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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七十四章 惊闻

    虎禅师本想请两人到自己的茅屋中说话,可茅屋中实在没有落座之处,于是他拍了拍老虎的脑袋,老虎站起身来,先是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又甩去身上的草屑,一跃往山下而去。

    不多时后,老虎去而复返,口中叼着一个包袱,背上则捆了一块卷起的毡布和一张小桌。老虎是没有手的,自然不能做到这些,只能是山下的僧人做的,这也是虎禅师和大报恩寺僧人的默契。大报恩寺与儒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山下的僧人见到了老虎,便知道山上的虎禅师正在招待客人,那么儒门中的青鹤居士便也知道了。

    虎禅师先把老虎背上的毡布取下,展开铺在地上,然后把小桌放在毡布正中位置,最后从老虎的口中拿过包袱,解开之后,竟是一套精致茶具,还有一只葫芦,里面装着清水,一只小盒,里面装的是茶叶。

    三人坐在毡布上,虎禅师亲自为两位客人煮茶,手法略有生疏,想来是已经多年不做此事的缘故。虎禅师倒了三杯,将其中两杯推到张静修和李玄都的面前,说道:“茶是去年的明前,算不得什么,水却是今年的雪水,还算不错。”

    李玄都捧起那只小巧茶杯,抿了一口,“多谢禅师的一番美意,只是粗鄙武夫,打打杀杀惯了,不通这些文人雅道。”

    “清平先生太过自谦了。”虎禅师不似佛门僧人那般盘膝而坐,而是左腿盘起,右腿屈膝而立,右手随意搭在膝盖之上,颇有名士风度。有些东西是在骨子里的,不是换一身衣裳,改个说法,就能改变的。

    虎禅师说道:“我听闻清平先生博闻强识,不仅精通道门各类经典,而且还涉猎诸家之学,有雄辩之口才,有过人之胆识,说是武夫,倒不如说是文武双全之人,出而为将,当为儒将。”

    “禅师过誉了。”李玄都摇头道:“世人有一通病,只要是有名气之人,就好似是无所不通,什么也敢说,什么也敢谈,就好比说我以前识得一人,精通书法,是为当世大家,备受世人吹捧,由此他便生出骄纵之心,不好好钻研书法,竟开始妄谈天下大事,连朝廷一年赋税几何都不清楚,就开始指点江山社稷。还有一人,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写的是山山水水,男男女女,也算小有名气,于是便妄自尊大,开口便是古往今来历代帝王如何,闭口便是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殊不知术业有专攻,写书法的就点评书法,写文章的就品评文章,不要对其他不精通的事情贸然去指手划脚,贻笑大方。”

    李玄都顿了一下,望向虎禅师,“所以我时常提醒自己,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被别人的吹捧所迷惑,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要说道门的经典,上有大天师,下有那么多穷经皓首的真人们,几时轮得到我。要说其他的学识,就拿儒门来说,我真要去科举,不说进士及第,就是举人、秀才也难,不过是略知一二,骗骗阅历尚浅的小孩子罢了。至于禅师说的什么雄辩之才,那更是提也不要提,我不过是有几

    分诡辩之才,上不得台面。我就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几分修为,这些年来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与人争勇斗狠,一介武夫罢了。”

    虎禅师听得认真,听完之后,用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膝盖,笑道:“好一个一介武夫,仅凭这一番话,先生去学宫中做个大祭酒便没有问题,有些人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又把别人看得太低了,这是文人的通病,要不怎么说文人相轻。可偏偏还要在面子上做出互相谦让的态度,何其伪也。”

    李玄都说道:“若说真伪,我听闻儒门中包括禅师在内有七位隐士,不知这七位是不问世事的真隐士?还是假借避世来博取清名的假隐士?”

    虎禅师脸色不变,似乎全然没有听出李玄都语气中的讥讽意味,平静说道:“清平先生之所以知道这‘七隐士’之说,是从张天师口中听说的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虎禅师道:“可就是张天师,也不全然清楚七人的身份。”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张静修道:“若非张氏一族传承时日极长,并不逊于衍圣公一家,对于世间之事多有记载,贫道也是不知道。当年贫道从大真人府中的典籍中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由此结识了还未出家的虎禅师,并与在世间行走最为频繁的青鹤居士有了一面之缘。”

    虎禅师笑问道:“我却是不知道还有这等原因,倒是不知大天师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张静修微微一笑,“比如说武宗皇帝落水之事,比如说世宗皇帝险些为宫女所害之事,贫道览之不胜惊骇,不禁深思,这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是徐家之天下,还是……”

    虎禅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说道:“既然大天师已经有了猜测,那我也可以直言,只是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得两位之耳,日后若是追究起来,贫僧可是不认的。”

    张静修点头道:“这是自然。”

    虎禅师道:“这些陈年旧事,若是贫僧没有记错的话,从武宗皇帝到世宗皇帝,再从世宗皇帝到穆宗皇帝,一直到今上,已有一甲子的时间。一甲子,物是人非,大天师换了一位,地上换了三位,可当年有些老人还在,比如说张天师刚才提到的落水之事,这是金蟾叟的手笔,至于宫女,则是赤羊翁的手笔。”

    这番话语,放到外面,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与之相比,金帐大汗被国师所害也不算什么了。

    张静修道:“可世宗皇帝活了下来。”

    虎禅师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这世上所有的阴谋,都不是万无一失的。这种事情就像串珠子,珠子多了,看着精致,可串珠子的线便容易断,线断了,珠子洒落一地,事也就败了。还有世宗皇帝的寝宫火灾之事,本来众宫人都不救火,看着世宗皇帝马上要葬身于火海之中,可谁也没料到皇后赶到了,命令众人将大火扑灭,也是功亏一篑。”

    张静

    修道:“我听说世宗皇帝昏迷不醒的时候,整个太医院中众多家学渊源、数代传承的太医都不施救,最后还是一名没有根基、民间出身的普通太医冒死将世宗皇帝救活。于是世宗皇帝醒来后将太医院的陈敬发充西京净军,郑宏发辽东广宁卫,吴釴附近卫各充军,通、好古、邦治、志、杰、佑、英俱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虎禅师笑道:“所以说我大魏诸位皇帝之中,仅以权术而论,世宗皇帝当排首位,竟然能从那么多罗网中找出一条生路,非常人不能为之。不过世宗皇帝是个知进退的人,他只是发作那些珠子,不会迁怒于串珠子的人,所以世宗皇帝能坐稳皇位,并相安无事多年。”

    李玄都插言道:“我本以为金帐国师暗害金帐大汗已经是石破天惊的事情,可今日听了禅师这番言语之后,方知我是坐井观天、少见多怪。”

    虎禅师微笑道,“世宗皇帝尊崇道门,并亲自修道练玄二十余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玄都又问道:“武宗皇帝抓兵权,亲自领兵与金帐大军作战,所以他落水了。世宗皇帝大礼议、修道,所以他连遭宫变。请问,穆宗皇帝驾崩于烟波殿中,又是什么原因?”

    虎禅师摇头道:“穆宗皇帝驾崩之时,贫僧已经隐居于这大报恩寺中,所以穆宗皇帝因何驾崩,贫僧也不知情。不过当时是张肃卿主政,应该不会是儒门中人出手,倒像是邪道诸宗之中有人主动出手。若是穆宗皇帝不死,西北五宗也不会趁着朝廷中枢内乱而割据自立,儒门中人不会如此不识大体,所以此事,你不应来问贫僧,而要去问一问那位太后娘娘,毕竟穆宗皇帝从重病到驾崩,谢太后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真要做什么手脚,也是谢太后最为可疑,事实上,如今也是谢太后掌握了朝廷的大权。”

    李玄都不得不承认虎禅师此言有理。以当时的形势来看,儒门中人没有出手的理由,获益最大的人往往也是嫌疑最大的人,在整个过程中,包括后来的帝京之变,获益最大的是谢太后和西北五宗,后来地师徐无鬼出现在深宫大内也印证了此事。

    李玄都道:“可是从头至尾,儒门中人既没有护卫穆宗皇帝,也没有出手帮张肃卿,而是一直在作壁上观。”

    虎禅师道:“很简单,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儒门都很虚弱,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改变局势。张肃卿又得罪了太多的人,使得自己在道门中陷于孤立,没有朋友。当时张肃卿所依仗的是皇权,可皇帝死了,他再寻求外援,就只能放眼于地方豪强。”

    李玄都望着虎禅师,“于是他选中了清微宗。”

    “盛世儒门兴,乱世道门兴。”虎禅师喟叹道:“从明雍末年以来,儒门江河日下,道门虽然四分五裂,但日渐壮大,地方豪强十有七八与道门有着干系,在这种情况下,帝京之变就变成了两大道门阵营相争的局面。”

    李玄都道:“可是儒门还有七位隐士。”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七隐士

    追根溯源,道门祖上都有过起兵的历史,当年全真道祖师领兵抵抗金帐大军,太平道更不用说了,曾经占据半壁江山,就算看起来最规矩的正一道,当年也曾割据自立,只是最后被招安了而已。

    所以虎禅师的这番话不能说错,乱世的时候,道门天然具有优势,盛世则是儒门具有优势。当年大魏国势鼎盛的时候,天下英才尽入儒门彀中。仅仅是一个青鸾卫都督府就能压得江湖抬不起头来,可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大魏国势转颓,儒门的老人太多,新人难以出头,没有进身之阶,于是大量人才涌入道门之中,使得道门经过多年蛰伏,虽然仍旧四分五裂,但势力益发庞大,西北五宗已经继承道门老祖宗的传统,割据自立。其他几派道门也是蠢蠢欲动。

    听到李玄都的问话,虎禅师回答道:“七位隐士,包括贫僧在内,年纪都已经很大了, 我们是圣人选出来的。”

    李玄都一怔,问道:“圣人?是那位心学的圣人?”

    “正是。”虎禅师点了点头,感慨道:“圣人是明雍初年走的,一甲子的时间匆匆而过,当年那些年轻人也变成了垂垂老朽,可圣人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

    李玄都问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七位隐士要藏于幕后,而不是站在台前。”

    虎禅师反问道:“尊师李道虚不是也喜欢藏在幕后吗?”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在帝京之变的时候,以及穆宗皇帝驾崩的时候,七位隐士为什么不出面?”

    虎禅师说道:“既然隐士,关键就在于一个‘隐’字,如果什么事情都要我们七人出面,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做隐士?三大学宫、四大书院,我们七人分别去做学宫大祭酒和书院山主,难道不好吗?”

    李玄都又沉默了片刻,方才问道:“那么七位隐士出面的条件是什么?”

    虎禅师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儒门是儒门,朝廷是朝廷,我们七人出面看似与朝廷有关,实则没有关系,只与儒门有关系。”

    李玄都愈发疑惑,“朝廷是朝廷,儒门是儒门,可为什么皇帝落水、寝宫火灾会与七位隐士有关?”

    虎禅师淡然道:“因为有些皇帝真把自己当做天子了。”

    李玄都长长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虎禅师笑问道:“清平先生当真明白了?”

    李玄都道:“谁若危害到儒门,谁就是七位隐士的敌人。”

    虎禅师呵呵一笑,“也可以这么说,我们七人是儒门的守门人,奉了圣人的命令,看住这个家。不过日久人心变,圣人毕竟已经走了多年,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着儒门如何,就拿贫僧来说,早已不过问儒门之事了。”

    虎禅师撇清自己,李玄都却不敢完全相信。他心中明白,虎禅师今天之所以如此痛快,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在他身旁坐着的这位大天师张静修,毕竟是当世间有数的长生地仙,亲自登门拜访,不管怎么说,虎禅师也

    要给几分薄面。

    李玄都想了想,再问道:“方才禅师提到了几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青鹤居士、赤羊翁、金蟾叟,再加上虎禅师,共是四人,还有另外三人,不知应如何称呼?”

    “既然清平先生开口相问了,那告诉清平先生也无妨。”虎禅师说道:“另外三人,分别是: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龙老人。”

    李玄都轻轻默念了一遍七人的称号,“虎禅师、青鹤居士、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紫燕山人、龙老人。”然后李玄都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七人的名称都与动物有关,而且除了虎禅师和龙老人之外,其余五人又都有颜色有关。

    李玄都略微平复心境,“还要请教禅师,诸位隐士名号中的虎、青鹤、赤羊、金蟾、白鹿、紫燕、龙,有何种含义?”

    虎禅师放下右腿,端正了坐姿,既无名士风度,却也不像佛门高僧,说道:“我们七人的自号并未一直不变,年轻的时候自号某某老人,也着实怪异,当时的贫僧没有出家,更不好称为禅师,那时候的贫僧被人称作‘胡先生’,古月胡。”

    李玄都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缓缓说道:“‘胡’字谐音‘虎’字,虎禅师就是胡禅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禅师俗家姓胡?”

    虎禅师笑道:“都说清平先生才思敏捷,今日得见,果真不俗,贫僧佩服。”

    李玄都继续说道:“以此推论,青鹤对应蓝或者何,因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鹤’字谐音‘何’字;赤羊对应朱或者杨,赤色即是红色,也就是朱色,‘羊’字谐音‘杨’字;白鹿对应白或者鹿,紫燕对应燕,未曾听闻有紫姓之人;金蟾对应金,龙对应龙。”

    虎禅师忍不住拍手道:“虽未全中,但也相去不远,最早的时候,我们七人便是被称之为胡先生、蓝先生、朱先生、白先生、严先生、金先生和龙先生。不过年纪大了之后,又各自取新的自号,不外乎就是这个山人,那个老人,亦或是翁、叟、居士。”

    李玄都点了点头。

    虎禅师看似说了很多,实则不多。就算李玄都知道了七位隐士姓什么,也可不能通过这些姓氏猜测出七人的来历,到现在为止,李玄都仍旧不知道除了虎禅师之外的另外六人是什么相貌,更不用说性情秉性、能力高低,如今又在何处。

    虎禅师说道:“自从明雍年间事败之后,我们七人就分散到天下各地,除了三年一次的聚会,再无其他联系,当然,也会有私下的见面,不过只是两三人罢了,天宝六年的时候,我们刚刚见面一次,就是在这座大报恩寺中,我记得白鹿先生还出手帮官府擒住了秦襄。”

    李玄都一惊,他当然记得此事。秦襄打算前往辽东,结果被两大总督阻挠,最终在一次鸿门宴上失手被擒,当时的说法是秦襄中了从妙真宗流传出来的“返魂香”,不曾想竟是七位隐士之一的白鹿先生的手笔。至于那时候的李玄都,不能说是无名小卒,却也算不得什么了

    不起的大人物,自然不会入七人的法眼。

    李玄都问道:“捉拿秦襄与儒门有什么关系?”

    这话刚一出口,李玄都就知道自己多此一问,如今辽东已经成为儒门的心腹大患,儒门怎么会允许秦襄前往辽东。

    果不其然,虎禅师回答道:“自是有关系的,不过并不值得我们特意出手,只是遇上了,顺手为之。”

    李玄都自嘲道:“幸好那时候的玄都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若是也被七位隐士顺手拿下,就没有今日的清平先生了。”

    虎禅师看了李玄都一眼,说道:“民间有一句俗语,叫作:‘花钱难买早知道。’如果早知道,把地师除去,把大天师除去,把老李先生除去,把澹台云除去,那不是更好?”

    李玄都一怔,只得点头承认道:“禅师所言有理,若是没有大天师,仅凭晚辈一人,也不能在此地与禅师同席而坐。”

    虎禅师微微一笑,“清平先生言重了。”

    李玄都问道:“禅师说了这么多,难道不怕另外六位隐士怪罪禅师吗?”

    虎禅师摇头笑道:“我只是说了七个名字而已,天下之大,就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六人如今身在何处,就算先生遇到了,仅凭一个名字,也未必认得出他们。退一步来说,就算我不说,先生也会从张天师的口中知道我们七人存在。那么说与不说,有什么差别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承认虎禅师此言有理。而虎禅师的言外之意也很清楚,他言尽于此,其他的事情,他是不会多说半句的。

    李玄都也没有不识趣地深问下去,只好说道:“多谢禅师答疑解惑。”

    虎禅师端起茶杯,将杯中的残茶饮尽,轻声说道:“茶凉了。”

    李玄都愣了一下,随即转头望向大天师张静修。

    张静修缓缓起身,说道:“叨扰禅师,告辞。”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行了一礼,“告辞。”

    此时的虎禅师终于没有了名士做派,像一个真正的僧人,起身双手合十,“恕不远送。”

    李玄都和张静修离开了此地,又进入到碑林之中,走出很远之后,李玄都才问道:“大天师,你早就知道这些事情吗?”

    张静修回答道:“知道一些,比如武宗皇帝落水之事,世宗皇帝遭遇宫变之事。”

    李玄都轻轻叹息一声,“没想到那位心学圣人在离世之前还专门留下了七人,当真棘手。”

    张静修看了他一眼,“这七人万不可小觑半分,紫府切记。”

    李玄都重重点头,又道:“虎禅师说武宗落水是金蟾叟的手笔,而世宗遭遇宫变则是赤羊翁的手笔,辟帅被擒是白鹿先生顺手为之,最近青鹤居士刚刚来过大报恩寺,那么金陵府中的变故应是因他而起,那么我大师兄司徒玄策被人袭杀,又会是谁的手笔?”

    张静修道:“可能出手一人不止一人,也有可能是未被虎禅师提及的龙老人、紫燕山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两小

    李玄都和张静修顺着原路返回,这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李玄都在消化刚刚得知的许多事情。儒门七隐士,是心学圣人离世时所选拔的七人,这七人隐去了本来名字,只剩下姓氏,后来干脆连姓氏放弃了,改用自号。这七人不仅身份神秘,而且行踪莫测,但毫无疑问,七人在儒门中拥有极大的权势,否则不可能直接在帝京皇宫中屡屡出手而不伤自身分毫。就拿虎禅师来说,看似是在大报恩寺隐居,可如果说大报恩寺是他的囊中之物,似乎也无不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李玄都现在终于明白张静修和白绣裳想说又不能明说的事情,最后还是由大天师张静修捅破了半张窗户纸,可也仅仅是半张窗户纸,似透未透,有光透进来,却不能一览全貌,想要捅破另外半张窗户纸,李玄都还是要去见师父李道虚才行。

    念及于此,李玄都又想起了帮助宋政前往金帐之人,不知是七位隐士中的哪一人,能同时与地师和宋政都有交情,看来此人所谋亦是不小。

    刚才与虎禅师对话的时候,李玄都说自己是井底之蛙,倒不是李玄都故意谦虚,而是确有此等感慨。曾经的李玄都以为自己站在了高处,就算不是山巅,也该是半山腰了,可是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其实站在山麓位置,就真如井底之蛙一般,所见不过是头顶的一片天。就如帝京之变,李玄都身为当事之人,本以为自己是个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可后来才发现,真正决定此事成败的人早已在深宫之中。李玄都本来疑惑庙堂为何能压制江湖,直到他真正成为了一宗之主后,才发现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儒门,是个何等可怕的庞然大物,哪怕如今的儒门已经虚弱不堪,也不是李玄都一个人可以轻易撼动的。

    李玄都成就天人造化境修为之后,才算真正跳出了井口,见识到外面的天地是何等广阔,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是何等艰难。

    不过李玄都没有后悔,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待到李玄都将思绪理顺了,两人也走出了碑林,张静修终于开口道:“贫道今日之所以带紫府来见虎禅师,就是想让紫府明白一件事,道阻且艰,须得徐徐图之,万不可因为一时冲动而坏了千秋大计。”

    李玄都没有一口应下,也没有出言反对,而是说道:“大天师,这七人之间似乎也不是一条心。”

    张静修淡淡一笑:“这是自然,七个人便是七条心,不能一概而论,哪些可以为援,哪些为敌,哪些可以拉拢,哪些非要诛杀不可,务必要分得清清楚楚,不能出半分差错。”

    李玄都正色道:“多谢大天师教诲。”

    离开了塔林之后,来往的僧人渐多,无论这些僧人是佛门中人,还是儒门中人,见到大天师这位道门领袖之后,都纷纷行礼,心悦诚服,这便是多年的声望积累所致,若论名声,在四位长生地仙中,张静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这些僧人虽然也对李玄都行礼,可就是畏大于敬,如果李玄都还是天宝

    六年的李玄都,只怕已经被他们赶出寺去。打个不慎恰当的比方,僧人们对于张静修的礼敬是“怀德”,而对于李玄都的礼敬就是“畏威”。

    李玄都并不以为意,因为让人畏惧可能一天一夜甚至一个时辰就够了,可让人尊敬,却要日积月累的漫长时间。

    ……

    沈长生作为太平宗内定的未来宗主,也有资格进入到大报恩寺中,不过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进入大殿,只能无所事事地在殿外闲逛。他听说玄女宗的人已经到了,可是没有见到淑宁,让他有些失望。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沈长生只是特例,玄女宗的未来宗主是玉清宁,就算要来,也该说玉清宁来才是。

    沈长生轻轻叹了口气,坐在一处台阶上,双手托腮,望着不远处的柳树怔怔出神。不多时后,一个小沙弥快步走来,朝着沈长生行了一礼,轻声问道:“这位施主,可是有什么事要小僧效劳的?”

    沈长生回过神来,微微一怔,随即朝小沙弥摆了摆手,从台阶上起身,往别处去了。

    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李玄都和沈长生初见时,李玄都是个落魄江湖客,沈长生是个小伙计,可如今李玄都已经是太平宗的宗主,被世人尊称为“清平先生”,俨然是一方江湖巨擘。沈长生当然也变了模样,原本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微黑的皮肤已经恢复本来颜色,被教导了各种规矩礼数之后,再被仔细收拾打扮一翻,俨然是个名门子弟,所以那小沙弥才会如此热络。若是以前的沈长生,说不定就要盘问这小子如何偷跑到大报恩寺中的。

    这次大天师与李玄都见面,所谋是大事,并非成亲、升座这等喜事,所以几乎没有江湖晚辈,来人无一不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之人,此时三三两两分布,也都是低声轻语,脸色凝重,沈长生自然不会凑那个热闹。

    沈长生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报恩寺中,在大报恩寺的僧人看来,如此年轻的小公子能来到大报恩寺中,定然身份不俗,自然也不去拦他。

    就在李玄都和大天师去拜访虎禅师的时候,沈长生来到一座密林之中,森秀浓郁,人烟罕至。这也不奇怪,大报恩寺占地广阔,不仅有山有河,还有大量草木,越往后寺走,就越是如此。

    就在这时,沈长生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气向自己后背袭来,他下意识地用出陆夫人教他的“八部神通”,太平宗善用外物对敌,又精通先天八卦术算,故而衍生有八部神通,对应八卦,分别是:乾天、坤地、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兑泽,沈长生此时用的就是巽风部神通中的“巽风诀”,整个人随风而起,如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忽左忽右,让人难以捉摸。此法虽然不是天人境大宗师的御风而行,只能短暂御风,却也比普通轻身功法高明许多。

    在他身后之人轻轻“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料到沈长生反应如此机敏,不由起了几分争胜之心,又是一指点向沈长生的后腰,用意不在伤人,而是制人。手指还未及身,散发出的森森寒气已经让沈长生打了个激灵

    ,他忍不住叫道:“是‘寒冰指’!”当日石无月就是以这一招偷袭钟梧,使得钟梧半个身子凝结成冰,不得不退去。

    沈长生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足下生风,闷头向前跑去,前方隐隐传来流水之声,沈长生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香水河,过了这条河,就是外人不能踏足的后寺了。

    便在这时,沈长生忽听一个女子在他身后喊道:“喂,你要去哪?”

    这个嗓音让沈长生仿佛被正一宗的“掌心雷”拍了一下,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停住脚步,缓缓转过身来。

    只见他身后站着一名梳着垂挂髻的少女,肌肤如雪,明眸皓齿,年未及笄,容貌已是极美,着一身白绢绣金长裙,腰间系着嵌玉长缎,挽了一个蝴蝶结后,长出的一段随意垂落下来,脚上一双圆头绣鞋,鞋尖翘头上绘着淡白梅花,淡雅又不失贵气。

    少女背负着双手站在不远处,吸引了沈长生的所有视线,再也看不到其他。

    沈长生不觉面红心跳,支吾道:“淑、淑宁,刚才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

    少女嘴角微微翘起,似笑似嗔,“怎么,我就不能在这儿?瞧你刚才的样子,倒像是遇到了鬼,你是不是觉得我比鬼还要吓人?”

    “怎么会!”沈长生急忙说道:“我、我不知道是你。”

    周淑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笑着说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段时间没见,你倒是大变模样,变成了沈公子,可是说话怎么结巴了呢?”

    “我只是太激动了。”沈长生略微平复了下心情,不再结巴,可目光却低了下去,盯着自己的鞋翘,不敢与少女对视。

    “瞧你的傻样。”周淑宁轻嗔了一声,“你是跟哥哥来的吧?他人呢?”

    沈长生老实回答道:“宗主他正与大天师议事呢,我可没资格旁听。”

    周淑宁点了点头,“也是,哥哥是做大事的人,现在就连大天师也要对哥哥客气几分呢。”

    沈长生抬起头偷偷望着周淑宁的侧颜,小心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淑宁道:“我自从跟着师姐来金陵府见了苏姐姐和秦姐姐之后,就一直留在金陵府,师姐她一个人回潇州了。”

    沈长生隐隐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点了点头,说道:“前几天的时候,宗主和秦姐姐还专门去看望了颜真人。”

    周淑宁“哦”了一声,有些怏怏不乐。

    沈长生赶忙问道:“怎么了?”

    周淑宁叹了口气,“只是觉得哥哥变了许多,比师父还要威严,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让人亲近。”

    沈长生深有同感地点头道:“确实如此,宗主越来越严厉了。”

    周淑宁瞪了他一眼,“好啊,你竟敢说哥哥的坏话。”

    沈长生惊愕道:“你不是也……”

    “你什么你?”周淑宁露出在李玄都面前从不曾显露过的刁蛮神色,“我能说,你不行。”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两女

    周淑宁见沈长生愣住的傻样,不由破颜笑道:“看你的样子,呆头呆脑的,什么时候才能像哥哥那样?”

    沈长生见她眼波流动,心跳更快,惭愧道:“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周淑宁哼了一声,“你要努力,不能像以前那么懒散,你要起得比哥哥还早,睡得比哥哥还晚,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赶上哥哥。”

    沈长生顿时苦了脸,可听她不容置疑的语气,又不敢反驳,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有个嗓音从两人头顶传来,“不知两位口中的‘哥哥’是谁?难不成是那位‘清平先生’?”

    听这嗓音,应该是一个女子。

    两人俱是一惊,沈长生左手扣住一颗“凤眼子”,右手握成拳头,指缝间夹住三根“锁神锥”。周淑宁则是手中出现一把纸伞,正是玉清宁的“太九伞”。

    沈长生转眼四顾,不见半个人影,喝道:“是谁?”

    却听那女子又说道:“听你们的语气,应该与那位清平先生颇为熟络了,若是把你们二人抓走,那位清平先生会不会来救你们?”

    听到这里,周淑宁和沈长生哪里还不明白,来者不善,只是两人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在大报恩寺中动手,要知道今天的大报恩寺不仅是高手云集,还是在大天师的眼皮子底下。

    沈长生喝道:“藏头露尾算什么英雄好汉?”

    那女子笑了一声,“我是个女子,可不是什么好汉。”

    声音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始终游移不定。

    沈长生不由一窒,好在还有一个周淑宁,接着说道:“男子也好,女子也罢,想来阁下也是前辈高人,对付我们两个晚辈,也要藏头露尾吗?”

    “小丫头说得倒是有点道理。”话音落下,一个女子凭空出现在两人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其实她一直就站在这里,只是她与此处天地相合,让沈长生和周淑宁对她视而不见。其实不必说沈长生和周淑宁,就算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若是没有提前防备,也很难察觉。

    女子的容貌很美,天下间的美人各有千秋,就像世间的花儿,梅兰竹菊,各有各的形貌,各有各的颜色,只是有各花入各眼,有的花儿如牡丹,举世皆知,无人不爱,有些花儿却籍籍无名,少有人知。女子虽然陌生,但仅以容貌而论,不逊于沈长生和周淑宁曾经见过的苏云媗、宫官、玉清宁、秦素等人。

    女子身着一袭玄色长裙,衬得她面白如雪、青丝如墨,极是惊艳。女子似笑非笑,幽深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沈长生和周淑宁立时感受到一震刺骨寒意。

    周淑宁强壮胆气,高声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女子淡笑道:“我复姓上官,单名一个‘莞’字。”

    沈长生轻声道:“我听说过她,是阴阳宗的九明官,还是地师的亲传弟子。”

    上官莞笑了一声,“你倒是知道的不少,既然我通报了姓名,你们两个人是不是也该报上自己的名号?”

    周淑宁冷冷道:“我姓周,双名淑宁,玄女宗弟子。”

    沈长生紧接着说道:“我姓沈,我叫沈长生。”

    上官莞看了沈长生一眼,“你姓沈,

    与沈无忧是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是他的儿子?你爹可是在我们的手上,我带你去见你爹好不好?”

    沈长生是沈无忧和陆夫人收养的孤儿,因为沈大先生和陆夫人膝下无子的缘故,一直把沈长生当作儿子看待,否则陆夫人也不会要求李玄都日后把宗主之位传给沈长生。对于沈长生来说,从记事起就开始跟着掌柜和老板娘生活,三人就是一家三口。家里的日子苦些,也没什么不好的。至于后来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场荒诞的梦,他一直都知道掌柜和老板娘身怀不俗修为,可忽然有一天,老板娘告诉他你是太平宗之人,就是那个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的豪富宗门,然后就是掌柜一次出门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至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若是有得选,他宁可回到以前开客栈的日子。

    听到上官莞这番话,沈长生怒火中烧,忍不住怒喝道:“你们阴阳宗的人都该死!”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凤眼子”也朝上官莞激射过去。

    “凤眼子”以烈火秘药制成,再以修为催动,威力惊人。属于“八部神通”中的离火部神通,遇水仍旧可燃,若是修炼至极致,足可以焚山煮海。以沈长生此时的修为,“凤眼子”炸开之后,须臾之间就会化作一片火海,大雨不能熄灭,反而会火上浇油,让火势更大。

    可上官莞只是一伸手,便将这枚“凤眼子”抓在手中,不见半分火气。可若仔细看去,这颗“凤眼子”其实已经炸裂开来,整个外壳出现了无数裂痕,甚至可以透过裂痕看到内中的火红之色,此时被人以磅礴修为直接禁锢在将爆未爆的这一瞬间,玄妙非常。

    沈长生和周淑宁见此情景,都是惊骇难言,破去“凤眼子”的火焰不难,不让沈长生的“凤眼子”出手也不算难,可做到这种地步,就十分骇人了。绝不是归真境可以做到的,非要是天人境的修为不可。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幸免了。不过周淑宁也不肯就此束手待擒,想了想又道:“不知上官姐姐与哥哥有什么仇怨?”

    上官莞淡笑道:“与你无关。”

    周淑宁笑了一声,“总不会是上官姐姐对哥哥有意,可哥哥只喜欢秦姐姐一个人,所以上官姐姐就因爱生恨。”

    虽然明知道周淑宁是在故意以言语激她,但上官莞脸上的笑意还是渐渐敛去,冷哼一声,“天底下的女子也不是都要围着男人转,说到女子,虽然家师和圣君意见不合,但我最佩服的还是圣君,女子就该如此,管你是什么‘魔刀’宋政,都一脚踢开,没有男人,女子也能成事,女子就该与男子分庭抗礼。”

    沈长生惊讶道:“圣君……是、是个女人?”

    周淑宁横了他一眼,沈长生立刻闭口不言。

    其实玄女宗也是类似理念,周淑宁对于这番话还是颇为认可的,不过此时两人立场不同,她却不能附和,讥讽道:“好一个分庭抗礼,你怎么不去找哥哥,反而对我们两个晚辈出手?还不是害怕哥哥,不是哥哥的对手。”

    上官莞冷笑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小丫头你是想拖延时间吧?等着旁人发现不对再来救你们,可此时你的哥哥和大天师正在虎禅师那里做客,白绣裳和萧时雨这会儿也被引走,不在大报恩

    寺中,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周淑宁心中一惊,不过还是强自镇定,“你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抓我们两个吗?”

    上官莞道:“当然不是,抓你们不过是顺手为之。李玄都这等铁石心肠之人,想要挟他,你们的分量可不够,怎么也得秦代小姐才行。甚至秦大小姐也不够分量,还得再加几个才行,偏偏他这个人无父无母,还在意的几个人,不外乎就是李道虚和张海石,想要抓住他们,还不如直接杀了李玄都简单。”

    周淑宁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们肯定杀不掉哥哥。”

    上官莞也不否认,“正因为杀不掉,所以才要来捉你们,让他能投鼠忌器也是好的。”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沈长生忽然道:“你们引走了白宗主,是想对秦姐姐出手对不对?平日里秦姐姐都与宗主形影不离,现在的大报恩寺中高手云集,看似没有机会,反而会让所有人都放松警惕,实则是最好的机会。”

    上官莞看了沈长生一眼,讶异道:“看起来是个傻小子,原来不傻。”

    上官莞又看了眼远处的香水河,问道:“你们听过忘川河的故事吗?”

    沈长生回答道:“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之为分界。忘川河水呈血黄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忘川河上有奈何桥,奈何桥边坐着一个老婆婆,她叫孟婆,要过忘川河,必过奈何桥,就要喝孟婆汤以忘记前世的事情,不喝孟婆汤,就过不得奈何桥,也就不得投生转世。”

    上官莞笑了,“这条香水河其实就是忘川河,那河上之桥就是奈何桥,世人以为此河是前寺和后寺的界限,殊不知此河是两个世界的分界,上了此桥,过了此河,就是两个世界,这边发生了什么,那边半点也不会知道。”

    两小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密林尽头的那条河,清澈的河水仿佛变成了一条血河,沈长生对周淑宁小声说道:“她说的应该是洞天。”

    便在这时,另一个女子说道:“原来如此,多谢上官姑娘解惑。”

    “鱼儿上钩了。”上官莞并不惊讶,脸上反而露出笑容,“我之所以与这两个小家伙说这么多,就是为了钓起你这尾大鱼。”

    周淑宁和沈长生看到出现在自己身前的女子,惊喜道:“秦姐姐!”

    来人正是秦素,她背对着沈长生和周淑宁,所以两小看不见她脸上的凝重,她抬了抬手,示意两小后退,而她的另外一只手,则按住了腰间悬挂的“欺方罔道”。

    上官莞轻笑道:“秦大小姐,如今江湖中有一个说法,年轻一辈的男子当以李玄都居首,年轻一辈的女子中则由你夺魁。对于这个说法,我不大认可,所以想要向秦大小姐讨教一下。”

    秦素道:“上官姑娘是地师的高足,自从赵纯孝死后,你便是地师唯一的弟子,岂会在乎江湖上好事之徒的评价。”

    “好,不用这个说法。”上官莞笑吟吟地望着秦素,“家师曾想把我许配给李玄都,可李玄都拒绝了,听闻李玄都已经与秦大小姐定亲,显然在李玄都的眼中,我是不如秦大小姐的,我心中不服,想要与秦大小姐比上一场,这个说法怎么样?”

第一百七十八章 是你

    秦素的神情稍显紧张。

    沈长生和周淑宁只能推测出上官莞的境界修为大约在天人境,可天人境又分为三重境界,一重一层楼,其中天人造化境与天人逍遥境的差距极大,不可一概而论。

    秦素已经跻身天人境界,所以她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上官莞的境界远在她之上,最少也是天人无量境,甚至更高。

    她不明白上官莞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为大增,但有李玄都的前例,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更何况上官莞的师父是地师,真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手段,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上官莞的视线落在秦素的右手上,此时秦素已经用右手按住了“欺方罔道”,这是秦清的佩刀,不过在秦清马上就要跻身长生境之后,秦清便将这个老伙计送给了自己的女儿。

    这是一把好刀,尤其以锋锐见长,更在李玄都的“人间世”之上,只是在变化和种种玄妙上有所不及。换而言之,只要此刀在手,不必花费太多的气机,就能轻易破开敌手的护体气机,伤其体魄,死于此刀之下的唐秦、韩邀月等人都印证了这一点。

    对付这类兵刃,其实和普通江湖人交手一样,手中有相称的兵器总比徒手要占些优势。有些高人能徒手胜过旁人手中兵刃,一则是因为境界更高,二则是因为对手的兵刃并不相称,凡铁怎能抵挡先天境高手的拳掌?可换成灵物品相的刀剑,先天境高手就不能仅凭拳掌硬接了。所以无论是多高的境界修为,都不能完全离开外物,哪怕是长生境,还是需要仙物为助力。

    可从始至终,上官莞都是空着出手,根本没有想要用兵刃的意思,似乎她已经成竹在胸,哪怕是不用兵刃,也能胜过手中有“欺方罔道”的秦素。

    秦素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一动,恍然道:“那日在胭脂铺中出手之人,是你。”

    上官莞笑道:“难为秦大小姐想明白了这一点,不错,那日在胭脂铺中出手之人正是我,若不是李玄都挡在你的前头,你现在只怕已经魂归九天。今日没了李玄都,你还能否逃过我掌中剑气?”

    秦素缓缓拔出“欺方罔道”。

    李玄都在武学大成之后,已经渐渐有了不滞于物的境界,对于“人间世”的依赖越来越小,许多时候干脆就是徒手对敌。可秦素不一样,她现在还十分依赖手中兵器,对于她来说,有刀无刀是两种境界,若是有刀,就算对上不出全力的李玄都,也能有来有回,可若是无刀,她就是寻常的天人逍遥境修为。

    上次在胭脂铺前,秦素与上官莞有过一次短暂交手,当时上官莞被李玄都扭断了手腕,以单手对上秦素的双掌,结果是上官莞借力退走,秦素倒退三步,看似不分胜负,实则是秦素输了一筹,而且这还是上官莞迫于李玄都在侧而没有出全力的结果。

    此时上官莞显然不打算像上次那样留手,秦素所能依仗

    的就是手中兵刃。

    沉默了片刻之后,不知是谁先出了手,沈长生和周淑宁只见寒光一闪,然后秦素和上官莞就变换了位置。原本秦素是背对两小,面朝上官莞,挡在了上官莞和两小之间。现在秦素和上官莞仍旧是相对而立,可变成了侧对着两小,周淑宁和沈长生可以清晰看到两女的侧颜。此时秦素的神情满是凝重,而上官莞的嘴角则噙着淡淡笑意,两小虽然不能从交手的过程和结果上来判别谁强谁弱,但从神情上可以看出,秦姐姐明显没有占到便宜。

    上官莞没有急着继续出手,而是仔细打量着秦素的神态,就像猫戏老鼠一般。

    秦素也发现了这一点,虽然她以前与上官莞没有深交,但在她的印象中,上官莞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行事谨慎,不会说这么多废话,更不会自负到狂傲的地步。以前的上官莞只会藏在暗处偷袭秦素,而不是现在这般光明正大地徒手与秦素过招,看来正应了那句话,有得就有失,上官莞在短时间内修为大增,可也失去了一些东西,导致性情大变,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便给了秦素可乘之机。要知道如今的秦素不仅不弱于天人逍遥境的李玄都,甚至犹有胜之,因为李玄都给了秦素太多东西,当初的李玄都只有两门大成之法,分别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而且两门大成之法都是旁门左道之法,就已经让江湖中人惊为天人。可如今的秦素,仅仅是大成之法就有五门之多,分别是“太上忘情经”、“天问九式”、“南斗二十八剑诀”、“逍遥六虚劫”、“太平青领经”,除了四门旁门左道之法以外,“太平青领经”更是玄门正道之法,至于上成之法,那就更多了,“天遁心法”、“百花绣拳”、“万花灵月功”、“宿命通”、“鸳鸯刀法”、“**经”、“玄阴真经”、“大衍灵刀”、“吞月**”,当初的李玄都如何能比,甚至可以说,除了修为大成的李玄都和地师之外,再没有一人能如秦素这般所学广博。

    秦素之所以能所学如此广博,也是机缘巧合,一是因为她本就是天资聪颖,资质绝佳,更甚李玄都,只是以前的她太过散漫,分心太多,故而不显。二是因为她得了佛门六神通中的“宿命通”,悟性大增,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只是等闲。三是因为秦素又从李玄都手中学了完整的“太平青领经”,是天底下唯二修成此法之人,得以化用万法,兼容并蓄,可以模仿其他功法,也可以融汇其他功法,这让秦素修炼众多功法而没有冲突。

    秦素之所以平日里声名不显,仍旧是江湖人眼中那个依仗父亲的“秦大小姐”,除了因为初入天人境的缘故之外,也是因为李玄都太过耀眼,跟在李玄都身旁的秦素难免被遮挡住本身的光芒,就像当年的宋政和澹台云,宋政太过耀眼,澹台云就隐藏在宋政的阴影里,可一旦宋政倒下了,在他背后的澹台云就开始展露峥嵘。秦素也

    是同样的道理,待到秦素成就天人造化境,李玄都若是不能跻身长生境,未必能稳胜于她。

    当初李玄都对上不出全力的白绣裳,仍旧有一战之力,那么此时的秦素对上自负的上官莞,也未必不能与之一战。

    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之后,上官莞率先出手,手中出现璀璨光华,仿佛掌托“明月”,继而一轮明月从沧海中升起。

    秦素认得这一招,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太阴十三剑”之所以名中有“太阴”二字,就是因为这套剑诀在根本上还是偏向极阴一脉,何谓“太阴”?就是月亮,日为太阳,月为太阴,故而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当初唐秦以香火愿力化作金甲法身,显化光明,至阳至刚。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就连“逆天劫”都难以摧破的金甲,在这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也受损严重。

    秦素不敢从正面硬接几乎是无物不蚀的“太阴剑气”,以“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星转斗移”瞬间挪移到上官莞的背后,手中“欺方罔道”刺向她的后心。

    上官莞却是一个后仰,整个身体成拱桥状,不过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并不以双手撑地,反而是将手中的月光化作一柄长剑,刺向秦素。

    秦素不得已只能用手中“欺方罔道”与上官莞硬拼一记,双脚离开地面,身形向后倒掠而去,势如流星,连续撞断三棵大树之后才去势稍缓,撞到第四棵大树时,秦素忽地伸出未曾握刀的左手,以“吞月**”吸附住树干,身如纸鸢,飘飘然旋了一周,秦素的手掌所过之处,树干如遭钢锯,木屑纷飞,最终“咔嚓”一声,大树居中折断,树叶纷落。

    如此一来,秦素彻底化解了上官莞这一剑上的劲力,大袖鼓荡,仿佛双翼,以更快的速度掠向上官莞,与此同时,狂风陡起,千百树叶被风一鼓,竟如千百飞剑,随着秦素悉数激射向上官莞,锋利如刀,刀气纵横。

    上官莞已经转过身形,手掌上笼罩着淡淡月芒,双臂连舞,将这些蕴含刀气的树叶全部挥散,同时一掌朝秦素手中长刃抓去,锋锐难当的“欺方罔道”破开上官莞手掌上笼罩的月芒,使得掌心绽放血花,可还未等将手掌彻底切断,血肉、骨骼、筋络、经脉、皮肤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如初,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秦素仍旧没能伤到上官莞的手掌。

    上官莞轻笑一声,另外一只手掌姗姗来迟,推向秦素的小腹,秦素的左手也翻掌一挡,二人掌力相交,上官莞境界修为远胜秦素,立时占据上风,秦素闷哼一声,双脚深深陷入泥土。上官莞的双眼中又有血光掠过,两只血眸死死盯住秦素的眼睛,摄魂夺魄的目光让秦素整个人彻底僵住。

    此乃“众生入我眼”。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忘情

    秦素此刻只觉得入眼所及,不见天,不见地,只有茫茫血色,在血色深处,有一双眸子如两点鬼火飘忽不定,正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她。

    隐隐约约之间,秦素可以看到无尽血色之中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站在那里,似人又不似人。紧接着这个影子开始向秦素涌来, 转眼间,那影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没有止境,很快地充斥了秦素的整个视野,秦素感觉就像自己站在城墙下,入眼只能看到城墙,而无法一览城池全貌。那一双眼眸已经有月亮那么大,悬在半空之中。

    被这么一双眼睛俯视着,秦素顿觉神魂不安,背后生出寒意,然后就觉得浑身的气血仿佛要凝结成冰,精神也渐渐变得恍惚起来,动弹不得。

    不过这一刻,秦素心中仍旧有几分清明,知道自己这是中了摄魂幻术,若是不想法应对,要么是被上官莞一掌打死,要么就是被上官莞带走,像沈大先生那样沦为阶下囚。

    对于秦素而言,死不怕,就怕被人百般羞辱,那才是真正生不如死,于是她一横心,开始运转秦清一直不让她贸然使用的“太上忘情经”,因为秦素的“太平青领经”还未修至大成的缘故,不能圆满化去“太上忘情经”,所以这次秦素并非以“太平青领经”模仿,而是直接运用了“太上忘情经”本身。

    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言不语,众生听令,身不动,天地俯首。太上忘情,自是开辟造化之情。

    秦素闭上双眼,不见茫茫血色,不见那双诡异眼眸。

    现世之中,上官莞用出“众生入我眼”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秦素闭上双眼也是极快,还不等上官莞后续动作,就见秦素抬手轻轻一挥,仿佛要将眼前的烟雾挥散,又仿佛要将桌上的杂物全部扫落。

    “太上忘情经”毕竟是大成之法,立时破去了“众生入我眼”,同时也使得秦素进入到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之中,面对秦素看似随意的挥手,上官莞同样探出一手,两只秀美素手相撞,顿时产生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两层涟漪。

    秦素双脚深陷地面,直接踩踏出一个碗状的大坑,所有的泥土都被气机震成了齑粉,随着气机涟漪飘散不见,坑壁极为光滑,甚至可见层层如年轮的纹路。

    上官莞身形没动,可是掌中隐隐有风雷之声,显然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描淡写。

    江湖上有个“三三之数”的说法,大概意思就是在不考虑其他特殊的情况下,三个同境界之人联手才能抗衡一个更高一境的人,换而言之,就是三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联手才能与一位长生境高手争锋,不过大多都是勉强抵挡,胜算不大,如果长生境高手有仙物或是特殊功法,胜算还要再降。

    由此推之,不考虑李玄都或藏老人这种异类,三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才能抗衡一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三名天人逍遥境的高手才能抗衡一名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想要抵挡一位长生地仙,少说也

    要三十位天人逍遥境的高手结成阵势,九位天人逍遥境高手才能抵挡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

    不过秦素的天人逍遥境并非寻常人可比,就是沈元重这等天人无量境高手也未必是她的对手,上官莞小觑秦素,一味托大,直到此刻才发现秦素实在是一个异类中的异类,就算是当年的李玄都也没有这般棘手才是。

    秦素从坑中跃出,一刀指向上官莞。

    上官莞发现秦素的神情已经不见方才的紧张,也不见丝毫凝重,一片平静,眼神中只有漠然,仿佛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上官莞,只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上官莞被秦素看得恼怒,直接凝气成剑,迎上秦素的长刀。

    刀剑相交,上官莞不再留手,每一剑都势大力沉,甚至用上了“大宝瓶印”的运力法门,震得秦素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欺方罔道”,看上去形势岌岌可危,可秦素的神情丝毫不变,都说五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转眼之间,两女交手二十余招,却不伤及周围树木分毫,甚至除了秦素最开始踩踏出的大坑和撞断的几棵大树之外,周围的一切再无一丝一毫的损伤,显示出两女极高的造诣。

    上官莞忽然开口道:“原来是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你竟然用了‘太上忘情经’。”

    秦素不为所动,对于上官莞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是专注运刀。

    上官莞也知道此时再做口舌之争也是无用,人有七情,按儒门的说法是喜、怒、哀、惧、爱、恶、欲,按佛门的说法则是喜、怒、忧、惧、爱、憎、欲,而医家的七情是喜、怒、忧、思、悲、恐、惊。无论是哪种说法,“太上忘情经”就是要将这七情统统忘却,秦素用了“太上忘情经”,自然也没了恐、惊、怒、哀、悲等情绪,任凭何等险境,都不能让她心生涟漪,更不会有丝毫迟疑,应变之快,应变之准,只怕李玄都这个多次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的人都略有不及,所以此时的秦素反而能将自身实力发挥出十成十。

    上官莞有些后悔自己托大,此时秦素全力出手之后,她想要取胜不难,可想要活捉秦素却是有些难办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她干脆是用出“剑心太玄意”,开始与秦素的“天问九式”互相拆解。

    沈长生和周淑宁望去,已经看不到两人的身影,只看到一白一黑两团模糊光影在互相纠缠、翻滚、闪烁。

    两小对视一眼,神情复杂,震惊有之,后悔有之,同时也都在问对方怎么办。

    沈长生一咬牙,说道:“淑宁,我们渡过香水河,去找宗主,只有宗主和大天师才能救秦姐姐。”

    周淑宁重重点了点头,两人刚打算转身,却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了,然后就听上官莞的声音传来:“两个小鬼想要去哪?给我老实待着。”

    反观秦素,此时还在疯狂出刀,可是收效甚微,看得出来,上官莞只是占了境界修为的便宜,在许多招数上还有些凝滞和不协调,可是一力降十会,她只凭境界修为就能破去秦素的大多数出刀,

    就算秦素偶有得手,也不过是皮肉外伤,转瞬就能愈合。

    上官莞控住周淑宁和沈长生之后,大概是被秦素耗尽了耐心,气势暴涨,不再有留手之意。一瞬之间,秦素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被上官莞压缩到了极点。若是没有其他变数,秦素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骤然生出变数,秦素一直空着的左手中突然出现一刀。

    这一刀完全出乎上官莞的意料之外,因为她很清楚,“天问九式”中根本没有双刀之法,秦素也不大可能专门练了一套双刀之法。

    可世上之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天问九式”中没有双刀之法,可是“南斗二十八剑诀”中却是有一套双剑之法,这是当年李玄都同时持有“白骨流光”和“人间世”时所创,如今也被他放融入到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中。秦素只是刚刚涉猎了部分“南斗二十八剑诀”,那些的高深的内容,自然没有学会,可双剑之法还算简单,已经被她学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刀来得极快,虽然上官莞已经极力躲避,还是被削下一缕青丝,她失声道:“‘大宗师’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原来秦素在离开辽东的时候,胡良专门见了她一面,胡良料得秦素和李玄都此去中原不会太平,不知多少艰难险阻,而他在辽东,少有需要动手的时候,便把佩刀“大宗师”送给了秦素,让她以作防身之用,若是“欺方罔道”不慎脱手,也有个替换。秦素婉拒不得,只能收下,平时不曾示人,一直收在须弥宝物之中,今日突然用出,上官莞也是始料不及,无论怎么说,“大宗师”都是刀剑评上有名的兵刃,落入澹台云手中之后,又被澹台云抹去了宋政留下的所有禁制,威力之大,不可小觑。

    若是平日里的秦素,虽然身怀众多功法,但是经验浅薄,未必能在短时间内做出如此多的应变,可现在的秦素摒弃了七情六欲,心如止水,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太上忘情经”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此,以忘情使人心近乎天心,人算自然也变成天算,这又与“宿命通”冥冥相合,使得秦素何止是一心二用,都说七窍玲珑心,此时秦素一心分作七用也不是什么难事,无论什么功法,只要是自身所学,此时都能信手拈来。

    秦素一刀逼退了上官莞之后,右手“欺方罔道”,左手“大宗师”,双刀合璧,直接用出“鸳鸯刀法”,李玄都最初的设想是两人合用这套合击之法,天下间少有抗手,可一直没有机会,此时秦素一人同使双刀,威力尤强。毕竟二人不论如何心有灵犀,总不及一个人内心的意念如电,她此刻的气机虽不及二人联手,出手却比之两人联手要快上数倍。

    那日李玄都和秦素演武,李玄都固然是刻意留手,可秦素也没有真正被逼到生死相搏的境地之中。今日秦素才算是用上了生平所学。

    秦素出刀之快,便是上官莞也没有防住,双腕上被各自刺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被挑断了经脉。这两刀,秦素甚至没有如何刻意催动气机,仅仅是凭借两柄兵刃之利就破开了上官莞的护体气机,这便是兵器的优势所在了。

第一百八十章 心魔去处

    上官莞勃然大怒,运转玄功,手腕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同时身形一掠,朝秦素攻去。

    可秦素却不与她硬拼,用出“星转斗移”拉开距离,同时将手中的“大宗师”朝着上官莞丢掷出去,这一刀虽然是离手刀,但被秦素灌注了气机,再加上其本身就锋锐难当,威力也着实不可小觑。

    此时上官莞徒手的劣势便显现出来,她刚才已经用自己的双腕验证了两把神兵利器的锋芒,此时自然不敢再贸然硬接,只见上官莞振臂出袖,露出两条雪白小臂,她的手臂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剑气,纵横交织,仿佛为上官莞添加了一对护臂。

    上官莞抬起右臂挡下这一刀,金石声大振,如刀剑相交。激荡出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层层涟漪。

    “大宗师”几乎是以原本的轨迹倒飞而回,秦素伸手接住“大宗师”的同时,又将手中的“欺方罔道”以同样的手法丢掷出去。

    上官莞再以左臂挡下这一刀,可“欺方罔道”刚刚倒飞而回,“大宗师”又飞掠而至。上官莞不得已之下,再用右臂抵挡。

    如此一来,就见双刀在两名女子之间来了又去,循环往复,倒像是两人心有默契,正在耍弄戏法一般。可其中的凶险只有两名女子知晓,只见双刀来回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刀上携带的流光几乎连成了一线。两人越打越急,可秦素的心中却是没有半点杂念,灵台澄澈,心如止水,没想到这场激战是胜是败,谁生谁死。反而是上官莞被秦素逼住,虽然没有危险,手臂上的剑气没有丝毫消减,但心中恼怒愈甚,越来越心浮气躁,两人仅论心境,已是高下立判。

    上官莞忽然娇喝一声,双臂一振,凭借自己高出秦素不止一筹的气机,将双刀全部震飞,继而抬腿一扫,用出“风卷残云扫”,裹挟出汹涌狂风,扫向秦素的太阳穴。

    秦素不惊不慌,以气机驾驭被震飞的双刀,使其似是乳燕归林,一个回旋之后,又朝秦素飞掠而来。同时秦素将左拳竖立于自己的脸颊之侧,挡下这记“风卷残云扫”,使得上官莞的这一腿不能尽全功,可她的这条手臂却也直接碎裂,不过秦素恍若未觉,顺势以右拳砸在上官莞的脚腕上。

    两名女子各自分开,秦素的左手软软下垂,右手接住回掠的“大宗师”和“欺方罔道”,一手握双刀。

    上官莞看似无恙,可被秦素击伤的那只脚却是虚抬着,只有脚尖点地。

    秦素轻轻呼吸吐纳,生出一条纯粹以气机构成的手臂,同时右手把“大宗师”丢给这条虚幻手臂。

    上官莞脚上的伤势却是迅速愈合,从脚尖点地变为半个脚掌着地,最后脚跟也落了下来,完好如初。上官莞看到秦素以气机化成手臂的手段之后,嗤笑一声,双脚重重踩踏地面,双手在胸前合十,在她身后隐隐有白色光晕生出,光华流转,身周有雾气聚散,就像海上生明月,照彻天地。

    下一

    刻,上官莞近到秦素身前丈余距离,不动如山,她身后则是光芒大盛,给人感觉似是一扇圆形屏风,又似是孔雀开屏,待到雾气光华散去,既不是屏风,也不是孔雀开屏,而是数十条虚幻手臂,这些手臂各自施展绝学,有“玉鼎掌”、“金殇拳”、“寒冰指”、“万华神剑掌”、“九阴鬼手”、“指玄九式”、“大光明狮子爪”、“阴阳纵横手”等各宗绝学,又夹杂着“阴阳两极生”、“风雷云气生”、“倒逆气云错”、“幽微宿命生”、“风卷残云扫”、“玄阴剑气煞”、“九阴玄冥荡”等剑招。与此同时,上官莞身上还有各色气机涌动,有“玄微真术”,有“玄阴真经”,有“太上丹经”,有“大宝瓶印”,还有“坐忘禅功”。

    五大玄功汇聚于一炉之中,秦素虽然竭力运转双刀,又有两大神兵的助力,终究是境界修为相差太大,各色气机很快便吞没了秦素的身形。

    周淑宁和沈长生看在眼中,又惊又急,无奈两人被上官莞的气机牢牢禁锢,动弹不得。两人只见得各色气机涌动,却没有声音传出,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过了片刻,忽然传来一声闷哼,听声音,却不是秦素,倒像是上官莞的声音,两人不禁心中大喜,不由在心中暗忖:“难不成是秦姐姐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保命绝技,出其不意之下伤了这个女魔头?”

    正当两人如此想的时候,各色气机产生的光华渐渐散去,其中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晰,却见在两名女子之间多了一个人。

    秦素的双刀已经脱手,气机所化的手臂也已经崩解,此时正软软地靠在一名男子身上,男子左手揽住秦素的腰肢,右手则是与上官莞的手掌对在一处。

    周淑宁和沈长生顿时大喜过望,因为此人正是李玄都。

    在他们两人看来,虽然秦姐姐厉害,在短时间内能与这个女魔头不分胜负,但终究不是女魔头的对手,可换成了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不是天下无敌,却也相去不远,能胜过哥哥的人不外乎是大天师、地师等人,绝不可能是眼前这个女魔头。

    周淑宁也好,沈长生也罢,都不是蠢笨之人,他们看不出三人之间的修为高低,却能通过三人的神情变化来判断各自强弱。先前秦姐姐对上女魔头的时候,神情凝重,甚至有些紧张,说明秦姐姐处在弱势地位。可换成李玄都之后,没有半分凝重紧张,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似乎根本没有把眼前这个女子放在眼中。反倒是那个女魔头有些气急败坏,还有些忌惮和畏惧。

    适才李玄都的一掌,破去了上官莞的数十招,就连五大玄功也一并破去,并非因为李玄都的修为要高出上官莞许多,而是因为李玄都太过熟悉这些功法招数,自然也清楚其中破绽所在。

    直到此时此刻,李玄都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地师拔除他的心魔就是为了转嫁给上官莞。李玄都曾经在沈大先生的书房中查阅过关于阴阳宗和地师的记载,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很有意

    思的事情,那便是地师在初出江湖之后又消失过一段时间,李玄都推测地师那时候是忙于继承王位,又赶上了改朝换代,所以无暇顾及江湖,可地师再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境界修为大增,就如今日得了长生石的李玄都一般。李玄都由此推断地师之所以修为大进,必然用了某种取巧的方式。

    后来李玄都又在金陵府的胭脂铺中遭遇偷袭,被人以“逆天劫”剑气击碎了膝盖,那时候李玄都就在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还不能确定,时至今日,李玄都终于可以确定,再无疑问。

    至于上官莞为何会是天人造化境,而不是李玄都被拔除心魔时的天人无量境,原因也很简单。地师徐无鬼手中有降服心魔的秘法,他曾以这门秘法向李玄都许诺,可是李玄都没有答应。如果徐无鬼将这门秘法传给了上官莞,那么上官莞借着十二剑的根基,便可顺利练成第十三剑“心魔由我生”,如此一来便是“太阴十三剑”大成。上官莞本身修为加上李玄都的修为,本就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在“太阴十三剑”的助力下,跻身天人造化境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更为关键的是,拔除心魔不同于“蚀日**”或是“吞月**”,后二者只是吸取旁人修为化为己用,不能夺去旁人所学,可心魔不一样,心魔与李玄都是一体两面,李玄都会的,心魔也会,故而上官莞吸纳了李玄都的心魔之后,连同李玄都的一身所学也得了去。

    先前李玄都最担心的是上官莞连同“太平青领经”也一并学了去,因为李玄都在得了长生石之后就融汇以前绝大部分所学,假丹去伪存真,如今他的一身修为皆是源于“太平青领经”,李玄都深知“太平青领经”的厉害和玄妙,故而除了秦素之外,未再传于另外任何一人。若是“太平青领经”落入上官莞的手中,也就是落入了地师的手中,如虎添翼,后果难料。

    可就在刚才的一番交手中,李玄都察觉到上官莞并未修炼“太平青领经”,甚至没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痕迹,看来拔除心魔也并非十拿九稳之事,就像花草移栽,难免被扯断一些根须枝蔓,在这次心魔拔除的过程中,上官莞得了五大玄功,得了“假丹”之法,得了“太阴十三剑”,得了“逆天劫”和“漏尽通”,却丢了“太平青领经”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未能悉数继承,对于李玄都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除此之外,上官莞得到心魔的时日尚短,还未能完全融合,所以上官莞除了性情大变之外,也未能像曾经的李玄都那样运转如意,换而言之,如今的上官莞境界不稳,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上官莞这是第二次与李玄都交手,第一次两人交手太过仓促,上官莞占了偷袭的便宜,又是有心算无心,最终手腕换膝盖。这一次是李玄都趁着上官莞与秦素交手,突然出手,李玄都又是天底下最熟悉“自己”之人,上官莞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变成了上官莞败于李玄都的掌下。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有情

    上官莞恨恨地盯着李玄都,自从融合李玄都的心魔之后,她就对李玄都有一种天然的恨意,此时被李玄都一掌击退,更是让她恼火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过她还没有失去理智,方才交手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就发现自己与李玄都有着不小的差距。毕竟了解是相互的,李玄都了解她,她也了解李玄都。

    两人同是修炼假丹之法,可上官莞的假丹很“散”、很“实”,还是一颗实实在在的假丹,可李玄都的假丹却十分凝练,继而化虚,开始去伪存真。若非要用二字来形容,那便是“精纯”,上官莞的假丹驳杂不纯,李玄都的假丹精纯归一,同样的境界修为,却有了高下之别。

    上官莞咬牙问道:“你用的是什么功法?”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李玄都没有弟子,可他的一身所学却分别被两个女人学了去,上官莞学了枝叶,秦素学了主干,两人合起来,便是李玄都的所学理念。不过秦素除了李玄都所传授的种种之外,其本身也身怀秦清传授的各种绝学,这就是李玄都所不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素在功法一途上,并不是按照李玄都的路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而是结合了秦、李两家之长。

    上官莞的情绪有些不稳定,这也是融合心魔带来的隐患,要等到她真正降服、融合了心魔之后,才能归于稳定,所以李玄都的不说话,越发激怒了上官莞,她死死盯着李玄都,双眼之中有血光隐现,厉声道:“回话!回话!”

    李玄都仍不说话,反而是低头看了眼靠在他身上的秦素。

    她中了上官莞的一掌,不管上官莞的造化境如何弱,而秦素的逍遥境又如何强,毕竟是相差了两个境界,所以秦素受了不轻的伤势,一股真气在她体内入脱缰野马横冲直撞,只是秦素此时忘情绝性,对于伤势带来的痛苦也一并忘却了,此时秦素的身上,岂止是没有悲伤、恐惧,就连人气也没有多少了。

    这便是秦清不愿意秦素贸然动用“太上忘情经”的原因所在,“太上忘情经”是大成之法,自有其玄妙之处,秦素用出之后,对敌应变的能力直追李玄都这个百战之人,甚至犹有胜之,可隐患也是巨大的,且不说种种反噬和走火入魔,最直观的体现就是性情大变,“忘情”二字岂是虚言。

    秦清也修炼了“太上忘情经”,正是凭借“太上忘情经”,秦清才有机会跻身长生境,可秦清毕竟是秦清,曾经的太玄榜第一人,父女两人在“太上忘情经”上的区别,就像李玄都和地师在“太阴十三剑”上的区别,徐无鬼可以降服心魔,秦清可以做到收放自如,可是李玄都就不能降服心魔,只能靠张静修的封镇,秦素更是能放不能收,所以秦清才要秦素最少将“太平青领经”修炼到第十重之后再去使用“太上忘情经”。

    此时秦素就是如此,能放,使自

    己进入了“忘情”状态,可不能收,她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忘情状态。忘却七情,抛却六欲,脱离了人的身份,就像仙人一样立在云端俯瞰脚下人间。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那就是超凡脱俗,也难怪此法以“太上”二字为名。太上即是道祖,也是道门的圣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太上忘情经”追求的便是此等境界了。

    秦素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种空灵的状态实在是太过陌生了,让她不知所措。秦清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的经历就比秦素容易很多,因为忘情之境让秦清想起了第一次接触男女之事后的片刻空虚,那时候整个人觉得身心放松、无欲无求,达到了一种无我的境界,心态也变得宁静祥和,犹如贤者圣人一般,正因为秦清有过类似的经历,再加上秦清境界修为、阅历都远胜于秦清,所以秦清很快就从忘情之境退了出来,可秦素未经人事,哪里有过这样的经历,却是陷于困境之中,迟迟挣脱不得。

    忘情不是失忆,所以秦素记得身旁的男子,名叫李玄都,是与自己定亲之人,两人关系亲密,同为一体。两人曾经的经历,从沈元舟处求签,到琴舍相识,再到单老峰、蓬莱岛等种种经历,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此时的她却像在看另外两个人的故事,心中没有半点涟漪。哪怕在旁人的注视下,被李玄都揽住了腰肢,秦素也失去了以往的羞涩之情。

    不过秦素毕竟修炼时日尚短,忘情之境也不是那么稳固,当李玄都望向秦素时,秦素也正望着李玄都,两人视线交汇,秦素感觉自己的心头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就像静湖中被投下了一块小石子,荡漾起层层涟漪,一直扩散向远方。

    李玄都的目光给秦素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让秦素想起了她独自一人徒步跨越数州之地去见李玄都的经历,那时候李玄都等人正要前往白帝城,秦素留在辽东,一开始两人只是书信往来,在她有一天收到了李玄都的信后,她突然就下了决心,去见李玄都。于是她独自一人从辽东出发,前往荆州,不惜穿越半个大魏王朝。在路上,她想的都是见到李玄都后的场景,待到她真正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那些预想的场景都没有用上,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安心,漫长的旅途到了终点,可以把身上的行李放下,把自己重重摔在床榻上,闭目休息,不必考虑其他,什么也不用想。

    现在李玄都带给秦素的还是这种安心的感觉,就像儿时躲在父亲怀里的感觉,静谧,安宁,平和,温暖。

    这种安心的感觉与忘情的空灵之感不断交织、拉锯、争夺,让秦素的心神很是疲惫,甚至比她刚才与上官莞大战一场还要疲惫。

    忘情之境没有痛苦,当然也不应有疲惫,现在有了疲惫,便是忘情之境在逐渐崩裂。可秦素并不明白这一点,她也不想深思,只是低着头靠在李玄都的身上。

    这一刻,仿佛冰雪消融,凝固的河水又开始流淌,那些被压抑的真实情感又重新涌了出来,占据了秦素的心房。

    秦素低声道:“玄哥哥。”

    李玄都轻轻应了一声。

    当忘情之境如潮水一般退去,秦素的支撑也一并消散了,她眉头皱起,嘴唇微微发颤,显然是在极力忍耐。李玄都看在眼中,多年的起伏荣辱已经让李玄都渐渐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他所展现出的喜怒,很多时候都是故意这样展现。现在,李玄都没有像过去的自己那样怒发冲冠,更没有大吼大叫地要如何如何,他只是用目光安慰了下秦素,然后平静地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了上官莞。

    李道虚曾经教导李玄都,一个男人应该有底蕴,也应该有城府,没有的城府的男人就像一汪浅浅的清水,一眼就看到了底,什么也藏不住,就会有人想要把脚伸进来,因为他们知道水的深浅,不怕被淹死,可换成一方深不见底的碧水,就没有人敢贸然这样做,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淹死。

    李道虚教给李玄都很多东西,不仅仅是功法,还有道理,包括御人之道。李玄都不认同李道虚的理念,却很忠实地践行了李道虚的教导。李道虚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过李玄都,发怒是一种情绪也是一种表态,而不是一种武器,如果将发怒作为武器,并且频繁地动用这种武器,只会凸显你的无能,那么你的属下就不会敬畏你,你的敌人也不会惧怕你,他们只会轻视你,甚至你的亲人也不会将你作为依靠支柱。李道虚还告诉李玄都,如果决心对敌人动手,就收起自己的怒气,这样会影响自己,也会提醒敌人。

    李玄都在大雄宝殿中对圆觉表现出了适当的怒意,并非圆觉的话激怒了他,而是因为他要通过发怒来表态,向其他宗主传递和表达自己对大天师的支持,也是警告其他怀有阻挠和议想法之人。

    现在,李玄都打算对上官莞出手了,那就没必要表现怒意,他要做的反而是强压怒意,压到心底最深处,使得脸上愈发平静,心如止水,这是李玄都多年与人争斗总结出的经验,却是与“太上忘情经”所追求的忘情之境有了几分不谋而合。

    李玄都望向上官莞,“上官姑娘,你的身体里住了一个人。”

    上官莞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身体住了一个人,还是我的熟人。”李玄都的语气愈发平静,“我帮你把他请出来,好不好?”

    本该愈发愤怒的上官莞在此时却忽然平静下来,仿佛体内的两个人在一瞬间达成了和议,准备联手抗衡外敌。上官莞用一种奇特的语调说道:“李玄都,你以为你是谁?”

    李玄都笑道:“我是谁,我是李玄都,帮你解脱之人。”

    话音落下,李玄都放开秦素,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奔上官莞而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败敌

    此时的上官莞已经与方才大不相同,如果说方才的上官莞冲动、易怒、狂妄,那么现在的上官莞就变得冷静,似乎曾经的那位九明官又回来了,而且还是一个拥有了天人造化境修为的九明官。

    随之而来的,就是上官莞对于自身修为的掌控大幅度提升。打个不慎恰当的比方,把上官莞看作一个小朝廷,刚才与秦素交手的时候,就是大军出征,可后方还在扯皮,各种掣肘,要么粮草不济,要么后援不济,大军内部也是派系众多,都存了保存实力之念,深谙“风林火山”之妙义,临阵倒戈其疾如风,行军转进其徐如林,盘剥百姓劫掠如火,驰援友军不动如山,这样的战力可想而知。可遇到李玄都之后,这座小朝廷终于明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也不扯皮了,也不互相掣肘,开始上下一心,共抗外敌,战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李玄都的攻势,上官莞没有硬拼,而是身形一转,直奔秦素而去,显然是想要以秦素要挟李玄都。此时秦素已经暂时失去战力,如何是重整旗鼓的上官莞的对手?可上官莞刚刚要抓住秦素的咽喉,手腕就已经被李玄都捏住。

    此时的上官莞就算对上张静沉、张海石、白绣裳等人也有一战之力,可她偏偏对上的是李玄都,李玄都天然克制于她,总是能料敌于先,上官莞只觉得自己手腕上一股奇异气机透体而入,骤然之间手臂酸软,自己体内气机更是陡然涣散。

    上官莞大惊之色,反手一肘撞向李玄都,李玄都只是轻轻伸出手,便用掌心将上官莞的手肘托住。上官莞的这一肘之力,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就是悟真的金刚之身也能留下痕迹,可被李玄都如此轻易托住,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双掌一推一送,上官莞的身形便向后飘飞出去。李玄都此举并非退敌,而是要伤敌,他以“斗转星移”先一步出现在上官莞的落处,又是双掌一起拍出,掌中蕴含凌厉剑气,

    上官莞暗道李玄都狠辣,在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同样是双掌一起拍出,同样是掌中蕴含剑气,可她却用了个心眼,没有用杀伐第一、凌厉刚强的“逆天劫”,而是左掌蕴含“玄阴剑气”,右手蕴含“太阴剑气”,两道剑气各不相同又殊途同归,前者灭绝生机,后者专门克制各种至阳功法,最擅长以柔克刚,若是李玄都用“逆天劫”剑气应对,必要吃个大亏,而且她也料定,李玄都没了心魔之后,“太阴十三剑”就是一个纯粹的花架子,也必不可能用出“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

    李玄都此时的确用不出“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就算“太平青领经”可以模仿化用此二种剑气,欺负一下比自己修为低的人还可,若是用在同境之争上就不大合乎时宜了,更何况还是面对修至大成的正版“太阴十三剑”,所以李玄都用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天底下再没有任

    何一种剑诀比“北斗三十六剑诀”更适合“万华神剑掌”了。

    “太阴十三剑”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同是大成之法,又都是旁门左道之法,自然难分轩轾,可两人四掌相对之后,在剑气拼杀最为激烈的时候,上官莞却忽然感觉自己双掌上传来阵阵麻痹之意,就如两军交战,后援不济,又被人截断了粮道,顿时溃不成军,被李玄都的剑气攻入体内,不由得气血翻滚,身子一晃,向后退了出去。

    连续经历两次失利之后,上官莞也察觉到不对,向后退出几步,一边运功化解体内的剑气,一边满脸惊疑不定地问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功法?”

    李玄都并不答话,铁了心要将上官莞连同她体内的心魔置于死地,又是一掌拍出。

    上官莞只得举掌硬接,但觉李玄都掌中的剑气便如大海之水,滚滚而来,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叠着一浪,连绵不绝,使得她体内气机阵阵翻腾,失声道:“是‘四海潮生剑’。”

    不过上官莞也有绝学,她干脆不做抵挡,任由李玄都的剑气将自己的手掌击伤,然后将掌中鲜血化作一柄血剑,疾射李玄都。

    此乃“仙剑化血诛”。

    “太阴十三剑”各有玄妙,在最后几剑之中,无疑是“心魔由我生”威力最大,“剑心太玄意”剑术最高,“青墨三千甲”守御最强,“碧海潮月明”剑气最盛,而“仙剑化血诛”则杀力最大。

    “仙剑化血诛”与“心魔由我生”不同,“心魔由我生”是融合十二剑之精华,进可攻,退可守,无一方面不强。而“仙剑化血诛”杀力虽大,但反噬也大,每次使用都要损耗气血,损耗的气血越足,此剑的威力也就越大,

    这一次,上官莞用了自身一成的精血,此剑威力之大,可想而知。便是李玄都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之心,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元一初始剑气”抵挡。

    两道剑气相撞,湮灭于无形。

    李玄都的身形又倏忽而近,还是平平无奇的一掌。从头到尾,李玄都用的就是一套“万化神剑掌”,可这套“万化神剑掌”却被他用得出神入化,简直是化腐朽为神奇,再加上李玄都的境界修为,让上官莞觉得这套掌法在李玄都的手中堪比秦素的双刀了,不得已,她将体内的五大玄功运转到极致,身周又涌现出五色气机,以双掌迎上了李玄都的一掌。

    五大玄功构成的假丹,虽然比不得长生地仙的金丹大道,但也自有一番玄妙,上官莞体内气机本就浑厚无比,又强行汲取周围天地元气,掌力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李玄都涌来。李玄都练成“太平青领经”之后,虽然假丹更为凝练,气机更为精纯,但仅以气机多寡而论,李玄都反倒与无量境时的自己相差不大,自然不如造化境的上官莞。

    故而两人双掌相交,上官莞陡占上风,李玄

    都也轻轻闷哼一声,显然是吃了个闷亏。可正当上官莞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李玄都的掌中又涌出一股奇异气机,使得上官莞的五大玄功倏然崩解。上官莞闷哼一声,身形不住后退,脸上也露出了惊惧之色。

    这是她第三次被李玄都的这门奇异功法所败,只要李玄都用出此法,那么她的五大玄功便立时土崩瓦解,实在是不可思议之事。只是上官莞如何也料不到,这是她授业恩师徐无鬼的独门绝学“逍遥六虚劫”,李玄都以六气之辨化解上官莞的五大玄功,五大玄功本就不是一体,李玄都又深知自己功法的弱点破绽所在,自然如摧枯拉朽一般。

    秦素也被李玄都逼着学了“逍遥六虚劫”,不过还未入门,她的修为又不如官莞许多,强弱之势互易,却是难以克敌制胜。

    上官莞被破去了五大玄功,李玄都得势不饶人,身形掠至上官莞的面前,运掌拍来。

    上官莞但觉李玄都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竟是全力出手,急急挥掌抵挡。二掌未交,李玄都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上官莞的眉心,上官莞只得左掌劈出,使得李玄都的这一指稍稍偏开,可脸颊上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上官莞只觉李玄都招招夺命,不留余地,自己若不全力抵挡,必死无疑。一时间为求自保,发髻碎裂,满头青丝如瀑散开,用出了“青墨三千甲”,仿若披风斗篷,护住几处要害。同时又接连变招,也不再用五大玄功以势压人,而是专注运用“太阴十三剑”,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上官莞满头青丝都被削去不少,已然到了绝境之中,逼迫无法,她只能用出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

    可就在此时,她忽觉体内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上官莞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上官莞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上官莞的气机之中,“鬼咒”与其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上官莞气息顿时受阻,眼望李玄都一掌击来,自己却无法抵御。

    李玄都这一掌狠狠落在上官莞的身上,上官莞直接飞了出去,重重落地之后,身躯甚至还在地面上不受控制地弹跳了一下,伤势之重,五脏俱碎,若非她有“漏尽通”护体,此时已经毙命于李玄都的掌下。

    此时此刻,上官莞也终于明白李玄都所用的是什么功法,她毕竟是徐无鬼仅剩的弟子,徐无鬼甚至将李玄都的心魔也送给了她,是切切实实送了她一场造化,可见徐无鬼对其寄予了厚望,旁人不清楚,可上官莞却是知道,自己师父是有一门绝学,专杀高手。

    上官莞勉强起身,望着李玄都,发现自己想要拼命已是不能,就好似一个朝廷发生了内乱,空有百万大军也无用武之地,她艰难开口问道:“你是如何学会‘逍遥六虚劫’的?”

    李玄都淡然道:“这不干你的事。”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万事有我

    李玄都话音落下,上官莞体内的“六虚劫”便发作起来,她只觉得全身的气血、气机、血肉都要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殆尽,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这让上官莞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所以无论是何种境界的高手,只要制不住六劫之力,轻则重伤,重则直接身死。当年方静体魄坚韧更胜悟真,初时只是重伤,可化解不了体内的六劫之力,最终还是难逃身死下场。

    想要化解“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御六气之辩”,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一是要有足够修为,二是要对于道门功法有足够的感悟。修为不必多说,何谓感悟,说白了就是对诸多道门先贤祖师传承的理解,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可在年轻一辈中,除了李玄都之外,少有人能够做到,大多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都是沿着前辈的路子亦步亦趋,按部就班,也许在多年之后,他们能有所感悟,就像私塾里的孩童,先是背书,无论懂不懂,先背下来,然后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学识增进,慢慢理解了当初的书中道理。

    在李玄都看来,年轻一辈中真正去用心领会道门功法真谛而非一味亦步亦趋贪求修为的,除了他之外,也就是颜飞卿了。至于其他人,皆不足道也。其中也要包括秦素和上官莞,秦素早年分心于音律和游历,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爱好兴趣,肯练功已经殊为不易,哪里还会去深思其中的真谛,上官莞则是早年分心于俗务,身为九明官,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慢慢探索钻研,倒是李玄都,在隐居的许多年中,有足够多的时间静下心来,熟读各家经典,思索日后道路,甚至是做了不少“学问”,可谓是失之桑榆得之东隅。

    李玄都凭借“逍遥六虚劫”出其不意地制住了上官莞之后,没有急着痛下杀手,而是决定留下上官莞的性命。一个活着的上官莞比一个死了的上官莞要有用一百倍,无论是从她口中得知地师的隐秘谋划,还是用她来交换太平宗的沈大先生,都是极为划算的买卖,虽然沈大先生回来之后,可能会影响到李玄都掌控太平宗,但李玄都还是愿意这么做,一则李玄都并非贪恋权柄之人,他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二则是一个“信”字,沈大先生把太平宗交给了他,他做的是代宗主,把太平宗交还回去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李玄都转头看了眼沈长生和周淑宁,两人忽然发现自己能自由行动了,不由感叹李玄都的神通,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能解除女魔头

    的禁制。

    不过李玄都现在没有心思搭理两个小家伙,他的心思还是放在了秦素的身上。从一开始,李玄都就发觉了秦素的不对劲,不仅仅是被上官莞所伤那么简单,只是方才大敌在前,李玄都没顾得上去仔细查看秦素的状况。现在上官莞被制,李玄都第一时间便是来到秦素的身旁,伸手搭在秦素的手腕上。

    此时秦素已经逐渐摆脱忘情之境,只是有些恍惚,还有些疲惫,再加上体内异种气机带来的痛楚,让她眉头微蹙,竟是多了几分病中美人的风姿,不过李玄都无暇欣赏这些,抓住秦素的手腕之后,轻声说道:“跟着我运转‘逍遥六虚劫’,化去体内的异种气机。”

    秦素虽然神情恍惚,但听到李玄都的话语之后,还是依言照做,她早已将李玄都给她的口诀背熟,又有“太平青领经”的基础,再加上李玄都的引导,此时也开始缓缓运转“逍遥六虚劫”,慢慢化去上官莞留在她体内的异种气机。

    秦素眼神中的些许茫然也渐渐退去,恢复清明。

    现在她终于从忘情之境中彻底挣脱出来,刚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梦中的她看自己的经历和故事,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现在的她再去回想梦中的经历,也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这让她有些疑惑,是不是进入忘情之境之后,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

    秦素不禁有些后怕。如果她一直沉溺在那种玄妙境界之中,不仅万事不放在心上,就连李玄都、父亲等一众亲朋好友就形同陌路,那她还是秦素吗?秦素可是记得忘情宗韩姨的下场,虽然秦素与韩邀月最终生死相向,但她对于这位韩姨的印象还是不错,模糊记忆中,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丽女子,不苟言笑,因为同在辽东,又都在幽州,与爹爹来往频繁,所以两家算是通家之好。那时候的韩邀月,也还好,虽然带着一股戾气,但最起码没有后来那么可恶。只是时移世易,韩姨因为“太上忘情经”而死,很难说韩邀月后来的变化与韩无垢之死没有关系,秦素不想步其后尘。

    李玄都见秦素恢复正常,在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若是此时只有两人,那么他说不定就要抱一抱秦素,轻声软语安慰一翻,秦素也不会拒绝。可现在还有两个孩子,再加上一个上官莞,李玄都便要端起长辈的架子,虽然两小都将他视为兄长,但李玄都却是把两人视作子侄辈。而且就算李玄都想要做点什么。秦素那个害羞的性子,在有旁人的情况下,也不会让他胡来。所以李玄都只是手掌下移,从握着秦素的手腕变成握住手掌,身心俱疲的秦素也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任由李玄都握住了。

    望着神情委顿的秦素,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个装扮成书生的女子,五千里的距离,走了二十天,平均下来每天要走近三百余里。就因为一封信,秦素孤身一人仅凭双脚从辽东赶到荆州,又赶到潇州,风尘

    仆仆,满身疲惫,只是为了见李玄都一面,陪李玄都走完接下来的一段路程。

    受李道虚的影响,李玄都是个不会轻易向女子低头的人,无论是张白月也好,还是玉清宁、宫官也罢,都是如此。不过那天的月夜是个例外,李玄都第一次向一个女子低头,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李玄都喜欢秦素的纯粹,便是从那时候起,李玄都开始认真思考如何迎娶秦素,让那个秦李联姻的传言不再是一个传言,他想要相濡以沫,而不是迫于种种无奈最终相忘于江湖,他也开始思索如何能做到不辜负,不至于重蹈天宝二年的覆辙。

    不过李玄都从未将这些告诉过秦素,他在秦素面前还是一贯的轻佻,像个浪子,而不像一个在认真考虑成家大事的稳妥男子。

    越是容易说出口的,无论是甜言蜜语也好,还是承诺也罢,往往是不足道的,真正放在心里的,往往是难以出口的。

    秦素被李玄都看得有些不自在,打了个哈欠,脸色微红地轻声问道:“看什么呢?”说话时,秦素不断用眼角余光瞥向沈长生和周淑宁,示意李玄都不要在两个孩子面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

    李玄都轻声道:“你刚才用了‘太上忘情经’,对吧?”

    秦素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笑了笑,“我忽然在想,如果你变不回来了,一直都是绝情忘性的样子,我该怎么办呢?是就此放手,随你去,还是把你一直拘在身边。如果你对我大打出手,我是不还手呢,还是直接将你制住。”

    秦素看了他一眼,强提精神,问道:“那你想好了吗?”

    李玄都道:“想好了。”

    秦素难掩疲态,不过还是好奇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你已经变回来了,那就没什么意义,我会不告诉你的。”李玄都小声说道,“当然,如果你真得忘却七情六欲,我就更不会告诉你我要怎么做了。”

    秦素白了他一眼,嗓音却越来越轻,“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觉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李玄都点了点头,说道:“好,睡吧,其他的都交给我。”

    说话间,秦素的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不过仍旧是迷迷糊糊地问道:“对了,怎么没有看到大天师,他老人家不是与你一起的吗?”

    李玄都回头看了眼香水河方向,“出了一些变故,大天师要稍迟一点才能过来。”

    秦素“哦”了一声,向前栽倒在李玄都的怀里,含糊道:“白宗主……和萧宗主匆匆离开了……大报恩寺,似乎金陵府中出了什么变故,白宗主……让我留在大报恩寺中,她说……有大天师坐镇,不会有意外……你要小……心……”

    秦素让秦素伏在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放心,万事有我。”

第一百八十四章 阻拦

    香水河的另一侧,的确是两重天地了。

    以香水河为界限,整个后寺变成了一方独立的洞天,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可只要开启洞天,便如皂阁宗的鬼国一般,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故而进可攻,退可守。

    方才李玄都之所以能够离开此处洞天,皆是仰仗了大天师之功,而大天师张静修此刻还留在洞天之中。

    张静修背负双手,白色的拂尘被随意握在掌中,神态闲适,丝毫不为眼前景象有半分惊骇或是恼怒,淡笑道:“禅师,竟要阻拦贫道。”

    虎禅师的声音从天上传来,“非是贫僧想要阻拦张天师,而是故人相托,贫僧不得已而为之。”

    张静修问道:“禅师说的可是青鹤居士?先前禅师说过,青鹤居士曾经来拜访过禅师,而今日我等之所以来到大报恩寺中,也是青鹤居士的手笔。由此看来,是青鹤居士料定贫道会来拜访禅师,他便请求禅师趁此时机将贫道阻住,没了贫道,青鹤居士在外面再想做什么事情,也就容易多了。”

    虎禅师沉默了片刻,叹息道:“大天师不愧是大天师,我们这点小心思,终究是瞒不住大天师。”

    “禅师过谦了。”张静修摇了摇头,“贫道终究还是被瞒住了,若非如此,贫道也不会身在此地,更不会被禅师阻住。贫道也是到了现在,才想明白了你们的算计,从这一点上来说,贫道不如徐道兄,也不如李道兄,若是他们两位在此,只怕你们就没有这么容易得手。”

    虎禅师轻声道:“大天师仁厚,论人品,论德行,论声名,皆在此二人之上。天下之人,无论是身在儒门,还是身在道门,无论是身在江湖,还是身在庙堂,少有不佩服大天师为人的。”

    张静修笑道:“就是脑子和心思不如他们是吧。”

    “万不敢有如此想法。”虎禅师嗓音中透着几分歉意,“还望大天师恕罪。今日之失礼得罪,来日定当登门赔礼谢罪。”

    “谢罪就不必了,我只问禅师一句话。”张静修背后双手中的拂尘在轻轻颤抖,“‘天刀’秦清有一把刀,名叫‘欺方罔道’,典故出自‘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这句话是你们儒门的亚圣说的,圣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这是儒门的道理,你们是儒门中人,可你们今日将要做的事情,以前已经做过的事情,甚至是未来可能要做的事情,合乎这些圣贤道理吗?”

    虎禅师沉默了,久久不语。

    张静修接着说道:“可以合理地欺骗君子,却不能愚弄君子,看来禅师把贫道看作是君子了,所以就合理地欺骗贫道。由此看来,禅师等人还是深谙这些圣贤道理的,不过没有用在正途,没有想着如何做君子,而是想着如何对付君子。”

    过了良久,虎禅师终于开口道:“大天师

    教训的是,不过这也正是我们做隐士的原因,我们是隐士,是守门人,不是什么君子。”

    张静修背后的拂尘颤得更厉害,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不是君子,不是君子就能违背圣贤教诲?”

    虎禅师轻声道:“这天底下的事情,总是分为表里两层。人活一世,个人境遇如何,能耐本事还在其次,更多时候都是时势使然。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大天师也是一宗之主,一道之主,甚至还有可能成为一门之主,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面子上要光鲜,何止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是鞋底,也不能沾上半点泥巴,可那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总得有人满身泥泞地去做。自家的面子和别人家的面子谈笑风生,可能自家的里子就要和别人家的里子生死相向,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大天师不明白吗?”

    虎禅师的这番话也算是推心置腹了,张静修点了点头,“明白,贫道自是明白。可是用江湖上的话来说,你们这么做,坏了规矩,场面变得不好看了。贫道明白你们的难处,贫道之所以把这次议事放在大报恩寺,放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存了开诚布公之意,可你们仍旧处处为难,就有些不给面子了,这面子上落了灰,就是牵涉到根本的大事,禅师也应该明白这个简单道理才是。”

    虎禅师道:“大天师的话,贫僧明白。大天师的诚意,贫僧也理会得。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以某一人的意志而转移,此乃许多人共同的声音,也就是大势所趋。”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十分明了,再无什么转圜余地,张静修想要和和气气地立刻离开此地,已经是不可能。除非强行破开此处洞天,或是等着外面尘埃落定,由虎禅师主动打开洞天。

    洞天开启,变为一方封闭的独立小世界,需要一个短暂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十分隐蔽,但还是瞒不过张静修,当时张静修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独自离开此地,另一个选择是将李玄都送出去。

    张静修在短暂的斟酌之后,决定把李玄都送出去,自己留在此地。一则是因为他有信心从内部打破洞天,而李玄都则万无这个本事,二则是他着实不放心将李玄都独自留在此地,对于张静修来说,李玄都是关键中的关键,若是洞天中还藏着某位儒门高手,与虎禅师一起对李玄都出手,就算李玄都是天人造化境,也难保不会重蹈当年司徒玄策的覆辙,反倒是外面有各宗的宗主,有钱家和苏家,还有太平宗的人,比里面更安全一些。

    于是张静修将李玄都送了出去,李玄都于千钧一发之际从上官莞的手下救下了秦素,张静修留在了香水河的另一侧,有了这场与虎禅师的隔空对话。

    张静修将目光转向了那座后来新建的观音像,如果他所料不错,这就是整座洞天的关键。因为最早的时候,大报恩寺中是没有这座观音像的,直到天宝二年的时候,才修建

    了这座塔,面容与太后谢雉十分相似,对外宣称是为了讨好谢雉,可张静修知道,大报恩寺作为七隐士之一虎禅师的隐居之地,虽然是皇家寺庙,但未必就是听皇家的,更多还是直接听令于七位隐士,是不需要搞这一套的。那么这座观音像就变得殊为可疑了。

    张静修举起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每一根细丝上都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雷电,使得这把拂尘不像是拂尘,更像是一条雷鞭。然后他轻轻一挥,“雷鞭”便开始不断变长,从最初的二尺之长变为两丈,然后又变为二十丈、二百丈,在足有二十丈之高的巨大塑像的脖子上缠绕一周,然后整条“雷鞭”骤然绷直,张静修抓住“雷鞭”的一端,开始发力,要将这座巨大塑像生生拉倒在地。

    虽然张静修不是武夫,可在他浩瀚气机催动之下,风云为之色变,大地为之震颤,香水河中凭空生出巨浪,整条河仿佛被煮沸,翻腾不休,而那座观音像也开始摇晃,不断有灰尘、碎石簌簌落下,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莲台上倒下。

    便在这时,虎禅师终于出现了,他手中捏着一根竹杖,让人不由想起传世名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张静修望着虎禅师,微笑道:“禅师想要阻挡贫道,只怕不容易做到。就如当日张静沉想要阻挡地师,同样很难。贫道方才看在儒门的面子上,看在儒道两家多年和气的面子上,处处忍让,不代表贫道拿你们没有办法。”

    虎禅师单掌竖立胸前,“我们从未小觑过大天师,青鹤居士之所以让贫僧来留住大天师,也是因为贫僧在七人中的情况最为特殊。”

    话音落下,虎禅师将手中竹杖往地上轻轻一顿,一时之间,风止云散,大地恢复平静,河水不再沸腾,摇晃不休的观音像也稳稳地站住了。

    张静修皱起眉头,轻声道:“合道。”

    当初北邙山一战,正道众人攻入“地上鬼国”,此洞天乃是皂阁宗在鼎盛之时所建,哪怕当初被二十一宗联手攻破,留存于世的剩余部分,仍是不可小觑,有逆转阴阳之玄妙,侵夺天地造化之玄机,故而藏老人与此处洞天合道之后,可以在洞天中发挥出长生境的威势,而且洞天不灭,此身不死,让张静修和李道虚两大长生高手也杀不得他,只能将他镇压入镇魔井中,以另外一个洞天强行分离藏老人与鬼国洞天的合道。

    藏老人此举虽然威力巨大,但是后患无穷,会不可避免地与鬼国洞天合为一体,最终被洞天完全同化,生不如死。

    张静修没想到虎禅师竟然也与此处洞天相合,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张静修沉声道:“禅师如今与此方天地合道,恐怕要落得一个难以分离的局面,最终与此处洞天彻底合为一体,不能离开半步。”

    虎禅师轻声道:“本就是隐居之人,能否离开此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百八十五章 交换

    秦素在李玄都的怀里沉沉睡去,李玄都陷入到两难境地之中,他不放心把秦素独自留下,可也不能带着秦素去找白绣裳她们,更何况还有一个上官莞,虽然被他的“逍遥六虚劫”暂时制住,但上官莞也不是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还要李玄都亲自将她看住。

    最后,李玄都又看了眼周淑宁和沈长生,叹了口气,有这两大两小在,他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为今之计,便是等到大天师也脱困而出,然后集合一处,再从长计议。李玄都心中难免感慨,这便是成家立业之后的难处了,以前孤身一人,想怎样就怎样,万事不挂怀,可成家之后,老的老,小的小,都压在肩上,再也不能恣意行事了。

    李玄都想了想,继续用左手揽住秦素,然后右手朝着上官莞一点,从指尖上迸发出一道如光如雾的剑气,环绕上官莞一周,使其只能困于原地而不能随意移动,否则便会撞上他的剑气。然后他对周淑宁和沈长生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

    两小看了李玄都怀中的秦素一眼,知道秦姐姐为了他们两个才会受伤,都是有些愧疚心虚,不敢应声。

    不过李玄都的确是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此事的起因还是和议之事,所以李玄都只是一问,见两人满脸心虚,也没有深问,而是叹息一声,“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们两个来这儿,是我太大意了,早就料到他们会按捺不住动手,却没有早做防备,反而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周淑宁赶忙道:“怎么会是哥哥的错?都是我们的不对。”

    说话时,她还朝着沈长生使了个眼色,沈长生赶忙说道:“对对对,淑宁说的对。”

    两人的小动作当然瞒不过李玄都的眼睛,李玄都不由一笑,不过没有点破,“长生,你今年多大了?”

    沈长生说道:“老板娘……不对,陆夫人说我是武德四年生人。”

    李玄都道:“武德四年生人,如今是天宝八载,也就是说,你今年虚岁十六,虽然《礼记》的要求是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才能成亲,但在本朝,男子十六岁,女子十四岁,就可以成亲,是该抓点紧了。”

    沈长生的脸庞一下子就红了,变成个大苹果。

    周淑宁也有些不自在,反驳道:“可是哥哥和秦姐姐都已经过了二十五岁,再过几年,就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你们不是也还没成亲吗?”

    李玄都轻咳一声,“所以你们秦姐姐已经是老姑娘了,你哥哥我也是老单身汉了,再不成亲,官府是要罚钱的。”

    周淑宁笑了,“官府才不敢管哥哥呢。”

    沈长生也听出李玄都是在开他的玩笑,不是真要逼着他早些成亲,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问道:“宗主,你方才说的‘他们’,都是谁啊?”

    就在此时,有一个

    陌生的声音接话道:“李先生说的‘他们’,就是老夫,还有老夫身后的那些人。”

    沈长生和周淑宁都吃了一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名老者站在不远处,身着鹤氅,相貌清癯,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老人看了沈长生和周淑宁一眼,“小娃娃们让开,不干你们的事情。”

    李玄都笑了笑,“淑宁、长生,你们来我身后。”

    沈长生和周淑宁赶忙退到李玄都的身后,生怕这个老先生也要像女魔头那样拿他们做人质。

    不过老人似乎不屑于像上官莞那样行事,说道:“两个小娃娃不必害怕,老夫这点风骨还是有的。”

    说罢,老人又望向李玄都,抬起脚,指了指鞋底的泥泞,“大天师曾经说过,脚不沾地,鞋不粘泥,不配谈风骨,老夫深以为然。”

    李玄都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老人放下脚,说道:“无名无姓,李先生可以称呼我为青鹤居士。”

    李玄都恍然道:“不敢说久闻大名,可刚刚听说不久,就已是如雷贯耳。”

    青鹤居士说道:“李先生刚刚听说老夫,可老夫却是久闻李先生的大名了,不过也不能说缘悭一面,毕竟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老夫就见过李先生一次。”

    李玄都惊讶道:“我却是不知道曾经见过青鹤居士。”

    青鹤居士道:“那老夫就提醒一下,天宝元年,袁大家的堂会。”

    李玄都思索片刻,终于想起来了。

    当年的帝京城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四人身份各不相同,苏怜蓉是女道士,袁飞雪是戏子,慕容画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钱锦儿则是钱家大小姐。四人之所以并称为四大绝,是因为四人各有一项技艺冠绝帝京,无人出其左右。

    地位决定命运,除了出身钱家的钱锦儿之外,其他三人各自有各自的无奈。袁飞雪虽是男儿身,但引来了有断袖之癖的权贵为他大打出手,最终只能逃离帝京,下落不明。苏怜蓉被那位晋王殿下收为私宅,后来在秦素的帮助下,逃离帝京,去了万象学宫。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

    在四大家中,李玄都当年只见过钱锦儿和袁飞雪,苏怜蓉是后来通过秦素认识的。可见过不等于认识,当初去听袁飞雪的堂会,李玄都是随张白圭、张白月一起去的,只记得满堂来宾非富即贵,不是这个大人,就是那个王爷伯爷,还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女扮男装,只是为了看一眼袁飞雪。

    李玄都万万不会想到,在那场堂会中还有一位儒门隐士,不过料想这位隐士也不会想到,在那场堂会

    的众多来客中,竟然会有一个年轻人在多年之后再一次去撼动儒门这棵大树。

    青鹤居士轻声说道:“蜉蝣撼大树,是可笑不自量,还是可敬不自量?”

    李玄都回答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青鹤居士笑道:“好一个仁者见仁,好一个智者见智,只是不管可笑还是可敬,蜉蝣都不可能撼动大树。”

    李玄都道:“既然蜉蝣无法撼动大树,那大树又何必摇晃枝叶,作惊惶之状?难道是想要吓退区区不自量的蜉蝣?”

    周淑宁和沈长生听得似懂非懂,只有上官莞听明白了,青鹤居士这是在说李玄都是不自量的蜉蝣。

    青鹤居士看了上官莞一眼,叹息一声,“上官姑娘,你可真让老夫失望,非但没能把秦大小姐请去做客,还要让老夫来搭救你。”

    上官莞轻哼一声,“你还敢说我,你们口口声声说可以困住张静修和李玄都,结果呢?李玄都还是出来了,只怕张静修也不远了。”

    青鹤居士脸色微沉,这的确是实话,不过困住张静修和李玄都,是虎禅师的职责,不该他当这个指责。不过话又说回来,张静修毕竟是长生境,不能以常理揣度,即便是没有困住张静修,也不值得惊讶。现在不管怎么说,虎禅师终究是暂且拖住了张静修,没有让他出来搅局,那么大势就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也没有理由去指责虎禅师。

    青鹤居士的心情有些阴沉。

    自从虎禅师与大报恩寺合道之后,他便不能轻易离开大报恩寺,换而言之,大报恩寺可以看作是一个挖好的大坑,只能被动地等着别人主动掉下来,而不能主动去埋伏别人。所以青鹤居士花费了好大的心思,将这个大坑遮挡住,再挖空心思把李玄都等人引来。可还是未能尽全功,让他如何甘心。若是错过了这个绝佳的机会,李玄都有了戒心,以后未必就还有这样的机会。

    这就是阴谋的难处,一环扣着一环,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差错,那么就是全盘皆输。所以阴谋不是不能成事,却也很难成事,除了谋划在人,也是成事在天。一言蔽之,看运气。

    这一次,他们的运气很差。

    青鹤居士叹息一声,“李先生,你能否把你身旁的这位上官姑娘,交给老夫。”

    李玄都反问道:“凭什么?”

    青鹤居士说道:“老夫用一个人来与你交换。”

    李玄都看了眼怀中的秦素,倒是不怎么害怕,能拿来威胁他的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现在秦素就在他的身边,儒门总不能把李道虚、张海石,或是秦清等人给抓来,儒门若有这样的本事,那青鹤居士也没必要在这里与他谈条件了,直接把他也一并抓走就是。

    青鹤居士轻声道:“颜飞卿。”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天地之正

    李玄都怔了一下,随即想明白了,白绣裳和萧时雨等人匆匆离开大报恩寺,也许正是因为颜飞卿那边出了纰漏。

    李玄都望着青鹤居士,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看来是我害了颜玄机。如果我不登门拜访,颜玄机一个废人,丢了掌教之位,也不会入得你们的法眼,如今还在采菊东篱,更不会惹来这场祸事。”

    青鹤居士没有否认李玄都的说法,问道:“李先生换是不换?若是换,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换,那就只能是两败俱伤,老夫拿颜真人的性命去齐王那里抵命就是。”

    青鹤居士显然早就与徐无鬼相识,更在徐无鬼成为地师之前,故而他还是称徐无鬼为齐王。

    李玄都沉默着。并非他不愿意交换,而是不想太过暴露心中所想,若是他一口答应下来,说不定青鹤居士又要生出其他想法。这就像做买卖,若是一方松口太快,另一方还要觉得是自己亏了。

    青鹤居士的目光一直落在李玄都的脸上,没有挪开过分毫。

    他之所以执意换回上官莞,正是为了要给地师一个交代,无论儒门道门,还是佛门,都讲究一个薪火传承,传承要么是血脉传承,要么是师徒传承,徐无鬼是没有子女的,弟子也只有两人,还死了一个,上官莞是徐无鬼最后一个弟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看作是半个女儿,否则徐无鬼不会特意为她谋一场造化,若是真要让上官莞死在此地,且不说徐无鬼心中如何想,青鹤居士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毕竟是多年故交。

    忽然之间,李玄都松开手中的秦素,周淑宁心有灵犀地接住仍旧在沉睡的秦素,而李玄都本人则已经消失不见。

    几乎就在李玄都消失的那一瞬间,青鹤居士就已经出手。

    对于一个拿下上官莞、胜过张静沉的人物,他如何敢有丝毫大意。

    只见青鹤居士轻轻挥袖,便挡下了李玄都的一掌。

    李玄都的身形出现在青鹤居士身前不远处,脸色微沉。

    不出意料,青鹤居士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更胜于上官莞,不逊于张静沉,要知道李玄都只是胜过张静沉一招,此乃比试,并非生死拼斗,不能一概而论。若论比试,那日李玄都与李元婴交手,李元婴的“无相剑”刺入李玄都胸口的那一刻起,便算李玄都输了,可当时两人并非比试,而是生死相斗,最后胜出的却是李玄都,可见比试和生死相拼差别极大。李玄都对上了青鹤居士,两者生死相斗,李玄都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此时二人距离很近,青鹤居士仔细端详着李玄都的,想要从他的细微神情上判断出他此时真正的心中所想。

    只是李玄都并没有让他如愿,只让他看出了李玄都对他的重视,不谈“道”,只论“术”,此时的李玄都却是有李道虚的几分风采了。

    青鹤居士在心中轻轻感叹,这就是司徒玄策的后来人吗?

    便在这时,李玄都再度欺近,还是一掌挥来。不是李玄都托大到不用兵器,而是他暂时还无法将“逍遥六

    虚劫”化入离体气机之中,非要近身接触不可,如此一来,还是拳掌更为好用。

    青鹤居士同样一掌迎上。

    两掌相对,两人立时陷入到角力的境地之中,互不相让。

    上官莞见状,大声喝道:“居士小心,此人会‘逍遥六虚劫’。”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意图消解青鹤居士的气机。青鹤居士却是微微一笑,浑然不怕。

    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遇到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只觉得浩然博大,竟是没有丝毫杂质,更没有丝毫缝隙。如果说上官莞的气机是一面砖墙,有无数砖缝,那么青鹤居士的气机就是用整块石头雕琢成的石墙,根本没有丝毫缝隙可言。除此之外,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还隐隐克制李玄都的气机。毕竟李玄都的大部分气机是由“长生石”所化,而“长生石”又是国师以无数生灵炼化而成,有伤天和,哪怕被国师、雷劫、地师的“逍遥六虚劫”三重炼化之后,仍旧残留些许亡者的不甘怨气,需要李玄都通过“太平青领经”将其慢慢炼化,也就是“乘天地之正”,这个过程颇为漫长,不能一蹴而就,此时遇到天地之正的“浩然之气”之后,仿佛遇到了天敌,正如李玄都克制上官莞一般。

    李玄都自从练成“逍遥六虚劫”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由吃了一惊。

    这也不怪李玄都,他无论怎么见多识广,毕竟年纪在这里,并没有真正深入接触、了解儒门中人,更没有与真正的儒门高手有过交手。至于施宗曦之流,不如青鹤居士等七隐士远甚。

    当年儒门与道门相争,道门高手无数,却败在儒门的手中,可见儒门自有独到之处。若是以道门的目光来看,这“浩然之气”是当之无愧的大成之法,还是玄门正道之法,没有其他玄妙之处,唯有一点,“浩然之气”是天地至正显化,不化阴阳,不辨六气,不分五行,守而持之,邪祟不侵,鬼神不近,五咒不灵,剑诀不伤,“吞月**”、“蚀日**”吸它不动,“逍遥六虚劫”也破它不得。想要胜过“浩然之气”,只能老老实实比拼境界修为,取不得半点机巧,当年儒道相争,儒门高手任凭道门高手千万法,仅凭一法破之、胜之。唯有先天五太可以稍加克制,却也大打折扣。

    正因为如此,儒门高手说强也强,说弱也弱,若是境界修为不如对手,没有道门中人的各种机巧玄妙手段,几乎没有越境而战的可能,可如果境界修为高出对手,无惧任何花招,也几乎没有被越境挑战的可能。总结一个字,便是个“稳”字。当年宁王在部分道门中人的支持下起兵作乱,道门中人响应无数,可心学圣人一出,众多道门中人奇招妙法层出不穷,只因境界修为不及,便无一人是其对手,

    此时青鹤居士就是如此,他与李玄都境界相当,那么李玄都就休想轻易胜他,两人真要分出胜负,非要千余招之后不可。

    李玄都不知此中道理,再次催动“逍遥六虚劫”,可青鹤居士的气机还是稳如五岳,丝毫不动

    ,更不用说分崩离析。

    李玄都终于明白,自己是遇到了克星,再者就是他的“逍遥六虚劫”还练得不到家。于是他便转变思路,不再凭借“逍遥六虚劫”取巧,仍是用“万化神剑掌”,可掌中不再是暗藏“逍遥六虚劫”,而是杀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要与青鹤居士正面硬拼。

    青鹤居士浑然不惧,双掌一分,再次对上了李玄都。

    李玄都双掌如刀剑一般,出手极为凌厉。青鹤居士则是出手变化不定,并不正面硬拼,显然也是精通各家武学,毕竟是八十高龄之人,修为会遇到门槛瓶颈,可学海无涯,论到博学,未必就比李玄都差了。

    两人越斗越快,此时李玄都已经用上了“太平青领经”,模仿同样至阳至刚的“太上丹经”,替代含有暴戾怨念的“长生石”气机,虽然还是无法奈何青鹤居士的“浩然之气”,但却能大大减少“浩然之气”对自己的克制。

    《太上丹经》包罗万象,总共有二十四篇,即有二十四门修炼功法,其中第五篇、第十篇、第十七篇,每一篇都是一门剑术;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每一篇都是一门术法;第九篇、第十四篇、第十六篇,则各是一套拳法;还有第十三篇、第十八篇、第二十篇,则是孕育气机真元的功法,最后一篇是总诀大纲。

    《太上丹经》在木勾真人的手上时,本是大成之法,可后来传承略有缺失,就如“太平经”、“青领经”一般,变成了上成之法,可就算如此,仍旧威力不俗。

    李玄都忽然由“万化神剑掌”的路数变成出自“太上丹经”的“天磁指南散手”,其玄妙之处在于内劲气机生出磁力,无论对手如何移形换位,始终直指对手身形,就如指南针一般,继而身随手动,直打对手周身上下各处大穴。

    青鹤居士受到磁力影响,就不得不与李玄都硬拼。

    “轰”的一声,双掌相交。虽然两人已经十分克制,力求不伤及周围,更不要让太多余波扩散出去,但激发出的狂风还是让周围的大树摇晃不休,花草更是尽皆俯首低头。

    两人各自退出一步,青鹤居士反守为攻,主动一掌拍出,李玄都也是一掌迎上,两人身子微微一晃,李玄都但觉自己全身上下的气血都是一震,耳膜如擂鼓作响。不过青鹤居士也不好受,两人过分克制自身气机的外泄,不向外卸力,最终都是自身承受了对方的力道,于是局面就变成了两人不伤草木分毫,轻描淡写,尽显高人风范,可内里却是气血翻腾、内腑受损。

    李玄都倒退几步,赞道:“居士好修为。”

    “李先生也不差。”青鹤居士站在原地不动,手掌轻轻翻覆,“若是再斗下去,老夫就很难控制自身气机外泄,都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我真要放手施为,打生打死,打得天现异象,打得山摇地动,毁掉小半个大报恩寺事小,不小心伤到了你身后的两个孩子,还有秦大小姐,那可就罪过大了。”

    李玄都深深看了青鹤居士一眼,不再多余废话,“颜真人在哪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徒

    苏家别院中,苏云媗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恍惚。

    在床旁坐着两名年长女子,正是白绣裳和萧时雨。此时二人都脸色凝重,白绣裳正在为苏云媗输送气机,萧时雨则在仔细查看苏云媗身上的几处伤势。

    过了良久,萧时雨才停下动作,轻声道:“素衣,可以停下了。”

    “素衣”是白绣裳的表字,世人取字,要么是与名同义,比如说“玄都”和“紫府”,都是说天上白玉京;要么是引申释义,比如说“如是”和“云何”,出自“心通岂复问云何,印可聊须答如是”一句;还有就是互为反义,白绣裳便是这种情况。

    白绣裳的名是“绣裳”,意思是衮衣绣裳,古代天子祭祀时所穿的绣有龙的礼服,形容衣着华丽奢华,也借指庙堂诸公。而她的表字“素衣”出自“归来应被青山笑,可惜緇尘染素衣。”意思是白色衣服,也借指清白操守。所以白绣裳的名字很有意思,名中有出入庙堂、匡扶天子之志向,表字却又言明心志,哪怕身在庙堂,也要有清白操守,不同流合污。

    如今知道这个“表字”的人已经不多,秦清算一个,萧时雨也算一个。

    白绣裳停止输送气机,问道:“情况如何?”

    萧时雨叹息一声,“万幸,性命无碍,也无碍境界修为,不会重蹈颜玄机的覆辙。”

    在正道各宗之中,有两人精通救人之术,一个是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另一个就是玄女宗的萧时雨。万寿真人靠的是丹药,萧时雨凭借的是功法。

    萧时雨在破功而无望天人造化境之后,就开始潜心钻研“**经”。古时“**经”其实是一部男女阴阳之学,与玄女宗守身如玉的规矩相差十万八千里,既有房中术,又包含有岐黄之术,后来被一位玄女宗祖师去芜存菁,将其中的男女房中术全部删减,只剩下强健体魄和治病救人之法。据说还有一卷“玄女经”,与“**经”互补,只是已经失传。因为“**经”本就不要求什么守身如玉,甚至还要男女阴阳调和,所以对于萧时雨来说,是玄女六经中最合适的功法。

    虽说秦素也会“**经”,但是修炼时日尚短,所学太多,研究不深,还停留在修炼体魄的阶段,与救人相差甚远。这也是当初石无月给秦素推荐“**经”的缘故,她知道秦素是要嫁人的,若是修炼了“玉女经”等功法,待到嫁人之后就是白白破功,倒不如直接修炼没有守身要求的“**经”。

    在石无月从玉牢中逃走之后,萧时雨无望得到“姹女功”,她再无其他想法,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可遇不可求的“玄女经”上面,希望凭借“**经”和“玄女经”,让自己气从断处生。只是“玄女经”一直没有线索,她只能一味苦修“**经”,不知不觉间,“**经”已经被她修炼到了大成的地步,比之秦素不知高出多少,虽然距离圆满还差着一步,可治病救人已经

    足够。

    白绣裳闻言后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是个无儿无女的人,早就将两个弟子视如己出,如今女婿刚刚遭遇不测,女儿再有个什么闪失,且不说日后的慈航宗交到谁的手中,就是个人情感,她也万万不能接受。如今闻听苏云媗无大碍,自是放下了心中心思。

    萧时雨和白绣裳算不上闺中密友,但也算是多年的交情。天底下只有四个以女子为主的宗门,分别是:慈航宗、玄女宗、忘情宗、牝女宗,正邪各二,慈航宗和玄女宗作为正道宗门,又都在正道六宗之列,所以几代人交好,白绣裳和萧时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相识,曾经结伴游历江湖,那时候还不是白宗主和萧宗主,而是白仙子和萧仙子。当时的白绣裳就在苏云媗这个位置上,萧时雨就在玉清宁这个位置上,两人身份相当,年纪相仿,结成朋友也是必然。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并不刻意排斥,反而精心培养这段交情,使其壮大,这么多年下来,两人的关系可想而知,甚至还延续到了下一代,这也就是苏云媗和玉清宁交好的由来。

    白绣裳轻声道:“雨旸,多谢你了。”

    “雨旸”是萧时雨的表字,出自“雨旸时若”,《洪范》有云:“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谓晴雨适时,气候调和。

    萧时雨望向白绣裳,“你我二人,还要说一个‘谢’字吗,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不是云媗,而是清宁,难道你会见死不救吗?”

    白绣裳苦笑一声,“是我的不是,我也是关心则乱。我这辈子不大可能再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云媗又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我早已是把她当作女儿看待,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萧时雨轻轻拍了拍白绣裳的肩膀,安慰道:“谁也没想到,儒门中人竟然会走到这一步。你也不要太忧心,还有大天师他们呢。”

    就在这时候,苏云媗无神的双眼中渐渐有了神采,望向白绣裳,嘴唇微动,“师父……”

    白绣裳轻轻握住她的手,不掩慈爱关切之色,柔声问道:“你可是好些了?”

    苏云媗脸色苍白,平日尽显坚强刚硬的她,此刻却是软弱无比,轻轻咬住嘴唇,强忍着泪水,“师父,玄机他……人呢?”

    白绣裳与萧时雨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苏云媗何等聪慧之人,立刻明白了,泪水再也忍耐不住,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是我没用,护不住他。”

    白绣裳轻声道:“不干你的事情,那人是儒门中极为厉害的人物,休说是你,便是为师对上了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你不必自责。”

    话虽如此,苏云媗还是流泪不止,轻声道:“他已经是个废人了,何苦还要为难他,把他再卷到那些纷争之中。说到底还是我误了他,若非我逼着他早日恢复境界修为,再去争夺那个掌教之位,他也不会再与江湖有什么牵扯,若

    是遂了他的意,他此时已经是采菊东篱。”

    萧时雨叹息一声,也安慰道:“入江湖易,出江湖难。一入江湖,便是身不由己。那些人穷凶极恶,是不讲道理的,就算你们避到了婆娑州、凤鳞州,他们还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你不要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苏云媗点了点头,默默流泪。

    白绣裳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师父我算是半个过来人,你萧师伯也不是外人,想哭便哭出来吧,不要只流泪,哭出声来就好受了。”

    苏云媗不管平日里是如何坚强,终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罢了,此时丈夫生死难料,自己又受了重伤,再也坚持不住,把头埋在白绣裳的怀里,肩膀轻轻颤动,传来轻微的哭声。

    白绣裳抬起手轻轻抚过苏云媗的青丝,轻声道:“儒门有一句话,叫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今天报不了这个仇,明天报不了这个仇,可终有一天,能十倍偿还。”

    苏云媗的哭声停下了,慢慢抬起头望着师父,眼泪也止住了,脸上又有了坚毅之色。

    “哭过了,就不要哭了,哭是不顶用的。”白绣裳突然显出了让苏云媗都凛然的威严,“日日哭,夜夜哭,也哭不死那人。那些人敢于如此行事,我们虽然是女子之身,却也不怕他,更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大不了与他玉石俱焚就是。”

    这样的威严在白绣裳四十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那时候的白绣裳就像苏云媗,锋芒毕露,寸步不让。可在四十岁之后,白绣裳就收敛了自己的脾气,变得和和气气,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笑容,相较于脾气暴烈的萧时雨,倒真是像个菩萨。今天白绣裳又显露出当年的威严和凌厉,苏云媗感觉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时候,害怕师父,又依赖师父,什么事情也可以去找师父,师父就是一颗参天大树。

    这一刻,苏云媗又仿佛变成了当年的那个孩童,依偎在师父的怀里,轻声问道:“师父,你打算怎么做?”

    白绣裳仍旧轻轻抚摸着苏云媗的头发,望向萧时雨,问道:“雨旸,大天师已经决定和议,道门重归一统之后,会设立三个掌教之位,不分高下,分别由大天师、李剑神、秦宗主担任,可你我也都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三位掌教百年之后,准确来说是在李剑神和大天师离世之后,还是要在下一辈中选出一个真正的大掌教,号令上下。你会选谁?”

    萧时雨与白绣裳相交多年,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按理来说,你应该支持秦宗主才是,可听你话中意思,却是不打算支持秦宗主。”

    白绣裳道:“秦清一是年纪大了,就算等到了另外两位离世,做了大掌教,也不能长久,二来是秦清出身辽东,未必能够服众。”

    萧时雨轻声道:“你是说李玄都。”

    白绣裳望向怀中的苏云媗,“李玄都是不会向儒门服软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斗法

    相较于李玄都和青鹤居士的克制,香水河另外一侧的洞天中,大天师和虎禅师都不再打算留手。张静修松开手中拂尘,任其自行浮空,望着虎禅师手中沉声道:“既然禅师执意阻路,那就休怪贫道不留情面了。”

    话音落下,张静修的头顶浮现一方宝印,大放光明,光焰朵朵,正是大天师代代相传的两件仙物之一,“天师印”。

    虎禅师淡淡一笑,手中竹杖上的几片竹叶簌簌落下,然后直奔张静修而去。

    张静修并不躲闪,尽显长生境应有的自负。

    竹叶在张静修身前三尺处炸裂开来,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浪卷起漫天烟尘向四周扩散开来。烟尘散去,张静修仍是站立原处,毫发无损。

    张静修手中出现一柄青色长剑,随手一剑劈下。虎禅师将手中竹杖横于身前,两两相撞。张静修仍旧是站立于原地不动。虎禅师则是后退数十丈,握住竹杖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有血红之色一闪而逝。

    虽然虎禅师已经合道,但此处洞天毕竟不能与皂阁宗的鬼国洞天相媲美,若论威势,虎禅师距离那日一人力敌两大地仙的藏老人还是差上许多。而且张静修毕竟是张静修,是道门四大地仙之一,又有仙物为助力,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如何是能轻易对付的。

    下一刻,张静修向前一步踏出,手中“青云”携带出一条好似青色长龙的浩荡剑气,如长河奔涌,似大江倾泻。

    从香水河到碑林,一线之上,被剑气生生撕裂出一条深有丈余的长长沟壑。

    虎禅师被这道浩荡剑气逼退极远,待到他重新站定,剑气消散,可手中的竹杖已经断裂为两截。

    虎禅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两截竹杖,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将其随手一丢。

    两截竹杖落地即是入地三寸,是为生根。虎禅师一脚跺地,地动山摇,脚下地面蔓延出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就见两棵巨大青竹拔地而起,是为发芽。

    青竹如仙人宝树,高耸入云,分枝散叶。青竹轻轻摇晃,落下竹叶无数,漫天飞叶如刀,一片竹叶便可媲美归真境高手的全力一剑,此时竹叶何其多也,然后竹叶又汇聚一处,仿佛一条长龙,向大天师席卷而来。

    张静修右手持剑,左手一挥大袖,袖口骤然变大无数倍,仿佛要容纳整个天地。然后就见众多竹叶如倦鸟归林,悉数进入大袖之中,此后便泥牛入海,无影无踪,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此乃道门中的失传绝学“乾坤袖”,袖中藏乾坤,自成一方小洞天,无所不收,大到各种宝物,小到离手的剑气、术法,甚至就是对手本手,若是境界修为不足,也会被收入其中。

    这些年来,张静修为了谋求渡过雷劫,四处搜寻各类绝学,为此他曾深入长生宫中,先皂阁宗一步取走了木勾真人的“太上丹经”,同时也在暗中修炼“太阴十三剑”,甚至还动过捉拿李世兴的念头。这“乾坤袖”是张静修深入一处

    前人遗迹时得来,那遗迹中遍布机关、阵法,危险重重,寻常人进去,定是十死无生,就是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贸然闯入其中,也是九死一生,不过张静修身负长生境修为,又有“天师印”护体,这些却是拦不住他,让他得了这门失传绝学。

    张静修练成“乾坤袖”之后,就如徐无鬼的“逍遥六虚劫”,平日里极少动用,本想等到下一次“玉虚斗剑”时用出,或是与李道虚争斗时再用,如今玉虚斗剑遥遥无期,与李道虚和议也就在眼前,故而张静修便不再留手。

    张静修凌空而起,再一挥大袖,袖口大张,生出强大吸力。

    碑林中的一块块石碑摇摇晃晃地向上升起,周围的一棵棵大树直接被连根拔起,就连虎禅师身旁的两棵青竹也难以“立足”于地,被张静修收入袖中。

    不过已经与此处洞天合道的虎禅师却是不受影响,双脚立足大地,仰头望去。

    就见张静修以“乾坤袖”收去虎禅师的两截青竹还不够,同时催动头顶高悬的“天师印”,无数光焰从天而降,便如白日的一场洁白火雨,光焰落地之后,轰然炸裂,仿佛数十门火炮齐射,山摇地动,当初牝女宗调动战船炮轰璇女山也不过如此了。

    面对如此情景,虎禅师脸上悲苦之色更重,皱纹似乎堆叠一处,他轻轻叹息一声之后,双脚也离开大地,凌空飞起,不过不是被张静修收入袖中,而是往那座琉璃塔飞去。

    张静修见此情景,干脆是收了“乾坤袖”的神通,也不再催发“昊天光明火”。他却是没有想到,洞天的关键不是他判断的观音像,而是这座从大报恩寺立寺以来就已经存在的琉璃塔。

    虎禅师的身形直接飞入琉璃塔中,一瞬间,洞天之中生出浓浓迷雾,遮天蔽日,隐去了琉璃塔的痕迹。

    不过紧接着就有一道惊雷落下,将雾气从中两分,照亮天地,显现出这座琉璃宝塔的踪影。此时琉璃宝塔周围已经出现了无数虚影。有长身无足无角的巨蛇,又非四灵之龙,是为龙;有头戴华冠、坐于宝座之上的天神,是为天;有手持兵刃,相貌美貌的青年,是为夜叉;有体态丰满、凌空飘荡的少女,是为乾闼婆;有身体巨大、相貌凶恶的恶魔,是为阿修罗;有金翅巨鸟,是为迦楼罗;有头生双角、半人半马的女子,是为紧那罗;还有人形蛇首的蟒神,是为摩侯罗伽。此即是佛门的护法八部众,又被称为八部天龙。

    张静修凌虚御风,大袖飘荡,周身有云雾环绕,头顶宝光洒落,如道道流苏,衬得他如天上仙人降世,见此情状,并不惊讶,只是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既是圣人弟子,何故弄此玄虚?”

    虎禅师藏身塔中,并不答话,只见整座琉璃塔通体上下生出七彩光芒,悉数向塔顶位置汇聚,传闻在此处供奉有佛骨舍利,然后就见一道金光自塔顶直冲云霄。

    整个天幕都被染成金黄颜色,在金光的照耀之下,那些雾气也变成金色,疯狂涌入

    八个虚影之中,使得这些虚影开始逐渐凝实,化作活物。

    张静修道:“你说你遁入佛门,是个逃禅之人,没想到还真学了佛门的神通。”

    虎禅师终于再度开口道:“大报恩寺毕竟是一座佛寺,还请大天师赐教。”

    借助这座被儒门七隐士经营多年的大报恩寺洞天,虎禅师向张静修发起了挑战,而张静修的回应就是一道惊雷从天而落,这道天雷降世之后又分为五道,以五行方位朝着琉璃塔当头落下。

    与此同时,围绕塔周的八部众也开始反击,擅长近战的夜叉和阿修罗冲锋在前,其后是脚踏迦楼罗的天神,最后是紧那罗和乾闼婆,歌神和乐神以乐曲歌声为其他六众增长力量,而龙和摩侯罗伽则是隐没了身形,藏于暗中伺机而动。

    张静修浑然不惧,手中“青云”朝着夜叉当头劈下,夜叉举起手中兵刃抵挡,却被“青云”轻易斩成两段,然后削去头颅。阿修罗趁此时机来到张静修面前,举起巨大手掌要捉住张静修,可“天师印”上却是燃起光明之火,直接将阿修罗的手掌烧灼称灰烬。

    紧接着迦楼罗振翅而至,踏在鸟背上的天神举起手中宝剑,朝着张静修当头斩落。

    不见张静修如何动作,在他身前凭空出现一道金色符箓,化作一道金色光幕,替张静修挡下了这一剑,宝剑与光幕相撞,响起刺耳的金石之声。

    便在这时,藏于虚空之中的龙和摩侯罗伽突然显出身形,一左一右攻向张静修,张静修只是随意一挥大袖,便将龙收入袖中,龙起先还是剧烈挣扎,让张静修的袍袖震荡了几下,可很快就归于平静。

    只剩下人身蛇首的摩侯罗伽想要转身逃遁,却被张静修打出的一道雷光击中,直接炸裂成一团璀璨烟火。

    不过一个照面,威势不容小觑的八部众就已经死伤惨重,还算完好的天神、迦楼罗,以及还未来得及正面出手的紧那罗、乾闼婆向后退去。

    另一边,五道天雷落在琉璃塔上,使得琉璃塔轰然巨震,其上光华闪烁不定。张静修在击退八部众之后,再一挥手,只见似是铜钟的一物飞出,迎风就长,转眼间已经比琉璃塔更为巨大,将琉璃塔整个罩住,一瞬间有九条火龙环绕塔身,燃起熊熊烈火。

    此乃“九阳离火罩”,本在颜飞卿的手中,后来颜飞卿修为尽失,感觉此物在自己手中已是无用,就交由张静修保管。这宝物本就是张静修之物,此时张静修用起来自然娴熟无比,他以“九阳离火罩”罩住琉璃塔后,开始催动“三丙三丁起火之法”,不仅仅是缠绕塔身的九条火龙,四面八方,天上地下,都生出炙热烈火,要将整座琉璃塔烧成灰烬。

    不仅如此,张静修又以“青云”连连虚点,降下道道雷霆,半数天雷交织成篱笆牢笼,将剩余八部众困住,另外半数则是落入“九阳离火罩”中,雷助火势,火焰更盛,远远望去,琉璃塔就像火炉中一根正在熊熊燃烧的木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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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