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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困境

    边境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地方,东洋军府能仗着兵力强悍有恃无恐地派绿斗篷越过边境活动,阿尔瓦自然也能派遣混血西班牙间谍扮作奴隶逃到那边为他们打探消息。

    紫禁城都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刚刚停战的明西边境呢?

    双方不论哪边突然增兵,都会立即被对方知晓,然后再被对方知晓。

    林满爵攥着剃刀在林间营地溪边细心修理胡须,他的部下立在一旁小声传报道:“林佬,下边兄弟回报,他们跟了三个混血从张家沟出来,偷偷越过边境去了西人种植圆,没多久园子里就有马车去往西军营地,当是间谍。”

    林满爵修理胡须的手没有停顿,不过他试着在完成这一工作的同时做出点头动作,道:“算上先前那十二个,一共有十五个了,像上次一样,把这些人报给付将军,如果问起我的看法,就说不要打草惊蛇。”

    “这些人在今后兴许有大用处。”

    国与国的间谍战,似乎总是强势的一方占据优势,东洋军府的间谍完全不像这些西班牙人这么偷偷摸摸。

    比方说付元的工作之一就是在边境设立间谍机构,多从相熟于南洋的闽商开始,他们大多精通西语,在边境对面开设车行雇人为夷商运送货物、有人沿途开设茶馆、牌楼,甚至还有自己送上门的。

    不少种植园主向边境的王家堡、张家沟表示希望能雇佣茶匠到自己家,付元顺势而为便把人送了过去。

    另一方面,则是归化的混血儿,在受到一定教育后派往墨西哥城,这些人防备的就不是边境增兵之类的小事了,而是希望能在西军为准备大型战争动员时先一步得到消息。

    再有就是林满爵这支固定在边境东侧的游击兵团,陈沐把他们派到边疆这边起初的目的是防范西军侦察兵对明军村庄有预谋的破坏与渗透,现在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

    集中精力为葡萄牙战争做准备的阿尔瓦公爵抵达后唯一目标就是稳住与明军的关系,不作出任何挑衅行为,甚至没有向边境派遣侦察兵的想法,离他们最近的西军哨所都在边境线东侧三十里外,驻军平时都不出哨所了。

    相比随意出没在明西边境随时惊走方圆十里一切飞禽走兽的绿斗篷们,墨西哥城主管明国关系的阿科斯塔要头疼得多。

    他快烦死边境对面总闹出幺蛾子的陈沐了。

    就在明军向边境增兵的消息传入墨西哥城的六天前,他刚刚向西印度事务委员会顺利提交了关于吸纳印第安人,给与其作为西班牙人完整权利的报告。

    其中很大篇幅写了明国对于印第安人甚至混血儿的开放与接纳,阿科斯塔认为在这一点上明国要比西班牙显然更富有‘帝王气象’,并认为这是明国与西班牙角逐新大陆王者的手段之一。

    报告中称,如果西班牙毫无作为,任凭影响力被破坏剥夺,只需要十年甚至更短,新西班牙将不复存在,只剩下属于明国的‘亚州’。

    委员会已下达召集各地修士的命令,并定于两个礼拜后的第二天召开会议,如果一切顺利,作为新大陆立法机构的事务委员会将会像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颁布的三十余万条法令一样,适当废除过去对于印第安人的歧视,为王室增强在新大陆的竞争力。

    但这件事很难顺利。

    在墨西哥城东南修建在**卡特佩特火山半山腰上的修道院中,阿科斯塔的原住民仆人为他取来浣洗干净的棕色修士麻袍,谦卑地取走质地舒适的绸缎衫,这是一件难得的宝物。

    墨西哥城绸缎并不是一件非常稀缺的物资,虽然在马尼拉失去控制不再有来自明国的生丝输入后它的确很昂贵,但贸易恢复后的几个月令整个墨西哥城街头巷尾充斥着各色绸缎的身影。

    但这件薄衫确实很难得,因为它是买不到的,上面带着繁复的小杂花纹,是明国六七品官袍的质地,不单穿着舒适,在识货的人眼中也是尊贵的象征。

    这种面料是东洋军府用来赏赐战场立下功勋的百户一级军官而特别制作,阿科斯塔这身则是一名明朝商人在交际中送给他,用最好的面料量身定做,用那名自称来自明国一个叫闽地的商人话说,整个墨西哥城只此一身,再无旁人可穿。

    送给阿科斯塔这身官袍面料的商人叫史小楼,是闽广合兴盛的元老海商,在吕宋独自经营一座铜矿山,并与另外两名叫陈斗岩、李禹西的海商共同管理一座银铅矿、两座金铜矿,在吕宋、九州岛与濠镜之间的海域,他的商船往来贸易,赚得盆满钵满。

    用这套暗纹锦缎官袍表里,史小楼结识了愿意跟他合作的西班牙商人,随后他的后生子弟在墨西哥城开张了一家酒楼、一座赌场,还在城外盖起偌大的三座仓库。

    “主人,新的法令,还能顺利实施么?”

    修士的原住民仆人有些担心:“我不该多嘴,但你要去那边,这里的会议将会推迟。”

    这个皮肤发棕的混血年轻人显然是整个西班牙第一个知道阿科斯塔会递交文件的人,而这项关系到千千万万印第安人命运的法令能否实施一样关系到他的利益。

    “哪怕法令实施了,我也会依然侍奉你的。”

    正换衣服的阿科斯塔叹了口气,他又抬手捏了捏绸袍的质地,他很喜欢这身衣服,但穿过边境,穿着来自明国的衣服会让他本就艰难的外交立场更加艰难,他必须让自己的打扮看起来像个使者尤其面对总是咄咄逼人的陈沐时。

    “法令本就很难实施,即使我不离开,太多善后问题无法解决,颁布新的法令能让西班牙在与明国长远的竞争中增强实力,但一旦法令颁布,新西班牙活不到长远。”

    “失去劳力的种植园会荒废、银矿的产量进一步降低无法达到王室的要求,甚至连刚刚签订的火炮贸易都没有足够的白银去购买,驻军的薪水已经被拖欠好几个月,更没办法弥补。”

    仆人想了想,小声道:“法令颁布,他们应该也还会在种植园、在矿山工作的。”

    阿科斯塔看了年轻的仆人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个艰难的困境,对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得去看看那个疯子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百九十章 总督

    阿科斯塔眼中的新西班牙,确实满目疮痍,入眼随便看去,皆是内忧外患。

    西印度委员会没有足够的财力来为驻军按时发下工资,他们的维持费消耗巨大,人们却无能为力。

    这里的一切要供给王室、要向教堂缴纳税务,明军带来的军备竞争让他们疲于应付这已经是所有产出全力开工的结果了。

    给予印第安人‘人’的权力势在必行,原住民在边境线东边就是奴隶,可一旦越过边境线就会成为自由的百姓,官府衙门发下农具划分土地,甚至还会与别人共用耕牛,即使不愿意做农夫,也有众多工作可做。

    长时间下去,会有更多的原住民部落举族而迁,一旦军队镇压,就会酿成内乱进一步削弱新西班牙的实力;可放任不管,一样是缓慢流血。

    阿科斯塔修士非常清楚明国对原住民的吸纳会在日后产生多么巨大的潜力。

    毫无疑问,他们会从中得到更多的农民、他们会开垦更多的土地、他们会招募更多的士兵、他们会制造更多的工具。

    西班牙在新大陆也必须走上这条路才有机会同明国竞争这个竞争不是要和明国角逐一片土地的归属或在战争上找回场面,说实话现在没有哪个人会天真得认为明西两次战争皆以失败告终是他们兵力不足的原因。

    没有人面对明国的威胁无动于衷,只是他们的力量在这份巨大威胁面前显得太过苍白了。

    秘鲁总督弗朗西斯科德托莱多甚至在两个月前邓子龙派遣舰队自巴拿马前往东海岸的舰队经过利马候便派遣船长携带他的私人书信返回西班牙面见国王。

    在秘鲁总督的私人书信中,表达了对明国的担忧,并建议国王菲利普与法兰西的亨利三世修好,并着手搁置分歧准备联军。

    出自总督之口的还有一句今后的名言:失去新大陆还有西印度群岛的贸易,失去伊比利亚半岛则失去一切,故而西班牙与法兰西的关系远近,取决于明国舰队与直布罗陀的直线距离。

    有人准备战争,有人着眼自强。

    可善后方法仍然没有万全之策,令人气愤的是阿科斯塔在常胜县待了好几个月,硬是没看出明国人是如何应对来自驻军薪水、归化百姓工钱以及新大陆利润这些问题的。

    因为明国没有这些问题,盘踞在常胜、金城、巴拿马这三个地方的明国人就超过十万,算上归附原住民直逼二十万且还在飞速增长,这里面有军人有工匠有官员,可愣是没有奴隶。

    最奇怪的是他们非常看重白银,白银是他们的货币,可他们不但没有向本土输送白银,反倒是本土向这里运送白银。

    似乎他们只要能自给自足,就已经达成明国皇帝对他们的最高要求了。

    好像他们的侍奉的皇帝派遣十万人跑到这里来,就只是单纯地为了释放人口压力一样。

    阿科斯塔会这样想的一大论据就是听说明国发生了一场旱灾,所以发船、发粮、发钱,送来这么多人。

    旱灾就旱灾呗,皇帝是不是有病,关你什么事儿啊,旱灾你也管?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让天下雨呢?

    巧了,远在紫禁城的万历爷跟阿科斯塔想的一样,他今年专门步行十余里去天坛祭天求雨,明年还打算再来一次,告诉老天爷你不下雨是不行的。

    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态,阿科斯塔修士穿越边境,在王家堡短暂停留后继续上路,心里对事态的发展稍稍放心。

    明军没有驻扎在王家堡,村里也没有多少军用武装,至少火药与粮食并未在村中大量囤积,人们对他也没有流露出太大敌意,让他狠狠地松了口气。

    在阿科斯塔心里,不光陈沐不能以常理推想,就连他手下的军官也是想到什么便会做什么。

    在常胜县还叫阿卡普尔科的时候,两个明国将军拍手便决定了一场战争的开始,将军事威胁这一外交策略变为实践,事后那两名将军非但没受到任何处罚,还都做了总督一地的高级军官。

    当然了,邵廷达与付元的所作所为与贝尔纳尔并无区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他们赢得了战争,而贝尔纳尔一败涂地。

    如果赢的人是贝尔纳尔,此时贝尔纳尔也不会受到任何处置,还会成为西班牙在新大陆的英雄总督。

    但与这种人打交道是非常危险的。

    除了战争带来的担忧,沿途所见所闻在阿科斯塔心中增添浓重的嫉妒。

    在这片缺少铁矿的新大陆,即使种植园里的奴隶很多人还在使用石制农具,种植园主恨不得让奴工用手去工作,比起添置农具对他们来说更符合利益的是多添置几名奴工。

    可阿科斯塔却在沿途看见那些明国移民在田野中挥舞铁质镰刀,村子里的妇人把玉米用木棍插着推进一只奇怪的机器中转动取出种粒,还有土豆、麦子、高粱、棉花,每个村子都充满繁荣。

    各行各业的商人赶着驴车穿行在官道上,满载着各式面粉、水果或风干的腊肉与各类货物向县城运输,当然也有逆着走的,那多是一些运送大坛小罐的马车。

    那些陶罐里的东西令人紧张,每个陶罐里都有肉有饭,用特殊方法密封,每个陶罐的饭量能让一小旗的明军吃上一顿,显然,这东西能保存很久。

    阿科斯塔甚至连好奇制作方法的精力都没有,心里只剩下惊恐,这是军粮,他们在把军粮运往王家堡。

    修士想回家了在这儿传教无望,还被指派为与明军打交道的首席使者,既不能做研究,没准备什么时候还会因此丢掉性命。

    他甚至不想去常胜了,如果能就此回到马德里,他觉得那会像如梦初醒,而且是从噩梦中醒来般的欣喜。

    但他没想到,在距离常胜二十多里的地方,陈沐已经派人来接他了。

    甚至连晚餐都在常胜县军府衙门准备好了。

    被强制奔马二十里的阿科斯塔风尘仆仆,见到难得穿着寻常衣衫的陈沐,这个大魔头张开双臂笑道:“我懒得派人去找你了,就派了点兵,知道你会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新西班牙的总督,杨君瓒。”

    阿科斯塔不停眨眼,看着眼前有几分面熟的年轻明**官,直至一身戎装的杨廷相将肋下夹的头盔递给随从拱起手来,道:“修士,我们在利马见过。”

    注:陶罐保存食物出自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八》,介绍了一系列饮食的制作、储藏方法,罐藏只是其一,高温做好压实以荷叶包裹泥封。

第一百九十一章 棺材

    阿科斯塔没想到明西共治区会这么快被陈沐提上日程,即使条约签订,整个西印度委员会也没人认为明国会很快企图控制墨西哥城。

    因为根本不可能控制,明军在墨西哥城没有根基。

    “阁下对墨西哥城的情况恐怕并不清楚,那驻扎着超过两万名西班牙士兵,还有数不清因贵国而失去封地的新旧贵族,他们从阿卡普尔科、边境种植园以及秘鲁和智利潮水般涌入墨西哥城。”

    “在下无意提起你我两国间的纷争,但它确实存在,对许多人来说有着切肤之痛,他们对贵国报有极大的,敌意。”

    宴会厅的阿科斯塔甚至没有动筷子的想法,尽管他会用这种来自明国的餐具,他组织着语言道:“阿尔瓦公爵正着手在一年内将他们全部送回伊比利亚半岛,但在此之前,墨西哥城对明国,明国总督而言,不够安全。”

    其实他还是很难接受一个明国人做新西班牙的总督,尽管之前墨西哥城一直以为新西班牙这个行政区划会因沦为共治而更名,现在看来似乎明国并无这一想法。

    但阿科斯塔不会为此感到感激,恰恰相反,新西班牙总督是个明国人,这才是最大的羞辱。

    乒乓一声,银筷与瓷盘相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宴会厅中响起。

    阿科斯塔在说话时就已做好面对诘问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坐在上首的陈沐面色如此地夹着食物细嚼慢咽,直至自己的话全部说完这才慢条斯理地拿出绸缎手巾在唇边轻拭,看上去刚准备说话,便从宴会厅的侧面听到不同寻常的响动。

    当修士转过头,看到极为奇怪的一幕。

    这场宴会参与的人数很多,以至于阿科斯塔不能认识所有的客人,不过他并不在意,今天的宴会本就是陈沐为迎接他而准备的,其他人都不过是陪客而已。

    虽然每个人身份都很高贵,在末坐的基本上就是千户一级的军官了,席间不缺穿着官袍或戎服的人,还有一些穿丝绸袍的则是明国的商贾,大部分人的身后都带着自己的侍从。

    商贾带的多是年轻貌美的侍女,服侍他们进餐;军官则多带随从武弁,侍立身后威风凛凛。

    这个时候阿科斯塔才发现一众客人当中座次靠前少有几名绯袍大员里,有一人格格不入。

    他的五官不像明人更像欧洲人,明人都是黑发可他即使戴着黑发巾也遮不住一头红发,魁梧的身形将身上蟒袍撑得鼓鼓囊囊,空悬桌案的手看上去就是他把筷子丢在瓷盘上的。

    “别以为这能吓得住……”几句不太流利的西班牙语让阿科斯塔皱起眉头,事实上朱晓恩的眉头也皱住了,他有太长时间没说过西班牙语,干脆用汉语流利地说道:“别以为这能吓住我们,大明帝国不惧任何威胁!”

    不是,陈沐吵我就算了,怎么现在是个人都能吵我了?

    阿修士很气愤呀。

    “阁下是谁?”

    “呵,我是谁?我乃大明天子亲封艾兰国王朱晓恩!”

    朱晓恩骄傲地扬起头来,他出现在宴会厅完全是个意外,起初他并不知道西班牙的使者会来,他最近一直乖乖呆在小海湾的复**营寨参与练兵,忙着跟就地招募的部下们培养感情。

    但整个东洋军府再没有谁比他还关注李旦与陈九经联合舰队在加勒比海的进展了,因为他迫切需要明军舰队能自由航行于加勒比海,只有这样,他才能派人前往还在英格兰治下的爱尔兰,去告知其各地封建贵族他得到明朝支持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他的族人来说一定非常令人振奋,只是他的远航比想象中要久得多,恐怕这会儿封地都已经交给他儿子继承了。

    这份对故土的思念令他倍感焦灼,对明军控制大西洋的殷切寄望也与日俱增。

    这不,一听说明军打算派遣总督控制墨西哥城的消息,他便跑来找陈沐了,正赶上宴会即将开始,便给他加了个座位。

    “艾兰王国?”阿科斯塔听着朱晓恩的自报家门有点懵,虽然发音基本相同,但他确实没往英格兰那边想,问道:“在菲律宾?”

    “大王稍安勿躁。”陈沐在上首笑着截住朱晓恩继续回答下去的想法,他认为现在还不应该让西班牙知道大明皇帝已经在欧罗巴册封了一个国王,他对阿科斯塔说道:“艾兰王是我朝天子亲封藩王,不过事情也没国王说得那么可怕,对吧,我知道修士说的不是什么威胁。”

    “修士既然这么说,那么墨西哥城的情况一定不太好,这也是为了保护大明总督的安全。”

    朱晓恩说话时陈沐攥着绸巾笑了半天,这会儿说着把绸巾放到桌案,对阿科斯塔道:“陈某说的没错吧?”

    阿科斯塔不理这个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明朝藩王,连忙对陈沐点头道:“正是如此。”

    陈沐开心地勾起嘴角,道:“那就对了,我也能想到阿尔瓦公爵面临的困境,何况以贵国普遍对治理地方毫无经验的情况,我相信这种情况难以避免。”

    “想想也是,这种时候倘若大明派去的总督还要西班牙来保护,恐怕太过强人所难,是在给公爵添乱。”

    阿科斯塔终于在这个时候才有心情享受美食,他正着手呼吁西印度委员会颁布给予印第安人足够权利的法令,以应对明国到来后越来越激烈的人心争夺。

    如果此时明国的总督去了墨西哥城,他首先会做的将会是完成这件事,到时候收获人心还是明国。

    所谓共治区,不论陈沐是怎么说、怎么想,在阿科斯塔及众多新西班牙的实际控制者开来,这片土地属于谁终究要看谁更强大,谁给得人心,现在这种情况这在向着对西班牙人不利的一面发展着。

    明国总督的到来,无异于火上浇油。

    只不过,阿科斯塔的心还未从喉咙落回肚子,便随着陈沐下一句话险些吐到地上。

    他听见陈沐说:“所以就不劳贵国费心了,陈某会派一千步兵跟随总督进入墨西哥城,并尽快让墨西哥城繁荣起来,总督的安全会由他的士兵负责,驻军的粮草、钱饷都会直接由我送过去。”

    “就算出现什么意外,我也不会怪罪西班牙,我的总督已经在常胜县订好棺材了,他不惜冒丢掉性命的风险也要让墨西哥城摆脱目前的困境,这件事修士一定要代我告知阿尔瓦公爵。”

    陈沐似笑非笑,端起酒杯道:“快过年了,我给修士拜个早年!”

    “摆脱目前的困境?阁下所说的困境是什么?”阿科斯塔并没有那么容易接受,尽管他的抗拒在此时尤显苍白,但他还是固执地问道:“困境,是指西班牙么?”

    陈沐眨眨眼,正色道:“我可没说!”

第一百九十二章 舞剑

    万历六年腊月初一,初雪后的紫禁城银装素裹。

    这个季节,才是北京城最繁忙的时候,四海八荒的宣慰司与藩国向京师送上贡物,最早的在春天便已启程;四面八方的封疆大吏则派遣官吏进京递交报告。

    特别在考成法之下,朝廷的三本账在年关成了悬在所有官吏头上的一把刀,一本在六部、一本在六科、最后一本在内阁。

    从六部与都察院开始,一切下属官吏应该完成的工作皆需登记在册,逐月检查。

    完成一件便登出一件,没完成的则如实申报,不申报则论罪。

    掌握第二本账的六科给事中则负责稽查六部与都察院,每隔半年六部与都察院便要向六科上报一次公务执行情况,违者依照事情大小议处。

    稽查六科的则是内阁,形成一套以内阁督察低品级的六科、以低品级的六科督察高官六部、再以六部督察地方藩、臬等司及抚按官,再以地方最高的两司督察府、县官。

    张居正的宝刀就在六科,非常妥善地利用大明朝低级言官弹劾高官的风气,以监察六部大员,并完全集权于内阁。

    这对帝国的行政效率有极高的提升,官员完不成任务就三后果,依照执行情况,该罚俸的罚俸、该降职的降职、该革职的革职。

    六年以来,朝廷裁撤无用官吏甚至比四洋军府增加的官吏数目还要多。

    天下反对考成法的人则比被裁撤掉的官员多得多,在这些人当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紫禁城里那个逐渐长大的身影。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御道上的积雪被推扫至两旁,裹着狐裘胖得像头小熊的潞王吸溜着鼻涕在雪地里堆出一门雪炮,手冻得通红还捋着袖子狠劲在炮口里掏出炮膛,一边慷慨激昂地高声大叫。

    “皇兄,别打拳啦,臣弟的镇朔将军已经造好,瞄准内阁,下令吧!”

    在离潞王不远的御道上,万历在打拳,打的是巴子拳,腾挪纵越于一步见方,令原本威武的动作看上去有点小家子气,但这并不耽误宫人看向皇帝的目光带着观摩神仙显灵的敬仰神情。

    因为皇帝的脚没有踩在地上,而且他一直在前进。

    皇帝脚下是一团云,木头雕成的云团,中间只有一步见方的平板,前边则是体态偌大的火德星君,就是一直跟皇帝睡在寝宫的那台万历自己设计的蒸汽机,不过换了层皮。

    它是万历的秘密,全天下谁都不知道,蒸汽机真正的伟大用处,就连靖海伯都不知道,只有强大而聪慧的万历皇帝知道:火德星君会铲雪。

    老款火德星君的屁股一直是有轮子的,但自打它在寝宫第一次傻乎乎怼到柱子上,万历就把它的轮子卸了。

    但卸掉轮子也不是个事儿,这家伙整天就会嗤嗤嗤地冒气儿,听时间长了也挺烦的,所以万历就做了火德星君改,在它嘴边放了个军用牛号角。

    结果嗤嗤嗤变成了呜呜呜,而且叫得更厉害了,因此火德星君改自诞生至熄火仅仅在寝宫待了一个时辰,就被暴躁的万历爷革职了。

    据《起居注》说,万历皇帝造出火德星君改的那个夜里,曾指着火德星君破口大骂:你这整天铁马金戈的吓唬谁啊你,朕要罚你的俸禄!下诏狱!

    显而易见,这在几百年后必将成为一个知识点。

    我国历史上第一台进监狱服刑的蒸汽机叫什么名字?答案是:生于万历初年的火德星君改。

    至少到目前,两个月过去了,万历皇帝并没有把火德星君改从诏狱中放出来的打算。

    现在皇帝脚下这台蒸汽机准确来说应该叫‘火德星君改了又改’,从秋天就开始筹备了,蒸汽机仍然火德星君被工部分司造出来的同一批早期机器,除了拥有较为完善的皮制降压阀外几乎再找不到别的优点了。

    造型笨重、功率不大、储水不多、贼费煤。

    外面的木壳还是神木厂匠人按火德星君的样子定做的,前脸还装了两块用于铲雪的斜挡板。

    乾清宫前的御道两旁的积雪就是它花了整整两天推出来的,为了迁就万历爷的驾驶习惯,底盘没有使用四轮而是前一后二的后驱三轮构造万历有什么驾驶习惯?自然是骑马,所以这辆火德星君改了又改铲雪车没有方向盘、也不存在车把。

    它的转向机构是一根斜穿过火德星君腹部与后背的工字铁柄组成,下边连着前轮,上边连着一根缰绳,万历皇帝就靠这个来拐弯,这种精妙的设计是赛驴公想不出来的。

    虽然人机交互功能极差,但其实这玩意儿暂时也用不着它的转弯功能。

    这不,一上午了,潞王殿下都把雪炮堆出来了,改了又改还没带着万历爷拱到需要拐弯的地儿呢。

    一套巴子拳打完,万历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把缰绳勒在火德星君脖子上,跳下车一溜儿小跑奔出二十多步,对潞王严肃地说道:“朱翊啊,你要成熟一点,即使朕下令你这门雪炮也是无法打到内阁去的。”

    兴冲冲的小潞王眨着大眼,看上去失望极了,委屈得光想哭:“母后不让臣弟去西大营看铳炮,说皇兄与旗军混在一起是自轻自贱,只需下令自有军兵为陛下赴死地除忧患,臣弟,臣弟也知道它……”

    “朕讨厌考成法,内阁之权几已震主,张先生在还好,若换了旁人,朕如何放心。”

    万历小嘴儿不停絮叨着,弯腰拾起积雪到掌中揉着,撇着嘴严肃地将凉冰冰的手伸进潞王的脖子衣领,这才突然笑了起来,将另一只手上的雪球递出去,道:“没有炮弹,你的雪炮怎么能打出去?”

    “你要记得,总有一天,朕会炮打内阁的,到时候朕下令,你就打!”

    潞王撅着快能拴头驴的嘴接过雪球,他也不知道兄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破涕为笑,将雪球塞进雪炮膛中,重重点头道:“等皇兄下令,臣弟就打!”

    万历也笑了,拍拍潞王的脑袋眯起眼睛朝远处望着,轻声道:“母后久居后宫,说的未必都对。皇权就是书与剑,皇帝不能只读书不舞剑,他们不懂剑、看不起剑,剑在他们家里就是墙角落灰的杂物,别说杀敌,就算自己早晚都会被剑割伤;朕不一样,朕懂剑、更会舞剑,剑在朕手中才是兵器,它才能无往不利。”

    说着,万历拽起潞王的衣袖,迈着大步走向宫门:“走,跟朕去电报分司,祝天下军兵新年安康。”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三日

    当小皇帝走入紫禁城内的电报分司时,司下属宦官做的第一件事是连忙为潞王递上手巾,其他人赶忙跟着像遛弯儿般背手迈着八字步进入电报分司的皇帝。

    潞王鼻涕都快掉嘴里了,但他依然扬着小脑瓜没有接手巾,反而看着小太监道:“皇兄说了,寡人要成熟一点,已经过了自己擦鼻涕的年纪了。”

    所以殿下就选择吃鼻涕?

    面对天下最受宠的人,即使潞王吃鼻涕小宦官也说不出什么不对,他只能笑眯眯地给小潞王把鼻子下边晶莹剔透挂到嘴边快冻住的鼻涕擦净,这才小声问道:“殿下,陛下怎么来电报房了?”

    潞王眨眨眼,似乎对有人提出这种问题感到困惑:“来电报房,不发电报,还能干嘛?”

    说罢潞王也不管身边的宦官,反正鼻涕已经自己消失了,推开门的万历爷已经抬腿迈过门槛进去,他要赶紧追上皇兄才行。

    尽管电报在明朝已经诞生有几年时间,但对万历来说,这一切对他来说依然充满新奇。

    宫里的电报房建于今年,位于文华门外,临着东华门,离宫室建筑群隔着很远。

    起初朝廷是不打算在紫禁城内搭电线杆的,紫禁城除了内阁、金水桥外也没有电线杆,除了少数几个服侍皇帝进过军事室的宦官宫女,压根就没人知道皇帝在寝宫隔壁耳房里装着蒸汽机、发电机和灯泡。

    电线很容易起火,而紫禁城内宫室建筑群多为木质结构,搭设电线易酿成灾祸,所以只有午门、金水桥、内阁一带的路面条石被翘起铺设电路。

    宫内原先唯一的电报房也只有内阁电报房,连的也只是护城河对面的六部,属于内阁的内部电报。

    但在小皇帝的一再要求被无视后,他自己掏钱在文华门外又修起院落,还把地上条石一路刨到乾清宫,修通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条电报路线,随后又以电报房为中心,修通了甜食房、尚膳监、御马监等七条线路。

    宫外的电报有密码本,但没人告诉皇帝,不过好在皇帝很聪明,他不用密码本。

    比方说乾清宫通电报房通甜食房这条电报线,万历爷那张万历号船桌上有几个对应的三排按钮,他按上排第一个,甜食房那边就会在对应位置亮起一盏灯,意味着‘朕要吃丝窝虎眼糖’,按上排第二个,就是‘朕要吃栽松减饼’。

    第二排只有一个按钮,意思是在第一排丝窝虎眼糖的基础上表达‘潞王也在,送三份儿,小胖子贼能吃’的意思。

    不过,大多数时候甜食房的宦官把小零食送过去,乾清宫里并没有潞王,只有翘着脚丫躺在榻上等外卖的万历。

    第三排也只有一个按钮,当万历在军事室按下这个按钮,甜食房那边会有一个方印落下,在纸上印出一匹小马儿,意思是‘饿死了,快点儿’。

    最早甜食房的宦官拿着这张印纸是可以骑马穿越御道的,自从皇帝被太后抽了一顿,后来就不能了。

    众所周知,外卖是两家,尚膳监的电报也是一样。

    御马监也是大同小异,电灯一亮,备马备车。

    紫禁城电报网的第一阶段极大地提升了小万历的生活享受,但万历并不就此满足,他还要掌控紫禁城。

    首先是情报。

    为完整掌握李太后与张居正的情报,小皇帝做出一夜刨开御道二里半的再填上的壮举,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皇宫纵横全部埋好电路,随后明修栈道,在午门、角楼、慈宁门统统装上按钮,职守在各处的武宦官使命之一就是在李太后出宫或张居正进宫时按下不同的按钮。

    万历最喜欢电报了,就因为这个东西,有两个试图向李太后告状自己没好好学习的宦官因为欺骗太后嫁祸皇帝而被‘震怒的皇帝’发配南京当净军。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跟太后说皇帝的坏话。

    因为说了也没有用,只要太后出宫,皇帝就必然在苦读经书。

    然后木已成舟,小皇帝的电报房便跟宫外的电报网路轻轻松松地连在一起。

    这让大臣们越来越烦陈沐了。

    其实大臣们是无权干涉发生在紫禁城里的事情的,那么是什么让大臣好像拥有可以管束皇帝的权力呢?答案在户部,帝国财权。

    皇帝的自作主张多半都要花钱,而在大明这个相对开明的朝代,如果皇帝的需求是不必要的,比方说紫禁城里的傻小子想把城墙根刨一圈埋电线,那么大臣就能据理力争,不给皇帝批钱。

    不批钱还能干什么事?不给道君皇帝批钱,他还能飞升呢?

    不存在的,对不对。

    可万历不一样,万历只用宦官就把事儿办了。

    因为他有钱,甚至自己都嫌钱多,今年北直隶煤商给送银子时专门派亲信宦官王安去传话:“今年的孝敬免一半儿,百姓的煤价降三分,天儿冷,别冻着朕的子民。”

    掌管电报房的宦官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电报房隔壁轰鸣的蒸汽机群让这里即使不烧炭火也温暖如春,不过万历皇帝可受不得这种温暖,前脚刚迈入室中,后脚便定住了。

    “太吵、太吵!”他俩手堵着自己耳朵,朝宦官大叫:“朕要发电报,发给边军,最远能发到哪儿,拿地图来,让朕看看!”

    万历这话弄得电报房主事宦官倍儿紧张,小心翼翼地问道:“爷爷容小的问一句,找边军,要做什么?”

    “你老实做事,别瞎打听。”小皇帝虎着脸没多大威势,数落着说道:“快去拿地图。”

    忐忑的宦官连忙挥手,不一会地图取来,图上标注着大大小小四十余个标注区域,在北方边境东起鸭绿江边辽东九连城直抵西北嘉峪关。

    不过在图上根据距离,还标注着‘半日’、‘一日’、‘三日’这样的范围圈标注,皇帝指着图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回陛下,根据各地建设电报网的情况,北京发出电报,北直隶、山东、山西、宣大诸地,及河南卫辉、彰德、怀庆三府,为电报半日;黄河以南长江以北、陕西、辽东等地,则为一日送达。”

    “三日,是消息通传海内,但若是要消息传递到某都、某乡,则需七日。”宦官说罢,稍稍扬起躬着的身子,道:“也就是说,陛下任何一道命令,最多七日,可告知海内每一寸土地。”

    小皇帝琢磨着这个机制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道:“发九边将士,朕是大明天……”

    宦官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陛下,发不出去,咱密文里没这个字儿,避讳。”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十两

    万历翻了半天密文本,确实没有朕这个字。

    经过数年之间多次改造,由张居正推行的电报网由京师铺向北直隶,再由北直隶铺向各地,大明王朝的电报密本也经过多次更改。

    由最早的戚家军密码本到如今的官军民三套并行阴阳五行密码本,密文几乎涵盖所有文字,但唯独没有‘朕’。

    其实与避讳无关,避讳的字在有些时候传递情报也必须用到,但朕这个字实在是用不着。

    在小万历进入电报房一炷香后,一条开头为‘我是翊钧,记得宣读旨意时加上我的自称以保持威严’开头的大明皇帝向边军拜年电报在大明朝的土地上飞速传送着。

    发完电报,皇帝心情顺畅,正准备带着潞王离开电报房,突然想到什么,猛回头对宦官问道:“电报能发那么远,是电报线都修到那了吧?朕没记错的话,从嘉峪关到九连城,其近万里,更不必说还有南方,这电报线路有多长?十万里?”

    宦官不知皇帝问起这话为何意,信手拈来道:“回陛下,四年以来,朝廷修电报线路不止十万里,各府治、大城、重镇均设电报房分司,地方还要直达各县、各卫,哪儿是修十万里就够的。”

    宦官面上带着神神秘秘的表情道:“奴婢听说,内阁为工部明年账上定的,就有要将全国电报线增修至三十七万里的目标。”

    说着说着,宦官发现小皇帝居然在那板起手指头了,最后干脆索性迈步走出去,蹲在雪地上拿手指头画了起来,片刻拍手起来怒道:“好啊,朝廷修电报线路三十余万里,朕差宫里的匠人造电报,居然敢找朕要一里五十两的价钱!”

    “朕多精明啊,居然敢欺瞒朕!”

    小皇帝的袖子已经捋起来了,怒气腾腾地迈着大步往外走,被宦官连拉带拽地拦住:“皇帝爷爷别急别急,宫里五十两正常,很正常啊!”

    “正常个屁!你是不是想去当净军了?”小皇帝转过头怒道:“宫里五十两正常,宫外头修三十七万里电报岂不是要花一千八百万两出去!朕的大明哪儿有这么多钱!”

    大明是有钱了,小万历知道,可大明还没这么有钱吧?

    “陛下听奴婢说,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稍安什么勿躁,明摆的事儿,户部的钱朕算得一清二楚,根本没那么多!”小皇帝气在头上,说完立马感觉自己透露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连忙闭嘴左右环顾,这才接着说道:“发了军饷俸禄禄米,去年至多剩下六百万两,还要去赈灾,这几年都这样,电报哪儿有那么贵!”

    “陛下,这电报真有这么贵,这四年朝廷花在这上的钱已经有一千一百万两了。”

    “挖开宫内地板铺设电路的成本比搭电线杆高啊,在宫外头就虎城象房那段,一里的成本有九十四两七钱银呢,咱宫内都是宦官,挖石板爷爷一句话,宫外可要招百姓开工,这里外都是花销呢。”

    这倒是实话,在这个年代数年之间兴建如此浩大工程,各省各府各县同时开工,花销就不会少。早个二十年,就算朝臣再知道电报是好东西,也断然不会如此大面积地铺设,至多在京畿地带造个一横一纵也就罢了。

    只有繁荣的海外贸易给朝廷提供大笔关税、考成法在每个官僚头上悬一柄利刃,才让这一原本无法施行、施行也要拖上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浩大工程飞速展开。

    考成法真的是利刃,不单单是在人屁股后头扎着让人不能放松。

    只要张居正想,考成法也是由上至下控制朝廷为己用的好帮手,‘立限考事、以事责人’能在这个历史条件下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打破官场论资排辈的弊病,所以它是利刃。

    不过所谓的‘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事出何处呢?事出内阁,出自张居正,这就像一把筛子,筛去的不单单只有并无务实能力的官吏,也能最有效率地用降职、革职的手段将反对改革的官员筛出官场。

    制定一个规则,不带你们玩儿了。

    万历的手臂缓缓环胸抱住自己,皱着小眉头琢磨着,道:“你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朕听说山东今年以工代赈,搭电线杆搭得最厉害,好像还专门置了民用电报房,准收费各县传递消息这挖地的工钱,应该是花销的大头,对吧?”

    主事宦官点头似小鸡啄米,完事儿小皇帝一句话就让他的脸绿了起来。

    “宦官挖地不要工钱,宫里的电也不用驿站双向蒸汽机,电报房旁边就是火机房,那这五十两是哪儿来的?你敢说没人贪墨?”

    小皇帝抱着手臂扬着脑瓜整个一名侦探翊钧,拧着眉心道:“想好再回答,本来是没你的事,若你说没有,朕查出来,先把你送去孝陵卫。”

    无妄之灾!

    主事宦官哪儿敢说话,说实话,这紫禁城里的贪墨只分贪大贪小,宦官们不是完人,自然也不可能是完人,整天跑前跑后累死累活,寻着机会,谁不想墨上一笔?

    一里五十两绝对是有挪的,但挪走的银子也绝对不多,他想保,那是因为至多就一里七八两的事,可要让他拿脑袋保?

    主事宦官不说话了。

    万历的年龄已经不算小孩,只是所向无敌的成长环境让他没能学会旁人在少年时期已经明了的内敛,至少在张居正与李太后之外的所有人面前,他不需要有一丝一毫的收敛,但他能看懂别人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你知道有人贪了。”

    皇帝神情了然,再一次暗自佩服自己身为帝王的机智,并循循善诱:“说说吧,贪了几两?”

    主事宦官只得硬着头皮实说,不过还是藏了一点儿,道:“奴婢估计,有四五两。”

    “好啊,一里贪朕四五两,二里半便贪了朕十两银子,朕是不缺这点儿银子的,但朕没给的,不能拿。”

    小皇帝龇牙咧嘴,捋着袖子便将左手指天:“朱翊,跟朕把他拿……错了,不是你修的,回去发电报,召南镇抚司徐爵进乾清门等着,朕去甜食房拿俩饼子就去找他!”

    “没贪的每人赏十两,贪了的全去南京当净军!”

第一百九十五章 强水

    万历六年的冬天值得纪念,在这个冬天紫禁城内外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名义上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万历皇帝在紫禁城中驱驰锦衣卫大肆搜捕收受贿赂的宦官,亲开诏狱审理案件,这次大审以牵涉总额十两的贪污案件为开始,最终在冬季结束时执掌南镇抚司的徐爵不负帝望,处理案件四百七十三桩,收获赃银逾万两,宫廷被盗珍宝抢回无算。

    这件事在当时的朝廷多被视为年少的皇帝自顾自玩耍取乐,那些贪污的宦官除几名确实罪大恶极又无人相护的被处死外,绝大多数都被送往南京成为净军。

    皇帝准许他们在操练两年后编制为东洋净军营跟随北洋八期旗军同时出海戴罪立功。

    但实际上,这次发生在宫廷的大审给年少的万历皇帝看待世界的目光造成极大冲击。

    第二件事则发生在紫禁城外。

    执掌帝国中枢的内阁将一份名为《固国六事疏》的公文递交到司礼监批红,随后正式下发工部。

    这篇公文决定了此后三年兵部、工部在征发军兵驻军与发动徭役建设上的重点,张居正在帝国辽阔版图上画出两条线。

    北线越过九连城与朝鲜,由努尔干都司故地双城卫开始沿海岸一路向东,木阳河卫、失里卫等十余个卫被重启,总长两千余里。

    南线则起于云南姚安府,穿过高山密林,沿前些年平缅之役的进军路线,途经十余处古战场,一路延伸至缅甸右卫陈沐曾为之奋战的白古城。

    这是两条电报路线,南北两线皆为大明实际控制,并在今后陆续增兵以修筑城砦保护沿线,帝国的权力触手也将随电线延伸至途中每个角落。

    朝廷的终极目标是将北线延伸至望峡州、南线延伸至果阿港,建立内阁对东西二洋军府的及时反馈、帮助、节制与控制。

    跟这两件头等重要的大事一起的,还有各地修造沟渠、开垦农田、启用清丈田亩后收回被占用的早年军田、农田。

    最重要的是在两京一十三省户部清吏司下设官办钱粮厅,专职依照各省每年粮食产量均平定价为百姓兑换用于交税的课税银。

    这个机构主要是为了照顾西北农户在施行一条鞭法后上税难的情况,同时用换来的粮食备入预备仓,以防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也是在这个尤显寒冷的冬天,在南京、在扬州、在广州、在天津,一些受到多次教育的年轻人与中年人踏上街头。

    秦淮河畔的烟花依旧,只是今年闲的发慌的富家贵公子们有了新的兴趣。

    画舫中觥筹交错,人们的目光却都集于岸边,有人端着酒杯小声轻笑:“听说今天有南洋军的船过来呢。”

    “嗨!你的消息已经过时了,前两天长江口就有信儿了,北洋军的船已经停在那有好些日子了,那是真正的六甲战舰,船舷两侧三十二门火炮排开,舰上旗军都立在船舷边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就等着匠学毕业呢。”

    两年前在大明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诸多专业学堂,其中一大部分在这个冬天已结束课程,匠学生们毕业,成了诸多商业繁荣大城里下至走卒贩夫上至官府权贵远近皆知的谈资,大明上下阶层从未如此契合地关注同一件事。

    所谓匠学,即是指张居正下令关闭诸书院后在天下接近同一时间,一匹拥有长远眼光或广有家资衔讲武堂、讲文院之尾壮大家声的开明之人所创办一系列民间学堂,为躲避朝廷法令对书院的责难,仅授技而不讲道,便被称作匠学。

    但匠学包容万象,不单单教授匠人技艺,比方说舞女、伶人、说书的、算命的、教授农事的、织造的,囊括各行各业,包容万象。

    画舫上富贵士子七嘴八舌地说着,其间相互敬酒,亦有商贾之子聊起家中经营买卖,心里大多都有雇佣匠学生的打算比方说他们,就是从秦淮河的画舫上对匠学子弟产生兴趣的。

    秦淮河上最出名的就是名叫鸳鸯院的匠学,今年毕业了一大批优秀的伶人从业者,最吸引他们的目光。

    甚至有人会认为匠学只是教这些的地方,因此有人发问:“匠学毕业与他们有何干系,竟还派了兵船前来,难不成是兵船上太过寂寞?”

    这话引得桌旁众人哈哈大笑。

    仅两个画舫舷窗之隔,有扶窗的蓝袍中年人循着声音的方向面露不虞,提起窗边酒壶仰头灌下一口,这才转过头道:“你们都听见了?此辈无知至极,你等前程远大,切莫放在心上。”

    他叫方学渐,这个名字意味着很多东西,比方说他是桐城人、师从南京右都御史耿定向,不过此时他出现在倒是与这些身份无关。

    如果沿着正常的人生轨迹,像他这样的士人学者应该会仕官,然后在仕途走到一定程度时归隐乡间讲学助学,成为名动一时的乡绅。

    但他在游学过程中于广州讲武堂学了西语,后来的人生轨迹便偏离了正统士人应该遵循的道路。

    因缘巧合,他翻译了《矿冶全书》,尽管他本身对这门科技不甚了解,但还是以此成为万历五年科技奖得主。

    在那之后,他应李时珍之邀在北洋研究院待过一段,又去遵化教授矿工辨别矿脉,回到南方便留在南京为三所匠学的矿工、山主教授学问。

    北洋停在长江口的战舰就是他叫来的,此时与他一同饮酒的还有七名匠学生。作为优秀的匠学讲师,方学渐自掏腰包带他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到画舫上喝花酒。

    “我一直告诉诸位要学好西语,是因为在翻译《矿冶全书》时许多矿冶之事我并不懂,直至前往北洋遵化铁厂观之实用,这才知道孰优孰劣,倘若当时翻译书籍的是你们,也许这本书会比如今更好。”

    “西人之鼓风、高炉不值一提,冶炼金银铜铁的手艺甚至不如古代,他们只知世间有倭铅却不知是怎么来的;不过细枝末节亦有可取之处,诸如辨矿鉴别,记载诸矿石之颜色、软硬、贫富数不胜数,实令我辈耳目一新。”

    “除此之外还有其分离金银之混汞法、强水法,为我天朝闻所未闻,你等此番受我举荐入北洋军府,今后兴许可接触更多西书,一定要早日编撰出融贯寰宇之书,到那时国朝方有真正的《矿冶全书》,诸位亦可不负我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矣!”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绸袍

    同样在万历六年的冬天,远在国土万里之外的加勒比海,明朝人第一次与荷兰人近距离接触。

    当然,这个时候他们还不叫荷兰人,而叫尼德兰人,由于反抗西班牙统治的战争一次次失败,李旦在波多黎各附近海域航行时见到的这艘略显单薄的尼德兰商船悬挂着西班牙船旗。

    在他身后悬挂白十字百合花旗的三艘法兰西船则在此时显得凶神恶煞。

    李旦接受巡防加勒比海时邓子龙是如何转述来自西班牙的邀请?加勒比海上除了悬挂西班牙旗帜的帆船,其他船舰全是海盗!

    毫无疑问对西班牙人来说他们是海盗,来自十六世纪整个世界最容易被忽略的海上强国法兰西的海盗。

    李旦端着望远镜,远远望着海面上追逐的船舰,对身旁陆师参将袁自章道:“一艘西夷商船,船上并无铳炮,船速极快向我开来,至多一刻便会进入射程。”

    “在他后面有三艘海盗船,后面两艘是西葡两国早年常见的卡瑞克帆船,李某估计船上炮不多;前边那是个什么怪玩意儿,有点像蜈蚣船,但要大,有很多桨、船头有一圈炮管伸出来……算了,你自己看吧。”

    李旦撇着嘴将望远镜递给讲武堂出身的武举人,摇摇头道:“这玩意生得真是丑极了。”

    袁自章接过望远镜,展现在他眼中的是一艘明朝人从未接触过的单甲板桨帆战舰,其实和陈沐起家所获蜈蚣船是一种船形,都属于地中海加莱战舰,唯一区别便是这艘船更大、火力更猛。

    在讲武堂科班出身的武举人眼中,这艘船舰的各项参数入眼便有了规格,他在观察中用缓慢的语速说道:“船长十四至十六丈、单层火炮甲板、甲板之上备木质顶棚,有三桅大帆,甲板左右各有炮四门……圆艏楼另有一圈火炮,约为八门,尾部。”

    说着,袁自章将望远镜递回给李旦,道:“尾部或许有炮棚另备火炮,整船火炮应在十六至二十四门之间,如果要截住他们,现在就该准备抢上风了。”

    袁自章虽不清楚这种横行地中海的加莱战舰有什么特点,但对它相似的弟兄蜈蚣船非常清楚,那是近海战舰,依照其数不清的船桨不难预料,船里很可能有超过二百名水手。

    这样的船就不该出现在这,他甚至可以去猜测,大蜈蚣身后跟着两艘胖肚卡瑞克船舱里一多半装的都是淡水,而且现在很可能他们在船上准备的淡水也快被喝完了。

    “这艘船作战时跑得比我们快,我们抓不住它,要想让它不跑,就要先抓住后面两艘大肚船,那个可跑不快。”

    李旦看着越来越近的四条船,皱眉思虑着要不要拦截他们,最后自己也没有主意,对袁自章问道:“一艘甲子舰,能跟他三条战船打?”

    “不接舷,可能会受些损伤,不过没有大碍,他们的炮多为佛朗机,不如镇朔将军有力,拖住两条胖舰不在话下。”

    袁自章所说的胖舰是威武的卡瑞克帆船,在广州讲武堂,卡瑞克与西班牙式盖伦船因为体型庞大被学员戏称为‘欧罗巴二胖’。

    “那艘大蜈蚣,想办法先烧了它的帆,海上没帆它走不远,康古鲁麾下三艘福船接舷,应当能将船夺来!”

    提起那拉康古鲁,参将袁自章眼中不自觉带着笑意,乱世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倭兵在局部战斗中异常悍勇,而女真兵则毫无疑问比他们更加勇猛。

    与战场上的勇猛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康古鲁部勇士坐船出海带来的一路哭号,白山营真有在天津登船离港,战船驶出渤海便抱着桅杆一路哭到麻家港的。

    无边大海是恐怖的,尽管跟他们一起的移民哭声更壮,但相比之下经历长达四至六个月海上训练的北洋旗军表现出极高的淡定,这事到现在还让大明加勒比海联合舰队二营四将之一的那拉康古鲁抬不起头来。

    不过现在好多了,至少白山营在海上已经能熟练跳船了,其实如果扶桑营在的话跳帮接战的效果会更好,可惜此时扶桑营正在波多黎各的西班牙城堡里休整,跟随甲子舰的只有白山营两艘四百料鲨船与六艘福船。

    就在二人下令船队摆开阵势抢占上风准备接战时,四艘船舰也越来越近,似乎是法兰西海盗发现远处的明军舰队,竟缓缓收起船帆减慢航速,看样子要放过他们的猎物。

    靠着船舷的李旦首先发现海盗们这种做法,这令他高兴地抬手指着远处转头对袁自章笑道:“懂事儿!要不就饶他们一命吧。”

    袁自章端着望远镜看着卡瑞克帆船放下小艇,举着白色十字架百合花旗的小船朝这边缓缓开来,三艘大船在后面摆出以大蜈蚣船为中心的突击阵形,他转过头对李旦道:“恐怕长官要失望了,他们看起来没打算跑。”

    果然,挂着西班牙旗的尼德兰商船经过明军舰队缓缓下帆,法兰西的小艇也离甲子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不远处,船上披挂胸甲的水兵惊喜地用不同的言语大声喊道:“你们是中国大汗的舰队?太好了!”

    “你们是从哪来的,在新大陆有城市?”

    李旦一听这话,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船下边这个法兰西海盗这么高兴。

    说起来挺尴尬的,在大航海时代,所有国家开始大航海的初衷都为同一件事寻找中国,寻找去中国的路。

    只有中国不是这么想的。

    小艇上的士兵哈哈笑着,仰头喊道:“如果你们带我去你们的城市,我们就放过你们,不过你的丝绸衣裳得留下,所有丝绸衣裳都得留下。”

    李旦揉着脸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袁自章道:“看来我们的舷窗没打开,这个乞丐还敢要我的衣裳。”

    他嗤笑一声,扶着船舷对下边的法兰西水兵问道:“你要我的衣裳?没问题,你想去我们的城市做什么?”

    “你们要送我去见你们的大汗,签一个自由贸易契约,我们的船能停靠在你们的港口、让法兰西在那建立商站、去你们的城市收购货物,还有你们的船不准去法兰西。”

    船上的北洋旗军看他像看傻子一样。

    袁自章都气笑了,他对李旦问道:“将军,你打算怎么做?”

    李旦还真把他的丝绸袍衫脱了,往脚底下随手一丢,边对袁自章道:“打仗的事我不如你就不插手了,我只能振奋一下士气,后边就靠你了。记得这个人,晚点我把袍子烧给他。”

    “传令舰队,告诉白山营,第一个登上那艘蜈蚣船的赏银一百两,一颗首级赏银十两、铠甲一领,谁把船给我夺来,赏银二百两!”

第一百九十七章 船长

    停在甲子舰之后的尼德兰商船长名叫兰姆,是个长相有明显的西班牙特征的中年男人。

    这年头穿越大西洋讨生活的海员基本上一个样,即使是船长也没有太大区别,贫穷不单单显示在打着补丁的夹克上,肮脏也不单单表现为头发上粘着海盐粒子。

    他出生于荷兰北部靠近阿姆斯特丹的小渔村,少年时做过海员,最远航行到对岸的英格兰,还在码头做过搬货工人,直到中年有些积蓄,在城外开起一家毛纺小作坊,西班牙有最好的美利奴绵羊,一切都红红火火,直至战争来临。

    准确的说是国王菲利普改变了这一切,西班牙破产让尼德兰的银行家大受损失,为收取税务提高羊毛价格则让众多手工作坊接连破产,兰姆的作坊也不例外。

    出海也没有活路,国王不准尼德兰商船与新大陆贸易,内部宗教裁判所又进一步加强对新教徒的迫害,别无他法。

    在请愿失败后,被后世称作世界上第一次资产阶级革命的尼德兰破坏圣像运动开始,却招来阿尔瓦公爵率军进入尼德兰,死在除暴委员会之下的低地人多达八千。

    夹裹在混乱中的兰姆保护着手下水手与工人,只能加入海上乞丐,有时候他们会袭击西班牙的运输船,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在保命而已。

    受够了在海上东躲西藏的兰姆最终在战斗稍稍平息后回到家乡,用仅有的一艘船继续跑运输,受限与西班牙的法律,他只能运货而不能买卖。

    在危险海域穿越惊涛骇浪的海员们面对长久以来的追逐刚刚敢停下喘出一口大气,转眼又因为法兰西海盗与明国战船的交涉而提心吊胆。

    其实到现在,他们还不知道这些悬挂着‘长蛇’三角旗拥有大船队的人是什么来路,只是单纯地在必死之境见到一支像海军的船舰便凑了过来,希望能得到救援。

    按照常识,这个时候大船上应该有人放下小艇来和他们交涉,但并没有,这支船队的主人好像没看见他们一样,或者说根本没兴趣搭理,只是单纯地与法兰西海盗交涉。

    紧跟着,兰姆看见大船上的旗子几下摆动,大鼓被轰隆隆地砸响像暴风雨中滚滚传来的惊雷,余下诸多形状是他们闻所未闻的船舰便整个动了起来。

    “船长,他们在抢占上风,要和可恶的法兰西人开打了!”光着膀子精瘦的水手从帆绳上滑下来,在甲板上狠狠跌了一跤,爬起来惊恐万状:“我们怎么办!”

    尼德兰,这个还没顺天府大的地方,是如何在西班牙、葡萄牙、法兰西、英格兰这些欧洲大国所霸占的地中海贸易中抢得一席之地的呢?

    是制造业,准确地说是繁荣的造船业。

    国与国的竞争之中,历来倚强凌弱是常理,而以弱势之躯胜强悍之敌,本身绝大多数情况意味着弱小与强大已攻守势易。

    弱国变成强国的过程,才是真正的逆天。

    尼德兰正在做这件事,他们能这样做的秘密,就在兰姆所拥有的这条船上,这条荷兰船。

    船形并不特殊,削薄的船板难以阻挡炮击、但超轻型的船体能带来更快的速度,可船上没有火炮,连火炮平台都没有;没有火枪,水手们一杆都没有,甚至船上除了必备的水粮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只有他们从阿姆斯特丹承接的运货使命带来的货物。

    兰姆与他的水手们驾驭这样毫无防备的商船,越过北海进入大西洋,横跨海盗横行的七千公里危险海域,前往他们在波多黎各的目的地。

    兰姆别无他选,眼睁睁看着比他的船高出一人的甲子舰船舷炮窗在军令中接连拉开,在甲板上传出听不懂的呐喊声里,一门门黝黑炮口被推出船舱。

    这个时候,兰姆才终于确定,这是中国船队,准确地说,是大明国的战舰。

    这样的认知让兰姆认为那些法兰西海盗像傻子一样,难道他们不知道明国什么样的怪物么?两年前他们还在遥远的世界另一端,现在战舰已经出没于加勒比海,这意味着什么?

    还真别说,法兰西海盗真不知道,他们关于大明所知道的一切,仅限于明国曾在菲律宾令菲利普的军队折戟沉沙,还有就是明国正在与西班牙就新大陆贸易合作的事情上谈判。

    兰姆知道明国是因为他上次运货过来时西班牙正在与大明交战,其实对于新大陆交战失利的事西班牙并未封锁消息,菲利普在宫廷的智囊知道这件事瞒不住。

    他们只是刻意忽略掉失利的程度,而对欧洲国家来说,富有的中国也理应是强大的,输给大明不算西班牙丢人。

    何况这时候整个欧洲最引人注目的是葡萄牙国王赛巴斯蒂昂亲征摩洛哥,葡王丧命马哈赞河、葡军阵亡八千,包括大小贵族在内一万五千名葡军成为摩尔人的俘虏。

    这场战争葬送掉欧洲第一个远海帝国百年国运的战争,巨大的失败让葡萄牙上下砸锅卖铁,以赎回被扣押在摩洛哥的家人,这比任何事都要引人注目得多。

    “跟明国战舰站在一起!”

    在战斗开始前,那些待在福船上剃着怪异发型的赤膊壮汉们表现非常不专业且令人堪忧的业务能力,法兰西大蜈蚣船接近他们的时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穿衣服。

    这片海域太热了,茫茫大海上三五天都见不到人影,康古鲁的士兵又不像旗军拥有严格的军事条例,他们在海上都不穿衣服,有些人甚至连兵器都不拿。

    就连兰姆都没指望这些人能保护自己,他只寄望于明军中拥有数不清的舷窗与粗大铁炮的战舰,他认为只有这样的战船才能打败西班牙庞大的盖伦船。

    法兰西海盗的加莱船,同样不会是它的对手。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弥漫在海域的硝烟证明兰姆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商船上每一个海员都像他一样确信,他们有幸见识到这世上最勇猛的战士。

    如果单说‘勇猛’,李旦对此也是赞同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稳当

    冷兵器时代,人类生存条件的艰难程度,通常与作战勇猛的程度是成正比的。

    越是穷山恶水,越是骁勇善战,直至他们进入繁华之地,失去了本身的恶劣环境后,这种骁勇也会随着古老传统成为传说。

    这个规律适用于大多数,但不太适合中原,中原王朝在稳定时期往往拥有非凡的组织能力、冶金科技、农业技术,无法与周围进行比较。

    你用长矛、我也用长矛,你赢了,好,这是骁勇。

    你用青铜弧刀、穿着皮甲,我腰插铁环首刀、身披铁甲头戴铁胄、手持的铁卜字长戟插在地上,离着一百米从背后取下上好弦的大黄参连弩……你敢和我打就已经很骁勇了。

    可怎么证明‘我’是骁勇的呢?证明不了。

    没人愿意骁勇,更愿意对准望山扣下悬刀,弩弦轻震,哚,你死了。

    但加勒比海上的白山营勇士有机会证明。

    甲子舰与加莱战舰错身之时,两艘战舰几乎同时向对方轰响火炮,加莱船所装载的锻铁佛朗机一时俱发,小孩儿拳头大的炮弹雨点般轰在甲子舰的船板上,可他们的船太低、火炮的口径也太小了。

    就算真有雨点般密集又有什么用呢?厚实的侧舷船板挡住所有炮弹,一颗颗炮弹将甲子舰一侧打得像马蜂窝一般,到处是镶嵌在船板上的炮弹,却没有任何一颗能穿透船板。

    低上两层的高度也让他们没有任何一颗炮弹能落在甲板上伤及旗军。

    甲子舰开炮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侧舷十余门镇朔将军两层火炮甲板从前往后依次开火,炮弹不如快速连射中的佛朗机,但胜在势大力沉,也胜在舰上北洋旗军良好训练带给他们的精确命中。

    炮弹几乎将加莱战舰的木制顶棚掀到海里去,兰姆甚至能用肉眼看见一门固定在右舷的佛朗机炮被明军战舰打出的炮弹命中后砸飞起来,再重重地落到船艉,斜插着砸穿船尾炮棚。

    再有一轮炮击,就能轻轻松松地将这艘承载超过四百人的海盗桨帆战舰轰击至失去战斗力。

    但令兰姆想不通的是明军战舰似乎并没有这个意识,仅仅在交错时一次轰击后,便去势不减地朝后面两条卡瑞克帆船全速突进,来自尼德兰的船长甚至听见加莱船上海盗们的欢呼。

    经过短暂慌乱,手忙脚乱的海盗们将死于炮击的水手尸体丢进海里,四十多条巨大船桨被摇动起来,长船航速猛地提升一大截,直奔后面福船阵撞击而来。

    又一个让尼德兰船长看不懂的操作出现了。

    明军福船阵中仅有的两艘看上去战力不弱的炮艇仅仅轰出几炮,就也跟着大战舰去了。

    留下六艘基本上没有火炮的福船,孤零零应对加莱战舰的冲击。

    那两艘四百料鲨船上是白山营的朝鲜兵,他们接到的命令是在甲子舰与两艘敌军大舰作战中作为策应,邀击敌舰。

    作为作战思想新旧更代的一代人,南洋也好、北洋也罢、或者是讲武堂学员,这批海战将领在对待海战的心态中都有很强的矛盾存在。

    一方面,他们迷信火力,每逢战事甚至很少提到夺船,命令中最常见的是单纯的击沉。

    而另一方面,每个梦想成为海军提督的军官驾驭装载超过三十门重炮的战舰航行海上时,又寄望于能有一场效仿古之名将火烧赤壁、或以舰船直接碾碎敌舰的壮举。

    现在他们要眼看着加莱战舰用尖锐而坚固的船头撞击他们的船舰了。

    水兵是白山营,船上的一小旗船员则都是南洋军,兰姆船长急急忙忙夺过船舵偏转航向来躲避加莱船的撞击,扭头就看见六艘福船中的一艘不闪不避,张满了好似天鹅翅膀的大帆直迎着加莱船开了过去。

    在撞击的前一刻,兰姆还看见有口噙长刀的士兵忙着给自己满是热带溃疡的胸口套上简陋铠甲呢。

    那铠甲就像个皮背心,仅在胸口有一块圆形护心镜,不但比较简陋还不透气,这是他们从家乡带出来的甲衣,那时候都知道麻家港冷,却没人知道加勒比热。

    说实话,也许李旦看来万物皆可海战,但如果让陈沐去选,他宁可发犬发马发鹰让女真勇士在美洲大陆策马驰骋,也不会把他们放到船上出洋相。

    不过当两船撞击后,事情的发展出乎兰姆的预料。

    带有撞角的加莱船几乎将船头砌进福船,裂开的船身让海水大量涌入,船舰却没有进一步下沉。

    紧随其后的两艘福船一左一右擦着撞击在一起的两艘船舰驶过,巨大帆骨在空中纠缠碰撞,直至一同折断,同时被碾碎的还有加莱战舰四十多根大桨,这是福船在海上最好的减速带。

    两侧的福船将勾索居高临下地掷出,一块块用于跳帮的木板快速搭在船舰之间,加莱船上人头攒动,失去船桨与船帆的水手们攥着武器从顶棚上、桨窗里向两侧射击,举着短矛、手斧与长剑的士兵爬上顶棚,试图凭借‘兵力优势’向福船反冲击。

    兵力优势?

    不存在的。

    火枪虽又准又狠,可毕竟射速慢,法兰西海盗们本身装备的火枪也不多,何况还限于加莱船的顶棚遮挡了大部分能够射击的空间,一个照面根本没有优势。

    倒是他们的十字弩在这个时候比火枪还要厉害,射翻数名白山兵。

    白山营兵们在三艘福船的船舷上以大弓向下射击,一来三面合围、二来居高临下,相距不过十余步,正是步射弓威力最大的时候,乱射之下登时将费尽力气钻出船篷的海盗们射成马蜂窝,中箭未死的海盗哀嚎声在海面上响成一片。

    侥幸未受伤的海盗缩回船舱还不够,步弓手们又朝桨窗、炮孔接连射击,密密麻麻的羽箭尾部还在颤动,几乎将所有桨窗周围扎满。

    这个时候,终于穿戴好甲胄的那拉康古鲁才从左翼福船上推开船舷上的弓手,他双脚踏着甲板,左右使劲似乎想要船晃起来,别说四条船挤在一起,就算单只一条,船也是晃不起来的。

    所以,康古鲁开心的笑了,扬起掌中明制腰刀。

    “这下咱就稳当了,将军的赏格都知道了?去吧,拿银子、拿甲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显圣

    汹涌的海浪卷起尸身,几个起伏便让一切消失无踪,只剩下被炮弹击散船篷折断船桨的加莱船被丢弃在海中,渐渐飘远。

    被血腥味吸引的鲨鱼在舰队周遭游曳,久久不能散开的血水与数以百计的尸首足够让它们饱餐一顿。

    兰姆的水手们在惊惧中注视着那些披挂锁子甲或护心皮背心的明军,他们大多留着小发辫,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伤痕,神色大约都是疲惫的,有些人的兵器已放回腰间,有些则仍旧将短斧、铡刀之类的随身短兵器攥在手里,手上则提着半个时辰前还不属于他们的首级回到船上。

    不远处,伤痕累累的甲子舰招展的巨大鹤翼帆似一片遮挡阳光的阴霾,慢慢覆盖过来。

    前方的炮战比接舷战结束的更早,两艘卡瑞克帆船装备火炮不多,锻铁佛朗机的性能也弱于镇朔将军,但本不至于这么快就结束战斗,甲子舰的真正优势是拥有全舰上百名良好训练的北洋旗军与二十四名来自南洋饱经历练的水师军官。

    敌人看上去并不孱弱,这本该是一场恶战。

    陆师参将袁自章对自己首次率领水师参战的战斗过程非常不满。

    交战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位于右翼的敌船在没有遭受明军炮击的情况下左舷水线爆炸,集中精力应付左翼敌舰的袁自章回过神来,那艘船舰一炮未发便逃之夭夭。

    另一艘卡瑞克帆船倒是表现出非凡的坚韧,在一大两小三艘明军船舰的接连炮击下毫无还手之力,硬挨了八轮轰击三百多炮,等到甲板上看不见站着的敌人时,袁自章都不敢下令登船,只好眼看着这艘船一点儿一点儿下沉,最后只剩桅杆上的望台在海面上摇摇晃晃。

    像个满心不甘的大鱼漂。

    直至甲子舰带着两艘鲨船返航,袁自章还是没弄明白敌船没挨打就自爆是怎么回事,根据他对西班牙战船形制的了解,水线那个位置旁边一般是火药库,但那非常安全,是非常非常安全。

    西班牙盖伦船那个位置船壳一般有二尺厚,即使是六甲舰这种下层甲板装载十八斤重炮的主力战舰直接轰击,也很难直接打穿。

    更何况,船壳离火药库是有距离的,火药库还有大约厚一尺的木墙。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明军列装最大杀伤的三十六斤重炮,运气好得不得了打破船壳打破木墙,轰在火药库里,也未必能引燃。

    在南洋卫港的军器局曾专门实验过,拿着二斤炮对着火药桶轰,有时候能打炸、有时候则不能。

    袁自章从讲武堂毕业前,南洋卫军器局吏员还在分析炮弹击中火药桶引燃火药的几率与原因。

    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朝那艘船开炮。

    李旦就更郁闷了,他的船返航一路上都听着旗军没完没了的欢呼,还时不时把小木人儿放到桅杆下祭拜,祭桌上摆着祭品五花八门,像什么镇朔将军的炮弹、万历二年造鸟铳竹制火药筒、北洋造水兵斧,自然也少不了最直白的银子和铜钱。

    偏偏他还不能让水兵把这等淫祀撤掉,毕竟……旗军们拜的是他爹。

    据说是开战时有个初次临战的炮兵有些紧张,把随身携带的龙虎道君像摆在舷窗旁,刚拜了两下就听见敌船轰隆一声自爆了。

    在常胜县轮休时受过清凉局石岐石督军培训过的百户还随口编出‘波多黎各法夷猖狂,加勒比海真君显圣’的章回段子,说是要写进他的《天军东巡记》里去,另外这章书文还要等靠岸后派人走驿站送回常胜县真君庙贴着,以飨信众、报真君回护之恩。

    李旦能说什么呢?他能拿法兰西的国运担保,义父绝对是个无神论者。

    他们这帮人,压根儿就没人信神!

    结果带出一堆新龙虎真君的兵,真见了鬼了。

    “船长,他们叫你上船,说是他们的将军要见你。”

    战斗结束后,兰姆一直注视着造型迥异欧洲的福船,等甲子舰返航后又盯着甲子舰看了很久,他在海上见过欧洲各个国家的船,其中不乏奥斯曼帝国的船舰,实际上法国海盗驾驶的加莱船是地中海东西的通用船舰。

    神圣同盟与奥斯曼五年前打勒班陀海战时奥斯曼清一色全是桨帆战舰。

    但他从未见过哪个国家的战船与战船之间能在造型上能相差这么远。

    他在想,如果他的家乡能拥有这样的船,即使遭受剧烈撞击被加莱船扎进半个身子仍然不会沉没的商船;如果他的家乡能拥有这样的战船,能够以极快的速度就能使两艘卡瑞克大战船一沉一逃的战船。

    也许菲利普带来的灾祸就不会降临在他的家乡,也许尼德兰也不会成为没有家乡的人,永远只能漂流在海上无依无靠。

    听到船上海员的呼唤,回过神来的兰姆带着忐忑的心情划着放下的小桨船,踩着绳梯攀上了甲子舰。

    甲板上挤满了人,白山营的朝鲜水手们正从四面八方用十几条小桨船把货物、佛朗机炮、武器兵甲、食物水桶向大船上搬运着,不单单战利品,还有被撞毁福船上能收回的一切物品。

    到处充斥着他听不懂的言语,这些人显而易见拥有截然不同的三种气质,那些剃着秃瓢的明国武士说话动作都很豪迈,是水战中跳帮的主要力量;还有衣着讲究但说话轻声细语神态低眉顺眼的水兵,他们是来自两艘小战船的水手。

    为他做出指引的人则是另一套穿着打扮,他们普遍穿着做工精良的胸甲,上面使用兰姆看分辨不出的技术手段雕刻出繁复的野兽纹路,神态不像常见的贵族那样趾高气扬,但船上所有人都会为他们让路。

    当他们走过人群时,周围的声音都会被刻意压低,即使是兰姆这个‘外地人’,也能轻易分辨出谁才是这些船的主人。

    踏过刷过特殊涂料深色的甲板,绕过高大而下面摆放巨大绞盘的桅杆,经过那些带着钢铁光泽而沉重的火炮,鹤翼帆投下巨大的阴影之后,在巨大战船的艉楼上,兰姆看见赤红色的栏杆之后一个身着白衣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的背影。

    兰姆在看见那身白色长袖短袍与长裤后本能地将用手拽了拽身上满是褶皱本该是白色现在已成黄灰色还带着几处帆布补丁的衬衣,他想不通一个问题。

    那身衣服从上到下没有一丝褶皱,透着光泽的面料看上去和牛奶一样,为什么会有人穿这样质地的衣服上船?随便出现什么样的意外都会毁掉这样名贵的衣裳。

    当他顺着那个背影抬着的手看过去,那个人的右手提着一件同样质地的红色袍子,但看上去更加名贵,因为上面有许多令人看不懂的花纹。

    兰姆知道那是做工极好的丝绸,他原本也能穿这样的面料的衣服,至少可以买一身在重大场合穿出去,但因为伟大的国王殿下,当他终于攒够能够买到丝绸衣服的钱时墨西哥却不再能制造丝绸了。

    现在只有菲利普陛下才能穿这样的衣服了,兰姆只能看看。

    他想多看看,但目光顺着那些纹路向下看时,却只看见熊熊燃起的火,那个背影松手了,衣服没有坠在甲板上,接着它的是一个火盆,熊熊燃起的火焰很快将那件袍子吞噬。

    在羽毛烧焦的气味里,兰姆看见那个身影转过头,他有一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孔,像什么都没做过般厌恶地皱皱鼻子,以审视的目光望过来,抬手指着自己问道:“你是谁,从哪儿来?”

第二百章 飞翔

    “尼德兰人?”

    李旦坐在艉楼平台正中的椅子上,左右侍立着顶盔掼甲腰插手铳手持长柄眉尖刀的武士,手上攥着一颗带铁链的镂空鎏金贴银铜球,胳膊肘放于扶手,撑着侧脸说道:“我是李旦,泉州人,我问的是你的国家,你是西班牙人?”

    他手上拿的是香球,做工精致至极,球制浑圆两半,外部雕花镂空以透出香气,内里另有一盛放香料的方铜盒,放入香料扣合成球,夏季可熏香、冬季能燃烧香料用于暖手。

    李旦还有另一个玉石香囊,是用玉环镂空的,那个制作难度极大,也更为贵重,才叫真正的巧夺天工,不过玉石做的香囊不能烧,冬天不能暖手,打从李旦被派遣到日本便一直在濠镜放着,这次东渡也没带着。

    他本来以为会在麻家港滞留很久呢,哪知道陈沐又给他派到热带来了。

    在热带用玉石的更舒服,入手冰凉不说还养人。

    他实在不喜欢闻烧丝绸的味道,把玩着香球半天才缓过来劲,袁自章去处理白山营战功赏赐的事了,正好他对这艘商船挺感兴趣,便命人把船主叫到这来。

    李旦想亲眼看看,敢船上一门炮一杆铳没有穿越大海跑到加勒比海,这胆大包天的人得长什么样。

    结果让他挺失望,这船主看起来就像个,像个渔民,还是拿着个破网仨月打不到鱼那种倒霉蛋儿。

    尤其是听不懂人话,问他哪儿来的,说个地名我又不是欧洲人,能问你是那个地来的?我说我是泉州人你个欧罗巴土老帽知道是哪儿?

    偏偏,不是兰姆听不懂人话,而是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尊贵的将军阁下,我来自尼德兰的荷兰地区,尼德兰过去效忠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殿下,后来人们不愿再效忠,发生了战争,现在战争并未平息,西班牙和法兰西的军队在我的家乡作战,尼德兰南北又分出两个联盟。”

    兰姆说这段话时非常诚恳,最后他抿着单薄的嘴唇缓缓摇头,疲惫的眼神里透着迷茫,道:“我不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个国家。”

    李旦也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顿了一下才接着问道:“我看到你的船挂着西班牙的旗帜,可能你还不知道,加勒比海已经被大明舰队接管防务,我们会剿灭所有海盗、盘查所有船舰,没有大明签发的船旗与信符都会被当做海盗对待。”

    “我,我不是海盗,我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

    看见兰姆忙着辩解,李旦摆摆手道:“不用急着害怕,你的船已经够可怜了,我不会难为你,官军会检查你的货物和船上人手,然后你可以去你的目的地,你是要去波多黎各?”

    “那你可以跟着我的船,等我们出发时你可以再回到这,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船上一门炮都没有就敢跑到这来做买卖,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其实李旦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头脑一热许下的赏格,一场仗除了拾回几门破佛朗机炮外几乎没有任何战利,赏银还要再赐下一笔银子。

    那些海盗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威胁,这笔银子对他来说花得不值。

    但当时他就是想花,他就是烦那种别人把他当成砧板上的鱼肉那种感觉!

    完事儿还救了个倒霉蛋,看见船长这模样他就知道这艘商船也根本榨不出什么油水,好人做到底,就当日行一善了。

    说真的,李旦这会儿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

    “加勒比海,由明军接管?”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冲击兰姆的世界观了,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西班牙输掉了新大陆的战争?”

    椅子上的李旦用另一只没拿香球的手摸着下颌胡须皱着眉头站起身上,背着手提溜着香球链子绕着椅子走了半圈,这才撑着座椅靠背身子微微向前伏,转头看着自己的护卫问道:“这么这话听着……好像他觉得西班牙能赢一样,是这意思吧?”

    说罢,李旦站直身子正色对兰姆道:“自隆庆年以来,明西之间有过两场战争,大战小仗数十,他们没赢过。”

    “所以现在我们签了停战条约,加勒比海的防务属于我们,虽然我们的商人还没过来,但先帮他们打打海盗也无妨,毕竟他们的商人要把货卖回去,才有钱来再……”

    李旦还想再向这个自称‘尼德兰人’的船长推荐一下巴拿马的商品,不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袁自章飞快走来的脚步声打断,北洋军陆师参将的命令斩钉截铁:“把他拿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反应过来,两名旗军本能地将兰姆扣住,出鞘的腰刀便已横在脖子上,袁自章对李旦抱拳行礼,小声道:“他的船上水手不让检查货物,船舱里有二十二门铸铁炮,一千四百余斤火药和成箱的炮弹。”

    李旦经过短暂的错愕笑了起来,对跪地挣扎的兰姆笑道:“我还以为是个老实商人,闹半天船上装的是火炮,你是西班牙军官?”

    这事处处透着诡异,李旦认为兰姆看上去并不像个军官,甚至不像拿惯了兵器的人,更何况就他的了解西班牙有良好的军需官制度,辎重运送一直用的都是大盖伦船,怎么会有这种穷苦船主和破破烂烂毫无防备的小船来运送军资?

    兰姆叫道:“那是我的货物,我从尼德兰阿姆斯特丹的铸炮厂接到这个工作,把这批炮交给新西班牙的贝尔纳尔军团长,那是我的货物!”

    贝尔纳尔?

    李旦算算时间,这批炮在这个时候运过来,那恐怕明西二次战争刚刚开打时他就下订单了,合着贝尔纳尔觉得仗能打到这会儿呢。

    “既然你的船里有炮,为什么海盗追逐你时你不用火炮还击?”

    “那是货物,货物和我们没关系,只和雇主与买主有关,我没有国家,尼德兰也无依无靠,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诚信,海上危险重重,我不能保证货物一定能送到买主手中,但我能保证在只要我还活着,货物就是新的,买主的货装在我船上是什么样,送到就是什么样。”

    “除非所有尼德兰人都死在海上,否则总有一天……”尽管雪亮腰刀架在脖子上,兰姆依旧说道:“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摆脱西班牙人的统治,尼德兰终会飞翔在大海上!”

第二百零一章 角色

    万历七年如期而至,常胜县张灯结彩,东洋军府的号令早在年前便沿西海岸通报各处,各衙官吏军兵在一月轮流歇息,确保没人皆可得到十五日的休假,也要确保各个衙门在年关中有人值班。

    加勒比海护航舰队的鲨船船长程百户心满意足地将一篇名为‘波多黎各法夷猖狂,加勒比海真君显圣’的战场实记用杉木框裱好了挂在常胜龙虎道君庙里,这才启程前往军府向大帅报告在海上所见所闻。

    陈沐最近经常和军中宣讲官凑在一起,研究如何进一步加深东洋旗军为国而战的思想,毕竟大明如今的扩张战争要比国内反击入侵的战争对旗军思想要求更高。

    当然,如果说以这个为募兵,恐怕陈沐是想的有点儿远,实际上他就是想依靠精神建设让旗军的战斗力不要下滑,依然在训练中尽心尽力罢了短时间里,东洋军府并没有计划任何战争。

    自杨廷相率旗军一千二百进驻墨西哥城,新西班牙不是没有躁动不安,在杨廷相过去的第十二天清晨,驻守在墨西哥城东南的两个连队士兵在西军军官的率领下试图进攻防备松懈的总督府。

    结果还没带兵走过两条街就被他们身后的友军追上,一番内讧等他们走到武装广场,被早已闻讯等候多时的六十名明军旗军一阵轮射击溃。

    在传回常胜的报告中,杨廷相非常认真地提到,西军战斗力一年不如一年了。

    任谁数年之间接二连三地输给一支军队、从来没赢过哪怕一场,恐慌不断在军中散布,西班牙人又没有遏制这方面情况的经验,士兵见到旗军举铳第一个想法就是丢下兵器逃命,原本严整的阵形一个照面便散了,战斗力不低才怪。

    阿尔瓦显然对这个情况看在眼里,单单杨廷相获知的消息,阿尔瓦在年前便向马德里派遣三次信使询问进攻葡萄牙王位继承的事宜。

    不光新西班牙原有兵力有这个毛病,就连他从西班牙带来的军队也被这种恐惧所感染,他迫切地需要挑个软柿子捏一下,让他的军队恢复欧洲陆战王者之师的士气。

    其实西国老迈的铁血公爵这半年一直在查阅战报、文献,从每个亲历战争的幸运儿口中得到让他推演出明西战争每一次冲突的资料。

    得出的结果让他有点怀疑自己,怀疑曾经纵横天下的西班牙军队究竟还能不能打仗,他太需要找葡萄牙军队证明一下了。

    五十名板甲骑士率上百名铁甲扈从冲击几百个没有长矛的步兵也能输?

    在欧洲随便几名骑士挎着他们的战马站在战场上,就能把那些泥腿子中招募的农兵吓得四散而逃。

    最后阿尔瓦公爵只能把这一战争结果归结于明朝没有骑士,骑士自然也不是他们的统治者,他们的士兵对骑马的只有单纯对马的恐惧而没有对马上骑士的恐惧。

    也许换成五十名县太爷披挂上马冲击明军阵线效果会好上许多。

    鉴于新大陆相对稳定的局势,陈沐近期没有将标下二卫北洋军送上战场的计划,倒是把他们送到群众中去了,眼下留守驻军的北洋旗军都打散了调派入金城、常胜县中百姓村落,向百姓普及弓弩、鸟铳、枪矛及鸳鸯阵的使用方法,加以操练。

    如何让旗军在这种情况下不松懈对战阵技艺的操练成了最大的问题。

    “法兰西海盗?回去告诉你们李将军,有活口就给他条船,让他回去带话,再敢靠近新大陆,来多少沉多少。”

    陈沐盯着身后地图看着,眼神在新大陆与欧洲旧大陆之间不断巡回,他听见身旁赵士桢有些兴奋地问道:“又要打仗了?”

    赵士桢还是没忍住,上个月在常胜县的军器局里把他几年前设计的迅雷铳造了出来。

    就是一个大盾牌上八根铳管,射程与威力较之鸟铳稍近,但火力强劲,如果需要可以在十息之内打放八次,被陈沐和杜松一致嘲讽为丑家伙的新式单兵火器。

    陈沐只批准造了三十具,送到前线付元部下百户徐晋麾下,一直等着什么时候再有小规模冲突看看效果,结果明军和西军仿佛陷入长久的和平之中,令他急不可耐。

    此时一听在东海岸有个听着耳熟的欧罗巴国家跟李旦起了冲突,当即喜上眉梢,也不问是什么事,当即抱拳道:“大帅,让徐百户去,让徐百户去!”

    盯着地图的陈沐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假装自己是个战争狂人的技术宅半晌,这才向桌案上挑挑眉毛道:“去查查,法兰西国王叫什么。”

    最小的力学单位敌不过最大的力学单位,立即偃旗息鼓,垂头丧气地去桌子上翻弄书籍,片刻有气无力道:“叫哼老三。”

    就这还不忘发牢骚编排陈沐呢:“哼老三、费老二、陈老大。”

    赵士桢这么一说陈沐就想起来了,抬手竹鞭点在法兰西的地图上,道:“人家叫亨利三世,不过费老二这个名字不错。”

    “让你失望了,打不起来,首先打海盗又不是跟海盗的国家宣战,咱现在也没能力跨海去寻法兰西的晦气,何况就算在加勒比海击沉他们的军舰,亨利三世只要脑袋没坏,都不会跟我们宣战。”

    西班牙殷鉴不远,好歹人家哈布斯堡还有海外殖民地可丢,法兰西可没殖民地能丢,但凡开战只要明军狠狠心杀到对岸,虽说漂泊过去可能没有发起战斗的能力,法兰西沿海那么多城镇全是首当其冲,更何况这注定是一场只有我打你,没有你打我的仗。

    菲利普不会允许法兰西舰队横行大西洋截断他的运宝航线,更不会让法兰西染指新大陆,哪怕新大陆只有三分之一属于西班牙。

    “猜猜费老二愿意为保住秘鲁总督区做什么?”

    陈沐原本就是显摆显摆自己取代英格兰的地理位置成为大号欧洲搅屎棍,可当他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念头一下就通明了,抬手磨痧着胡须道:“诶,这么一说,法兰西跟咱开战好像,好像是件了不得的好事儿呢。”

    “法兰西舰队开进加勒比海,费老二一定会和他交战,收拾掉葡萄牙阿尔瓦的部队转头就会北上,咱们是不是会有很多鸟铳、火炮甚至战船的订单?”

    “西班牙的财富会进入常胜,交换大量鸟铳、火炮,这种没意义的战争会让西法两国抱着衰弱,独肥了大明一个不说,我们还能从中购买大量原材料,收容因战争流离失所或厌恶战争的技术人才,对!”

    “没错,这就是大明今后要扮演的角色,我需要人,需要一支老练的海盗部队,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林阿凤?我们要好好谋划一下!”

第二百零二章 测炮

    陈沐在这个时候太想念林阿凤了。

    虽然好几年都没有林阿凤的确切消息,不过他知道林阿凤就在阿拉伯海一带重操旧业,干着他惹怒周边诸国的老本行儿。

    尽管东洋军府有大量无所事事以至沦落为民兵教官的精锐北洋军,但北洋军不是搞破坏的好手,何况这与他们的思想不同北洋军是一支拥有崇高目标的部队。

    他们每个人都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能让大明每一个百姓过得更好,也能让这天下所有受列国封建主压迫的百姓过得更好。

    他们坚信的事是没错的,但问题出在他们的统帅陈沐并不崇高,所以他只能保证前半句。

    他只想让欧洲被战争摧毁。

    如此一来不论战争的过程还是重建的过程,大明都能从中汲取到足够的养料,以变得更加强壮富有,奠定此后数百年天下大势。

    不过现在,陈沐的当务之急是等着尼德兰商人兰姆的二十二门火炮运抵常胜县。

    去年十一月,李旦在加勒比海救下兰姆、击沉法兰西海盗船舰两艘,在商船中查获二十二门火炮,不过李旦并未将兰姆及其船员杀掉,只是将船舰及收获扣押在波多黎各。

    另外派遣快船自潮湿多雨的墨西哥湾名叫韦拉克鲁斯的废弃渔港登陆,从驻军在那的西班牙小队手里半借半夺的弄了两匹快马,一路穿过墨西哥城将消息递送常胜东洋军府。

    陈沐的回应很简单,让李旦继续把人扣在波多黎各,但要派人将二十二门火炮运到常胜县,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火炮不像普通货物或是兵马,除非是欧洲那种锻铁佛朗机,否则都不是人力能搬动的。

    佛朗机在这个时代的欧洲被叫做‘寇非林’即‘culverin’的音译,意思很简单就是长管炮,跟加农炮意思差不多,加农的‘canna’也是管子的意思。

    后来人们把榴弹炮用意译而加农炮为音译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管子炮太难听。

    到后面历史上明朝得到并仿制的红夷大炮也可以叫寇非林或加农,但这个时代,除了尼德兰,欧洲没人会做那样的重炮,这也是为何历史上英西大海战西班牙船载火炮平均磅数为17磅,而英国船载火炮平均磅数为7磅的原因,因为英国人在这一历史时期船上只有佛朗机。

    陈沐想要瞧一瞧尼德兰火炮的做法,除了射石炮,他想看看重型火炮是什么模样。

    提到荷兰,谁都会想起‘海上马车夫’这个词儿,一介小国在短时间里承前启后,夹在西班牙与英格兰两个海上霸主间纵横百年并一度统治世界大海,陈沐对这个时期的尼德兰人有很大的兴趣。

    尤其在听说了那个叫兰姆的商人面对海盗追击宁可一路逃窜也不动用货仓里崭新的火炮之后,他对尼德兰人的兴趣更加浓厚了。

    对陈沐来说,要了解一个地方,先看他们的船、再看他们的炮,船和炮,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能力或者说国力最直观的标杆。

    兰姆的商船通过李旦的信陈沐已经大致了解,那确实是一艘平淡无奇的商船,但因为它是这个时代的商船,又显得太特殊了。

    没有火炮台,船壳很薄,只载货不运载武装,船速很快,就像李旦对这种船的评价‘要钱不要命’。

    当然,它的造价依然比福船贵得多,但如果以欧洲商船的标准,一艘这样的船造价恐怕只有寻常商船的一半,如果算上武装的花费,一半都不到。

    剩下的就看尼德兰铸造的火炮了。

    但这有点难。

    从墨西哥湾到常胜有两条路,穿过墨西哥城的官道好走但不安全,经由麒麟卫走山路抵巴拿马装船运输至常胜的路要安全,但不好走。

    如果走后面这条路,陈沐很可能要等见到北洋三期旗军抵岸后才能见到他想见的火炮。

    想想就知道,马拉人拽走高山上掘出的路,况且潮湿多雨,说实话如果有可能的话陈沐不希望任何人在那条路上行走。

    走墨西哥城的路线,就要防备着西班牙人抢炮,真被抢了把罪行推到海盗或原住民身上,陈沐除了开战也没别的手段惩罚西班牙人,偏偏他不想开战。

    那就只能向西班牙人寻求帮助了。

    一封书信送抵墨西哥城,杨廷相出面拿着书信与阿尔瓦公爵交涉,最终让西班牙派出一个连队三百步兵与杨廷相的三百旗军看护火炮一路西行。

    即使这样,火炮还是在路上走了两个月才送到明西边境,随后又用了半个月才走到陈沐眼前,连同火炮一起的还有二百多头嗷嗷叫的西班牙驴子。

    西班牙人在新大陆弄了很多驴子,给它们穿上好看的小衣裳,来提升军队的后勤能力。

    在接收墨西哥城以西地区时明军已经从西班牙人手上接手不少来不及撤走的驴子,现在陈沐一样没打算把这二百多头驴子送还给阿尔瓦公爵。

    他挺喜欢这些穿着红红蓝蓝衣裳的小毛驴。

    轰隆的炮声在常胜县北方山坡炸响,陈沐对牵着毛驴不知该如何回复的前线旗军道:“你们押二十五匹丝绸回去给阿尔瓦,就那些素色没有任何明纹、暗纹的,一匹毛驴算两千通宝,我认为这个价格很公道了,就说我需要这些毛驴。”

    刚交代完这件事,赵士桢带着一名年轻军器局匠人走来,对陈沐道:“大帅,二十二门火炮都是陆战炮,最小的三斤多一点儿、最大的将近十四斤,咱的炮弹都稍小点,不过塞上垫木都能打。”

    赵士桢扭头看了一眼匠人,这才接着对陈沐道:“这是常胜军器局铸炮甲厂的铸炮匠,火炮我是看不出跟咱的铸铁炮有什么区别,但他说跟镇朔将军造法不一样。”

    陈沐看着赵士桢身后有些拘谨的铸炮匠人,远处火炮接连打放的巨大声音有些震耳朵,他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敲了敲,认为炮不是一体铸成的,只是在外面浇了一层铁,里面是不是铜没人知道,要想知道里头是怎么做的,得先把炮打炸了……旗军正测着火炮参数。”

    赵士桢看向陈沐,小声问道:“大帅,要不等会挑两门炮测测耐用?”

    陈沐抱臂在胸沉吟片刻点头,看向远处的炮兵测验场地,道:“砌上三面厚墙,让炮兵小心点,一直打!”

第二百零三章 卷钢

    自从南洋卫得到吕宋输入大量铜矿后,南北二洋所使用火炮皆为铁芯铜壳工艺铸造,成品率进一步提高,火炮的耐用性也提高不少。

    想打坏一门炮,很难。

    但炮兵对尼德兰火炮的耐用性还是比较乐观的,他们大多认为被挑出的两门火炮会在连续打放十次后毁坏,但十次之后火炮还依然完好无损地摆在那,老练的匠人用棍棒敲击炮口,沉着脸跑向远处。

    “帅爷,那门炮,是钢的。”

    西班牙过去的火炮他就没见过有钢的,有那寥寥可数的几门铸铁炮就了不得了,从哪弄出钢炮来。

    难不成尼德兰省份战乱,突然用钢造炮就发明出来了?

    陈沐在南洋卫时也想过直接用钢造炮,倒不是不可行,但因生铁熟铁炼成的钢并不能平均,也不能保证全部是钢,质地不平均有的地方脆有的地方韧,反倒质量还不如铁芯铜壳炮耐用。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手下军匠是不是走后门进的军器局,钢和铁都分不清了?

    “接着打,打到炸为止,看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命令一下,这可苦了前面提心吊胆的炮兵,前面十炮放着还好,反正知道它早晚会炸,可连发十炮之后接着打,心里承受的压力就有些不同了。

    每一炮放出去,都觉得这炮会炸,躲在墙壁后头吓得发慌,结果每一炮都不炸。

    到后面甚至心里头实在承受不住,还往墙那边垫了几副胸甲,越打越害怕。

    用正常量的火药进行连续打放三十炮后,陈沐已经相信这门炮身带着棱角的火炮是钢炮了,迫不得已只能下令用强装药也就是过去明军的正常药量来发射。

    以前明军用火炮正常药量就是弹药等重,后来南洋军府用的火药有了改良、对弹道也有了研究,便将火药使用量减少到炮弹的一半重。

    打到最后陈沐实在懒得看,打道回府喝了杯茶,这才有旗军快马来报,两门炮终于被打坏了一门,从炮身中间被憋炸了。

    它确实是钢炮,只是和陈沐想象中的铸钢炮不一样,是一门锻钢炮。

    憋炸的炮身像断成两截的大弹簧,从横截面看过去,炮膛内部是用类似葡萄牙造佛朗机的拼接手法,好像箍木桶一样把钢条箍成炮膛。

    炮膛外则是用钢条从炮尾开始像缠线一般一圈一圈缠到炮口,再从炮口一圈一圈缠回炮尾,光是看就知道造这门炮费了多大力气,在包裹三层之后,再包上一层铁桨打磨抛光,最后加上一些装饰性零件。

    非常有趣,费时费力的做工令人叹为观止,但这也换来应得的回报,材料的强度大增让这门炮在耐用上一骑绝尘甩开陈沐平生所见一切火炮。

    “这样的造炮工艺,我们能做么?”

    面对陈沐的问询,老匠人摇摇头道:“没问题,这太简单了,不过耐用倍之、花费亦倍之。”

    这种制作方法一看就非常耗费人工,但却达成一个不太实用的结果,陈沐笑道:“我们要试试用这种方法做不同规格、口径的火炮,以算出它的成本。”

    之所以说是不太实用,因为一场战斗中很少有哪一门火炮有机会连续发生超过十炮。

    不论海战陆战,都是打一会儿、歇一会,比方说李旦的甲子舰在前番齐射七轮,那已经是打放的比较多的了。

    而在早年陈沐亲率部队据守蒙古骑兵,他的火炮不知停歇地一直放出去,超过半数炮弹都被浪费掉了。

    何况一门经过检验合格的火炮在打放流程中存在清理炮膛,妥善的养护工作能让火炮极为耐用,在炮膛严重磨损至难以瞄准之前,正常使用几乎不存在炸膛。

    但这不是说这种制作方法毫无可取之处。

    陈沐认为,这种制作火炮的方法要比铁芯铜壳炮省点料钱,毕竟铜比钢铁贵三倍,但人工的成本则会增加很大一部分,所以他觉得这是一道数学题。

    当制作总重不超过某个重量的轻型火炮时,使用铜较少,钢条卷膛却会提高造价,为增加强度降低产量是不合适的。

    但制作超过这个重量的重型火炮时,铜的消耗量提升、为提高强度铁芯必然要增加炮身重量,虽然卷钢炮会增加工时与人工费用,但更轻量的炮身与更加坚固耐用,这完全是可以考虑的制造工艺。

    弄明白尼德兰火炮的制作工艺,陈沐对其余各项参数都不太感兴趣,前装滑膛炮的原理就这样,只要形制固定性能就不会有太大区别,赵士桢喜欢琢磨这些东西,后面关于‘尼德兰火炮’的各式参数实验都交给赵士桢去监督。

    他骑上高头大马带着徐渭一路溜达着去看他的小毛驴了。

    毛驴很好,吃苦耐劳又听话,只要一个人就能牵着四五头毛驴赶路,巴拿马的山路需要它们。

    在大宗货物的运输上,因为关税壁垒,陈沐不愿让大明的货物通过墨西哥官道运抵墨西哥湾,同样也不愿意让购买货物通过那边流入,那条不适合人的山路显然更合适。

    何况那还短一半路程呢。

    反正货物都是要交税的,与其交给新西班牙,不如全交给自己。

    眼下巴拿马山路也由邓子龙设立了沿途驿站,货物从西到东运送并不困难,只是耗费时间山路难以行走而已,如果有了足够的毛驴,那边的货物运输量能提上一截。

    这种运输方式不是陈沐想出来的,过去西班牙人就这样输送大宗货物,英格兰海盗德雷克的成名之战就是在巴拿马地峡陆路袭击了西班牙人的运宝队伍。

    “咱们得从西班牙弄来更多毛驴才行,还有羊毛,反正西班牙人一直在养羊,以后让他们继续养下去,挺好的。”

    徐渭骑着毛驴一颠一颠,端着酒壶往嘴里倒着却怎么也倒不出来,晃了晃才发现已经喝得一滴不剩,一脸不满地将酒壶重新放在驴子鞍袋里,这才点头道:“是挺好的。”

    “不过大帅,军府目下最缺的不是羊毛、也不是毛驴之类的东西,我们最缺的是铁,不解决铁矿来源,军府即使有再多匠人也造不出东西。”

    铁。

    陈沐缓缓颔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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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