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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九章 防备

    万历七年三月底开始,常胜县街头巷尾流传着这样的消息。

    在四月的最后一天,常胜县北大营东边两面被梯田包围的山谷大校场将对所有百姓开放,只要提前用通宝买上一张标着座位号的门票,从天亮到天黑,规模庞大的射击比赛将会在这里决出胜负。

    北洋旗军四十五个百户部、艾兰复**十个百户部,当然还有巡检、保甲、游击军选出的五百三十名个人射手将在那展现他们的技艺。

    比赛结束当晚,还会有盛大的烟火表演。

    连带着让城里市集那些有二楼的茶馆、酒肆都赚了一笔,早早的位子就被定了出去……有不少人对射击比赛是没兴趣的,但对烟火表演有很大的兴趣。

    射击比赛的座位门票也随位置好坏而价格起伏,最便宜只要十个通宝,最贵的则要上万通宝。

    这段日子受雇佣的百姓都忙着在校场外的梯田上夯实土地,木料场也忙着制作椅子,让陈沐狠狠地拉了一把内需。

    常胜的梯田不是明军过来后修造的,更不是西班牙人建造的,而是在更久远的时代由原住民修造,层级间有完整的石砌层级与非常先进的排水灌溉系统。

    值得一提的是,原住民修造大型石质建筑时是不使用任何粘合剂的,他们把石材打造成榫卯结构,堆砌在一起,很结实、很牢固。

    不过明军登陆时东方的梯田就已经废弃,长时间未经灌溉让梯田难以快速恢复过去的肥沃,又因临近北洋旗军修造营房的北大营,中间还有宽阔到能够跑马的平地,因此被明军规划为校场并加以修缮。

    陈沐还让人在梯田最高处的两侧修出三座木质望楼。

    这一次,平整的梯田刚好被当做看台,陈沐毫不犹豫地命人将大量简陋的木质长条座椅摆在上面,写上编号售卖门票,还专门让人在最合适的位置给他用砖木修出一个能得到妥善保护的看台。

    远在墨西哥城的阿尔瓦公爵也得知了这一消息,并即好气又好笑地向阿科斯塔修士、阿尔曼萨副总督讥讽陈沐的贪财。

    陈沐在信里夹着三张‘贵宾票’,并告诉西班牙老公爵常胜县射击大赛即将开始的消息,并教老公爵每张贵宾票能带四名随从进入看台上最有舒适威严的位置观看比赛,这三张票分别交给阿尔瓦、阿尔曼萨、阿科斯塔。

    每张贵宾票价值五万通宝,让他来的时候记得去边境线上王家堡兑换通宝用以支付欠款,否则边境的付总兵不会让他们过来的。

    “他要是不想请我们去就不要让人来送信。”

    老总督阿尔曼萨还因陈沐前脚答应让他重掌新西班牙、后脚就派来个杨廷相接管一切而愤愤不已,扬着在刺杀中缺了两根指头的手道:“这些票价也太贵了,我敢保证在边境那边,一样的票价会便宜得多,他总是这样!”

    常胜县铸币厂的效率很高,西班牙银币上的图案都有定制,对军匠而言并非难题,在马蒂恩送来白银的当月就已将样币做好,并向墨西哥城送了一万枚过来。

    铸造水平上比秘鲁要好得多,每一枚银币的重量、形状几乎完全一样,虽然比过去的银币轻,但更加美观精致,墨西哥城里的西班牙权贵们是大致满意的。

    唯一让人不满的,大概就是上面不但有表达‘菲利浦二世为西班牙之主’与‘海外有天地’的拉丁文字样外,正反面银币上端都有一行汉文。

    正面上面是汉文‘大明天子万历皇帝万岁’,下面是拉丁文‘菲利普二世为西班牙之主’;背面上端是汉文‘大明帝国万历七年亚洲铸币厂承铸’,下面是拉丁文‘海外有天地’。

    当然少不了正面四格纹章左右双柱上写的‘半两’二字。

    尽管有些不满,但这比起相对秘鲁铸币厂明帝国表现出高超的铸币质量而言,非常值得。

    阿科斯塔修士倒是就这事向阿尔瓦公爵提过西印度委员会的不满,修士们不满倒不是因为银币上有汉文,最让他们不满的是明帝国铸币没有在银币上提到神,这无疑非常不敬。

    但这些牢骚被阿尔瓦公爵一句话怼了回去。

    “你知道陈沐的性格,西班牙各地军团都等着这些银币支付军饷,我们还有二百多万两白银在他手上捏着,如果他生气不铸了,委员会那些就会酿酒的修士能去找陈沐把白银要回来么?”

    答案显而易见。

    天上地下,没有人能从陈沐嘴里扣出银子来。

    而现在,新铸银币与亚洲通宝的兑换比例很容易计算,一枚银币兑四百五十通宝。

    付总兵说这是因为银币由大明铸造,因此兑换比例上给予西班牙五十通宝的优惠,相当于过去一两银兑八百,如今两枚银币兑九百。

    墨西哥城的西班牙上流人士普遍不信付元这种说法,他们觉得这应该是陈沐今年拿着他们兑换的银币,明年就不用铸币直接塞回来,省了一道工序所以才调高了兑换比例。

    合一百一十一枚银币兑换一张观礼门票,多贵啊?

    “他当然不希望我们去,他希望的是新西班牙那些傻乎乎的贵族去。”

    阿尔瓦公爵这样说着,手杖在地板重重顿了一下:“杨总督已经向城里的贵族与各地种植园发信了,只要支付每人一千八百通宝的价格,就能进入常胜观看射击比赛,如果出更高价钱还能得到较好的位置。”

    “他还想告诉我一个消息:在常胜举行射击比赛的前后,边境线会交由我们的西军控制,务必要我们为他管理好防务。”

    阿尔瓦公爵非常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让我们自己防备自己。”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流氓的人么?

    整个一滚刀肉啊,你说这两军对垒,即使签了停战协议,但好歹还在对峙呢,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西班牙军队,哪怕留一百人意思意思也行?

    你就这么把兵力收缩了,还给我画条线,让我派点兵走到线对面去装你的兵,来防卫我自己?

    欧洲都没这么干的。

    “那,我们还去么?”

    阿科斯塔与阿尔曼萨对视一眼,谁都没有问出心里琢磨的问题:陈沐就不怕我们趁势打过去?

    “去!”

    阿尔瓦公爵皱着大鼻子:“我们去看看明军的射击水平,这样的机会非常难得!”

第二百五十章 护航

    临近比赛开始前,常胜的工人与各个工厂加班加点,提前数日便装点好校场看台需要的一应设施,入场路边的临时摊位也被县衙售卖出去,整座城几乎都在为那一天准备着。

    尽管比赛还未开始,但常胜县售出看台票的数量已是每日一变,不过三日卖出六百余张,随后紧跟着县衙干脆又出了五十通宝一张的站票。

    梯田九层,看台票只卖八层,最下层三百座位、最上层七百座位,除去第三、四层,都是越往上座位越多。

    因为三四层中间是视野最开阔、最舒服的位置,被他加设了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叫军府阁,用来招待各地赶来率部参加比武的总兵官、指挥使这些亲信。

    当然了,小屋子里也给邹秃子留了个位。

    军府阁左右两层分设隔间一百也占去部分位置,都是设有矮墙、低瓦的开间,还准备了桌子,边境西边卖一万、东边卖五万的门票坐的就是这儿了。

    此外每层每个位置都是四张票,一个座位三个站位,总共可容纳两千八百坐客、八千四百站客。

    托原住民的福,如此庞大规模的工程陈沐却不需要安排手下做什么大事,只需要稍加装饰,万人观礼台便可投入使用。

    门票的快速出售为常胜各类商货的生产带来庞大生计,尽管常胜最大的出口货物是丝绸与瓷器,但本地却并不生产这两种货物,能大规模制作的出众商品其实是陶器、木器、制皮、造纸、棉布纺织与食品加工。

    其他制造业与之相比从业人数与规模都太小了。

    可即使是这些生产能力极强的工厂,也接订单接到手软,存货几乎尽数脱销。

    先是陶罐、木盒,然后是油纸,几乎所有能装东西的器皿都被商家零散买空,邹元标都不知道该如何收比武那天校场外商铺的税。

    因为那些租赁商位的不是商人,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移民农夫、有的是猎人,大部分人过去都没有任何做买卖的经验,但他们从县衙开出租赁铺位的消息里嗅到能够赚钱的买卖,接着便一头扎进去,先把铺面租赁下来再说。

    接跟着就是做商品,最多的便是食物、水和饮料。

    那些装在陶罐里的饭菜与鱼肉就不说了,炒豆子、炒葵花籽、炒花生、可可豆和各种水果,还有卷烟。

    准备什么的百姓都有。

    邹元标哪儿见过这种情况,关键是在各项制度完备、法规健全的国内很难出现百姓这种自由的状态,同样也不存在常胜这种多半在籍百姓都是工人的城镇。

    绝大多数移民不在此列,他们是城郊拥有广袤土地的自耕农与拥有土地与雇农的小地主。

    最后实在没办法,邹秃子跑到军府求了个令下来,当日免税。

    算不清账干脆就不收了,反正租金与门票已经令常胜县衙拿到比过去好几月赋税还高的收入了,难得百姓都放假,普天同乐吧。

    可他们还是低估了百姓的积极性。

    等到比武开始那天,陈沐最担心的场内拥挤根本没有发生,因为大家都被堵在路上,根本进不去。

    商家与多数百姓头天夜里就打着火把等着了,道路拥挤一直到公鸡打鸣旗军列队从营房开出才稍好了些,即便如此,比武的开始时间也往后拖了一个半时辰。

    倒不是说陈沐授意等候百姓,他是这么想来着,但决定权根本不在他,没有举办大型活动的经验、移民百姓纪律性还稍好点,原住民百姓的纪律性就逊色一筹,何况人过一万扯地连天,旗军全被派出去维持治安了。

    陈沐倒是忙里偷闲,百姓还是认得回避二字的,打着回避入场的军府将校在里头叙叙旧,众多合兴盛的商贾入场后依次过来见礼,比武还没开始他就吃饱了。

    从巴拿马回来的邓子龙喝了几杯酒舌头大了起来,挥手道:“大帅你这比武的点子真好,旗军的射击技能提升多少邓某是不知道,旗军出北洋射击上就都已经很好了!”

    邓子龙说的是所有将官的共识,不光因北洋的训练完备,主要是这个时代的制式火枪它上限低。

    出北洋旗军在射击上都不差,训练时隔五十步放上五铳,大部分人都能有四铳把铳子打到人形靶上,六十步还能有三铳上靶,这就很可以了。

    就算经过这仨月专门的射击训练,旗军能力提升也极其有限,以前能三铳上靶的,现在可能有四铳上靶;以前有四铳上靶的,他可能还是四铳。

    再想更准?杀将铳都准不来,杀将铳只能让旗军看清更远处的目标,但鸟铳打火候等待那一息是改不来的,风吹草动也是无法纠正的,这就几乎是人射击精度的极限了。

    但紧跟着邓子龙就把话说到点子上了:“更熟练,他们把药装进药筒里,从药筒装到铳膛里,都更熟练了,这在临阵时很有用,等东边再开战……”

    陈沐原本带着点自矜的笑意听邓子龙说话,听到这抬起食指放在唇上:“隔墙有耳,咱没打算跟西班牙开战,别让人家误会。”

    “哈哈哈!”

    说到开战,别说邓子龙,就连付元都笑了。

    明西之间的关系,身处边境线的付元最清楚,西班牙兵对他们的旗军是什么态度不好说,那下层军官里饶不了有鼓着气期待跟明军再打一场的愣头青。

    但上层贵族,对明军可是怕得厉害,见着他们这些军官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有什么事惹得他们不高兴再起战事,他摆手道:“大帅就放心吧,打不了。”

    一旁端着酒杯赔笑的史小楼与同行商贾对视一眼,既然说到战事了,他趁着话题刚冷,这帮悍将都不说话时对陈沐开口问道:“陈帅,小人听闻军府要准我等商贾小民设立公司,还准组建官军护航,这事……”

    “心动了?想弄两条战舰傍身?”

    合兴盛商贾都算自己人,其实史小楼从麒麟卫回来他就知道是商贾要回来将此事问个明白,他也正有意跟底下的商贾们透个底,笑道:“凭税额买船招兵护航,这事你知道吧?”

    史小楼一听有戏连忙点头:“知晓,知晓。”

    “护航舰队,是保护商贾安全所设,并不是准你们拥有战舰、招兵买马,一切都是自愿,如果商贾不需要护航,即使税额达到陈某也不强求。”

    “但如果需要,船是公司出钱买、兵是公司出钱募,就连训练,也是军府出军官、老旗军,但俸禄与吃食都是公司管,最后练出来的这支护航舰队,并不是公司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

    史小楼心里有猜测的方向,但不是很明白,或者说不是很愿意接受,他顿了顿道:“还请大帅示下。”

    “这么跟你说吧。”

    陈沐换了个姿势,身子朝史小楼的方向稍近了一点,道:“所有护航舰队,军官是北洋军官升一级调任,旗军过去是小旗、总旗过去是百户,他们都是东洋军府的编制,是官军而非私军。”

    “但为朝廷的贸易,他们为公司所用,在大东洋没有战争时,公司商船队出海、他们就跟着出海,公司在陆地设立商站,他们就在旁边设立兵站,你豪商史兄行走在欧洲任何一个国家,大明帝国的官军就端着铳在你背后跟着。”

    “你要去哪儿做买卖,除了大明的公司,只要你合大明的法、合中国的理,他们会确保谁都不能挡你公司盈利的路。”

    “如果有人挡路,他是公爵,他们就让这片领地换个公爵;他是国王,他们就让这个王国换个国王,有城堡的就用火药捆塞满窗户、有城墙的就用大炮把墙轰塌。”

    陈沐说罢,手在桌案上抹过,对史小楼抬起一根手指:“但他们不是公司的私兵,有商贾试图控制这支军队,他们就会先把那个人干掉;而一旦大东洋发生战争,所有护航舰队都要听从军府调令,这么说,你明白了?”

    史小楼抿着嘴,吞咽了一下口水,他环顾左右同行商贾,又看了看周围坐着的军官,最后看着陈沐点头道:“小民明白了,我……我想给朝廷捐点钱。”

第二百五十一章 法办

    火德星君在小雨中缓缓前行,木雕的坚毅脸庞仍是那副怒目金刚的模样,眉头狠狠皱着,口中发出呜呜的低吼,时不时自口鼻向雨幕喷出两道蒸汽。

    神仙穿着副墨绿色北洋骑兵的雨披,比步兵用的帐布雨披要大一号,遮住屁股后头的腾云,在雨披与腾云间,与神仙背靠背翘着脚斜躺在里头的万历皇帝非常烦恼。

    去年因醉酒后图一时欢愉,临幸了王姓宫女,事后醉醺醺得还把腰间玉柄铳给了人家,结果一不小心就要把长子生出来,这可是个大问题。

    张老师教了一辈子的尊卑礼法,嗯?到头来小徒弟弄出个宫女生的长子,这以后不得乱套么?

    但李太后在家务事上非常开明,她告诉万历她已经老了,如果生个男孩,也是社稷之福。

    又说王宫女的出身低微不要紧,母凭子贵,皇帝可以册封她。

    但这依然令万历皇帝心里带着沉重的压力。

    从他的斗鸡眼就能看出这一情绪问题,皇帝是没有眼疾的,那是什么让他呈现出斗鸡眼这种别致技能的呢?因为头顶的雨披。

    雨水在雨披上聚集,因为腾云前后左右四根‘撑天柱’的作用,力向中间施加,让那里垂了下来,这没有问题,只需要皇帝的小手儿拽拽两边,那些雨水就会被流到地上。

    但万历没拽。

    他的一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距离额头不过两寸的雨披布,在下垂的顶点,一滴水正缓缓渗透,在随后的十息之内,这滴大胆包天的水将会滴在万历老爷怀里抱着的橘猫脸上。

    啪嗒!

    它终于落下来了。

    随后猛虎狂哭。

    “喵!”

    万历爷劳心费力地将斗鸡眼板回,将目光望向火德星君身后跟随的四名宦官、四名步兵大汉将军,语气平静地问道:“你们的油纸伞,漏水么?”

    没看到先前一幕的宦官与大汉将军们不知皇帝这话为何意,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领头腰插手铳的锦衣千户硬着头皮道:“不漏。”

    “也对。”

    万历坐起身子缓缓点头:“说的是,倘若漏水,就不要叫伞了。”

    “那为何朕的北洋军雨披却漏水?”

    漏水难道还能叫雨披?况且,这不单单是雨披,四块撑起来还是帐布,它在加工过程中有几道工序万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转头对旁边道:“别玩了,下坐骑。”

    火德星君旁边是小一号的蒸汽车,是潞王缠着万历,然后下令工部专管蒸汽机的主事做的。

    潞王审美奇特,起初万历也想给他做个火德星君啥的,但潞王爷非说要坐火焰山,结果山真做出来舒适性大打折扣,基本上这玩意自己跑没事,要想乘骑,潞王就得趴在山上抱着山顶。

    别看潞王年纪小,很有男子气概自己选的山,就算抱着也要骑到底。

    不过其实也挺发愁的,冬天抱着暖和,可眼看着倒春寒过去就入夏了,到时候再抱着可不行。

    听到万历号令,被坐骑热得满头大汗的潞王二话不说便撒了手,立定后转过身先后抱拳,恭恭敬敬应了两声。

    “皇兄!”

    “二弟!”

    前头那句是给万历说的,后边那句也不是万历的回话,而是对万历怀里的大橘说的。

    毕是兄弟,结拜的也是兄弟。

    皇帝勒勒缰绳,一把掀了漏水的雨披,捋起袖子伸手往前在火德星君脸上摸着,好不容易才摸到头上发髻,往下一按,火德星君口鼻喷出大量蒸汽,这就算消停了。

    关了坐骑,皇帝这才抱着大橘抬手看向跟随的宦官与大汉将军摆摆手。

    摆完手见没人动弹,又加了一句:“朕不喝酒了,往后退、退远点。”

    自打那次皇帝与潞王被一壶酒灌得大醉酩酊,在那之后好几个月,太后下了死命令,无论做什么都必须得有八个人跟着皇帝,还专门把亲信宦官调到别处。

    别管皇帝吃喝拉撒还是出去练兵,哪怕从甜食房叫个外卖在小屋子里偷摸吃,旁边都得有八个人盯着。

    八个人都是生面孔,就连腰上带铳的锦衣百户都是。

    但他对皇室来说是百分百可信的,因为他叫王天瑞。

    武举人出身,受得锦衣百户,不招人待见在三省合军攻安南时被派去跟着陈矩监军,攻下升龙城后大获全胜的战报就是他送到御前,表功受封锦衣副千户,在升龙当地主持锦衣安插间谍的事,前年才调回紫禁城。

    但他对皇室可信的原因并非前头那些经历,而是因为他是王宫女的父亲。

    王宫女眼看着就要封妃,若生得是男孩还要封贵妃,倒是他父凭女贵封个伯只是正常情况谁都有可能害皇帝,但岳老子不会害自己女婿。

    非但如此,老王还恨不得能有个机会能让他把一身本事发扬出来,好为女儿铺平道路,在这宫城里也好过些。

    这不,皇帝练兵,老王自告奋勇去军中正军法,其他方面传统武举人恐怕不比讲武堂学员,但在军法方面,传统武举人可要严厉得多。

    别人都退下了,老王没退,他道:“陛下,可有事需差遣小臣?”

    皇帝面对老王总是很尴尬,喊岳父吧,不合适;喊王千户吧,好像又太疏远,他寻思得赶紧给老王封个爵位了,叫爵位听着舒服他喊得也舒服。

    “嗯,别告诉别人,北洋送来的雨披,它漏水。”万历从火德星君身上下来,挥手避过老王撑过来的伞,道:“朕很生气,不要伞。”

    “朕怀疑,是南洋军器局、北洋军器局、宣府军器局中哪个除了问题,有人以次充好。”

    说实话,对小万历来说,上瘾的事可太多了。

    练兵上瘾、反贪也上瘾。

    “朱翊,让你的宦官给朕跑个腿,出去打听打听,这批军备是从哪进的。”

    说罢,皇帝又把头转向王天瑞,道:“您过去跟南洋诸多将官共事,想必北洋也有旧识,代朕去打听打听,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走漏消息,回来报给朕听。”

    “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让朕的旗军在万里之外就用这些漏水的破玩意,看朕不办了他!”

第二百五十二章 门清

    老王十分开心地领受命令,整理行囊第二日就踏上去往北洋的路。

    其实要按说王天瑞在北洋应该是不认识任何人的,首先北洋没有锦衣卫,他在升龙结识的将官们如今各个高升天下各处,当时的千户百户如今都官拜总兵主一地军事,又偏偏没有主北洋事的。

    大丈夫四海为家,高才大德者,谁在北洋蜷着?

    而往上看北洋的主事官吏,要说认识的有不少,可真正能说上话的没几个人。

    如今北洋主事的都是文官出身、兼得知兵经历的干才大臣,他哪儿能认识那些人去。

    话说回来了,北洋由文官对朝廷来说并非坏事,这恰恰是北洋对朝廷太过重要的体现。

    不过路上一番打听,得到的消息令王天瑞喜不自胜,北洋还真有他的旧友白元洁白元帅,被北洋重臣叶梦熊上表从南洋调到北洋了。

    其实也不算调,白元洁在南洋也挂着北洋军府的官职,这官职西、南二洋军府的左右都督都挂着北洋职,能多领一份俸禄。

    南洋的左都督陈、右都督白元洁,西洋的左都督张元勋、右都督李锡,都在官职前加北洋军府都督同知。

    “可陈帅的东洋怎么不见加官封都督同知呢?”

    北洋的帅府里,白元洁面带笑意撅着下嘴唇垂眼看了看手捧盏内蜜饯金橙子泡茶,道:“他带东洋舰队端着尚方剑开进亚洲,跟西夷打仗连战连捷,战报送回来满朝文武都觉得二郎在吹牛逼,还加官儿呢。”

    “你不知道那战报?”

    白元洁将茶盏往桌上一撂,左胳膊肘撑着椅子扶手身子微倾,开了口:“监军陈佛儿是这么说的,‘此次大胜西军,所拟条约预令西人割让土地极大,依西人舆图观之,保守估计方圆三千里’,我听叶公说,内阁觉得就俩可能,要么陈帅把他们当傻子,要么就是西人都是傻子。”

    “那么大一块地,哪能说割就割了?”

    王天瑞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自己过来是干嘛都忘了,眨眨眼道:“还有这事?陈帅话都说出去了,万一仗要没打赢,或另有意外,这该如何是好?”

    白元洁笑着摆手,道:“赢了,已经赢了。”

    “白帅如何得知?”

    “麻家港前些时候派回船舰过了望峡州,内阁把电报拉到了苦兀岛对岸重设哈儿蛮卫,沿途五千里有的地修成了有的地正在修,但驿站到底是建好了,回来的船还在路上,信已经传回来了。”

    “非但大获全胜,割出的地还只多不少,不过准确消息还要等三期船队回来才能知晓。把心放肚子里,我估计陈佛儿写战报的时候这仗就快打完了,等着看人傻眼吧。”

    王天瑞一时没听懂白元洁所说的‘等着看人傻眼’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没往细处想。

    其实白元洁是等着看朝臣笑话呢,因为这事搁他身上他也愁,方圆三千里的土地说割让就割让了,尽管又是人马驿站接力又是电报交替传信难免让信息字句错误,但大体上联系语境基本上能读懂。

    翻遍史书都不会见到这种情况,白元洁估摸着满朝文武到时候都得傻眼,傻眼完了北京城就该夸皇帝英明了陈沐出海就领了尚方剑、授予全权,意思就是让他在海外代皇帝行事,多大的殊荣?

    那会可有不少人琢磨着等陈沐做不好就把权力给他弹掉,可现在呢?没这权柄亚洲的事谁能办好?

    说实话老白特羡慕陈沐,也羡慕张元勋尽管非常可能别人也超级羡慕他,但他真的很羡慕别人。

    瞧瞧白元洁历任的都是些什么官职,嗯?广东卫军革弊进入尾声,他当了广东都司的都督同知,然后明军舰队开进南洋。

    吕宋打仗,他在运兵粮;安南打仗,他在运铳炮;缅甸打仗,他在运猪羊。

    结果南洋平定他成了军府都督,确实南洋发生的每场战争他都参与了,而且参与率极高,基本上每个士兵都吃过他运的饭菜。

    人家陈好歹还带着舰队打了好几仗呢,他就是没完没了得押运辎重,早年船小还好,到底有机会跟不服约束的海盗、走私商人干上几场,后来船大了,别人远远地瞧见他们就跑,跑不过投降都不带犹豫的。

    功勋特别多,别人打赢的没场仗都不得不把辎重运送及时的功勋按在他头上。

    可回头想想,在这个时代,大明帝国征服四海的时代,作为一名武将的白元洁,论功勋、官职不比谁低,可绞尽脑汁居然想不到自己参与过哪个大场面。

    跟人一块喝酒都没话聊,别人一追忆往昔,那就是林来岛大决战,岛上两万敌军被杀的被杀淹死的淹死,几乎传檄而定;要么就是白古城,力克强敌收复三宣六慰;再不济平安南乱世,战象齐出的场景重现也能为这喝上二两。

    他呢?

    手里也就剩两张牌了。

    新江桥干了土匪叛军李亚元,珠江口堵了海上巨寇曾三老。

    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别人都忙着征服世界,他白大将军可好,整天闲得就只能升官、升官、再升官,升官很无聊啊好不好!

    除了升官就是数钱,南洋那么多条商船跑来跑去,进进出出进进出出都是钱,还有濠镜的葡萄牙送财大主教,蚊子再小也是肉。

    整天就干这事儿,虽说真的很爽,可日子久了也恼人得很。

    还好,托陈沐大胜的福,现在被调到北洋了。

    其实老白早就知道陈沐在东洋亚洲肯定是大胜。

    毕竟人生嘛,它是有迹可循的,从他被调到北洋就有预感了,他觉得,或者说他希望,朝廷把他再派到亚洲接陈沐的班儿。

    好歹那边可能有仗打。

    “对了,你过来不是光跟白某叙旧的吧?”白元洁眨眨眼,下巴一扬道:“有什么事,说罢,能解决都给你解决。”

    对啊,我过来是干嘛的?

    老王想了又想,末了一拍脑袋道:“前些时日锦衣卫给发了一件北洋雨披,前边不是下雨了,结果发现这雨披漏水,想过来让白兄帮帮忙,再给一件呗?”

    雨披?

    白元洁眼珠转转,好像了解内情般问道:“锦衣卫发的是骑兵的?”

    “对对对,骑兵的。”

    白元洁没憋住,笑场了。

    “行了啊,陛下还派别人管这事了么?我跟你说,你别掺和,这事你管不了。”

    白元洁抬手端起茶盏饮了下去,道:“回去就说不知道就行。”

    北洋军府吃了武清伯李伟的闷亏,叶梦熊的主意,从徐爵那听了万历皇帝在宫里惩戒宦官贪财的事,直接把漏水的雨披给喜好北洋物什的皇帝送去了。

    尽管北洋的本意就是让皇帝派人来查这件事,但来弄清楚这事都行,唯独王天瑞不行。

    皇帝的小岳父告皇帝姥爷,别说王天瑞要完蛋,就连他女儿在宫里也舒服不了。

    这番计较,老白心里门儿清。

第二百五十三章 巨铳

    白元洁到北洋也算是长见识了,早年间他和陈沐在戏言里说过的那种铳管过丈,离好远一铳打死贼首的大枪,被北洋造出来了。

    其实本身就是西班牙重型火绳枪的仿制版,在工部的命令下开始制作,越做军器局匠人越不满意。

    因为这玩意儿无甚用处,主要明军的热兵器序列已经过了那个胡乱摸索的年头了。

    鸟铳、杀将铳、小旗箭、虎蹲炮、佛朗机炮、神威机关箭、二斤炮,构成陆师所用一应军备,能应付近、中、远、遮蔽、工事,散射、速射、直射、弧射等所有情况。

    重型火枪威力大、射程远、精准有限;杀将铳是其极好的替代品,更高的精度还能保证准确杀伤,不存在相对鸟铳是大口径的杀将铳一铳打不死的人。

    而在更远的距离,轻型佛朗机直瞄是更好的选择。

    但工部有命令啊,北洋军器局必须造;造出是没用的废品北洋的匠人又不高兴,他们大概是最有职业荣誉感的军匠了北洋旗军拿着他们制作的兵器征服四海呢!

    然后就开始了一系列魔改,以跳出使用环境重合的弊病,铳管加厚加长,然后干脆口径也加大,其中又从中印证南洋讲武堂研究们的定理,其实这个定理是陈沐说的,但有余人们是从研究关元固口中得知,故被称作关氏铳制。

    即弹药不变的前提下,铳管在达到‘关氏长度’前越长射程越远;达到‘关氏长度’后,铳管越长射程越近。

    然后越造越走形,长达两年的时间里北洋军器局的军匠牺牲部分喝大酒吹牛的时间为朝廷造了二十七杆重铳,里头找不出两杆完全形制相同的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一杆是匠人们满意的。

    兵器库对从南洋调来的白元洁来说就像个博物馆。

    有铳长八尺重达三十六斤的巨型燧发火枪,被装置在轻型二轮小车上,发射铅子七两半,二百步外放准了能穿人而过,但它没被称作‘半斤炮’。

    被叫做半斤炮的另一种长五尺的巨型火枪,虽然铳管短了但口径更大,重达二十六斤,不光有三角插架屁股后头还有参考麻家港黑水雪橇制成的铳架,使用专门设计的一斤铁壳散子,三五十步穿透力极强。

    “这是本司造的第二十六杆重铳,到这匠人们都不太想接着造下去了,没用,这些东西都用不上,有这精力不如造上百杆鸟铳。”

    匠人是这样向白元洁介绍这个小怪物的:“挺好,巷战守城当有大用,三杆铳封锁一条街,进来多少放死多少,就是放铳得小心些,上次一匠人就被后坐顶骨折了。”

    白元洁本来想试试这些新东西,听见这话还是放弃了。

    至于匠人说的话,他能很顺利地理解,兵器嘛,不易损坏、大量生产、容易操作,重要性分先后。

    为何造了二十六杆后还是造了二十七杆的原因,白元洁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大明啊,万物皆可佛朗机。

    这些看上去威力巨大实则如同鸡肋的巨大兵器也确实提不起他使用的兴趣,更不必说列装军队了,南洋是用不着的,倒是陈沐的东洋,兴许还有些用处。

    毕竟亚洲战争传回来的战报上已经明示,西班牙人喜好集结密集军阵,但也只是有些用处罢了,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单兵带着不太方便、骡马驮着又显得太清,何况普遍太长,这让这些兵器地位尴尬,倒是戚继光前些时候派人来过北洋看了这些兵器,在校场试射后带着参数回去了,看上去是想要弄一批重兵器回去。

    白元洁估计,戚大帅可能是想要把这些东西用水泥直接弄在长城上吧?

    真正让他好奇不已的,是飞鱼。

    那个长着翅膀龙头鱼身会飞的恐怖大玩意儿,让白元洁感到无比新奇。

    这玩意居然能飞!

    其实不光他,自飞鱼诞生后,北洋军器局所有目光就都聚焦在这种新式兵器身上,能够从天下打击地面的敌人,别说北洋,就连朝廷都对此物大加赞赏,急令北洋在五年内将其推入军队当中。

    五年,这个时间听起来很长,但实际上对叶梦熊而言是非常艰难的,他们还有太多问题没有解决,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性难以保障,控制航向与投放精准也难以保证。

    运气好烧的是敌人的船,运气不好烧的就是自己的船。

    但发展完备后带来的战法革新自然也有所不同,尤其是当其能应用于陆上战争后,突飞而起挂载火箭自天空疾射而下,越过敌营投射火油瓶,这种战法想想都令人心动。

    其实白元洁特别想让北洋三期把飞鱼给大东洋的陈沐带过去,毕竟在白元洁的脑海里,陈沐搞这些东西是很有一套的。

    临近四月,海瑞人还未抵国中,书信便已在朝廷大议开来,松江府开阜的请求在朝廷几乎未受任何阻止便在朝议通过,唯一值得辩论的事是松江府的税率。

    这件事还未议定,朝廷准商贾采买棉布贩往大东洋的命令便已下达,只是时间上北洋三期运贩的货物都已在北洋开始装船,单独棉布难以达到陈沐需求的货物量。

    朝廷开出了一道权宜之计抽调实物折色中的棉布三百余万匹,跟随北洋三期运往东洋,同时打算惩办姥爷的万历皇帝向东洋军府下了一道诏令。

    皇帝是一点儿不贪,说这些各色棉布是‘调用代卖’,市价一匹三钱银,合白银九十万两,东洋军府代卖时间为两年,两年后将白银交回户部,要交一百八十万两。

    除此之外,按交付银两年利一成,再加三十六万两输入内库。

    浩浩荡荡的运布队伍便从各地发往天津,同时还另征调福船百余艘,这才能让北洋三期如期离港。

    短短两年时间,大明沿海的商船货船已呈现出过剩姿态,百姓与沿海船厂没完没了地造船,而新大陆航线上需要用的船则接近饱和,更多的船舰大多被卖到南洋。

    朝廷直属的造船厂已经停止打造新的商船了。

    他们在琢磨更大的战船。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将军

    亚洲射击比武在阿尔瓦公爵眼中成了彻头彻尾的军事震慑。

    在比武开始前,老公爵的心态还是非常轻松的,尽管他和阿科斯塔等人的小卡间儿没什么华丽陈设,空间也不太宽敞,却也还是比马德里的斗牛表演环境要好得多。

    他们只是不断地感慨,常胜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过去西班牙统治这里时,没有人关注到会有这么多人,因为绝大多数并不属于‘人’,那些宴会舞会能有几百人就很了不起了,又怎么会像常胜的比武一样,无边无际的人坐在印第安人修建的梯田上,人声鼎沸。

    西班牙斗牛来源于罗马斗兽,曾统治他们的罗马凯撒喜欢骑在马背上斗牛,后来这一传统一直由王室与贵族们延续着。

    费老二不太喜欢,他父亲也不喜欢,毕竟哈布斯堡的西班牙国王是美男计赚来的,真要说起来王室都是外来户,但阿尔瓦公爵这种前朝大贵族不同,他们从小就热衷于斗牛。

    不过西班牙的比赛与平民无关。

    老公爵对明军的真实实力是充满好奇的,尽管他在边境线上远远地观察明军士兵已经有段日子了,以至于他部下永久编制的军官们对边境上明军何时换防都了如指掌,但他从未见过明军开枪或是战斗。

    真正见过的人都死了。

    侥幸从惨败中捡回一条性命的幸运儿们比起描述实际情况,更热衷于无限夸大明军实力,似乎这样能让他们的惨败显得光荣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阿尔瓦公爵端着酒杯快把带来的葡萄酒喝光时,身旁的阿科斯塔修士提醒道:“指挥室有人出来了!”

    所谓的指挥室是陈沐的小房子。

    衣甲明亮的亲军二左二右,伴着低沉的号角音被吹响,巨大的镶龙红日旗招展,紧跟着整个校场周围的梯田上各处守备的旗军皆吹响号角,校场中四面巨大战鼓前走上数名体态勇健的赤膊力士,鼓槌重重擂在鼓面。

    咚!

    咚咚!

    随后鼓声连绵不绝,伴着富有节奏而雄浑的战鼓声,远方传来马蹄声严整。

    三队明军骑兵以方阵缓缓踱马入场,只是匆忙转首望了一眼,阿尔瓦老迈的心便仿佛高声怒喊着,就是这样!

    他想要的部下就是这样的!

    那是三个百人方阵,他们清一色着赤色军服,头盔顶部带着一绺染做赤色的马尾直垂至背后,笠盔、胸甲与铁臂缚明光闪闪地耀着日光,夹着马腹的腿上盖着绘制团龙纹的甲裙,一个个微微扬着头颅,随骏马弹跳般的脚步缓缓起伏着。

    他们肩扛骑兵铳,他们腰插骑兵刀,每个方阵侧面都有一名胸甲雕绘走兽图案的军官踱马,军官的腰刀已抽出在手;每队最前有两名骑兵胸口同样有走兽图案,只是看上去与外侧军官稍有不同,他们的头盔上插着一面小旗。

    整个方阵最前十名与最后十名骑兵背后都插一面旗帜,他们看上去也是军官,还有队伍当中第六排十名骑兵头上与背后没有旗帜身上的胸甲却同样有走兽图案。

    阿尔瓦公爵眯起眼睛,转头对阿科斯塔小声道:“一百一十三人的骑兵方阵,有三十三名军官。”

    说着阿尔瓦又有些疑惑,转头向同明军一起生活过的老总督阿尔曼萨问道:“似乎战报中并未提起明军有使用长火枪作战的骑兵,在塔斯科他们用手枪、弓箭、马刀和很长的刀,在峡谷战役他们用长矛冲击了我们的骑士。”

    阿尔曼萨这会也因为这个问题而蒙圈着呢,摇头道:“我也没见过这些人啊!”

    其实人还是那些人,骑兵还是那些骑兵,只是换了兵器罢了。

    阿尔曼萨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每个北洋骑兵在成为骑兵前首先是一名优秀的步兵,然后才能成为骑兵。

    而北洋没有不掌握熟练射击能力的步兵,他们可以在马背上使用各种兵器,尽管技艺可能不是那么专业,纪律却足够让他们摧垮一切。

    西班牙贵族正说着,他们整齐划一的骑兵已经步入校场,他们的队伍变了,从第一名军官开始,每个人稍稍加快脚步,沿着圆形校场边缘前进,排出一字长蛇,战马的脚步依旧踩着战鼓,在绕过半个校场后间隔二十步距离向谷口刷了白漆绘出圆环的巨型木靶依次射击。

    鼓声很慢,战马的脚步很慢,接连的铳声也很慢。

    但鼓声、蹄声、铳声,总是同时响起。

    正当人们还聚精会神地看着骑兵队伍自硝烟中走出在马背上缓缓装弹时,另一侧的入场处同样三个百户的北洋步兵已经踏着战鼓声以几乎相同的装束与编制进入校场。

    唯独不同的是他们的兵服是深蓝色,同时也没有骑马。

    沉默的步兵向校场中间缓缓走着,这一次校场内终于传出人声,步兵方阵的总旗官在喊着口令,同时方阵中的军乐手叩着战鼓音敲响腰鼓,在即将走至校场正中间时,唢呐也响了起来,紧跟着与战鼓一同凑成激昂的乐曲,令整个校场在接连不断的铳声中振奋起来。

    “那是什么军乐,这么响?”

    老公爵感觉那个怪东西响起来以后那么大个儿的战鼓声都听不见了,怀疑是耳朵出了问题,刚想去摸耳朵,却发现阿尔曼萨的手比他快,干脆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阿科斯塔回道:“唢,他们叫唢呐,喜好赌钱的付总兵说,刚才那段儿是他们开战前的序曲,这个乐器能把人从生吹到迁坟,还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初听不知曲……反正意思就是刚听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意思,听懂的时候人已经在棺材里了。”

    “据说在白马河战役中,军团方阵就是在这样的军乐中溃败的。”

    气势太磅礴了,步兵方阵出唢呐的那段是陈沐亲自选的,唐代古曲将军令改的,名叫天下大同。

    可别说隔壁的陈沐听着这音儿多自豪了。

    只要老子阵中唢呐没断,谁敢与我一战?

    国泰民安!

    伴着步兵变阵,知晓曲子来龙去脉的阿尔瓦公爵尝尝叹了口气:“我走以后,让新大陆的驻军还是别想着和明军开战了。”

    “也许,在西班牙,我们可以请一些明军军官为国王训练士兵,再维持几次大的贸易,让双方关系更紧密一些,试着和陈沐谈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兵粮

    诚如邓子龙所料,巨量火药消耗之下对北洋旗军的射击水平提升并不明显,但在最终成绩之外的各项指标均有很大提升。

    装药装弹、射击结束后清理铳膛这些工序上,能看出来这段时间北洋旗军没少吃苦。

    射击比赛结束后,豪商巨贾由常胜县令邹元标设宴款待,陈沐则叫上西班牙三阿,在军府衙门二楼吃了点饭。

    远未到宴席的层次,只是单纯吃了几份军粮,在国内陈沐还是比较讲究吃的,但在亚洲,他每天都吃兵粮。

    当然了,他吃的要比大部分人稍好一点,东洋不兴军官灶,他吃的骑兵粮,比步兵多一个菜。

    但这并不意味着简陋,新大陆最好的厨子都在东洋军府,像旗军、小旗官、宣讲官一样,东洋军府有一套完整的伙夫考核指标与晋升路线,一样有等级奖励。

    正如旗军战斗技能优秀能拿双饷、三饷甚至存在于理论中的五饷;旗官遵守命令、指挥下属的才能高了能得到官职晋升;宣讲宣传得当有多份俸禄还能在战时替补成为旗官;伙夫也能出头。

    虽然相对而言伙夫晋升更难,毕竟众口难调,可一旦得到足够的晋升,他们的最高荣誉就是他今天命令所有伙夫做什么,东洋大臣就得吃什么。

    想成为甲等都督级厨师可不容易,其实从指挥级厨师开始衡量技能价值的就已经不是做菜了,他们还有想方设法地使用亚洲随处可见的新食材、思虑如何做出新的菜式、汇编成书教授下级厨师。

    不会做菜不行、不会创新不行、懒惰不行、不识字不行,不知道食材营养更不行。

    当然,是这个时代知识框架内的营养。

    不过还好,如今东洋最好的厨子基本上都是香山千户所时代每个小旗行军中背后背一口黑锅的那些人,跟他们一批的旗军绝大多数都是卫将了,这些人都有不错的文化功底。

    东洋大帅太在乎部下吃什么了,因为他太清楚只要中国士兵吃饱了,就已不惧怕任何敌人。

    陈沐的饭菜用的是北洋军携行辎重中的赤黑漆木双层食盒盛的,拆开主食盒里放着一块炸至焦黄的红薯饼与两小块黄澄澄的松软玉米饼。

    主菜盒里分隔四栏,没份菜量都不算大,但凑在一起绝对够吃,分别是蒜泥酱碟麻家港熏牛肉六片、四只常胜金虾粉蒸去壳蟹鳌肉一双、一大勺开胃番茄酱烩黄豆与界县羊灌肠配葱烧羊肉一碟。

    正当中还放了颗红邓邓的金城咸鸭蛋。

    阿尔瓦领衔的金城三阿就没这制式漆木食盒了,他们用的是制式分隔大圆陶盘,比起漆木食盒稍显沉重,北洋旗军有时也用这个,在驻地里,陶的比木的好清洗些。

    这些陶器不是移民烧的,东洋军府下属砖瓦厂如今专做砖瓦还忙不过来,何况移民想要设立工厂需要东洋商务局与常胜分司审核,对他们的开厂造物是有方向推荐的,走高附加值的路线。

    烧陶器做餐具这些简单便宜的工作都外包给原住民了,邹元标非常鼓励原住民建厂置办产业,虽然他们不像移民或军府下属官办工厂那样业务熟悉,但胜在乐于学习来自朝廷的一切,只要朝廷教、他们就学,一声令下便红红火火地置办起来。

    他们对大明有朴素的情感,不单单是因为明军不来他们很多人会死在西班牙人的矿山,更在于大明允许他们是不同的。

    东洋军府从未禁止过他们说原住民语言,从未禁止过他们行原住民祭祀,从不禁止他们做任何律法允许之内的事。

    因为不论他们做什么,杨廷相的徒子徒孙们都会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搜寻出蛛丝马迹:看,在三百年前,中原王朝的这个省份用过这样的东西;看,在两千三百年前,中原王朝这个侯国有这一习俗;看,在三千年前,祭司同样使用过这样的面具。

    他们做的越多,越会被发现间隔辽阔海洋的两个大陆居然有几乎相同的习俗与器具……其实别说两个大陆,就算全世界这样的相同点也多的是,北欧的海盗们还有龙头船呢。

    大明,大明可能是他们曾经无法回去的家乡,也可能与他们毫无联系。

    有些人没有能力辨别,他们尽力接受着杨廷相的徒子徒孙们灌输的一切;有些人有能力辨别,所以他们用力为杨廷相们抹去有争议的部分。

    还有少数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但他们拿着龙虎道君木像笑而不语,并鼓励儿孙在大婚之时去县衙找县令借一身官袍,说:我们家也该修祠堂了。

    不论如何,无所依仗的原住民找到靠山了,他们竭尽全力地与山融为一体。

    这些事对陈沐的东洋军府太简单了,简单到不需要陈沐费心,一个有情有意,事情还能多复杂呢?

    但餐桌后的阿尔瓦公爵不同,一双筷子就难住了他,比奔腾的土龙里法兰西宪骑士千军万马难的多。

    他默不作声地为夹出一颗泡在西红柿酱里的黄豆竭尽全力,但坚持总是比放弃痛苦,有时放弃能让人收获更大的快乐。

    就好像现在,不再与黄豆较劲的阿尔瓦攥着筷子插起两片蘸着酱汁的麻家港熏牛肉放进嘴里,味蕾才终于能感受到五香野牛腱混着酱油与蒜泥在口中绽放的享受。

    直到军府的侍女从其后默不作声地撩开桌上一方餐巾,露出底下陶架上的勺。

    尽管双方通过许多次书信,甚至还一同签订了多份条约,但始终没有见过,这是阿尔瓦第一次见到陈沐,也是陈沐第一次见到阿尔瓦。

    不过对阿尔瓦来说,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了,他并未对饭食提出好与不好,到他们这个时候没人在乎饭食,他笑道:“在我过去前往的每个国家,如果他们有独特的礼仪习惯,都会在宴会开始前专门挑出半天派专人教授,唯独在大明没有。”

    “这可不是宫廷,何况也不是宴会,这是……家常菜。”陈沐实在没好意思说他本来没打算请西班牙三阿吃饭,他先是皱眉思考了一下,随后很认真地点头道:“如果西班牙需要,我会派人去伊比利亚,教会所有贵族使用筷子。”

    阿尔瓦公爵与阿科斯塔对视一眼,无可奈何道:“还是聊点别的吧,这听起来像八百年前的摩尔人。”

    陈沐放下筷子擦擦嘴角,两手在身前桌上合握,笑道:“那公爵想聊什么?”

    其实他还没吃饱,不过阿尔瓦的语气,令他感觉像客户上门。

    “聊一个承诺。”

    阿尔瓦公爵也同样放下勺子,正色道:“阁下出身高贵、为人正直,答应的事情应当不会反悔,所以在我即将率军离开新西班牙之际,希望能得到阁下的亲口承诺。”

    “不要再进攻新西班牙与秘鲁了。”

    陈沐反复咀嚼着‘出身高贵’、‘为人正直’,感觉老公爵像在骂人。

第二百五十六章 正直

    阿科斯塔在旁边坐着都直挤眼,你跟他聊什么不好,你说他出身高贵。

    说他出身高贵也就罢了,你还夸他为人正直?

    没办法,谁让三阿里对明军了解最多的是修士阿科斯塔呢,他非常清楚大明的官员与欧洲的贵族不一样,陈沐的出身在大明非常低,几乎就是平民了。

    当然,新大陆上对于陈沐的了解,除了阿科斯塔这种第二手资源的拥有者外,绝大多数都是五六手消息的道听途说,对陈沐的出身说法也多种多样。

    有人说他是大明帝国南方边境的骑士出身,这种说法往往是从澳门葡萄牙人那传出来的,在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口中说他是将军出身,还有人说他是被招安的海盗,或者套用欧洲的说法说他是大明帝国的商人新贵族。

    反正都不准。

    短时间的接触,欧洲人连大明复杂的官僚系统都弄不清楚,更不必说分清文官武官,而且还要区分陈沐这个领文官衔行武臣事的官职实际地位了。

    不过陈沐的反应出乎修士阿科斯塔的预料,他微微瞪眼扬起嘴角,颇为自矜地坐正了身子,咂咂嘴道:“公爵说的对,陈某的承诺一定是有效的,不过攻打新西班牙和秘鲁……我不是说我打算攻打,而是我是在想不到,我为什么要攻打盟友的土地?更别说其中一大部分还是我们两国共同治理的土地。”

    赛驴公觉得来自西班牙的老公爵慧眼如炬啊!

    虽说咱陈小旗的出身在大明不算什么,可咱天朝子民岂不是要比尔等这班边鄙海夷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至于为人正直,这还用说,你仔细看看陈爷的脸,上头是不是写着正直二字?

    上一个敢在《防铳毙指南》里瞎编乱造说陈某不正直的小文人,你看看他现在在哪!

    海水可凉可凉了!

    赵士桢:我说你不正直了么?我说的是你脸皮厚!

    陈沐的话令阿尔瓦公爵怔了怔,他觉得陈沐这个年轻人太狡猾,用客套话来堵他的嘴……你的旗军这么厉害,会不想把银矿金山都收进自己手里?

    说白了是以己度人了。

    明军比武对别人而言是花哨的射击比赛,可对于早年便在尼德兰军团中大力主张增加军团火枪连队、随后又是整个欧洲第一个主张将燧发枪编入作战序列的人,他认为是主把双眼借给他,才让他看见未来。

    西班牙曾经有欧洲最强悍的武力,所以他们以武力征服世界,就连西国银币上那句海外有天地,也是西班牙人对征服世界野心的体现。

    而现在不论作战还是比武,明军都证明了他们有无与伦比的力量,单就比武出现超过五千条火枪,就足够吓唬人的了。

    在西班牙军队里,这个数目的火枪是用来武装五万部队的。

    他们会不想征服世界?

    陈沐从阿尔瓦的表情中看出他不信,这令他感到无力,又懒得为此辩解,他能如何辩解呢?在当下的贸易或者说征服理念中,西班牙和大明完全没在一个层次。

    就好像曾经西班牙人逼着印第安人挖矿,从来不觉得矿山属于印第安人一样,现在西班牙人逼着印第安人挖矿,陈沐也从不觉得矿山属于西班牙人。

    说白了西班牙在过去的欧洲贸易与现在的明西贸易中,地位一直是个倒爷,陈沐早就打心眼儿里觉得整个新大陆都是大明的了。

    但他不能说,说出来就不好看了。

    他只能非常真诚地找了个借口,道:“我的皇帝交给我的使命并非征服新大陆。”

    是为了征服所有大陆。

    “是为了让百姓更加富裕,虽然大明很大,但百姓也很多,富裕的百姓很多、贫苦的百姓也很多,我们两个国家的优势是可以互相补充的公爵看过我写给国王的信吧?”

    这么说起来让人有点尴尬,老公爵点头道:“看过了。”

    “正如信上说的棉花、羊毛,除此之外还有毛皮、铜和铁,西班牙所拥有的,大明都需要,而你们所需要的,大明也都能生产,最重要的是什么?”

    陈沐抬起左手,在空中狠狠攥了一把:“我们是互为攻守的盟友,或许阁下与远在马德里的国王殿下会认为那是城下之盟,你们不懂这个,就是说战争结束签订的条约,但大明需要西班牙。”

    “你们在东海有强大的海上舰队,这能保障大明商贾安全航行到塞维利亚,在欧罗巴诸国试图攻打新西班牙与西印度群岛时,西班牙的士兵也能妥善地保护这片土地,这对西班牙的好处是,你们所需要的东西,大明都能卖给你们。”

    “西班牙有白银,大明需要白银;大明有货物,西班牙需要货物;瓷器、丝绸?火枪、火炮?大明不是西班牙的敌人,我们不缺少土地,也并不与伊比利亚接壤。英格兰、法兰西还有叛变的尼德兰,那才是敌人。”

    陈沐撇撇嘴道:“你们却一直在和敌人贸易,他们能给西班牙提供什么?打不透船壳的佛朗机炮,难看、简陋且五花八门的衣服与没用的长腿袜。”

    陈沐故意带着轻视与骄傲的表情,人类的审美是可以塑造、可以人为控制的今天阿尔瓦公爵军队败绩而坐在这里,他不会使用筷子就是尴尬的;倘若胜利的是西班牙军团,即使他不会用筷子也不会认为自己尴尬。

    内心强大的人无欲则刚,自卑者会把别人的规矩认作理所应当。

    但其实陈沐说了一大堆,都没有真正说到点子上,恰恰是他的骄傲令阿尔瓦公爵把心放回肚子里。

    他在心里给陈沐的性格下了定义,这是个极为骄傲的人,那么老公爵就几乎可以确定一件事:如果他真的想打,他早就打了。

    “公爵什么时候率军东归?”

    陈沐问出这个相对唐突的问题令阿尔瓦有半分迟疑,不过老公爵还是照实回答道:“下个月第三天,怎么了?”

    “劳烦公爵回去将我的信交给国王殿下,代我转达陈某来自大明的问候,别忘了我说的贸易。”

    陈沐笑着拱拱手,道:“陈某无法亲送公爵,到时候让大明在东海的舰队送阁下一程!”

第二百五十七章 舰队

    阿尔瓦走了。

    老公爵一直到离开才知道陈沐给他吃的那顿不算丰盛但极为精致的美食是明军兵粮。

    因为他在军府衙门楼下客房吃饭的护卫跟他吃的一样,只是少了道界县羊灌肠配葱烧羊肉,而跟护卫一起吃饭的军府亲兵吃的也一样。

    甚至在西班牙护卫与大明亲兵的交谈中他们知道,新大陆所有明军吃的都是这些,他们在驻地吃的比较好,在外出作战时吃的则是另外一些便于携带的兵粮。

    比起统帅与统帅的对话,护卫与亲兵之间闲谈倒要轻松得多,明军亲兵普遍会西班牙语,西班牙护卫也普遍会说汉语,虽说都不标准交流比较费劲,但大致意思都能听懂。

    只是心态复杂,既有想要亲近的想法,也有相互比较的心思。

    在护卫与亲兵的比较中发现,明军的驻地兵粮比西班牙军团好太多,不过双方的作战兵粮水平倒是差不多,最大区别可能是明军背锅队的厨艺好一些。

    西军兵粮也不坏,而且他们可能整个欧洲口味与大明最近似的国家了。

    西军兵粮主食是大米饭,主要佐食是熏猪肉、乳酪、大豆、豌豆,配料是盐和醋,还有作为日常配给比携带的淡水还要多十倍的酒。

    还真别说,尽管宴席上陈沐并未就两国关系说什么有营养的话,但这顿饭让即将离开新大陆的阿尔瓦公爵心情大好。

    甚至在随后半月西军大举整顿,输送军备启程之日,庇护湾新修的炮庙震耳欲聋的鸣炮致意声中,李旦以旗舰六甲及十二艘大鲨船随行护航令阿尔瓦倍感欣喜。

    某种程度上,万历七年的常胜大比武与陈沐一顿兵粮宴掀开了大明与西班牙外交史上的新篇章,两国在长达数年的战争结束后快速进入蜜月期。

    这种情况既奇怪又不奇怪。

    对西班牙人来说,大明是一头漫步密林的巨兽,当菲律宾总督区作为第一头纵越的小兽扎进密林被吃掉时,西班牙人感觉到来自林间的威胁,派出更强壮的猛兽进入密林,可才进去半边身子就被一巴掌拍死。

    等这头巨兽真的从林间走出,脚踩着新西班牙驻军的尸骨向西班牙问好时,西班牙也只能战战兢兢地问好。

    如果实力相差不大,即使有良好的贸易关系还是会带来巨大的威胁感,可一旦实力相差过大,良好的贸易就真的只是良好的贸易了。

    这很神奇,明明除了实力什么都没变,却能让人的心态为之变化。

    西班牙舰队在大西洋上依然有绝对的统治力。

    自明西第一次战争以林来岛西军被全歼起,菲利普国王便铆足力气在沿海修造战船,组建他为横渡大西洋、太平洋运送伊比利亚精锐军团的舰队。

    计划赶不上变化,费老二还未做好一雪前耻的准备,新西班牙就有三个军团被北洋旗军打得连建制都取消了。

    其实这正是西班牙的悲哀,这个强大王国背负其国王以宗教统一欧洲的雄心壮志四处出击、更要面临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威胁,既要镇压赋税大省尼德兰的叛乱、又要面对来自罗马教宗的背刺,致使其盛极一时的庞大军力必须分散驻扎于尼德兰、地中海与意大利地区。

    不把守这些地方,西班牙的基本盘就没了。

    可把守这些地方,费老二的野心便无处安放。

    当李旦与陈九经加入这次规模庞大的远航,他们心中有一种预感,他们看见的不是西班牙。

    那不是新大陆上武力挫败后无力竞争卑躬屈膝的新西班牙,也不是加勒比海超过三百条战舰商船的百舸争流的阿尔瓦舰队。

    阿尔瓦知道两个年轻的明国船长都是陈沐的义子,似乎在危机重重的年代人们都无可避免地会产生这种血缘之外的认亲关系来加身彼此互信,在长达五百年的时间里被罗马统治的伊比利亚一样有这种传统。

    登上阿尔瓦旗舰的李旦对西班牙的庞大船队赞赏毫不吝啬,哪怕他对西班牙舰队的编制并不清楚,但只是用眼睛去看,就知道这支舰队在海上对所有人都意味着庞大威胁。

    西班牙的主力战舰一直都很大,因此被明朝人称作大肚船。

    在大西洋上的西班牙舰队更是如此,运输兵力与辎重的三百余条战船商船中有近百条规模超过四百料大鲨船的盖伦船,吨位在五百至一千四百的大型盖伦船有四十六艘,统统在舰首配备口径庞大的重炮。

    “这些战船,本是国王为对付你们而下令建造的。”

    旗舰高达六层的艉楼里,阿尔瓦公爵老迈而皮肤松弛的手覆盖在窗户的玻璃上,目光看向船后起伏不定的海面上航行的庞大舰队,当他的眼神落在那些张扬着巨大栏帆与三角帆的盖伦船时很难不在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

    只是这份骄傲很快被更大的庆幸所掩盖,他说:“即使面对明军舰队……幸运的是他们没有被派上用场。”

    对这句话,李旦颇为认同,只是说者与听者心里想的事情不一样罢了。

    阿尔瓦之所以说幸运的是大盖伦舰队没有被派上用场,是因为如此规模的舰队能够被调度到更有用的地方去,而非与明军进行毫无意义的海上拼杀。

    条约所割让给大明的土地,在西班牙眼中的价值还不如兵败对脸面的挫败大。

    他们的入侵政策对原住民没有同化力,不要说像大明这样化原住民力量为己用,印第安人层出不穷的反抗让每一寸土地的维持费用都异常高昂。

    实际上除了富有黄金白银的秘鲁总督区,西班牙割给明朝的大量土地要么是并无实质占领,要么就像丢包袱一样,新西班牙边境条约签订后西班牙在新大陆的收入非但没有减少,而且还涨了一大截。

    李旦则是另一种想法,他在思虑这支舰队与东洋舰队主力在海上展开大战,结果会对谁有利?

    他不知道。

    并非他对六甲战舰编队的信心微弱,而是当超过四十条带着船首重炮的大盖伦在海上像巨浪般呼啸而来,四十斤巨石轰击之下,这世上有几条船能挡住?

    但他知道最终胜利的一定是大明。

    这份信心并非源于六甲战舰比盖伦船更好,实际上李旦在心里也很难评价这两种大小相近战法不同的战舰孰优孰劣。

    但大明有不弱于西班牙的造船业,大明有更大庞大的产能,大明还有更多的兵员,以及六甲战舰上装载更少的兵力。

    因此这场发生在李旦心中的大海战,尽管过程可能会比明西第二次战争惨烈,最终取胜者一定是大明。

第二百五十八章 现代

    ‘海战之大势,已由跳帮接舷发生变化,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决定胜负。’

    在大西洋漫长的航行中,李旦像一位擅长跳荡的海战勇士,不断往返于六甲旗舰与阿尔瓦旗舰之间。

    有时他会向久经战阵的阿尔瓦讨教战法、有时他会向讲武堂科班出身的陈九经互相印证。

    但更多时候,在万顷碧波之上的船首、在昏黄油灯摇晃的案头,这个早年混迹濠镜市井自幼与舢板为伍的海盗,尝试将异国海战与母国方略加以猜想,编撰成书。

    “怎么想着编书?”

    指挥船队与西班牙舰队扶持前进的陈九经初次听到李旦这样的想法时,正在甲板上缓缓将火药与铅丸装入竹筒,仅仅是愣了愣,他便发出令甲板上女真勇士为之侧目的狂笑。

    倒不是他认为李旦编书很滑稽,在大明,个人编书已经成为一种风尚,臻至巅峰的造纸业、蓬勃发展的印刷业、遍及郊野的社学与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令大明在文化传播产业的发展极为繁荣,早在南洋未立之时,各式各样的作者与书籍便已有飞速扩大的趋势。

    不仅限于正统诗文,小说、唱词、纪实文与应用文学皆有长足发展。

    打仗的、治水的、挖矿的、医学的、种田的、航行的、经商的,任何人都能将自己所思所想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有些人能读能写,有些人能读,更多人能听。

    尤其在文化程度普遍高于普通旗军的南洋军出海后,陈沐出于政治考量下豢养的南洋小说家书写出更多的东西,能读能写的旗官们也将同过往生活截然不同的海外经历记录成文。

    海盗写个书也没什么大不了,尤其还是李旦这个已经不像海盗的海盗。

    只不过陈九经一直以为李旦会写一套关于海外做买卖的指导书或出海航行的工具书,他万万想不到李旦想写一本军事书。

    陈九经一直觉得他们几个兄弟最先写军事书的应该是他或是驻军日本的陈八智。

    陈八智治军严厉,他是讲武堂的高材生,唯独李旦……倒不是说李旦不会打仗,他也会,但李旦经历的大多只是局部小战斗,一不练兵、二不指挥,所拥有的不过是耳濡目染。

    现在说要编一册兵书,有些儿戏。

    可李旦不这么觉得,他说:“我只是有一点想法,要把它写下来,也不都是我的想法,有你的、有阿尔瓦的、有八郎的,也有义父的。”

    甲板上陈九经盘着腿向竹筒里倒火药的动作顿住,他身前的小木筒里已经放了半桶弹药筒,他拍拍旁边道:“兄长坐,给我说说,什么想法?”

    李旦缓缓坐下,靠着上层船舷,胳膊搭在舰炮架上,另一只手向海面另一边飘扬的盖伦船说道:“阿尔瓦说这支舰队本是西班牙为我们准备的,其实只是凑巧了,否则这场仗还会继续打下去,要惨烈的多。”

    所谓的‘凑巧了’,说的是万历皇帝的骚操作北洋二期。

    一千五百条船、舰,比预计五千六百北洋旗军、两千名各行业工匠多了近两万军队、七万百姓。

    倘若就东洋军府驻扎在常胜的四千旗军,阿尔瓦绝不会善罢甘休承认失败。

    只是在内心推演战果,阿尔瓦认为即使将战争继续打下去,西班牙不会再给他派遣更多援军,而万历皇帝又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误打误撞展现了他对新大陆的‘重视’,才让阿尔瓦有了握手言和的打算。

    “如果那时候战争继续,东洋军府也许会输,也许会退至麻家港,借那的严寒阻挡敌军。”

    “但西班牙也不好受,一艘六甲舰,只要两个小旗的水手与一个炮兵百户就能开动投入作战;战力相近的大盖伦有近四百人。”

    李旦的两手在身前比划着,左手抬起四根手指,右手仅抬起食指,道:“击沉他们一条船,西班牙会失去四百兵力,我们失去一条六甲舰,仅失去一百二十人。”

    陈九经皱着眉头,他发现李旦的脸上露出那种让他难以理解的神情,好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就听李旦接着道:“一万士兵组成的六甲舰队,能对付三万士兵组成的西国舰队。”

    但这对陈九经来说是常识,他也无意给兄长泼冷水,但还是说道:“兄长,首先,不会有一百艘六甲舰组成的舰队,六丁六甲需要护航船、马船、粮船、信船、火船;而且我们训练一万名能完全发挥六甲舰实力的旗军,投入训练的时间、精力、花费,不亚于西班牙训练十个军团三万名士兵。”

    步兵训练多简单啊,尤其在陈沐的北洋练兵系统里,三到六个月就已经可以投入作战了,完成北洋旗军完整训练的士兵甚至放到任何地方都是精锐。

    但你一个千户的北洋旗军在训练、伙食的花费顶人家其他卫所一个卫。

    所以陈九经没有听懂李旦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那些,只是比喻,西国舰队也一样,四十几条主力战舰,剩下的运粮运水、通讯艇,都这样。”

    “我也知道这些事你们讲武堂学员都知道,有老将官言传身教,但别人不知道,没人把这些写成书,但趋势是这样的,胜败在于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

    “而战舰之规模、水兵之才具,取决于国力。”李旦说得笃定:“水兵之才具在于其操控军械,也就是战船、铳炮,以后陆师也会这样吧?”

    “北洋军当为大明陆师典范,各地军兵皆在学习北洋,铳炮大量武装军兵,不会用这些新东西,即使小胜一场有所缴获,也是会被击败的,军兵越来越在精不在多,即使五百名使用刀剑的乌合之众,也难以抵挡一百名铳炮齐备训练充足的北洋旗军。”

    慢慢的,陈九经的表情不一样了,他感受到李旦所说的变化,这些变化在一直在他眼中,坚固的城砦因火炮大量使用而不堪一击,庞大的军阵因铳炮而士气瓦解。

    “他们会设拒马挖壕沟、钻战壕校轮射,越来越多军兵能熟练使用这些技艺,即使兵法不高的战将,一样能使用他们打出常胜战绩。”

    “没人记录天下军争的变化,这些变化就发生在我们眼前,应该有人编书把它记录下来啊。”

    陈九经点头道:“是应该有人编写传世,兄长想好叫什么名字了么?”

    “我没读过太多书,就叫《今古兵论》如何?”

    陈九经摇摇头,他觉得这个名字不扣题,他说:“义父从不说今古,他说现代和古代,又说的是海战陆战的军争事宜,不如叫《现代军事》,兄长以为如何?”

第二百五十九章 霸权

    去年阿尔瓦率军登上新大陆,对新西班牙岌岌可危的统治打下一剂强心针,此时他率舰队返航,对新西班牙的影响不可谓不大。

    如果有人能站在未来看现在,这次来自西班牙本土的援军改写了新大陆历史。

    甚至不需要站在未来,站在东洋军府的陈沐手边就有三份公文能说明一切。

    一份为阿尔瓦离开四天后杨廷相从墨西哥城发来的新西班牙共治总督区民情报告。

    报告的主要内容是说阿尔瓦的离开引发了新西班牙贵族的归国潮,倒不是说他们放弃了这里的特权,他们依然持有种植园、土地和新西班牙超过九成的财富。

    这一趋势自去年杨廷相上任新西班牙总督时便出现苗头,在阿尔瓦离开前夕达到顶峰,总共超过六成的贵族选择离开种植园,将其交给亲戚、管家、亲信、扈从打理,其中一部分陆续离开新西班牙乘船返回旧大陆。

    另一部分,这部分很少,他们住进墨西哥城,向杨廷相示好。

    第二份公文为陈矩在上个月派人从龟岛发来的书信,信上详细记录了龟岛在秘鲁利马城设立商站所掌握的情报。

    墨西哥城的情况同样也在利马发生,秘鲁的西班牙人本就不多,绝大多数都是混血二代甚至三代西班牙人,前些时候多个部落起兵反抗西班牙人的统治,直至陈矩发出书信时战争仍未结束。

    第三份则是邵廷达在一个半月前派人从智利送来消息,他和智利南方那些不屈从西班牙人英勇善战的原住民相处得还不错,写信一是通报消息,二来则为请示他准备向秘鲁总督区索要原住民人手。

    对陈沐来说,这两封信连着看比较有意思。

    邵廷达在智利需要人手的原因是挖掘沙漠的硝石与沿岸的鸟粪,这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工作,尽管受控于大明的智利人口并不少,但这样辛劳的工作很难找到愿意做的人。

    几千年来堆积在智利沿海礁石崖壁上的海鸟粪便是邵廷达发现这片土地除了硝石外最重要的特产,它是肥料。

    明代的农业科技比之古代更进一步,在江南的大地主甚至会使用由矿物、谷物、植物、液体与动物性肥料混合制成的复合肥料来为田地增产。

    鸟粪也是肥料,只不过平时收集困难,但在智利海岸不存在这样的事,数千年来海鸟定居让海岸岩石带着一层厚厚的白;还有硝石矿场那些刺目的硝石颜色,令邵廷达觉得智利才是大明的天赐之地。

    比金银有用得多,前提是他们不缺金银。

    智利的硝石与国内北硝相似,除硝石外伴生物还有与小米同煮能熟制毛皮或直接用于医药的芒硝、被称作‘光明盐’‘玉华盐’的石盐、还有用于医药的石膏。

    与大明西北所产硝石近似,邵廷达让人送回来的信还挺失望,这边儿的硝石能加工后直接制作火药,不必费早年陈沐在硝洞里用产生于中国古老化学的草木灰制取硝酸钾,令其颇有一身本事无处发扬之感。

    单邵廷达一封信,会让陈沐大喜;单陈矩一封信,陈沐心里会有点遗憾。

    从道义上他应该介入秘鲁事宜,锄强扶弱避免土民惨遭杀伤,但从现实条件上来看这个一闪而逝的想法很难施行。

    但当陈矩与邵廷达的书信连着一起看,问题就找到了解决方法,他得向秘鲁总督表达关切,并表示智利可以适量接收原住民了。

    至于来自杨廷相的第一封信,在陈沐眼中则只意味着一件事:阿尔瓦的离开带动西国贵族心中的避险情绪,这标志着西班牙放弃在新大陆的一切霸权。

    “别人都放弃了,我们还等什么?”

    军府幕僚在两天内将新西班牙、秘鲁的情况汇总成文,传送边境线上的付元,命其整顿部下,挑选精锐军官悍勇士卒,准备开进墨西哥城。

    同时传信杨廷相,让他想办法……陈沐这儿还准备着呢,杨廷相的另一封信就已经到了。

    福至心灵。

    杨廷相的第二封信写的有点假,说是阿尔瓦率军离开墨西哥城令新西班牙人心浮动,百姓忧虑东海岸海寇登陆,新西班牙仅有阿尔瓦屯兵时整编的两个军团,守军实力不足,西印度委员会希望能请明军派遣军队协防。

    太假了。

    陈沐觉得要想让西印度委员会的修士说出这番话,杨廷相得打,不,杨廷相得说服他们很久才行。

    陈沐回信:不不不,这样不好,阿尔瓦才刚走,我答应了人家吧啦吧啦巴拉……你说西印度委员会强烈要求?那得让他们出去公文与法令,羊皮的,用玻璃和木框裱着送来。

    而且要这样写:明西共治新西班牙由大明与西班牙共同驻军,西班牙西印度事务委员会请大明帝国东洋军府设立新西班牙总兵官一职,并册封西**团长某某为新西班牙副总兵,领两国驻军整理防务。

    新西班牙啊,那可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最开始的阿尔曼萨时代,大明在三千里外出现就因为老总督不主战结果就被军团长贝尔纳尔驱逐了;等到贝尔纳尔时代,隔着几百里打不过我也要打你。

    然后阿尔瓦来了,尽管不想打仗也敌不过陈沐的强词夺理,但好歹还能以理据争一下。

    等阿尔瓦走了,色厉内荏的西印度事务委员会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西班牙人还是明朝人了。

    局势的发展早已跳出他们所拥有的掌控权限,他们能仗着菲利普的王命给阿尔曼萨添堵,可他们能给杨廷相添堵?

    别说他们不能,就是菲利普也制裁不了杨廷相。

    认识到这一现实的委员会修士们也走了两成。

    边境线上的付总兵捧着来自东洋军府的厚厚一叠委任状喜极而泣,随着他任职新西班牙总兵官,边境上四个千户升任指挥使、十二个百户升任千户、二十四个总旗升任百户、四十八个小旗升任总旗,还有更多旗军升任小旗官。

    一夜之间,付元成为东洋军府旗军编制最庞大的总兵官。

    新西班牙总兵官麾下四个卫,直接将阿尔瓦重新整编训练的两个西班牙军团完整地编入卫军序列。

    他付元一介赌鬼,没辜负蝶娘对他的期待啊!

第二百六十章 连天

    大西洋苍茫大海上,蓝白相间的中型炮舰漫无目的地飘着,桅杆下披着波斯锁子甲与奥斯曼板链甲腰挎明战剑的海盗们用力喊着号子,推动船帆绞盘,将沉重的蝴蝶帆缓缓升起。

    几条飞鲨炮舰在远方环伺游曳,看上去像海天之间的星星蓝点,这种类似戚继光帐布城墙的保护色能很好地保护他们在更接近的距离追击猎物。

    海面上漂浮着武装商船残骸船板与逃命时丢下的木桶木箱,海域上空的硝烟与血腥味道还未散去,攥着钉索与锤子的海盗赤膊跃入海中,与船上的同伙合力将漂浮的货箱拽到船上。

    他们的动作要快,否则浓重的血腥味会引来海中的捕食者。

    亲兵踢开箱子,咧嘴笑着取出几个装满金色液体的玻璃瓶,用袖子擦净上面沾染的水渍,如同献宝般将酒瓶捧给坐在火炮上抬头仰望天空的首领汉国最杰出的海盗将军,杨策。

    在汉国得到大明天子册封并报复性焚毁萨菲在波斯湾的沿海城镇后,马达加斯加岛上的汉国在印度洋上的威势无可匹敌,只不过几个海盗王,有些离心离德。

    因为万历仅册封了林凤一人。

    不过天子册封从来不是一句虚名,至少在林凤这儿,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利益。

    诸王都离不开林凤,因为殷正茂只与天子册封的汉国进行定点、定期的贸易,贸易的位置就在汉国过去的都城,红海口的西大城。

    那如今已成为西洋军府的驻军地,殷正茂在增加西洋军府对汉国的掌控力,只要这些海盗有反意,覆手之间就能以心术令其分崩离析。

    作为大明帝国进士出身的正统官员,殷正茂一辈子都在和叛军、海寇打交道,如今能让他在西大城设立与汉国固定交易的商市已经是看在黄金的面子上,完全信任是不可能的。

    要说起来,西洋军府的发展可要比东洋军府好得多,环境条件好太多了,这其中汉国的林凤,对殷正茂也是功不可没。

    正是因为林凤阻断了葡萄牙人回家的路,让这些归乡无望的葡人急需寻个靠山,殷正茂正是他们为虎作伥的最好选择。

    在这一方面,殷正茂背后的大明,天然比奥斯曼、萨菲波斯、莫卧儿、埃及诸国有更好的优势……大明能影响汉国的决策,而影响汉国的决策,能让他们回到故乡。

    如今西洋军府的直属土地并不算大,只是依托果阿将印度南部纳入版图,由皇帝册封了几位部落首领执掌大权,但财富要比东洋军府多得多,他们这贸易太容易了。

    印度大陆的棉花、硝石矿、陶土、铁矿、铜矿、金矿、木料、皮张,统统被商船运回大明,而另一方面北方莫卧儿帝国与西面奥斯曼帝国的庞大市场又是明商货物最好的倾销地。

    何况还有汉国这个粮食不能自给又盛产黄金的海盗国家。

    黄金对林凤太重要了,因此盘踞在马达加斯加的林凤拥有庞大的野心将非洲纳入自家的后花园,容不得旁人染指。

    别管是大明、奥斯曼还是欧洲诸国,谁都别想把胳膊伸到盛产黄金的非洲南部。

    还真别说,虽然林凤国小力弱,但这样的二百五周围哪个国家都不愿招惹。

    还是穿鞋的怕光脚的,别人国家就在那跑不了,哪怕在沿海布置重兵也无法防备林凤千日,而林凤的国家却没有疆域,他们今天能住在马达加斯加,明天也能跑到非洲东海岸的木骨都束,实在不行还可以去西海岸。

    大明海盗已经从南洋来到印度洋上,他们睚眦必报、四海为家。

    杨策如今所处的位置是非洲西海岸的赤道北部,离摩洛哥很近。

    他率本部舰队停留在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这个位置,他能尽可能堵截所有来自欧洲的运奴船,并躲避西班牙巡逻于大西洋沿岸与直布罗陀海峡的庞大舰队。

    尽管杨策部是汉国海盗中的正规军,装备、船舰、铳炮都较为强悍,但对比欧陆强国的海军,还是不值一提。

    可寻常的武装商船队,对他来说可太好欺负了。

    那些似商似盗的欧洲海商不过拥有几条船、几百人就已是非常庞大的船队,可他有十二条装载火炮的飞鲨炮舰,另有十二条用来装货的福船,除此之外还有一批受训于他的南非火船队。

    倘若将大西洋比作辽阔草原,杨策就是最敏捷的猎豹,他没有雄狮猛虎强健的体魄,却比谁都要迅捷而致命。

    金黄色的朗姆酒口感还不错。

    杨策只喝了一口,便将酒瓶递给部下,道:“这瓶子回头可以卖给酋长,他们那些人还没招么?为什么从西边过来的贵族越来越多……这么多人,再去送信要赎金很危险啊,这得找他们的国王要吧?”

    远在常胜的陈沐绝对想象不到,他为夺取新大陆霸权而发起的战争,却让杨策这个汉国海盗成了最大赢家。

    三个月来,这支海盗船队横行大洋,见到落单或少量几艘大船便通过几天几夜的追逐截击围攻,本意只是想找点儿糖吃,却没想到抓了一打又一打的西班牙贵族。

    他确实是想吃糖,西印度群岛和葡属巴西种了很多甘蔗,人们把甘蔗拿去榨糖,再把糖通过航线运回西班牙和葡萄牙,过去像这样的事杨策也干过几回,能吃就吃,吃不完的糖就卖给西海岸的桑海人,收获颇丰。

    却没想到这一次捉到的贵族比糖还多。

    都是有钱人,一个个儿的先是声称这些北非海盗会遭受西班牙的惩罚,在看清楚他们上层军官都生着一副明人面孔,立即改了口,说自己在家乡非富即贵,一定能给得起赎金,只要别杀人就行。

    搞得杨策这几个月非常自恋,他们一看见自己就乖巧了,看来杨将军的名号已经可以罩得住一片海了。

    老规矩,让家里送来和人重量相等的白银,立马就把人放了。

    一人五千到七千两,一条性命这很划算。

    不过贵族猛得扎堆来,让杨策心里有点惴惴不安,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东洋军府在新大陆大胜,吓得这帮人要回家?”坐在炮尾的杨策手扶着船舷向西眺望,面上不自觉地露出喜悦,连脖颈的寒毛都炸了起来:“连起来了?我们把天下连起来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血统

    在赤道范围,大明离将整个世界连为一体只差临门一脚。

    这一脚是杨策率领海盗们踹开的。

    付元是在半夜被叫醒的,头天总督杨廷相欢迎总兵官及诸位指挥使就任的宴会上喝多了酒,非要拉着人比赛射术,射术太文雅了,不该用这个词。

    他是拉着自己麾下两个指挥使和西班牙两个混血军团长比谁尿的远。

    可以想象新西班牙总兵官付元在上任之初便受到来自哈瓦那逃命的商人传达海盗兵临墨西哥湾的消息有多惊讶。

    至少在西国商人的叙述中,这伙奇装异服的海盗大举入侵来者不善。

    商人们被吓坏了,他们是在几天前的哈瓦那南方海域遇见汉国海盗的,二十几条船在海上排开的阵势把没见过世面的商人吓坏了。

    西国商贾不是没见过海盗,比杨策凶残多的海盗他们都见过,但没见过这么庞大的海盗团伙。

    隔着近千米,招摇过海的汉国船队便向见到的西班牙武装商船放出炮来,吓得商船连忙返航,可还是被飞鲨舰队极快的速度紧紧追赶,一直追到墨西哥城东方门户,曾被西班牙人废弃又被杨廷相着手修缮的韦拉克鲁斯港。

    气势汹汹的海盗令商人连船与船上的货都不敢管,搁浅在浅海便赶忙向墨西哥城奔走报信,在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里,有人看见那些海盗把战船端端正正地停至正在修建的码头,兵分两股。

    一股进入正在修缮的港口,另一股则慢条斯理地在沙滩上支起篝火,埋锅造饭。

    在商人的想象中,要不了多久,正在修造的港口就会冒起冲天火光。

    汉国海盗不是好惹的,至少在万历年间,最令欧洲人闻风丧胆的海盗不是德雷克,而是来自大明藩属汉国的海盗将军杨策。

    哪怕此时此刻,距离其首次航至北非才不过一年,但在这一年里他几乎凭一己之力使持续数十年的三角贸易为之停滞。

    宿醉醒来的付元很快进入状态,潦草洗漱后披甲奔马出城,跟他同时行动的还有深夜中被紧急集合的一个千户部。

    对陈沐来说,汉国也许跟他有关系;但对付元来说,汉国跟他没有一点儿关系,他不知道万历皇帝册封汉国王,甚至不知道汉国王是曾经在吕宋与他并肩作战的林阿凤。

    他们驻扎在城西,仅用半刻集结,以步兵为主工兵为辅、间杂小股骑兵炮队的千户部便携带干粮举火列队横穿墨西哥城,向城东长桥开进。

    驻扎于城外的新西班牙军团反应也非常迅速,在尿尿比赛中输掉的混血军团长誓要一雪前耻,早在大军尚未出动便已命麾下两个骑兵连队沿官道向东南进发。

    这两个先发的骑兵连队肩负探路的使命,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前去东南二百里的普埃布拉保护大教堂。

    杨廷相一路送付元至城外湖中长桥,另派二十名衙役骑马随同前去,意在随时回报,以便最快得知前线情报;而副总督阿尔曼萨则带着这二十名轻骑衙役加入付元的部队。

    两支兵马汇聚一处,当即以东墨西哥军团为前驱、携带火炮的明军千户押后,披星戴月向普埃布拉奔去。

    两支军队的素质差距,在这个夜晚再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仅仅走了半个时辰,在西军停靠道路两旁中途休息时,付元部明军便超过他们成为前驱,驮火炮的毛驴换了一批,明军这才真正撒开丫子往前走。

    真的是走,付元部的骑兵也是牵马步行。

    接着明军当中各百户部交替歇息,东墨西哥军团的新西班牙士兵被落在后头一直没赶上。

    两个时辰后天边泛起白肚,付元部先头百户已赶上早发的西班牙轻骑。

    再往后走,等到第二天傍晚离普埃布拉仅剩四十里路程时,就连东墨西哥军团步兵也超过了先头骑兵,但最后先赶到新西班牙重镇普埃布拉的依然是西班牙轻骑。

    明军步兵紧随其后,然后是牵马的明军骑兵与牵驴的明军炮兵,再然后是东墨西哥军团先头七个连队与明军赶夜路中途掉队的一个百户。

    等东墨西哥军团最后一个连队赶到普埃布拉,已经是第三日下午,明军不但睡了个饱觉,而且还在教堂门口的广场上吃两顿饭了。

    离着东海岸还有四百多里,付元与阿尔曼萨都认为不需要再继续向东进军了。

    从普埃布拉向东海岸韦拉克鲁斯港有两条过去阿兹特克人用脚踩出来的进贡路线,道路情况就像大明东北野人女真的朝贡路况一样,即使后来西班牙人登陆后为运送辎重稍有修缮,依然不利于快速行进,并且极为荒凉。

    北方路线长四百八十里,南方路线长四百四十里,距离相近,地势也相近,都要穿越山脉中的山谷才能去往东海岸。

    而这两条路中间确实有不少原住民村落与零星的种植圆,但比之普埃布拉到墨西哥城一带的繁荣还差得远,没有太多固守的意义。

    他们此时又身处高原,意味着他们向东是走下山路,海盗向西是走上山路,他们能以逸待劳。

    因此付元部忙着依托重镇发动贵族与百姓修筑城壕,仅仅派遣游骑去往东部探寻敌情。

    总兵官付元的想法非常朴素,如果所谓的海盗不来,而偏要去北方那些属于大明土地但明朝人都不曾走过的土地上去,那就由着他们去开荒,等他们开得差不多了再学着早年陈沐驱使和尚种田的法子摘果子就好。

    至于普埃布拉,战略意义极为重要,付元已决定在战后于此设立一卫,扼守要地。

    游骑放出杳无音讯,直至第五日付元都暗自猜想他的游骑是不是被海盗全歼了,这才有散骑驰回,带来海盗将近的消息。

    他们以逸待劳的战术是正确的,海盗这一路走得极为辛苦,不过消息也不光都是好的,在斥候的形容中,这支海盗尽管服色杂乱衣甲陈旧,但训练有素行军沉默,装备火器超过三成,比西班牙军团还懂使用火器。

    而且他们还随军带了火炮,单是斥候远远地用望远镜发现的就有碗口大铳、小佛朗机等数门,火力强劲。

    这个消息令付元又再度下令征调百姓在最后两日里加固了工事防御炮击的能力。

    海盗们在墨西哥城出兵的第十一日堪堪抵达普埃布拉东部外围官道,远远地能瞧见鬼鬼祟祟的人影出没林间。

    但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守军攻击范围,歇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在第十三日清晨集结兵力,摆开横队以迭阵向城砦压来。

    付元同样指派前军走入工事,他要在初战就给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海盗一点儿颜色看看。

    结果等到两军对垒的时候,付元傻眼了。

    东洋旗军与海盗摆出了同样的横阵、火炮同样被设立在敌军进攻范围外,旗军与海盗端着鸟铳的士兵同样熊纠纠气昂昂地向对方缓步走去,战场另一端响起令北洋军官分外熟悉的鼓乐,又同时在即将抵达对方火炮射程时停驻。

    付元鸣金了。

    对面海盗和他的旗军用的是同样的战术、掌握几乎相同的技能,阵中擂响的是陈沐在南洋卫时代制定步兵操典中的鼓乐,而他的军乐队擂响的则是前年北洋定下新步兵操典的将军令。

    “他娘的,这支海盗跟咱明军比老子跟旦儿这一家子的血缘还真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同窗

    战场上杨策心里的疑惑一点儿都不比付元少。

    他登上新大陆就是奔着打仗来的。

    在大西洋上,他有幸目睹了阿尔瓦遮天蔽日的西班牙舰队远远地航向东方,外围巡航的大明船队发现了他们,并用火炮示警驱逐了他。

    没办法,在杨策、阿尔瓦与陈九经三人之间,视野是不一样的。

    西班牙舰队无法发现杨策,但陈九经可以。

    当然了,即使陈九经的船队没有鸣炮示警,杨策也不会头脑一热跑去打海军尤其是正在进行大规模军事调动的海军。

    他只看到了机会,把天下连为一体的机会!

    可汉国压根就没人认识去新大陆的航线,虽然他从西班牙贵族那弄到几份地图,但要想准确靠岸离墨西哥城最近的韦拉克鲁斯港可太难了,因为经过审问俘虏的西国贵族让他知道新大陆东海岸有多荒凉。

    那就是一大片无人区里点缀着几条通过道路连同繁荣的城镇,他的士兵没多少辎重了,因此他必须准确地靠岸海港。

    所以他才决定向西航行的过程中见到商船就在射程之外炮击、将之向西驱赶。

    商船会把他们带到港口,然后他们继续向西,遇见商贾继续在射程之外炮击,然后就非常精准地自己把自己投送到新大陆的港口。

    杨策原本是想把韦拉克鲁斯这个明显是西班牙人命名的港口抢掠一空后放火烧掉的,结果发现港口的建筑工人说的都是大明官话,只好拿随船的金子买了食物,还雇了些百姓引路去墨西哥城。

    “路走一半,就撞见你们了,听见总兵官鸣金,我那碗口炮都插上药线了又赶忙让部下拔了。”

    墨西哥城的总督府里,脚蹬黑面皂鞋腿扎行缠,身披奥斯曼板链甲的杨策坐在西班牙式方椅上脊背端正,探手道:“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港口的土民工匠,他们都说这就是新西班牙我没走错,可对阵的怎么是官军呢?”

    就这最后几个字,杨策琢磨了一路。

    他们怎么是大明官军呢?

    是不是?

    还东洋军府?

    步兵操典都换了,这哪儿跟哪儿啊?

    总督杨廷相提心吊胆好几天,在墨西哥城布置防务忙里忙外,这会儿耷拉着眼突然精神了:“你早说你过来,派人给我送封信,实在不行给袁指挥使送封信,这么多将官你都认识,非一声不响的就来了,还带兵摆出一副来打仗的架势,看把我们折腾成什么样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投奔林凤的杨策都觉得自己举目无亲,可谁知道这次登上新大陆,到处都是自己熟人。

    新西班牙总督杨廷相,在广州府讲武堂文进士学员,是他上一届师兄里头的名人;新西班牙新任指挥使袁自章,万历朝第一位武状元,先后进学于宣府讲武堂与广州府讲武堂,在广州讲武堂是比他小一届的师弟。

    更别说千户里头有另外四个师弟,还有另一个百户是他入学讲武堂之前的部下小旗官。

    这还只是认识的,新西班牙总兵官付元不用说是如雷贯耳了,下边除袁自章另外三个指挥使也是过去有所耳闻的南方军官。

    不夸张的说,整个新西班牙包括两个混血西班牙军团在内,千户以上实权领兵者半百,海盗头子杨策不认识的、没听说过的,不超过十五人。

    这十五个人里,西班牙军官就占了十三个。

    过去是骑兵参将的袁自章要冷静得多,他坐在杨策对面,两手交叉放在桌面,问道:“你在海上过得挺好,东洋军府成日有人去告状,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葡萄牙人,怎么想着登上新大陆了?”

    浓重的荒唐感包围着杨策,自从被南洋大臣高拱授意投奔林阿凤起,他就再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和这些过往旧同窗坐在一起。

    更没想过在早些时候的普埃布拉,他们险些兵戎相见。

    毕竟身份不同了,看着这些覆雕虎胸甲、着体面军服,立领上钉着着奔虎、猎豹、熊罴方铜牌与摆满将盔的方桌,再低头看看自己。

    头盔,他有一顶从阿拉伯哈里发骑兵头上抢来的高顶盔。

    铠甲,他身上穿着奥斯曼帝国‘桑贾克贝伊’也就是军事指挥官们穿的板链甲,下摆覆盖着绯色绸缎,这是林阿凤袭击萨菲时以做雇佣军为借口要来的。

    他生活在船上不方便穿靴子,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赤着脚,眼下穿的鞋子是登陆临时弄来的不太合适,还有明军下级军官的行缠。

    杨策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瞬间他有些埋怨,如果他没有向南走而是向北走,现在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官居三品、荣耀加身?

    他为自己的埋怨与羡慕而感到羞耻。

    可他又如何能不埋怨,易地而处谁又能不羡慕?

    尤其脸上,还要露出若无其事。

    “诸位也知道,我投奔大王林凤麾下。”他抬起左拳抵近嘴边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在东边海上,四个月来数不清的西国贵族坐着船回欧罗巴,大部分都碰到了我,起初想换点赎金,后来就逮了一百三十七个。”

    上首的杨廷相端起茶杯正在喝茶,闻言身形猛地一僵,险些将鼻涕喷出,硬生生咳嗽几声才缓过劲来:“你抓了一百三十七个西班牙贵族?这几个月我统计从这离开的才一百二十六个!”

    “你抓的比走的还多十一个?”

    比起杨廷相的失态,杨策非常淡定:“你统计少了,至少还有五十个我没追上,再说还有运气好没碰上我的,肯定比你统计的数目多。”

    “从他们口中,我得知是因西国公爵即将率军离开新大陆,离开的原因是打不过陈帅,西军大溃。”

    杨策的面目如常:“我当时想,西洋殷养实与大王向西扩张,东洋陈帅率军向东扩张,既然我听到陈帅的消息,就说明大明将天下连成一处,只剩这个挡在中间的新西班牙了。”

    “别笑。我不知道新西班牙掌权的是你们,这鬼地方叫新西班牙。”杨策非常无辜,他摊手道:“新西班牙有大明的总督和大明的总兵,我久处海外如何得知?”

    “所以我想,左右俘虏太多索要赎金难免为西班牙海军所攻,倒不如投身此等伟业,为大明尽一份力,打穿新西班牙。”

    “所以我就来了。”

    杨策挠挠耳朵,说罢非常嫌弃地瞥了一眼袁自章:“谁知道是你们!”

第二百六十三章 围楼

    走在墨西哥城西面的官道上,杨策见证了祖先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时创造的最高生存智慧这种智慧叫做团结。

    至少在新大陆墨西哥城至常胜一线,界线泾渭分明却无处寻觅,它在边境每个人的心中。

    边界这一边是阿尔瓦堡,即西班牙公爵阿尔瓦驻军墨西哥城为防备明军东征而修造于官道上的三座棱堡,互相拱卫。

    而在边界另一边,则是沿途数也数不清的村落,这些村落占地颇广、人丁兴旺,最关键的是他们修筑的那些拥有历史特征与强烈军事防御特征、气势恢弘的巨型建筑,土楼、土围、土堡、土寨。

    在西班牙与明军相互陈兵边境的历史环境中,来自大明的四省移民迁居至此,外有一触即燃的战火威胁他们的生计,内有土地被占伺机搏杀的土民觊觎着他们的财产。

    过去客家人有轰轰烈烈的迁徙史,而现在动荡不安的环境与崭新的生活将四省移民逼成新的客家人。

    去国万里,他们聚集于此,无分乡土结为村寨,遵循着做客他处的古老传统,人们举众成族聚居一处相亲相爱。他们就地取材,用比传统更加古老的生土夯筑技术依山而建修造起一座座围楼,一个村落一座楼,一座楼便是一座城。

    围楼的形制可以追溯至汉代城池与当时闽越王城的建筑风格,官府军事建筑进入民间则要晚至宋元时期,在那个时期围楼多为方形。

    至东南倭乱,为抗击倭寇保卫宗族,一座座圆形围楼被修建起来。

    内外几个同心圆环楼形成多层,圆形外墙以生土夯筑承重,墙越高则底越厚,外墙底普遍厚五六尺,越往上越薄,至顶则二三尺。

    同心楼外高内低,楼中有楼,内部墙壁则以青砖或土砖筑成以节省空间,毕竟外环楼才是主要的防御墙,每座楼顶皆覆青瓦,采光、通风、防御皆为上乘,村落的百姓便聚居其中,歃血为盟。

    广立边境的围楼其实大部分都是各村百姓聘请来自漳州的移民工匠修建,他们不乏眼光高远者,深知明西边境的情况与国内东南局面不同,更知道东洋军府奉行藏兵于民的政策,在东洋军府两名工兵千户的指导下,围楼的形制比之国朝东南也多有改动。

    最出众的就是铳台、虎台、炮台,合称三台。

    在地利险要的围楼上,工匠选择外环楼两角或四角增筑凌空伸出的马面墙,下层备射孔、上层备射台,以供拥有鸟铳、硬弓强弩的移民百姓遇险时用作防御。

    在临近官道的围楼,除了注重百姓防御的射台,还为一些百姓没有的兵器设置射台,比方说虎台与炮台。

    虎台多建于马面墙高层,用于虎蹲炮打放;炮台多修于中层,专供步兵野战炮打放;修筑炮台的马面墙时工料中添了水泥,水泥是常胜的水泥厂用墨西哥城的火山灰与海边贝壳烧粉制成的,筑基立柱,外部再以生土夯筑。

    既节省材料,也保证墙体能耐得住火炮打放对墙体的破坏。

    炮台平时是用不上的,因为百姓手里别说炮了,一个村子鸟铳都只有十杆上下,倒是军府未限制百姓自造弓弩,只要村尉每季向军府报备兵器数量即可,因此移民手中有大量投射冷热兵器,但没有火炮、火箭。

    这是为官军准备的,一旦前线开战,官军即使失去营寨,至多后撤十里立即可进入沿途围楼守备,没有兵器的移民百姓能撤到下一次村寨,而虎蹲火箭、二斤五斤野战炮拉上楼里就能打响另一场守备战。

    杨策一路走来,单单官道沿途便见到不下二十座围楼,有些围楼已修筑完毕,有些围楼才修到一半,百姓还住在楼外的小宅院里,村落远处的望楼上始终有百姓向他麾下奇装异服的海盗队伍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不论修好的、没修好的,军事素养高超的杨策一路心都悬着,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始终在南北两侧那些圆形堡垒的监视之下,而如果那些围楼拥有火炮,他们行进的这条官道刚好在两侧火炮的最大射程之内。

    要不是有北洋骑兵引路,杨策恐怕他这伙兄弟走过明西边境,性命就撂在这了。

    有时官道进入山脊,骑在马上向远方极力眺望,目力范围内能瞧见官道一侧两三座这样的围楼,远离的官道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座这太恐怖了呀!

    他在西洋上见了不少欧洲人的棱堡,要说起防御能力,他认为这些围楼比那些棱堡弱了不少,毕竟体量在这摆着,大多数围楼跟棱堡比起来都太小了。

    但问题出在哪儿?

    这是民居。

    没有哪个将军会发一两千甚至更多的兵力去攻打这样一座民居,毫无意义。

    但它们就在这,扼守着官道,你不打就无法再向前进;它们就在那,扼守着新大陆大明治下的每一片郊野,你不打就无法控制每一寸土地。

    每个村子住着移民、原住民上百户,至少在新西班牙指挥使袁自章的官方口径中,官道两侧及边境线上每座围楼都至少有一小旗正规军与百名民兵。

    依托这样一座土楼,没三五百人能打下来?就算带一门炮也不行,一来火力有限、二来炮打完了也未必能打出缺口、三来即使侥幸打出缺口最后还是要攻城。

    杨策估计了一下自己统帅和西班牙阿尔瓦先前统帅相同兵力来从这里攻向常胜,想了一路也没好的解决办法。

    围楼非常拖延时间,又封锁了各处要道与荒野,想大军绕过去非常难,又杜绝小股部队分散入侵的机会;但另一方面又为明军提供了绝佳的进攻路线,只要一座围楼拖着,明军就不但能正面抵抗,侧面甚至背后发动袭击和包围都有可能。

    即使有三万军队又能如何,土楼确实打不过你,但你才拆四五座围楼时间就已经够明军从常胜赶过来了,不但赶过来,还能从临近村落得到极好的补给、水源与休息,保持极高的战斗力跟你决战。

    更关键的,在杨策眼中这种遍及大明在新大陆实际控制土地上拔地而起、移民消耗巨大人力物力修筑的围楼意味着一种精神,一句话老子来了、修起围楼,从今往后,谁也别想让我从这离开。

    这数十乃至数百座傲立于新大陆腰间的围楼,恐怕是万历年间天下最轰轰烈烈的移民建筑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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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