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伤员
次日,关羽率荡寇军、荆蛮土兵走糜城前往汉津。
房陵郡守邓辅汇合徐祚出兵向西夺取夷陵城,恢复荆益通道。
关平汇合南乡郡守郭睦押解解除武装的于禁两千人将要启程去襄阳。
而田信领着部曲亲兵在荆山边缘一座丘陵前的林荫中为甘宁下葬,关平、郭睦、于禁参加这场简陋葬礼。
留两名甘宁的部曲亲兵在此架设草庐木屋,以细细修葺四周。
归途时,田信与关平告别于路边,突然对于禁说:“老将军,我曾听闻一则趣谈,老将军或许可以听听。”
“愿闻。”
“是这样的,这本是一则趣闻,恐是世人杜撰,但多少有些道理在。”
田信稍稍停顿,环视周围将校、中级军吏说:“昔年汉王与魏王破吕布于下邳,汉王、魏王同游泰山,魏王麾下降将百余,而汉王麾下只有关、张二将军。魏王与汉王争论谁更得人心能使人赴死,言罢张将军就要跳泰山,关将军拉张将军并劝汉王,说张将军有家小要养,岂能轻死?汉王再三相劝,张将军才止。”
“这时魏王嘿然,张绣出列欲跳泰山,诸将拉扯劝阻,张绣哭诉说诸君勿阻,绣有家眷要养。”
田信板着脸说完,关平强忍笑容,郭睦忍不住哼笑,随即掩鼻,庞林更是哈哈做笑。
唯有于禁神色黯然,田信说:“老将军追随魏王征战天下三十余载,可谓主臣相知肝胆相照。只是这一年来你家魏王东征西讨,又接连败绩,而曹丕又在许都、邺城大肆诛连,杀数千家。如此有伤天和,我料你家魏王命不久矣。或许也是因为曹丕知道你家魏王命不久矣,这才狐假虎威,行如此酷烈、残暴之事。”
“而曹丕奢靡贪财之名,我早有所闻。官渡之战时,张绣对你家魏王多有襄助。而战后,张绣却因曹丕欺凌忧惧而死,此番曹丕大肆诛连时,张绣之子也遭杀戮。”
“你家魏王以曹丕为太子,休说是晚节有亏的老将军,我看曹彰、曹植二人也危在旦夕。”
“不过老将军劳苦功高,又人在暮年,此行北归中原,或许也能安度晚年。”
至始至终,于禁不发一言,神情落寞、凄苦。
田信说罢拱手:“此言虽不好听,老将宜早思子孙之计。”
于禁只是长叹,目光向北:“本无颜面再见大王,但因将军之故,老朽还是要面见大王,以陈述将军之能。为国家长远计较,还需早日提防将军。”
田信笑笑,目光落向于禁身后的一众军吏:“今后关陇、中原、两淮、青徐乃是非之地。诸君不妨去幽并二州戍边,如此可保全性命、家业。”
这些军吏先后拱手回礼,他们这次回去,想留在前线效力也是不可能了。
目送这万余大军逶迤北行,田信面绽微笑:“兄长,明日去糜城接回阿爷、族亲,部曲乡党愿来者一并带来。”
田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在称呼自己,见身边只剩下乡党子弟:“阿信怎就放弃了兵马?”
“我可没有抛弃兵马,我是真有心病,需要休养。若再厮杀,恐会疯癫。”
田信审视周围的部曲、乡党,近半人负伤,多是手臂负伤:“估计闰十月时孙权会退兵返回江东,汉王的赏赐也会降下。我料孙权退兵后,今后天下至少会休战一年。这一年内,屯田才是重要事务。”
“麦城地处两河之间,最适宜屯田。原本由糜芳部曲屯种,如今归我等了。明日兄长回糜城,可与族亲好好商议。凡是迁移麦城者,俱授好田。”
田纪面绽笑容,严钟询问:“主上,每家能授田多少?”
“我正要回去计较,按户授田,一户最少十亩,每有一青壮男子,增田十亩,健妇增田五亩,一户至多三十亩。若有服役者,每户最少再增二十军亩。既,诸君每家将有良田五十亩。其中军田二十亩,我会派遣俘虏协力耕种。我说的田亩,俱是大亩。”
石有大石、小石,田也有大亩、小亩之分,大亩与后世接近。
部曲亲兵个个欢欣,田信目光却无多少喜色。
现在各县原有税制都已崩解,正处于过渡期,许多隋唐才有的税制此刻已有了苗头,府兵制的苗头世兵制几乎在三方势力中齐齐扎根发展。
正好麦城周围百废俱兴,原本占据这里屯种的糜芳部曲几乎尽数瓦解。
在这片空地上,自己正好比较现在的税制,回忆隋唐税制、府兵制特色,进行制度改革。
而户口是一切税制的基础,召集人口,轻微改革现在的户口律令,新的《户律》将是今后一切的基石。
新的《户律》是砍向门阀大族的一刀,要砍这些人,先要砍在自己田氏宗族身上。
回到麦城,部曲亲兵分离一半准备行装,他们将返回糜城视亲,并传达召集乡党前来聚集的命令。
而田信则先放下酝酿已久的《户律》,而是先巡视城中伤兵救护工作。
关羽、关平他们走了,留给他的除了敌我双方五千余伤兵外,还有房陵、南乡兵各五百,全部的关中兵,还有七千余人的吴军俘虏。
吴军俘虏还需要细细审视,毕竟里面有两千余人来自孙权本阵,或许里面就藏着江东勋贵子弟。
于禁是全建制投降,军吏、军士身份清晰明了;而这些吴军内部藏着江东勋贵子弟,这就是隐患所在。
吴军俘虏已经丧胆,荆州军又没有杀降、虐俘的恶名,此刻倒也老老实实听从工作,体力较好的砍伐树木,体力较差的则详细打扫战场,力求将每一枚箭簇都找回来。
田信巡视城中休养的敌我伤兵,这里的情况比战场厮杀时还要令人感到抑郁、恐慌。
精神崩溃的伤兵比比皆是,随着田信巡视各区域伤兵,城中伤兵情绪渐渐平静。
不是田信有多大魅力,那杆幽蓝色方天戟跟在田信身后,足以唤醒荆州军的笑容,有一些人能笑,伤兵营内整体气氛就会改善。
田信召集城中大小军吏,取一件他缝制的细麻口罩说:“要给轻伤兵士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拿出三百匹细麻布,召集轻伤军士裁剪,缝制这样的口罩。缝制后,放入沸水中熬煮,日光晾干后使用。一人两件,轮替使用,务必沸水清洗干净。”
一名带伤的军吏询问:“将军,此物何用?”
“可防范疫疾、伤寒传播,虽不能完全杜绝,但也有七八成效用。军吏、军士一人两条,要时时保持洁净。此外城中还有许多孙权留下的布匹,我会交由军士裁剪制作冬衣,使敌我伤兵有更换的冬衣。”
“还有,我已在河边设立告示,从明日起严禁饮用河水。不拘吏士还是伤兵,犯令者禁食三日。我已遣人在城外设立新营区,伤寒者归入伤寒区域,痢疾者归入痢疾营区,若二者兼备,归入重病营区。”
第七十七章 瘟疫上
颍川,郏县,摩坡。
曹操驻军于此已有近十日,曹仁处理完宛城事务,飞骑来见曹操。
他来时曹操正睡觉,曹仁本要往里面走,却被许褚拦住,严令不许,只说一句:“大王将出。”
以曹仁的脾气当场就怒了,又不好强闯,只好等待。
曹操睡醒后,曹仁才入见,这时候曹操正斜躺在榻上,大帐顶端天窗洒落的明媚阳光照在床榻周边。
曹操手里握着一卷帛书,脸上虚胖一圈,皮肤光泽黯淡。
曹仁几步上前,拱手:“臣弟无能,险些败坏国家社稷。”
“回来就好,来看看于文则发来的信。云长了不得,了不得呀。”
曹操摆手招曹仁坐到床榻边,将几卷帛书递给曹仁,曹仁拿起一看,先是一惊:“孙权竟策反糜芳?”
“哼哼,刘玄德自诩得人心,如今看来言过其实。”
曹操面露微笑,笑的开心:“云长倒是吉运,有黄公衡、田孝先二人挽大厦于将倾之际。这田孝先倒是用兵颇险,一战灭吕蒙军心,令吕蒙病急而死。更妙的是十月十麦城一战,云长俘斩吴兵两万三千余级,这田孝先连斩骁将李异、甘宁,如当世虎。”
曹仁翻阅一卷卷帛书,有些牙酸:“此人骁猛,臣弟险些命丧此人手中。若非流矢,臣弟将与樊城共亡。”
“呵呵,此人越是骁猛,越是国家幸事。”
曹操换了个舒服的躺姿,眯眼看天窗苍穹:“益州已然空虚,否则刘玄德岂会轻易自汉中撤兵?荆州大动干戈,今又疫疾发作,来年必然仓廪空虚,难支战事用度。”
刘备若帅主力在汉中,还有余力发起远征的话,今年曹军就彻底崩了。
正是因为刘备率主力返回益州就食,曹操才能从长安撤离抵达雒阳,再从雒阳转移到摩坡,越是靠近许都,镇压中原、人心的效果就越强。
反之,刘备屯兵汉中,那曹操敢从长安撤兵,那关陇势必被刘备所取;甚至刘备再分兵两万或一万走汉水支援襄樊战场,足以一锤定音,将曹仁锤死在樊城。
刘备舍弃如此重大的战略优势,主动后撤,说明益州真的撑不住了。
曹仁静静听着,心中也是庆幸不已。
曹操继续说:“我与云长相约明年秋季再战襄樊,想来难以成行。关中、中原空虚,亟需休养。就宛城以南,已无军粮可筹。相府曹掾计较,有弃南阳之议,子孝觉得如何?”
“臣弟以为不可轻弃南阳,给臣弟三万之军,臣弟可保宛城不失。”
曹操闭上眼睛:“三万也难。天下原有中外各军二十四万,汉中、襄樊前后四战,虽募新兵,如今只有十七万。减合肥之守,移兵于许都、雒阳,可应万全。”
合肥集结大军继续削减,好让孙权放开手脚,毫无后顾之忧去跟关羽抢夺荆州;彻底放弃南阳守军,用意一样,让关羽大刀阔斧的去跟孙权厮杀。
不费吹灰之力,汉军、吴军的军力、物力就在厮杀中被消耗。
越是厮杀,双方越不可能和解。
曹仁神情有些低落:“那臣弟该去哪里?”
“许都,子孝留守许都,督兖豫荆扬四州军事。淮南有文远,叶县有公明,有此二人在,云长、孙权即便和解猝然来袭,也足以巩固城池。期间,当休养生息。”
曹操说完,曹仁顿时感到肩上压力沉重:“元让如何安置?”
“元让……劳苦军旅,又有伤病,我实不忍心再使元让受累。南方之事就委托于子孝,我将领元让回雒阳。可惜征戎一生,雒阳依旧残破。”
曹操说着两行泪水流出,曹仁挽袖擦拭,自己也忍不住流泪。
雒阳,才是真正的家乡,彼此生长于雒阳,求学、游玩于雒阳。
曹仁回忆起少年往事,泪水更是止不住流淌,此次一别,可能就是永别。
曹仁的父亲曹炽是侍中、长水校尉,在曹仁十六岁时染疫而亡。当时曹仁、曹纯兄弟就分家,曹仁顽劣,得到了家产,带着家产招募游侠去闯荡事业,而曹纯性格温和得到曹炽故吏、部曲拥戴,留在雒阳,十七岁时举为黄门郎。
赤壁之战后两年,性格、才能堪称全面的曹纯病逝,给曹操、曹仁带来了极为严重的打击。
算起来,曹仁兄弟与曹操之间的血缘有些远,不如曹洪、曹休来的近。
曹操父亲曹嵩是过继给曹腾的,过继前,曹嵩与曹洪的父亲是亲兄弟,这对兄弟还有个兄长吴郡郡守曹鼎,是曹休的祖父。既,曹操、曹洪是堂兄弟,曹休是曹操的堂侄。
随着后续徐晃、夏侯、张辽陆续率军抵达摩坡,聚集在这里的大军也就分散后退,撤归雒阳、许都二地。
而孙权兵败麦城,中军精锐几乎遭到毁灭性打击,荆南各地豪强、土夷酋长纷纷起兵驱逐,或裹挟投降的官员。
零陵郡吏民软禁郡守郝普,推北部都尉习珍为郡守,合兵万余走湘江北上直扑长沙。
武陵郡吏民推襄阳人,武陵从事樊胄为郡守、陈凤为都尉,亦合兵近万沿油江向北,朝公安城行进。
田信的另一名营督摩崇前后纠集夷兵五千余以竹筏渡过长江支脉,攻夺长江南岸的江陵中州,这里正对着江陵城,是一块面积非常大的沙洲。
整个油江口以西的吴军纷纷溃退,至十月十九日时,孙权焚毁公安城,率兵往下游巴丘撤离。
披挂彩带的龙舟航行在大江上,孙权举目张望,见不到两岸一缕人烟。
村落、渔村都已空空,都害怕吴军撤退时裹挟强迁人口去扬州。
荆南各地夷兵还在如火如荼动员中,相比于汉豪强,土夷部族更恐惧孙权统治荆州。
反抗孙权的主力,始终是土夷部族。
孙权主力抵达巴丘时已不足三万人,刚入洞庭湖中,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长沙土夷起兵,接引习珍攻拔郡城临湘,正围攻益阳;又是江夏夷反,险些攻入重镇夏口。
未过不久,桂阳土夷起兵,驱逐官吏。
不止是荆南,一场大败后,消息迅速扩散,交州的土夷也蠢蠢欲动。
从汉末开始,交州、凉州就从来没安稳过。
这似乎已经不是击败关羽、全取荆州的事情了,也不是保住荆州东三郡的事情了。
各地土夷争相起兵,搞不好交州也会丢失。
因海路风暴、陆路热带雨林的原因,孙权控制交州的主要通道就一个,是湘水、漓水之间的灵渠。
湘水向北,漓水向南,偏偏这两条水的源头交错而过,秦国伐南越时开凿灵渠连接这一南一北两条水系。
换言之,刘备、关羽腾出手后,随时可以从零陵封锁湘江,堵死孙权与交州的物资运输渠道。
赤壁之战以来,步骘经营交州已接近成熟,已到了可以出兵反哺孙权的时刻。这个时候若被刘备掐断咽喉,想着就心疼。
也是因为灵渠通道十分重要,所以湘水商贸繁华,湘关集聚了许多商旅物资,这些物资都是交州北运出来的。
坏消息从未间断,十月二十二日时,关羽破孙皎殿后之兵于华容,俘斩五千。
孙皎、潘璋、朱然、蒋钦放弃汉津撤归夏口,荆州水师及关羽本部三万余人集结汉津,再次将孙权与东路偏军一分为二。
当最喜爱的宗室将领孙桓重伤不治的消息传入耳中时,孙权知道不能再拖。
以诸葛瑾为使者前去拜见关羽,大军顺长江而下,舍弃长沙不要,向夏口移动。
只要保住夏口,那什么都好说。
第七十八章 瘟疫下
十月三十,月末,节气小雪。
孙权主力抵达夏口大营,此时船队已膨胀到近十万人,过赤壁、陆口时,又把吕蒙虎威军的家眷拉上。
而南岸的夏口大营中一片狼藉,主将孙皎在昨日染疫而亡,濡须督蒋钦也是染疫,病重。
也就朱然、潘璋这两支军队染疫症状轻微,在夏口大营之外,另筑新营。
瘟疫就在面前,孙权哪里还敢在夏口休整,率领船队继续南下,至樊口休整,也不敢把荆州运来的家眷往江东运输,就近安置。
不能再退,再退就无险可依。
也在这天,诸葛瑾抵达汉津,这里也有严重瘟疫。
汉水暴涨,溺亡的人畜没有直接流入长江,有许多尸体被洪水冲到汉水下游的繁复支系水域中,这是古云梦泽的遗址。
水流缓慢,尸体长久浸泡其中,滋生疫疾也就成了田信眼中顺理成章的事情。
也就夏侯平、关平跑得快,不然也难逃这场疫疾。
这种地方,你挖个坑就能出水,可这种水跟你想象中的洁净井水是两回事。
面对疫疾,关羽将步兵运到北边荆城大营安置,只留水师在汉津。
诸葛瑾来时,就见汉军水师不论吏士都戴着细麻口罩,汉津大营内许多军士提着木桶,正将里面的水均匀淋洒在营房各处。
他看不明白,也不知道汉军正在使用石灰水消毒。
关羽不清楚石灰水效果,田信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有人拿石灰水给养殖棚舍消毒,反正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关羽出主意。
生石灰粉末,也是金创药的主要配料之一。
反正关羽入驻汉津以来染疫病例日益减少,更是大力推广石灰水消毒工作。
在荆州军强迫下,诸葛瑾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沸水浸泡的细麻绛色冬衣后才出现在关羽面前。
诸葛瑾颇不适应,展开双臂:“君侯威震华夏,连破我主吴侯,又何必使葛某这等故人难堪?”
“某这是为子瑜先生好。”
关羽语气看不出喜怒:“子瑜先生所来是为求和,还是为停战?”
诸葛瑾敛容:“为消解两家兵戈而来。我主吴侯受吕蒙、曹操误导,才有今日之事。今幡然醒悟,颇为懊悔。”
关羽摇头:“孙权背盟来袭,此仇实难消解。是战是和,也由不得关某,子瑜先生可前往益州听候汉王处断。不过今日荆南各处疫疾大兴,亦有顺江而下直扑江东之势,故两家可暂缓兵戈,以抵御疫疾。”
诸葛瑾面露喜色,讪讪做笑:“君侯仁善之举,令葛某甚是愧疚。”
关羽微微睁眼眼皮上抬看着诸葛瑾:“吴兵不得西越夏口一步,否则我将亲率三万大军直捣豫章。我意非攻城略地,而是散播瘟疫于江东,可杀江东百万人口于一役。”
“君侯说笑了,说笑了。”
诸葛瑾双手捧出一卷帛书:“我主愿赔付厚礼,以消君侯怒气。”
“不必看,他纵然给我百万黄金,也难消我胸中怒气。你且回去告他,待时疫消停,我将与他决战于豫章之间。时疫未散,他若敢出一兵于夏口之西,我就发兵江东,报背盟之仇。”
诸葛瑾敛容:“君侯,势拿长沙、桂阳二郡?”
“正是,两家若想重归于好,我军只能让夏口于江东。若我主汉王不许言和,那我军将分兵进取交州。”
关羽说着面容无一缕笑容,声腔含怒:“赤壁之役后,汉王让湘水通道于江东,苍梧郡守吴巨乃汉王友人。汉王信任江东,故吴巨也信江东,才引步骘入交州,使步骘立足交州。前后不及一年,步骘就设宴斩吴巨于庭间,关某为江东卑鄙行举而脸红。”
“后你家吴侯又欺关某兵少,提兵强取东三郡,可见贪鄙丑陋。”
“今番又连连以书信哄我,却潜发大军来袭,欲使关某身败名裂,欲置汉王大业崩解。此仇之大,不共戴天。”
“子瑜先生,事如此无德之君,羞愧否?”
什么借荆州,当时已经放开通道,一个取益州,一个取交州,明明是各取所取,哪有什么借荆州的说法。
诸葛瑾无言以对,长久沉默后关羽摆手:“且去回报你家吴侯,我与他暂且休兵,时疫之后再决雌雄。若想请降,可遣使益州求汉王钧裁。关某也已上奏汉王,重申此事。”
“关某亦知令弟孔明先生有联吴并力伐贼之意,只是孙权连番背盟已失信于天下,吴兵战力孱弱已成天下笑柄。我取江东如探囊取物,不如规劝你家吴侯依附于汉王,也好有个善终。”
诸葛瑾只能返回,乘快船将出汉水时,就见夏口水寨前爆发一场战斗。
从下游北上的一支船队被蒋钦的水师拦截,双方混战绞杀在一起。
诸葛瑾被迎到蒋钦的指挥旗舰,蒋钦以几重罗纱遮面,干咳不已,急问:“子瑜先生,关羽如何回复?”
“严令我军不可出夏口之西,不然将率军直捣江东,使疫疾遍布六郡。”
诸葛瑾眺望战场:“将军,这是何故?”
“陆议谋反。”
蒋钦声音幽冷:“谢旌与之同谋,夺船欲依附关羽。”
今后不会有陆逊陆伯言,只有陆议陆伯言。
“陆伯言怎会谋反?”
“子瑜先生,至尊命安东将军领兵增援樊口。”
蒋钦答非所问,又说:“至尊以孙伯阳长子孙邻领豫章太守,以孙舒朗五子俱为将军,分领所部兵马。偏将军孙公礼以广陵太守调任会稽太守。”
徐祚反戈时,孙贲劝解失败,落水溺亡;孙贲死后,长子孙邻二十岁,接替孙贲的职责、部曲。
诸葛瑾顿时有些眩晕,更夸张的是江夏太守孙皎的五个儿子,竟然一口气悉数提拔为将军,这是全面重用宗室的信号。
偏将军、广陵太守孙韶本名俞韶,祖母是孙权的姑姑,因为孙策喜爱的缘故,俞韶改为孙韶,录名族谱。
安东将军,就是战功赫赫却被压制的老将贺齐,受封山阴侯。
蒋钦说着干咳几声,忿忿不平:“我军如此大败,至尊威名受辱,皆系陆议通敌之故。子瑜先生,江东大族首鼠两端不足以托付大事!”
诸葛瑾还是觉得有些转不过弯儿来,怎么陆议就好端端的谋反了?
前面徐祚叛乱,仅有的亲人是孙权侧室,孙权难道还要杀死徐夫人?
现在陆议谋反,孙权难道还要回去杀死孙策的女儿不成?
正思索各方面的变化,就见陆议、谢旌的部队突破水师封锁,驶入汉水航道,扬长而去。
北上的艨艟战舰里,陆议喟然长叹。
仅有的长子陆延十五岁站在他身侧,眉毛被烟火烧掉一些,正一手拄着长矛,另一手握湿巾擦脸。
陆延是陆议前妻所生之子,前年陆议展露军事才华时,孙权就以孙策刚成年的女儿嫁给三十四岁的陆议。
所以陆延也是陆议的独子,对孙、陆两家的纠葛有更深的认知。
此刻的陆延意气风发,打量着崭新的两岸风光。
第七十九章 成者阝
江陵战事爆发前,黄权就有加急预警公文发到益州。
随后荆南地区武陵郡守弃城而走,零陵郡守叛变迎敌,宜都郡守突围撤往秭归驻防,公安守将傅士仁开城投降,江陵郡守糜芳勾结孙权等一系列紧急军情从方方面面涌入益州,有官吏派出的信使,也有许多民间的信使。
信使不绝于道,战况发展也不断发生反转,以至于出现江陵大捷、麦城大捷。
以至于占据一个完整的荆州、交州的战略机会就此摆上案头。
之前腾不出手,也没有名义干涉交州,现在只要出偏军走桂阳郡,击败步骘所部,那士家兄弟几个绝不会继续效忠江东。
毕竟江东还不会制造海船,海船技术掌握在士家兄弟手里。
但刘备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法正病了。
为了尽可能掌握荆州事变的发展脉络,法正亲自盘问荆州方面涌来的各类正式、非正式信使。
这是个幸苦的工作,也是个危险的工作,导致法正染疫。
法正染疫,负责帮法正、刘备传递机密文件的侍中张苞也染疫,日益严重。
得到荆州方面进献的口罩,刘备戴了厚厚一层口罩来看望法正。
隔着竹帘相见,竹帘下刘备抓着法正枯瘦右手:“孝直近来饮食如何?”
法正咽喉严重发炎,说不出话来,用食指在刘备手心书写:日米两升。
“孝直尚需多餐,荆州已无忧,多赖孝直举荐田孝先、黄公衡。”
刘备不胜感慨,就见法正在他掌心书写四个字:人臣本分。
“孝直,今众人多议出兵荆州荡灭江东,全取长江之利,与曹孟德二分天下。”
法正这回没有写字,而是用手指儿子法邈,法邈抱着一卷竹简静静侍立在一旁,只有十七八岁模样。
刘备从法邈手中接过竹简,翻开细细审视。见法正引用一条田信告别于禁时的言辞,认同田信的看法,以为曹操将要病死。
并认为曹操欲迁都的说法有误,是曹操故意释放出来的诱饵,以方便曹丕大肆诛杀中原、河北心怀汉室之人,在这种严酷诛连风暴中,能为曹丕迅速积累威望,能让吏民害怕、服从。
乘曹操活着,在复汉势力没有完整统合之前,由曹丕挥舞大刀一击斩碎。
杀的越狠,牵连范围越广,那曹丕继位时受到的阻力就越少。
确立曹操即将病死这个大前提后,法正建议与孙权秘密议和,使孙权假意与曹丕交结,发密信于臧霸,许以丰厚官爵,诱臧霸起于青徐之地。
然后两路出击取关陇之地,关陇在手,则不怕孙权再次背刺。
手握天下之西,完全可以抵御孙曹联军的进攻。
得关中沃野,也就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以关中地形优势,关中休养之余,还能出兵抄掠关东、河北,将曹操腹心区域拉入战火,使之无法休养元气,时刻面临轻骑侵扰。
只要得到关中,就能恢复高祖时期的版图、势头,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进据关陇,复高祖伟业。”
刘备缓缓读其中一句,轻叹:“孙权狡诈阴险,与之议和无异与虎谋皮。来年若进军关陇,荆州倾力北上,孙权又来袭扰,我还有何面目见云长及荆州吏士?”
“我知孝直策划长远,可这口恶气委实难咽。若非黄公衡、田孝先力死战,孙权将杀云长,断我一臂。现在想着,仍感惊悚。”
刘备双手轻抓法正的手,语气轻缓:“孙权勾连糜芳,江陵丢失,以云长心性断无求生之意。孙权又会欺我年老,贪慕益州繁华,遣使者说和。他谋略算尽,我岂能让他轻易退身?”
隔着帘子,法正微微点着头,泪水淌下染湿靠枕,手指在刘备手心书写:臣恨时日无多。
刘备取手巾轻轻擦拭自己眼角:“孝直不要心怀忧虑,宽心休养。待病愈,与孤东征孙权。”
法正从帘子外收回手,眼神怔怔看着帐帘,雒都繁华景象似乎浮现在眼前,他泪眼迷蒙。
刘备是幼年丧父的孤儿,法正也是,凡是以孝、先为字的,必然是以怀念父母为主。
如法正孝直、陈震孝起、吕布奉先、郭嘉奉孝,还有田信孝先。
刘备酸着鼻子返回简陋的宫室,宫室不是新建的,是原来的郡守府改建来的。
现在益州有最高两个统治机构,一个是汉中王国的汉中王府臣僚机构,一个是汉大司马府。
汉大司马府只有诸葛亮总摄府事,这个地位很超然,意味着诸葛亮是刘备的大司马上公府掾属,隶属关系还是汉臣。
这一点上来说刘备、诸葛亮都是汉臣,只是职责分工不同。
而其他官吏都归汉中王府节制,属于汉中王国的臣从,效忠汉中王。
刘备召见诸葛亮,诸葛亮来时身后跟着曹掾蒲元,诸葛亮本人端着满满一盘竹简。
见到蒲元,刘备敛容询问:“方天戟进展如何?”
“正要禀告王上,据江陵金曹属吏所报,臣再三检验工序,所造方天戟皆不堪用。”
蒲元说着抬眉看一眼刘备,继续说:“曾用百锻钢造方天戟,淬火后材质消退,亦不堪用。若能取于禁等千余降军血液,臣或许能有所成。”
“呵呵,以血淬炼纯属田孝先玩笑之举,卿不若遣得力人手去荆州询问田孝先。”
刘备说着摆手,蒲元当即辞别。
田信督造方天戟的淬火过程堪称辣眼睛,让蒲元开始质疑自己总结的淬火经验。
蒲元满怀心事离去,刘备翻阅诸葛亮拟定的荆州将士封赏名录,本着大功不急赏的原则,关羽不在这卷封赏名录中。
因而田信居功排在第一,越过关中侯,直接向许都天子奏请表封田信为扈谷亭侯,食邑三百户,兼左军副将;另有蜀锦百匹,绢八百匹。
扈谷亭,古夏启所伐的有扈国旧土,在扶风樗县,田信宗族祖居之地。
战功第二是夏侯兰,表功请封关中侯,食邑二百户,拜讨贼将军,兼襄阳郡守;另有蜀锦五十匹,绢五百匹。
战功第三都督赵累,表功请封关中侯,食邑二百户,拜楼船将军;另赐蜀锦五十匹,绢五百匹。
战功第四龙骧将军关平,表功请封关中侯,食邑百户,加侍中官衔,兼前军副将;另赐蜀锦五十匹,绢三百匹。
刘备翻阅名录,见关兴的名字出现在四十九名:刺奸营假营督关兴,赐蜀锦两匹,绢十匹,帛、布各二十匹。
刘备不由调笑:“何人为阿兴表功?”
“是田孝先,表曰关兴认真,守江陵时最缺认真于事者。”
诸葛亮面绽微笑,关兴小小年纪能用事,说明后继有人。
刘备提笔正要勾掉关兴,稍稍迟疑放下笔,一叹:“我该如何面见翼德?”
张苞被他养在身边担任侍中进行培养,因工作接触法正而染疫,现在封赏关兴会有些刺激张飞,让张飞伤心。
诸葛亮不语,就听刘备说:“招翼德回成者阝。”
第八十章 粮食
闰十月初八日,麦城。
两军五千余伤兵如今已痊愈千余人,继续留在田信这里劳作;伤兵陆续病故、崩溃求死减员也将近千人。余下不到三千的伤兵已基本稳定,等待时日休养就可。
五分之一的伤兵折损,田信依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别人能养活五分之一的伤兵,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田信竟然抢救回来五分之四的伤兵,远近将校吏士无不称叹传诵,使得田信魅力提升到二十五点。
大多数轻伤不妨碍行军的伤员都已随军转移,留在麦城的伤兵是丧失机动力的伤兵。
没有这部分容易治愈的轻伤兵掺水,田信救治伤兵的功绩更显辉煌。
关羽、关平都派心腹军吏来麦城学习田信救护伤兵的技巧,就连马超也将堂弟马岱派到麦城,以教授田信骑术、骑战为名,来学习救护伤兵技巧。
许多田信的生活常识,是祖祖辈辈用生命凝聚的经验教训。
对这类经验,田信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总结内容编录为册,名叫《防疫救护》,传授各军。
战争方面,随着邓辅、徐祚收复夷陵城,荆益通道开启,十月十八日时马超就率所部乘船抵达沱水河口,不入江陵,直接前往临沮驻屯。
让田信遗憾的马超所部的骑兵远不如自己想象,本以为三千骑,最少会有五六千匹战马。
可马超这里是三千人,只有一千八百余马匹,也就够武装两个骑营。
不过这些马匹多是母马,并有十几匹未阉割的神骏公马同行,如果今后几年没有战争,马超会在临沮以北的山谷中繁育马种。
江陵、荆南一带气候湿热多水,不适合养马;也就临沮北面,汉水两岸的山谷、丘陵适合养马。
可马匹五岁后才能骑乘作战,等马超在临沮繁育出大量战马……不具备性价比。
而这一千八百匹马,每月口粮就要吃黑豆近万石。
再算上三千士兵的口粮,仅仅马超三千人移镇荆州,每月口粮支出约在米、粟、麦五千石、黑豆万石。到明年夏收前,仅马超所部的军粮支出总额就有粮三万石,豆六万石。
这种军粮极端窘迫情况下,荆南地区纷纷起兵的土夷兵陆续被关羽遣散回乡。
自然不可能一声令下就让这些自发聚集的土夷兵空手回乡,一般赏赐麻布或粗帛一匹,又或者让这些土夷兵带着战利品回乡。
荆南地区蜂拥而起的四万余夷兵就这么安抚回乡,拣选其中健壮者万余人成兵,分别隶属于长沙、桂阳、零陵、武陵四郡。
荆南四郡多出的这万余夷兵,半年内口粮支出总额在十二万石。
前后魏军、吴军降兵有四万人,口粮较辅兵减半发放,夏收前军粮消耗最少十五万石,农忙时加餐,以十八万石为准。
关羽、关平、田信、夏侯兰、雷绪、庞林、郭睦、邓辅、赵累各军约有三万六千人,马匹约两千,夏收前军粮总额最少三十五万石,豆二十万石。
不计算官吏俸禄,仅仅半年内的军粮消耗就在六十八万石,豆二十六万石。
荆州军目前的储备,已不足一月半。
军粮储备捉襟见肘,而又有瘟疫荼毒,年底税租收缴工作几乎无法进行,所以今年税租免除势在必行。
你不免除,要收就得全部收,不能厚此薄彼。全部要收的话,官吏走访各屯、各乡,会加速瘟疫传播。
这种时候乡邑、村落之间的走动越少越好,免除租税已成必然。
那么,冬月月底,荆州军全员就要断粮。
一个月半的时间里能否凑集更多的粮食,已成了荆州军目前最大的难题。
田信深深地为这个问题头疼,更头疼的是上述的军粮硬性支出里,还没算陆议带来的六千人,这六千人半年口粮六万石。
自己是想在麦城种田,可断粮在即,是老老实实挨饿苦熬,还是召集军队杀入江东就食于敌?
战争主导权已由粮食来做主,为了抢粮食而战斗,若绝粮则军队溃散。
田信苦思冥想之际,陆议率所部六千人转移到夷陵城外的虎牙山,接纳徐祚裹挟来的战船,重新编练一支八千人规模的水师部队。
水师兵员自然不能全用陆议带来的人,黄权参与、负责水师筹建、编训工作。
田信也来到虎牙山找黄权、陆议商量军粮问题,益州乏粮不是秘密,荆州乏粮对孙权、陆议来说也不是秘密,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
摆在荆州军面前路就两条,一条是发兵江东去抢粮,就食于敌;一条是接受孙权的媾和,接受百万石军粮的赔偿。
田信来虎牙山水寨时带来了最新的军情,向黄权、陆议通报:“曹军收缩防线,近日徐公明已从宛城后撤至叶县驻屯。田豫再次担任南郡郡守,今宛城只有田豫部曲亲随百余人,郡兵不过三百,异常空虚。另江夏文聘只率部曲后撤到新野,江夏已全入孙权之手,孙权使老将韩当驻守文聘所遗各县。”
说话间他打量一眼匆匆赶回来参加会议的陆议,陆议仪表、皮囊、气质比关平略差一些,与儒雅书生气质绝缘,坐在那里就像一个虎背猿腰的将军,气度肃杀。
陆议也在观察田信,也观察黄权,见黄权、田信之间并不见外,田信是抱着茶碗说话,说完就吹茶汤;黄权则翻着火盆边炙烤的麦饼,神态随意:“孝先是何意?”
“左将军协防襄阳,可保襄阳不失;护军镇守江陵,江陵亦不会有失。而我率荆南四郡新编之军走湘江入交州,一月内最少能运回三十万石军粮。有这三十万石军粮,自可与孙权周旋。我若进军顺利,可逼降交州,运交州米接济荆州,我军足以相持到益州米熟。”
等到米熟,荆州军又将握有主动权。
拿粮食引诱荆州军停战,则是孙权唯一的手段。
若是进攻孙权,孙权极有可能焚毁一切荆州军能抢到的粮食。
所以进攻孙权去江东抢粮,有很大的可能性扑空。
交州则不然,步骘会尊奉孙权的指令焚毁粮食,士家兄弟不会听从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命令。
只要迅速击败苍梧郡的步骘,士家兄弟控制区域的粮食自然能源源不绝往荆州运输。
陆议这时候询问:“将军,荆州民间可有余粮?”
“有,然我军军纪严明,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田信说着露出微笑:“汉王视百姓为子女不忍加害,我军吏士多出自寒门、百姓之家,皆愿效死。”
陆议、谢旌、徐祚皆神色微变,细细一想还真无法反驳。
第八十一章 军事威胁
江陵城中军营,马超审视查阅一批又一批的降军军吏。
建节将军、平乐乡侯阎圃之子阎璞外披一层粗麻衣与另九名军吏出现在马超面前,阎璞垂头。
马超将手中竹简名册丢弃在桌案,语气平淡:“既是故人,何不抬头相见?”
马超身侧董种头扎白巾,他前不久才从襄阳回来,将族亲董超、董衡的尸骨找回,重新安葬。
此刻马超、董种、阎璞三人互视,一种奇妙气氛酝酿。
马超继室夫人姓董,马超投入刘备麾下后,张鲁并未为难马超家眷。后张鲁在刘备、曹操之间摇摆,阎圃劝张鲁投降曹操,因此阎圃得以封侯拜将。
曹操得汉中,将马超夫人董氏赐给阎圃,马超的儿子交给张鲁,张鲁为表立场一剑刺死。
如果阎圃当时劝张鲁投刘备,那马超的家眷就得以保全,汉中之战也不会那么艰难,庞德也不会转移到曹操麾下。
阎璞袖中握拳,抬头面容挤出笑容:“汉王仁德,我虽系降军,实乃无罪之徒。左将军若因私仇而杀我,当小心汉王刑律。”
马超面容不见波动,扭头看董种:“就此事询问黄护军、田副将,问问某家能否明正典刑诛杀仇家之子。”
董种当即提笔在竹简上书写,一连书写五枚竹简,用麻线编织后交付小吏。
马超眯眼审视阎璞:“汉王、关君侯是当世英雄,为人处世自有方圆。而某家不过丧家之犬,得汉王收留,平生所愿不过两件事。一是回报汉王收留恩养之情,二是诛杀仇敌。”
阎璞拱手:“左将军,我父为张镇南谋划退路,实乃人臣本分也。我父并无敌视将军之意,还望将军明鉴。”
“呵呵,某家不管。”
马超伸手拿起茶碗小饮一口:“今我效力于汉王,所求不过快意恩仇。江东孙权屡屡欺汉王、关君侯为人方正,某家移镇荆州,正好让孙权知晓什么是手段。今取卿性命,虽有私仇,更多为公事而已。”
阎璞面露迟疑、惊惧之色,还是咬牙说:“将军欲杀则杀,何故虚言自欺欺人?”
见马超拿起竹简审视其他军吏的资料,阎璞又说:“汉王信义仁德播于海内,将军杀我事小,坏汉王伟业罪大。”
马超只是抬眼瞥阎璞:“架出去,不可欺凌。”
当即有部曲武士进入营房,阎璞急的大骂:“马超!你这!”
随即被一名武士以手捂住口鼻,倒拖而去,阎璞急的跳脚,终究无可奈何。
处理了阎璞,马超环视另九名来自关陇、汉中的军吏:“我只问一句,愿效力汉王者上前一步补为百石吏,不愿者迁往巴蜀二郡施行军屯,子孙三世以内不得起用。愿效力者踏前一步。”
随着一人踏步出列,余下八人未作太多迟疑,也都踏前一步。
军营里的清闲日子已让太多军吏、军士懈怠下来,对许多人来说,荆州军被俘这段时间里,几乎是人生最快乐的时间。
每天有饭吃,不需要面对苛刻的上司,不需要顾虑同僚的排挤,更不需要操心、负责其他凶险的事情。
对家人亲属的牵挂,此刻多数已经想通了。
现在人口为重,亲属不可能被杀,也就迁贬为奴隶去当屯田客。
问题是荆州军放自己回去,追究降军之罪,估计自己、亲属也难逃迁移、流放、贬为屯田客为奴的命运。
安逸生活消磨了最初的意志,可这种生活即将结束,摆在面前就两条路。
要么接受改编,重新踏上仕途,带着军队打回去;要么永世禁锢,以寻常军士的身份执行军屯,可能今后余生里再也娶不到妻子,会在孤寡、辛勤生活里终老、病死。
见九人出列一步,马超面无表情:“回去劝降旧部,劝百人来归者,补为屯将,劝五十人者,补为队官。不能劝人来归,补为佐吏。”
处理完这批军吏,马超研读下一批军吏资料时就有军情急递送来,董种转送到马超面前。
马超翻开审视,是黄权发来的,询问马超对接下来战事的看法。
荆南四郡未设立郡守,临时以四郡都尉统兵,有习珍、樊胄、陈凤、邓凯,文布则接替宜都郡郡尉,关羽也不管这五名都尉,五都尉军务由黄权操控,隐隐属于左军外围力量。
等荆州局势稳定后,前军会扩军,左军也会扩军。
算上水军,左军编制会在三万,这个编制权就握在黄权手里,田信对左军军吏也有很深的影响力。
受粮食问题影响,现在到底是跟江东打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还是见好就收已成为左、前二军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
马超细细审视,见田信力主分兵进击交州取粮,而黄权却态度中立,不置臧否。
左军怎么想,其实并不关键,关键的是前军想不想继续打。
现在瘟疫流毒,前军吏士担忧家眷安全,又前后征战四月余,前军吏士自然是不想打。
关羽想不想打,应该是不想打的。
做出这个判断,马超提笔在这卷黄权、田信、陆逊签名的竹简上签署意见:“时兴瘟疫吏士疲惫,府库空虚后继乏力,亟需休养不可再战。当警惕江东拖延之计,五日内不见十万石军粮,可见江东求和之心不真,宜发大军倾力一击。”
随后签名,将这卷汇合左军主要将校意见的竹简又飞骑送往汉津,由关羽衡量。
五天时间就是马超眼里的最后通牒,江东按期送来军粮,那就继续和谈、停战。
若不能,那就是包藏祸心,左军、前军并力进攻,跟孙权拼了,来个玉石俱焚。
当夜左军的意见送入汉津,关羽传见诸葛瑾,出示这卷竹简:“今日初八,五日后既十三日为限,江东若运抵十万石米,我军即可休兵。”
诸葛瑾面有苦色:“君侯,今日天色已晚,可否宽限一日,我军十四日日中前送抵军粮。”
“不可,马孟起所限五日,指的应该就是十三日。”
关羽审视诸葛瑾:“为防止江东使诈,某将同意田孝先之策,使其率部走湘江前往零陵郡备战。十三日不见江东军粮,那十五日田孝先将率军过灵渠,挥兵入苍梧。以步骘之能,恐不是孝先敌手。”
第八十二章 猫
虎牙山水寨,初九日清晨。
天空飘着细碎雨丝,田信登山北望,穿戴斗笠蓑衣。
恐怕也只有临沮以北的群山中才会落雪,长江两岸几乎看不到落雪迹象。
长江流域也下雪,只是还没到下雪的时候。
脚步声由远及近,田信扭头去看,见陆议、徐祚几个人联袂而来,陆议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徐祚在前先拱手施礼:“将军,伯言先生有许多不解之处想要请教。”
田信拱手与陆议见礼:“先生遣人召唤就是,何必亲来?”
“既是请教,本该亲至。”
陆议说着铺开手中竹简,说:“将军在《防疫救护》中防疫五策、救护七策。防疫有净水、火化、隔离、养猫、备药这五策,议粗略能知要领。却不知养猫是何意。”
“猫?”
田信听陆议口中的猫是‘苗’音,因为大家养猫都是为了抓老鼠保护禾苗、仓库,时间久了猫就区别于狸,有了专有名字。
田信没有改口,依旧是猫音:“养猫意在防鼠,防鼠意在隔离。今之疫疾,除人畜流动传播外,鼠类功不可没。”
陆议恍然,追问:“将军言下之意,可是鼠类有害不限于田仓,更在于传播疫疾?”
“对,只是民间缺乏猫种。我已去信君侯,使募集江陵城中猫群,以期饲养繁育壮大种群。”
田信说着苦笑:“只是我这这册书流传广泛,江陵城中猫价飞涨,前不久两匹布可换一只猫,两日前据说已涨价到蜀锦一匹。”
陆议询问:“将军何以断定鼠类传播疫疾?”
田信一笑,笑容有些冷:“伯言先生若是不信,可取洁净冷沸水溺死十只鼠,浸泡五昼夜。再选部曲健儿百人,使之饮水,看会不会染疫。”
陆议反应过来,拱手赔不是:“是某急切了。”
田信拱手回礼:“伯言先生,许多事情田某也仅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没必要细细解释,不信自己可以去论证。
瘟疫面前,为了保住命,多么荒唐的谣言都可以大行其道。
自己经得起检验的策论没必须去解释,又不是传道的,没必要拉着对方讲述道理、探究原理。
《防疫救护》一共十二策,传播不到十天,江陵城中的猫价飞涨。
田信总觉得自己亏了好多钱,可又觉得钱没什么意义,自己似乎脱离了对金钱的依赖。
关羽也没有封锁《防疫救护》,反而命各城、县、市集、聚落、乡邑等人口流动相对密集的节点处设立告示,誊抄这《防疫救护》十二策五百余字。
猫的身价,会通过北方、江东的商人向外流动而急速攀升。
蜀锦、黄金、猫、战马、粮食,可能是接下来二三十年里的硬通货。
这时候虎牙山下水寨号声吹响,田信一众人走下虎牙山,前往营中就餐。
席间徐祚端着餐盘坐在田信对面:“将军见谅,非是陆伯言不敬,实在是江东大族、百姓染疫而亡者甚多。陆伯言之妻,就亡于时疫。”
战争中的刀剑才能杀死几个人?
饥饿、疫疾才是人口减损的大头。
田信夹散鱼肉挑去鱼刺,送入口中细细咀嚼江鱼鲜美,笑说:“承贞兄无需见外,我只是不喜遭人质疑。刚书写《防疫救护十二策》时,许多军吏也是不解,再三询问,扰的我不胜其烦。”
早餐还没吃完,黄权就拿着一卷帛书走入营帐,对用餐的将校说:“前将军、左将军一同传令,使虎牙将军田孝先率吏士四千,徐承贞为副将统率水师三千,乘船走湘江移镇泉陵城。十五日正午之前,无召回军令,则率部渡灵渠,讨伐步骘全取交州。”
田信放下筷子起身接住军令,上下审视,问:“护军,我几时出发?”
“饭后即可出征,三千水师早已编好,孝先可率夷兵两千,沿途可在武陵、长沙、零陵各遴选一营壮士。桂阳都尉所部可为孝先偏师别部,协同进击。”
黄权说着看向陆议及其身后谢旌等出身江东世家、豪族的举义将校:“谢承明勇毅善战,可愿充虎牙军行营假司马?”
谢旌起身拱手:“愿往。”
现在孙权大面积启用、重用宗室、北方人,谢旌出自山阴谢氏,家族中虽有一位谢夫人在孙权身边。可身为江东豪强自然清楚一些道理,孙权要杀人,又岂会因为一个没有生育子嗣的谢夫人而心慈手软?
江东的形势已经摆明了,孙权准备在这个曹操、关羽都无力进取的紧要时刻,依托宗室、淮泗将领彻底清洗江东门阀。
将孙策没有完成的事业进行到底,这已是必然。
不然孙权没法向天下人解释江陵之败,也没法解释麦城惨败。
如果陆议通汉,那种种一切就能解释明白。
不是他孙权不行,而是陆议伙同关羽给他布置圈套,才引着他撞到荆州军布置的埋伏圈里。
陆议通汉,那江东世家必有同谋者。
为避免再出现类似的惨败,也为给淮泗将领、宗室将领一个说法,只好彻底扫灭江东大族。
干掉江东大族,孙权、宗室、淮泗将领自然能吃饱喝足,直属力量不降反增。
谢旌不想死,很干脆的追随陆议突围,脱离江东。
何止是陆议、谢旌,就连虞翻也在孙权的怀疑名单内,而且排序还在陆议之上。
虞翻是江东大族出身,还是个特立独行的狂野士人,是个提着矛追随孙策左右冲杀的猛人。
而虞翻几乎没有朋友,他仅有的两个朋友都已过世,一个叫庞统,一个叫陆绩。
庞统陆绩,在孙权眼里的形象很不好,一个是周瑜心腹,带着重要的攻蜀计划投奔刘备;一个是仇家子弟,死亡时还要留下箴言诅咒孙氏割据江东只有六十年命运。
若不是虞翻精擅医术,袭击荆州时也不会将流放交州的虞翻重新启用。
孙权几乎可以肯定是虞翻泄密,也只有充当副使的虞翻才能掌握糜芳被策反这么隐秘的消息。
只是虞翻反应速度比孙权动手速度更快,在孙权封锁长江各处渡口之前,虞翻就带着十一个儿子及女眷躲在运粮船里,慢悠悠顺江而上,走汉水驶入汉津。
江东大族势力盘根错节,即将起兵反抗孙权屠戮的大有人在,若只是一心逃命,有的是财力、人脉和影响力。
就这样,闰十月十二日的傍晚,虞翻出现在的汉津港口。
面对愕然的诸葛瑾,虞翻划开手掌指天立誓:“吴侯兵败,却迁怒陆伯言及虞某,可谓糊涂。皇天后土为鉴,虞某此前不曾泄密,亦可担保陆伯言。我料泄密者,必是孙权左右亲近!”
第八十三章 武昌
闰月十五日,泉陵城北的湘关。
田信紧握关羽、马超联合用印签发的军令,踌躇不定。
进攻交州的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击败苍梧郡的步骘,整个交州可传檄而定。
交州最强的士家籍贯就在苍梧,士燮就任交趾郡守已近三十五年,七十多岁的人了,从步骘进入交州时,士燮就积极依附孙权。
对于扩张、战争,如士燮这样的老人肯定是抗拒的。
不管是孙权还是刘备,都能耐心等待士燮病死,不必对士家动刀动枪。
孙权能给士家的,刘备也能给;刘备能给士家的,孙权绝对给不了。
只要击败步骘,交州就能握在手里。
交州出产的各种宝石、香料、象牙几乎是孙权手里最大的外快,去交州当官,对江东人来说就是发一笔横财的机会。
汉末时交州土人反复叛乱,原因就是官吏盘剥、欺压。
江东的官吏以征服者的姿态去交州任职,盘剥态度更为强硬。
其中偏偏有一个人是例外,郁林郡守陆绩任职期间就两袖清风,以至于病重走海路回江东时,别人有搜刮来的宝物压船,而陆绩只好拉一块石头压船。
海船制造技术还掌握在士家、交州一带,江东那里并无航海硬性需求,所以对海船技术并不看重。
现在荆州东三郡夺回长沙、桂阳二郡,江东与交州最稳定的湘水通道被截断,肯定会大力发展航海技术。
航海技术飞速提升,江东、交州会重新联合在一起。
下次再想这么轻易的打下交州,几乎不可能。
抗令擅自出击?
“将军,眼前确是进击交州之良机,可汉王、关君侯法度森严,还望将军忍耐。”
徐祚拱手劝说:“孙权倒行逆施,交州士民厌恨江东官吏由来已久,苦于无处求援。三五年内,我料交州必生变故,取之易如反掌。”
他话里的三五年变故,应该就是指士燮的生命。
士燮在,交州土人还能忍耐。
士燮不在,以江东官吏的恣意放肆,逼反交州豪强、土民只在早晚之间。
田信只是长叹:“孙权忍辱负重,如今图谋江东根基。待他诛杀大族豪强整合部党、田产后,今后江东宛若铁板,攻之不易。”
攻取交州,就能斩断孙权最大的一笔外快。
没有交州的外快收益,孙权本人只是江东军阀联合体中的主干,对其他将领缺乏绝对优势。
若有交州,江东的其他将领只能紧紧团结在孙权身边。
荆州之败,若促成孙权全面统合江东的人力、物力,反而会是一件坏事。
如果天下由一强两弱转为两强一弱,那孙权可能会活的很滋润,能吃了原告吃被告。
田信怔怔望着南方葱葱郁郁的密林,叹息不已:“撤军。”
夏口、樊口之间,孙权开始修筑新城,城名武昌,在鄂县之西。
他依旧驻留樊口,遥控江东各军布防于长江要津之地,对江东大姓展开围剿。
突然发难,仿佛奇袭一样,江东大姓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多数落网被捕。
就如关羽、刘备没有防备他会偷袭一样,江东大族也没想到出兵袭取荆州的孙权会反手一巴掌打到江东来,欲将大族连根拔起。
已经出手,自然不会留力,杀戮必然沉重。
毕竟北方的曹丕树立了一个好榜样,原来有组织、有预谋的诛杀,可以形成连根拔起的神奇效果。
杀的人足够多,足以让一切质疑者闭嘴,或永远闭嘴。
就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孙权这才修筑武昌城,一边展示雄心壮志激励吏士之心,一边是为了避免回江东。
“至尊,田信自湘关撤兵。”
周瑜长子周循阔步而来,递上一卷帛书:“贺喜至尊。”
孙权接过帛书,审视其中内容后递给周循,询问:“你与田信年纪相仿,可能猜度此人心思?”
“且容臣深思。”
周循审视帛书内誊抄的内容,眨眼说:“田信奸滑狡诈,自不会轻易舍身。臣以为,此人撤兵是真,不会去而复返。”
随着孙权动手清洗江东大族,周瑜二子、被流放的凌统长子,程普、黄盖、陈武、甘宁等过世将领子弟纷纷启用授兵,病重的蒋钦、周泰等人的子弟更是提拔任命。
麦城一战,孙权的中军也就堪堪逃出三千余人,重编为武卫军后,孙权就以这些将领子弟为骨干,开始募集兵员组建新的中军。
这回可没有经验丰富的荆州兵吸纳,募集的也是江东兵员,编为解烦、无难两军。
具体战斗力……孙权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现在考虑的是怎么将被俘的兵员赎回来,这批兵员休整后,虽说再次对阵荆州军时有士气衰竭,可面对魏军时兴许有奇效。
田信送别于禁时判断曹操将要病死的言论不仅传入益州,也从各个渠道传入江东。
这让孙权脸上很是挂不住,田信能从曹丕血腥诛连中判断曹操将要病死,而江东君臣上上下下竟然没有察觉。
若是察觉这一迹象,又何必背盟去打荆州,忍一忍,兴许青徐、兖豫四州有望。
如果再拖到刘备、关羽这些人病亡,兴许还能一举吞了荆益二州,这可真是天下有望呀。
越想这件事,孙权就越是郁闷,所以吕蒙的儿子吕霸就有些倒霉,没能接掌吕蒙遗留的部曲,至今光杆一个,势单力薄。
他观望地图考虑天下大势种种变化之际,主簿左咸来见:“至尊,刘夫人舟船将入樊口。”
“快快准备宴席,孤这就去迎。”
孙权挽袖就朝外走,不多时引着几十名近臣、卫士站在码头边,看着妹妹孙姬的大船靠在岸边。
铺设木板后,率先走下的是三十几名穿戴无袖皮甲的佩剑青衣女婢,其后是两臂绣装细碎铃铛的孙姬,孙姬挂一领鲜红蜀锦斗篷,左腰悬宝剑,昂首阔步矫健下船,口吻轻嘲:“兄长近来倒是威风,远甚张辽。”
“是我一时不察为小人蒙蔽,犯了大错,是我的不该。”
孙权展臂引路,笑呵呵问:“母亲近来可好?”
“尚好,只是忧虑兄长杀伐酷烈。”
孙姬目光远眺视线尽头修筑城池的工地,斜眼打量孙权:“兄长出兵荆州时,是否想到兵败之日?”
“未有,本以为胜券在握手到擒来,不想出了陆议、虞翻这类贰臣贼子。枉我对他信任有加,不想此贼始终不忘宗族小仇。”
“呵呵,我还以为兄长料到会有今日之败,以我行和亲之事。”
孙姬眉目间没什么感情:“刘玄德已另立王后,我入蜀作甚,引人耻笑耶?”
“不止于此,为兄想与刘备联姻,使我大虎为他儿妇。若不成,也可退一步,使我家小虎与他次子结亲。如此两家消泯前仇,并力伐贼。”
第八十四章 蛹
闰十月二十日,于禁领着百余名军吏抵达雒阳。
带来的两千人已被拆分,尽数迁往河北充任魏国的屯田客,运气好的还能与家人团聚。
屯田客好,名义上是民屯,实际上跟军屯一样,是强制管理的,地位等同于农奴。
攻城掠地后,往往大规模收编百姓为屯田客,美其名曰民屯。
面对曹军刀剑,百姓只能舍弃田宅,仿佛流民一样被聚拢另行安置,施行军事化管理。
所谓的三十税一……一群背井离乡,连身份自由都没有的屯田客,你跟他谈三十税一?
随着魏王国建立,各地屯田客形成的民屯田庄更像是物品一样,被魏国官吏瓜分,仿佛一个个零碎的封地。
屯田客是重要的税源,交纳税租后剩余价值,则落入魏国官吏手中,这能算是曹家默许的,以换取这些官吏全方位的支持。
于禁来时,雒阳宫室正一点点的翻修,翻修雒阳宫室建筑群成本相对较低,因为地下排水工程、地基完好,只需要翻修、增修罢了。
一路走来,今两千士卒被拆分贬为屯田客,这让于禁已然麻木。
现在的大汉、魏王国,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自己认识的大汉、魏王国。
尤其是九月时邺城发生的魏讽案,杀死诛连了太多太多的人,让活下来的人学会了闭嘴,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保持距离。
仿佛即将化蝶的蛹,蛹壳破裂前,不知道究竟能孕育出什么,这到底是蝴蝶蛹,还是蛾子蚕蛹。
襄樊战役结束,三方势力似乎都要进行一番沉淀、酝酿,如同昆虫结蛹。
结成蛹后,重新分配组织,破壳而出后,有的可能是毒虫,有的可能是蝴蝶。
雒阳城中,元熹里。
元熹里的废墟已被清除,此刻正沿着旧有的墙基、地基修建屋舍,袁家府邸轮廓已成。
于禁在袁家旧址翻修的院落里拜见曹操,曹操穿一领隐隐有光的熊裘大氅,坐在庭院前看墙上落雪,笑问:“文则,你说当年董卓不反,听袁隗、袁基二人号令,天下可会姓袁?”
何进、何苗、董重三位外戚将领被杀,宦官也被诛杀一空,雒阳军政大权落入袁隗、董卓手里,新的朝政格局里,袁基担任九卿之一的太仆。
于禁回忆当年那局势一日三变,短短十天时间就彻底改变天下的恐怖记忆。
袁隗虽是太傅,录尚书台事,可袁基才是袁家之主,因为袁基袭爵安国亭侯。
亭侯不亭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封号安国。
袁基是袁术的嫡亲兄长,也是袁绍的兄长,面对袁基,袁绍、袁术始终无法抗衡,袁基才是真正的袁家之主。
正是袁基的死亡,才导致庞大的袁氏力量一分为二由袁绍、袁术继承。
袁绍动手最快,将长子袁谭过继给袁基,自己继承安国亭侯爵位。若无意外,今后袁谭成为袁家家主,等于家主主脉还是袁基一系,袁绍其他的儿子依旧是庶流、别脉。
偏偏袁绍一死,河北士人拥立袁尚为后继,造成袁家二次分裂。
仅仅是二次分裂后的袁家,也让曹操啃的很幸苦。
见于禁不语,曹操呵呵做笑:“念及袁氏昔年繁盛,我最为得意的是封张燕为安国亭侯,普天之下我敢封他,也只有他敢接受。想当年,袁基如山,让我很不自在。好在我等起兵,借董卓之手诛除袁基。”
曹操回头看于禁:“文则,你说天下英雄怎就这么多?前有袁基、董卓、盖勋、傅燮,后又有关东群雄。”
“大王,英雄有所争而已。如汉王百折不挠,如关君侯矢志不渝,皆如是也。”
于禁回答之后,曹操沉默片刻:“我不如刘玄德,近来常有噩梦。想来刘玄德、云长二人必然睡梦安宁,无有邪祟侵扰。”
哈一口气,曹操问:“我以为文则会避我不见,却不想云长放归文则,也不想文则敢来雒阳。文则前来,可是有话要说?”
于禁沉默片刻,眼睛一红:“臣覆军败绩,本该以死报国。一时被左右亲近苦劝、裹挟,怜惜三万余将士性命,这才弃剑乞降。令大王失望,臣死罪也。”
曹操脸上笑容敛去不见,就听于禁说:“臣本无颜来见大王,只是田孝先骁猛不亚关君侯,且锐志更甚。臣担忧国中轻视此人,故来见大王以陈述此人之能。”
“小儿一时得意,何足道哉?”
见曹操口吻不以为意,于禁苦笑,强辩:“大王,臣再领七军三万余精锐,若对阵田孝先三千之众,臣亦不敢大意。此人之勇,不亚项王。兼有力行、止欲、礼节之美,吏士甘愿与之同死。”
“臣以为此人不死,国家难安。”
“臣北归国家时,此人送行,并说大王设计引宵小丑类汇聚一堂,使太子挥剑斩之,乃是易世之举。”
“闻此人恶言,臣惶恐。”
于禁说罢顿首,额头贴在冰冷木地板上,大气不敢出。
曹操一骨碌翻身而起,用手杖连连敲击于禁额头前的木板,哚哚作响,司马懿、蒋济、董昭、夏侯四个人闻声从别院走来,侯立在庭院前。
盯着于禁消瘦面容,满头白发,曹操张张口泄气了,又说:“卿之心迹,孤已明白,且归宅静养,病愈后再为国家……出力。”
“臣谢大王关怀。”
于禁顿首再拜,与曹操互看最后一眼,颤巍巍起身,面容萎靡,后退几步,转身到廊檐下穿上皮履,又勉强行了个军礼,才对夏侯四人见礼,四人也都侧身回礼,目送于禁一步一晃离去。
待于禁走了,曹操痛心疾首:“于文则怨孤惩戒降军家眷严苛,心怀不满。”
夏侯拱手规劝:“大王,此国家法度也,非大王之意。”
“元让不必欺我。”
曹操重整精神,说:“孙权失利于荆州,惨败而归。我料他必求和于刘备,来年必犯合肥,诸卿有何见解?”
四人相互看看,相对熟悉淮南军务的蒋济踏前一步立在夏侯身侧:“大王,吴军软弱,不足虑。”
夏侯也紧跟着的附议,不觉得吴军有什么好挂怀、在意的。
江陵之战,荆州守军没出城,就打的吴军惨败,令其都督吕蒙气死在阵前。
之后麦城一战,夏侯至今想不明白孙权到底怎么败的。
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类于吴军兵弱,不堪战,被荆州军赶羊了。
第八十五章 心结
二十六日,田信解散军队返回江陵城中。
庞林从襄阳返回,在城外码头迎接田信,递出一卷名册:“昨日江东又往汉津押解米五万石,豆三万石,布帛八千匹。并约定十日后,再运米五万石,都三万石。”
田信审视名册,这是近期内从江东逃出的大族子弟,里面竟然有两个人自称投箭书于田信,一个是吴郡周,另一个是吴郡张温。
名册中也有介绍,吴郡四姓中朱桓、朱据的朱氏未受牵连,余下顾、陆、张三家都受到毁灭打击,子弟、故吏皆下狱,或捕斩;会稽四姓中虞翻、谢旌出逃在外,余下的宗族及魏氏、孔氏被孙权一网打尽。
田信眨眨眼,越看周这个名字越觉得眼熟:“士衡兄,陆伯言何时入蜀拜谒汉王?”
陆议来头很大,又是率军来归,不是荆州能随意安置的,只有刘备那里能安置。
而其他人就好安置了,多是轻身出逃,寄旅于荆州,征用与否荆州可自行计较。
田信所问,庞林迟疑回答:“前日陆伯言就已启程,诸葛子瑜及吴侯之妹也一同前往益州,听说吴侯有遣还孙姬夫人,并有和亲之意。”
说着庞林做笑:“似乎要拿长沙、桂阳二郡做其女嫁妆。”
“和亲?”
田信略感意外,卷好竹简递给庞林:“士衡兄觉得两家议和之事会有何结果?”
“将军,今荆益空虚无力再战。即便议和,乃至结盟,也仅仅是面和心不和,是一时权宜之策。”
庞林重申关键:“我军亟需休养,疲军久战必蹶。”
这是荆州军将校的共识,在这个基础上,暂时退让,支持益州方面和谈也是自然之事。
实在是打不出去,打出去过于凶险,该见好就收。
田信见庞林期待神态,就说:“我也知吏士疲惫。士衡兄宽心,汉王为大局接受孙权议和,我等也能理解。只是孙权狡猾,常使微末手段欺人。我想移镇巴丘控扼湘江口,江东敢使诡计,我就先打一仗。”
庞林不可能无故从襄阳撤回江陵,来江陵是奔着自己来的。
田信补充说:“我这叫以战促和,唯有悬刀于孙权脖颈,此人才会轻易退步。”
“如此也好,我与孝先一同去信公衡,陈述此事。”
庞林略作考虑就答应了,荆南地区的驻军肯定要转移到各处水运节点上。
双方对峙的形势不同,各处水系节点的重要性也不同。
以如今的形势,如果议和,桂阳郡不需要驻屯宝贵的常备兵,只留郡兵即可。
只要在湘关、巴丘、陆口三处囤积兵马即可防备吴军,湘关在零陵郡郡城边上,抵御南面交州之敌;陆口就在赤壁战场,可抵御、预警东边夏口之敌。
巴丘在洞庭湖,位于湘关、陆口之间,正好安置新编的左军水师,左军水师能算是湘江水军,关羽的前军水师就是汉江水军。
随着今后战场往南阳推进,水师的重要性直线下降。
回到军营,马超就遣人送来一卷公文,内容是请求诛杀阎璞。
田信脱卸盔甲,来到火盆边烤火时接住这卷公文,见庞林愁眉不展,问:“左将军欲诛阎璞,士衡兄以为不妥?”
“是,左将军每日发此公文至虎牙山,护军皆扣留不做回复。不想将军刚回江陵,就卷入此事中。”
庞林说话间已将三足圆腹双耳铜鼎摆到火盆上,擦拭铜鼎内壁:“无罪诛杀来降军吏,影响恶劣。可左将军不报此仇,其志必沮。”
马超是个有仇报仇的人,绝不是宽宏大量的人。
仇敌就在手底下,忍到现在不杀,已经是给足了刘备、荆州军面子。
不杀阎璞,马超别说是日常办公理政,就是吃喝都没滋味。
庞林细细讲述马超最近的状态,举着油葫芦往铜鼎内倒芝麻油,这个现在叫胡麻油,油温上升后放入准备好的八角、桂皮、姜片、花椒煸炒,噼里啪啦芬芳弥漫。
随后又往铜鼎中加入熬煮浓白的鱼骨汤,庞林这才挽着袖子往铜鼎里添加牛肚片、笋片、泡发干菇等等食材。
任其烹煮,庞林最终一叹:“护军这才拖延,过几日马季常会来荆州,由马季常规劝左将军,或许能避免冲突。”
马良以侍中的身份来荆州宣布封赏,期间可以代表刘备与马超谈话,劝阻马超。
田信大概也理解黄权、庞林的顾忌,马超身份很敏感,现在握着仇人要杀,本就是一种试探。
如果答应,马超杀阎璞后高高兴兴办事;若是劝阻,马超会真的忧郁。
事情就这么简单,往小说是马超的心结,往大说关系着汉军的形象。
田信先舀半碗鱼汤饮一口,突然反问:“士衡兄,我与曹魏有仇。我不求尽诛曹氏宗族,怎么也要杀其三分之一才能解恨。若曹氏宗亲率军来降,我该不该杀?”
庞林愕然,随即一笑:“以孝先之勇,不会给对阵敌将投降之机。以孝先之仁,彼若率军远道来降,孝先绝不会行诛杀之事。”
“话虽如此,可今日左将军为难之事,何尝不是明日我将要面对的?”
田信说着夹菜:“如今天下形势不同以往,存阎璞性命而折左将军,我以为不值。魏讽起事失败,可见河北、中原道德荡然无存。我军优待俘虏降军,反倒助长彼辈凶顽。”
“杀阎璞,可砥砺左将军壮心,能使敌虏踌躇进退之际多些顾虑,我以为可杀阎璞。”
田信见庞林沉默夹取煮烫的蔬菜,田信继续说:“此时护军为难,马季常来荆州,亦然为难。不若由我一力承担,使汉王罪我一人。”
说罢田信转身探手从一侧的桌案上抽回这卷竹简,提笔签署:宜诛,可警示当世人心。
见田信签名,庞林伸手想接住笔,接空,苦笑:“孝先是左军副将,签署许可左将军公文,恐惹笑诸人。我是参军,此事影响力还在孝先之上,不如一同签署。”
田信将笔放回去,卷好竹简用力拍拍手,对庞林说:“士衡兄,弟已知汉王将要封我为扈谷亭侯,我以为不妥,有辞封之意。辞封前正好做些快意事,士衡兄不必牵扯进来。”
庞林只是一叹,听到田信拍手声,部曲督严钟出现在营房门前,田信举起手里竹简:“将此文移交左将军处。”
第八十六章 互赠
得田信支持,马超并未直接杀阎璞复仇。
他的仇人太多,阎璞算不得什么,实属微末。
有些不解,马超邀请田信来旧城军营,这里有一座马厩,养育三百余匹战马。
这些战马年龄普遍在六岁至八岁之间,正是战马的黄金年龄,若不夭折,普遍还能效力三五年之间;三五年之后,还能转为骑乘马,再效力三五年。
哪怕体力衰竭沦为骑乘马,对江东来说也是不可忽视的战马。
以马超眼中的战马标准来算,江东此刻几乎就没有能算是战马的马。
马超指着一匹额头月牙白的黑马说:“此马尤为神骏,关君侯父子不喜黑色,孝先可有意乎?”
“将军所赐,末将不敢辞。”
田信屈身长拜,马超笑着抬手搀起,他另一手刨着黑马马鬃,略有遗憾说:“这骊马只有三岁,我最为喜爱,这才运抵荆州。孝先身边无精擅养马之人,我就借两家牧户于孝先,以传授养马、训马技艺。”
田信再谢,马超引着田信进入马厩,观察这匹黑马的身长、肩宽,这匹黑马肩高七尺四寸,与田信眼眉齐平,可谓神骏异常。
再养两年时间,黑马肩高可以突破到八尺,这几乎是中原战马的极致。
田信站在黑马面前,伸手轻抚这马儿的脸颊、颌下,应马超邀请,就笑着说:“就叫蒙多可好?”
“蒙多?”
“对,蒙多。上古有异兽,体貌似猿,凸目长舌,名叫蒙多,能腾云,想去哪里去哪里。”
田信说着试着沟通感染这匹马,不想得到回应,空余的亲兵名额被占据,黑马长嘶不已,前蹄不时抬起踏地,显得亢奋、多动。
马超自能察觉马儿的情绪变化,笑说:“看来此马与孝先有缘。”
“还要谢将军相赐。”
田信说着解开栏杆,黑马奔腾而出,在广袤平坦的旧城荒地里往来奔驰,连连长嘶。
马超眺望荒地奔驰的黑马:“蒙多,想去哪里去哪里……还真是逍遥自在。孝先言外之意我已明白,只是某器量狭隘,此生难得逍遥。”
“将军,末将以为曹丕在北大肆诛连,所杀皆正直、仁德之人。北方存留者,多系贪鄙之徒。不杀阎璞,此辈笑我军仁德为迂腐,若杀阎璞,此辈方怀敬畏之心。”
田信说话间左手解下悬挂宝剑的铜环,双手捧着递给马超:“我支持将军杀阎璞,非为示好将军,乃出于公心。将军遣至亲传授骑术、骑战技艺于我,我亦传防疫救护十二策,可谓各取所需,两家通好。”
“今将军又赐我神驹,末将以宝剑回赠,还望将军不弃。”
马超闻言脸上露出笑容,也是两手接住宝剑,左手拇指轻按绷簧,右手拔剑出一尺,见剑身铭刻‘流星’二字,紫铜红漆剑鞘,拔剑出鞘全长四尺二寸,握在手里轻轻挥动,振臂虚刺,手感匀称十分贴合。
心中不由大喜,问:“孝先,此剑何来?”
“此剑乃孙权所藏珍宝,由爱将全琮保管。麦城一战时,龙骧将军俘获全琮夺得此剑,与我换剑。”
田信说着略有遗憾,可惜没能带着这口流星剑参加战斗,所以这口剑品质未经历强化,依旧是原本品质。倒是被关平换走的那口宝剑,前后经历两次强化,真正的削铁如泥。
马超听了哈哈做笑:“还真巧合!孙权有宝剑六口,麦城一战遗失白虹、流星二剑,如今俱在我手!”
说着左手解下腰间佩剑递到田信面前,田信接住拔出半尺,就见剑身铭文‘白虹’,拔出一看与流星剑款式一致。
马超说:“不管孝先是何心意,能使我杀阎璞,便是有恩。此恩,我赠以骊马相酬。现今你我换剑论交,可好?”
还是谁都不欠谁。
田信双手捧剑露笑:“就依将军。”
换了剑,马超返回城中军营,当即诛杀阎璞。
阎璞也成了降军军吏中被杀的第一人,来头很大,父亲阎圃是平乐乡侯建节将军,本人是护军,在降军中排序在二十名左右。
杀了阎璞,马超神清气爽。
却引的董种担忧,晚饭时进言:“将军,无黄公衡许可,就轻易诛杀阎璞,恐为人诟病。”
“人已杀了,复论此事徒增烦恼何益之有?”
马超胃口大开,亲自在炭火盆上炙烤肉片,均匀涂抹孜然、细盐后递给董种一串:“我屡屡去信给黄公衡,黄公衡不回信阻止,可见阎璞这类人处于可杀、不可杀之间。”
“今田孝先回江陵,他昔日守江陵时与黄公衡配合无间,可见两人默契。只是黄公衡年长稳重,田孝先幼而锐进,这便是差距所在。”
马超咀嚼肉片,神情惬意、自得:“黄公衡不反我,田孝先助我,关君侯又赠我白虹宝剑,可见汉王待我之诚。”
董种见状,缓缓点着头:“确如将军所说,只是可惜了骊马。”
“马识人性,能得明主何来惋惜?”
马超说着哈一口气,回忆此生,不由一叹,随即神情振奋,不见颓色。
而田信当夜寄居关羽府邸,提笔书写发往益州的奏章,标题是:《请让扈谷亭侯表》
“臣仅有折冲之才,无益生民。徐承贞来降时率艨艟、楼船八十有二,各类舟船三百有余,粮秣器械囤满船舱,可抵荆州一岁收益。为抚徐承贞心,臣言封侯应在承贞后。”
“此一时权宜之言,亦出自真心。若天下敌虏贼酋举义纷纷来归,如百川汇海,臣之所愿也。恳请大王厚待降将,以为表率楷模。”
“今臣衣暖饭足,在公则左右同僚齐心而友爱,居家则族亲乡党所有依凭。”
“故无所求,唯好颜面。”
这封有标点符号的帛书装入锦囊中,田信以漆封口,盖上虎牙将军印。
虚伪么?
田信扪心自问,望着锦囊不时眨眼,似乎自己真的不怎么看重扈谷亭侯爵位,以及食邑三百户。
三百户的税租没多少,按现在的税租,一年也就六百匹粗帛+六百斤蚕丝,或则九百匹麻布+六百斤蚕丝。
三百户食邑最大的福利不在字面的食邑,而是刘备默许自己蓄养三百左右的部曲私兵。
默许的尺度已经标明,有没有扈谷亭侯爵位已不重要了。
收买人心?
也不至于,自己要徐祚的心做什么?
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大力表彰降将,可以加速敌方的崩解速度,让乱世更早结束。
应该是这样,自己始终是爱好和平的。
想明白前后,田信心中踏实,安心入睡。
第八十七章 编制
冬月初,黄权移镇巴丘。
今后洞庭湖将是湘江水师的据点,这里也是荆南常备兵的大本营所在,不论湘关、陆口,还是汉津、襄阳出现战情,驻屯巴丘的荆南常备兵都能快速增援。
徐祚举义带来的战船、大小船只足以武装、编制八千人规模的湘江水师。
黄权有临时决断权,委任徐祚为巴丘督,统率八千湘江水师,以胡班为监军。
巴丘周围有成熟的捕鱼、屯垦耕地,足以驻屯三万大军。
故荆南五郡都尉麾下的夷兵进一步抽调,足足抽来九千人驻屯巴丘,算上陆议带来的军队,分作十八营安置。
留给五郡都尉六千人,这六千人以原有的汉籍郡兵、新兵为主,分驻五郡郡城之外,还在湘关、昭陵、乌林、陆口各屯千人。
五郡都尉脱离黄权指挥,今后归属地方。
黄权效仿益州军团的编制,也就是汉中王国的中军、后军编制来建设巴丘驻军。
刘备麾下直属大军虽有翊军将军赵云、后将军黄忠节制,但他们都受护军将军法正的监护。
这些高级将军下面,直接就是一个个编制七百余人的营,以营督统率。
减少校尉部、将军编制,删减将校结构,让刘备与营督之间保持垂直的指挥关系。
赵云的将令,就是刘备的将令;黄忠这个后将军水分十足,几乎是个空架子。法正的护军将军职责是监护全军,没有独立统兵权。
所以中军、后军的编制简单的要命,最上面就一个刘备,下面则是一个个隶属于中军、后军的小营。
黄权建设的巴丘驻军则是今后的左军雏形,除了两到三个独立的将军编制外,其他兵力一概以营编制隶属于左军,战时根据时宜增减搭配灵活运用。
现在左军编制内,主将马超,麾下直属牙门军,由牙门将军马岱统率,牙门军也由一个个小营构成,其长官不称营督,而称呼为牙将。
副将田信,麾下直属虎牙军,虎牙军护军罗琼更改官职称呼,称为典军;原虎牙军司马习宏调任长沙郡守,以谢旌为虎牙军司马。
这个编制内,还缺一个机动的偏将军。
没有也无关紧要,战事需要时拼凑几个营,组成别部即可。
这是一套扁平化、灵活的军队编制,对主将、护军的素质相对要求较高。
马超正吸纳降军,不可能有三万降军,就全部吸纳的说法,最多遴选万人,另两万人执行军屯,作为后备兵源。
一切顺利,左军编制好后,有牙门军七个营,虎牙军五个营,偏军五个营,散营十八个,共三十五个营,吏士两万六千。
加上湘江水师八千,左军编制内会有三万四千人。
关羽的前军规模可能会更大一些,能接近四万人。
相比半年前,扩军四万,压力却不大。
扩军所需的兵员来自降军,或夷兵,对荆州原有的生产人口结构无影响;器械装备也多来自俘获、改造。
此前关羽手中南郡、宜都郡、零陵郡、武陵郡有人口约三十万户,维持七户养一兵的供需底线。
现在拿到桂阳、长沙、南乡三郡,再算上手到擒来的南阳郡,这些人口最少也在二十五万户。
以荆州五十五万户的人口,足以供养八万大军。
把控湘水通道,交州往外运输的粮食、物资途径湘关时,最少也能扣留三分之一做关税。
如果再隔三差五勒索江东,以现在荆州军的地盘,供养八万大军毫无压力。
八万大军守荆州,也足以守住。
刘表时期能守住,现在更没道理守不住。
吃着江东运来的米,荆州军如火如荼整编,孙权也在收拾江东的烂摊子。
也不算烂摊子,早年为了安抚江东大姓,孙权常常扩编太多的郡吏、县吏来增加大户、豪强子弟的入仕途径。又不能给于他们权柄,要找其他可靠的人来做事。
所以江东各郡的郡吏、县吏编制庞大,有数千之众。其中大部分人是拿俸禄不做事,甚至坏事的存在。
现在一刀砍下去,江东郡县官吏结构得到精简,不必要的虚耗大减。
精简结构是个严密的手术过程,孙权无法分心别处。
这种三方罢战的安宁生活中,田信《请让扈谷亭侯表》抵达成都,这时候刘备已见过陆议,诸葛瑾、孙姬。
法正病重不能理事,由诸葛亮接替。
百忙之中,诸葛亮带着这封奏表,及马超、黄权、庞林三人一同发来的表章来见刘备。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特别是原有的荆州郡守全部换一茬之后,更显得敏感。
关羽的襄阳郡守转由夏侯兰接替,孟达的宜都郡守由原郡尉樊友接任,也就关羽、孟达独善其身。
再其他的郡守一律完蛋,要么逃跑,要么叛变投降。
特别是二次投降吴军的零陵郡守郝普,简直让刘备的脸火辣辣疼。
至于糜芳,荆州方面不提,益州也没问,仿佛忘记了这个人。
究其原因,实在是太过宽厚,让郝普可以毫无顾虑的二次降敌。投降速度之快,简直跟策反的内应一样。
吴军背盟来袭期间,最先积极起兵反抗的是土夷酋帅,这些人没有被吴军挫败,反倒拿到战争红利。
这让荆州士人,尤其是襄阳一带的士人脸上无光。
吴军来袭期间,虽有习珍、樊胄这样誓死抵抗的襄阳人,可更多的力量来自土夷酋帅。
刘备让出江夏时,土夷酋帅起兵反抗吴兵,程普杀大小酋帅三百余人;湘水之盟时,长沙土夷反抗吴军,黄盖扫平这股叛乱后也劳累卒于军中。
如果不是麦城决战打的酣畅,以吴军对阵夷兵的一贯优势胜绩,荆南起兵的土夷酋帅绝对会被血洗。
可问题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面前,丧胆的吴军没时间收割夷兵,土夷酋帅已通过军功在荆州站稳脚跟,还多融入新编成的左军。
一流的荆州士人在刘备身边当参赞,或担任益州各处的郡守、县令长;二流的荆州士人、豪强追随刘备入蜀当军吏,现在成长为少壮派将领。
三流的荆州士人留守本土,前有湘水之盟拙劣表现,再加上这次的不堪表现……让诸葛亮真的有些头疼。
如果荆州人在益州当家做主,荆州政务、军务却让土夷出身的酋帅、三流豪强把持……这会炸锅的。
至于怎么处理,诸葛亮一时也没有办法。
可与荆州土夷酋帅牵连很深的田信、马超包括黄权在这个关键时间里犯错误,让解决荆州问题出现一缕隙缝。
左军的指挥结构没问题,唯一问题是夷兵的比例有些高。
特别是田信小小年纪好为人师,固然能加快夷兵汉化,可也让许多生性桀骜的土夷酋帅得以开启智慧,踏上军功升迁的高速通道。
跟着田信,几乎升官是最快的,快的足以打破平衡。
第八十八章 郡制
诸葛亮来时,张飞与刘备正一同品鉴锦官呈送的新织云纹锦。
刘备挽着袖子,将这匹鲜红云纹锦披在张飞肩上,来回审视、打量,点着头:“好,好啊!翼德,眼睛再睁大些,真威风!”
张飞两臂云纹锦缠绕,挥臂舞动摆着姿势让刘备看,笑容洋溢见了诸葛亮远处走来,早早敛容施礼:“飞见过先生。”
诸葛亮先对站直腰杆敛容摆出威仪的刘备施礼,才对张飞打招呼:“翼德将军,正好有公事相询。”
张飞解下身上云纹赤锦对折整齐后递还给锦官,跟随刘备、诸葛亮进入庭院大厅。
厅内炭火正旺,刘备翻阅诸葛亮递来的公文,看到《请让扈谷亭侯表》,问:“先生,孝先之功不可不赏。徐祚、陆议二人从厚封赏,可乎?”
“翼德看看孝先手书,委实精美。”
刘备将手里的请让表转手递给张飞,张飞见上面新奇的标点符号,呵呵做笑:“难怪能与庞士衡相善,这才干性情与庞士元类同相近。”
看着田信略带行楷的楷书,更是连连点头止不住发笑,向对面诸葛亮说:“都说田孝先师承博士,所言不假。这书法,可为荆益楷模。”
诸葛亮也是颔首认同模样,笑说:“马幼常正要请辞,想去荆州研习田孝先书法。”
马谡现在是成都令,算是诸葛亮的左膀右臂。
张飞握着手中帛书爱不释手,评价:“田孝先所书文字形体方正笔画平直,字美如其人,是该学习请教。”
张苞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张飞是打心里头喜欢进献《防疫救护十二策》的田信。
说话间刘备已看完黄权、马超、庞林的公文,都是围绕马超杀阎璞一事展开,马超是请罪,庞林支持杀阎璞,黄权则认为阎璞生死实乃末节,如何重组荆州的行政框架才是眼前之大事。
见刘备看完,诸葛亮回答之前所问:“陆伯言怀宰辅伟器,徐承贞献器械辎重价值巨亿,俱给厚赏,臣无异议。”
刘备却陷入沉思,荆州的事情其实并不复杂。
关羽总督荆州军事,击退吴军后,关羽放弃亲手整顿荆南军务,由黄权接手进行整饬、简编;引人注目的三万余降军也很干脆交给左军。
关羽干净利落的拆分荆州,让刘备很放心。
前有黄权后有马良,也能从侧面匡正荆州军务、政务。
左军、前军之间也没有摩擦矛盾,是真没让他操心的地方。
唯一需要把关的是各郡郡守的人选,郡守负责民政,由郡都尉负责征兵、统兵,所以郡守的权柄被拆分,对郡守的才能要求并不是很高。
这跟曹魏、孙吴不同,曹魏是地方郡守兼任将军,孙吴则是将军兼任郡守。
军政大权尽握于一人之手,文武全才的优点再大,也大的有限,分身乏术;若是有缺点,几乎是无法回避的缺点。
荆益二州,除了老资历、经验丰富的将军兼任郡守外,很少有将军兼管民政,制度发展向前汉靠拢。
益州只有魏延、李严以将军兼任郡守,荆州就夏侯兰以将军兼任襄阳郡守。
所以荆州方面人事调动工作简单,难的是怎么处理糜芳,关羽不上报,诸葛亮也就暂时失忆忘掉这一件事。
而左军、前军的防区划分也不需要急着分配,在与孙权和谈完成之前,荆州保持现在的布防即可应对各方变故。
比起荆州整体来说,马超杀阎璞是末节小事,田信让赐亭侯爵位更是不足道的小事。
让诸葛亮在意的是田信的书法,书法能证明田信的确受业于汉博士,以及荆州各郡制度的确立原则。
如果沿用之前郡守总管民政、军务,重要地区设都尉辅助的后汉官制,那他没必要来见刘备。
他想恢复前汉的官制,荆州方面已做好准备。
前汉的官制,各郡军务由专业的都尉负责,动员力度更强。
而郡守不直接掌握兵权,可以形成某种平衡。即都尉叛逃,带不走全郡;郡守叛逃,很难成功。
郡一级相互制衡,好处实在是太多。
其中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地方大族的钳制,前汉地方官屠戮大族为功绩,发展到后汉,已经杀不动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豪族发展为世家、门阀。
刘表病故,曹操大军南下荆州时,荆州士人抛弃家业追随刘备逃亡的比比皆是。
现在益州豪强被压制,荆州士人又有更高的追求,对后汉地方豪强做大的现象存在抵触心理,认为这是动乱之源。
这一茬人还活着,身处重要位置,他们中的一些人即便不支持恢复前汉郡制,也不会跳出来反对。
而现在如何处理荆州的人事工作,完全可以决定今后的郡制偏向,到底是前汉郡制,还是后汉郡制。
唯一的机会就在眼前,诸葛亮亲自来问,刘备深深地迟疑。
如果支持后汉原有的郡制,五郡都尉裁掉三个即可;如果要恢复前汉郡制,任命新郡守时保留各郡都尉,那地方政务、军务自然会分开处理。
荆州这里站稳脚,益州各郡也就能增派都尉,以分郡守之权。
都尉再次也是两千石,相当于两千石级别的官吏职位平白多出一倍,肯定会收获中下级官吏、军吏的支持。
尤其是有军事才干,却又不怎么擅长民政的职业军吏而言此举意义重大。
前汉之盛世,刘备向往不已。
文武吏士舍命相随,求的仅仅是个人富贵和权势?
恢复前汉盛世,才是大家的最高追求。
考虑久久,刘备说:“当世鲜有全才,增设都尉专管军务,可使人尽其用,裨益于国。荆州各郡守、尉人选,先生量才施用。”
诸葛亮郑重施礼:“喏。”
重新落座,诸葛亮侧身去看张飞,张飞正将田信的《请让扈谷亭侯表》塞入自己袖中,见诸葛亮望来,遂干咳两声抖抖双袖,坦然模样:“先生有何事?”
“翼德将军,关君侯、孟起将军、黄公衡、潘承明皆来信商议和解之事,此事翼德将军如何看?”
诸葛亮说着轻叹:“吴侯使我兄出使益州,有使亮难堪之意。”
张飞看一眼刘备,不以为然说:“荆益乏粮又有时疫为患,交战无益。那就议和,等荆益二州粮秣充足,吏士求战之际再做计较。先生不必为难,这不过孙权小小伎俩。”
诸葛亮露笑去看刘备:“大王,此荆益将士共同心声,亦臣、孝直一致看法,大王不可不察。”
刘备右手搭在桌上,指尖轻轻动:“既要议和,陆伯言、虞仲翔深知江东内情,可协同参与计较。”
“是,臣明白,绝不会让吴侯轻易脱身。”
议和的过程注定是艰难的,陆议、虞翻已跟孙权撕破脸,肯定会提许多让江东为难的条件。
这样一来不是刘备反对议和,而是江东无法满足议和条件。
至于孙姬、孙权的女儿,能吃掉多少粮食?
第八十九章 独行
冬月中旬,田信返回麦城,罗琼也领着部分虎牙军从襄阳撤归。
为展示和谈诚意,田信被迫后撤到麦城,关羽也减少荆城大营所屯军队,向北增加襄阳守军。
作为回报,田信返回麦城不到三日,江东运输米、豆八万石于汉津。
不止是他,马超的牙门军也撤往临沮驻屯。
田信在巴丘,马超在江陵,随时可以乘船顺江而下直捣夏口,这让孙权很难受。
他的武昌城还处于修建中,面对荆州军的野战、围攻毫无优势可言,只好以粮食为筹码,迫使马超、田信后撤。
否则这两个人擅自发动进攻,鬼知道会不会直接打穿武昌的粗陋防线,一矛捅到吴郡去。
麦城周边百废待兴,虽在冬日,可依旧热火朝天。
沮水、漳水又未封冻,许多丁壮在上游伐木,以河水往麦城周边运输木料、木柴。
去年这个时候,许多人缩在房子里靠抖、火塘就能御寒,可随着田信《防疫救护十二策》刊行、布告于各处,又有救治麦城伤员的实际例证,使得士民格外注重冬日采暖措施。
土炕这种有原型可查的东西在田信手里自然而然的早早出现,随即飞速向各处传播,盘造土炕又非什么困难技艺。
随着火炕、火墙被发明出来,百姓健康、生活品质提升是一方面,也增加了生产力。
罗琼回麦城,找到田信时,田信正走访麦城周围的荆蛮定居点,粗劣搭建的木屋、土屋甚至是棚屋、草庐,能挡风就好。
无一例外都盘建了土炕,荆蛮男子也多在河水上游采伐树木,老人、女子、孩童则留守,留守时盘坐在火炕上编织竹筐篮子、麻绳,或者用坚硬木料打磨农耕时的器具。
沮水、漳水两条河,流量最大的是漳水,水虽然不是很深,但宽三丈余,使得荆山木料源源不绝运往麦城。
罗琼盘坐在热滚滚炕上,直感慨:“将军功在社稷千秋!”
“民生艰难,不过力所能及之事耳。”
田信面前摆着小桌,他铺开一卷竹简审视内容:“伯雄来的正好,这段时间里,此类琐碎政务令我厌倦。”
罗琼探头来看,竹简内容围绕两个方面产生,一个是土汉之民抗令,如随地便溺、饮用河水之类;另一个是外出伐木的人群发生争执引发的斗殴。
这些事情都已经过相关军吏审判,现在上报审判经过和处罚决定,田信这里签字后,就会执行相关惩处。
罗琼也拿起一卷竹简翻开审阅:“将军名动中原勇冠三军,今三方休兵罢战,将军何不乘机招纳贤良俊秀充实幕府?”
这些零碎政务交给各类功曹处理即可,毕竟有成熟的幕僚体制。
见田信沉吟,罗琼进言:“将军,实不该拖延至今,已惹人非议。”
“唉。”
田信只是一叹,放下笔,抱起茶碗挪到身后火墙处,背倚温热火墙,双手抱茶碗在丹田,语气寥寥:“伯雄,我不怕做琐碎事,只是厌倦争执。樊城那一箭,虽射在我身上,射死的却是一举光复中原的战机。”
这一箭很重要,田信怀疑射箭者不仅仅是忌恨自己这么简单,极有可能是北方来的奸细。
当时于禁七军投降,庞德部覆灭,曹操所率大军还在雒阳。
只要击破宛城擒杀曹仁,大军势如破竹北上即可,拦在面前的只有驻屯宛城的徐晃部。
中原空虚无防的战机就那么错失,这个战机只存在十天左右,过期不候。
左右无外人,田信就说:“我本以为董恢统率宜都夷兵营,应出自是枝江董氏,后来才知他是襄阳人。我本以为习宏与你我一样是寒门子弟,不曾想他家世代簪缨,是公侯子弟。”
襄阳人几乎无孔不入,庞林、廖化、马良、杨仪、习宏都是襄阳人。
一声长叹,田信仰头饮茶:“我本无偏见,只是觉得颇不自在。就如一张渔网笼在身上,处处都是襄阳人身影。”
罗琼不解:“将军,庞士衡等人敬爱之情绝非虚假。”
“我知道,我怕的就是这。人情纠葛就如丝线,纠缠越深,越是身不由己。”
田信放下茶碗坐直腰背拔出所佩白虹剑,以手绢细细擦拭:“我与左将军互换佩剑,两不相欠,君子之交而已。他还是他,我依然是我。我能遵纪守法,甘愿受律法约束,却不愿受人情驱使。”
归剑入鞘,田信对沉默的罗琼说:“我与伯雄同起微末,今身处高位,当慎独。”
罗琼敛容正色,坐直身体拱手:“将军教诲,琼不敢忘。谨望将军早日充实幕府,不然积怨者日益增多,恐非善事。”
他以枝江县兵曹佐史的身份随田信率夷兵营赶赴荆城大营,前后半年时间,以军功接连晋升,如今领虎牙军典军,官秩千石。
兵曹佐史,斗食小吏而已。
枝江县令也就官秩六百石,罗琼这样寒门士人也只能依靠军功以命换取晋升空间。
随着孙权背盟来袭,江陵、麦城接连大胜后,留在糜城看守俘虏的军司马习宏更受黄权信任,临时委任为长沙都尉,暂时负责长沙政务、军务。而罗琼却一头撞在晋升天花板上,依旧是虎牙典军。
还有之前罗琼与董恢担任左、右军正时,依旧被董恢压一头;董恢成为南部军护军,罗琼才补为一营军正。
也就董恢调入夏侯兰麾下后,罗琼才在残兵中冒头,接替董恢留下的护军一职。
罗琼的尴尬不仅仅在于出身微末,也在于本人军功不被认可,有‘蹭’军功的嫌疑,有本人实际领兵能力不足的嫌疑。
军功不被认可,习宏看守俘虏的军功却被认可,事情就是如此的奇怪。
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大家虽怀有兴复汉室这一共同理想。
可选择同僚时,自然会选择更亲近、更容易相互信任的同僚。
所以襄阳人喜欢提拔襄阳人,田信也喜欢提拔立场色彩并不强烈的人。
不敢想象,如果自己上司、同僚、重要的幕僚、部下军吏,甚至是朋友都是襄阳人的话,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襄阳人。
当襄阳人也不怕,人家诸葛亮是徐州人,还不是在襄阳人里当领袖?
可自己能跟诸葛亮比?
襄阳人会把自己看成第二个诸葛亮?
不可能,现在这些襄阳人,几乎都是诸葛亮的同学,或同学的子弟,是被诸葛亮从少年时就折服的人。
或许襄阳人真的是诚心诚意想拉自己一起光复汉室,也会给自己核心地位……可领袖的地位很难是自己。
除非自己愿意等,把老一辈襄阳人熬死。
熬死诸葛亮,再熬死马谡……可能还得熬死姜维。
第九十章 千字文
罗琼回到麦城后承担日常杂务,田信也就空出时间继续讲课。
现在愿意听他讲课的人多了,听课的有虎牙军吏、军士,及迁徙来的荆蛮酋帅子弟。
场地有限,这些人也有日常军务,故轮番入山去伐木,或做别的工作,每日留在田信身边听讲的也就堪堪百余人,田信也只讲半日。
编写教材之类的有些为难他,只好拿出《千字文》做教材。
又是个惊世骇俗的东西,当今天下最宝贵的不是金银,而是田信脑袋里的东西。
直到关羽的一封信,才打破这种短暂的安宁。
信送到麦城时,田信正在家里打土坯。
温水和泥,摔打成泥坯,摆在屋内阴干,用来烧砖烧瓦。
祖父田维怀抱一只杂色花猫在炕上翻阅《易》,屋子里田信、田纪穿着粗麻短褐和泥、打土坯,屋内近半空间摆列需要阴干的砖瓦土坯。
火炕、火墙的出现,让冬日里也可在室内进行大量工作。
关羽军令送抵,田信洗手后翻阅,不由皱眉。
江东逃奔而出的虞翻、张温、周等人会同家眷,后续归来的族裔、部曲约有千人,已乘船朝麦城赶来,会安置在麦城一带参与明年春耕。
为了更好管理麦城周围的军屯、民屯和荆蛮安置工作,关羽效仿魏、吴,在麦城设立典农都尉,并设麦县。
田维见田信不时皱眉,就问:“阿信,可是政务上有难事?”
“不为难,关君侯要设立麦县,枝江、当阳二县之间的确该增设一县。只是君侯让孙儿举荐县令、丞、尉,还要在麦城设立典农都尉,以署理军屯之事,并有劝农、裁判荆蛮纠纷之责。”
曹魏、孙吴的典农都尉管理范围广泛,犹如当地的县令长。
关羽设立的典农都尉,说是为军屯而设,实际还是为处理荆蛮引发的各类纠纷为主。
典农都尉,执行的自然是军法,刑律威名较重,能有效警告荆蛮,使之不敢轻慢、放肆。
田信说着苦笑:“君侯又征伯父为典农都尉,让孙儿费解。”
田纪来到炕边搓手上泥团,嘴伸到碗里饮水,探头看公文内容,也是奇怪狐疑:“伯父能做典农都尉?”
这又不是管理民政的典农都尉,是要调解荆蛮纠纷,以军法震慑荆蛮的都尉武官。
田信的伯父田睿来到麦城后,只参与过田亩丈量、划分工作,随后又执行《麦城户律》,亲自提笔将田氏宗族分成七户,形成七个缴纳税租的基本单位。
七户田氏,人丁最少的田纪夫妇只有户田十五亩,军田二十亩;最多的是田信户田十亩,军田一千五百亩;整个田氏七户占有田地只有一千八百亩。
在《麦城户律》规定内,今后田信若迁移到别处屯种,所领的一千五百亩军田还要上交,再行分配。
而整个麦城预计的春耕面积则有足足十八万亩,这还不算远离河渠的桑田、麻田、枣田等副业田。
祖父田维也感到事态有些严重,抱着猫来到火炕边缘审视公文:“阿信,你不妨去信问一问廖主簿。你也不该待在这里整日与荆蛮、五溪蛮为伍,平日还需多与同僚走动。”
田信只好应下,未过三日,廖化亲自带着虞翻等千余人乘船来到麦城。
廖化还带来一封帛书递给田信:“孝先,我过江陵时,新任的郡守马季常托我带来这封公文,意在征举孝先为孝廉。”
“我?孝廉?”
“嗯,如此孝先也算是以孝廉入仕,补齐了资历。”
廖化笑容轻松:“临近岁末,南郡历来可举孝廉两人,今岁不举孝先,何人敢自称孝廉?孝先不必推辞,此马季常政务所在,以应人心而已。不过这样一来,孝先就算是季常的故吏门生,也该去信道谢一番。”
“元俭兄,我以军功而起,披坚执锐出生入死而义无反顾者,所为非是权势,乃钦慕汉王仁德使然。若为人门生故吏,会屈折志气。”
田信说着拱手道歉:“非是不敬马季常,实乃不愿。”
廖化听了面有苦恼之色:“孝先,你辞让扈谷亭侯以来,远近吏士皆为你鸣不平。举孝先为孝廉,实乃马季常职责所在,亦是人心所指。据我所知马季常非贪名利,不过是想借机讨孝先手书一封,以作家传之用。”
“我已位列将军,再举孝廉有本末倒置之嫌。马季常想要手书,稍后待我沐浴静心后,为马季常誊抄一卷《千字文》”
田信郑重承诺,颇是怀念有暴力倾向的侄女,不然还背不会《千字文》。
廖化脸色一变,吞吞吐吐:“听闻孝先喜好收集名刀,麦城一战时周泰之子周邵被斩,其所持幼平刀在我手,不知……孝先可愿多誊写一卷《千字文》?”
怕什么就来什么,田信已经誊抄过十二卷千字文,三卷送给关羽,关羽回礼也丰厚,早年关羽亲自采都山铁制成两口刀,刀名‘万人’,一并送给田信。习宏遣人讨走两卷,谢旌、罗琼各一卷,余下几卷送给族亲,分配干净。
如今也只好答应下来,廖化心满意足才开始讨论公事,问:“周、张温皆自称发箭书于孝先,而箭书已被孙贲焚毁,可有副本?或密文暗号?”
“有暗文,是一联桃符,上下两联各五字。这两人可知晓?”
田信神色也严肃起来,廖化当即将外面等候的周、张温传进来,一同审视。
这个发箭书的人,于荆州军有再造之恩,他日若三兴汉室,封一个万户侯也是值得的。
周、张温一同走进来,两个人相互敌视,入门时周还故意用肩膀撞一下张温。
田信端坐主位,军司马谢旌、典军罗琼也坐在左首,右首第一是廖化,第二是随廖化一起来的夏侯平,要去宜都郡当夷陵县令。
田信细细审视周、张温,张温眉宇躲闪,周理直气壮。
待两人见礼,于厅中落座后,田信拿起一枚竹简晃了晃,才说:“简上有五个字,乃桃符上联,答对者乃我军贵客。若是答错,便是孙权所遣死间。我非嗜杀之人,现在悔改我亦追究不问。”
张温抬头细细看田信沉稳眉目,拱手:“惭愧,温孤身出逃,二位胞弟为孙权所捕。听说孙权遣使求和,想请汉王讨还二位胞弟才出此下策。实乃不得已,还望将军体谅。”
田信缓缓点头,目光移向周:“箭书上有桃符对联,上下俱全。你若答出上联五字,便是我军贵客,若是能答出下联五字,则是田某恩公。若答不出,就送你回江东,由孙权处置。”
周拱手笑问:“不知汉王如何赏我?”
田信上下打量周,眼睛不眨一下:“你想刺杀我?还是想刺杀君侯?”
他声音淡漠,门口的王直、田纪阔步而来,一左一右锁拿周,反剪双臂压倒在厅堂。
廖化、夏侯平互看一眼,顿时理解为什么关羽始终不见这两个十分重要的人。
周也不挣扎,脸颊贴地声音急促:“将军,我妻儿父母宗族生死皆在吴侯一念之间,故不得已为之,还望将军明鉴!”
田信只是长叹一声,起身握着竹简丢入火盆中,燃起一团橘黄火焰。
转身看田纪:“带下去与俘虏军吏一同安置,先饿三天,杀其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