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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七章 收官

    神龙元年,秦素刚好四十岁,秦清已经是年过花甲。
    秦清登基称帝,向上追封三代,立白绣裳为皇后,秦道远为辽王、秦道方为奉王, 司徒玄策异姓封王为齐王。不过对于群臣众将而言,封王都是细枝末节,关键在于太子人选,秦清膝下无子,唯有一女,按照常理来说,秦清要么是广纳嫔妃继续生儿子,要么是选择从兄弟的子嗣中过继一子,再就是直接立皇太弟,可是考虑到秦清的年龄,再生儿子也不现实,关键是秦素威望太高,功劳太大,于是秦清选择立秦素为皇太女,秦素则是过继了二叔秦道远的幼孙为子,是为皇孙。
    如此一来,秦素虽然会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但皇位传承还是在秦家男丁之中,不会落到外姓之中,群臣虽有诽议,但也没有激烈反对。
    在秦清称帝之后,许多府县几乎是望风而降,几有不战而下之势。唯有坐镇西京的张肃卿和秦襄并不响应。
    此时天下棋局,只剩下三个棋手,分别是秦素、张肃卿、宋政,已经是进入最后阶段。
    神龙二载,秦清坐镇帝京,奉王秦道方坐镇辽东,防范金帐,秦素亲自领兵进逼金陵府。
    战事持续一年有余,直到神龙三载,秦素已经收复钱塘府、广陵府等重镇,金陵府成为孤城,宋政弃城出走,不知所踪,秦素攻克金陵府,曾经鼎盛一时的青阳教终于走向穷途末路。秦素率军沿江而上,坐镇白帝城的澹台云出降,被秦清封为蜀王,也是第二位异姓王。继而大天师张静沉请降,秦素允之,仍保留其大天师称号,加封显化大真人。
    最后,只剩下张肃卿和秦襄,大势之下,两人也不得不降。
    至此,天下太平。神龙四载,秦清在帝京议功,除去诸王之外,景修、胡良、云承宗、司徒玄略、张肃卿、秦襄等七人封国公爵位。封侯者三十六人,封伯者七十二人。在秦素的建议下,秦清仍旧沿袭前朝旧制,组建内阁,统摄六部,以云承宗为内阁首辅,以张肃卿为内阁次辅。云承宗老迈不堪,只是挂名,实则是张肃卿主事。设立大都督府,景修出任大都督,秦襄出任左都督。
    此时的秦清已经年近古稀,无心政事,由秦素监国。秦素开始推行现世中张肃卿的新政,包括针对吏治的考成法,以及针对天下士绅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制,此举自然引起无数人反对,秦素任命心腹为青鸾卫都督府左都督,掀起大案,株连达数万人之多,家产悉数抄没入公。
    与此同时,秦素又修改税法,增加商税。
    早在大晋年间时,朝廷税收中商税所比重已经超过了农税,每年商税收入两千万贯。不过大魏太祖轻贱商人,大魏太祖下令:“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纱”。又将商贸比同于农田耕作,“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着以违令论。”
    要知道,
    商贸与农耕不同,农田耕作由于周期长,又有着层层盘剥,所以农税在十分之一是正常,但是商业流通,一般来说,按照行业和规模的不同,税收也有所不同,少则二十取一,多则半数,太祖一概论之三十取一,实则是聊胜于无。
    如此一来,商人不得不投靠士大夫,也就是官商结合,士大夫为了自己的利益,坚决抗税、逃税,皇帝如要把心思放在商税上,就是“与民争利”。
    所谓“大魏失之于财”,不是商贸薄弱,而是朝廷根本收不到商税,被士林和商人共同瓜分了。
    大幽继承前朝旧制,便连同前朝的税制也一并继承了,秦素自然要修改商税。此举自然又影响到了许多人的切身利益,甚至连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中都有些许反对声音,不过这三家的根本还是在海贸,秦素没有对海贸动手,反对的声音并不大。
    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之后,秦素早已不是当年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小姑娘了,若论手腕,不逊于当年的徐无鬼,她是不会让政事变为战事的。
    在杀人这方面,秦素,或者说弈棋之人李玄都,深谙一个道理,因政杀人,不是战场上的攻城掠地,而是要拉拢一派,稳一派,杀一派。
    秦素自然是拉拢辽东老人,以景修、胡良、云承宗等人为首,稳住后来归附之人,以张肃卿、秦襄等人为首,这两派人都属于勋贵,也就是于问鼎天下有功之人。所杀之人,可以视之为前朝的既得利益之人,正应了司空道玄所言的得国正与不正的说法,与前朝贵族士绅牵连不大,重开天地,自然得国正,国祚绵长,反之就是得国不正。对于一众勋贵而言,秦素对这些前朝之人动手,他们不但不会兔死狐悲,反而会幸灾乐祸,你瞧,太女殿下还是向着我们这些老人,那些后来见风使舵之辈,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罢了。
    正因为如此,秦素不会像徐无鬼那样处处受制,反而能有所作为。
    这场风波持续三年之久,直到神龙七载,才算天下大定。
    只是在这场大案中,秦素彻底得罪了地方的众多世家豪阀,再加上先前秦素放松礼教对女子束缚等种种举动,使得这些地方豪族逐渐围绕在儒门的周围,一场针对秦素的阴谋开始酝酿。
    秦家人口庞大,但多是远房旁支,真正的嫡系只有兄弟三人,兄长秦道正,也就是秦清,膝下只有独女秦素。三弟秦道方,早年膝下无子,直到知天命的年纪才老来得子。唯有二弟秦道远子孙繁茂,膝下有五子三女,孙辈更有十几人之多,故而秦素才会选择从二叔的孙子中选择一人过继到自己的膝下。
    到了神龙七载的时候,秦素四十六岁,秦道远的长子也就是秦素的堂兄,已经五十岁,于神龙六年病故,次子也体弱多病,唯有三子秦为成年富力强,在宗室之中很有影响,逐渐掌握实权。
    与此同时,儒门、世家
    也团结在秦为成的周围,形成了一方不可小觑的势力。不过张肃卿、秦襄、景修、司徒玄略等七位国公还是以秦素为首,秦为成也不敢在明面上忤逆秦素。
    秦清年老,感悟天人造化,因为“太上忘情经”的缘故,逐渐生出厌世之念,沉溺于炼气修道,故而将大权全部交由秦素之手。秦素执掌大权,如何不知暗流涌动,曾几次召见心腹亲信,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但君臣,便是兄弟亦难知其心术行事也。”众心腹深知主上所言之人,更明白主上之意,于是帝京城中局势愈发变化莫测。
    神龙八载,秦清感觉飞升之期临近,不欲久留人间,亲自返回辽东祭祖,秦素照例留在帝京监国。在动身离京之前,秦清流露出提前传位于皇太女而自己退位为太上皇的想法,使得秦为成一众人等决定冒险一搏。
    儒门大批高手抵达帝京,各地世家大族、宗门高手也相继潜入帝京,决定除掉秦素,拥戴秦为成取而代之。在此之前,儒门中人已经开始造势,声称女子登基称帝乃是牝鸡司晨之举,定会祸国殃民,只要秦素一死,秦为成登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秦素也早有察觉,秘密调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忘情宗、太平会、以及军伍精锐高手入京,充入青鸾卫中,严阵以待。
    九月初九,秦为成发难,趁秦素回宫之际,麾下高手尽出,围杀秦素。儒门七隐士悉数到齐,又有当年宋政麾下的无道宗高手,包括极天王等人。不过秦素也早有准备,除了被秦素密调入京的众多高手之外,许多公侯伯勋贵本身就是当世屈指可数的高手,便是面对儒门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这便是书中世界的帝京之变了,只是相较于现世,来迟了将近三十年。
    不同于现世帝京之变时的李玄都,此时的秦素已经跻身长生境多年,又有“阴阳仙衣”庇护,不仅不需要旁人保护,甚至亲自出手平乱,所向披靡。
    就在关键时刻,失踪多年的宋政突然现身,偷袭秦素。
    这便是宋政的最后一搏了。棋局以天下归心为胜利方式,自古以来,二世而亡的朝代也不在少数,所以李玄都还未赢下棋局,不过也为期不远。若是宋政继续蛰伏下去,毫无胜算,所以只能在最后这个关头尝试舍命一搏,若是成功击杀秦素,不说取胜,一个平局还是不难,这也是当初宋政弃城而走的原因所在。
    宋政这些年来一意精进修为,而秦素要忙于政事,疏于修为,两者高下立判,不过秦素早有准备。在关键时刻,原本已经返回辽东的秦清突然现身,还有齐王司徒玄策,一时间形势逆转,齐王司徒玄策连同其他高手挡下了儒门七隐士,秦素父女二人联手围攻宋政。
    最终,宋政当场身死,儒门高手死伤惨重,狼狈逃出帝京,十不存一。秦素处死叛乱的秦为成,秦清退位成为太上皇,秦素登基称帝。

第二百三十八章 胜负已定

    随着宋政身死,棋局也终于分出了胜负,李玄都取胜。
    不过棋局并未立刻结束,还有种种变化生出。
    秦素身着十二章服,以黑红二色为主,除龙纹之外,还有日月星辰,头戴平天冠,十二旒垂下,登坛祭天。
    凡是登基为帝者,必先祭祀天地。祭天之坛高九丈九尺,黄土为基,覆以汉白玉,共分三层。祭坛周围,群臣兵士高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铺天盖地而来的“万岁”,如果从棋盘上方来看,就是无数光点汇聚成大江长河。
    在一瞬间,秦素身上的龙气大盛,仿佛一根天柱直冲天际,上应漫天星辰,与此同时,从大地之上,不计其数的光点向上飞起,汇聚入天柱之中。 天柱受此助力,直冲九霄。
    棋盘上方星空中的紫微星光芒大盛,轰然震动,紫微星与秦素的龙气结合一处,化作一条巨大真龙,环绕天地,俯瞰天下,使得其他星光不能落下,其对应的蛟龙蟒蛇要么消亡,要么蛰伏。
    这便是天下归心,人心即是气运。
    秦素端起三足酒杯祭祀天地,身上的十二章服猎猎作响,脸庞藏在十二条冕旒之后,让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观战的张海石轻笑一声,“还真让我猜对了,果然是女帝登基。”
    秦清也难得玩笑道:“紫府这是在提醒我,该退位了,让素素来做秦家的家主。”
    秦素脸色微红,虽说此秦素非彼秦素,但毕竟是秦素的投影,秦素看着另一个自己步步登顶,最终成为女皇,自然心中感觉复杂。
    因为入局棋子乃是弈棋之人以部分神魂所化,所以在棋局中的宋政身死之后,高坐云端的宋政也随之脸色骤然苍白,他永远失去了一部分神魂。反观李玄都,秦素在成为女帝后,属于李玄都的那部分神魂携带“阴阳仙衣”自行离开棋盘,与李玄都合为一体。
    这部分神魂助秦素登顶长生境,又有棋盘中二十年的经历,已经大是不同,回归李玄都本尊之后,等同是让李玄都间接多出二十年的世情阅历,这也是李玄都最为缺少的东西,他修为虽然突飞猛进,但太过年轻,在许多方面还是有所不足,这部分神魂正好弥补了李玄都的缺陷,使得他的长生境终于趋于圆满。
    在一瞬间,李玄都的气息开始节节拔高。离开“玄都紫府”之后,李玄都就距离长生境只差一线之隔,白绣裳赠予李玄都“长生泉”便是想要帮李玄都完善境界,不过被李玄都转赠给了秦素。此时因为棋局的缘故,李玄都终于功成圆满,跻身长生境,成就长生久视之道。从这一刻开始,李玄都也开始百年之期的计时,不过相较于其他的长生境之人,李玄都的时间实在是再充裕不过了。
    反观宋政,损失了部分神魂,而且他是鬼仙之身,神魂又涉及到念头
    ,虽然对于宋政来说,些许念头的损失不算什么,但是在他渡过一重雷劫之前,却是无法弥补,换而言之,这部分念头是彻底失去了。
    宋政自然也察觉到李玄都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两人一进一退之间,差距愈大,不由轻叹一声,眼神晦暗。
    反思刚才的棋局,宋政也不是全无收获。局势反转的关键在于棋局中的澹台云与他决裂,而在此事之后却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也就是秦素组建的太平会。这是他的失误之处,太过忽视情报,这本是他所擅长的事情,但是在他由明转暗之后,反而疏忽了这方面,以至于秦素竟然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策反澹台云。虽说澹台云心怀不满是根本原因,但如果没有秦素的唆使支持,也未必就会发作。两者相交,秦素的太平会无所不在,他倒是成了聋子瞎子。
    宋政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李玄都在棋局中组建了一个太平会,那么李玄都在现世之中有没有类似的手笔?宋政认为应该是有的。若是换成徐无鬼,宋政或许还要怀疑对手另有目的或者故意误导,不过李玄都并非喜好玩弄阴谋之人,所以宋政认定李玄都多半也在现世之中建立了一个类似太平会的隐秘组织,而且儒门那边发现的些许蛛丝马迹,更坚定了宋政的这个想法。
    宋政一瞬间就有了决断,虽然他不能在正面力敌李玄都,但是可以把李玄都麾下的这个隐秘组织给挖出来,只要灭去这个隐秘组织,就等同断去了李玄都的一臂。
    两人高坐白云之上,隔着棋盘遥遥相对,等着胜负宣判。
    李道虚和龙老人对视一眼,由龙老人开口道:“这一局是李玄都胜了。”
    玉虚斗剑十局,先前九战,道门以五胜领先于儒门的四胜,如果宋政胜了,那么双方打平,由李道虚于龙老人亲自进行第十一战决出胜负,不过现在是李玄都胜了,道门直接以六胜赢下了玉虚斗剑,不必再进行第十一战了。
    游记形成的棋盘、星空开始收拢,好似一本敞开的书开始合拢。端坐棋盘两侧的宋政和李玄都重现出现在玉虚峰上。
    不知是否巧合,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人选是李玄都和宋政,当初在万象学宫星野湖畔定下玉虚斗剑的也是李玄都和宋政二人。
    当时两人割破掌心,鲜血落地,汇聚一处,成为一个小小的血泊,然后血泊很快消失不见,意味着血誓已成。
    正邪双方多次高手会战,事前都要以血立约,传说这个誓约会得到道祖的认可,只是不知真假,也从无人去验证,不过至今还未听说过有人敢于违背誓约。
    就在龙老人认输之后,李玄都和宋政同时感受到一股悸动,都说圣人有秋风未动蝉先觉之能,此时两人便是这般状态,只感觉莫名心悸,好似有大事异变生出。
    紧接着李道虚、龙老人、秦清等长生地仙也生出感觉,不由脸色肃穆。
    李道虚沉声道:“恭迎太上道祖。”
    话音落下,就见一片氤氲紫气自东方天外涌出,其势浩荡无尽,似东海涛涛,转眼间已经是遍布整个天幕,仰头望去,仿佛是天地倒转,在头顶天空生出了一方紫色海洋,翻滚不休。这股紫气之中蕴含有容纳天地的气概,让人不由生出自感渺小之意,就连长生地仙也不例外。
    紫气涌现之后,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想起一句话:“紫气东来三万里。”
    道门有五大道君,皆是太上道祖的亲传弟子,分别是通玄道君、冲虚道君、南华道君、洞灵道君、文始道君。其中南华道君便是正道各宗所奉祖师,著有《逍遥游》等名篇,并设下“太虚幻境”,南华道君十分推崇文始道君,称之为“古之博大真人”。相传文始道君一日观见紫气东来三万里,知有圣人当度关而西,乃求出为函谷关令。遇太上道祖,迎为师,拜求至道,太上道祖留下五千言而去。文始道君欣争持诵,奉行道成。这便是道门根本经典《道德经》的由来。
    今日又见紫气东来三万里的异象,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竟是太上道祖显圣。不仅是道门中人,便是儒门中人也纷纷恭敬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儒门至圣先师也曾问道于太上道祖,儒门后辈如何敢不敬道祖。至于佛门,本就有太上化胡的传说,佛本是道,佛门乃是道门旁支,故而正道十二宗也有佛门中人,佛门同样要礼敬道祖。
    谁也不曾想到,血誓的传说竟然是真的,惊动了太上道祖的意念降世,故一切成败荣辱皆由太上道祖裁定,谁也不敢违背誓言。
    在场道门中人众多,不知是谁高声诵出“玄黄世兮拜明师,混沌时兮任我为。五行兮在我掌握,大道兮渡进群贤。清净兮修成金塔,闲游兮曾出关西。两手包罗天地外,腹安五岳共须弥”之后,玉虚峰上的道门中人齐声诵道:“混元初判道如先,常有常无得自然。紫气东来三万里,函关初度五千年。函关初出至昆仑,一统华夷属道门。我体本同天地老,须弥山倒性还存。”
    一时间道门中人气势如虹,反观儒门中人,为道门气势所慑,无不脸色苍白。
    随着一声好似洪钟大吕的巨响,李玄都抬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一个无边浩渺的世界,难以用言语形容,就好像识海神魂,无所不有,又什么也没有,无谓混沌,无所谓清浊,无分须弥芥子,超越色空界限。
    李玄都对于这个世界并不陌生,因为在昆仑洞天中,就曾目睹徐无鬼、巫阳、张静修三人通过飞升台去往此界。
    李玄都不由为之失神。
    这就是飞升所去的世界吗?世人口中所说的天界或者仙界?
    其实不仅是李玄都如此,其他人等也是如此。
    长生之途,飞升大道,尽头尽在于此。对于长生境之人而言,这里才是最后的真正归宿。

第二百三十九章 道祖显圣

    在地仙之上还有天仙,自古相传,天仙可入无边玄妙方广之界,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羽化飞升,据说天仙有灵台开辟造化之功,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开辟独属自己的一方小世界。
    至于无边玄妙方广之界到底如何,众说纷纭,语焉不详,即便一众长生境高人,也只是从先辈祖师的只言片语上推断,玄妙方广之界中,无边无际一无所有,无光无影无声无息无始无终。凡人若至此,等同乌有;仙人到此,若寂灭深定,神魂展开延伸而行。万物在此无远近,要看神魂能否可及,神魂可及,方寸之间,神魂不及,则天涯海角。天仙之境圆满,则可在无边玄妙方广之界中开辟仙府洞天,自成一方小世界之主,比如道祖的三十三重天,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天魔的他化自在天,皆是如此。
    传闻鬼仙渡过九重雷劫,阴极阳生,化作阳神,也能在其中开辟一方世界。人仙极致之后,打碎虚空,也是同样道理,又称为“破碎虚空”。
    李玄都缓缓低下头,默诵太上道祖之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就在此时,天地间响起一个声音,“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
    这一刻,无论懂还是不懂,也不论认可还是不认可,所有人都俯首道:“谨遵太上道祖教诲。”
    李玄都自然也是如此,他在隐居的数年中,曾经通读太上道祖的经典,自然明白这几句话的出处,分别是《道德经》的第四十五章和第四十六章,意思是:最完满的东西,好似有残缺一样,但它的作用永远不会衰竭;最充盈的东西,好似是空虚一样,但是它的作用是不会穷尽的。最正直的东西,好似有弯曲一样;最灵巧的东西,好似最笨拙的;最卓越的辩才,好似不善言辞一样。清静克服扰动,寒冷克服暑热。清静无为才能统治天下。治理天下合乎“道”,就可以太平安定,把战马退还到田间给农夫用来耕种。治理天下不合乎“道”,连怀胎的母马也要送上战场,在战场的郊外生下马驹子。最大的祸害是不知足,最大的过失是贪得的**。知道到什么地步就该满足了的人,永远是满足的。
    在李玄都看来,太上道祖的前半段话是在裁定总结这次玉虚斗剑的胜负,而后半句话则是告诫儒门两家。且不说前半段,毕竟是胜负已定,这后半段,李玄都却是生出些许想法,道祖似是要双方就此罢斗止战,不要走到两败俱伤的局面。
    诚然,如今的道门的确没有实力去消灭儒门,真要全面开战,只怕两家就要步了诸子百家的后尘,从这个世上逐渐消亡。“知足”二字便是太上道祖留给今日道门的告诫。
    下一刻,漫天紫气开始缓缓消退,重现显露出
    本来的天幕。
    太上道祖虽然神通无边,但也不好太过干涉人间,所以只是短暂显圣,就立刻离开人间。
    在太上道祖离去之后,所有人缓缓起身,都有恍惚之感。
    只听秦清感叹不已,“未曾想到今日玉虚斗剑竟然引得太上道祖显圣,由此看来,前人关于玉虚斗剑的种种传说,并非虚妄。”
    李玄都闻听此言,立刻向宋政望去。
    宋政也是刚刚起身,虽然脸上平静,但眼神恍惚,显然也被方才太上道祖显圣的一幕深深震撼。
    不说其他,仅仅是通过浩荡紫气的惊鸿一瞥,就让宋政险些心神失守。
    宋政尚且如此,其他儒门中人更不必多说。
    儒门事前的确有若是斗剑失败就反悔的打算,可如今看来,因为太上道祖显圣的缘故,儒门和道门的斗剑之约,是如何也不能反悔了。否则结果难料,气数之说,最是难测,谁也不好说那血誓的反噬会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按照李玄都和宋政当日的约定,道门胜了玉虚斗剑之后,儒门再也不能插手道门之事,须得处处忍让。且不说儒门在暗中是否还有动作,明面上却是不能再与道门大规模冲突,等同是儒门向道门低头让步,在不在儒道两家范畴的局外人看来,这便是儒道之争有了结果,自此之后,道门自然气势大振,儒门走向颓势,许多原本依附于儒门的附庸必然会倒向道门,最不济也是保持中立。
    儒门隐士们面沉似水,大祭酒们则是叹息连连。
    只是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再也无可挽回,随着龙老人率先转身离去,儒门众人纷纷向山下走去,再无来时的气势,尽显萧瑟。
    那些脱困的天人境高手也不敢久留,悄悄地下山去了。道门中人因为太上道祖的教诲,并未阻拦,毕竟太上道祖刚刚显圣,若行诛戮之事,未免不美,而且道门大势已成,也不怕这几人能翻起大浪。
    此时的道门中人,无不意气风发,大多数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李玄都压轴出战,与上代携带魁首宋政比武对弈,赢下关键一战,又成功跻身了长生境,俨然已经成为道门中的领袖人物,若要认真说来,太上道祖显圣与李玄都也有着关系,毕竟这场玉虚斗剑自李玄都与宋政歃血立誓开始,又自李玄都与宋政对弈定天下结束,要说与李玄都没有关系也着实说不过去,所以无论在谁看来,这大掌教之尊位已经是李玄都的囊中之物了,李道虚再怎么厉害,至多还有二十余年光阴,李玄都可足足有七十余年的光阴,这是三岁小儿也会算的账。
    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李道虚来到李玄都的面前,不必他开口吩咐,所有都自觉向后退去,给这对师徒父子留出最后的空间。
    师徒二人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李道虚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到
    了此时,也不免有些感慨。
    就在几年之前,这个弟子还仅仅是个晚辈而已,虽然入得他的眼中,但生死荣辱却都被他操于手中。可就在一转眼之间,这个弟子已经“长大成人”,可以与他比肩而立、平起平坐了。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最终也只说了不到十个字,“很好,紫府你很好。”
    李玄都微微低头,说道:“师父过奖。”
    李道虚笑了笑,“不算过誉。”
    “过奖”和“过誉”,一字之差,其中含义却是大不相同,尤其是在师徒之间。
    长辈或者位尊之人称赞自己,谦辞时用“过奖”二字,其中的“奖”字是夸奖之意。而平辈之人称赞自己,谦辞时用“过誉”二字,其中的“誉”字是赞誉之意。
    李玄都说“过奖”,还是恪守师徒之别,可李玄都却道“过誉”,已然是将李玄都视作地位等同之人。
    李玄都自然听得出这其中的差别,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
    李道虚不再多言,当先而行,很快便离开玉虚峰的峰顶,没入山外的云雾之中。
    李道虚走后,秦清来到李玄都身旁,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同样独自离去。
    一时间,偌大的玉虚峰上只剩下李玄都一位长生地仙。
    李玄都环顾四周,拱手抱拳,“诸位有劳了。”
    众人抱拳还礼,齐声道:“分内之事,不敢称劳!”
    李玄都道:“今日玉虚斗剑大胜,又有太上道祖显圣,实乃我道门盛事。此番事了,诸位先行各自回山,待到来年上元节,再至地肺山参拜太上道祖。”
    众多道门中人纷纷应是。
    李玄都请过伤势较轻已经无甚大碍的白绣裳、宁忆和季叔夜,请他们护送萧时雨、张海石、司徒玄略三人去往蜀州天苍山青城,请万寿真人亲自出手救治,儒门和邪道因为誓约之故,定然不敢出手,只是防范一些江湖散人而已,比如说那些刚刚从“玄都紫府”中脱困的高手们。
    秦素为了以防不测,仍旧将自己的双刀借给了宁忆,而她身上还有李道虚的“三宝如意”,不知因何缘故,李道虚竟是没有收回“三宝如意”,仍旧留在秦素的手中。
    至于李玄都,并非他不想亲自护送,而是初入长生境,要经历一次脱胎换骨,洗经伐髓,脱去凡躯,总共需要七七四十九日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就好似重病在身一般,每个人的‘病症’又有不同,此时李玄都的病症还未显露。
    此时李玄都感觉自己的状态甚是古怪,难以言说,不好贸然与人交手,决定先行返回剑秀山,稳固境界。
    安排好这一些之后,李玄都朗声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李道虚袍袖一拂,携着秦素之手,并肩离开玉虚峰。

第一章 玉蓉

    最近万象学宫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对于江湖大势乃至于天下大势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不过对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宫学子们,就是一件大事了。
    一个来自齐州社稷学宫的小子,竟然拐走了学宫中的苏怜蓉苏大家,此等大逆不道之举,自然惹得万象学宫的学子们人人愤慨,有人是出于羡慕和嫉妒,毕竟苏大家的相貌、姿容、才学、性情无一不是顶尖,年纪又不大,不知多少学子暗暗思慕,不乏有人怀有见不得别人好的阴暗心态。当然也有卫道之士,认为裴家小子乱了伦常,自然是大加指责。
    在学宫的祭酒中,大祭酒温仁的孙子温礼对苏怜蓉有意早已是众所周知,此时温礼的失意可想而知,在这等情况下,虽然温礼没有出面多说什么,但是许多与温礼交好之人,亦或是帮闲之流,纷纷作声,指责裴玉。
    在这等压力之下,裴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苏怜蓉离开了万象学宫。
    对于高高在上的儒门大祭酒来说,这种争风吃醋的小事当然不值得他们去关心,所以裴玉带着苏怜蓉离开万象学宫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只是在万象学宫的众多学子之间多了些谈资而已,毕竟大家也都心里明白,就算裴玉没拐走苏大家,苏大家也不会垂青自己,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除了温礼之外,谁也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裴玉和苏怜蓉离开万象学宫之后,不急于赶路,而是买了一辆马车,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好不自在。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已经出了龙门府的范围,随着秋意渐浓,视野可及都是金黄一片的喜人画面。走了一日之后,金黄之色逐渐减少,松柏茂密,开始有青翠显现,地势也随之越发起伏,入眼可望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马车已经不能前行,两人干脆弃了马车,徒步而行,脚下羊肠小道蜿蜒,两旁峭壁耸立,如是被利剑劈砍凿出,两方崖壁与一线小径形成了一线天的景观,将天光挤成窄窄一线,使得山道之上晦暗莫名,甚至有些地方昏暗如黑夜。
    羊肠小径昏暗阴凉,两旁根本没有护栏,裴玉身怀“神境通”,自然不怕,小心照顾着苏怜蓉,不让她有什么闪失。
    再行一程,前方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边青翠一片,脚下道路逐渐平缓开阔,四周除了高大树木之外,寂寂无声,偶尔传来几声轻微鸟叫虫鸣,让人心旷神怡。拾阶而上,秋季本就天凉,深山之中,青木夹道,冷风习习,于是裴玉取出一件鹤氅,为苏怜蓉披上。
    苏怜蓉微微一笑,“我还不至于这样弱不禁风。”
    裴玉笑而不语,只是仔细帮苏怜蓉系好鹤氅的系带,然后又趁着苏怜蓉不备,偷偷亲了她一下。惹得苏怜蓉轻嗔一声,轻轻拍打了他一下,却没有什么恼怒神色。
    至于两人是如何走到今日这
    般地步,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总而言之,李玄都从唐家堡到楼兰城,再到“玄都紫府”和玉虚斗剑的这段时间里,裴玉也没有闲着就是。
    不过仅凭花言巧语和讨好献媚,必然无法打动苏怜蓉,其实是苏怜蓉在万象学宫中不小心露出了破绽,险些被儒门中人发觉,关键时刻是裴玉帮苏怜蓉遮掩过去,然后顺势表明了身份。苏怜蓉在万象学宫中孤身一人,不仅要处处小心,而且许多心事无处对人说,骤然间多了裴玉这个同道之人,苏怜蓉自然是难免向裴玉倾诉一二,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从相识变成了相熟。七月初七乞巧节的时候,苏怜蓉邀请裴玉去她的居处,两人一起饮酒赏月。
    放下对裴玉的成见之后,苏怜蓉发现裴玉这个人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于是也渐渐放下戒心,谈天说地,好不相合。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间,苏怜蓉却是有些醉了,破天荒地向裴玉吐露心扉,尤其是过去帝京的种种。
    那一夜,裴玉做了一夜的君子,坐怀不乱。
    自此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的关系不能说是突飞猛进,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起初的时候,两人只是私下交往,并不想把此事公之于众。只是两人的过往甚密还是落在了温礼的眼中,温礼暗自跟踪两人,终是撞破两人的幽会,温礼激愤之下,与裴玉大打出手,引来了别人。于是此事闹大,变得人尽皆知。
    裴玉还好,苏怜蓉却是在学宫中没了立足之地。虽说她只是教授音律,并非裴玉的授业之师,但不管怎么说,两人多少还是有些师徒之谊,在最重规矩的万象学宫中绝不容许此等事情发生。与此同时,与苏怜蓉不和的几位女祭酒又落井下石,翻出了苏怜蓉过去的经历,要印证苏怜蓉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再加上温礼的敌视,礼教森严,苏怜蓉竟是再无立足之地。她一个孤弱女子,又不是江湖女子,哪里抵挡住这般“举世汹汹”,好在苏怜蓉也算是历经世事之人,称得上坚强,换成其他女子,只怕要一死了之。
    对于苏怜蓉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没有看错人,裴玉是个有担当之人,不但没有顾及自己的名声而与她划清界限,反而是主动站了出来,于是众人的指着逐渐转移到了裴玉的身上。经此一事,苏怜蓉终于是彻彻底底认可了裴玉,不再顾及名声,跟随裴玉离开了万象学宫。
    要知道在这个世道,礼教森严,女子与人私奔,重则可以处死。江湖女子可以不在乎这些,寻常女子却是不行。苏怜蓉跟着裴玉一走,便是认下了这个“罪过”,有道是“老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发失守,半生清苦俱非。”放在苏怜蓉的身上再合适不过,如今的她可谓是一生所托都在裴玉的身上,若是裴玉变心,一生所托非良人,她真是再无
    其他出路了,不容于世,以苏怜蓉的心气,也唯有一条死路可走。
    此中种种决断,对于普通女子来说,不逊于生死抉择,其中决心之大,让人动容。
    其实江湖和庙堂的区别便在于此,江湖的人际压力小而自然压力大,换而言之,江湖中人与人相处的压力较小而外在生存压力较大,江湖愣头青不是死在言语机谋治下,而是死在硬碰硬的刀剑之下,所以每每提到江湖都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庙堂则是刚好相反,人际相处的压力较大而生存压力较小,在规矩之内,不能随意武力杀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活得安稳,所以讲究城府机谋,往往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正因为如此,裴玉和苏怜蓉也算是患难与共,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
    就在此时,两人背后响起一声大喝,“裴玉,你做出禽兽之事,怎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温某但有一口气在,断不容你。”
    裴玉闻声转身望去,正是温礼。
    原来两人离开万象学宫之后,温礼犹不甘心,所以跟在两人身后一路尾随,一直来到了此地,见两人动作亲昵,终于是按捺不住,跳将出来。
    裴玉脸色大变,将苏怜蓉护在身后,向着温礼怒目相视。
    虽说裴玉得了李玄都传授的“神境通”,但只是长于跑路逃命,与人交手却是寻常,在这等崎岖小路上,身后还有苏怜蓉,裴玉实在是没有信心胜过温礼。
    苏怜蓉微微皱眉,说道:“温祭酒,我已经离开万象学宫,你还要怎样?”
    温礼看了苏怜蓉一眼,眼神有了片刻的恍惚,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怨憎苏怜蓉,而是将一腔怒气放在了裴玉的身上。此时再见到苏怜蓉,听到她语气中的冷淡疏离之意,蓦地生出一股怒意。
    苏怜蓉见他并不说话,又对裴玉道:“阿玉,我们走罢。”
    裴玉轻轻应了一声,便要护着苏怜蓉往山上行去。
    温礼怒急攻心,大喝一声,向两人攻来。
    如果裴玉只是独自一人,就算这山路再险一些,他也能依仗“神境通”躲得过,大不了游斗就是。可此时裴玉身后就是苏怜蓉,他是如何也不能躲闪了,只能与温礼硬拼。
    裴玉不是温礼的对手,转眼间就要伤在温礼的掌下。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手掌从旁伸出,抓住了温礼的手掌,让他动弹不得。
    温礼大惊失色,凝神望去,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生得极美,身着雪白鹤氅,好似神仙中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旁。
    温礼喝问道:“你是何人?”
    “秦素。”来人只是说了两个字,然后伸手向他胸口轻轻按去,这一掌按出无影无踪,温礼根本无从抵挡,只觉得方手掌在自己胸口稍触即逝,然后他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二章 病与药

    在过去的多年中,秦素虽然名声很大,秦大小姐的称呼不说无人不知,但也是少有人不晓,但是真正见过秦素真容的人是少之又少,因为秦素总是喜欢佩戴面具,装扮成相貌平平的白绢,所以温礼虽然与秦素有过一面之缘,但是未曾认出秦素。
    至于秦素为何出现在此地,并非是因为巧合,而是必然。因为此地就是剑秀山,自从玉虚斗剑结束之后,秦素就陪着李玄都在此地修养。只能说温礼的运气不太好,就算不曾遇到秦素,也会遇到守山人徐七。
    裴玉之所以知道剑秀山的所在,则是因为他和苏怜蓉都是太平客栈的天字号伙计。裴玉离开万象学宫之后,曾经有过一番思量,出了这等事情之后,差不多算是有家归不得了,而裴玉又不是纯粹的江湖人,还带着一个苏怜蓉,当然也不可能去浪荡江湖,所以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到剑秀山来。
    苏怜蓉见到秦素之后,既惊又喜,“白绢!”
    秦素微微一笑,“苏姐姐,多时不见,近来可好?”
    就在这时,守山人徐七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不远处,指着地上的温礼,轻声问道:“夫人,此人如何处置?”
    对于徐七的称呼,秦素虽然还有些许不好意思,但也没有故意纠正,毕竟她和李玄都已经定亲,成亲也就在眼前,再去计较这些就显得有些矫情。秦素吩咐道:“温礼的身份特殊,如果失踪不归,会有些麻烦,把他扔得远些,让他找不到剑秀山。”
    徐七跟随徐无鬼多年,精通许多秘法,其中就有抹去他人近期短暂记忆的手段,这些年来,偶有人误打误撞进了剑秀山,多半是被徐七以这种手段抹去了记忆。被抹去记忆之人,就好像醉酒之人,多少有些模糊不清的印象,所以此等手段算不得高明,却也够用。
    徐七应了一声,伸手抓起昏迷不醒的温礼,将其扛在肩上,然后几个纵身跳跃,便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裴玉向秦素恭敬行礼,略微有些尴尬。裴玉将李玄都视作先生,那么秦素就是他的师母,而秦素与苏怜蓉是有交情的,还要称呼苏怜蓉一声苏姐姐。这其中的关系就复杂得很了。
    其实苏怜蓉何尝不是如此,姐弟之恋本身就有一种权力倒错的特殊感触。年龄较大、人生资历较长的女子被年幼的男子反过来支配,其中自有一番逆反伦理的别样“刺激”,若是平时只有两人独处也就罢了,此时在秦素面前,苏怜蓉也觉得脸上隐隐发烧,几乎不敢直视秦素。
    好在秦素在男女情事上并无太多经验,而她和李玄都之间就是正常恋人相处,李玄都年长于她,以李玄都为主也没什么不对,自然体会不到这姐弟之恋中的倒错之感。不过她倒是理解裴玉的尴尬,善解人意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后各论各的就是,就拿我和紫府来说,家父与紫府的大师兄、二师兄平辈论交,若是从这里论起,紫府倒是我的叔父辈,可他还不是乖乖称呼岳父?”
    裴玉听到秦素的话语,尴尬之情稍解,顺着秦素的话问道:“对了,先生的身体好些了吗?”
    玉虚斗剑的时间是
    七月十五,如今是八月初,已经过去半月左右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都是秦素出面主持各方事务,所以裴玉也知道了先生身体不好的事情。
    听闻此言,秦素微微皱眉,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不太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危险,就是难熬。”
    裴玉有些疑惑,还要开口再问,秦素已经说道:“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你们随我来。”
    在秦素的引领下,裴玉和苏怜蓉穿过瀑布门户,来到山谷之中,见到了位于此间的村落。
    两人还是第一次来到剑秀山腹地,骤然见此美景,皆是惊喜,苏怜蓉赞叹道:“传说中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了,白绢和紫府能在此地避世隐居,真是羡煞旁人。”
    秦素笑而不语,领着两人穿过水田,沿着小径进入村落之中,此时村中的大部分房屋都空空荡荡,无人居住。
    秦素这才说道:“两人住在此地,难免空旷,紫府说了,若是你们喜欢,也可以搬过来,在村中选择一座房屋居住。”
    苏怜蓉惊喜道:“紫府果真是这么说的?”
    “我还会骗苏姐姐不成?”秦素微笑道,“紫府从来都不是小气之人,这些身外之物,他向来是不怎么在意的。”
    苏怜蓉想着日后能在此地安居,不必再受冷言恶语,也不必再逢迎旁人,不由得心情大好,玩笑道:“这话不假,我可是听说了,紫府的一应开销,都是出自白绢之手,这也就是紫府,换成寻常百姓家的男人,非要被说成是吃软饭的。”
    秦素抿嘴一笑,一指不远处一座明显与周围建筑不太一样的小筑,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此地正是当年地师徐无鬼的住处,李玄都搬来之后,就住在了这里,秦素恪守着礼数,因为两人还未成亲的缘故,并不与李玄都同房而居。
    秦素推门进去,脱下身上的鹤氅,着素色长裙,轻声道:“紫府,裴玉和苏姐姐来了。”
    因为裴玉是晚辈,所以秦素这个师母可以直呼其名,并不算是骂人无礼。
    片刻后,李玄都从内室走了出来。
    裴玉见到李玄都,却是吓了一跳,因为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大变模样,不仅仅是脸色苍白,而且咳嗽不止,身上披着大氅,哪里还有长生地仙的风采,俨然是个病秧子。
    见裴玉面露担忧之色,李玄都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请坐,说道:“不必担心我,不过是看着吓人罢了,我的修为未损,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吃点苦头,过了这七七四十九日,我也就不必吃苦头了。”
    裴玉这才松了口气,说道:“先生受苦了。”
    “这算什么。”李玄都笑道,“不知多少人求而不得,过了这一关后,长生不死,与天地同寿。古往今来,谁人不想得享长生?”
    就在说话的时候,秦素站起了,揭开旁边紫铜炉的盖子,朝里面吹了一丝气线,铜炉里立时燃起了明火,接着她将一个紫砂药罐坐到了明火上,开始煎药。
    苏怜蓉讶然道:“这是?”
    秦素道:“是地师留下的药方,能
    缓解紫府的病情。”
    李玄都裹紧了身上的大氅,脸色青白,嘴唇没有丝毫血色,整个人甚至在轻轻发抖,“我没有病,这是长生境的重塑体魄。”
    “是,你没病。”秦素的语气温柔,像是哄孩子一般,“你就当是喝汤了,这是我亲自给你煲的汤,全都给我喝了,一滴也不许剩下。”
    李玄都轻哼一声,“啰嗦。”
    裴玉还是第一次见到李玄都这般模样,有些发怔。苏怜蓉却是不觉得奇怪,男人不论是什么身份地位,又是多大年龄,总有孩子气的时候。
    李玄都整个人缩成一团,似乎在抵御汹涌寒意,缓缓说道:“所谓的‘病’,其实与经历和所修炼的功法有关,别人都是一门功法,多的也就是两门功法,经历也不复杂,关键在于‘纯粹’二字,所以病症多半只有一种。比如家师是体虚气寒之症,是因为他老人家曾潜入东海深处,大天师是虚火旺盛,则是因为功法至阳只刚。家岳咳嗽不止,则是因为他在极北酷寒之地闭关多年。我就不一样了,兼修多门功法,又有各种外力加身,关键还去了‘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经历复杂,功法庞杂,所以我这回是各种症状一起发作,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有得就有失吧。”
    裴玉听得咋舌,心想长生地仙在这些病症的折磨下尚且如此狼狈,换成其他人,岂不是早已病死?
    煎药的紫铜炉子其实是件宝物,所以不一会儿,药已经煎好,秦素伸手摸了摸药罐,又拿起火钳拨弄几下盖了明火,放下火钳,捧出了药罐。
    “当心,别烫了手。”李玄都叮嘱道。
    秦素不理他,捧起药罐小心地将药汤倒进一只瓷碗里,然后自己先喝了一口,说道:“可以喝了。”
    李玄都伸出手接过瓷碗,一口便将那碗药喝了。
    秦素露出笑容,接过空碗,说道:“按时喝汤,等到八月十五,你这病就能轻一些了。”
    李玄都此时大概因为病情严重的缘故,真是有些孩子气了,不悦道:“我没病。”
    秦素拿着空碗起身去洗了,拖长了声音说道:“是,没病。”
    李玄都喝了药之后,便觉得困意上涌,说道:“你们可以四处转转,挑选个住处,我要睡一会儿。”
    裴玉和苏怜蓉看出了李玄都的状态不对,秦素忙着照顾李玄都,也是顾不得他们了,于是关切几句后便告辞离开。
    秦素挽起衣袖,洗了碗,又倒热水绞了面巾走回李玄都身边,替他慢慢温擦着面部,此时两人相处,倒真是有些寻常夫妻的意思了。
    秦素兀自念叨着,“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是一月整,再有十九天,也就是九月初九,正好是重阳节,你就全好了,又是我那意气风发的玄哥哥了。”
    李玄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忽然问道:“云何有消息了吗?”
    秦素摇了摇头,“还没有。”
    李玄都闭上了双眼,“看来云何的帝京之行并不顺利,我等不到九月初九了,还是要早早亲自去帝京走上一趟才行。”

第三章 我有一座剑秀山

    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整个剑秀山都笼罩在薄薄的雨雾之重。
    雨丝落在鳞次栉比的青黑色瓦檐上,响起沙沙的声音,又落在小筑外的竹林中、水田中、池塘中,终究是比不得夏日的暴雨,声音不大,未能惊醒屋内李玄都的一场好睡。
    秦素坐在李玄都床边的躺椅上,借着昏暗的天光,读着手中的一卷天书,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解之处。
    这间卧室不大,还是当年地师留下的格局,最显眼的是占据了一面墙壁的书架,放着满满的书籍,床头位置挂着一支玉箫,靠墙条桌上放置着焦尾古琴,已经不能弹奏,纯粹是个摆设。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轻轻叩门,低声道:“夫人在吗?徐十三有事求见。”
    秦素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来到外间。等在此处的正是少年模样的徐十三,秦素抬手示意他坐下说话,然后自己坐到了右边的主位上,问道:“十三有什么事吗?”
    徐十三道:“帝京传来了消息,儒门有人进京了,不过具体是哪些人,现在尚不清楚,直接操办此事的是司礼监的人,司礼监都是出自内廷的内书堂,自成一派,不说滴水不漏,也很难渗透进去。”
    秦素这段时间代替李玄都主持各方事务,对于许多事情知之甚详,自然也知道内书堂。所谓的内书堂,起始自宣宗朝,顾名思义,类似于儒门的书院,不过只教导宦官。文官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宦官们作为与外廷相对应的内廷,也有类似的规矩,司礼监掌印和秉笔都是出自内书堂,换而言之,能进入内书堂之人,无一不是十万宦官中的佼佼者,长年累月下来,内书堂也像青鸾卫一般,自有一套传承,不是宗门而胜似宗门,又因为其所处位置特殊,其中成员皆是宦官,比之许多纯粹女子宗门还要排外。
    秦素问道:“柳逸呢?”
    据秦素所知,柳逸与藏老人关系不浅,藏老人也是地师的人。
    徐十三挠了挠头,如实回答道:“回夫人的话,老主人不喜欢属下之间有结党行为,所以我们与阴阳宗、牝女宗、皂阁宗都没有太深的交集,柳逸与藏老人交好不假,却是与我们无关。”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又思索片刻后说道:“紫府打算等他的病情稍有缓解之后就亲自上京,这样吧,你先去帝京打个前站,等紫府的消息。”
    “是。”徐十三起身应下。
    在徐十三离开之后,秦素起身回了內间,发现李玄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的凭几上,因为药效开始发挥作用的
    缘故,李玄都的神智要清醒许多,脸色严肃,没有先前的孩子气。
    秦素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道:“徐十三的话你都听到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秦素道:“如今的帝京不是善地。”
    “虽然帝京向来有首善之地的说法,但帝京从来都不是一方善地。”李玄都平静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素叹了口气,“我是说儒门,虽然儒门遵守誓言,不再插手江湖,但是儒门参与庙堂之事却是合情合理,谁也挑不出不是。此番儒门高手入京,就是为了防你。更何况我们道门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尤其是涉及到帝京的时候,再起争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玄都笑了笑,“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我们要去帝京,但不能贸然前去。”
    秦素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道:“我还没想好,这病着实是烦人,每每发作的时候,我都要尽力抵挡,甚至还会被影响神智,若是与人交手的时候发作起来,只怕后果难料。”
    秦素轻轻笑道:“就像话本里的情节,你与人交手不小心失忆,流落江湖,我到处找你,可怎么也找不到,这时候就会有一位温柔善良的姑娘收留了你,把你带回她的家中,就在这时,有恶人登场,要对这位姑娘不轨,你虽然失忆,但一身修为还在,轻易解决了麻烦。姑娘对你生出好感,然后你们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终于恢复了记忆,可在两个女子之间左右为难……”
    “打住。”李玄都抬起手,“我还不至于如此,你与其担心这些,倒不如担心我变回当年的紫府客,大杀四方,江湖上又多出一个魔头。”
    说话间,李玄都站起身来,没有再披上那件大氅,仅仅是穿着“阴阳仙衣”,望向窗外的秋雨,“真要说起来,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看我的师兄弟们,二师兄、李元婴、冰雁、李太一,可从来没有老好人。就是名声最好的大师兄,能登顶江湖,与宋政并列齐名,又岂能没有手段。”
    秦素道:“裴玉和苏姐姐已经到了,你说过要将客栈的中枢整个迁入剑秀山,要不要早做规划?”
    李玄都点了点头,“你思虑的是。”
    秦素取出纸伞,“出去走走。”
    两人离开小筑,行走在这座小村子中。
    村子外就是水田,村子后是去忘剑峰的山路和藏,藏是关键,等闲人不得入内,倒不是李玄都藏私,在李玄都看来,一切功法绝学都可以传授,但前提是可靠。
    两
    人首先来到藏前,先前李玄都因为玉虚斗剑的缘故,走得匆忙,回来之后又困于长生境的脱胎换骨,没来得及处置此地,
    李玄都凝望藏片刻后,一挥手,一道道略显虚幻的黑色长剑从天而落,这些长剑皆由实质的光华凝聚而成,没有任何纹络细节,只有一个模糊轮廓,依次落地之后就像一圈栅栏将藏围绕起来。
    李玄都再一挥袖, 这些长剑缓缓隐去形体,一切又恢复原貌。不过秦素可以清晰感知到,那些长剑只是看不见了,实际上还是真实存在的。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说,他只是感觉很不好,但是镜界修为没有半点折损。这就好像一个王朝,因为正在推行新政的缘故,整体处于略显混乱的改变之重,但是军队并未荒废,仍旧兵强马壮,足以震慑强敌。
    李玄都说道:“好了,只要不是长生境高人亲自前来盗书,都不足为虑。”
    秦素问道:“我该怎么进去?”
    李玄都抓住秦素的手腕,在她的掌心上画了一个符箓,问道:“懂了吗?”
    “懂了。”秦素点了点头,然后照着李玄都的手法在眼前虚空画出这个符箓,看似没有变化,但是秦素可以感知到“栅栏”上出现了一道门户,可以供她进出。
    李玄都道:“你也可以将这个法门传给旁人,具体是什么标准,你自己斟酌决定好了。”
    虽然李玄都和秦素还未真正成亲,但是已经与真正的夫妻一样不分彼此。
    两人离开此地,又来到一座废弃多时的议事厅中,说是议事厅,实则是标准的宗祠结构,在地方宗族中,宗祠不仅仅是供奉祖宗的地方,也是讨论族中大事的地方。徐无鬼设立了这么一个地方,其中却没有供奉任何牌位,实在奇怪。不过经过徐七告知之后,李玄都才知道这里是剑秀山护山大阵的枢机所在,类似于大真人府的万法宗坛。
    李玄都自忖阵法之道不如地师远甚,所以没有贸然改动,只是将枢机密钥做了一个备份。总共两个密钥,分别由秦素和徐七掌握,至于李玄都本人,他可以直接催动阵法,不必借助枢机密钥。
    李玄都环顾四周,思绪涌动。
    都说天下太平之后,马放南山,刀枪归库。李玄都为了谋求太平而组建客栈,那么求得太平之后,客栈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原地解散,毕竟客栈日益壮大,寄托的早已不再是李玄都一人的心血。
    李玄都开始考虑着,有一座剑秀山在手,是否要以此为根基,在此开宗立派,将太平客栈变为一座宗门?这座宗祠就是日后的祖师殿。

第四章 西域寻踪

    在白绣裳的护送下,张海石、萧时雨、司徒玄略等人安全抵达了天苍山,白绣裳留在此地,宁忆则告辞离去。
    身怀“大宗师”和“欺方罔道”的宁忆并未返回太平宗,而是去了剑秀山,见了正在发病李玄都。秦清离开玉虚峰之前,将“水中月”交给了秦素,再加上李玄都手中的“镜中花”,出自忘情宗的半仙物“镜花水月”已经完整。李玄都将“镜中花”交给了宁忆,然后他亲自持有“水中月”,委托了宁忆一件事,那便是请宁忆前往西域,寻找遗失的“帝释天”。
    当初楼兰城一战,秦清与“帝释天”交手,地师徐无鬼趁机掳走了李玄都,然后一路往昆仑而去,一直到地师在飞升台上飞升,“帝释天”都没有露面,那么可以说明,地师并未来得及收回“帝释天”,而是打算从“玄都紫府”归来之后再去收回“帝释天”,可随着地师一去不回,“帝释天”算是彻底失踪了。
    最后见过“帝释天”的是秦清,不过秦清在察觉到李玄都失踪后,就主动摆脱了“帝释天”去寻李玄都,待到秦清遍寻不获再次返回楼兰城的时候,“帝释天”已经不知去向。
    李玄都倒也不怕“帝释天”被旁人得去,关键便在于“帝释天”不是一件器物,而是地师的化身,地师离世之后,“帝释天”应该是进入了沉睡状态之中,想要控制它,要么地师重回人间,要么就是通过“阴阳仙衣”的第二重形态。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算是“帝释天”的新主人。只是李玄都困于自身处境,不能亲自寻找,只能委托宁忆代为效劳。
    若是拖得时日久了,只怕“帝释天”体内会生出新的灵智,到时候又是麻烦。
    宁忆成名于西域,许多马贼都自愿归附于宁忆麾下,此时宁忆重回西域,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如鱼得水。
    宁忆回到西域的第一站便是楼兰城。
    虽然那场大战,几乎将半个西城彻底毁去,并造就了一方孔雀湖,但此时的楼兰城已经忘却了这点伤痛,恢复到以前的繁华。如今的城主甚至还开放了部分孔雀湖,允许部分东城之人进入西城,所以如今的孔雀湖畔游人如织,让一向
    冷清的西城多了几分热闹。
    宁忆端坐在孔雀湖畔,望着碧波粼粼的湖面,问道:“那座陵墓被彻底淹没在湖底了?”
    在宁忆的不远处,还有一名正在垂钓的老人,他专心地盯着钓线,说道:“当然。”
    宁忆又问道:“那两位交手的高人呢?”
    一条鱼儿上钩,老人不紧不慢地溜鱼,说道:“我们哪里知道?只知道两人一前一后出城去了。”
    宁忆丢出一块小石子,飞向湖面。自古以来就有“打水漂”的游戏,是指用扁型石片,在手上呈水平放置后,用力飞出,石片擦水面飞行,石片碰水面后因惯力遇水面再弹起再飞,石片不断在水面上向前弹跳,直至惯力用尽后沉水。寻常人打水漂顶多弹跳几次,可宁忆扔出的这块石子却是弹跳不停,直往对面湖畔而去,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只剩下一连串还未消散的涟漪。
    钓鱼的老人抬起眼,“这是威胁吗?”
    “不是。”宁忆淡然道,“如果我要威胁你,一定会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而不是这样心平气和地与你说话。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我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老人笑了笑,“背靠大树好乘凉,宁大祭酒不是你的对手,清平先生给你撑腰,谁敢小觑你?”
    宁忆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倒是消息灵通。”
    老人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本事,谁让我有一个好兄长呢?”
    宁忆叹了口气,“左尊者将段家和楼兰城交给了你,不知是对是错。”
    老人正是左尊者的兄弟,在过去的多年中,左尊者不可能一直都在楼兰城中,所以每当左尊者不在的时候,都是由这位老人出面执掌段家。正因为如此,宁忆才直接找上了此老。
    老人道:“这就不劳‘血刀’费心了,‘血刀’还是考虑自己吧,如果我所料不错,‘血刀’是在为清平先生做事吧?虽然江湖上都说清平先生仁厚,但老朽从不这么看,被大剑仙一手教导,又被地师青眼,此等人物怎么会是良善之辈。若是‘血刀’无功而返,又该如何向清平先生交差?”
    宁忆皱了下眉头,没有辩
    解,反问道:“最近有什么可疑人物来楼兰城吗?”
    老人道:“我眼前不就是一个?”
    宁忆道:“除了我呢?”
    老人沉吟不语。
    宁忆沉声道:“不要贪得无厌。”
    老人不以为意道:“宁兄弟为清平先生做事,背后有太平宗,还有秦大小姐,还会缺钱不成?再者说了,这段家再大,终究是我那兄长的,我也是要养家糊口的。”
    宁忆面沉如水,不过还是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张银票,说道:“只要是太平钱庄的票号,都可以立取太平钱三千枚。”
    “宁兄弟果然爽快。”老人毫不犹豫地接过银票,“实不相瞒,宁兄弟不是第一个打探此事的,就在前几天,有阴阳宗的人来过楼兰城,虽然他们隐藏得很好,但还是不小心露出了些许马脚。”
    宁忆皱眉沉思。
    阴阳宗之人重回楼兰城,自然也是为了“帝释天”而来,毕竟当初王天笑等人全程参与了此事,对于“帝释天”知之甚详,如今地师升天,阴阳宗已经不复当年鼎盛,为了挽回颓势,找回“帝释天”也在情理之中。
    宁忆不是鲁莽之人,心知自己孤身一人无论如何也不是阴阳宗的对手。虽说地师已经不在人间,但阴阳宗仍旧是高手如云,不仅有王天笑和上官莞这两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且还有钟梧、李世兴等强横的天人无量镜高手,在李玄都不亲自出手的前提下,唯有客栈上下倾巢出动,才能与阴阳宗有一拼之力。
    宁忆想了想,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张面额更小的银票,可兑换太平钱五百枚,递到老人的面前。
    老人刚要伸手去接,宁忆又往回抽了一下,说道:“不要向旁人泄漏我曾经来过的事情。”
    “这是当然。”老人道,“拿钱办事,我一向守信,这么多年的信誉,谁说过我的不是。”
    宁忆这才将银票给了老人,“嘴巴还算严实,就是价格太黑。”
    老人将银票收入袖中,哈哈一笑。
    宁忆已然消失不见。
    老人也不惊讶,一甩鱼钩,继续垂钓。

第五章 闲情逸致

    宁忆离开楼兰城之后,一路向西,朝着西域三十六国的方向行去。
    西域三十六国名为一国,实则与中原的一府相差不多,在这些地方,所谓的王室根本不能与中原的天家皇室相提并论,权威实在有限,反而是某些纵横西域的大盗在此地有着极为尊崇的地位,甚至不逊于一国之主。
    当然,这样的大盗人数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恰巧宁忆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宁忆此行不想泄漏踪迹,所以没有召集自己的属下,自然也就没人知道宁忆来到了三十六国。
    宁忆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三十六国中的捐毒国境内,这里既是大雪山与昆仑的交界,也是地师徐无鬼在人世间最后停留的地方。
    按照李玄都的推测,“帝释天”很有可能会一路追赶地师的足迹,如果这里没有什么发现,那么就只能去昆仑山搜寻了。
    宁忆纵横西域多年,对于这里颇为熟悉,除了他自身的人脉渠道之外,李玄都还为他准备了一个帮手,那就是地师十三门客中的徐九。当初在捐毒国,徐九面见地师的时候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
    宁忆来到一座小酒馆中,将一枚古楼兰的钱币都在柜台上。正在算账的酒馆老板瞟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用手中账簿盖住钱币,然后找了个空隙对正在忙碌的伙计轻声嘱咐了一句。不多时后,一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来到酒馆之中,他先是环视一周,然后目光落在了的宁忆的身上,来到宁忆的对面坐下,“不介意拼个座吧?”
    “不介意。”正在喝酒的宁忆头也不抬地说道。
    中年汉子微微一笑,对老板做了个手势,很快老板便又送上一壶上好的葡萄酒和两只酒杯,汉子给宁忆倒满一倍,问道:“中原来的。”
    宁忆只是看了眼四周,一道无形的隔音禁制便彻底隔绝了四周,然后他将自己携带的双刀放在了桌子上,开门见山道:“是清平先生让我来的,想必你应该知道了吧。”
    中年汉子看了眼双刀,点了点头,“久仰‘血刀’大名,幸会幸会,徐七已经传信给我,如果宁兄弟不介意的话,叫我徐九就行。”
    “徐兄应该知道‘帝释天’吧?”宁忆收起双刀,端起面前的葡萄酒,“清平先生让我来寻找‘帝释天’的踪迹,你有什么线索?”
    徐九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帝释天’是老主人的半生心血,我自是知道
    。至于线索,我能够肯定的是‘帝释天’的确来过捐毒国。”
    宁忆问道:“那么你不能肯定的呢?”
    “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徐九稍稍沉吟了一下,“‘帝释天’来到捐毒国后就不见了踪影,那么只有五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帝释天’就在捐毒国藏了起来;第二种可能,‘帝释天’又原路返回;第三种可能,‘帝释天’去了昆仑方向;第四种可能,‘帝释天’继续往西,往极西之地而去。第五种可能,‘帝释天’去了大雪山方向。”
    宁忆抿了一口葡萄酒,说道:“五个可能总结起来,无非是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可以逐个分析,首先是第一种可能,原地不动,这种可能最小。因为‘帝释天’没有灵智,在没有他人操纵情况下,不可能不留痕迹,除非它只是以极快的速度路过此地,这与藏匿是全然不同的。同样的道理,它也太不可能原路折返,楼兰城没有它的踪迹,阴阳宗的人也在找它,如果它原路折返,已经被人发现蛛丝马迹才是。”
    徐九狠了一口酒,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剩下的三个可能中,‘帝释天’去往极西之地的这个可能,也有些说不通。虽说老主曾去过极西诸国,但在那边没有什么布置。‘帝释天’没有神智不假,但它有本能,极西诸国对于它来说意味着未知,打个比方,一个人在与朋友家人走失之后,会去哪里?是去陌生的地方,还是去熟悉的地方?”
    宁忆若有所思道:“只剩下昆仑和大雪山两个方向,对于凭借本能行事的‘帝释天’而言,一边是仙家妙境,另一边是萨满教的所在……”
    徐九低声道:“在萨满教的大雪山行宫中还有一处养尸地。”
    宁忆点了点头,“徐兄所言极是。”
    对于“帝释天”而言,回到养尸地就好似回家一般,地师修建的几大养尸,如长生宫、白帝陵、楼兰地下城等都已经被毁坏,唯有大雪山行宫的养尸地还算是保存完好。
    徐九道:“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测之言。”
    宁忆道:“虽然只是推测,但也对我帮助极大,先行谢过。”
    徐九摆手道:“共事一主,何必言谢。如果宁兄弟要去大雪山行宫,那么我有两个消息赠予宁兄弟。坏消息是自从国师死后,萨满教开始全面收缩,教中高手大多聚集在大雪山行宫之中,很难进入其中,宁兄弟千万小心。
    好消息是因为国师的事情,老主已经与萨满教决裂,所以阴阳宗也很难进入其中,不怕他们抢得先机。”
    宁忆点了点头,将杯中之酒一口饮尽,起身离去。
    ……
    一场秋雨过后,剑秀山上的秋意更重,漫山红透,层林尽染。
    裴玉和苏怜蓉已经在此地安顿下来,他们打算先在这里修养一段时间,然后再做打算。李玄都和秦素没有异议,两人决定暂时离开剑秀山一段时间,到四周转一转。
    李玄都虽然很想现在就去帝京,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这么做,因为在帝京这件事上,仅以长生境高人而言,他真正的盟友只有一位,那就是他的岳父秦清。宋政和龙老人必然是站在他的对立面上,李道虚和澹台云的态度不明,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贸然上京,不是一个明智之选。
    只是李玄都对于自己的病情也没有太好办法,无论是“漏尽通”,还是其他什么功法,都不能缓解,因为这种变化并非是伤势,反而是有益无害,所以李玄都只能靠着地师留下的药方来暂时缓解痛苦,保持清醒。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觉得避世修养已经无甚作用,倒不如趁着这个时机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如果等到他去了帝京,那么恐怕很难再有现在的闲情雅致了。
    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离开了剑秀山,顺带借用了被裴玉遗弃的马车。
    当初李玄都重出江湖的契机就是护送周淑宁前往龙门府,途中刚好也经过了剑秀山。如今李玄都和秦素便从剑秀山出发,沿着当初的路途,再走一遍。
    两人离了剑秀山,走不多远便是东山村,当初藏老人便是在此地取人魂魄,被李玄都和颜飞卿撞破之后,一场恶战,只是化身的藏老人主动退去。
    不过当李玄都和秦素来到东山村的时候,却发现整座村子已经荒废,不见半个人影,两人大致查看了一下,发现此地不像是遭了兵匪,也不像是遭了鬼魅邪祟之流,反而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遗留下半点贵重物品,像是过不下去,逃荒去了。
    李玄都不由感叹,当初藏老人在此地养鬼炼尸,弄得村民百姓人心惶惶,可村子尚且不曾荒废,更未听说有人逃离村子。如今已经没了藏老人,可百姓们却逃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子,正是应了圣人之言,苛政猛于虎也。
    对此,李玄都只能摇头一叹,往荆州方向行去。

第六章 太和山

    江陵府乃是荆州首府,江陵城即是州城,包括荆州三司衙门、荆州巡抚衙门、荆州市舶司衙门等诸多实权衙门,都在此地,可谓是东南重镇。又因为其南邻大江,北依汉水,西控渝蜀,南通潇吴,被称作“七州通衢”。
    按照江湖上的地盘划分,荆州乃是神霄宗的地盘,所以江陵府中也不乏神霄宗的旁支门派,其中以风雷派声势最大。
    李玄都与风雷派算是有些渊源,风雷派的老掌门性格豪迈且不拘小节,有豪侠之风,与李玄都、胡良颇为投缘,交情不俗。后来老人死在阴阳宗的“鬼咒”之下,李玄都和胡良还曾上门祭奠,又引出了四大堂主逼宫的事情。
    风堂堂主公孙量,雷堂堂主孙少宗,雨堂堂主朱玉,电堂堂主左秋云,各有算计,背后又牵涉到了神霄宗的内斗,最后因为李玄都插手的缘故,风堂堂主公孙量、电堂堂主左秋云、雷堂堂主孙少宗悉数身死,只剩下一个雨堂堂主朱玉,也已是被降服。只是后来又牵扯出了宋幕遮的身世,又有三玄真人在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左右摇摆的事情,最终还是颜飞卿出面摆平。
    先在再回想起来,真是物是人非,不说一个风雷派的内斗,便是神霄宗的内斗对于如今的李玄都来说也不算什么。当事之人中,李玄都已经名震天下,胡良也回归补天宗,颜飞卿却跌落了云端,步了李玄都的后尘。
    世事无常,莫过如此。
    这次李玄都路过荆州,并不想再与风雷派有什么纠葛,只是听说宋老哥被安葬在了神霄宗的太和山上,所以只是想登山祭奠一番。
    道门素有四山二岛之说,四山有“二天二太”之说,乃是道门四大仙山,分别是:正一宗的天师山,神霄宗的太和山,太平宗的太平山,以及妙真宗的天苍山。二岛分别是清微宗的东海蓬莱岛,传说曾有上清灵宝天尊在此讲道,,以及慈航宗的南海普陀岛,又要牵涉到佛道两家的糊涂账,虽然是慈航宗在此开宗立派,但道门仍旧是将其视为自家之地,而慈航宗也因此与道门各宗相交甚笃。
    神霄宗位于荆州境内的太和山上,相传此地为上古玄武得道飞升之地,有“非真武不足当之”之说,此地即是道门圣地,又是洞天福地,有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
    涧、十一潭、十池、十二洞、十一泉、十台、三瀑,其主峰天柱峰如金铸玉琢的宝柱雄刹苍天,素有“一柱擎天”之美誉,天柱峰周围环绕七十二峰,峰峰俯身顿首朝向主峰,形成“七十二峰朝大顶, 二十四涧水长流”的壮观景象。神霄宗在此开宗立派千余年,贵为道门四大宗之一,除了代代被敕封为“天师大真人”的正一宗之外,尤以神霄宗与历朝历代的朝廷关系最近,在本朝太祖皇帝时,神霄开派祖师被敕封为“清虚元妙真君”,当代宗主被封为“通微显化真人”,太和山被封为“大岳”、“治世玄岳”,号称“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
    世宗皇帝崇道,又对神霄宗大加推崇。
    只是到了先帝穆宗皇帝年间,对神霄宗多有打压之举,虽然在敕封上相较于其他三宗并不逊色,但是与太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年间的神霄宗相比,相差甚远,尤其是先帝在位时,大力推崇正一宗,使得本就是道门祖庭的正一宗以一宗之力强压包括神霄宗在内的其他三宗,神霄宗再无当初与正一宗分庭抗礼的鼎盛气象。
    李玄都和秦素赶到太和山的时候,刚巧赶上了一场庙会,太和山上人流如织,通常是拖家带口,半点看不出乱世气象。
    李玄都和秦素就混在人流之中,缓缓登山。到了如今,秦素已经不再以面具刻意遮掩相貌,不过她天生腼腆,不喜欢抛头露面,还是戴了李玄都送她的帷帽,遮住了面容。相较于秦素,李玄都此时披着大氅,脸色青白没有血色,任谁一看,都是重病在身的模样,就是认识李玄都之人都未必能一眼认得出来,更不会有人想到这个病秧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
    两人在登山途中结识了一家老小,于是结伴登山。李玄都和秦素两人不愿泄露身份,于是用了假名,李玄都自称秦玄策,是怀南府人士,妻子姓白,是江州人士。好在两人都是走南闯北之人,不仅一口官话十分标准,便是各地方言也不在话下。
    这一大家子算是四世同堂,为首老人年岁已经极大,姓孙,祖籍松江府人士,还未及冠就已经考上了举人的功名,中年时父母双亲亡故,料理完后事就上京赶考,金榜题名,进士出身,从此就再未返回过家乡,直到前不久告老还乡,这才落叶归根。
    老人打算趁着身子还算硬朗,重新游历下江南的山山水水,算是不枉此生。
    老人与李玄都相谈甚欢,说起这些年来的见闻轶事,颇为健谈。李玄都因为重病在身,说话不多,但偶尔开口,也是言之有物,让老人不由刮目相看。
    这一大家子自然也有女眷,本来像这样的士绅人家,女眷烧香都不会亲自登山,可以乘坐滑竿,不过这次不知因何缘故,女眷们也是徒步登山,幸而这些女眷年纪不大,身体强健,也不算难事。这些女眷们不好与李玄都说话,便拉着秦素说话,难免问起两人登山的缘由,是不是烧香求子去的。秦素毕竟还未成亲,哪里敢认,只是说丈夫身子不好,想要上山求个平安。
    登山第一道门户是座三间四柱五楼式的牌坊,高四丈,宽五丈,始建于世宗明雍三十一年,坊楼中嵌横式牌匠刻世宗皇帝亲笔题写“治世玄岳”四字,故而这座牌坊又名“玄岳门”。
    过玄岳门往上,便是神霄宗八宫之一的玄武殿。
    一行人在玄武殿驻足,老人眺望山外景色,指着帝京方向,说道:“江陵相公张肃卿是荆州人士,当年张肃卿便是从此出发,一路上京。”
    老人的孙子好奇问道:“爷爷,这个人是谁啊?”
    老人唏嘘道:“天宝二年时的内阁首辅,按照道理来说,西北便是他和秦襄协力平定的,本该青史留名之人。”
    老人的儿子淡笑道:“可惜功不能抵过。”
    老人未置可否,只是默然而立。
    李玄都咳嗽了一声,“千秋功罪,留待后人评说。”
    老人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小友如何看待这位相爷?”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相臣任天下之重,行谊刚方,事业光显者,无如江陵张公。”
    老人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江陵相公之后的孙松禅呢?”
    李玄都道:“孙松江善藏其用,笼天下豪杰为之羽翼,故唯唯于履尾之时,而扬扬于攀髯之际,善因时耳。彼方墨墨,此则蹇蹇,宜不合也。”
    老人的儿子想要说话,却被老人抬手制止,然后就听老人说道:“思陵之季,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

第七章 老汤

    一瞬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最终还是老人开口打破了沉默,“秦小友病得很重吗?”
    “还好,算不得沉疴重病。”李玄都咳了一声。
    老人颇有感触地说道:“一时的胜负算不得真正的输赢,大多数时候,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四个读书人,同朝为臣,各执己见。几十年后,还剩下一人立于朝堂之上,其余三人已经魂归九泉,那么无论这个的主张是对是错,他都是赢家。”
    “也不尽然。”李玄都并不认同。
    老人儿子见眼前之人一再反驳自己父亲,早就想要开口,不过每次都被老人打断,此时的脸色便不大好看,反观老人,不知该说胸怀宽广,还是城府深沉,总之看不出半点恼怒,心平气和地问道:“何以见得?”
    李玄都道:“老先生说的是一时之争和一时之争,而我说的一世和身后千秋万世。虽然已死之人不能开口说话,也无法反驳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罪名,但是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所以谁胜谁负,言之尚早。”
    老人两眼虚了,望着山外的缥缈云雾,良久从腹腔里发出了幽深的声音,“‘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大江滚滚流。’就算赢了,于死者而言,又有何益?就像这天下兴亡,最终也不过是尽付东流水罢了。”
    李玄都道:“下可以告慰亡者在天之灵,上可以让天下苍生知道,这个世道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愿意站出来做些事情,这个世道终是有希望可言的,算是激励后来人。而且他们虽然死了,但也不是随流而去。”
    老人望向李玄都,“既然这些人不曾随流而去,那么他们在哪儿?”
    李玄都沉声道:“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老人的儿子被镇住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孙子虽然不太明白,但也隐隐感觉到了特别的气氛,紧紧地抓住父亲的衣袖。
    老人闻言后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方才长叹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李玄都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秦素赶忙来到李玄都身旁,轻抚着他的后背。李玄都抬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事。
    老人道:“激励后来人,这句话倒是不错,若是张肃卿不死,那么他的学生,那位清平先生,还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吗?”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说道:“也许会,也许不会,李玄都能走到今天,不是他自己的能耐如何,也不仅仅是某个老师的教导如何。”
    小孩子仰起头望着父亲,好奇问道:“爹爹,清平先生是谁啊?”
    老人的儿子耐心回答道:“就是紫府剑仙。”
    小孩子愈发疑惑,又扯了扯爷爷的袖子,问道:“爷爷,紫府剑仙的师父不是东海的剑仙吗,怎么又成了江、将领相公?”
    老人笑着解释道:“人生一世,不会只有一个老师,就拿爷爷来说,小时候有蒙师
    ,就是启蒙的老师。长大了读书,亲自指教讲读的为受业师。或出外就傅,或请先生来家馆课,或到书院肄业,或向著名学者‘问业’,据此,受业师又细分为业师、课师、问业师、肄业师、书院肄业师等等。后来科举,有受知师,又叫座师,其实是本科主考官或总裁官,还有房师,是举人、进士对荐举本人试卷的同考官的尊称。因乡试、会试中分房阅卷,应考者试卷须经某一房同考官选出,加批语后推荐给主考官或总裁,方能取中,因有此称。最后是保举师,大臣向朝廷推荐人才,以使其得到提拔任用。多指大臣荐举下属,下属对其有保荐之恩的称之为保举师。你数数,这是多少个老师?”
    小孩子满脸惊讶,“原来这么多老师呀。”
    老人轻声道:“所以紫府剑仙也是如此,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大剑仙是他的老师,江陵相公也是他的老师。”
    小孩子点了点头,高声道:“爷爷,我懂了。”
    此时秦素已经将帷帽垂下的白纱向两边撩起,偷偷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仍旧是脸色青白的模样,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老人似乎谈兴颇浓,在向自己的小孙子解释了一众老师的称呼之后,又向李玄都问道:“秦小友,依你看来,当今圣上如何?”
    李玄都面无表情道:“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若是太后肯辅佐幼主,那还有些说道之处,如果太后不愿辅佐幼主,而是一意抓权,形成了帝后之争,那么我看这位小皇帝未必能有什么作为。不过以天下大势而论,不是某个明君贤主就能轻易扭转的,这个天下也等不了一个小皇帝慢慢成熟。”
    老人的儿子只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口气比天还大,指点江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老父是不是真老了的缘故,竟是与这等人聊得这般投机。
    老人不气也不恼,淡淡说道:“太后在位,悍臣满朝。内有各地督抚坐大,外有西北伪周和草原金帐,圣上最难。”
    李玄都还是不认可,“锦衣玉食的皇帝不难,衣冠禽兽的百官不难,绫罗绸缎的富贾不难,良田万顷的豪族不难。难的是那些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的小民百姓。有些百姓,一年的收成也就勉强糊口,却还有那么多赋税劳役和各种名目的加税。皇帝难吗?没有大权,仍旧可以坐在皇宫之中,还是俯瞰天下的九五之尊。百官难吗?大不了辞官回家,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毕竟家中有钱也有田。他们都有退路,都不难。真正没有退路的还是那些小民百姓,他们能退到哪里去呢?舍了田地不要,成为流民,要么饿死在路边城外,要么就被乱军裹挟。这样的退路能称之为退路吗?他们有别的选择吗?这已经不能称之为‘难’,而应称之为‘苦’,故而有诗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老人道:“天底下的事情,关键不在于发现弊端,而在于如何解决弊端。这样的话,在
    万象学宫中,天天都有儒生说,可办法呢?却是一字无有,只是一味指责肉食者鄙,自己也是未能远谋,没有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就算把朝廷拆了,这世道也只会变得更坏,而不会变得更好。”
    这一次,李玄都终于是认可了,“老先生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老人笑道:“能被小友认可一次,着实不易。”
    说罢,一行人离了玄武殿,继续前行。
    李玄都发现大概是因为庙会的缘故,在太和山上竟然还有小贩,从这一点上来说,神霄宗倒是很接地气,最起码要比正一宗的大真人府要好上许多。有人在卖馄饨,馄饨这种吃食,皮和馅,都在其次,关键是汤底,许多老字号都有一锅老汤,熬了几辈人,不断加料,味道香醇无比。
    一行人来到摊子前,老人指着那锅老汤,问自己的儿子:“这是什么?”
    老人的儿子一怔,回答道:“汤。”
    老人又问店家,“店家,这汤里都有什么?”
    若是寻常人来问,店家万不肯如实相告,可他见一行人衣着华贵,气态不俗,一看就是士绅人家,那便没了那么多讲究,这等人家还会跟自家抢生意不成?于是店家笑着回答道:“回老爷的话,这汤里是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除了寻常的底料之外,我太爷爷加了鸭的口条,我爷爷加了一条狗尾巴,我爹又加了猪骨髓,传到我这一辈,我就想着,我也得加点什么,老爷您猜,我加了什么?”
    老人淡笑道:“加了什么?”
    “我加了一个羊头。”店家稍稍拔高了嗓音,“所以说这锅汤,不一般,真是不一般。”
    “又加了一个羊头。”老人望向自己的孙子,“听到羊头,会想起哪句话?”
    小孩子想了想,高声道:“挂羊头卖狗肉!”
    老人又问道:“说到汤,会想起哪句话?”
    小孩子道:“换汤不换药!”
    “对喽。”老人脸上露出笑意,“这锅汤熬了这么多年,加了各种各样的佐料,可说到底,换汤不换药。现在又加进去一个羊头,可汤还是那个汤,没什么改变。”
    说到这儿,老人望向李玄都,问道:“秦小友,不知老夫这番话,你认不认可?”
    这一次,李玄都脸色凝重,没有言语。
    老人当然不是在说这锅老汤,而是借物喻事。因为老人没有李玄都这般“大胆”,所以说的十分含蓄隐晦。
    不过李玄都听懂了,老人的儿子也听懂了,已经是变了脸色。只有小孩子不明所以,满脸疑惑。
    过了片刻,李玄都缓缓说道:“这锅汤熬了这么多年,想要靠一个羊头去改变汤的味道,已经是不可能之事。想要换一个口味,那么就要先把这锅汤全部倒掉,然后丢掉锅底,把锅好好洗上一洗,最后再放入新的佐料和清水,只要这样,才能换汤又换药。”

第八章 阁老

    老人真正沉默了。
    摊主听得忐忑不安,心想这个病秧子该不是想把自己这锅老汤给掀了吧?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如果这个病秧子胆敢有什么异动,那么他就是拼着得罪了这几位老爷,也得护住老汤,瞧这病秧子的样子,不像个有力气的,多半不是自己的对手。
    已经是深秋天气,又是在山上,可老人儿子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汗珠,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忽然有些明白自家老父的用意了,恐怕这个年轻人不是寻常人等。
    李玄都又猛地咳嗽了一会儿,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勉强说道:“都是戏言,当不得真。”
    老人叹息一声,“是不是戏言,要看说话的人是谁。若是店家来说这话,那还是有些道理的,可是食客来说这话,那店家肯定是不从的,非要打一架不可。”
    李玄都道:“那就打一架。”
    听到这话,那坛主猛地拎起了自己的菜刀,上身微微前倾,护住了自己的一锅老汤。
    老人摇了摇头,迈步离开摊子,目光第一次望向秦素,“令尊可好?”
    秦素一惊,含糊道:“一切都好。”
    老人继续说道:“当年老夫有幸曾经与令尊、大先生有过一番长谈,两位当真是风采卓绝,让人心折。”
    秦素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明白老人已经看破自己两人的身份,或者说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轻声道:“秦素见过孙阁老。”
    老人自嘲一笑,“什么阁老,已经致仕还乡了。”
    老人正是在张肃卿之后的内阁首辅孙松禅,出身松江府,故而世人又称孙松江,与李北海、秦龙城、张江陵等称呼是一样的道理。
    早在去年,就盛传孙松禅也告老还乡,由荆楚总督赵良庚接替孙松禅的首辅位置。当时许多人只是半信半疑,李玄都却是已经肯定赵良庚接替孙松禅成为定局,因为当时负责与赵良庚洽谈此事的就是玄真大长公主和御马监掌印大太监,正是因为这件事,玄真大长公主才加入了清平会,成为“撼庭秋”。
    到了今日,这场首辅更替终于尘埃落定,孙松禅离京返乡,皇上下诏褒奖孙松禅,加少师致仕,赐宴与居第,令部院堂官并集,发帑治装,并且还提及行日,将由百官祖线,驰驿归里,驿道二十里内有司送迎。
    朝廷规制有三公、三孤、三保之说,三公,即是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即是少师,少傅,少保。三保,则为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
    一般来说三公三孤三保都是有衔无职,只作为勋衔加封,其
    中三保为从一品,而且各有一个正二品副职,分别为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
    三孤和三保尚且好说,功勋之臣不乏被加封之人,可三公之职,一般只有死后追封,本朝能在生前加封三公的,屈指可数。当年张肃卿先是加封太傅,后来加封太师,随后就身死族灭,一切加封都被剥夺。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孙松禅的太傅就显得尤为可贵。
    致仕老臣,得此殊荣,还真是天宝朝第一人。
    就算往前算,穆宗年间和世宗年间,得到这般体面地老臣,也寥寥无几。
    正因为如此,孙松禅的离京并不狼狈,更不凄凉,倒是有些好合好散甚至是衣锦还乡的意思,所以孙松禅的处境也远远谈不上人走茶凉。
    至于秦素为何能猜出孙松禅的身份,倒也简单,姓孙,松江府人士,致仕还乡,实在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既然孙松禅识破了秦素的身份,那么李玄都的身份也不是秘密了。
    李玄都也不尴尬,坦然道:“江湖人的做派,倒是让阁老见笑了。”
    孙松禅道:“老夫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耳闻过玉虚斗剑之事。清平先生与宋政对弈,为斗剑收官,名震天下。当今天下,谁敢笑话清平先生?”
    孙松禅的儿子,如今的孙家家主孙云岩,此时终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眼前之人正是那位清平先生,再联想到他方才说的话语,孙云岩只觉得背后涌起一抹寒意,正如他的父亲所言,是不是戏言,要看是谁说的。如果是一个无名小辈,那就是口吐狂言,指点江山,可换成某些人,那就不是指点江山那么简单了。
    孙云岩抬眼望向三人,只见老父的脸上透出几分凝重,那位秦大小姐神色颇为严肃,清平先生李玄都则没有表情。
    对于孙松禅的话,李玄都一直都很强硬,从这一点上来说,可以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孙松禅并非刻意来见李玄都,只是偶然遇上,可既然遇到了,那就没有随便错过的道理。孙松禅心里明白,他说每一句都被顶了回来,说明李玄都心意甚坚,他不是李道虚,没资格对李玄都说教什么,甚至就是李道虚,也未必能管得了这个弟子了,否则当初何必将他逐出师门,所以此时必须要迂回一二。
    孙松禅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头,对身旁的孙云岩道:“你说这世上什么关系最为亲近?”
    孙云岩一怔,没想到自己父亲竟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敢贸然回答,想了想才答道:“当然是父子。”
    孙松禅轻摇了摇头,“未必。”
    孙云岩立时想岔了,以为父亲在责怪自己,不由更加小心,轻声问道:“请父亲赐教。”
    孙松禅道:“人生在世,最大的恩情就是父母生养之恩,可这种恩情,大多数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
    孙云岩愈发不敢接言,只能静待下文。
    孙松禅继续说道:“除了生养之恩之外,还有教导之恩和知遇之恩,也就是在父子之外的另外一种关系,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
    孙云岩立时明白了,父亲的这番话虽然是对他说的,但是不是说给他听,而是说给李玄都听的。
    李玄都自然也听明白了,终于是开口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自小就没了父母亲人,是家师将我养大,故而我虽无父,既受师父养育之恩,师即我父。这师徒和父子,却是是没什么区别了。”
    孙松禅缓缓说道:“杀父之仇,自然不能不报,可也不宜牵连太广,诛戮太多,否则冤冤相报何时了?”
    “阁老也认为我仅仅是为了报仇?”李玄都笑了一声,让人听不出喜怒,“而且我并非佛门中人,乃是道门中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谋。”
    孙松禅长叹一声,不复多言。
    李玄都拱手道:“就此别过。”
    说罢,李玄都带着秦素往人烟稀少的方向走去。
    孙松禅则是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过了片刻,孙云岩轻声问道:“父亲,不是说清平先生已经是地仙之姿了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说在玉虚斗剑受了重伤?”
    孙松禅的脸色略显凝重,缓缓摇头道:“不要妄自揣测,更不要招惹是非。”
    孙云岩脸色一肃,恭敬应下。
    李玄都和秦素一路往后山行去,对于寻常香客来说,后山乃是禁地,中途也有神霄宗的弟子把守,劝退部分游人。不过对于李玄都和秦素来说,却是拦不住他们。两人很快便来到宋老哥的墓前。
    李玄都虽然重病在身,但还是亲自除去杂草,又从“十八楼”中取出几样供品,放在坟前。
    秦素轻声问道:“孙松禅是什么意思?”
    李玄都淡然道:“从中斡旋罢了,两方相斗却又斗而不破,才有墙头草左右摇摆的空间。此人可用不可信,且看看吧。”
    秦素点了点头,又问道:“我们要不要去见一见神霄宗的三玄真人?”
    “没什么私交,又涉及到宋幕遮的事情,还是不见了罢。”李玄都摇了摇头,“扫墓之后,我们就去芦州。”

第九章 新榜

    玉虚斗剑之后,除了少玄榜未曾有明显变化之外,老玄榜和太玄榜都有了变动。
    众所周知,三玄榜并非是以境界修为来区分,而是作榜之人评估战力排名。以前的时候,许多登榜高手不曾交手,只能靠揣测来排一个高下,通常会有争议,可这次不一样,玉虚斗剑是实实在在的交手过招,谁高谁下,一目了然。
    首先是老玄榜,变动不可谓不大,少了大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多了一个清平先生李玄都,从六人变为五人,分别是李道虚、李玄都、宋政、秦清、澹台云,双剑双刀一女子。
    许多江湖人还是怀念当年东、南、西、北、中的格局,于是又给五位老玄榜高人作为区分。首先对应东方的李道虚、对应西方的澹台云、对应北方的秦清,都是老面孔,是不必改变的。剩下的两个位置中,李玄都是李道虚的弟子、秦清的女婿,说东说北都可以,不过这两个位置已经有人,李玄都只能从南、中两个方位中选择一个,虽说李玄都与大天师张静修的关系不错,但身上的“阴阳仙衣”却是地师遗物,等同继承了地师道统,所以便让李玄都继承了中地师的位置。至于宋政,与江南关系不大,可只剩下这个位置,便让他顶替了南天师的位置。
    于是新的老玄榜五人就是东剑仙、西圣君、南魔刀、北天刀,中地师。
    不过对于众多江湖人来说,老玄榜虽然名头很大,但是太高太远,甚至已经逐渐脱离了江湖的范畴,就像天上的神仙,可望不可即。反倒是太玄榜,虽然同样是难以触及的大人物,但好歹还在江湖的范畴之内,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有幸得见。所以相较于老玄榜,太玄榜的谈资就更多一些。
    不似老玄榜人数不定,太玄榜自设立以来就是雷打不动的十人之数。上次的太玄榜十人分别是:白绣裳、王天笑、张海石、极天王、李玄都、张静沉、上官莞、悟真、唐周、李元婴。其中极天王、张静沉、悟真、唐周、李元婴没有参与这次的玉虚斗剑,在这五人之中,极天王和唐周又已经明确身死,自当移出太玄榜,而参与玉虚斗剑的五人之中,李玄都已经升至老玄榜中,所以也当移除。
    如此一来,太玄榜需要补入三人,无道宗的左尊者仍旧没有登上榜单,实在是此人太过神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厉害,所以太平宗这次选择的三个人选是秦素、宁忆、司徒玄略。这三人都是曾经在玉虚斗剑中出场之人,秦素和宁忆就不必说了,两人俱是胜出,而且对手俱是天人造化境,毋庸置疑。司徒玄略虽然败了,但对手是儒门七隐士中的金蟾叟,天人造化境无疑,而且还刺瞎了金蟾叟的一目,也可以算是虽败犹荣了。
    这次太玄榜开篇明言,以玉虚斗剑战绩为准。新的太玄榜十人中,白绣裳胜了王天笑,仍旧维持榜首位置。王天笑败给了白绣裳,张海石胜了青鹤居士,所以两人位
    置对换,张海石成为太玄榜第二,王天笑屈居第三。原本的太玄榜第四人是极天王,可极天王已经身死,排名第五的李玄都进入老玄榜,于是排名第六位的张静沉递补至第四位。这也算是名副其实,毕竟张静沉得了老天师张静修遗留下来的“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就算想要争夺太玄榜榜首的位置,也大有把握,只是他没有参与玉虚斗剑,故而居于第四。
    按照道理来说,排名第七的上官莞应该递补至第五的位置,不过在玉虚斗剑中上官莞败给了秦素,所以上官莞原地未动,还是第七,宁忆、秦素这两位玉虚斗剑的胜者分列第五、第六的位置。至于两人如何区分高下,就要看排榜之人的意愿了,最终宁忆居于第五位,秦素居于第六位。宁忆重回太玄榜并不奇怪,可秦素如此“青云直上”,却是十分骇人了,不过考虑到秦素的丈夫、父亲、公公都位列老玄榜,又不那么惊人。
    最后三人中,李元婴和悟真没有参与玉虚斗剑,分列第十、第九,在玉虚斗剑中大放异彩的司徒玄略居于第七位。
    至于儒门中人,无论修为境界如何,都不入三玄榜的范畴。
    老玄榜和太玄榜加起来总共是十五人,清微宗无疑是最大的赢家,如果加上李玄都,那便是师徒同登老玄榜,一宗三人名列太玄榜,加起来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名额。不过明眼人却知道,清平先生已经离开清微宗,是太平宗的宗主,李元婴与张海石不合,这清微宗看似势大,却是人心不齐。更何况现在已经是道门了,共尊太上道祖,不要老是有门户之见。
    七月十五,玉虚斗剑结束。七月十六,这份崭新的榜单就已经现世,在随后的几天迅速传遍天下各处,到了八月初的时候,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玄都和秦素也收到了这份榜单,这次并非李玄都亲自排榜,但李玄都还大致认可,不过只有一点,就是秦素比较依仗外物,如果将“三宝如意”还给李道虚,那么秦素未必是李元婴的对手,也绝不是上官莞的对手。
    当然,现在“三宝如意”还在秦素的手中,那么秦素就是当之无愧的太玄榜高人。
    李玄都和秦素离开太和山之后,准备去往芦州,不过中途还是经过了江陵府的府城。此时坐镇此地的是赵冰玉。
    当初赵良庚同意入朝,提出条件就是由他的大儿子赵冰玉出任荆州巡抚,由他的小儿子赵青玉出任楚州总兵,再由他的心腹亲信出任芦州布政使。这也是如今内阁的为难之处,以前朝廷鼎盛的时候,首辅坐镇中枢,各地督抚重臣无不乖乖从命,可到了如今,朝廷暗弱,地方督抚坐大,阁臣若无疆臣的支持,那么是什么事情也做不成的。这一点,在李玄都和宋政的棋局中也有提现。
    孙松禅之所以要退,一则是因为年纪大了,二则是因为没有疆臣支持,本来孙松禅算是继承了张肃卿
    的位置,在疆臣中,秦道方和赵政都是张肃卿提拔,也转而支持接替张肃卿的孙松禅。只是孙松禅毕竟不是张肃卿,只能算是一个裱糊匠,随着局势一再败坏,几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孙松禅逐渐无法控制赵政和秦道方,失去了外部疆臣的支持,孙松禅的黯然退场也就在情理之中。
    之所以选择赵良庚接替孙松禅,也是这个原因,赵良庚本就是几大督抚之一,自成派系,又年富力强。正因为如此,赵良庚也必须要留下可靠人手替自己看住了荆楚之地。
    对于赵冰玉,李玄都有些印象,谈不上观感如何,只记得他与上官莞交情不错,只是随着地师离世,这份交情还能否继续维持下去,就很难说了。毕竟地师将自己的衣钵交给了李玄都,而不是阴阳宗之人,换而言之,地师竟是连自己的枕边人、弟子、属下都信不过,或者说瞧不上,不管是哪种情况,都等同是地师否定了自己的部分路线,这是让人十分费解的,这种割裂也会导致地师在世时的布局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比如说齐王门客们已经与阴阳宗分道扬镳,而牝女宗则是毫不意外地倒向了无道宗。
    进入江陵府后,坐在车厢中好似“奄奄一息”的李玄都忽然说道:“素素。”
    亲自驾车的秦素没有转身,“怎么了?”
    李玄都道:“小心一点。”
    秦素问道:“怎么,有人要来杀你?是龙老人?还是宋政?”
    李玄都摇头道:“都不是,龙老人一定会留在帝京,宋政不是我的对手。只是遇到了孙松禅,要防备孙松禅将我们的行踪泄漏出去,若是惹来了麻烦,到时候少不得要你出手。”
    秦素玩笑道:“堂堂清平先生还要我这个弱女子代为出手?”
    李玄都闭上双眼,“登上太玄榜的弱女子?我当初也才排名第五而已。”
    秦素道:“你老实交代交,是不是你授意太平宗把我排在太玄榜上的?”
    李玄都闭着眼睛说道:“我才没有那么闲,是你在玉虚峰上胜了上官莞,这是你自己争来的名头,与我无关。”
    秦素笑道:“那就是你、藏、长生泉、‘三宝如意’的功劳。可后三样又都与你有关,说到底还是你的功劳。”
    李玄都道:“随便吧,你也可以找陆师姐兴师问罪,这次太玄榜应该是她的手笔,竟敢让我们的秦大小姐抛头露面,不知道我们秦大小姐脸皮薄吗?不知道我们秦大小姐见不得人吗?”
    “谁见不得人?”秦素啐道,“病成这个样子还胡说八道,坏死了。”
    李玄都咳嗽了几声,说道:“若是见得人,那就把头上的帷帽摘了,再把脸上的面具撕了,逢人就自报家门,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
    秦素默不作声地将马车停下,然后转身进了车厢,不多时后,车厢内的咳嗽声更大了。

第十章 勒合蔑

    李玄都终于“认输”之后,秦素举着手中的如意指着李玄都说道:“记住了,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
    自食恶果的李玄都只能苦笑无言。
    趁人之危的秦素“收拾”了李玄都之后,并未继续动身,而是起身下车,开始为李玄都煎药。
    此时两人正在野外,偏离了官道,四下无人。秦素就马车的不远处的湖畔生起炉子,再把准备好的药材和清水放入砂锅之中。
    李玄都坐在车辕上,靠着车厢,十分有气无力。
    若是寻常病人,必然要好生养病,不能开这种玩笑,可李玄都实在是特例,他这病于性命无碍,于体魄无碍,只要等到了时候,自会痊愈。在这种情况下,秦素自是不会悲悲戚戚,一切照旧。唯一的区别是,过去她打不过李玄都,现在当然也打不过,不过李玄都很不乐意动弹,秦素就可以趁此时机占些便宜,好好欺负一下李玄都。
    很快,药煎好了,被送到李玄都的面前。李玄都慢慢喝着药,十分感谢地师,他留下的药方很有用。
    秦素又顺手从湖中抓了一条鱼,提在手中,上下比划着,似乎想要拿这条鱼做些文章。
    正在喝药的李玄都皱起眉头。
    自从秦素在慈航宗展示过一次厨艺之后,就多了一个新的爱好,但是指望一个长年辟谷之人能有一手好厨艺,就像指望宋政会专情于一个女人一样不靠谱。
    秦素的厨艺,大约与白绣裳不分上下,再加上一个苏云媗,三人是“各有千秋”,让人一言难尽。当然,在这个名单上还可以再加一些人,比如李非烟、石无月、陆雁冰等等,李玄都甚至觉得胡良这个大男人的厨艺都能横扫这些夫人们,平心而论,当年李玄都与胡良一起闯荡江湖的时候,胡良的一手烤肉还是有些火候的。
    其实按照道理来说,这些夫人们境界修为极高,真要潜下心来学一学,做出来的东西不说多么美味,不难吃还是不难的。可她们平日里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是来了兴致才动手去做,而且因为辟谷的缘故从来不亲口尝一尝,再加上她们常常有各种不按常理的“奇思妙想”,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就可想而知了。
    秦素很快便有了决定,她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铁锅,将鱼放在上头,然后开始几位奢侈地以气机生出火焰。这也是秦素的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用柴火掌握不了火候,干脆就用气机生出火焰,便于掌控。
    只是李玄都看着刮都没刮的鱼鳞,想着没有取出的内脏,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鱼身上渐渐有了焦黄之色,秦素的脸上也泛起了凝重,如临大敌,似乎她此时面对的不是一条鱼,而是生平大敌。
    李玄都仰头望天,想起了太上道祖的名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既然是治国,当然要慎而又慎。
    就在这时,一道强横气息从极远的地方生出,然后迅速接近。
    正在烹小鲜的秦素猛地抬头,继而就察觉出这道气息的来历,如果她所料不错,这是一箭。
    在中原江湖,很少见到有用箭之人,不过在军伍和草原,却是常见。
    因为这一箭是从极远的地方射来,所以不管它的速度如何之快,终究还是给了秦素足够的反应时间。
    秦素缓缓起身,望向天际,一道白色的细线正在迅速延伸,那是羽箭激射过程中形成的湍急气流。
    李玄都也看到了,他可以通过这一箭来判断射箭之人的境界修为,但他同样对秦素怀有信心。
    只见秦素的手中出现了“三宝如意”,纵身跃起,主动迎上了这天外一箭。
    下一刻,只听一声脆响,秦素重新落回地面,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耗费气机不小,一根铁箭落在不远处,斜斜刺入地面。
    秦素吸了一口气,说道:“好厉害,来人最起码也有造化境的修为,江湖上什么时候又多了这样一位高手?”
    李玄都道:“未必是中原江湖之人,也有可能是中原以外的奇人异士。”
    秦素立刻想起了李玄都曾经提起过的金帐四大也先那颜,四人都是老汗的亲卫,不过被老汗派遣到天下各地寻找长生药,心中一动,说道:“使用弓箭之人,会是金帐的也先那颜吗?”
    李玄都道:“应该是了。”
    当初李玄都前往金帐的时候,曾经见过金帐军中的一门手段,有弓而无箭矢,而是以自身拳意为箭,十分了得厉害,今日来人虽然用了铁箭,但应该也是同出一源,八成就是金帐来人了。
    再有片刻,一名须发花白的魁梧老者飞掠至两人面前,这老人肤色略深,生就鹰视狼顾之相,哪怕不做凶狠之态,仍旧有一股骇人气势。再看其穿着打扮,身上披着铁甲,不过并非中原样式,背后负有一张半人高的黑色长弓,仔细看去,长弓的两端环绕着两团黑色气息,至于弓弦则更加奇特,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大约有婴孩的小拇指粗细,内里中空,似乎有金色的血液流动。
    老人的双手并未覆甲,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一条条不甘蛰伏的细小蛟龙,似乎随时可能破开束缚腾空而去。
    显然方才就是这名老人射出了惊世一箭。
    就在李玄都和秦素打量老人的时候,老人也在打量两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秦素的身上,用口音奇怪的中原官话问道:“你是谁?”
    秦素差点脱口说出“我乃太玄榜第六人秦素是也”,好在最后关头把这句羞耻到了极点的话语给咽了回去,反问道:“你又是谁?”
    老人倒是不隐瞒身份,傲然道:“我乃金帐也先那颜勒合蔑。”
    秦素早有猜测,倒是不怎么不惊讶,道:“既然是金帐之人,何故来我中原?”
    勒合蔑将目光转向了李玄都,“把这个人交给我,他的身上有萨满教的气息。”
    秦素立时明白所谓的“萨满教气息”应该是说“长生石”,虽然她不明白勒合蔑是如何查知“长生石”的所在,但她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凭什么?”
    勒合蔑上下打量着秦素,“猎人需要敏锐的目光,小姑娘,你应该是辽东秦家的人,看在你家长辈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但是你如果想要阻拦我,那就休怪我的箭矢不留情面了。”
    秦素道:“如今近的距离下,猎人的弓箭还有用吗?”
    秦素只有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勒合蔑不认得她手中的“三宝如意”,身为天人造化境的勒合蔑自然有不把秦素放在眼中的底气,他稍稍抬高了下巴,“猎人除了弓箭之外,还有弯刀。”
    秦素举起手中“三宝如意”,“都说扬长避短,你却反其道行之,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
    勒合蔑轻哼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弯刀,一瞬间,寒气遍布方圆百丈,也不知是弯刀本身所致,还是因为这位也先那颜自身的气机。
    要是寻常人,自然要震惊勒合蔑的气机浩大,可刚刚参与了玉虚斗剑又与李玄都朝夕相处的秦素却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也可以算是眼界和格局了,秦素见惯了长生境的玄妙,再对上天人造化境,自然能保持平常心,不会战战兢兢,也不会进退失据。
    秦素脚下一点,手中“三宝如意”朝着勒合蔑当头打去。如意和刀的用法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前者是钝器,后者是利器,所以刀是劈砍,而如意是砸的,更为势大力沉。
    面对秦素的这一砸,勒合蔑只是随意一挡。
    当初上官莞对上秦素,“三宝如意”让上官莞吃尽了苦头,秦素根本不必如何灌注气机,只要专心驾驭手中如意就够了,而“三宝如意”本身携带的磅礴巨力就足以伤到上官莞。
    此时勒合蔑便是犯了这样的错误,他只觉得秦素本身气机寻常,便没有太过在意,万万没有想到“三宝如意”乃是可以伤到长生地仙的仙物,自然要吃大亏。
    只见得两者相击,然后勒合蔑就感觉到手上传来一股磅礴巨力,险些握不住手中弯刀,虽然他在最后关头醒悟过来,猛然发力,但还是五指流血,甚至整条手臂都变得麻木,弯刀更是震颤不休,良久不能停下。
    勒合蔑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秦素得势不饶人,又是一如意横扫过去。勒合蔑刚刚吃过大亏,再也不敢轻忽大意,急忙向后跃去。可还是被“三宝如意”携起的气机刮到了胸前,他只觉得胸口一闷,竟是连气机运转都变得凝滞起来。
    勒合蔑立时明白过来,这个女子手中的如意不是俗物,能让他如此狼狈的,恐怕不是半仙物那么简单,唯有仙物才能有如此威力。
    勒合蔑生出一个想法,能随便携带一件仙物,这名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难不成是中原人口中的谪仙人降世?

第十一章 二三事(一)

    面对“三宝如意”,勒合蔑只能一退再退。倒不是说他不是秦素的对手,而是他不擅长近战,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拉开距离,秦素就算手持“三宝如意”也要落于下风之中,但勒合蔑太过托大,主动近战,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自然要落入下风之中,此时他再想拉开距离,就由不得他了。就好比是李玄都对上澹台云,不以剑道取胜,非要与澹台云在拳法上分出高低,输了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只是坐在旁边观战。他当然可以拿下勒合蔑,只是此时的他就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普通人,只想坐着躺着。再有一点原因,李玄都也想趁此时机磨砺一下秦素,不能让秦素整日托庇于他的羽翼之下。
    秦素本身已经天人无量境界,以她的年龄来说,境界不可谓不高,只是缺少了相应的磨砺,还不能比拟许多积年天人无量境高手的老辣。
    此时看来,秦素倒是没让李玄都失望。
    勒合蔑身为金帐四大也先那颜,与中原高手有着很大的不同,与其说他是个纯粹的江湖高手或者军伍出身的高手,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合格的猎人,各种手段都是捕猎的技巧,不像是纵马放牧的草原人,倒像是辽东山林中的渔猎一族。
    秦素用的似是刀法,又似是剑法,可谓是集各家之大成,已经将勒合蔑压入下风,就在此时,秦素蓦地脚下一紧,某种带刺的坚韧藤蔓从脚下地面伸出,死死缠住她的双腿,转眼间就已是没膝,要将她牢牢束缚。
    秦素却是处变不惊,以“太平青领经”运转起“逍遥六虚劫”,六劫之力瞬间渗入缠住自己的藤蔓之中。这些藤蔓立时以肉眼可见速度的开始枯萎,紧接着大地震动,就连秦素脚下的地面也被六劫之力化作粉末,可见地师这门绝学的霸道之处,几乎是无所不化,这些藤蔓中蕴含毒素,同样被六劫之力化解干净,也算是以毒攻毒。
    便在这时,一道凌厉刀芒朝着秦素当头斩下,这一刀的时机拿捏不可谓不准,算准了秦素在处理藤蔓之后无法全力抵挡。只是秦素也没想着全力格挡,这次换成她随手一挡。秦素本身劲力不大,可“三宝如意”上所蕴含的磅礴巨力却是不容小觑,不仅让勒合蔑用尽心思的一刀无功而返,而且激发出的反震之力让勒合蔑差点握不住手中弯刀。
    此时勒合蔑便体会到了上官莞对上秦素的感觉,众多奇门手段都被“逍遥六虚劫”克制,秦素又有“天算”,几乎不会露出破绽,真要正面相拼,简直是一力降十会,还是被一个境界不如自己之人一力降十会,其中憋屈可想而知。
    勒合蔑近战不是秦素的对手,又无法拉开距离使用背后的长弓,不过他注意到了坐在马车车辕上观战的李玄都。在他想来,这女子棘手,可被她护着的小白脸却算不得什么,中原人有句话叫做“投鼠忌器”,只要他擒住这个小白脸,那女子定然要束手束脚,他便能趁机拉开距离,以身后长
    弓拿下这个棘手女子。
    念及于此,勒合蔑开始寻觅机会,他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就算不擅长近战,还不至于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在两人交手四十余招之后,终于被他找到了一个机会,飞掠向坐在车辕上看戏的李玄都。
    这倒不是秦素疏忽大意了,而是秦素压根就没想着还要去保护身后的李玄都,当秦素发现勒合蔑直奔李玄都而去的时候,秦素甚至没有追击,而是站在原地不动。在她看来,既然勒合蔑想要换一个对手,她再去两面夹击,就有点不地道了。
    以勒合蔑的速度,来到李玄都面前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同时他也在防备着身后的秦素,可到了李玄都面前他才发现,秦素竟是立在原地未动。他顿时生出几分疑虑,不过到了此时他也不可能再去收手,只能不撞南墙不回头。
    就在勒合蔑的手指即将触及李玄都咽喉的时候,近在咫尺的李玄都蓦地消失不见了。
    这一幕让勒合蔑一惊,随即感到一阵心悸和不安。勒合蔑毫不犹豫地将神念散布四周,留意一切异常。武夫的神念虽然不能与同境界的方士相提并论,但另有一番天人合一的玄妙,此时全力运转开来,方圆百丈之内就连虫儿翻动泥土的声音都瞒不过他。
    可更令勒合蔑感到震惊的是,他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没有异常本就是最大的异常。秋风吹过,落叶随风飘下,水波涟漪,鱼儿畅游,飞鸟掠空,甚至那个女子也在他的感知中,唯独少了那个看上去病入膏肓的小白脸,似乎他从未存在过一般。
    难道刚才所见皆是幻象?
    这个念头只是在勒合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他否定。
    以他的境界,还没有幻境能半点破绽不露,就是国师在世的时候也不行。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那人的天人合一境界比他更为高明,强行覆盖了他的天人合一,同时将自己完美融入四周环境之中,那么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人的位置,可谓是一叶障目不见五岳。
    到了此时,勒合蔑已经可以断定,自己是看走了眼,这个看上去重病在身的年轻人很不普通,不过他再转念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一个不超过三十岁的女娃娃都能身怀仙物,与她同行又身怀“长生石”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只是此时再去后悔已经晚了,勒合蔑只能硬着头皮强行出手,不过他不是想着如何击败敌人,而是开始考虑如何逃离此地,保住性命。
    一瞬之间,勒合蔑收起弯刀并取下背后长弓,也不管敌人身在何方,直接用尽全力向前射出一箭,然后他本人顺着这一箭的轨迹向前急掠。如此一来,等同是让这一箭为他开路,就算那个藏在暗处之人想要拦下他,也非要挡下他的一箭不可。
    勒合蔑不愧是久经战阵之人,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可对,不过前提是对手与他境界相当,最起码不能比他高出一个大
    境界去。从这一点上来说,尽管勒合蔑已经相当高估李玄都,在实际上还是低估了李玄都。
    在他必经之路上的虚空中突然如水面般生出一圈圈水波涟漪,涟漪到处,所有事物都好似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被扭曲,呈现出一派光怪陆离的奇异景象。勒合蔑的一箭射入涟漪之中后,就好似大雨落云梦,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被挪移到了什么地方。
    勒合蔑大惊失色,只得强行止住身形,同时要拔出自己的弯刀。但更令他惊讶的是,这把陪他杀敌无数的老伙计仅仅是出鞘一半,就再难动弹分毫。一只手掌轻描淡写地伸了过来,按在他的刀首之上,又将这把弯刀一寸寸的推回到刀鞘之中。
    拔刀不是对手和拔不出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只是技不如人,最起码还能一战,后者却意味着相差太大,甚至算不上对手。
    紧接着一只手按在了勒合蔑的肩膀上,勒合蔑只觉得身子一沉,不仅再难动弹分毫,就连气机运转都变得艰难起来。
    直到此时,勒合蔑才明白自己到底撞上了怎样的铁板,哪里是什么痨病鬼,分明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长生之人。
    勒合蔑不由暗叹自己太过大意,能从萨满教手中夺走长生石之人,岂是寻常之辈,自己今天只怕是要栽在这里了。
    便在这时,勒合蔑发现周围的层层涟漪开始逐渐消散不见,那种更高层次的天人合一状态也如潮水般退去,让他重新恢复了对天地的感知。他猛然惊觉,其实对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只手按住了刀首,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下一刻,两人好似缩地成寸一般,又重新回到了马车旁边。
    李玄都这才收回手掌,掩嘴重重咳嗽了几声,半点看不出长生之人的气势,可刚才的那一幕却让勒合蔑不敢有半分异动。
    秦素收起“三宝如意”,来到李玄都身旁,替他轻抚后背。
    李玄都渐渐平复之后,无奈道:“刚才的药算是白喝了。”
    秦素看了眼锅中已经焦黑如碳的鱼,叹息道:“我的鱼……”
    面对这对十分古怪的年轻男女,勒合蔑再没有方才的傲慢,保持了相当长时间的沉默。道理是胜者的说辞,所以有理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拳头够不够大。毕竟性命都被旁人操于手中,还谈什么道理。就是当初的李玄都,不认可李道虚的做法,也只能是“劝谏”,而不是公然指责李道虚,可就算如此,李玄都还是承受了相当的代价,被逐出师门。直到今日,李玄都才算有资格与李道虚讲一讲道理。
    秦素问道:“要怎么处置他?”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他。”
    秦素点了点头,起身去收拾她的煎鱼。
    李玄都重新坐回到车辕上,靠在车厢上,“我无意与阁下为难,阁下随便坐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第十二章 二三事(二)

    勒合蔑最终还是选择了站着回话,李玄都也没有强求。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两只酒囊,丢给勒合蔑一只,自己留了一只。
    勒合蔑接住酒囊,有些犹豫。
    李玄都道:“草原人都是以酒会友,今天我也们效仿一回。”
    说罢,李玄都拔出酒囊的塞子,喝了口酒,“放心,没毒。我真要取你性命,不必用这种下作手段。”
    勒合蔑闻言后拔开塞子,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直直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第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有萨满教气息的?”
    这个问题在勒合蔑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丝毫犹豫,从怀中取出一个吊坠,上面挂了一块大概只有米粒大小的小石头,与李玄都得到的“长生石”如出一辙,只是体积小了许多,不算完整,不足以让人以此长生,而且李玄都的“长生石”经过了巫阳的处理,已经没有凶厉之气,而这块微小仍旧蕴含了极为浓郁的血腥气。
    李玄都看到这块微缩了许多倍的小石头,便明白了勒合蔑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勒合蔑说道:“当初老汗派遣我们四人寻找长生药,并将王庭中仅存的一小部分长生药一分为四,分别交给我们,我们可以凭借它来感应长生药的气息,也就是萨满教的气息。”
    李玄都暗道自己当初进入五行洞天的时候,虽然身怀“长生石”,但是没能感知到开明六巫所持有的长生药,由此看来,两者并非同一种物事。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萨满教的长生药炼制之法传承自灵山十巫,而开明六巫却是在灵山十巫的基础上进行改进,自然不同。
    李玄都又喝了一口酒,问道:“第二个问题,据我所知四大也先那颜被老汗派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一个人去了凤鳞州,一个人去了婆娑州,一个人去了中原,还有一个人去了西域。去西域的也先那颜叫阿克顿,我已经见过,你是来中原寻找长生药的也先那颜吗?”
    勒合蔑也喝了一口酒,道:“我被老汗派去了婆娑州,刚刚回到中原不久。”
    李玄都道:“那么草原上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些。”勒合蔑的脸色一沉,“老汗死了,有人说是国师谋害了老汗,可是国师也死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老汗的确死了,也的确是死于国师之手,老汗被国师炼制成了‘长生石’,而这块‘长生石’又落到了我的手中。”
    勒合蔑已经领教过李玄都的厉害,在他看来,李玄都杀死国师并非不可能之事,于是问道:“是你杀了国师?”
    “不是。”李玄都摇头道,“杀死国师者另有其人,不过那人也不在世上了。我当时只是旁观之人,侥幸得了‘长生石’。”
    勒合蔑愈发疑惑,问道;“王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玄都放下酒囊,“这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国师骗了老汗,国师表面上是为老汗炼制长生药,实则是想通过老汗的
    权势帮他自己炼制长生药,最后老汗本人也成了长生药的一部分。老汗做了两手准备,寄希望于长生药的同时,也在考虑下任汗王的人选,表面上他选择了药木忽汗,借此挑起明理汗和药木忽汗的争斗,实则他更为属意乃刺汗。”
    勒合蔑毕竟是久在王庭之人,对于王庭局势甚是熟悉,点头赞同道:“阁下所言不错,老汗的确很喜欢乃刺汗,认为乃刺汗像年轻的自己,而药木忽汗只是小阏氏手中的傀儡。然后呢,老汗为什么会死?”
    “因为老汗忽略了一个人。”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个人是国师的同谋。”
    “是谁?”勒合蔑问道。
    李玄都道:“是失甘汗,他与国师合谋害死了老汗,老汗死后,失甘汗和国师一度掌握了王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国师又死在了别人手中,那个人就是地师徐无鬼,你应该知道他的大名,他是拔都汗的同谋。国师死后,失甘汗一个人孤木难支,不得不投靠了拔都汗,而伊里汗则与小阏氏结盟,形成了如今草原东西对立的局面。至于地师,他已经飞升离世,去天上做仙人了。”
    “不可能!”勒合蔑皱眉摇头道,“失甘汗生性怯懦,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
    李玄都笑了一声,“因为真正的失甘汗早已经死了,这个失甘汗是个假货,其真实身份是宋政。你应该听说过宋政这个名字吧。”
    “当然听说过。”勒合蔑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当初是我们金帐帮助了他,他才能在西北自立为王,否则他凭什么……”
    勒合蔑望着李玄都,“阁下是亲历之人,用中原人的话来说,阁下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你可以去问小阏氏和伊里汗。”李玄都道,“我并不强求你信得过我,你也可以自己去查,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勒合蔑疑问道:“阁下要放我走?”
    “不放了你,难道留你一起过中秋节吗?”李玄都笑了一声,“还是说你想求死,那你大可自己动手。”
    勒合蔑举起酒囊,将里面的酒水一气饮尽,然后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我会去亲自查实这些事情的。”
    李玄都无所谓道:“查与不查,都是你的事情,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
    勒合蔑思索了片刻,问道:“不知否能请教阁下的姓名?”
    李玄都道:“我姓李,双名玄都,别人都叫我‘清平先生’,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勒合蔑脸色一肃,沉声道:“原来是清平先生,我在从婆娑州返回中原的海船上听人提起过阁下的大名。”
    李玄都丢出一柄飞剑,落在勒合蔑的身前,“你可以通过这把飞剑联系我。”
    勒合蔑犹豫了一下,还是捡起飞剑,说道:“我会联系你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示意勒合蔑可以走了。
    勒合蔑向后倒退几步,确认李玄都不是要出手的样子,这才转身离去。
    在勒合蔑离去之后,秦素来到李玄
    都身旁,“他真能行?”
    “无所谓行不行的,只是给宋政找点事情做,省得这位‘魔刀’太闲,给我下绊子。”李玄都说道,“我只希望勒合蔑不要一个人去找宋政的麻烦,白白丢了性命,最好是集合四大也先那颜,再去给老汗报仇。据说四大也先那颜可以与国师抗衡,想来也足够让宋政喝一壶了。”
    秦素道:“这就叫自作自受,如果宋政没有与国师合谋之因,就不会有今日之果。”
    地师的药很管用,可以缓解李玄都的病情,不过缺点是会让人十分困倦,这会儿李玄都便感觉药效开始发作,不由打了个哈欠,感觉有些睡意上头,“随手布置罢了,也不求能把宋政如何。”
    秦素柔声道:“你去车厢休息吧,我来驾车。”
    “辛苦你了。”李玄都转身进了车厢。
    马车悠悠前行,李玄都沉沉睡去。
    李玄都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马车已经停下,秦素也不在车上。李玄都嘱咐过秦素,不必担心他的安危,虽然他是睡着,但如果有人靠近他,他还是能自行醒转过来,毕竟地仙之躯不能与常人一概而论,寻常人要一日三餐,地仙可以餐风饮露也可以日啖九牛,可以三年不睡然后一梦三年,一切都在自身掌控之中。再者说了,以李玄都如今融合了“长生石”的体魄,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寻常人也伤不到他分毫。
    李玄都起身离开车厢,发现此时还是在荒郊野外,不远处有一群人围着另一群人,秦素站在两群人之间,在她身旁还倒了几个倒霉家伙。
    李玄都看了一眼便猜出了大概经过,应该是江湖上常见的恩怨仇杀,不过刚好被秦素撞见,秦素便出手制止了这场仇杀。看这样子,秦素也是刚刚介入其中不久。
    李玄都走上前去,分开人群,来到秦素身旁。
    那些人当然不是自愿让开道路,只是他们如何挡得住李玄都,甚至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由自主地为李玄都让开了道路。
    李玄都问道:“怎么回事?”
    秦素一指外面围着的一众人等,“朝廷的兵。”
    李玄都看了这些人一眼,清一色的青壮男子,都是普通江湖人的打扮,“这倒是奇了,既然是朝廷的兵,怎么都这般打扮?”
    秦素道:“兴许是要掩人耳目吧。”
    李玄都又看了眼被围着的一群人,人人带伤,老弱妇孺皆有,心中了然,望向那些官军,问道:“谁是领头的?”
    一名魁梧男子嗓音低沉地说道:“是我。”
    李玄都打量了他一眼,发现此人有玄元境的修为,要知道军伍之中也不乏高手,从胡良当年的履历来看,先天境就能做到副总兵一级,归真境差不多可以官至总兵官,再往上的总督便是祁英等天人境大宗师。此人能有玄元境修为,定然是个不小的官,怎么也得个参将。
    能让堂堂参将亲自出马,而且是改扮成江湖人的模样,这里头只怕是大有玄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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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