变。
而陈国细分职能,尚书台职能被拆分为三部分,收纳奏折、誊抄、传奏的权力被转移到通政寺;宣政颁布诏令的权力单独组建为宣政司;剩下六曹职能发展为完整的布政司。
陈国三司,侍从司、宣政司、布政司;二台,御史台、兰芳台;六寺,奉常寺、大理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通政寺。陈**制简单来说就三卫二率,左卫、中卫、右卫;公主卫率、太子卫率。
黄权沉吟良久,对关羽微微颔首,原则上是可以施行关羽的改制计划:“大将军,陈国新政引人耳目,只是陈乃小国,合乎陈国之制,却不适应大汉国情。就尚书台改制一事,本官以为可行。若是他事,不宜贸然改动,需循序渐进。”
关羽松一口气,他不想跟黄权发生矛盾,笑说:“还以为公衡会推诿片刻。”
“大将军说笑了,自陈公上奏三司改制以来,尚书台上下同僚稍有空闲,就研究陈国官制,怀变革之心久矣。先帝亦有改制之意,恐牵连广泛一发不可收拾,这才停留至今,使大将军张口改制。”
黄权也不清楚自己说明白的底线能不能让关羽记在心里,如果胸怀天下,此时更需他同舟共济,真的不能擅启矛盾。
敌人已经渗透到帝国内部,不是帝国没有防范,这种事情是必然的。
不是帝国消化这些敌人,就是引发呕吐、腹泻等等消化毛病。
国家要壮大,怎可能不吃东西?
田信终究是关羽的女婿,陈公国改良的官制,宋公国也极有可能效仿、学习……就怕适应公国的官制,被关羽视为大汉顽疾的神药,不听劝阻贸然引进……这才是灾难的源头。
田氏的致良知学问也在迅速推广,黄权不否认其优秀、先进;可大汉更需要的是稳定、和睦的执政气氛,而非冒进、高效。
稳定第一,失去稳定,再高的高效,也是个笑话。
关羽也有看法,总觉得黄权与自己隔阂很深,彼此终究不是一路人。
哪怕终极目标一致,可走的道路又很大不同。
出于打压,以及宣示自己在尚书台的地位,关羽眼睁睁看着黄权在这份尚书台改制、人员变动的公文上签字后,又以相对温和的口吻询问:“公衡,自孝先南迁以来,麦城、江都尹、南阳各地可有明显的人户流亡事迹?”
“确有其事。”
黄权不做掩饰,坦然承认:“百姓迁移、流亡,原因繁多。陈公南迁是一回事,新君登基也是因由,还有许多因由为外人不知,如麦城工坊牵走许多,许多雇工没了生计,只好返回山谷。此形势使然,若是通告各府明确数据,朝野议论不绝,自会把原因归在陈公南迁一事,不利于陈公。”
轻咳两声,黄权依旧神态从容:“陈公只是小小因由,朝野舆论,只会单纯归罪于朝廷逼迫,使陈公负气出走,百姓扶老携幼,追随陈公远赴不毛之地。为免朝廷难堪,本官这才扣留此类奏疏。”
说着这些话,黄权脸上却没什么笑容。
原来的御史中丞习祯本就是个随和性子,不忍心严肃整顿江都的舆论环境;习祯染疫病亡后,新皇帝征拜徐庶为御史中丞,徐庶还没理顺御史台,又是这个敏感的环境,徐庶又是个敏感的人,有些不方便整饬舆论环境。
另一个能合法整顿舆论的是司隶校尉,这个职务权力过重,就是把杀人的刀。
先帝时不曾任命,始终空置;现在新帝登基,也没有任命新的司隶校尉。
如果有一个血腥猎犬一样的司隶校尉,江都的舆论环境能迅速改良。
关羽似乎没听明白黄权的催促暗示,这场关系尚书台改制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司隶校尉,这个职务就是杀人、诛心的。
找自己人担任,有引发信任危机的可能性;找其他人担任,有可能失控。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十二孙侯
随着尚书台开始改制,选曹尚书郎,也就是新的吏部右侍郎陈祗成为一个失业的官员。
关羽是管杀不管埋,尚书令黄权得要给陈祗安排一个去处,就关羽处理陈祗的态度,朝中就没有适合陈祗的位置。
不可能给陈祗一个位卑权重的要害职位,以陈祗的功勋、资历也不可能任用郡守……普通的县令,这是在羞辱陈祗,起码在陈祗所在的圈子里,这是一种羞辱。
好在皇帝的近臣团队有许多空闲位置,清贵异常,还没琐碎的政务要处理。
不处理政务,也就不会犯错……于是,陈祗愕然中,被黄权安排为黄门侍郎。
黄门郎是一个比较中性的单位,普通的诏令就由黄门侍郎、谒者负责宣布;这两个职务糅合起来,相当于陈公国的通政寺。
黄门郎之所以是中性的,因为宦官也是可以充任黄门郎的,甚至担任黄门丞、黄门令,负责管理黄门郎。
陈祗被关羽冷处理,侍中费祎有些不理解,陈祗是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家学丰厚,个人身高八尺体型壮硕,且仪表出众,平日清厉威严,让人不敢随意跟陈祗开玩笑。
怎么看,都是朝廷栋梁之才,公卿之器,也是能出将入相的资质。
关兴、廖立辞去侍中一职后,费祎、董允这两个侍中各有司职分配,一个主管皇帝宿卫侍从,一个主管近侍郎官的人事调动。
于情于理,费祎要问明白陈祗的‘异常’调动原因。
费祎来时已是次日正午,裴俊接待费祎,入席落座,裴俊询问这个稀客:“文伟公此来……可是天子有口谕?”
“奉先何出此言?”
费祎不解,他是个性格宽和的人,只是随和不如宗预、待人接物亲和力不如陈震,个人威严、稳重比起董允也差一点,是个平日崇尚简化礼节,又喜欢开小玩笑的人。
费祎一本正经询问,似乎真的带来皇帝的口谕,不好直接表述。
裴俊眨动眼睛,见费祎反问,就整理思绪说:“孙氏有十二侯,至今逗留江都不去,皆因皇后不舍。又因皇后有孕,大将军不愿节外生枝,故纵容十二侯逗留江都。十二侯迟迟不愿就藩,时日长久,有司必会参劾。未免夜长梦多,陛下遣文伟公来此,也在情理中。”
这个回答让费祎一时不好接话,皇后的肚子太争气了,或许是皇帝、皇后感情深厚。
孙家十二侯因江都时疫蔓延才得以逗留,后来又是为先帝出殡,国政停止近乎一个月,始终没人处理孙家十二侯迁往南中的事情。
然后皇后有孕的消息就从宫中传出,处理孙氏十二侯就显得棘手了。
如果按着既定政策将孙氏十二侯迁往南中,皇后情绪不稳定,再次流产什么的……这会激化内部矛盾。
这个问题……费祎此前就没想过,就连孙氏十二侯也忽视了,不在他日常处理、思考的政务范围内。
十二侯肯定不愿意去南中就藩,这跟流放没区别。
现在巴不得所有人遗忘他们,执政的关羽不做批示,相关有司官吏也不好擅自催促孙氏十二侯迁往南中就藩。
十二侯没有被处理,皇后、皇帝估计也乐于接受目前这种状态,自然没有向费祎、董允传达相关交涉指示。
可关羽、大将军府这里时刻关注此事,为了让皇后安心生育这个子嗣,稍稍让步一些,也是一种必然。
费祎心中思索,立时想明白其中误会,暂时把陈祗的这点小事情丢到一边去。
一个汝南世家子弟,虽然跟皇帝很熟,跟大家都很熟……可你父祖于大汉无功,你本人又非英烈遗孤,官职升迁遭到打压……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关羽冷落对待陈祗,是否引发新一轮对高门士族的打压,暂时是可以搁置的。
打压始终都存在,自己此来,只是想借此询问明白此次小规模‘党锢’的具体范围,仅此而已。
面对高门大族、以及名士,大汉朝堂内外,真有底气藐视士族的只有寥寥数人。
关羽、田信藐视大族,马超杀的大族尸体手拉手可以绕麦城一圈;赵云对大族素来缺乏敬意,魏延的矜持、傲然是针对于大族的。
可如张飞那样,敬畏、崇尚大族名望的官吏、军吏有太多太多,他们或许本人师承就跟大族有关联,要么父祖就是各方大族的故吏、门生,先天在舆论上属于大族的文化附庸、徒属、追随者。
面对大族的要求,这类官吏缺乏思考、拒绝的勇气。
费祎心思落定,又不能矫诏欺瞒,敛笑做为难状:“奉先,我此来专程为陈祗就任黄门侍郎一事。至于奉先适才所言之事,并无陛下口谕。”
饮茶润喉,费祎顿了顿:“大将军关怀帝室之心,我等自是能理解的。也知十二侯存留江都有碍观瞻……可,那个……嗯,也不能让大将军为难,此事就此……可好?”
“哦?原来是为陈奉宗而来,如此就好说了。”
裴俊面露笑容:“大将军见陈奉宗刚毅、威严可谓表率楷模,欲举用内廷。今迁任黄门,实乃大善。”
不会持续打击陈祗,费祎领会这个意思,见裴俊不提孙氏十二侯之事,也就摸清了大将军府的底线。
这是个投鼠忌器的事情,只要没人主张、推动、督促孙氏十二侯就藩,那孙氏宗族就能低调生存在江都繁华之所。
起码在江都,个人生命是有法律保障的,真的去南中就藩,南中十二姓、以及土人酋长都不是好说话的。
那种地方,一个水土不适,把你弄死就弄死了。
难道朝廷还要为几个孙家人的命,再打一场南中之战?
费祎这里辞别,裴俊转身去向关羽汇报。
关羽正在与夫人一起用餐,裴氏家族与关氏家族已经绑的牢牢,荣辱与共。
裴俊也没什么好回避的,讲述费祎来意:“果如公上所料,费文伟此来,假意推脱询问陈奉宗事,实为十二孙侯。”
关羽拿起布巾擦拭嘴巴,又拿起一碗水到一侧漱口,看样子是不吃了。
夫人赵氏故作不快瞥一眼打搅饭点的裴俊,裴俊讪讪赔笑。
漱口后,关羽左手托着水杯,右手大拇指隔着腮帮子挤压牙槽,挤压几次,又漱口一次,才说:“此事到此为止,尚书台中相关奏疏,一并扣留不予抄发。”
“是,臣下稍后就传告尚书台诸公。”
“还有,奉先可愿出使岭南?”
关羽转身看裴俊:“陛下已迁拜孝先为车骑大将军,这征北大将军印理该收归朝中。去问问孝先,愿举荐何人继任征北将军。此外,汉津、荆门、东关、柴桑口四处税关已隶属大司农,湘关不宜再拖,理应转交大司农衙署。”
除了关东四州的关税不做处理外,关羽已经控制范围内的关税收了回来。
大司农王连还在江东刨根问底,大司农衙署就在江都,已经开始派人管理各处,开始统计关税收益,纳入朝廷财政度支。
第五百二十七章 典论
裴俊南下时,魏国使者团队部分成员以私人身份也南下象邑,准备在这里进行一些学术上的讨论。
正好廖立、虞世方、蔡昭姬也要搜集北方的史料,很重视这次会面。
战争短期内很难爆发,如果再一次爆发,许多史料、文籍又可能经历损毁、遗失。
而袁奥这些人在北方拥有广阔人脉,为了缔结友谊,为今后的合作奠定基础,这些家族肯定愿意出力气搜集史料。
这种文人、史官之间的交流,怎么能说是沟通敌国?
阮籍跟随袁奥抵达象邑,他在漓江边散步,远远可以看到修在山坡上的卫率小学。
至于为什么修在远处的山坡,据说是坡上蚊虫较少,气候更为凉爽。
今年实在是太过燥热,中原干热、荆州闷热,只有进入湘江,溯游而上时才感到凉爽。
更是因为岭南酷暑,北府开发岭南的迁移计划也不得不延迟、取消。
气候恶劣,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起码国力恢复缓慢,会延迟战争的到来。
战争很不好,阮籍对此充满抵触情绪,可又不得不适应。
汉军北伐时,魏军连战连败,曹丕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不得已只能迫使曹魏勋贵、大族子弟开始强化训练军事素养。
曹丕在推动军事教育,士族嗅觉敏锐,最能适应时代的潮流,阮籍跟所有同龄士人一样,也开始学习剑术,强化技击。
阮籍被远近景色所吸引,他和绝大多数南下士人一样,不知道袁奥带来了什么。
袁奥带来了曹丕写给田信的信,这是‘一部’著作,以书信的方式写给田信。
内容以阐述、表达对文化、潮流发展的看法为主,有许多曹丕对时代、文化的看法,也有许多曹丕拿不定看法,咨询田信的段落。
这部‘信’,意在跟田信深入探讨文化。
这是写在纸上的信,两匣纸张写的满满,难道其中真的全都是文化相关的讨论?
虞世方不信,可还是迅速转发到岭南,交付田信手里。
大魏两条腿已经被砍断,曹丕纵然想策反,又能有多大效果?
阮籍懵然无知,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些人游走在死亡的边缘。
而曹丕,正用他们试探关羽、诸葛亮的容忍度。
两天后,田信收到这两匣纸张,一匣写着《文论》,另一匣写着《典论》,典论是曹丕以陈述的口吻表达他的看法;文论是以探讨的口吻询问自己的相关看法,并期待自己的回信。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方方面面的私事向他倾诉哀苦。
比如今年雒阳气候酷热,曹丕的一个儿子就生疽而死,继唯一女儿东乡公主病亡后,曹丕九个儿子现在就剩八个。
曹丕信里还抱怨,说之前两个月并没有收到自己的信……自己也没收到曹丕的信,难道被朝廷截留了?
还是说书信通讯是正常的,是曹丕故意没有写信,收了自己的信,又谎称没收到,故意制造假象,让自己怀疑书信被朝廷截留?
彼此通信不是机密,田信也不怕这些信落在先帝手里,内容并不涉及军事机密或高层人事变动,只聊生平、时趣罢了。
能跟自己做笔友,思路偶尔能合拍的,能聊得来的,又地位大致平等的,也就剩个曹丕了。
曹植也适合,只是曹植避嫌,入汉以来就封闭家门,不跟外人往来。
这回曹丕又在信中询问自己小妹的婚事……管的有点宽。
想了想,田信先向曹丕书写一道简单回信,交由袁奥带回去。
“谢子恒先生牵挂,江都之疫实属轻症,并无外扩之势,今已痊愈。”
“岭南虽多疫气,尚能抵御,家室安康,所虑只在夫人、小妻之间,不好厚薄彼此。”
“《典论》立意新奇,待我以简字誊抄后,再使人送副本于榻前。《文论》主张颇多,待我徐徐作答。”
“我又闻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如今天下三载有旱,明年大涝约在七成。以两国生民为念,望子恒先生慎重对待。“
写到这里田信停笔,思考曹丕询问自己小妹婚事的用意……小妹婚事实属无根之木,自己在,家族就昌盛,无人能招惹。
如果怀着多头下注的心思,把小妹嫁到魏国高层,自己若不在了,小妹有暴病而亡的风险。
所以,曹丕还是在玩空手套狼那一套,看似为自己考虑,实际上还在离间。
“待气候如常,仓廪殷实,再与子恒先生定天下顺逆。”
田信也不用印,用笔在信件末尾画了一只双头鹰做标识……算是史上第一个个人花押。
处理了曹丕的信件,田信才开始细细研读曹丕的《典论》,这个可比六经有意思的多。
这年代可供阅读的书籍种类基本固定,看六经单纯是看不懂的,要参照六经各个版本的《纪》、《传》,几万字的经,弄个三四十万字的纪传补充说明,看得人不明所以,抓不住重点。
自己看六经只是在学史,了解当时的背景、因由,分析其中的发展逻辑,把历史典故以立体的方式记忆在脑海里,这样处理当今的事情,遇到类似的事件,就能联想到典故,有了参考例子。
所以注解六经的纪传,也要简化……将之简化为纯粹的历史故事,这是编撰《成语字典》的立意和目的。
除了正经外,是真的找不到可以看的书,其他杂书要么写的神神叨叨不知所云,要么就是内容很奇葩,对为人处世、做事没什么帮助的杂书。
这种情况下,曹丕的《典论》,就很重要了,可以研读许久,缓解书荒。
田信这边研读典论,等待岭南气候转凉后,就前往岭南视察珠江流域的圆土楼建设。
还没动身,裴俊也终于抵达始安,传递关羽的意思。
很简单,你派个人来当征北将军;作为代价,你就要把湘关的关税交出来;如果不缴纳关税的征收、管理权,那么朝廷自然会任命新的征北将军。
几乎不用想,必须支持关羽的工作。
自己如果都消极、恶意对抗,关羽强化中枢的工作做不好,威信衰退,会引发其他问题。
必须配备;不配合,关羽有可能委任马超来做征北大将军,来个破罐破摔。
第五百二十八章 祸种
江都,清晨江雾弥漫之际。
孟获与孟琰在丞相府前厅低声交谈,即将阔别,不由细细嘱咐。
出了南中,到了江都才知天下英杰何其之多。
心中也有侥幸,好在是诸葛丞相率兵如南中,若是那位岭南的那位太保、陈公、车骑大将军率军,那南中十二姓极有可能被打断骨头,夭亡过半。
岭南发生的事情正不断传递到江东,岭南的土民宁肯逃跑到毒蛇、瘴疫密布的深山老林,也不敢聚兵反抗。
而南中地形破碎,要跑的话,难度更大,就要入侵其他部族的栖息地,跟自取灭亡没区别。
孟获嘱咐孟琰努力奉公,孟琰将随诸葛亮返回益州领兵,孟获则留在朝中担任清贵职务,先过渡一段时间。
后院寝室,诸葛亮已穿戴齐整,此刻他依旧握着一卷新誊抄的《起居注》,因专注思考而愣神。
这是费祎遣人送来的,送来的时机可谓是十分紧迫。
可能费祎、董允等东宫旧臣对此也有怀疑,可事情牵连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大的足以祸及东宫旧臣的家族,抄家灭族也不为过。
现在关羽对十二孙侯持姑息态度,原因就是皇后孙氏肚子里的孩子。
因汉口战败,江都士户迁怒孙大虎,发生东宫投石事件,孙大虎在惊骇中流产。也因为流产,关羽处理孙大虎毫不手软,孙刘两家二代的联姻算是得以终结。
可谁能想到满宠一把火烧的天下形势大变,孙权再也压不住局面,遭到反噬。
吴国请降,以恢复太子、孙大虎的婚姻为投降要求……这能怎么办,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三月二十七日早上,孙权一家抵达江都正式请降;午前,孙权以金印砸田信,被田信借助吴王金印反手砸死。
当夜,刘禅遣董允、费祎前往慰问步夫人,并给孙大虎送来许多生活器具,十分关怀。
三月二十八,孙权火化,迁葬江夏天兴洲汉兴亭,刘禅以女婿的身份,随同前往下葬,与孙大虎同处一船。
四月中旬,江都出现小范围的痢疾症状,月底时先帝染疾,五月初转为其他症状,开始处理后事。
期间先帝下诏,只需孙大虎五姐弟为孙权守孝二十七日,算是维护了孙权吴王的颜面。
至六月十二日,新帝还在孝期时,孙大虎有孕的消息从宫中传出。
这意味着,孙大虎在守孝初期,就跟新帝搅在一起,做了极大违背孝道的事情。
这份誊抄的《起居注》里,也有孙大虎每日的饮食、活动、生理状态记录,小到吃了几个葡萄、一牙桔子,大到半条鱼、一块烤肉、点心,都会在记录中。
从五月中旬时,孙大虎的饮食频率就有明显增加。
现在孙大虎已经有孕,不管怎么怀孕的,毕竟是先帝的孙儿,关羽肯定会维护好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就如握在孙大虎手里的人质,为了让孙大虎高兴、舒畅一点,暂时不处理十二孙侯也就成了关羽的态度。
尽管有许多丑闻,经不起史官、世家推敲,可身为孙权的外孙,本身就是一个丑闻。
如果是女儿还好,若是男丁,哪怕是皇后生育的嫡长子,也要剥夺继承权。
现在关羽出于愧疚积极维护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可东宫旧臣究竟在恐惧什么?
以至于不敢跟关羽表述,犹豫那么久,直到自己要返回益州时,突然把一份誊抄的《起居注》交给自己?
这是让自己去破案,还是要说别的事情?
没有起居注,从孙大虎怀孕的确诊时间来推断,注定要遭受世人的诽议、嘲笑。
这几乎是无法隐瞒的事情,可东宫旧臣抄录一份本就敏感的起居注,在最后的时刻给自己送过来。
压抑的情绪弥漫在心田,诸葛亮不敢深想,如果有人把另一份誊抄的起居注放到关羽面前,再引导关羽去胡思乱想。
那么一场血腥风暴就会从江都爆发,关羽恨死了孙氏家族,如果在子嗣问题再遭到孙氏家族的愚弄,那么绝不会给新帝一点面子!
这么严峻的问题,皇帝意识到了么?是看到了事态的表层,还是看到了可能存在的内层?
关羽一旦恼怒,孙氏家族、东宫旧臣,统统要完蛋。
一种难以言明的无力感从身心深处涌现,诸葛亮手颤抖着,恨不得把东宫旧臣从头到尾都砍一刀。
所谓的盛名之士,身为太子辅翼,怎么就连基本的劝谏、规劝都做不到?
去给孙权下葬,发生刘禅、孙大虎同乘一船不算大事,东宫近臣时刻不离左右,怎么就眼睁睁看着刘禅去船舱里安慰孙大虎?
没经验!
疏忽大意!
按着潜在规矩,怎么也要把孙大虎纳入监控,闲置静养三个月左右,才能允许刘禅跟孙大虎亲近!
事情发生了,一个个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敢去处理,更不敢让关羽知道,就把包袱丢给自己!
负责起居记录的人,看似不起眼,是朝廷中的透明人,可每一个人出了事情,都会引发各方关注。
起居记录也不可能修改,权力到达巅峰自然可以修改;朝廷内部已尽可能的均衡了,谁都没有隐蔽修改起居注的能力。
现在怎么搞?
难道指使、默认东宫旧臣合谋杀死孙大虎?让这起危险的事件立刻终止,虽然会引来关羽的追查,会问责、处理部分人,可事情总能兜住,不至于失控。
仁慈?
这起事件中,无法存留一丝一毫的仁慈。
要尽一切能力去堵住疏漏,不能刺激关羽,也不能刺激田信。
这对翁婿,任何一个人失控,都能掀翻帝国中兴的基础。
诸葛乔抱着一领灰色网孔对襟外衣走来,躬身:“父亲,大将军已遣王长史率虎贲整肃街道,前来送行。”
“嗯,取笔墨来。”
诸葛亮将封面没有标注名字的起居注装入自己随身的藤木书箱里,书箱里满是纸质书册,是他此行回到江都最大的收获。
得益于纸张的生产,让文籍誊抄、传阅更为方便。
搁在以往,这小小手提藤箱里的书,用竹简的话,非用一艘运船不可。
诸葛乔不疑有他,取来笔墨,诸葛亮握笔仔细蘸墨,不忍心下笔、用墨。
待墨汁饱满时,提笔一愣,又把笔放下:“伯松,待我走后,可与费文伟之子走动,借机向费文伟请教学问时,代我传话与他。”
诸葛乔眉目肃重起来,轻微俯身:“父亲?”
“告诉他,可与子龙将军商议。子龙将军器量恢弘,能为帝室赴汤蹈火。”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三师三孤
江都码头边,赵云也来送别。
他重重抱拳,站在人群前排,目光饱含着希冀。
大汉虽有新旧更替,可活着的人,都在努力维护这来之不易的和睦气氛。
现在大将军执政,抬手一刀就砍在湘关关税上……这点关税还不被田信看重,任何一座茶庄的收益,都在湘关关税之上。
这已经是一个明显信号,执政的大将军正在削弱最强的陈公国,陈公国也表现出了退让的诚意。
当然了,田信举荐堂兄武陵郡守田纪担任征北将军一事,廷议、朝议后,也是顺利通过的事情。
北府的情况就摆在那里,谁都抢不走这个征北将军。
北府吏士宁愿拥护他们追随、一起拼杀的蒙多当将军,也不会接受外人。
马超都不可能就任北府,其他人更不可能。
如果非要从北府之外选一个人来做征北将军,赵云是最佳人选,起码关羽乐意,田信也能接受。
诸葛亮站在渐渐离岸的船尾,头戴纶巾,素衣外罩黑纱对襟衣,右手握着羽扇,两手作揖身子微微前倾,目光与一名名汉室重臣接触。
码头群臣中领班的是关羽,他送走了先帝,送走了张飞,现在也要送走诸葛亮,此刻只有浓浓不舍。
淡薄、白色的江雾舒卷,遮住了视线,也让胡须多了几缕明显花白的关羽有些眼花。
他挽袖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又摆摆手:“诸公,散了吧。”
“是,大将军请。”
文武两班似乎排练过,不分先后拱手施礼,让开一条黑红分界的通道,关羽也不推辞,他不走,其他人也不好解散。
顺着这条赤袍鹖冠武臣,黑袍进贤冠文臣让出、泾渭分明,六尺宽的道路,关羽昂首阔步来到自己青伞戎车前,登车前回头看一眼淡淡江雾弥漫的码头,扭正头登上戎车,两班虎贲景从,护翼戎车返回城中。
文武群臣班列中,有四人冠帽特殊,是戴着貂蝉冠的四位侍中:左中郎将张绍、右中郎将董允、五官中郎将费祎、江都尹李严。
原来的六侍中,新旧更替后,关兴迫于关羽督促,率先请辞侍中一职,离开江都坐镇东南,诸葛瑾作为辅翼,协助关兴处理江东事务;廖立就更简单了,代表湘州士人,以辞职的方式,表达了愤慨态度。
田信、马良的侍中身份,也被关羽进行升赏,以古三公三孤三师为例,加马良为太子太傅,田信为太子太保。
作为回应,关羽、诸葛亮、张飞也到了相应加官,关羽加官太师,诸葛亮加官太傅,张飞加官太保。
关羽是‘汉大将军太师宋公羽’,诸葛亮是‘汉丞相太傅武乡侯亮’,张飞是‘汉太保总督关东四州军事卫公飞’;马良是‘汉太子太傅兖州牧右护军马良’,田信是‘汉车骑大将军太子太保陈公信’。
三师三孤满员六人,现在还差一个‘太子太师’,这就是汉朝廷的尴尬,高层空出的官位有很多,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要么有才能缺乏功勋资历,要么资历功勋足够,又不适合担任这类官职。
所以中高层之间,官位竞争不强。
关羽率先离群,随后是四名头戴貂蝉冠的侍中,再后才是九卿、将军,其他文武按着官秩有序离群,走在回家的路上。
离开码头后,官员又因彼此关系,或顺路与否等等原因重新汇流。
费祎身边也聚了一批近侍官,此刻他看看一侧的李严,总觉得李严眉目阴翳似乎察觉了不妥,正在犹豫要不要揭发,把东宫旧臣一网打尽;再看看另一侧的宗预,也觉得这个人缘极好的人,也在有意识躲避自己,似乎在躲避时疫。
走在路上费祎疑神疑鬼,总觉得虎贲郎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自己这些人拖入黑夜里,带到城郊偏僻军营里。
然后就是严刑拷打,审问真相,最终难离暴毙。
在虎贲郎面前,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敢阻拦。
虎贲郎执法的背后,是关羽;关羽背后,是田信。
谁敢抗击虎贲郎,就是跟这对翁婿,跟大汉宣战。
李严察觉费祎目光,索性顿足,不想费祎又扭头去看别处风景。
弄得李严莫名其妙,堂堂六侍中被拆为四侍中后,传说中的‘廷议’大权也相当于废了,没有田信,仅靠其他侍中,是无法形成强力‘决意’的。
这样的侍中,当不当都无所谓。
难怪廖立这个官迷会很干脆的辞职,是廖立早就预见、猜到田信会放弃六侍中。
六侍中的廷议大权,也就看着美好,缺乏实际意义。
实力不够,依靠规矩、官制擅权的人,就很依赖六侍中的廷议大权;可田信实力已经足够强,不需要‘六侍中’这个载体、平台。
就现在,田信发一道公文到江都,谁敢忽视?
李严又瞥了两眼,见费祎始终不看自己,可能刚才是个自己的误会。
他停留的两个呼吸里,走在身后七八步的宗预以为李严在等自己,快步走上去笑说:“恭贺正方公后继有人!”
诸葛亮走前,朝中完成四位公主的封号改易;关姬由邓国公主改封南海长公主;张姬由唐国公主改封北海长公主;谯公主、沛公主改封谯国长公主、沛国长公主。
这次封号改易,会为今后公主的封号拟定提供先例,具有参考意义。
封号改动,邓国也就改国设郡,会将邓国改易恢复为南乡郡;出于某种顾虑,关羽直接将南乡郡合并回到南阳郡。
现在极为强大的南阳郡,预示着今后会进一步细分,会分裂的更为细碎,好方便管理。
可北府问题不解决,南阳地区设立一个郡比较好。
如果是南乡、南阳二郡,那北府就能握着两个郡守的位置,每年掌握三个孝廉名额;现在合并,北府只有南阳一个郡守的名额,以及每年两个孝廉名额。
封号改易,邓国合并到南阳郡后,南阳郡守陆议举了两名孝廉入朝,一人是李严的儿子李丰。
就这么明晃晃的勾结在一起,谁能说什么?
南阳成规模的大族早就迁移到江都尹,被李严管制;北府牢牢掌控南阳地区,举李严之子做孝廉,南阳广大的士民群体都觉得很合适,自然轮不到外人置喙。
作为南阳老乡,宗预是真的是为家乡后继有人而高兴。
李严自然坦然接受这一切,与宗预说笑走在一起。
平心而论,今年朝廷恩举,选拔的孝廉里,自己儿子才器、眼界都是拔尖的!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避讳的。
第五百三十章 迁都
“昔冥勤其官而水死,稷勤百谷而山死。故尚书仆射杜畿,于孟津试船,遂至覆没,忠之至也。朕甚愍焉,追赠太仆,谥曰戴侯。”
六月,魏国尚书仆射杜畿因风大船沉没黄河而溺死,曹丕下诏追赠。
“三世为将,道家所忌。穷兵黩武,古有成戒。况连年水旱,士民损耗,进不灭贼,退不和民。夫屋漏在上,知之在下。然迷而知反,失道不远;过而能改,谓之不过。今将休息,栖备高山,沉权九渊,割除摈弃,投之画外。车驾当以今月下旬到邺。河北众军,亦各还反。”
同时又有一系列的诏书发布,正式解除前线战备,曹丕率大魏朝廷迁往邺都,开始收缩兵力。
抵达邺都后,曹丕又继续下诏:“今事多而民少,上下相弊以文法,百姓无所措其手足。昔太山之哭者,以为苛政甚于猛虎。吾备儒者之风,服圣人之遗教,岂可以目玩其辞,行违其诫者哉!广议轻刑,以惠百姓。”
追赠杜畿、迁移邺都收缩兵力后,曹丕又下达了减缓刑罚的诏令。
这道诏令主要是为了赦免、减轻逃亡军士、徭役的罪行,使这些人主动回归原籍,恢复生产。
至于为什么迁都回邺都……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洛阳是都城,邺城也是都城,轮流入住。
回到邺都,曹丕才松一口气,此前整个大魏构筑的防线,唯一凶险的致命要害就在洛阳。
在汉军强大攻坚能力面前,洛阳防御体系也就那么回事,不能盲目信赖。
现在撤归邺都,可以避免皇帝、朝廷百官被汉军俘虏的尴尬情况事情发生。
刘晔、董昭这些门下省的近侍、谋臣也都松一口气;之前最担心北府兵孤注一掷,独自向洛阳进兵,那样的话,大魏朝廷就尴尬了。
坚守的话,很可能被北府兵一网打尽;主动退兵,那大魏的士气就会瓦解。
终于撑到刘备病死,魏国朝野信心渐渐恢复,曹丕、大魏朝廷终于可以体面离开洛都,前往邺都,巡视河北。
现在把洛阳丢出去,汉军也不见得想要。
要了,那皇帝、朝廷要不要迁移到雒阳?
迁移到雒阳后,人吃马嚼那么多耗费,从哪里运输、补充生活物资消耗?
雒阳周边早已经被打烂了,魏军主动放弃,汉军得到时,绝不会有人口方面的收益。
雒阳将成为汉军的包袱……所以目前,汉军会无视守军薄弱的雒阳地区,继续维持休养,等待一个新的决战机会。
“魏人倒是会选时机。”
七月初四日,南阳邓邑,北府长史陆议与信任征北将军田纪巡视府兵各坊的武库,己方斥候终于探得曹丕迁都的消息。
陆议感慨莫名,此前雒阳始终在北府的威慑范围内,可迫于形势、政治考虑,曹丕不敢轻举妄动,既不敢轻易撤离雒阳,也不敢在其他方面搞大动作。
现在曹丕迁回邺都,许多方面再无顾忌,会采用一些激进计谋。
田纪左手按剑,右臂负在背后,站在原地垂目沉思:“伯言先生,魏人欲施离间计?”
“也不尽然。”
陆议微微欠身展臂,两人一同漫步在一尘不染的武库内,一套套擦拭鱼油保养的北府铠甲纵横有序,俨然如兵阵。
陆议右手抬起轻轻抚须,拇指挂在短而硬的髭须上:“今岁又旱,魏人边塞多事,今迁都河北,有统合河北士民,威慑鲜卑之意。至于离间、反间,两国各有计较,不便发动。”
高层在相互策反,为下一场决战做铺垫。
曹丕现在带着魏国中枢跑到河北,或许会再一次血腥处理国内被策反的嫌疑群体。
显然,目前魏国掌控的关陇地区是渗透重灾区,其雍凉都督吴质无法团结关陇大姓、豪强,那只好将这些离心群体找个借口清洗。
有了决心,理由是很好找的,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动手时机。
这个清洗时间要选择好,不能引发北府兵反攻。
要给汉军找个事情,让汉军无力干预、救援关陇大姓、豪强。
计谋从来都是顺势而起妙手施为,越是自然越好,往往都是连环计,组合拳。
田纪担心魏人设计引发汉朝廷内乱;陆议却在担心更为长远的事情。
如果有内应配合,北府无法出兵威慑关中,那么吴质就有把握将关陇大姓、豪强清洗一空。
如果……关陇大姓、豪强被吴质清洗一空,北府兵又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救援、干预,那么绝对会气炸。
不仅北府吏士会被愤怒支配,田信也会被极大的愤怒支配。
越想,越觉得魏人沉寂这么久,肯定会酝酿一个大惊喜。
论计谋,特别是算计人心、引导形势的本事,魏国那帮乱世里摸爬滚打混出来的老臣才是行家里手,业务精英。
这个强大的谋略班底,被关羽、田信不讲理的大成功战术打懵了,打的晕头转向……可脑袋又没砍下来,总能恢复冷静,思考破局、应对的办法。
陆议越发觉得事态危机,不能靠寻常手段应付,要用非常规手段应急。
关羽已经被政务拖住,再锋利的刀,被人事工作拖住、磨合,也会迟钝。
唯有田信,还保持着锐意,几乎不怎么算计朝堂上的得失。
手握宝剑,真的没必要在朝堂上斤斤计较……你如果真的去斤斤计较,反倒会被牵着鼻子走。
这种时候,始终握着宝剑就好。
宝剑在手,谁又敢让你吃大亏?哪怕吃了闷亏,也是能悔棋的,谁又敢说个不字?
例如北府番号一事,板上钉钉的事情,田信反悔,还不是只能顺着田信、北府的意志重新规划?
陆议很有信心,陪同田纪检查各部坊、营坊武库时,向田信书写一道《请勿取夷州及琼崖疏》:“臣愚以为四海未定,当需民力,以济时务。今兵兴历年,见众损减,公上忧劳顾虑,忘寝与食,将远规夷州,以定大事。”
“臣反覆思惟,未见其利,万里袭取,风波难测,民易水土,必致疾疫。今驱见众,经涉不毛,欲益更损,欲利反害。又琼崖绝险,民犹禽兽,得其民不足济事,无其兵不足亏众。”
“今岭南渐众,自足图事,但乏畜力而后动耳。”
“臣闻治乱讨逆,须兵为威,农桑衣食,民之本业,而干戈未戢,民有饥寒。臣愚以为宜育养士民,宽其租赋,众克在和,义以劝勇,则关陇可平,天下可定矣。”
这份奏表,以及今年秋收时的物资预计数据一起送去岭南。
以南阳地区丰沛的人力、生产力,已经足够发动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
至于跟诸葛亮约定的竞争……这就是竞争。
第五百三十一章 杜恕
京兆,杜陵。
杜畿溺死后迁葬回老家,本是丰乐亭侯,谥号为戴。
殡丧之后,三个儿子守孝于墓前,雍凉二州多有杜畿故吏、门生,听闻杜畿去世后,陆续出发来吊丧,祭拜杜畿。
许多人员,因为吊丧有了接触的环境。
七月十四日的夜里,一伙西凉来的士人递上拜帖;以杜畿故吏的身份前来祭拜,并奉上五百五铢钱。
杜畿早年曾以曹操丞相府司直的身份升迁为护羌校尉、领西平郡守,期间有一些提拔的故吏、门生实属正常。
只是让杜恕三兄弟犹豫的是来人的姓氏,是曲英,曲义的曲氏,四年前凉州叛乱主谋曲演的曲氏,两年前第二次河西之战中继续起兵反抗魏军主谋曲光的曲。
曲演、曲光的战死,并未让这个家族倒下。
反倒在汉军使者的激励下,越来越多的月氏胡人、氐人、羌人、杂胡、匈奴别部丁零部族纷纷投靠曲氏家族,有发展为新河湟义从的趋势。
所谓的河湟义从,跟田信捣鼓出来的汉僮仆从军是一个性质的东西。
只是汉僮仆从军有转正的机会,河湟义从则是汉胡糅合、混成的一支武装雇佣军。
当然了,以汉的优势,河湟义从的领袖普遍是汉人,或者汉化的部族首领。
鞠麴二氏同源,田信的文字简化里,麴氏简化为曲氏。
文字简化风潮已经传播到西凉地区,麴氏家族也就顺应风潮,简化姓氏为曲,这是最明显的战争信号,意味着这个家族跟魏军的仇将持续贯彻到底,不死不休。
曲氏家族,几乎此刻象征着叛逆,也象征着汉军使者。
杜恕兄弟三人还未入仕,杜恕也不过二十七岁,二弟杜理十九岁,三弟杜宽十七岁。
杜理生的强壮,胆气雄壮率先表态:“汉先主驾崩,汉军缟素,朝廷这才迁往邺都。朝廷尚且生惧,我等宜早谋退路。”
杜恕不做点评,去看从洛阳回来的三弟杜宽,杜宽身为幼子常伴杜畿左右,对洛阳、京都风物认识的更为深刻。
杜宽谈兴不浓:“确如仲兄所言,朝堂内外对陈公敬畏有加。”
杜理在一侧用期盼目光,虽没有再开口,督促、急切之意很是明显。
见一见总是好的,反正这荒僻郊外,又不会留曲英这伙人过夜,遇到什么指责,也有反驳余地。
杜恕心思落定,还想着遮蔽一下存留更多:“我一人去见这曲氏来人,二弟、三弟不知情为好。”
杜理直率坦言:“我兄弟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事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我闻孔文举子女就刑前曾言覆巢之下无完卵,今与我家何其酷似?”
老三杜宽不言语,杜恕见状就知道,老三赞同老二这话,不然自会反驳。
杜恕反复看看两个弟弟,还是说:“我恐仲弟言语无状授人以柄,还是我一人去为好。”
杜理不好再争论,送杜恕走出草庐,杜恕引两名部曲武士前去陵园门口迎接曲英一众人,所谓的门,也只是两扇柴扉。
四周的陵园的墙,则是移植的沙棘灌木构成,显得破败荒芜,但对兽类有奇效。
陵园内修有砖瓦庙宇一座,草庐、木棚数座。
杜恕迎曲英众人至柴门近处的木棚里乘凉,相互打量对方。
杜畿是亭侯,有谥号的亭侯,陵园中修小庙进行供奉也不算出奇。
曲氏家族掀起两场叛乱都宣告失败,意味着族老、壮年、中年人口损失很大。
所以曲英很年轻,堪堪二十岁出头,只有两撇漂亮、英气的髭须能让他显得成熟一些。
他审视杜恕,眉目桀骜算不得有礼,拱手:“可是杜务伯当面?”
“正是敝人,足下远游京兆,为何而来?”
“天下熙熙攘攘,我为谋求富贵而来。”
曲英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封信,从信封里抽出折起的好纸,虽然还没打开,已经可以看到纸面字迹,是一排排的名字,还有红褐色的指印。
曲英抬眉见杜恕正要做怒容,就说:“杜先生,我系曹魏海捕要犯,为何能行走关中,为官府不查?”
杜恕这才收敛神色,以平静口吻说:“我父为朝廷尽忠,我兄弟三人生于乱世,当以忠孝传家。请恕杜某直言,镇西大将军文韬武略威震敌国,雍凉稳固,绝非汉军能撼动。”
曲英依旧摊开白纸推到杜恕面前,声音寡淡,带着一点倨傲:“我西凉大姓,除贾氏外,余下韩、阎、游、周、曲、段、张、宋等八姓结盟,意在匡扶汉室,与魏贼势不两立。另有天水姜、杨、尹、赵、梁、董、李七姓联名俱起,又有北地傅、李、皇甫、谢四姓欲一同起事。”
他说着看向杜恕:“关中各家,皆有子弟署名其上。即不愿参与,也不会告发。我闻杜氏有名杜翼者,字子腾,乃陈公麾下大将。杜氏理应响应,以全大功。”
担心杜恕不信,曲英从袖中取出一份锦囊,取出帛书递给杜恕:“杜先生,此陇西郡守游仲允亲笔所书。”
“哦?难道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杜恕面露惊讶,陇西郡守游楚是武威姑臧人,其父游殷,与董卓大将胡轸有仇,被胡轸杀死,后来胡轸暴毙而亡,临死还在向游殷道歉、祈求原谅,世人惊异不已,以为游殷死后有了很厉害的本事。
而现在的凉州刺史张既,在当年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吏,是游殷的部属,受游殷托付,抚养游楚。
曹操定凉州后,张既为曹操举荐游楚,游楚担任汉兴郡(天水)郡守,最近两年又转任陇西郡守。
游楚跟张既的关系如同父子一样,游楚都积极参与进来,那张既呢?
杜恕细细审视这份游楚的手书,字迹勉强能认出来,杜畿长期担任河东郡守,张既举荐游楚前,游楚在河东担任县令。
杜恕神色来回变化,小心翼翼折好帛书,垂眉神情低落交还给曲英:“我父已为魏室尽忠,我兄弟生于乱世,不曾食汉家一米。故,不忍背弃魏室,做不忠不孝之人。”
说着,杜恕从怀中取出匕首,拔出轻轻擦拭,划开自己手掌任由血液滴落,起誓:“此我肺腑之言,但人各有志,我亦会为雍凉乡党保密。若有走漏,灭我族裔!”
曲英面容不见笑意,森然模样:“我等事败,族灭矣。杜先生即不肯,何不请家中子弟署名?如此,我等才敢相信杜先生誓言。”
“我父起于寒门,今家中只有昆仲三人,何来旁支?”
杜恕右手握着匕首,盯着曲英:“我兄弟宁死,也不做那不忠不孝之人!勿多言,速去!”
随着杜恕语气渐高,周围一同尽孝的杜畿故吏、门生、部曲武士纷纷提剑靠近。
曲英哂笑不已,留下五串五铢钱,领着人走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决意
杜恕左臂无力垂下,血液滴落,送曲英一行人离去,他站在柴扉门前,目送曲英十余骑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心中发冷,眉目也显得锐利非常。
转身,看到杜理、杜宽和一众杜氏党羽,见他们一个个神色严峻,显然都嗅到了危险气息。
杜恕扭头去看一侧的木棚,众人让开道路,跟着杜恕来到木棚,围坐在一起。
一名擅长医术的杜氏故吏为他包扎伤口,杜恕闭目沉思,分析左右,最终语气沉肃:“关中即将大变,稍有差池,生死立分。”
杜理愕然:“兄长,此言何意?”
杜恕环视众人,道:“曲英自言受游楚、张既助力极多,张既与马超有灭家之仇,天水大姓又诛杀马超妻子,此类人物,岂敢轻易降汉?游楚累受魏恩,岂会轻易叛国?吴质多谋,善施绝计……我家若作壁上观,今后关中无人矣。”
杜理还没拐过弯,杜宽就问:“兄长意欲为何?”
杜氏党羽也都面容沉肃不做表态,这种事情只能跟着杜氏同进同退,杜氏家族有跟汉朝廷对话、谈判、讲条件的资格;而他们没有。只有牢牢团结在杜氏家族左右,大伙才能安全渡过这场生存危机。
关中的形势很严峻,若非雍凉二州大姓、豪强积极参政,或握有规模庞大的部曲私兵,现在早就被吴质清理了。
三十年前关中大乱,尸横遍野。
活下来的人,自然知道抱团,掌握武力的重要性。
之后一系列战争,又加剧了关中人的危险预防意识。
就现在的天下形势来说,关中人也是有自己看法的。
百姓无知,士人游学往来,甚至乡党日常礼仪往来时自会坐下来聊一聊天下形势,士人对未来是有看法的。
未来发展的趋势有许多种,各种可能性的概率大小也有一定程度的认知,各种可能性摆在面前,哪一种对自己友好,关中人自然有所认知。
这种认知,几乎是一种共识:只要打开武关道,所有关中人就能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
荆州在战争中几乎被摧毁,可在田信手里,还是有了麦城、丹阳邑、邓邑的繁华富饶;投降汉军的关中降兵,也跟着田信成长为威震天下的北府兵。
只要关中子弟兵回来,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汉军一小一大两次北伐,直接打断了关东四州士人的脊梁骨……关中人心里头的暗爽,也只有关中人自己明白。
或许,在关东四州倒霉这个话题下,关中人这个概念可以用关西人、西州人、关陇人来代替。
从前汉到后汉,就是一部西州人的衰落、倒霉历史。
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完了,五世三公四世太尉的弘农杨氏家族也快完了,西州需要一个新的领袖。
弘农杨氏的家主杨彪还活着,如今已有八十三岁高龄,他历任许都朝廷的三公;曹丕篡汉后,欲拜杨彪为大魏太尉,好传承杨氏家族四世太尉的美名,杨彪拒绝了。
自杨修被杀后,偌大的弘农杨氏,名震海内的杨彪保不住自己独子,如今只跟一个孙儿守着天下第一名门的门户,仿佛立身黄昏前,在静静等待黑夜的到来。
杨修的早早凋零,意味着弘农杨氏正规的传承开始断绝。
杨彪已经八十三岁了,他不可能活到一百岁,他十几岁的孙子很难支撑局面、也不可能全盘继承杨彪的人脉……抱歉,杨彪的人脉、影响力,已经被曹操、曹丕父子搅碎。
木棚之内,杜恕陷入沉思。
吴质已然张网已待,现在任何的反常行为,都会引来吴质的迅猛打击。
任何联系汉军、联系杨彪、警告关中大族的行为,都会第一时间遭到吴质的毁灭性打击。
需要一种安全、可靠的方式,拯救关中大姓、豪强。
现在没有所谓的安全,真要为了安全,就应该关起门,坐看吴质动手诛杀关中大姓。
必须要冒险,不冒险不足以做事。
否则吴质一旦动手,汉军救援不及,关中大姓就两种结局,要么被杀,成为汉室的忠魂;要么或者,彻底背负叛臣的帽子,再无回旋余地,只能跟着大魏一条路走到底。
杨彪在弘农华阴县,太远了,来不及联系;谁也不清楚关中大姓各家的真实态度,在吴质屠刀面前,保持冷静、勇气、原则性的人……这种人从来都不多。
只能涉险越过蓝田,走武关道,去联系驻屯南阳的北府兵。
杜陵,就在蓝田北!
所有人分散突围,昼伏夜出,一定可以走山中偏僻小路,把这条消息送到北府。
可问题又来了,北府兵能不能迅速出动,解救关中父老、乡党?
汉先主驾崩,汉军士气有一定程度的跌落,如果没有汉朝廷的许可,北府兵敢不敢出击关中?
若是拖延,等吴质完成杀戮,重新统合关中,那关中大姓要么死,要么做贼,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杜恕衡量得失,久久不言。
杜理忍不住开口:“兄长,吴质步步紧逼,我已退无可退。”
杜宽也跟着提出看法:“今陈公文治武功天下无双,吴质实乃笼中之鸟,实属插翅难逃。待陈公亲率天兵,关陇势必争相归附!”
故吏中名叫索湛的人面目粗陋,孔武有力,却也是声音沉肃,神态慎重:“仆久离乡土,也知曲英骄横、刚愎之名。今日一见,传言不假。”
他又环视诸人:“我料其左右必有吴质心腹,今日虽瞒过一时,却瞒不过吴质本人。我以为,今夜就该突围请援。”
又有一人站起来,拱手:“仆曾为上林苑吏,知晓道路,可绕蓝田走小道直趋南阳。”
关中的上林苑很大,上林苑的西边,就是田信祖籍所在的樗县、东边就是蓝田。
众人目光下,杜恕回头看一眼父亲杜畿的墓地,杜畿有遗嘱,要求火化、俭葬。
可能已经预示了这一天,可以避免三个儿子被孝道挟持。
不需要留人守在这里,带了骨灰跑路即可,半路找个地方掩藏也行。
“既如此,就拜托诸君了。”
杜恕起身,向一众故吏、门生施礼:“此去南阳,道路深远,我杜氏五口人丁,皆赖诸君护持。”
索湛率先回答:“仆父子曾受杜伯侯公活命之恩,今当效死!”
吊丧后,还留在杜畿陵墓边一同守孝的,肯定是门生、故吏中关系最为亲近的一类。
杜氏三兄弟就杜恕成婚,还有一个儿子杜预;除此之外再无更多的人口。
前来吊丧的门生故吏,肯定单身出门,或结伴而来,或雇佣武士随同……属于高机动、高武力群体。
第五百三十三章 信
也在七月十四的夜里,第一批六个营的南阳籍贯北府兵途径巴丘,将乘船返回南阳。
三个月前他们脱离卫军编制,走湘江前往岭南,恰逢岭南酷暑,就停留始安,前后迁移的三批南阳籍贯北府兵集结灵渠,奉命疏浚河道。
军队沿着河道行军、驻屯、工作,真的很节省军粮。
不是吃的少,而是运输环节消耗数量大大降低,这也是吴军在长江流域动不动数万大军、十万大军的根本原因。
等到了淮河,冬季的时候,吴军连一万人、三百里的后勤补给都无法保障。
三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现在这批南阳北府兵途径巴丘,感慨颇多。
种种巧合之下,他们避开了江都的时疫……这场时疫只是小规模的疫疾,可把先帝带走了。
不论朝廷怎么宣传,这些军人眼里……江都的时疫很厉害,可他们运气好,躲过去了。
躲过了江都时疫,岭南酷暑又让田信却步,将他们遣返原籍。
仔细推敲,他们从鬼门关前走了两遭,但心情、感想是决然不同的:从江都脱离,绝不会感谢朝廷;从岭南能返回南阳,绝对会感激田信。
带着复杂,又相对惬意的心情,这支轻装的北府兵走在回乡的路上。
率领这六个营回乡的北府近卫少将姜良却在月光下来回踱步,为二十个营的军械而忧愁。
当年二十个营北府兵拨到卫军,是带着铠甲、器械转移的;后来发生皇城投石事件,赵云整编为十八营,可装备、器械依旧在卫军武库里躺着,依旧是二十个营的满编器械。
这十八个营分三批南迁,岭南是用不上铁甲的,岭南的气候只能使用皮甲、镶铁皮甲、甚至加挂漆木片的皮甲。
现在十八个营返回南阳驻地,总不能空手返回。
可怎么去跟赵云讨要这二十个营的军械?
每个营有五百套甲胄,根据作战偏重不同,有的营铁甲居多,有的是轻装皮甲居多,但最低五百套铠甲是有保障的。
二十个营,足足一万套铠甲,这绝不是赵云能做主,能轻易还给北府的。
姜良颇感不顺心,可惜廖立这个在朝中有面子,又敢说狠话、骂人的人留在象邑。
若是廖立在湘关,或者麦城,请廖立去一趟江都,廖立就敢站在大将军府门前,指着牌匾讨要铠甲。
廖立不在,张温也不在,只能另外找其他人去跟朝廷讨要。
姜良总觉得很难办,目前能委托的只有李严、宗预二人;李严因为打了一场败仗,在关羽面前不敢大声说话,直不起腰杆;宗预又是个老好人,去找关羽讨要……甚至见不到关羽本人,就会被大将军府的掾属打发了。
跟自家一系亲近,又相对中立的原御史中丞习祯染疫病逝,现在朝中连个站出来说‘公道话’的人都没了。
姜良越想,越觉得事情棘手,很难处理。
现在朝廷的心思就是大将军的心思,不是真贪图这一万套铠甲,只是纯粹不想还给北府。
汉军整体正处于缩减编制,裁军的过渡期,现在朝廷不缺铠甲。
整个北府最让朝廷不满的就是军械管理制度,北府各营的军械并没有集中在一个大型武库贮存,而是在府兵聚集的营坊、部坊设立小武库。
任何一个营坊、部坊的府兵,都能自发完成武装。
这意味着北府每个营,都能在第一时间完成武装,投入战争;也意味着,没人能阻止北府完成战备、武装。
田信放任不管,谁又能越过田信,强迫北府各营交出军械,集中贮藏?
距离陆议所发《请勿取夷州及朱崖疏》,也就前后的十天的时间。
苍梧郡,郡治所在的广信。
奏本已摆放在田信桌案上,已经在这张桌案上躺了整整两天。
今夜月光如昼,让田信与许多吏士一样,想起了当年汉口反击战的酣畅大胜。
庞飞燕端来宵夜,跟在田信左右一日五餐、六餐,她又没什么运动,以至于原本好端端一张瓜子脸,越来越圆了,十分饱满,浓浓的健康气息。
她跟关姬不同,关姬自小好吃好喝又喜欢打打杀杀,虽然天生一张鹅蛋脸,看着壮实,但体型是非常匀称的。
庞飞燕自小生活苦楚,现在又陪着田信常常一起加餐,饮食摄入严重超过正常消耗……田信并不在意这点细微的变化。
她不像关姬,还有个小字青华;她的名字,就是她母亲困居魏国的希望所在。
少时的磨难,让她对美食缺乏抵抗力。
今夜田信望着窗外明月,胸中意气舒张,仿佛回到了战场之上。
目光恍惚,仿佛听到号角声在远处吹响,由远及近,也听到了周围有甲叶碰撞的哗啦声。
甲胄在身,周围的脚步声是那么的沉稳,充满力量,让人有安全感。
“取酒来。”
田信突然开口,庞飞燕一愣,仿佛没听清,又仿佛听错了,瞪着一对双眼皮眼珠子上下审视:“呃?夫君是要……酒水?”
“嗯,差人取一坛青梅酒。”
田信说着解开对襟单衣,走出门,站在庭院走廊仰头看月亮,如霜月华落在他遍布创痕的身躯上。
自家不饮酒,却不会禁止客人、部属、家中仆僮饮酒。
对于饮酒禁令,田信看的很开,从未强迫过左右亲近禁酒。
庞飞燕亲自去库藏里取酒,酒还是士家酿造送来的陈酒,有两三年光景,常常用来招待客人。
上行下效绝非空话,田信不反对饮酒,可身边人自会主动远离酗酒。
这年头的酿酒技艺……粮食原浆酒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田信又非职业酒客,也非酒虫、酒徒,只是觉得现在的酒,远远比不上勾兑的酒。
庞飞燕带来的是一坛青梅酒,不是青梅酿酒,而是用酒浸泡青梅,酒水红褐色,酸甜芬芳,口感贴近劣质‘勾兑’。
劣质勾兑的饮料、酒水,才是田信熟悉的味道,闭上眼睛有一种回家、恍如隔世的错觉。
一口一杯,一杯接着一杯,田信连饮半坛酒,才稍稍上头,来说桌案前捉笔,一侧庞飞燕为他斟酒。
提笔愣神片刻,田信书写: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来人?”
陆延疾步而来,在门口拱手:“公上?”
“将此信,发予南阳。明日……启程北上!”
第五百三十四章 象邑动员
象邑,约在四更末,天色即将启明时。
蔡昭姬已然睡醒,正在铜镜前梳理自己掺杂几缕银丝的头发,思索着今日的雕版工作进度。
“呜!”
“呜呜~!”
号角声次第响彻,蔡昭姬心中一颤,手抖木梳坠地。
不远处的屋舍里,典满瞬间睁开眼,察觉左臂被妻子孟氏抱着、压着,他张口呼吸晨间清凉空气,轻轻抽出手臂,起身揭开蚊帐,光着肩背走向书房。
书房内有个竹帘隔着的内室,室内墙边供桌上摆着典韦灵位,供桌两侧分别是一副黑漆高领战铠,以及征衣、戎袍、刀剑、长槊、弓箭。
典满还在发愣,孟氏脚步轻微也跟着进来,抬手将耳际发丝挽到耳后:“妾身为夫君披甲。”
“好。”
典满回答一声,上前取下征衣往身上穿,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四周越发密集、频率趋于一致的号角声,意味着战斗随时会爆发。
另一处院落,早起的夏侯尚听到绵长号声,原本佝偻的肩背突然就挺直了。
夏侯玄匆匆赶来,就见夏侯尚坐在庭院走廊的木地板上,盘膝在地,一口宝剑横在膝上,拔出半尺细细把玩、鉴赏。
很快,夏侯徽、夏侯淳、夏侯绫三姐妹也都抵达,都披着头发,还未梳妆。
夏侯绫不怎么敢看夏侯尚,夏侯尚瘦了太多,骨架宽大,可整个人脸上,身上已经没多少肌肉,又积蓄长须,整日以黑纱遮面,显得有些可怖、阴翳。
她也不怎么害怕夏侯尚,现在只是夏侯尚与曹丕之间的私仇罢了。
夏侯尚归剑入鞘,双手递出:“灵帝造四口中兴剑,一口遗失流落民间,为人所得进献诸葛丞相,丞相又赠送陈公,欲在规劝、诫勉。曹丕篡汉时,三口中兴剑落于陈长文、司马仲达及我手中。”
夏侯玄接住这剑,轻轻拔出半尺,果然看到剑身铭文,跟田信那口剑一样,只是有一个‘东’字,田信的是西中兴剑:“父亲?”
“我将随陈公出征,此剑就交付太初。”
夏侯尚扭头打量夏侯徽三人,目光在夏侯绫脸上稍稍停留:“安心等待,此役我军必胜。”
三姐妹欠身施礼,夏侯尚则穿上草鞋,拄着手杖直出门去,大门前住在附近的夏侯氏部曲百余人已然集结,他们只有随身佩剑。
夏侯尚对领头的夏侯威微微颔首,就朝关姬所在的象邑城中走去,夏侯威引领部属前往象邑校场集结,等待安排。
象邑校场,第三批北上的六个营南阳籍贯北府兵正在用餐。
整个象邑并没有大型武库,迁移的六营北府兵只有短兵护身,只有军吏携带铠甲。
全部十八营回乡的北府兵都是轻装,这种轻装只能行军,连平叛都够呛。
庞季被田信抠掉四个肩章银星,挂着少校肩章在军营码头边来回踱步,他毫不气馁,仿佛清晨太阳金辉下巡视鸡笼的威武雄壮大公鸡,昂首阔步,胸前继万岁、东征金币后,又加挂北伐、岭南两枚金币勋章。
军阶算什么,勋章才是实打实的。
听到铁靴踩踏石子的声音,庞季扭头,转身,不情不愿拱手:“周将军?”
北府左卫少将周卓穿戴华丽皮铠,胸前挂着虎牙、万岁、东征、北伐、武当、岭南六枚金币勋章,八种田信制作的勋章,除了‘宜都’、‘湘军’,余下尽数挂在他胸口,走到哪里,谁敢忽视周卓?
庞季低头施礼时,目光扫过周卓的‘武当’金勋章,这是周卓在武当道理学院担任讲师时获得的,也是目前军吏中最稀少的勋章。
周卓来到石砌码头,晨间河水漫过四层石阶,水稍稍厚一些。
他打量悬停码头的竹筏、小船,侧头对庞季说:“陈公午前十点抵达,正午启程。公主殿下会差人筹备饭菜,你看护船只,不可有失。”
庞季闻言大喜,还是不情不愿做了个不标准的军礼:“喏!”
周卓只是笑笑也不以为意,眺望江水上游、下游,从这里到巴丘,沿途都是顺游而下,行军迅速。
从巴丘走夏水入汉水,就要开始出力气划船……好在北府兵南征北战什么场面没见过?
划船、撑船这种技术不难掌握,北府兵可以从这里,乘船走湘江、夏水、汉水,经丹江口入丹水,直接出现在武关战场!
北府不缺战争预案,压箱底的几份作战计划里,魏军、汉军都是攻击假想敌!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句话是很对的……整个汉军需要修正、积蓄粮食,可北府兵不需要。
南阳人口密集,水利设施维护较好,对旱灾有一定抵抗力。
北伐时,北府就能自给自足;裹挟、吸纳、融合二十万人口后,北府不缺粮。
现在的天下,也就益州、北府、河北不缺粮;江东让孙权败光了,关东四州打烂了,关中是早就烂了。
是江东、关中、关东四州需要休养;益州打完南中之战,暂时积蓄一年物资,这一年时间里对征发的三万户南中夷兵进行操训……因此,益州军到明年秋季才能形成有效战斗力。
此时此刻,只有河北、北府有出征的战争储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把关中给占了,谁还能抢不成?
今岁岭南的酷暑……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周卓沉思间,察觉马蹄声从象邑方面传来,转身抬头去看,就见典满矫健下马,朝他走来询问:“子越,为何鼓号齐鸣?”
“公上所命。”
周卓拱手施礼,微微俯身:“白牛君,我等……可以回归祖宗旧地。”
典满眨动眼睛,嘴角缓缓翘起,露出牙齿,左转转,右转转,激亢握拳,振臂挥拳:“早该如此!”
看看象邑,除了景色相对妩媚、秀丽一点外,还有什么好处?
现在雕版用的木料,都是麦城阴干的上好木材;造纸工作更是没有头绪,木坊修建工作也陷入迟缓,大家都缺乏工作的积极性。
谁知道努力建设的象邑,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麦城、丹阳邑?
大家是乱世飘零之人,可谁不想有一个稳定的家,和相熟、能相互信任的邻居?
象邑,府邸里关姬抱着小儿子静静等候,这个孩子至今没有名字……这也是正常,很少有人给刚出生的孩子起名字,许多士人家庭,孩子七八岁后才会有个相对体面,赋有寓意的名字。
她作为一个母亲,当田信脑洞大开,决定把关平的‘平’字借过来给儿子做名,关姬当时连儿子今后的字都想好了。
田平,字伯安好呢,还是字文安比较好?
这场突然决定发动的战争……对她来说并不突然。
这五年以来有太多的意外,天下形势变动的枢纽、关键就握在田信手里,有什么意外……往往都是直接反应到田信这里。
战争爆发就爆发,预示着今后可能三个月、半年或一年的时间里很难再跟田信会面。
现在,应该为次子选定一个名字。
管不了战争的爆发,也管不了胜败,只能管儿子的名字。
第五百三十五章 惊诧
十九日中午,江都大将军府。
关羽在葡萄架下摇着扇子,人老了,精神恍惚,注意力难集中,似乎一个恍惚、打盹的时间,就到了午饭时间。
每天过的太快,以至于昨天、前天经历的事情,都有些模糊、浅淡,记忆的不深。
裴俊一同吃茶,享受午饭时的宁静,心中却在思索朝廷大政。
身为大将军府长史,裴俊的升迁路线是很坦荡的,下一步升迁左、右、五官中郎将,再补个侍中资历,就能在中枢调任九卿职务,执掌某个方面的政务。
如果有人愿意背书,裴俊直接升任九卿、次卿官位也是合情合理的。
比如之前丞相府长史王连,就直接拜为大司农,兼管少府之事,总掌朝廷财政。
前天、昨天,李严、宗预分别登门来讨要北府那一万套铠甲……自然是搪塞、推诿回去,削弱北府是既定国策。
先收湘关的关税,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关税这种东西,就没留给郡国、地方的说法。
此前特事特办,现在要恢复正常。
这一万套铠甲更简单,是北府割了二十个营给卫军,现在可以把人放回去,卫军迟早肯定要扩编,重新补满兵员。所以,理论上来讲,到明年的时候,这一万套铠甲就有主人了。
先是湘关关税,现在是一万套,还有湘州的茶庄,茶叶施行重税,还是官营,是目前还没有定论的事情;究竟由大将军府来砍,还是由未来的丞相府来砍,都是需要反复衡量的。
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有些事情必须去做。
思索间,急促脚步声渐近,裴俊放下茶碗坐正身子,扭头去看,就见卫尉卿辅匡在虎贲引领下疾步而行,步伐快而乱,若不是身边虎贲突然搀扶,辅匡肯定会扑倒在地。
关羽已经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辅匡,辅匡左臂被虎贲搀着,身子弓着,右手撑在膝盖上直喘气,想说什么又哆哆嗦嗦,面有难以描述的惊恐之色。
裴俊赶紧上前搀起辅匡右臂,递上温热茶水,辅匡感激道谢,只见他张口,却听不清他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裴俊轻拍辅匡后背,关羽询问:“元弼,究竟何事此般失态?”
“事……事大矣。”
辅匡先抽回自己左臂,虎贲低着头后退七八步才转身退远,辅匡扬起下巴看关羽:“大将军,陆伯言调兵……囚禁射文雄。”
“竟有此事?”
关羽右手负在背后:“元弼从何得知?”
“射文雄逢三逢七发奏疏入朝,尚书台察觉有异,使我司查明。”
辅匡说着苦笑:“我遣襄阳守将遣人探寻,陆伯言已尽起北府大军,赵公所部亦有调动。适才得知,不敢拖延,直突大将军处禀报。”
“左军亦有调动?”
关羽侧头去看裴俊,口吻冷峻:“奉先,我为何不知此事?”
裴俊头垂的低低:“公上,左军正与调动奔赴汝南、颍川剿除盗匪,各项调动,皆在情理中。若北府异动,赵公恐动机不良。”
马超的小动作一直很多,可跟田信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左军吏士,跟田信的关系也是相对亲密的。
这时候辅匡递出一叠公文,关羽拿起审阅,是襄阳守将的调查文书,以及左军的各项违规调动迹象,比如左军正向南阳移动,先头部队已然经过鹿门山,进入南阳地界。
深吸一口气,关羽紧紧握着这份报告,心中隐隐有些懊悔。
应该听诸葛亮的,将大郡分割为小郡,方便监管、防控地方。
比如南阳地区,之前南阳、邓国、义阳三个郡国,现在合并后形成南阳、义阳两个郡;按着诸葛亮的规划,南阳地区应该分为东北义阳、西南南乡、中南阳、东南章陵一共四个郡为妙。
江夏也应该分为三个郡,这样一来,马超、北府的调兵异动,必然为更多的郡守察觉,若有一个人在最初时上报,何至于如此被动?
以北府的动员力,现在已经完成全面武装。
这绝非演习、阅兵,军队完成集结,就必须见血、吃肉。
关羽来回踱步,问:“湘州近来可有异动?”
裴俊拱手:“并无异动。”
关羽侧头去看辅匡:“我会调卫军增固虎牙山、荆门二处,此事关系重大,不能猝然宣告朝中,宜探明内情后再做处置。”
“是,仆知事大,今只有大将军、黄公衡知晓。”
辅匡郑重回答,随即告退,身为卫尉卿,监察周围异常军事活动才是他本职工作。
勉强算是中规中矩完成任务,辅匡也是松一口气,不愿继续深入追查,后面的事情,就是关羽、田信这对翁婿的事情。
辅匡离去,关羽紧绷的神情得以缓解:“孝先授陆伯言专断之权,此必事出有因。”
裴俊不接话,算是认可关羽这种安慰自己的话。
北府异常调动、武装,绝对是其他原因导致,跟湘关关税、扣留一万套铠甲没关系。
问题不在内部,就应该在外部,难道曹丕吊丧之后,察觉张飞还留在江都,准备对中原发动攻势?
北府兵驻屯前线,所以截获相关军情,提前行动?
也不对,如果是这类情况,陆议肯定会加急送报江都,汉军会逐步动员,进行战备工作。
越发觉得跟魏国吊丧使者有关,这支团队一分为三,袁熙之子袁谦带着部分人先返回雒阳,正使袁奥深入湘州去拜访蔡昭姬,还有其他一些中原籍贯的士人一哄而散,或去象邑,或去鹿门山。
关东四州,一口吞下后,就有这类人事问题。
虽有些难为情,可关羽犹豫片刻后,还是说:“李正方、宗德艳与北府吏士相熟,奉先可拜访此二人,看有何说辞。倘若知情,就询问明白;若不知情,就尽数告知,请托宗德艳前往南阳询问内情。”
关羽说着,意犹未尽,很想给陆议写一封信,由宗预带过去。
可陆议这个人,给关羽的印象很不好。
襄樊战役期间,陆议代替吕蒙坐镇陆口,向他写信,言辞态度之谦卑……让人看了信,也不禁飘飘然。
当时已经被陆议的骄敌示弱之计得逞,现在陆议又突然完成北府战争动员……当年的窘迫感,再次浮现于身心内外。
总觉得陆议这个人非常克制自己,去跟陆议讨价还价,不见得能落到好处。
虞翻已经阵亡战死,陆议、张温两个人几乎可以代表整个江东士人,这些人似乎更拥护田信,跟大汉渐行渐远,与朝廷离心离德。
紧迫感催促下,关羽此刻才感觉自己真正活着,这种状态下的自己,才是完整的自己。
隐隐间有所明悟,湘关、北府一万套铠甲、茶业,都是无关紧要的末节,陆议、张温才是真正的大害。
这些人存在一日,自己那个女婿就很难放弃心中的那一丝幻想。
可处理陆议这些人,会直接引燃北府这堆干柴。
自己找到问题症状所在,却没有破解的策略、手段;或许应该跟诸葛亮换一下岗位,由诸葛亮来负责、处理复杂的人事问题。
用诸葛亮来对付陆议,心中主意落定,关羽神色缓和,声音也沉稳:“速去。”
裴俊被感染,心绪也趋于稳定,拱手施礼,离去。
第五百三十六章 叛徒
蓝田谷,轻车将军王忠巡视四周地形,整个魏军战争机器已经开启。
蓝田以南,上雒以北之间的林木多遭到砍伐,大小路口、山坳、隘口都扎下栅栏、木刺,以作防备。
有目的的采伐周围林木,可以妨碍汉军使用。
武关道的防御核心就在蓝田,周围适合决战的场地有许多,可适合车骑部队冲奔的战场……真的不多。
身为轻车将军,王忠统率武关道三支车兵,一支是隶属张虎的重型战车部队,一支是张郃之子张雄率领的重装步兵、轻型战车的混合部队,几乎可以视为高机动版本的‘大戟士’,这支重步兵的番号是长林军,装备长铩,而非战戟。
最后一支车兵是弩车混合轻装步兵组成的辅军,得益于吴质的两次大捷,魏军真的不缺畜力,限制车兵扩编的难点在于战车制造,而非畜力。
车兵日常训练也有战车损耗,鹰山决战后,魏军的车兵前后也就七支,其中五支驻屯关中。
王忠视察各处,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战场,以及埋伏地点。
浐水的一条支流沿着山谷曲折蜿蜒,山谷中有一条土路与支流河水相依相伴沿着河谷展开、蔓延,在拐折处因山洪冲击形成一片水泊。
王忠来到这里,就见水泊中有一堆明显不正常的石头,不像是周围流民、军士围水捕鱼的石坝,指着:“这是何故?”
向导不知,王忠部曲遂上前搬离开这些石头,一头被打死、浸泡变形,还能勉强认出豹纹的云豹尸体就压在石头下,肉质浸泡成粉白色,捞出时可能是时间短,并无异味。
王忠颌下花白胡须轻轻颤抖,可能是风吹的,也可能是他的愤怒。
“吴季重!”
王忠低声咬牙念叨,左右部曲情绪不稳,这水己方也在吃,浐水流向关中,是蓝田驻军主要的生活用水。
十几个人里大半人不清楚《十二策》,可也知道这豹子不可能自己溺死,还被石块压住,这种不干净的水,肯定不好。
想到当年吴质当众羞辱朱铄、曹真,自己好心去劝架,反被此人当众讥讽、揭底。
王忠几乎一瞬间就有了决断,挤出一缕笑容:“放回去,压好。”
霸上,军营。
这里在灞水河畔,位于蓝田谷东侧,是蓝田驻军大营所在。
镇西将军幕府长史郭淮巡视各营,关中守军的状态有明显波动,己方在做准备,对面北府兵的先锋部队已经在七月初八日时出发,负责修路搭桥,并在武关道各处山口修筑栅栏,恢复早年废弃的烽燧。
初八日、十一日、十四日,北府兵已经连续派三支开路部队,规模接近一万人,悬挂鹰扬军旗号,主将应该是赫赫有名的鹰扬中将罗琼。
“长史,上雒急递。”
兵曹从事奉上最新军情,声音轻颤:“商县已降,敌军先锋入驻苍野聚。”
郭淮转身去看墙壁悬挂的地图,苍野聚落是供上雒县山民赶集、交易的一处聚落、乡邑,位置在上雒县十里外。
能选为集会所在,苍野聚自然在地理位置上特别出众,十分方便。
郭淮抬手轻点上雒县,此处守将魏平,是谯人,值得信赖。
兵曹佐史继续念:“约有敌百余骑突入蓝田谷,皆骁锐精骑。”
“骁骑?”
郭淮轻声做笑,如今最精锐的骑士就在关中,谁还敢自称骁骑?
不止是郭淮,吴质也有这个信心,将自己手里的骑士称之为天下精骑!
这源于一场巧合,吴质剿灭南匈奴,又取得河西大捷,手里的牛马实在是太多。
牛多了,就有了许多吃牛肉的新花样,马肉不好吃,就有了许多骑马的新花样。
比如许多步兵也被配发驽马,成为骑马的步兵。
太多的步兵,没有骑术基础的步兵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骑术。
三四万青壮兵员里,总有那么几个偷奸耍滑企图钻漏洞的,当某个不知名士兵骑术差劲,灵机一动多加了个马镫,单边马镫发展为双边马镫……关中魏军骑士迎来跨时代发展!
长安城,城门外悬挂着许多新砍下的头颅,其中曲英血渍干涸,面容扭曲的头颅依旧有一种费解的神情,就挂在那里轻轻摆动。
七月十四夜里,杜氏家族逃入上林苑;次日中午消息传到长安城,吴质终于动手清洗关中大姓。
魏军骑士有双边马镫,又有充沛更替用的战马,按着曲英这里搜到的名单,魏军骑士如水银泻地化整为零,奔往关中各处,开始抄家、灭族。
魏军骑士、魏军义从骑士、奴隶骑兵,就跟洪水一样,在财富驱使下,掀起了一场断绝自己退路的杀戮。
在双边马镫这个神器面前,他们有信心冲溃所谓的北府精兵!
陆续有魏军骑士完整任务回归长安,带来的首级经过检验后,就挂在长安各门,成为他们的功勋彰。
不同于信心饱满的魏军骑士,吴质时刻处于精神紧绷状态中。
他眼睛充斥血丝,自七月十五以来,他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好好休息。
北府兵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快的不可思议,仿佛有人提前向陆议通报军情。
否则自己准备收网,陆议就能这么快完成出兵准备?
自己这里还没有完成清洗,军队还没有全部集结,陆议就依每三天一军的速度派出先锋军,以每天五十里的速度整备道路,向自己推来。
这个之前设想的战略完全不同!
自己这里只有四个半人了解计划,就连皇帝都不知情,就自己、郭淮、张既、游楚,以及知道半个计划的夏侯儒。
夏侯儒只知道前半部计划,还被自己盯得死死,绝不是夏侯儒向陆议透露军情。
张既在凉州,游楚在陇西,难道是郭淮泄密?
笼罩孙权的阴云,此刻就笼罩、弥漫在吴质左右,让他疑神疑鬼,猜度身边每一个有可能泄密的人。
己方的前期计划是有目的钓出关中乱臣贼子,在开战之前进行消灭,并故意放跑一些人,给与北府救援、开战的借口。
等北府做好战备,出兵时,大概就到八月中旬了,这个时候自己无论如何也能把关中整肃干净。
然后八月是秦岭每年一度的固定雨期,北府出兵早,后勤、后续援兵会被暴雨阻拦;如果北府在雨季、路面干燥后出兵,那可供北府征战的时间并不长。
从容推断,北府只能九月上旬出兵,十月底大雪封山前要退回南阳。
前后也就两个月时间,自己精骑在手,野战不怕北府兵,难道还怕防守战?
只要正面击败北府兵一次,大魏朝野的人心就能迅速恢复!
下一回,北府兵绝对不敢轻言战斗。
可是,陆议反应实在太快……己方内部一定有叛徒!
车骑将军吴班,这个人终究是汉室皇太后的族弟,有理由再次叛归汉室。
第五百三十七章 唯死而已
吴质着手调查吴班之际,田信乘船已过巴丘,沿着夏水河道前往汉水。
夏水河道南北纵横,跟华容道十字交错。
八月、九月大霖雨时,洪水灌溉,夏水也会暴涨,华容道有被淹没、化成沼泽地的可能性。
七月二十日,华容道木桥,黄权策马疾驰抵达这里。
他终究来迟一步,来时正好北府最后一批兵员正在从这里经过,领军的左卫少将周卓正在桥边休息。
黄权下马,远眺北方失神片刻,才扭头看周卓:“子越将军,北府异动,江都流言蜚语四起,北府至今不给朝廷一个说法,这是何故?”
“君侯所问,末将不知。”
周卓抿了抿嘴唇,眨动眼睛似乎在思索、犹豫,又补充说:“岭南酷暑杀人,我等别无良策。”
黄权目光审视周卓,周卓并无内疚、惭愧之意。
黄权先扭头去看北方,换一种口吻询问:“事至如今,子越将军就别无说辞?大将军恼怒异常,朝中公卿多愤慨不已,恼怒北府诓骗。我闻,陆伯言与诸葛丞相约定同取关中,今丞相刚至益州,为何北府率先发兵?”
“君侯所言之事,与末将所听时有些差别。”
周卓语气始终平淡:“据末将所闻,乃陆长史与丞相约定争取关中,并未约定时日。我北府兵强马壮,粮秣充足,先平岭南,再复关中,亦有余力。益州天府之国,兵多粮广,如今也能出兵北伐。”
在道理学院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讲师,周卓自然有自己的看法:“我北府先发兵,战事最难,胜机最小,胜则光复关中,败也能消耗魏贼,利于丞相北伐。我不知朝廷在惶恐什么,也不知君侯为何愤懑。”
见黄权气结,周卓又补一句:“益州今岁不发兵,意在休养。我等鼓动公上发兵,只想博一个锦衣还乡。若不能,唯死而已。”
黄权落寞转身,朝自己马匹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周卓:“锦衣还乡?”
“是,锦衣还乡。”
周卓嘴唇轻轻颤抖,吐音也在颤抖:“再不回,关中将易种。”
吴质麾下的军队成分……是很危险的,收编的南匈奴义从、奴隶骑士,还有河西之战后收编的部分拓跋鲜卑部族。
再加上早前迁往关中的羌人、氐人,吴质吸纳这些游牧部族的方式十分直接,现在关中魏军的主力是仆从、义从、雇佣兵,奴隶兵。
自曹操击败马超以来,关中这一代人就生活在动荡中,这汉中之战、襄樊之战,几乎把关中可征调的青壮都推到了战场上。
青壮战死、被俘,妻儿老少怎么办?
吴质进入关中之前,还能勉强度日;可现在,吴质的军队很缺乏女人,需要重组、构建新的家庭,才能长久稳住军心。
这自然跟关中人存在极大矛盾,关中豪强也不愿看着左邻右舍的孤寡女户被征走,重新分配给吴质麾下的单身义从军士……仿佛军功奖励一样。
这是整个关中群体都反对的事情,官府县吏都在推诿的事情,吴质很想征集数万女户,来解决军中日益严重的单身问题,这关系着军队凝聚力、秩序正常化……可关中人不配合。
以至于吴质反应这件事情,曹丕就询问尚书仆射杜畿,以河东的寡妇说事。
杜畿常年担任河东郡守,在他任期内,每年平均有一百多个寡妇与单身军士重组家庭,这个数据一点都不出奇。
而赵俨代替杜畿担任河东郡守以来,第一年就促成一万多寡妇与单身军士重组家庭;两相对比,似乎杜畿任期内非常敷衍工作,没有尽心尽力。
重组家庭,恢复正常生育,是强化国力的重要国策。
曹丕自然理直气壮质问杜畿,杜畿的回答很简单:他调配的是真寡妇。
换言之,赵俨这几年调配、重组家庭的‘寡妇’,究竟是怎么来的?
河东的调配,寡妇改嫁,嫁的也是风俗、口音相近的本地人。
可关中如果执行婚姻重组……这会彻底引爆关中人、北府的怒火。
只要曹丕还待在雒阳,关中的吴质就不敢采取激进的手段。
可不采取这些手段,他手下的杂胡联军就不可能‘归化’、正常化。
正是曹丕在汉军无力发动决战的节骨眼选择迁都,陆议嗅觉敏锐,果断进行战争总动员……就这么简单。
不能坐看吴质血洗关中,也不能看着吴质的军队把关中适龄女子重新分配。
北府没得选,也想主动去打一场回家的仗;陆议也没得选,这么大的责任,没人兜得住。
周卓还能勉强控制自己情绪,不至于在黄权面前失态。
关中发生的事情,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只有北府高级军吏才能分析信息,进行推算;中低层吏士根本不知情。
如果知情,克制不住,群情激愤,早就就气炸了。
事情还没有朝最坏的方向发展……可朝廷,会在意关中的事情?
对朝廷来说,现在有没有关中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北府得到关中。
娶宋公女儿、先帝养女的是陈公信,北府关中籍贯的吏士可没有娶帝室宗女,关中籍贯吏士的妻儿、姐妹、父母可都在关中!
察觉周卓情绪状态已经不稳定,黄权从桥头离开,坐在亭驿凉棚下发愣。
北府军吏,是会思考的军吏,越是擅长思考、学习的人,越容易得到田信的器重,脱颖而出。
随着北府上一轮改制,除了营一级有军正外,再高一级的率、卫、军,已经没了典军、监军!
换言之,每一个北府少将,都是独自掌握五到七个营的部队!
这拨人,眼里根本没有朝廷。
朝廷是什么,是大局!
这些人想干什么?想成为大局!
关中的吴质兵团……或许在北府中高级军吏的规划中,就是一支吴质辛勤训练,给他们训练的兵员!
局势已经失控,魏军始终握着北府核心军吏的要害。
先帝在时,不敢刺激北府;现在吴质突然抓爆,要跟北府打一场不对称的决战。
不论胜败,还是平手,最大的输家只会是江都朝廷。
黄权算不上心灰意冷,只是有一种无力感。
抬头望天,仿佛天将要塌下来,将自己压成碎末、齑粉一样。
有一种,当年江陵之战的感觉。
算不上绝望,毕竟北府是被田信控制的北府,再差也有个底线在。
只是有一种心爱的玉璧被一剑斩碎的惋惜感,遗憾莫名,难以陈述。
一名北府军吏突然指挥所在的小船靠岸,他登岸,漆皮铠外罩一领单肩戎袍,露出的右肩甲上挂着两颗银星的中校臂章。
罩住左臂、左胸腹的绯红戎袍挂着一枚‘北伐’金币,是鹰徽金币。
他挪步到亭驿边,低声:“伉乡侯?”
黄权面容灰败,闻声去看,反应迟钝,半响人才认出:“文翼?”
正是刘干,他赶紧施礼:“正是干,先生怎在此处?”
第五百三十八章 饭还得吃
当日下午,田信抵达汉津。
汉津造船厂随着江东投降,规模已大不如前。
汉津也是重要的税关,如今税吏已被某种惶恐情绪主导,集中站在码头望着唯一的三牙战舰,一面青伞立在指挥塔楼上,田信就坐在伞下太师椅。
北上的小船、竹筏站满轻装军士,轮流撑船,鱼贯前进。
在汉津官吏的绝望目光下,三牙战舰缓缓靠岸,这帮人只能堆出笑容一同来迎接。
战船还没停稳,甲板上的蒙多就一跃而下,独自在码头撒欢。
随即是白兔、青雀两匹神驹紧随其后,田信迟疑良久,木然一张脸起身,顺着楼梯走下。
长时间的坐船,有一种轻微晕眩感。
脚踏实地后,才感到源源不绝的力量回归自身,也懒得跟汉津的税吏打交道,田信直入汉津最大的都尉府。
原来叫做都尉府,是陈雷的专司造船、收税官署,陈雷战死汉口后,这里就换了个主人;江东投降后,新的主人也转迁到他处去了,只留下一个关税所。
税吏大气不敢喘一下,眼睁睁目送北府卫士涌入府邸,清理杂物,为过夜做准备。
当主计吏见北府卫士正从船上搬卸麻袋,赶紧凑上去:“上官,汉津屯有万石储粮,可支军用。”
詹渠晒的黝黑,留着寸头,头扎赤巾护额,遮住左肩的绯色戎袍挂‘岭南’勋章,肩章是三颗铜星,闻言用审视目光打量这些税吏,咧嘴做笑,引得主计吏也跟着笑,气氛似乎融洽起来。
只是笑了笑,詹渠笑问:“无有大将军府调兵长文,汉津官吏真敢为大军提供粮秣?”
“呃……”
众人哑然,调兵长文,是写在加长、加宽木牌上的令文,格式齐整,载体坚固。
只要是调兵途径的郡县,都要按照要求提供相应数量的军粮、肉食。
詹渠见状又是笑了笑:“暂且散了,明日我家公上前往惠陵祭拜昭烈皇帝,也就不干汉津之事。”
众人悻悻退散,也不敢跟北府军吏多做讨论。
詹渠则返身调度粮食,粮食都是湘关邸阁的存粮。
不断有牵马的骑士乘船靠岸,骑士不足二百,开发岭南实在是用不上骑兵,北府五个营骑军都驻屯在南阳。
邓艾的船只随后靠岸,他登岸后也有些腿软、不适应,活动双臂,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造船厂,那里边缘已萌发许多草木,精心阴干的木材也缺乏维护。
他先抚平自己绯色单肩戎袍,又提了提皮带,最后压了压胸前‘北伐’、‘岭南’两个金币勋章,才昂首阔步走向詹渠:“草料,不可……懈怠。”
说话间他还侧头去看一眼靠岸的马群,詹渠也侧头去看,爽快应下:“喏!”
邓艾出于谨慎,抽查十几袋米后才放心前去跟田信汇合。
这批湘关米是去年入库贮存的,今年湘州的米还没到征发、入库的时间。
府邸,田信曾来过两回,都是陈雷在招待他。
就连陈雷研发的新式毒火箭,也是自己提了意见,研发出这种射击后,不会被水突然浇灭的毒烟火箭。
当年襄樊战役期间的袍泽、上司,詹晏、陈雷、邓辅、赵累战死,这些年里又有邓贤、王直、申耽、赵岳、刘敏等相熟、亲近的部伍阵亡。
一时间感慨颇多……可饭还得吃。
半夜田信睡醒,按时吃宵夜,心神不宁。
总是做梦,梦到老丈人提着青龙偃月刀来砍自己……也就自己吓自己,可见当年那二十军棍没白打。
老丈人不会害自己的,如果在刘禅、关兴之间选一个人活命,自己会选关兴;如果是自己跟刘禅之间选一个人活命,老丈人再犹豫,也会选自己。
不管谁在执宰的位置,都要在其位谋其政,这是国事,公事,也是为人原则。
把自己放到那个位置上,肯定要砍别人资源,以强化中枢。
只是自己更强,砍的时候更狠……等自己退下去时,强大的中枢,会有更大的破坏力。
霍光,有一个例子就行了。
董卓,也有一个例子就行了。
自己的思想觉悟终究不够,做不到鞠躬尽瘁,事情曲折发展到这一步,还是自己想取巧。
最开始时想维护自己的好名声,还牢牢掌控兵权、地盘;后来发现行不通,想开发岭南,可又舍不得推着人去死。
到了现在,曹丕、吴质已经在构思绝户计,自己还想着维护老丈人的好名声,把事情留到以后再解决。
可曹丕突然迁都,肯定不是跑到河北避暑,是在躲避北府、躲避自己的报复。
现在事情就这么简单,吴质要针对关中推行、布置绝户计,不管这个计谋偏重于哪个方面,肯定会激发北府吏士的愤怒……所以曹丕提前跑路,可曹丕、吴质绝对想不到,陆议不仅嗅觉敏锐,还胆量很大,直接进行战争总动员。
这绝非北府一百零六营的总动员,左军已经响应,湘军也会积极参与,武昌的贺齐肯定也会派兵参与,甚至目前持续清理江东的张温、诸葛瑾、关兴也会凑集江东吏士,凑出一支规模尚可的部队,与贺齐组成联军,沿着汉水北上,来南阳参战。
庞林的豫州也不会在一边静静看着,哪怕再穷,也能凑个千余人来助威、喝彩。
这种情况下,江都朝廷……自己老丈人的威信,会渐渐衰败。
大家又会给他一个面子,但今后大将军府的命令、尚书台的命令,也就那么回事,不再神圣。
汉军内战,自己不想打,谁都不想打。
可理想、切身利益发生碰撞时……就得有人消失。
前汉、后汉,最不缺的就是军事政变、内战。
吃过宵夜后,田信难以入睡,思索着战后弥补关系,缓和内部形势的切入点。
江都城中,所有有识之士几乎都在失眠,形势恶化的太过突然。
费祎带着一道刘禅下发的周章来到赵云的卫将军府邸,这是一道咨询性质的周章。
作为侍中,费祎跟赵云时常能见面,可彼此又不是朋友,不存在单独说话的合理条件。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结交新朋友的代价很高,各人的朋友圈几乎是固定的。
赵云虽然回到荆州没多久,私下里跟田信也没什么走动,可因为夏侯兰的原因,赵云就是跟田信关系好。
没别的原因,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
一刀一枪厮杀出来的朋友关系,自然是很宝贵的。
费祎等待传见时也是心神不宁,心中反复衡量,丞相没有给手书,而是传了个口信。
可见这件事情的危险,操作不慎,会引发开国以来最为血腥的清洗。
愤怒的关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懈怠、不忠的东宫旧臣,哪怕把皇帝周围人的杀光……也是很有可能的。
可偏偏田信、赵云之间有一个夏侯兰,还有一种类似于神交已久,相见恨晚的传言。
如果赵云把这件事情禀告给关羽,处理手段委婉、温和一点,那江都肯定会爆发一场新的时疫,会让东宫旧臣死干净。
毕竟……时疫这种东西,一死死一窝,也是很正常的。
如果赵云隐瞒,把这条信息送到田信那里,那么事情可能会朝更凶险的方向发展。
赌注太过沉重,隐瞒的话说不好能掩饰过去……现在北府异动这么大的事情,朝野注意力也被转移,应该不会有人去关注帝室的事情。
皇后身份又敏感,低调处理嫡子出生一事,想来许多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分之一的概率,如果生个公主,岂不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说不好会流产?死胎,或婴儿夭折……这都是很常见的。
带着一点天生的乐观,费祎得到通传,入内面见赵云,奉上刘禅的咨询周章。
这是一道询问北府从武关道讨伐魏贼能否一举成功,并且要不要督促益州方面出兵响应、配合的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