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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夺鹿侯     开海txt下载     开海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四章 清华园

    枪声在清华园响起。

    满头大汗的皇帝将兜鍪解下,拄着铳管还在冒烟的鸟铳坐在圆木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摇头摆手,道:“太累,朕打不准了,你们打。”

    “谁能三发三中,朕给发神射铜牌,准他北上参战水。”

    清华园前面的湖边,二十里柳堤下,万历撑着膝盖从宦官王安手中接过一碗凉白开,哆嗦的手端着水碗,强迫自己小口饮着,发巾被汗水打湿垂下几捋长发旁的眼睛还贼溜溜地越过碗沿儿,朝湖畔的校场看去。

    那里有一派暴殄天物之景。

    交替纵横的壕沟尚未完工,成堆自园林外运来的圆木随意堆积,数以千计的牡丹、数以万计的芍药花海被御前禁卫移去,北京城连着半个月叫卖清华园内的名花器物,换来的白银尽数被皇帝赏赐塞外军兵。

    自灵璧、太湖、锦川运来的各种珍奇怪石如今成了修造掩体的原材料,有些还被当作火炮靶子。

    在那里,有数十名身着披甲麒麟服的锦衣卫,各个腰胯绣春刀,手持天下太平铳,额头均已被汗水浸湿,向远处木靶交替射击。

    砰啪的铳声传入耳朵,壕沟旁飘起片片硝烟,铅丸刹那飞过数十步,但能准确命中横放原木靶的少之又少。

    他们刚陪皇帝跑完清华园二十里杨柳堤岸,并且皇帝今天偷了懒,没有披挂铠甲,全身上下除了鸟铳就只有那副装饰用的皮兜鍪,他们这些护卫可是三日干粮、铠甲兜鍪、鸟铳腰刀、携行背包全副武装。

    现在皇帝手抖得连鸟铳都端不起来,他们能勉强放铳已经很了不起了。

    “怪不得兵法说,穷寇莫追,但凡还有点战力胆气,追上去就要被人反攻。”皇帝饮了大半碗水,气息稍加平复身体反而感到更加疲惫,他的目光不再看向壕沟过去花海如今壕沟海的校场,举目顺着堤岸望去,嗤笑道:“他俩还比赛呢?”

    随侍左右的王安也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在堤岸上,几名落后的锦衣卫已无法保持正确的持铳行军姿势,有些尚存体能的两手把着鸟铳慢跑,还几个人已经拄着鸟铳跑不起来,教官锦衣千户正在旁边大声责骂,教落后几人面容如丧考妣他们的饷银扣定了。

    更远的地方,两个小人儿跳跃追逐,沿着堤岸如同浑身散了架般缓缓颠着,那是潞王朱翊与蒙古小王子布塔施礼两个鼻涕虫,他俩年岁相仿,跑起来反倒是潞王还要快一些。

    都快把布塔施礼气哭了说好的塞内汉人肢体柔弱呢?

    他就不明白了,就连吃饭都要锤按钮让宦官送的大明皇室,怎么跑起来都这么快?

    说起来这还托了皇帝的福,万历没事就立在火德星君身上打拳,而潞王是开不惯火德星君的,他生性好动,让他坐在火德星君背上看着大玩意儿缓慢挪动比揍他两拳还难受。

    紫禁城里最多的场景就是皇帝立在火德星君背上打巴子拳,潞王两手托着结义兄弟举在头顶围着火德星君一圈一圈跑。

    但终归身小腿短,跑一样的距离腿要比别人多饬好几倍,这才落在后头。

    趁着他俩跑过来这段时间,皇帝歇得差不多,等俩小人儿摊在面前,他揉了揉好似灌铅的两腿,起身拄着扎木质铳刺的天下太平铳立起身来,随手点了个宦官,对潞王道:“施礼跟我上船,朱翊你在这给朕指挥锦衣卫,七个形状不同的木靶一次放过去,记住距离,放完了让人把木靶收集起来。”

    “皇帝爷爷要上船了?”

    万历缓缓点头站起身来,尽管疲惫,仍旧微微扬着下巴,转头望向广阔的湖面,他没有说话,身后的王安便已拔出别在后腰的一方三角镶龙旗,向杨柳堤岸宽广的湖面挥动。

    湖畔栈桥边停着几艘装饰华贵的画舫,那几乎是万历皇帝从姥爷手中罚没这座位于北京城外西北占地极广的清华园少数留存的装饰,但皇帝要乘坐的并非它们。

    而是湖中游曳的一艘体长九丈的蒸汽船,船形既非鲨船也非福船,双层甲板上一根桅杆都没有,名为鸟船实际上长得活像一只怪鱼。

    船头正中的舌头是一块腾龙壁画,舌头旁边与船头两侧则用铁钉板钉着如牙齿一般,眼睛硕大,身上同样也有用于装饰的钉板,下层甲板左右各有四个关闭的炮窗,位于艉楼的烟囱正呼呼地向后升腾起巨大烟雾。

    王安挥旗不久,这艘模样怪异的船在湖中兜转出一条美丽的降速弧线,缓慢地停在栈桥旁边,船上的武宦官放下登船板,在栈桥上搀扶体力尚未恢复的皇帝登船。

    年轻的徐光启走下艉楼兴奋极了,对皇帝拜倒行礼道:“陛下,这艘船非常好,蒸汽局的改装无比成功,船在无风时航速过快,过去的上更法已不足以测定船速了。”

    徐光启的服装并不整洁,穿梭在下层甲板测定蒸汽机在船内运行正常的工作令他的衣袍与手上都染着机油,脸上也带着煤炭熏出的黑痕,但表情极为振奋。

    他是走了大运,驾驭着蒸汽车撞坏城墙,反倒一下子把自己撞进皇帝心里,皇帝对什么最感兴趣?蒸汽机。

    而他恰恰就在蒸汽机局工作过,还对蒸汽机做出过一点点小改良,这个时代,对蒸汽机做出任何改良的人都有资格名留青史,徐光启就是抓住这样的机会的人之一,蒸汽机因为他的设计而不再需要专门指派放气工,机器内部有了一个依靠重力与气缸压力的放气阀。

    只要压力大于重力,就会把放气阀顶起,放出过多的蒸汽后再自动落下,循环往复。

    尽管并不精密的设计会令原本利用热效率就很低的蒸汽机功率进一步降低,但安全性有了极大的保障皇帝用的东西,要那么大效率做什么?安全才最重要。

    他正汇报着,武弁已推着一副与程大位用来丈量土地的卷尺差不多的尺车从船头过来,车上还摆着沙漏、座钟。

    徐光启作揖道:“我们仅全速航行片刻,将长尺放下,从船头至船尾,九秒,一个时辰约行四十二里。”

    “如果有帆,会更快。”

第四百一十五章 集权

    徐光启留在皇帝身边是个巧合,如今他依然带着工部蒸汽局的所正官职,不过不再去蒸汽局上班,而留在清华园。

    这艘船就是他的工作成果,船由南洋卫香山千户所香山船厂制作,完全按照皇帝的要求,依百姓常用的货运商船形制制造,送至北洋大沽口,入海河一路上蒸汽局。

    为了把它弄到岸上,蒸汽局专程造了两架厚重的二十四轮船托大车。

    之所以是两架,因为第一架平板大车不能用,这才造了第二架车板完全与船底形制相合的船托,这才把这具大家伙运进蒸汽局。

    而为了改造,蒸汽局同样从广州府讲武堂调来一名战船科教习与三名学员。

    改造也很复杂,为了把甲型火德星君放在里面,他们几乎把船整个拆开再组装,中间的工费损耗足够再买两艘这样的船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艘鸟船与紫禁城金水河里游曳的十余条蒸汽小船都不一样,这是真正可在大江大河、近海甚至远海中使用的船。

    大小、形制完全一样,并自近海一路航来,如今的改变无非是衡量皇帝在清华园大湖中的使用,去掉了桅杆与风帆。

    只要装上桅杆风帆,这艘船一样能再从天津开回香山。

    “一个时辰四十二里,日行五百里,世上有这么快的船?”皇帝抱着手臂,在船上这踩踩、那摸摸,道:“那它运货,从天津到松江府,只要六日;从松江府到南洋卫,也只要六日,一月之内就能把北方的货运到南方,再把南方的货运到北方?”

    “是。”徐光启点头道:“鸟船腹大而吃水深,原本单船可载货四千担,合四十余万斤,装上蒸机后仍可载四十万斤,但装货越多、船速势必越慢。”

    “小臣估计,除船上口粮、蒸机所用水煤外,载千担货,装三桅长帆,当仍可以此速航于近海。”话是这么说,但显然徐光启自己也不是很自信,道:“如陛下嫌其载货少,蒸汽局可再制更大的蒸机,或再添置一台,小臣以为船里仍可再添两台。”

    万历摇摇头,看上去对徐光启此番说辞并不满意,道:“三台小的不比一台大的,三艘小船不如一艘大船。”

    说着,皇帝抬手指着脚下甲板,道:“错不再蒸机也不再这艘御船,而是我们把船造的太小了,船大了,装人、装货、装蒸机,都好说。”

    突然皇帝叹了口气,满面愁容:“唉,可这船再大,朕就看不见咯。”

    “饶是朕英明神武,先罚没了这园子,再向兀良哈三卫及土蛮开战,这才有了时常以练兵为由出宫的机会,去北洋终究路途遥远,朝中大臣是不会准朕去看海的。”

    “这已经是清华园能跑起来最大的船形了。”

    说着,皇帝又做出标志性的两手托天状:“想想也是憋屈,承父祖遗德,大明在朕即位之初便斩旧敌西班牙于马下,慑服葡夷此辈宵小,固我三宣六慰,乘神仙而宣德四海八荒,却连坐个大船都不行,嘁!好烦。”

    皇帝无奈地锤了锤船舷,抬脚朝艉楼走去,边走边道:“这船停了以后,要等半个时辰才能再开动起来?”

    “小半个时辰,照钟上时间算,气缸自冷至热,从点火算起为四十七分,若只是停船再开,则是十八分。”

    徐光启跟在皇帝身边已有一段时日,皇帝的性格很容易看明白,但很多时候他感觉自己跟不上皇帝天马行空的想法。

    最近他找到个迎合圣意的窍门把想法说的远一些:“如若陛下欲使这种船往返运送于大明沿海,则需在沿途威海、松江、泉州等地港口设船煤所,专管停船加水加煤、登船机修。”

    “船煤所?你这个想法,还有谁知道?没有就好,不要告诉任何人。”

    万历看着徐光启,人已经坐在掌舵的位置,十分认真道:“这是个趋势,蒸汽机车将超越马车成为陆路运输最重要的器物,但因其造价高昂,寻常百姓一时半会还用不上,百姓仍会主要使用驴马牛骡来拉车,只有大宗货物才会有人用蒸汽机车。”

    “但轨道行车有限,朕认为即使轨道修好,最好的作用也是由官府统一管理,像电报那样,平时百姓交些费用,也能长途使用。”

    “蒸汽机船不一样,它的造价虽高,但航行时间短,商贾更易获利,只要这种船在海面上跑起来,很快人们就会竞相购买,所以你不要说出去……这个船,是朕的,你明白么?”

    徐光启不明白。

    这艘鸟船是皇帝在清华园的御驾,显而易见,这种事还需要说吗?

    “朕说的不是这艘船,是蒸汽机船,是朕的。”坐在舵手的位置上,皇帝两眼冒光,道:“蒸汽机船的主要使用者为海商,海商都很有钱,大明随随便便一些货物卖到海外就有十倍百倍之利,朕可以用它来充实内库,朝廷百官不把这当回事,这是朕的机会。”

    “朕要借着北方还在打仗,把蒸汽局从工部分出来,交到司礼……交给锦衣卫。”似乎是想到冯保跟张居正穿一条裤子,显然锦衣卫的老岳父更受信任,皇帝说:“还有你说的这个船煤所,这先不急,等朕想办法把山西的煤弄到朕手里,省的商贾再哄抬煤价。”

    “朕跟你说这些是信任你,你不要说给任何人。”

    徐光启,徐光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干脆拜倒了:“小臣万万不敢。”

    他家的皇帝为啥一直琢磨着把自己左边口袋的东西放到右边口袋?

    徐光启实在看不懂,户部国库与皇帝内库难道有什么不一样?

    在皇帝看来,还真不一样。

    “有些事就是注定的,戚帅收复兀良哈三卫,朕想为他们修铁路用火德星君运辎重,铁路上装着火德星君的大青龙要吃煤,将来海里跑的蒸汽船也要吃煤,那更得有铁路来运煤。”

    “戚帅平了三卫,朝廷想让这场仗停下来,但朕不能让它停。”

    皇帝吃到战争的甜头了,在战争的进行过程中,朝廷的官僚系统因各自出发点不同而互相牵制,所有人都只能围着他转,所有决议最后拍板的都是他,而他只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出发点给予前线作战的戚继光十成十的支持。

    在这种支持中,皇权与日俱重。

    “这场仗不会停下来的,一直打,兀良哈三卫收复了就打土蛮,土蛮打完了再看俺答低不低头,低头就裹着他继续打,北方要打、西北要打、东北也要打,那有造船用最好的森林,有数不清的铁矿煤矿……朕,才是朕啊。”

    皇帝闭着眼睛,陷入在自己的畅想中,最后的话几乎用梦呓的声音发出,令徐光启险些以为皇帝把自己高兴地睡着了。

    突然,他看见皇帝的眼睛睁大,急急忙忙道:“忘了忘了忘了,快让人把校场上朕的帽子拿过来,风一吹冷死了,对了,别忘了让潞王把铳子打在原木靶上的深度报过来……朕要给戚帅运一批预制障墙,防弓箭防火铳,到地方搬下来就能用。”

第四百一十六章 开垦

    皇帝哪儿都想打的态度与畅想并未持续几天,北疆的战报便接二连三地发至紫禁城电报室。

    起初皇帝越看越乐,高兴到平日里最厌烦的拼刺项目,都愿意找人练了。

    万历喜欢军事,不单亲自挂帅操练军士,个人训练也抓得很严。

    打拳也好、放铳开炮也罢,尽管有时候跑的累了会偷偷懒,但他的各项军事技能考核仍然要胜过北洋军,仅次于锦衣卫中少数佼佼者。

    北洋旗军的步兵军事技能训练才不过一年半,加上驾驭战舰、爬桅杆、武装泅渡等海上项目也才满打满算两年,锦衣卫并不轮换,同样的军事技能他们已经练了近四年。

    而皇帝,皇帝是五年前迷上体能训练、鸟铳射击也已经有四年了,大明的各项制式装备他比老兵都如数家珍。

    唯独,万历不喜欢拼刺没有旗军敢用长矛或加装木质铳刺的鸟铳捅他。

    但现在就算让皇帝去和旗军进行最无聊的拼刺、格斗,他都打得津津有味,因为兀良哈三卫,服了。

    跟着戚继光打下大宁城、慑服三卫的战报一道送来的,是泰宁卫、朵颜卫、福余卫共同献上的乌梁海地形图。

    舆图由戚继光部下军校测绘,涵盖三卫直接控制及戚家军所能进攻到的一切土地,扼住大鲜卑山南部缺口,分出关卫军入驻各城,并引兵西走,于哈剌孩卫故地击溃土蛮及喀尔喀部联军,将其杀得四散而逃。

    土蛮军仰仗大军,分兵数道齐进,欲袭戚家军各路兵马,结果为戚家军三路全破,一战致使土蛮汗庭威严扫地,就连呼伦河、捕鱼儿海附近那些根本连戚家军影子都没见过的部落竞相归附。

    另一边让皇帝高兴的是,辽东的李成梁终于舍得挪窝了在此前戚家军长达数月反复进行着行军、交战、再行军、再交战这样的循环,而辽东的李成梁部出兵后,则没完没了重复着:行军、发生意外、解决意外、继续行军、继续发生意外这一情况。

    似乎直至看见戚家军取胜来得太过轻巧,这才发兵向周围尚未归附的鞑靼、女真诸部加以慑服、进攻、收降等作为。

    这一点上,李成梁要比戚继光有太多优势了。

    戚继光是两眼一抹黑,出塞之后举世皆敌,不打赢几场像样的大战根本就别想让别人好好投降,哪怕是只有十几个牧民、数百匹牛马的小部落,面对大军压境宁可逃,也不愿直接投降,这种情况直至戚继光力挫土蛮汗之后才稍有改观。

    李成梁就不一样了,东北的地盘他门儿清,治下游牧部落首领上数三代的族谱李家人都能背出来,他们走到哪都有人归附、走到哪都有人帮助。

    从战报上看,李成梁就是在抢功打仗时把戚继光丢在前线打生打死,不与分毫辎重;打完了仗收拢地盘倒是比谁都上心,向李成梁上表归附的部落比戚继光多三倍不止。

    在松嫩平原上,自三岔河卫至北方林中百姓,没人不愿意听从李成梁的安排。

    好在戚继光的战功多,否则这一仗还真不好定出赏格。

    戚家军根本遇不到一个配得上这支军队的对手。

    跟他们比起来,南洋东洋那种杀敌三千自损三百的绝佳战绩显得极为庸碌。

    不过后面的电报就不是那么令皇帝开心了。

    朝廷想要让戚家军回还,戚继光同样认为他的部队已初步达成使命,应该到筹划撤退的时候了。

    收兵是一定要收兵,这世上没有哪支部队拥有能硬撼戚家军的实力,能制住他们的只有北方的寒冬腊月。

    戚家军出塞时还是春天,军中仅有少量棉衣,如今冬天很快就要到来,戚继光不能让士兵连靴子都没有就露宿塞外熬过冬季。

    他很清楚这支隶属于自己的精锐部队,倭寇并非他们的敌人、蒙古人也一样,甚至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是敌人,能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只有上天。

    无非朝中如今的议论点在于,是该停止这场战争,让戚家军南还蓟镇?还是让他们退还大宁城?

    “现在不能退,必须巩固战果……记下朕说的话。”清华园中的皇帝面露不虞,对侍从宦官开口下令,道:“不退的原因有三,其一,朝廷需要上好的木料,这些,东北塞外有;第二,时间上来不及,即使大车营现在朝关内退,也无法赶在冬季到来前退入关内,反增不必要的死伤。”

    “其三最重要,历代之间,对北方强邻始终不能巩固战果,不可得到万世依托的功绩;朕的大明已经吃够了这样的亏,乌梁海没了、三宣六慰也反,只有一片土地上朕的子民、军兵多于他们,才有可能长时间占领塞外。”

    “一万套冬衣,朕想办法给他调,冬衣很快就能送到,让他们驻防大宁城。”

    其实在万历的看法中,这场仗还能接着打,只要明军还在塞外,就能接着打。

    过去不乏战术上的胜利,明军多次犁庭扫穴、取得辉煌战果,但从来没有趁热打铁完全慑服地方,动不动人们就会重新再叛。

    并非朝廷不想趁热打铁,而是过去实在没有这样的能力,能远征千里踹营已是极好,指望背负巨大辎重压力的明军去永久占据某个地方?

    世上从无永远。

    更关键的是皇帝很清楚,只有他的子民在一个区域变得多了,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才不会被趁火打劫。

    驱动皇帝继续作战的原因还有两个,或者说是一个原因也可以,就是眼下明确知道的东北木材。

    朝廷相对缺少能做船的大木,这在将来几年会愈演愈烈,木材的价格会随着蒸汽机大规模应用而少许升高,进一步增加建造成本。

    这个节骨眼上,东北的丛林便显得尤为重要。

    “朕要开移民令,晚些时候你把这封信送去内阁,让内阁议一议。”

    皇帝抱着手臂解释道:“过去种园子,一人二百亩……朕还有很多很多没田地的穷苦子民,让他们去开垦荒地,像亚洲一样,先划出几个县,明年春天就上路。”

第四百一十七章 厂卫

    久居深宫好不容易撒欢进清华园的万历皇帝渐渐感觉到,他的帝国进入多事之秋。

    在万历八年秋,朝廷依旧对撤军与固守大宁城争论不已,皇帝自顾自地指挥督管粮饷的梁梦龙为大宁城的戚家军供给冬衣。

    皇帝一直心心念念的国民收入统计仍无结果,但更加精确的人口、田亩数据正与日俱增,上个月他的帝国田亩刚刚达到七百万顷,这个月变成了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上个月他治下百姓丁口数为七千四百万,这个月就变成了七千五百二十四万。

    这项受到大多数朝廷官员反对的人口普查取得了巨大成功,并令万历皇帝对普天之下的生活的百姓数目有更直观的了解。

    但皇帝对这样的数目并不满意,他还要让帝国的田多一点,因此正忙着在清华园对照宗室封国田亩数打打钩画圈……谁被打上勾勾,明年开春就装上船,送到大东洋的宗室大学去。

    在万历眼中,陈沐主持的亚洲,就是大明帝国的纸张篓子,该再教育的再教育、该划地封国的划地封国。

    “不想去?不想去就削了爵位,革为庶人,都是朝廷的定计,管朕什么事?”皇帝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潞王,对侍立一旁的徐爵摇头道:“但凡画圈的,都是朕以为能削得动的;打钩的,朕不知道能不能削得动,徐都督,你要帮朕参谋。”

    徐爵自打被叫到这清华园里,就是一个脑袋两个大。

    首先他不知道,好端端的天下第一园怎么就被皇帝这帮御前亲军折腾成这模样了。

    与皇帝同乘于清华园前湖的蒸汽船上,感受着脚底下甲板传来蒸汽机的震动,身后烟囱时不时发出泄气的嗤声,锦衣徐都督环顾周遭。

    以前他也是这清华园的老客人了,那会这园子还是武清伯李伟的,那真是一年四季处处好风光,如今花海没了、奇石海也没了,可如今就剩下这二十里杨柳堤岸。

    别管他看哪儿,都觉得被打扮的跟战场似的。

    其次他不明白,北疆塞外的战火烧的正凶,皇帝怎么又钟情于削藩了。

    不过年轻的皇帝似乎与他心意相通,不等他开口发问便已说道:“过去朕没想过田地的事,如今各地报回的数据汇总,朕一经合算,朕的百姓才平均九亩地。”

    “他们的收入还未算出来,但朕以为不会太高,自古以来咱们说藏富于民、而用于民,也说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朕不想轻。”

    皇帝说的义正言辞,徐爵都听蒙了……陛下您不想轻咱就不轻了,这说出来干嘛?

    “朕要想不轻,就得让社稷重、让民更重,这样一来朕就沉了。”皇帝认为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他抬手道:“田就四种,王庄、皇庄、军屯、民田。”

    “王庄是最不重要的,所以先拿它下手,能清的都清了。”皇帝眼睛看着立在跟前俩手一直想扶肚子又不敢的徐爵,直至看到徐爵心里都发毛了,才皱着眉头探寻着问道:“徐都督,你是好人么?”

    徐爵咽下口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最后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要让小臣当好人,小臣就是好人;陛下要让小臣当坏人,小臣就是坏人。”

    坐在艏楼台阶上、怀抱橘猫的万历皇帝往上定了定头上的乌纱金冠,听见回答撇着嘴轻笑一声,道:“你不是好人,这事就好办了。”

    “趁这功夫,先把锦衣卫给朕扩编了,国内剩下的锦衣骑至多还剩四万人,这远远不够。”

    四万还不够?

    徐爵听着光想挠头,拱手道:“陛下要扩编锦衣好说,锦衣什么都缺,就不缺军官。”

    一代代世荫下来,大半个锦衣卫都是官,挂着百户衔儿等不到实授干着大汉将军活儿的数不胜数,一扩编他们刚好都有实授,他徐爵要有这本事,那多厉害?

    其实锦衣卫比四万多,只不过近年来向南洋诸国与马六甲海峡、西洋军府驻地果阿、东洋军府驻地常胜、还有北洋的朝鲜、日本接连派遣,导致如今在籍锦衣四万有余,实际在国内的锦衣卫仅有两万出头而已。

    “不知陛下要扩编多少?”

    皇帝撸猫的手顿住,抬起头轻飘飘地说出个数字,道:“四万。”

    “募兵的事交给你,他们最好是穷困潦倒的宗室庶人,若因穷困犯过偷盗或乞讨者无妨;若犯抢夺、伤人逃窜亡命,可酌情录用;若犯过杀人等大罪重罪,则单录一部。”

    “把他们编为锦衣后,加以训练,分散各地,暗访巡查,一为贪官污吏、二为作奸犯科、三为宗室违例、四为皇庄贪污、五为侵占军田、六为霸占民田、七为皇庄贪渎。”

    徐爵的呼吸粗重了,在他看来,这无异是皇帝要恢复锦衣卫监察天下的冲锋号,在他做锦衣都督这一代。

    而皇帝则缓缓勾起嘴角,看着徐爵幽幽道:“徐都督,你记住了,锦衣卫监察的不是天下,更不是百姓,而是文武官员、皇室宗亲……朕同样也会让人管着你们的,如果让朕知道你的人有迫害百姓之举,你可以猜猜是什么后果。”

    “先不要声张,由锦衣卫将募兵、训练、监察、汇报、惩处,全部制定一份章程,做好了给朕送过来。”

    皇帝说罢,便挥挥手:“你告退吧。”

    他这话音一落,徐爵还环顾左右迷茫着呢,他们现在的位置是湖心,他往哪儿告退去?

    就听身后传来噗通一声,皇帝的亲信小宦官王安正在那解绳子呢,鸟船上带的小桨船已经放在湖面上,小宦官一摆拂尘:“徐都督,请吧?”

    徐爵这才刚刚告退,无可奈何地攀着缆绳下船,王安便扶着船舷对他笑着小声道:“对了徐都督,爷爷说了,该让锦衣练练打廷杖的手艺了,没人害怕廷杖可不行。”

    下了大鸟船,武宦官划着小船带徐爵向杨柳堤驶去,坐在船上的徐爵只觉背后汗津津,风一吹冷得很。

    皇帝亲自掌握了兵权,哪怕只是几个卫的兵权,说起话来都自有一股威势,令人心生畏惧。

    更让他后怕的是,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皇帝想要做的究竟是什么。

    在他离开后的鸟船上,皇帝起身看着乘小桨船渐行渐远的宽厚背影,并不回头,但他知道王安就在身后:“百官治理地方、锦衣督察百官,你要筹划督察锦衣的部门,朕看西厂就不错,你也不要声张,先从锦衣卫与宫内宦官里挑选人手。”

第四百一十八章 阿克巴

    就在皇帝想要使锦衣卫监察天下、重启武宗朝所设西厂的同月,大明的西部边境又不安稳了。

    这个西部不是乌斯藏都司,是大西洋军府的果阿。

    消息是从嘉峪关传至北京的,来自莫卧儿的使臣与商队穿过叶尔羌汗国,叩关请求访问北京面见皇帝,在大明最西端的肃州卫等两个月了。

    赶来向大明万历皇帝报告的是一名肃州卫的旗军,那是个从亦力把里逃离的察合台后裔,一个老色目人。

    饱经风沙的皮肤、打着补丁的军服以及那生锈的铠甲,很容易让皇帝联想到他的边防,在北京很难这看到大明帝国边防的真正模样,这让皇帝感到庆幸。

    若非陈沐打动了他,告诉他这世上国与国之间的交流,强者应该更主动,因为这对强者来说更有利,帝国很可能会错过这支使者团。

    来自肃州卫的老兵想要表达的是:几支来自叶尔羌的商队进入肃州卫,其中一支商队自称是来自莫卧儿的使臣,拿着一封自称是莫卧儿王阿克巴的书信想要面见皇帝。

    依照原本的处理章程,他们会在见到西店子堡驻军的千户后离开,要是走了大运则会见到嘉峪关游击将军或肃州卫的指挥使,这就是他们旅行的终点了,不过因为皇帝诏令,肃州卫才派人穿行整个帝国,来向顺天府报告夷使到来的消息。

    过去像这样的使臣团不知有多少,西域的商旅恨不得把那些国家冒充个遍,来骗取大明的朝贡回馈。

    丝绸之路曾使中原王朝获利极多,但有明一朝,并非如此。

    对早在明初便占据南洋远航至非洲、沟通沿途所有商路的大明帝国,广州府是比西安府更加重要的贸易中心,大明不可能再像汉唐时期为了少得可怜的人头税、田税去攻打西北、经略西北。

    有那精神头,让市舶司多卖十万匹丝绸给波斯色目人商贾难道不好吗?

    陆上丝绸之路早就过气了。

    皇帝只见了老兵一面,送来的信便交给宫内的外事房,同时打发左右亲随去军事室万历号船帆上找信。

    外事房里准确来说都是武人,每年都有少则十一二、多则三四十名精挑细选、身强力壮、头脑灵活的适龄宦官被送入南北讲武堂,学**国各个军事科目最新的知识,但紫禁城并没有他们所学到屠龙术的用武之地,绝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只是知识的容器。

    把最新、最好的军事知识带回紫禁城,由他们给皇帝在闲暇时上课。

    反正也不能亲政,尽管皇权随着年龄逐年增长,但所能处置的中就只是些细枝末节的事。

    对浑身上下充满荷尔蒙的躁动与年轻活力的万历皇帝来说,枯燥的生活除了没完没了的睡宫女儿和学习,还能干什么呢?

    至于船帆上的信,他要找的是西洋军府对莫卧儿的汇报。

    在那封西洋军府对莫卧儿国的汇报中,据说莫卧儿是个位于印度西北不算大的国家,由帖木儿的后裔建立,兵力既不多也不强但很好战,一些不愿为西洋军府效力的葡萄牙人跑去为他们而战,与大明隔着不可跨越的雪山与大漠。

    而且,这个而且很重要,因为伟大强大且不可战胜的万历皇帝关注之重点来了而且,这个国家的当国者阿克巴自称皇帝,还他娘的延续三代了。

    他们那儿来的皇帝?帖木儿从撒马尔罕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称帝,帖木儿灭亡后子孙后代又跑到印度西北去称帝?

    伪帝呀!

    大明天子痛心疾首,北逐元寇,此乃先祖未竞之业,中原的传国玉玺现在还被攥在北元汗庭土蛮汗手里,你个北元后裔建国也敢在印度诈唬称帝?

    现在还派使臣找上自己?

    当然了,翊钧先生并不愤怒,所谓天子痛心疾首也只是开玩笑,那都几辈子的事了,兴许北边正跟土蛮对峙的戚继光等武将还准备供上战利所得的传国玉玺捞个功勋,但文臣们早在这上百年的时间里让玉玺神话破灭了。

    过去说的是受命于天,如今大伙儿都讲究受命于德了。

    至于皇帝对这玉玺的看法则要分人,开国时几位皇帝需要增强信心,又没得到北元的玉玺,只好为玉玺扩军,一下子刻出十七枚。

    到了被找来当皇帝的嘉靖,又需要玉玺增强信心,便又加刻七枚,像什么“奉天承运宝”、“大明受命宝”、“巡狩天下宝”、“垂训宝”、“命德宝”一大堆,甚至就连讨罪安民、敕正万民都要专门刻个玺。

    而对自信心空前强大的万历皇帝来说,他根本不需要外物来增强自信,需要的话随便捡个石头蒙块红布,就算有了。

    要是实在找不到石头,土坷垃也行。

    这个原因让万历皇帝天然就不愿跟莫卧儿多交流。

    没过多久,宫内在讲武堂进学过的武宦官们便送来通译后的书信,攥着信的王安显得气呼呼的,道:“陛下,他们称其大王阿克巴为皇帝,还把大明叫契丹。”

    通常而言,这次外交到这儿就该结束了。

    上门把人名字叫错,还有得聊?

    但万历爷很新派。

    “别生气,接着说,信上说的什么。”年轻的皇帝云淡风轻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面子,反倒安慰起满面主辱臣死的王安,道:“该交还是要交的,他不懂,朕可以教他,讲武堂外交第一准则是什么?是以武力为后盾,谋求国家利益,用非暴力手段行使武力。”

    “西洋军府都陈兵莫卧儿家门口了,该听听他说什么。”

    万历舰甲板上坐着的万历皇帝说着突然挑挑眉毛,抬手道:“对了,待会别忘了跟兵部通报,罚嘉峪关游击半年俸禄。”

    正为陈述书信组织语言的王安没跟上皇帝任性跳跃的思维,回应他的是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模样上看,万历皇帝也常常因家里人不及他聪明十万分之一而感到无奈和苦恼,提醒道:“他们在肃州卫而不是嘉峪关外,游击将军肯定收了贿赂信上写的什么?直接从中间读吧,其他假天子给朕这真天子写信,肯定先吹捧自己再吹捧朕,没什么好看的。”

第四百一十九章 刁民

    万历皇帝看过伊丽莎白写给自己的信,所以才知道那些套路。

    但王安说阿克巴是不一样的人。

    “在信上,他自称和平守护之皇帝,称别失八里王与亦力把里王为苏丹,这西域两国好像合一了,而称陛下为契丹大汗。”

    王安说着摇摇头,无可奈何:“此等西域小国变动频繁,也多亏了皇帝爷爷在宫中设立外事房,即便如此咱的学员也比对朝贡名单许久,一直对到永乐朝,才对上它们的名字。”

    皇帝老爷也有点懵逼:“他们,不应该都是些城么,怎么听这信上,好像是一国了。”

    准确来说现在的西域确实是一国,西起克什米尔、东抵嘉峪关、南至乌斯藏都指挥使司,大名叫叶尔羌汗国。

    此时的统治者为穆罕默德,这个国家安安静静地在大明西方建立五十余年,几无边境摩擦,因为尽管叶尔羌汗国这个名字听起来听唬人,实际上就是草原上的悲剧,东面宅男大明坐拥雄关、北方接壤的是想打谁就打谁的瓦剌、西边是谁瞪我我就打谁的哈萨克汗国。

    唯一能让叶尔羌汗国鼓起勇气在挨揍之余去过过招的也就南边属于大明的乌斯藏都司了,可那儿又各种法王、漫天神佛,倒不是没试过,当今叶尔羌汗国苏丹穆罕默德的爷爷赛义德就试过。

    那会儿赛义德刚建立叶尔羌汗国,被同属察合台的哈萨克汗国一顿暴揍打的丢盔卸甲,而自己手底下的吉尔吉斯人还因要同东察合台开战,出现大规模叛逃。没有办法,赛义德只能想着向南入侵乌斯藏都司,以此来躲避凶悍的敌人与扩张土地和势力。

    结果别说大明了,单单乌斯藏都司这个省级行政单位都根本没意识到这场战争的开始,它就结束了。

    赛义德刚进乌斯藏,就被高原反应反死了。

    他要是明智点去啃嘉峪关,兴许还能换个好看点儿的死法。

    所以大明对西域几乎全无了解,单纯因为叶尔羌汗国和哈萨克汗国都假装自己是亦力把里国朝贡过,官方公文中认为‘亦力把里’这个国家可能还存在。

    别管你是阿拉伯帝国、帖木儿帝国还是什么奥斯曼帝国,大明朝对西边只认历史上成祖爷承认的那些国家,你来了、还是那个规模、还是那个国书、还是那个见闻说辞,那你就是天方、撒马尔罕和鲁密的个地面头人。

    至于说真实的国家是什么样的,经年风云变幻又到底怎么样了?大明一概无知,且懒得了解。

    事实上,上述三个国家,除了叫鲁密国的奥斯曼,剩下两个都已经没了,奥斯曼也没心劲有事没事来这进贡,他们……都是过去由东察合台汗国、现在由叶尔羌汗国冒充的。

    就这样的成色,值得去了解吗?

    在大明存在的时间段里,受限于时代和投送能力,有资格得到关注的国家看不见摸不着,有限听到几句也只是失真的传闻;而看得见摸得着的?都是弟弟,几乎无法带来任何可能的进步。

    以至于利玛窦等人来华时,士大夫宁愿忍受令人昏昏欲睡的传教,也要如海绵般去吸取不一样的土地上产生的新知识。

    在世界国家之林,直至大明崩塌的前一个夜晚,她都是孤独的。

    “阿克巴大王在信上说,他无意与大明为敌,在国内对来自大明的商人以礼相待,可一些来自大明的商人错误地支持反叛的孟加拉贵族,在去年致使他平叛失利,阿克巴大王希望爷爷能约束那些来自大明的商贾。”

    万历嗖地一下子站起来,瞪大眼睛指着自己:“他叫朕爷爷?”

    “哦,不不不,他在信上是希望陛下处理商贾。”王安忍俊不禁,道:“是奴婢叫的。”

    “这还差不多。”万历俩眼一翻,仿佛被叫爷爷是多大的侮辱一样,这才心平气和地一屁股坐在万历号船桌的甲板上,看着挂在墙上的舆图寻找孟加拉的位置,说起了风凉话:“这莫卧儿是不大,可几个商贾就能影响其平叛……弱了点吧?”

    王安缓缓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那是陛下不知道在大明以外的地方,大明商贾意味着什么。”

    “目前据三洋军府的报告,除了大东洋成立统一管理的公司需兵船抵抗横行海上的海盗,南洋西洋商贾皆无战船,多以福船、鸟船,但西南二洋军府皆给商贾卖出铳炮武装,他们有除镇朔将军外所有大铳。”

    说着,他将目光望向一旁的张鲸,张鲸等了好久,跳出来便连珠炮般地说道:“从吕宋到鲁密国,大明的商贾走到哪,就把土楼修到那,土楼是一种能住少则数百多达千人的圆土城,楼上有窗,各备火铳、弓箭、鸟铳、碗口、狼机,豪商巨贾每至一地先立土楼、再募诸国百姓,跑船搬货,出则炮船横海、入则跑马陈兵,俨然国中之国。”

    张鲸说起这些是一脸的痛心疾首:“陈帅害了帝国声誉,任用海寇不法充为商贾,他们在国内都只是勉强受法,出去四方皆夷,哪儿还能恪守法度,大东洋的情况奴婢并不知晓,可南洋西洋奴婢去过。”

    “如那林凤,麾下死士颇多,杀人不眨眼;其他人也多没好到哪去,别的不说,单说亚齐。”张鲸是那次给林凤封王被吓坏了,一直都没机会告个状:“亚齐王于其国行酷刑,国教不准饮酒、食猪肉,否则皆处死,对待外国百姓亦是如此。”

    “葡夷多有不愿效力于西洋、南洋军府者,只好在诸国间流窜,凡是去了亚齐的,又不愿遵守其国律法,都被处死了,但亚齐王唯独赦免在那的大明商人。”

    “别人问他为啥,他说大明商人不吃猪肉不行……西洋大臣也不管,三洋大臣一个样儿,只要能运银子和货物,他们都根本不管商贾在外面做什么。”

    张鲸摊开两手:“原话。”

    不吃猪肉不行?

    “真是刁民遍地……嘻嘻嘻。”万历皇帝挠着发巾抿嘴笑,笑完拍手道:“该赏,该赏,商人该赏,亚齐王也该赏。”

    “朕的商贾和军府,能给大明运银子和货物,这还不够?只要他们听朕的话,出了两京一十三省、努尔干和乌斯藏,他们想干嘛就干嘛,愿意住哪就住哪。”

    “但话说回来了。”万历皇帝说这非常成熟地指了指阿克巴的信,道:“像莫卧儿的阿克巴王这样的处理方式就很好,遇事不急,先给朕写封信,哪怕是告状呢,他很尊敬朕呀这应该推为万世之定制,不论哪个国家,与我大明子民有隙,先给朕写封信。”

    “如果他要是不称朕为契丹大汗,不自称皇帝就更好了,虽然他这个人不够尊重白银,但朕觉得应该是个好君王。”

    皇帝说着,终于在舆图上找到孟加拉那个地方,摇了摇头把信递回给王安,道:“去把这封信送去内阁让老师看看吧,跟老师说,朕的意思,是请阿克巴大王同商贾商议,商贾只为求财,如果大王能让商贾赚到更多白银,他们自然会支持大王。”

    “还要让他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是朕,大明天子;如果他认同此事并再次派遣使者前来朝贡,献上方物与舆图,朕愿以藩属之国待他,即使他不能同商贾商议,朕也能为他向商贾发号施令。”

    “去问问老师的意思。”

第四百二十章 小道

    最后,皇帝还是没见等候在肃州卫的莫卧儿国的使者,只是由内阁首辅代笔写了封信。

    张居正忙得很,北边的战事要他调度、国内的辎重要他操心,依照早年陈沐建议试行的白银转运法也有大大小小的问题,更别说还有屁股上陈年老痔疮令他坐立难安,才没空管什么边鄙小国王的抱怨。

    世界在张居正眼里是极度复杂又非常简单的,复杂的是国内的事情很难办,简单的则是只要国内的事办好,海外遇到的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

    ‘大明天下无敌’并不成立,但如果给这六个字加上‘只要不自爆’,就可以成立了,但难就难就如何让大明不自爆。

    一桩桩一件件要务摆在张居正案头,莫卧儿的阿克巴才哪儿到哪,张居正甚至相信他和皇帝就算不给阿克巴回信都不会有任何后果,有种你翻青藏高原过来呀!

    所以张居正的意思基本上跟皇帝的一样,只是以非常冷静的态度给莫卧儿写了封公文而已,信还没发出去,礼部已经在准备封王所需的敕令、诰命与印信了。

    在他们看来,不知从哪冒出来个比撒马尔罕还远的小国家,不远万里传送国书,还有幸为皇帝所知,天子一封回信过去国王就立即屁颠颠过来接受册封……这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比起这事,张居正更想找个好医生把屁股上的痔疮干掉,可天下手术最好的医生都被陈沐弄到大东洋去了,帝国首辅又不好意思专程写封信让陈沐把最好的医生送回来给自己屁股来一刀。

    国内对铁路的重视不亚于大东洋的陈沐,年轻而性急的皇帝甚至在得知东洋大臣会在亚洲实验符合规格的铁路后,仍然急着要求北洋衙门尽快定下铁轨的规格。

    叶梦熊并不像陈沐那么小心,因为他手边就有各种型号的火德星君,只需要铺出一小段路,让火德星君拉着车在上面跑一跑,就能开始实验。

    实验的结果,以叶梦熊把修铁路所需的预算砍掉六成而告终。

    这一切被奉皇命字南洋军府北上至北京的余邵鱼,与他同行共有七人,乘船至北洋军府休息数日,再转称漕船走到通州等待,直至皇帝召见他如清华园的消息由宦官带过来。

    他们七个人都没有像样的出身,学问最高者刚不过是秀才,当然最低也是童生,换句话说就是都参加过科举并通过了县试与府试,无非是成绩好坏的差别而已。

    他们最能拿出手的身份,则是受东洋大帅豢养的小说家。

    万历皇帝的成长主线,几乎就是接收陈沐的‘遗产’,从把南洋卫陈氏府邸珍藏一网打尽搬进紫禁城开始,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道德经》、练兵思想,甚至皇帝还想过把小海龙弄进宫里玩两天,但陈海龙的年纪太小,只好作罢。

    事实证明有个太霸道的小迷弟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现在,皇帝终于把主意打到这批小说家身上了。

    余邵鱼一路走到北洋心态还挺正常,但真等他们到通州,七个人谁心里都淡定不起来,各个战战兢兢……你要是金榜题名,殿试夺魁,面见皇帝自是扬眉吐气,可写些话本小说只是旁门左道,如何能对得起皇帝召见?

    没人心里有底,所幸皇帝没打算见太多人,七个人只召见了余邵鱼一人入清华园,能让其他六人心里稍稍轻松。

    一路上,带路的宦官对余邵鱼耳提面命,教给他参拜皇帝的礼仪,但这些礼仪最终什么都没用到。

    因为在他进入清华园时,所有人都在忙着找皇帝。

    船上没有、岸上也没有。

    最后人们在湖里蒸汽船旁边发现皇帝,九月的天已经凉了,他们的皇帝在船上失足落水,然后为掩饰尴尬顺势游了起来,边游边看侍卫与宦官急的要把清华园翻个底朝天,直至最后腿肚子抽筋这才忍不住大声叫唤。

    他看见的皇帝眉清目秀,衣裳湿漉漉地裹着一副有东洋风格的长毯坐在柳堤边。

    余邵鱼的专注点很神奇,他更关注皇帝的身材。

    这可能因为皇帝带给他熟悉的感觉南洋旗军的感觉。

    皇帝的体态和余邵鱼在南洋见到的大多数旗军一个样,四肢匀称、胸腹同宽、手臂有力、大腿粗壮,这是持之以恒的军事训练与良好的伙食供应才能换来的标准步兵身材,除了皇帝不是圆寸头或光头外,皇帝似乎与旗军的差别只在于他更高,并且有一张富态的大脸盘。

    东洋旗军的出海前将头发寄存于寄国塔,南洋旗军就没这待遇了,大前年驻军缅甸白古的旗军间爆发了一场热带疫病,打那以后南洋旗军轮防缅甸都要强制每月修须理发,各千户部每十天还有一次体检。

    其实皇帝一直有点婴儿肥,以至于在陈沐的记忆里,小万历都是圆脸,这种脸型但凡稍有点肉就会显胖。

    要是依照他自幼流恋甜食房、经常一个人在乾清宫要三人份的正常发展,这会儿的万历爷应该是个体态稍胖,有大脸盘儿、双下巴和圆肚子的和气青年。

    不过如今能覆甲昼行六十里的皇帝已渐有方脸的模样,其实万历的个头并不算高,也就中人之姿,但营养良好、体魄壮实,脖颈脊背的骨相挺拔,才看着让余邵鱼生出伟岸丈夫之感。

    “俗礼且免了吧,朕今日的模样也称不上威仪,你找地方坐。”万历抬手擦去脸上水渍,披散着头发连着发巾与面巾一同递给身旁的王安,道:“北洋叶公让你送来的信朕看了,说要先试修大沽口到天津卫一百里的铁路,把成本砍了六成,凭什么?”

    皇帝似乎对花钱少这事不太满意呀。

    没办法,本身徐光启给算出来的成本就不高,造轨的铁从濠镜关闸税务出、在南洋卫港统一制造、水泥也从南洋军府来,海运到天津,修造人力从沿运河诸卫与招募地方百姓来做,至少从大沽口修到通州这一段,对帝国来说并不算昂贵。

    甚至要是修的慢点儿,对万历皇帝而言,只要这几年他别把手里钱造了,修这条铁路对帝国财政的影响就和没修一样。

    都已经这样了,你叶梦熊还克扣工费,那你修出来的是个什么东西呀?

    皇帝对这事的看法很大条:“北洋军府不必想着省钱,那是户部要干的事,不是他干的,朕要他确保这条路将来能跑火德星君,能把辎重给朕送到通州、送到青山口,甚至送到乌梁海,永固朕的疆土。”

    “花的钱再少,最后路不能用,就算是一两那也算不该花的。”

第四百二十一章 战地记者

    皇帝这话的考虑听起来很像高拱过去用殷正茂平叛,给殷正茂拨一百万两银子就算被贪掉一半,最后还是能把事办成办好,那这钱花的就值。

    换了别人可能只要三十万两,可今年三十万两平叛,明年人家复叛,又要三十万两,折腾出个无底洞,还不如一次干好。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但叶梦熊有他的原因。

    余邵鱼对皇帝像南洋军府的普通将官已经对自己问话乃至抱怨,感到很不习惯,这跟他想象中的皇帝不一样。

    “这……陛下在上,草民亲眼所见叶帅的铁轨,是用凹型铁轨壳盖在木轨上,据说是因实铁轨所承重量远强于火德星君的需要。”

    余邵鱼提到火德星君时眼睛都在发亮,语调也禁不住上扬,火德星君是大明近些年的新玩意,他被陈沐请到吕宋的时候还没有,后来他们这些小说家作为军队喉舌,虽说不会亲赴战场,却也跟着旗军来回兜转,基本上把从吕宋到缅甸的诸国周游个遍。

    一直到这次回来远远看着南洋卫军器局冒出的白烟都不知道是什么,到北洋才认识到这神奇的器物,言语上南面兴奋。

    “陛下要的是乙型火德星君做头马,它只有三千斤,满水满煤再载上人也才不到四千,但纯铁轨即使用甲型火德星君做头马连续不断的奔走,也不会变形或断裂,北洋军府先试过一丈二百斤的铁轨,后来又试了几种规格,都没有问题。”

    “叶帅告诉草民,用外铁壳木轨做底的铁路不但能撑得住火德星君,而且在使用甲型在上跑开时还能减少震动与断裂风险。”

    余邵鱼倒是很诚实,他说到这摇了摇头,道:“草民也不知是何原因,好像北洋至北京一带靠近运河土地湿软的缘故。”

    皇帝:你这不给我扯蛋呢?

    “这不对啊,铁木混修的轨道,要比纯铁的轨道贵,木料比铁贵多了。”

    就前两天,皇帝还打算发移民令,迁徙百姓去乌梁海当园主,一人给个几百亩地拿出部分种粮食,其他地方种造船会用到的杉、松,造铳要用的桦、榆。

    年轻人大多会试图用简单的几句话来总结一切,万历也有这个毛病,他总觉得自己除了张居正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几乎未经过考察便断言百年后的帝国将无成材大木可用,因此心中有强烈的危机感认为自己必须为百年后准备些什么。

    乌梁海迁徙是如此,同时也为让帝国能在收复后长治久安,所以才会提出一个这样充满诱惑力的迁徙诏令,不过这个想法送到内阁,一时半会是不会有结果的,那些真正掌握国家大政的老爷子们要仔细推测这一情况发生的可能,并推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别看那是苦寒之地、一个人才分几百亩地,实际上已经绝对优渥,甚至哪怕朝廷给这加上乌梁海土地不可转卖的规定,也仍旧足矣使人趋之若鹜。

    那意味着虽无大富大贵,却远胜普通人的财富,多少人求之不得呢。

    木头比铁贵,尤其成材的木料比铁贵的多,在皇帝看来叶梦熊弄出的新点子并不会为朝廷省钱,反而会让他们花掉更多。

    当然了,铁就是再便宜,铁轨被偷窃依然是最大的难题。

    那就跟地上白捡的大铁条一样,在各都乡交界难以管理人迹罕至的地带,地上安安静静铺设着上百斤重的铁轨,晚上被弟兄几个搬回家处理掉简直不要太常见,这个问题基本上跟钢铁产量无关,有关的是个体生活水平、受教育程度与贪欲。

    二十一世纪都丢自行车呢。

    “确实,但叶帅没打算买木料,北洋的海岸上存放了东洋军府去年、前年两年运回的杉木方与杉木条正在晾晒,等晾晒合用,叶帅打算用它们来做铁轨,这并不花钱只是不赚钱。”

    “对,你不说朕都忘了北洋还存着陈帅送回来的木方呢,这些木方的运输成本,不管什么运输成本了。”

    其实要算起来,陈沐运回来这批木方加工后的价值要远高于修造铁路所需铁轨的成本,但皇帝被铁路建成后火德星君第一次在国土上第一次自由奔跑的前景遮蔽了双眼,叶梦熊又是正经的大明官员而非四洋军府那种小旗官都会精算商品价值的军府子弟,他们都很容易忽略这一事关利益的关键要素。

    万历摆手便将运输成本抛之脑后,有心想要问问北洋实验的大青龙能拉动多重的货物奔驰,又觉得眼前这个写小说什么都不懂,干脆将话题拐到了他本来的目的上来,问道:“朕问你,你看过朕今年向天下发送的电报么?”

    “回陛下,看过。草民是今年三月在亚齐看的。”

    “看过就好办了,朕找你们几个人到北京来,是为将尔等派往乌梁海,跟随戚帅。”万历说着抱起双臂,问道:“你知道朕要你们做什么?”

    “回陛下,草民愚钝,斗胆臆测。”余邵鱼斟酌着问道:“为戚帅撰英雄志?陛下,陈帅早年为我等立过规矩,防止军中个人崇拜,总兵官以上不作英雄志,已经编成小说的如官拜二品,则不再刊行。”

    他干的就是这个,林满爵等所谓的林来海战五虎、邵廷达、石岐等人的话本小说都是他们这些人写的,如今已在大明及南洋西洋流传开来,也让广府与马尼拉的造纸业、印刷业蓬勃发展。

    基本上南洋出去的每个能叫得上名的将领都有属于自己的英雄志,唯独例外的是付元,他的英雄志在即将编撰好时弃官去了大东洋,因此那册被编撰好的话本便没有刊行于世。

    “陈帅这个规矩……”皇帝抿着嘴缓缓颔首,随后道:“不是做志,你久居南洋,可知军中宣讲官?朕要你等前往乌梁海,随同戚帅兵马过冬,并在来年为朕记录兵马动向、所历战事及战事经过,每月编撰成文,自青山口经电报送回紫禁城。”

    说到这,皇帝脸上又露出那副老子天下第一最英明的神情,微扬下巴,道:“朕要每月用电报通传天下,他们不是戚帅的兵,是朕的兵,这是朕的战果,理应由朕告知子民。”

第四百二十二章 方丈

    居于深宫的万历并不知道莫卧儿的阿克巴在孟加拉经历了什么,事实上那并非单纯几个大明商贾支持贵族叛乱那么简单。

    一切要从阿克巴在莫卧儿的施政与宗教政策说起,阿克巴是一名正经的***教徒,正如此时此刻的奥斯曼一样,阿克巴对国内的宗教同样抱有宽容态度,在即位之初便免除了对非***信徒的人头税,同时在宫廷中重用印度教徒。

    这样一能平衡邻国对宗教的影响,二来也能吸纳更多有识之士为他的国家效力。

    这位掌控国土在西北与叶尔羌汗国接壤、东部兵锋直至孟加拉王国的印度次大陆雄主阿克巴曾言:每个教派都有好的一面,我们应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而位于印度次大陆东北部的孟加拉,恒河最终流入孟加拉的三角洲使这里成为繁荣且人口稠密的城邦,近年来其贵族达乌德汗放弃对阿克巴的效忠起兵宣称孟加拉重新成为独立国家,随后在万历四年兵败拉杰马哈尔身死阿克巴之手。

    但不论叛乱前、叛乱后,掌握孟加拉大权的从来不是名义君主阿克巴,而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阿富汗贵族们。

    孟加拉与西面的比哈尔贵族们此次反叛的原因,是阿克巴招请基督教牧师布道,这再一次激化了莫卧儿并不稳定且时常收缩的东北边境。

    事实上阿克巴的情报是错误的,并没有大明商贾支持这次叛乱,一个都没有。

    大明真正支持此次叛乱的是个和尚,不穿袈裟穿战甲、不持禅杖持铁棒的和尚。

    和尚法号天时,曾任南洋军府枪棒教头,身负大明汉传佛教西传之重任的西少林方丈。

    两年前,天时和尚在缅甸用一双真理铁拳驳倒了缅甸所有高僧,怀着普渡善男信女的崇高理想,率武僧鸟铳队三百七十六人登陆孟加拉恒河口,随后布施传教、授予真经,岁月悄然流逝,在孟加拉巴塞尔的日子满是悠闲。

    直至莫卧儿国王阿克巴派来的布道的葡萄牙传教士进入巴塞尔。

    本来嘛,孟加拉经济相对繁荣,人口众多,百姓多信佛教与***教,在这都没印度教的事。

    宗教气氛极为宽容,真的,流动的恒河水可以作证,自打天时法师带着武僧鸟铳队从停在恒河口的南洋军府六丁六甲战舰上下来,这都两年过去了,从来没人找他们要人头税。

    就连天时法师同本土佛教方丈们辩论,有时寺院庙墙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火药筒就爆炸了、或是辩经有灵法通天地让普恩普恩河上的炮响上两声,都没人生气。

    贵族们从来不管,有时还跨越宗教的局限带着礼物来跟天时法师友好交流,大家议定招揽信徒各凭本事,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天时法师也投桃报李,时不时为给寺庙布施的贵族施主回馈些汉传佛教特产,比方说南洋卫港定制的铭刻汉字佛经的佛朗机,或是铳管铭刻六字真言的火绳鸟铳,大家用了都说好。

    虽然所谓的友好交流,大家谈的也跟宗教无关,倒是聊丝绸、瓷器和粮食出口比较多,有时还聊聊道教、儒家一些和睦内敛、反省自身的核心思想,这是非常平安喜乐的局面呀。

    结果一个葡萄牙随军教士带着七个步兵像流寇一般进入孟加拉,沿途偷了两头牛、抢了八只鸡,还拐了个小农妇,大摇大摆地进了巴塞尔打算开始布道……你这不淘气呢?

    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佛爷定会与其理论一番,葡萄牙人嘛。

    从葡萄牙过来的东西方航线都已封闭,他们在海外就那么点人,修士更少,弄不好还是老熟人,没必要闹得太难看。

    能让他们知难而退回莫卧儿宫廷混口饭吃自生自灭也算佛爷慈悲心肠。

    结果这随军修士可好,看见河里停的大明战舰,跑去各个掌权的阿富汗贵族身边说他坏话,这还了得?这是野心勃勃啊。

    孟加拉的百姓对天时法师与本地贵族来说都是僧多肉少,两大教派好不容易才聊出个章程,信众是各凭本事,在孟加拉双方不起争端,劲儿这葡夷上来就想撵走一个,这算怎么回事?

    最后这修士直接被当地掌权的贵族为平息天时方丈的怒火,群起而攻之打死了。

    逃跑的护卫回到宫廷,向阿克巴报告此次没人了解内里原因的来龙去脉,最后便得出了孟加拉再次反叛的结果。

    阿克巴发来兵马征讨,正逢驻扎在孟加拉西边的比哈尔邦驻军哗变,贵族们也担心阿克巴此次过来要讨伐他们,接过便成了比哈尔邦与孟加拉一同掀起的反叛。

    天时和尚带着他的鸟铳队并未参战,只是沿途救助百姓、宣扬佛法,结果也在西边的比哈尔邦遭到莫卧儿王室小队的攻击,西少林方丈由此卷入战争之中。

    遭遇战非常惨痛,四十六名正在为避难百姓施粥的武僧鸟铳队与数百名比哈尔邦逃难而来的溃军和百姓遭受到一支员额三百余的莫卧儿小队进攻。

    这支小队由一头战象、二十名使用奥斯曼重型火枪的突厥人、四十余骑非常精锐的莫卧儿骑兵,以及分别由地方印度教头人与阿富汗小部落酋长组成的步兵弓手队伍组成。

    结果不言而喻,逃难百姓没多少能在箭雨枪火、马刀长矛下存活,禅师无法让溃军重整旗鼓,武僧鸟铳队又兵力不足,他们仰仗铠甲依托河流向敌军步弓手射击,但分散的阵形让他们无法结成更加有效的轮击阵形。

    何况还有骑着阿拉伯马的莫卧儿骑兵左右驰击,武僧们连保护自己都是问题,根本无法保护更多百姓。

    一个个武僧倒下,有人引燃掌心雷冲向敌阵远掷惊吓了战象踏死他们的指挥官,但武僧们杀死敌人也为敌军所杀,最后是弟子凭优秀的枪术夺了几匹快马,护卫天时法师逃离战场,这才没让大明西少林方丈死在不知名的穷乡僻壤。

    算上天时和尚,一共只有三名僧人逃至恒河上他们的战舰旁,这惹怒了方丈。

    没有大明商贾支持孟加拉的贵族反叛,但有很多大明商贾支持西少林方丈。

    在向筹备战争的孟加拉贵族们表达报复**后的三个月里,源源不断的大明商船由仰光驶入恒河,停靠在紧邻巴塞尔的右岸。

    船长是那些蓄长发美髯戴发巾的商贾,他们来自福建、广东、吕宋或日本的水手从船上卸下一箱又一箱缅甸东吁时代的兵器与铠甲、粮草与火药,当然,还有缅甸宣慰司一望无际的各寺方丈与他们的武装佛徒,加入这场孟加拉抗击莫卧儿的战争。

第四百二十三章 终生

    莫卧儿帝国东部边境省份比哈尔邦的巴特那地区,是莫卧儿与孟加拉叛军交锋的主战场。

    巴特那西边是莫卧儿,东面为孟加拉,地处恒河流域南岸,是莫卧儿大军进入孟加拉的门户要地,此时此刻,王室的大军已向东进军,但这座要塞仍在围城之中。

    王室军队的精兵悍将进入这片土地的同时,莫卧儿王阿克巴正在焦急地等待着来自大明的回信,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自己麾下一支精锐的斥候队伍追击溃军杀入孟加拉腹地,并险些将来自大明的西少林方丈击毙于战场。

    此时自称正义之王的阿克巴还未做好进攻有‘大明商贾’支持的孟加拉贵族的心理准备他的葡萄牙顾问向他阐述印度洋上的局势,也让他知道过去与他亲密合作的葡萄牙人在此时靠不住。

    说来吊诡,莫卧儿的阿克巴与基督教签订协议,使基督教得到进入莫卧儿的机会,可这份协议的目的却为了让葡萄牙在海上的船只保护麦加圣地的参谒者得到安全通行。

    现在葡萄牙无法再达成阿克巴这一目的,如果不得到西洋军府的准许,他们出了果阿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证;何况即使得到西洋大臣的手令准许同行,红海湾的航行却掌握在另一个明人大明汉国王林凤的旧都西大城手下。

    不让葡萄牙人保护,驶入红海湾的船只要依照乘客人头与货物重量缴税便大多能相安无事,可若让葡萄牙人的船保护,连人带货保管被吃干抹净一个不剩。

    当然这只是个假设,没有葡萄牙人敢开船去汉国海盗出没的海域。

    曾以小国大志伙同西班牙搏击深海,经商要瓜分世界、殖民攻灭南洋数国的葡萄牙人,被林阿凤硬生生的逼成了陆上小媳妇儿,只能以雇佣洋枪队的身份活跃在次大陆的各个战场。

    此时两军交兵最前线的巴特那要塞仍旧掌握在孟加拉叛军首领,当地的阿富汗领主已死在出城迎战的路上,收拢败军死守城郭的是已故领主的亲信,一个奴隶出身、来自埃塞俄比亚的老迈黑人,名叫哈吉姆。

    来自波斯的阿富汗领主或者说是部落酋长们统治着印度各个国家,长时间发达的海洋贸易使各族流动十分频繁,本地的军事系统也极为依赖来自阿尔巴尼亚的黑人奴隶军。

    这些黑人被阿拉伯商贩转卖给印度或波斯贵族时身份为奴隶,大多数男人从小即被当作战士培养,拿一份俸禄、终生效忠主人。

    特别的是这个‘终生’,是其主人的终生,当主人死后他们将得到自由,并保留继续为军队效力的权利。

    尽管他们不大可能成为新的贵族,却仍有机会成为某国、某城邦或某部落新的军事长官,由于这个时代的印度军事长官只有一个词,所以暂且以队长称之。

    哈吉姆作为印度次大陆的西来者已是第二代人了,自幼便以军人的身份生活在巴特那,此时接手了主人留下的要塞与守军。但由于主人出城迎战攻势受挫,大部分守军皆已向东溃逃,如今城中只剩下不到四百名和他一样想要为主人报仇的奴隶军。

    形势对哈吉姆不利,几天前他在城上看着来自莫卧儿的大军潮水般掠过巴特那向东攻去,他们已失去向东退走的机会,莫卧儿的王室军队也烧毁了当地在恒河南岸放置的桨船,他们无处可逃,只能寄望东面的孟加拉贵族能够击退莫卧儿军将战线推回巴特那。

    但这有两个前提,一是他们能活到那个时候,莫卧儿王军为防止他们袭击恒河上的辎重路线,专门留下两个千人队长在城外挖掘壕沟封锁要塞。

    第二,在哈吉姆的认知中,孟加拉的那些贵族无法击败莫卧儿王军,在长达百里的战线上孟加拉叛军势力的军队几乎一触即溃。

    莫卧儿军队的主力是非常精锐的骑兵与大量地方征召来穿裤头持短剑、短斧的步兵,以及少量象兵与炮兵。

    过去莫卧儿的精锐骑兵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人马皆披挂扎甲的帖木儿骑士骑射技艺精湛,且能猛打猛冲;不过近年来由于统治者阿克巴和堂弟米尔扎的关系不好,军队中突厥骑手的比例正在减少,转而以印度北方拉杰普特人作为莫卧儿骑兵的主要兵源。

    新的莫卧儿骑兵更关注冲锋速度,比较突厥骑手稍显穷困让他们不能为自己与战马置办蒙古式的具装扎甲,但他们同样拥有高顶盔、锁链甲与护心镜,战场上勇猛程度不逊突厥人。

    何况莫卧儿的步兵还有来自奥斯曼做工精良的火枪与火炮,即使战象与火炮被王军拉去东面攻打更重要的城镇,莫卧儿留在要塞外的步兵与骑兵仍旧会在野战中给哈吉姆的四百余奴隶兵带来灭顶之灾。

    与莫卧儿相比,东部城邦只能使用战象与肉搏,因为反叛后的贸易环境让他们缺少火药。

    西边有余汉国海盗兴风作浪,这里不再有阿拉伯商人光顾,甚至整个印度沿海都成为大明商贾的禁脔,他们卖来精织的棉布、丝绸、瓷器、茶叶与各种各样数不清的五金工艺品,甚至像天时方丈这样在西南二洋军府有影响力的人还会少量售出做工精良的佛朗机炮与火绳鸟铳。

    但在大明,火药与原料是绝对禁运的,除了四洋军府没有任何人敢碰。

    那么,就算卖出再多火炮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阿拉伯人口中的中国雪、波斯人口中的中国盐,没有马六甲海峡东边的硫磺,木炭棒子是不能爆炸的。

    围城日复一日,城外的莫卧儿骑兵时常骑着高大且身形修长的阿拉伯骏马掠过壕沟大声呼叫,城中的粮食不多了,这令哈吉姆格外忧愁。

    直到那个夜里,靠在城头抱着剑鞘睡着的哈吉姆被城头的嘈杂声吵醒,焦急的小队长向他报告,有人摸黑向城内用弓箭绑着书信射到城头的火把上。

    信以孟加拉言语写成,请他在明日一早为部下配发素布头巾、邀战围城军队,并在看到书信后在要塞北墙上用火把晃几下,开战后的恒河将会有接应他们的援军。

    奴隶士兵们将信将疑地立在城头,哈吉姆攥着用小刀刻着‘少室僧’汉字的箭杆,点起一支火把向北方望去。

    经过短暂、令人窒息的平静后,他们看见东北方夜幕下漆黑的恒河上有数不清的船灯一闪而逝,在那些转瞬即逝的巨大阴影中,隐约可见船上立着一根根高耸的长幡。

第四百二十四章 沙门释子

    天才蒙蒙亮,牵马拄矛的哈吉姆立在巴特那紧闭的城门下,心怀忐忑地将拴着白布的尖顶盔扣在头上。

    城中仅剩的四百步骑沉默地在他身后列队,有头盔的在头盔上拴白布条、没头盔的则在头上裹白头巾,至于更远处的街巷,来不及逃走的百姓们扶老携幼,年迈的老人们拄着木棍或攥紧厨刀,麻木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雾,这确实是个适合突袭的日子只要能安静的摸近敌人,他们的冲锋将会给莫卧儿留守军带来死伤与混乱。

    但今天同样不适合突袭,因为浓重的雾也让他们看不清北方的恒河,好似云中仙境的情形让他们不敢确信昨夜的书信究竟是真实存在的场面、亦或只是一场幻梦。

    没人知道浴血奋战后的恒河岸援军究竟会不会如期而至。

    但哈吉姆执意出城,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待到存粮耗尽,没有人能知道城内会发生什么事,他不想被饿极了的部下们乱刀砍死,如果有机会任何人都该选择奋力一搏。

    尖顶盔在他两眼的视界正中落下铁护鼻的轮廓,他翻身上马,带着不安与忌惮的大眼睛微微抬着示意打开城门。

    没有感慨没有道别,四百步骑踏着沉默的步伐迈向战场。

    厮杀在哈吉姆部越过第一道壕沟便已开始,似乎训练有素的莫卧儿围城军不论过去多久都仍旧保持着精锐士兵的机警,一名游曳的骑手在发现他们后即提着半圆短斧拍马冲锋,那样子就像哪怕知道面对的是四百步骑也依旧义无反顾。

    三支从正面打在护心镜上的箭并不能对他造成威胁,真正的致命伤是扫过喉咙的矛锋,长矛的另一边攥在哈吉姆手中,割下一束胡须的同时也让他的大喊大叫戛然而止。

    被骤然掐断的吼叫依然能在战场上穿透浓重的雾,伴着失去主人的阿拉伯白马立起嘶鸣,整个围城大营似乎活了过来,四面八方传来牵马声、责骂声以及兵器碰撞的声音。

    按理说这个时候哈吉姆应该下令向北冲锋,但他没有因为他的部下已经向听见声音的地方大喊着胡乱冲杀过去。

    特别莽,但也特别有效。

    莫卧儿围城军到底是被突袭的那个,哪怕其军中千长足够谨慎,留有哨兵,大多数士兵仍尚在苏醒于睡梦来不及穿戴甲胄的情况,提着兵器便冲进雾中,接着被不知从哪射来的箭矢杀死。

    哈吉姆的突然袭击给莫卧儿围城军队带来可怕的混乱,浓雾助长了他们的声势,数十骑在营地挺矛扬刀左右驰击,步兵趁势四下砍杀。

    他们都不穿鞋,但跑得飞快,整齐兵甲也比还没睡醒的围城军强上不少,短时间内斩获颇多。

    不过在莫卧儿千长组织起火枪队后情形陡然逆转,当枪火闪烁于战场,先前被一面倒的屠杀诱惑的奴隶士兵们才发现,他们的阵形早已涣散至一盘散沙。

    而起初一盘散沙的围城军反倒越聚越多、结出战阵,将他们分割包围,加枪弹箭矢……大多数人,这个时候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只有一开始跟随哈吉姆一同向北凿穿营地的数十步骑才有机会杀出重围。

    厮杀不过持续片刻,哈吉姆所率骑兵如一阵风扫过营地,捣火摧寨、冲阵杀敌,可等他杀出营地回过头,身边只剩气喘吁吁的寥寥十数骑。

    更多步兵已在后方勉强结阵,且战且退。

    其实那称不上结阵,他们只是被击溃了,一窝蜂地向北边跑,还跑不出去。

    莫卧儿的骑兵在他们身旁像猫戏耍老鼠一般缓慢地冲来兜去,时不时将刚爬起来的手无寸铁的士兵撞翻,用长矛将那些仍负隅顽抗的士兵挑死。

    哈吉姆知道,这是莫卧儿骑兵的战术,他们的火枪手、步弓手正在后面列阵,两名千长聚首缓缓踱马说笑在他们眼中,这场仗已经赢了。

    “我等已一无所有,食人俸禄。”

    原本哈吉姆就只想为故主复仇,出城杀了许多敌军,他已再无牵挂,部下也几乎损失殆尽,即使恒河上真有等他的船,他又还能去哪儿呢?

    他环顾左右道:“誓死效忠。”

    可就在他想要再次冲向敌军时,他们先看到的是敌军阵形没来由显出些许骚乱,自后阵影响至前方,紧跟着数个方向都传来大队人马行军的嘈杂。

    再然后,似乎有刀枪剑戟自浓雾边缘突出,那是数不清的东吁人,他们头上或系抹额或戴圆顶笠盔,多赤膊徒足,执各式兵刃自四面八方踏步而来,他们身上有浓烈的东吁军模样,同样也很容易让人看出他们过去的军人身份。

    南洋军府三眼铳之战结束后,缅甸宣慰司划府而治,莽应龙时代留下数以万计的军人失去用武之地,除各府招募有限的卫兵,大量战败的落魄军人进入随天时方丈入缅后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寺庙,成为佛徒看护寺产。

    这些人的抹额同样为素色,上书‘普渡众生’,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群山贼强盗或拿着兵器的农夫,行走步伐却有行伍之法极为矫健,各个高唱佛号,宣南无阿弥陀佛,不分先后突入阵中与莫卧儿军交锋。

    巨大的震动来自哈吉姆身后。

    此时此刻,数队僧兵正高举旌旗长幡自这十余骑两侧前进,这些人与率先加入战场的步兵又有不同,他们大多剃度、头系素额巾,走在前面的几支三列横队不着片甲,披横肩褐袍持鸟铳、火箭,其中有赤膊魁梧者高举书着‘光孝’、‘六榕’、‘西来’、‘海幢’等字样的幡号。

    紧跟其后更多僧兵小队同样剃度,各着袒肩僧袍身负念珠,内衬铁扎甲手持铁箍长棍,更有僧兵同样装束但跨坐战马之上侧擎长矛高举幡旗,其上则有‘北少室’、‘南少林’、‘五台’等多种多样的幡号。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们不着兜鍪,头戴紫冠、靛青涂面、红布蒙顶,以护法伽蓝菩萨面貌示人,缓缓向战场压去。

    在他们之后,则是沉重脚步声的根源。

    披金甲驮金莲的战象缓步向前,轻微摇晃中,西少林天时方丈着铜焊金刚胸甲外披紫袈裟,手拄铭六字真言的北洋骑兵铳静坐莲台,托着佛珠的单手合十,居高临下视眼前惨烈厮杀如无物,垂首低吟佛号,问道:“这位施主,城中可有沙门释子?”

第四百二十五章 看热闹

    印度果阿港,西洋军府驻地。

    浙东鸟铳手将新一批通过马六甲海峡的兵器与商货卸下战船,年轻的军官指挥地方卫所旗军将成批的棉线、铁锭搬上海船。

    印南总兵官戚继美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交到衙门前的卫兵手中,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烈日下的繁华街市,整理官袍,迈步进入官邸。

    包裹着头巾、蓄大胡子身穿奥斯曼风格长袍的突厥使者正从府邸走出,面色不虞地看着他愣了愣,僵硬地抬手作揖,并不等他回礼便抬脚离开,踩着仆人的背翻身上马,向北去了。

    莫卧儿军队没有船,也不发展海军,但他们的战船很大、炮也很多,那是直属于阿克巴的朝圣船,数量稀少。

    没来由地被外国使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瞪了一眼让刚刚从狮子国回来的戚继美感到奇怪,在他的印象里西洋军府与周边一切国家关系良好,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

    西洋军府并不像南洋军府那么爱给人当爸爸,他们几乎不需要任何战争就能依靠贸易得到一切所想要得到的东西,尽管与莫卧儿、萨菲波斯及奥斯曼为邻,但从不涉及他们之间的领土争端或战争。

    以西洋军府武力为后盾的大明商贾超然世外,独立于这片土地,哪怕商人在战争边境做买卖,所有人都跑了大明的店铺依然能够正常营业,甚至能在战场上划出和平区域,以此来保护百姓。

    这种感觉让戚继美感到太奇怪了他都多长时间没被人用仇恨的目光瞪过了。

    走进军府衙门正厅,他看到苍老但强壮的西洋大臣殷正茂正坐在交椅上,撑在茶案上的胳膊用手顶着脑袋,嘴角向下耷拉着:“回来了?坐吧,你来的正好,蒙古人的使者刚走。”

    “卑职看见了,入府时跟他打了个照面。”戚继美行完军礼坐在厅中,无可奈何地摊摊手道:“是想要让大明在贸易中让利?看他的样子好像谈判失败了。”

    殷正茂缓缓摇头,嘴角僵硬地向上勾了勾,似乎被戚继美轻松的语调逗笑,但他并没有笑,只是抬起左手让旁边侍立的卫兵将桌上的公文给戚继美拿过去,道:“不是贸易,四年前莫卧儿刚征服的东部地区叛乱,战乱波及比哈尔与孟加拉两省,他们发大军平叛,说为明军在恒河停泊的战舰所阻,而且这些船还击沉了他们运送辎重的漕船。”

    “老夫都不知道军府竟在恒河停泊战舰。”

    戚继美两手摊在身前,表情无辜极了,接连张口数次才懦懦道:“卑,卑职也不知道。”

    殷正茂说着抬手向衙门外指了指,道:“他们的使者在老夫的衙门赖了四日,说起国大王已于三月前向东派遣使臣面见陛下。”

    “今早回来的骑手说,确实有一条六甲战舰停在恒河,是白古卫的亦孔昭旗舰南昌,受命护卫西少林方丈天时在孟加拉授法,唉。”

    看殷正茂的模样,老头儿被气得不轻:“那就是个酒肉和尚,哪有大师一天要吃二斤牛肉的?还护卫授法!他能授什么法?两年打遍缅甸宣慰司四百座寺庙。”

    “老夫起初还不信,咬定了不是我西洋军舰,结果骑手回来说那就是咱的军舰,还有二百多条商船、一万多自缅甸起运的僧人武士,连战象都运过去了,不怪人家来告状。”

    殷正茂无奈极了:“老夫今年六十有七,不是南洋的陈、东洋的陈沐那么年轻,治下怎么净是些这玩意儿?”

    类似的事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生了,自殷正茂上任西洋大臣,头一个要擦屁股的就是林阿凤,那个海盗头子把狮子国宝石诓骗一空、随后又攻打抢掠了果阿,再把沿海各国商船惹了个遍。

    人人都认为那是他西洋军府的船,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这事里摘干净了开展工作,打算先把这海盗肃清,南洋的高拱传信来让他跟林凤携手合作,后来皇帝干脆给林凤封国王了。

    这会又出个大和尚天时,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搀和进孟加拉叛军的战争里,召集上万佛徒船锁恒河,把人家莫卧儿平叛军队的辎重线截断,横插一脚占了巴特那要塞,要把平叛军队赶尽杀绝。

    “老夫早就说,当年就不该让莽应龙的残兵败卒逃进寺庙,早晚要生出事端。”

    殷正茂一说是天时和尚,戚继美就懂了。

    熟人,他麾下三千浙东鸟铳手驻军缅甸时还请天时来教过铳刺术呢。

    “那是南洋军府的人,最早为东洋陈帅麾下枪棒教头,陈帅回京师以缅甸寺庙众多,****为由向内阁请示,册封其为西少林方丈,意在将佛法西传。”

    “南洋军府的人?那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俞帅的人。”殷正茂与俞大猷搭伙数次,对这一切如数家珍,道:“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倭寇犯杭州,三司以僧兵四十御为前驱,僧兵首领为天真、天池二人,大破倭寇,后来这支僧兵受倭寇埋伏悉数阵亡,少林方丈震怒,亲率僧兵百人打出山门,戮倭寇千余复仇。”

    “天时就是那会下山,投了俞帅从军二十载,后犯法亡命被陈帅收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嗯?陈帅就没安好心!佛法西传,皇帝与内阁不知道,可陈帅是知道的啊,挑个这方丈西传佛法,能传哪门子佛法?是鸟铳佛法还是佛朗机佛法?”

    “这次也是一样,天时率数百广城僧兵入印度,在城外施粥为平叛军队误伤,四十四僧被杀,缅甸数万溃军败卒被收拢进寺庙,一声令下便乘船渡海,他这是要打仗!”

    其实殷正茂对天时没太大恼火,他最恼火的还是这个西洋军府。

    说起来,你南洋军府,别管过去的高拱还是现在的陈,都是南洋百国之太上皇,治下不论何事,皆可一言而决;你东洋军府,官拜东洋大臣在那跟西班牙大战,那也是领了皇帝的尚方剑,可在海外代行皇帝事。

    他西洋军府呢?

    海盗,海盗建国管不了;和尚,和尚打仗也管不了。

    很无力啊!

    戚继美根本感受不到殷正茂心里的不平衡,他觉得这事挺通情理的,你们杀了大明的僧人,那就别怪僧人来打你,对不对?

    单放僧人来打你已经留出情面了。

    “那大帅,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去助战?这可是陛下亲封的西少林方丈,内阁有公文让他们将佛教西传的。”

    “助战?还用助战呢?”

    殷正茂摇头道:“他用不着咱助战,天时已经发了僧兵求援令,不光缅甸的僧人,还有国内五台山、伏牛山、少室山、九莲山,甚至去往朝鲜、日本求援的僧人都已经上船在路上了,还用得着我们助战?那大和尚就是个疯子。”

    戚继美眨眨眼,对当下的情况脑子有点木:“那,那他这么多人,辎重怎么办?”

    “辎重?你去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闽广合兴盛吧,商贾联名要请西洋军府准贩火药以九倍税入孟加拉呢。”

第四百二十六章 税卡

    天时和尚引燃了一场波及半个世界的狂欢。

    一场以缅甸投身寺庙无所事事的败军之卒为主,混杂想要从混乱局势中大赚一笔的闽广商贾为辅的狂欢。

    这场狂欢有两个最关键的事实,首先,天时有钱;其次,天时知道西洋军府不会对他加以制止。

    天时确实很有钱,他掌握着暹罗、占城、三宣六慰上千座寺庙的寺产,他经手的财富远胜君主,在诸多佛国的影响力也远超君主。

    哪怕这些寺产依照规矩,九成要上缴军府,也依然很富贵。

    军府不会对他加以制止的原因也是如此,不论南洋还是西洋,实际上都默默鼓励他的作为……西少林像闽广合兴盛一样,是二军府很重要的收入来源。

    换句话说,也就是大明很重要的收入来源。

    因为税是定死的,但寺产不是定死的,它可能这个月多、下个月少、下下个月非常多。

    你是个穷人,你需要钱,可以找寺庙贷款,当你翻了身,就会给寺庙更多钱;你是个富人,在这片土地上天生就是佛教徒,会甘愿把钱捐给寺庙;你是个穷人,找寺庙贷款不是为了翻身,钱花完了还不起,那就把自己送到寺庙去还账。

    没有不还的可能,首先有关防在你跑不出去,其次你周围都是佛教徒也无路可走。

    从生到死,全安排上。

    这甚至比贸易来钱还快。

    在国内的那些寺庙不是统一管理的,这个方丈不听那个方丈的,所以难以形成这样的力量,但在西南,天时和尚一度为最强大的宗教长官,兼任四个国王的国师。

    不过现在他不是国师了,在中原佛教西传得差不多,为南洋军府治理好三府六港后各国国师便成为南洋军府指派,成为陈的下属官吏。

    西洋军府对地方的掌控力小一些,佛教也没有被天时完全掌控,所以变革的步子就慢一点。

    但这次狂欢显然在加快这一进程。

    九月,天时和尚借助西洋军府的六甲级南昌舰与闽广合兴盛二百余条商船驶入恒河,兵临巴特那城,以万众佛徒将城外的莫卧儿军悉数攻灭,而后封锁要道,使东攻孟加拉的两万余莫卧儿军成为深陷敌境后无辎重的孤军。

    天时和尚虽从军二十载,但一直都是以先锋军或枪术教头的身份存在于军队,没有多少领军的经验,在这个本该向东汇合叛军形成燎原之势的战机下,他却无所畏惧地在比哈尔省派遣佛徒散入诸城大兴土木,立起诸多佛刹,仿佛东边的战争跟他没有关系一般。

    情报看得西洋军府戚继美、杨照、门崇文等战将干着急他还真弘扬开佛法了。

    但这个时间东边面对莫卧儿兵锋的诸多阿富汗贵族、地方头人也并非孤立无援,闽广合兴盛的商人们正在接近疯狂地向他们倾销,出自缅甸的老旧刀剑、铠甲,三宣六慰民间采购的大米、裹尸布、箭矢、金疮药等军需物资。

    随双方冲突越来越厉害,不乏有闽广商贾在商队被袭击后带着水手跳下场来袭击莫卧儿军队,发生在陆路的小冲突自是败多胜少,但诸多河道几乎完全被商船封锁。

    他们的商船,都装备有佛朗机大铳与火箭。

    两个省的河流极多、又多为南北流向,这几乎被动地将莫卧儿军进一步分割开来。

    战斗对孟加拉叛军来说容易极了,甚至各地方部落酋长都总结出胜利的规律只要把敌军驱赶到河边,就有很大概率能得到来自大明商贾的火炮支援。

    陷入整个地区的战事,人们几乎被形势推着走,各方势力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没干什么,便已攻守势易,莫卧儿军队被成建制地分割、瓦解、包抄、投降、消灭。

    时间进入十月,兴许是皇帝的回信已经送到德里,阿克巴试图与天时和尚及商贾交涉,交涉直至使者听闻前锋军队已被消灭之前都很成功。

    但他们联系不上攻入比哈尔省与孟加拉的军队,在得知军队已被尽数消灭的消息后,谈判破裂,战争进入第二阶段。

    当然谈判破裂也有天时和尚的原因,他要求阿克巴在红堡修建四十四座以阵亡僧人为名的巨大石雕,这几乎是要他将战败的耻辱铭刻在首都,任谁都不会答应这一条件。

    好在天时和尚没有继续向西进军,这才给了双方机会。

    叛军发兵四千沿恒河继续向西,还没走二百里就再度被莫卧儿地方军队包围,仗打得很不成器。

    一向喜好亲征的阿克巴破例没有亲自率军东征,不是他不想,是西边的堂弟动不动就要入侵,让他不敢把最精锐的部队压至东方,更何况战争的局势在各方眼中是不一样的。

    阿克巴眼中,大地图上全是红点。

    东边的孟加拉贵族是敌人,西边的堂弟也是敌人,驻扎在巴特那的万字军更是敌人,海上虎视眈眈的西洋舰队同样还是敌人……那些大船按兵不动的原因绝非他们不参战,只是在等着自己亲征然后偷家。

    举目皆敌的滋味可不好受。

    但在西洋军府的殷正茂眼中,这场战争没有西洋军府的事,他们就安静看着就好。

    所以西洋军府对阿克巴在这个节骨眼上着手修建西部沿海的海防感到非常奇怪且震惊。

    万历八年的十一月,殷正茂义正言辞地派人给阿克巴送信,一再表明西洋军府无意参与进这场战争之中,跟他的信一起送入阿克巴红堡的,还有一封关于运送东征军队的船队在恒河被明军舰队击沉、俘获的消息,有一艘名叫南昌舰的大船在水战中横冲直撞,击沉、撞毁船舰二十四条。

    这封战报直接被阿克巴派人跟着回信一起送到果阿西洋军府驻地,回信就一句话。

    “还说你们无意参战!”

    殷正茂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身上的冤屈,他不打算给阿克巴回信了,反正他说什么阿克巴也不会相信,接着他想试着协调一下双方关系,看能不能让莫卧儿与叛军握手言和画地而治,他管不了天时和尚,但如果双方停战,可能会让天时和尚息兵。

    就在这时,亲兵风风火火地持书信进入正厅,在殷正茂耳边小声道:“大帅,暹罗等五国僧兵九千余众已抵达孟加拉恒河口,从日本返航的僧船已至马六甲,日本王与小陈帅对天时法师征召僧兵的消息极为高兴,其国内已着手动员僧兵与无所事事的武士,请南洋、西洋军府在随后六个月内准备接应这些日本国最大可能引发动乱的不安源头。”

    殷老爷子抬手抚面,叹息道:“也罢,也罢,事已至此……老夫也不再负隅顽抗了,准备向新的归附土地设立府治与税卡吧。”

第四百二十七章 万佛朝宗

    “凭什么一个和尚能擅自招募军队,溃军也是军队,什么弘扬佛唔。”

    紫禁城军事室,皇帝受到亲信宦官提醒后连珠炮般的小嘴儿停下动作,缓缓将书信放回万历舰帆骨上,摸着光滑的下巴疑惑道:“你是说,这位德高望重的法师是朕亲封的?嘿嘿,嘿嘿嘿,这还差不多。”

    任何消息,只要抵达大明沿海,通过电报百里千里瞬息可至,天时和尚派往朝鲜、日本及本土寺庙招募僧人的船靠港濠镜的第一个时辰,一份完整的电报便由广东都指挥佥事娄奇迈传送南京兵部,转而北上。

    那船还没从濠镜驶去月港,紫禁城的皇帝就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让王安精奇的是皇帝能在片刻之间改变自己的态度,前一秒还仿佛天时和尚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下一刻的神情、语气统统都变得不同,言语愉悦了、神情缓和了,就连和尚这称谓都转眼变成德高望重的法师了。

    就见皇帝拍着手乐道:“那你就去让人把这个消息送给内阁吧,坐这儿再帮朕想想,朕该赏赐天时法师点什么好呢?”

    得,现在还要想想要赏赐人家点儿啥,这待遇变得也太快了。

    王安领命离开军事室时,耳朵里还能听见万历爷在甲板上自顾自地念叨:“其实朕还是挺喜欢你的,阿克巴,从你的信里看上去像个彬彬有礼的好人。”

    亲信宦官还以为这话是对他说的,连忙停下已经迈过门槛儿的脚步,回过头却见皇帝根本没打算搭理他,在那对着地图上被上了颜色的莫卧儿对话呢,这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出门把电报信递给门口的宦官,吩咐几句才又坐了回来,端着拂尘安心听皇帝自言自语。

    “可你的兵杀了朕的僧人,若是朕没让他们去,他们到那被杀了,也是你的错;何况他们是朕亲封的,你的兵还是把他们杀了,那就不能怪朕的方丈了,这事就算你找朕告状也没有用,是因为你心不诚,没有把朕当回事啊!”

    似乎是对着不会还嘴的地图说来劲了,皇帝从万历舰船桌的甲板上跳下来,背着手朝舆图走近了,道:“倘若你将朕当神明般敬着,即使朕拒绝给你帮助,你也该等朕回信再向孟加拉发兵,而非信还没送回去,你就已擅自开战。”

    “何况你还自称皇帝,这世上只有一个皇帝,你们是知道的,所有人都该知道,在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朕看你们都忘了,正好让天时法师去提个醒。”

    “你要是没打过和尚,朕封你四,不,看在你那封彬彬有礼的国书面子上,朕就封你从三品。”

    皇帝说罢,还做出一副安慰的神情道:“三千里江山,从三品差不多了……是差不多吧?”

    这回真是问王安的,王安楞了一下,道:“回陛下,连僧人都打不过,奴婢以为差不多了;那他要赢了呢?”

    莫卧儿赢了?

    万历皇帝摇摇头:“不知道,朕觉得他赢不了。”

    别看皇帝连这场战争的起因都是在天时和尚招募僧兵的船靠岸濠镜后才清楚,但他对周围国家的情报掌握比隆庆、嘉靖时代好上百倍不止因为先帝与道君皇帝对海外情况那真是一无所知啊。

    万历不是,万历非常了解莫卧儿的构成,甚至不光莫卧儿,他除了对西北的叶尔羌汗国、瓦剌不太了解,对周围的一切如同亲临般了如指掌。

    万历对阿克巴抱有好感,但对莫卧儿好感不大。

    更恰当的说法是,阿克巴就快能让万历产生惺惺相惜的感觉了,如果他能打过和尚,万历爷真的会对他惺惺相惜,但他所执掌的莫卧儿?在万历眼中什么都不算。

    甚至连带着让万历在心里还对讲武堂军官教育产生怀疑那些天子门生、毕业生员,在探查情报、汇总公文时手段一流,但概念在皇帝眼中是错误的。

    “战报、情报上多将各地笼统成为这个国、那个国,但朕认为他们描述的不对,讲武堂的教学应当更正,太多他们称作国的都不是国,国的门槛儿太低了,你觉得国是什么样的?”

    这问题高深,给王安愁得光想把拂尘塞后脖颈子挠痒痒,摇头带着点露怯的恭维道:“奴婢愚钝,只知道大明的样子。”

    “你说的对,大明的样子就是国。”

    “你看啊,往早了说,燕赵韩魏齐楚秦,七国都有自己的官话、官方文字,每个国王都能把诏令下发到统治国土的每个城邑、每个村庄,而那每个城邑、每个村庄的百姓是能看懂,至少能听懂。”

    万历皇帝坐回船甲板,示手道:“就比方说咱们的大明,我朱翊钧写封信,让人给帝国最偏僻的村子发过去,比方送到朝鲜全罗道、日本关东、缅甸白古府、吕宋马尼拉,公文只用朝廷官话,要换个知府上任。”

    “那公文往城门口一贴,当地百姓他们能看懂能听懂,旧的知府立即解职、新的知府走马上任,一切交接平顺,这是国家。”

    “相应的宣慰司,朕可以任命宣慰使,朕的诏令百姓一样臣服,但朕不能有效治理宣慰使司每个村庄,他们有自治权力,这叫羁縻;而在归化城,朕的诏令它不灵,朕不能今天说俺答不是顺义王了,他就不能继续统治土默特,这说明朕还没有实际控制土默特,这至多只是宗藩。”

    万历皇帝补充道:“迫于形势的宗藩,朕可以夸大地说大明金国是朕的藩国,顺义王也会这么说,但在外人眼中,大明与大明金国并不像大明与辽东都指挥司。”

    “如果一个地方,除了自己的部落,到处都是这种迫于形势的宗藩,能说他们是一个国家么?那就是个部落,哪怕它再大,也只是个大部落,莫卧儿就是如此。”

    皇帝说着抬起根手指:“莫卧儿,他的各省由头人统治、各地言语不通、各军互不同属,连总兵官都没有,最大的军官是由宗亲担任的九千人长,朕的大明之下是水泥浇灌的基石,他的莫卧儿地下是犁过的田……阿克巴,拿什么来面对万佛朝宗?”

第四百二十八章 革命

    说实话即使是亲自册封天时为西少林方丈的万历,也没想到天时和尚会用战争的方式向西传教。

    皇帝觉得应该更,更温和有礼些。

    不过这在皇帝眼中显然也并非那么重要,事实上这在万历看来也是好事,但讽刺的是这个好事与莫卧儿,包括莫卧儿或印度次大陆在内的土地、百姓都无关,反倒跟大明的本土寺庙以及缅甸、朝鲜、日本有关。

    为这件事,万历与张居正连着聊了三日。

    第一件事就是给天下寺庙和天时和尚定规矩,首先是寺庙不得擅组僧兵,各庙宇武僧数量进一步限制并加以管理。

    目的就两个,一要精、二要简。

    规定数量自然就要加以登记、区分,在僧籍中单分出武僧类别,并定下等级,由各寺方丈加以比武考校,如同科举。

    一切登记在册的武僧为丁等,各寺庙每三年由比武选出一定数量的丙等武僧,各省三司每六年组织丙等武僧考校出乙等,每九年各省乙等武僧汇聚京师考校出甲等武僧,各级享有不同的寺中权力,甲乙两等武僧由朝廷发给七品、八品武官服,给予俸禄,职责为入都指挥佥事麾下从官,编铳刺、枪矛、拳脚书籍,并担任武术教头。

    而对天时的约束,则为一切调集僧兵的请求必须先发至朝廷,只有在朝廷准许、兵部方可发派各地宝刹。

    朝廷一样还是不管辎重、俸禄,但可提供其他适当援助,比方说这一次皇帝给天时的赏赐:火药五千斤。

    闽广合兴盛商贾想要趁此时机在火药上大捞一笔的愿望落空了,内阁专门就火药一事上议定,不论商贾、僧兵、义军还是归附诸部或宗藩属国,只有四洋大臣在战争时期有酌情买卖与赏赐的权力。

    而对于此次应募的僧人,不论皇帝还是张居正,都未想到关于赏格的万全之策。

    赏格很重要,没有赏就无法罚,但紫禁城的一大一小、一师一徒就此事多次辩论。

    对皇帝来说,最重要的是把日本的武士与僧兵送到西南战场上,让他们去实现个人价值……陈八智给朝廷写信写的比他爹勤,前些时候万历就有把陈九经调到辽东的想法,因此去信问了陈八智的想法。

    陈八智自是欣然接受,但他同样将自己观察出日本的问题送还给朝廷,希望朝廷能在他离任后想办法解决,结果朝廷发现这些问题解决不了,最后决定还让他在日本呆着辅佐足利王安定国家。

    没别的问题,就是无所事事的武士太多了,这些人未必是贵族,也有些是在战争中成长的一代,奋死拼搏让自己脱离平民阶级……他们不事生产,除了刀剑几乎啥也不会。

    陈八智的解决办法非常简单粗暴,他把各地武士整编出六支军队,跟着麾下三个卫当副军,但这支部队只有他在这儿才能掌控。

    因为定的薪水普遍偏低,只有他和王如龙能震慑这帮人,让他们能老老实实的,换了别人来弄不好没几天足利义昭就让他们弄死了。

    还别说,这些人对把他们揍得贼惨的陈八智那几乎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是不分阶级的尊敬,从贫民农夫、到武家公家,都极为尊敬,而且还不是那种先给你磕一个趁你放松下一刻抬头拔刀斩你的假尊敬,是真的很尊敬。

    老八自己都怀疑这帮人究竟什么毛病。

    就好像……被揍服气了。

    陈八智对天时和尚面西开战的决断大加赞赏,公文也写的继承他爹的风格,简单直白,就差明说要往西边扔垃圾了。

    这反倒又提醒了皇帝,万历爷小算盘噼啪一打,小手在名单上画了几个圈儿,山西晋藩辅国将军朱敏淳,代藩太平王朱鼐铉、新宁王朱鼐钧,及山西诸藩六个辅国将军、二十个奉国将军与三百多个辅国奉国中尉干干脆脆地‘被信了佛’。

    这让神中年察觉到一丝阴谋的味道:“陛下为何只盯着山西勾画?”

    “山西,山西是个好地方。”

    皇帝怀着小伎俩被看穿的尴尬,铁着头道:“宗室在那太能繁衍,过去那一省之地都没法给朝廷缴上赋税,把山西的宗藩清一清,方便日后大军出关就地征发补给。”

    说罢万历爷就在心里头长出了一口大气:幸亏朕机智聪慧,朕能告诉你瞧上山西的煤了?

    他盯着山西晋藩、代藩、沈藩不是一天两天了。

    即便如此,张居正盯着那圈着人名儿的小册子依旧面露狐疑,看着皇帝道:“陛下这不妥,削藩削得也太,太明显了。”

    看看皇帝挑的人吧,晋藩的辅国将军朱敏淳,上个月张居正刚领着朝臣给他爹拟了谥号,晋惠王,这才下葬多长时间,就要把人家独子封出去,这不摆明了要把藩国丢给堂兄弟?

    代藩的太平王朱鼐铉,他爹是老代王,嘉靖三十年为了资助道君皇帝跟俺答干仗,老代王首倡为朝廷献银,鼓动了汝王、徽王等人一道向朝廷献上白银,单他代王便献了五千两,万历元年过世的,朝廷一直拖着到现在也没给太平王袭代王爵,关键他也没儿子。

    新宁王朱鼐钧也是代藩这支,是太平王的弟弟,太平王老大他老三,他们家老二早夭了,现在皇帝要把这弟兄俩都弄出去,代藩就算没了。

    山西的三大亲王,这会儿也就沈藩亲王朱恬在位,这是个好学的,专攻古文学与音律,以孝为人称道,皇帝唯独没动这个……可把人家六个儿子画了四个圈,另外一个辅国将军两年前被派到大东洋读大学去了,只给人家留一个独苗苗。

    论起拿自家人开刀的血性,往上数十代皇帝,张居正都没见过比自己这弟子心还狠的,这是要一锄头下去把山西三藩全刨了,只给沈藩留个根儿。

    张居正考虑的是风闻,皇帝要真下了这决意,朝野要怎么说皇帝?

    他自己的亲身经历是最知晓何为人言可畏,哪舍得叫弟子再经历一番责难。

    可皇帝似乎压根没从那个方向想过,乐呵呵道:“老师放心,出不了乱子,两个卫北洋军都在山西呢。”

    张居正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傻徒弟脑子里头想啥呢?都万历年了,还有藩国能反了不成?就算你这皇帝说要造反,你试试,宫外头电报线一刨你诏令都出不去紫禁城。

    当然,这只是神中年第一反应,他细想一下,觉得在紫禁城里驻扎的那四千多武宦官估计能放翻好几倍的五成兵马司,再拿神机箭往天上一嘣,清华园子里另外五千骑拖着炮冲进城来……神中年看向弟子的目光就满是欣慰。

    这可是武宗后头一个能造反的皇帝呀!

    皇帝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说:“周易有言: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朕也革命,祖宗的封国革在朕的手里,总比拖累着帝国叫别人革了去强,革了旧大明,就有纵贯东西的新大明应运而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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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五年,隆万中兴前夜。这是最好的时代,戚家军向近代军队迈出第一步,脚踏缫车在东南日夜不休产出丝绸,它强大、富庶。这也是最坏的时代,卫所制因贪污**而日趋崩溃,土地兼愈演愈烈内阁夺位混战不休,它衰落、垂暮。当排枪火炮轰鸣在欧洲战场,当西班牙无敌舰队纵横四海,当传教士手捧圣经怀揣密信对这片新大陆露出觊觎的目光。清远卫小旗陈沐头顶笠铁盔,鸟铳扛肩膀,望向大海高高扬起下巴。-已有完本作品,人品保证,更新勤劳,敬请收藏。读者群:102341981,欢迎大家。开海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海,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海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