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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三章 二三事(三)

    李玄都不想兜圈子,直接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为首将领冷笑一声,“你又是谁?”
    李玄都轻轻咳嗽一声,只是横臂探手,然后轻轻下压。
    这名将领便感觉一股难以抗拒的磅礴巨力作用在自己的身上,竟是站立不住,变成趴在地上。
    李玄都问道:“知道我是谁了吗?
    将领说不出话来。
    秦素传音道:“紫府,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李玄都点了点头,收回手掌。
    这个江湖,高人是要讲究气度的,堂堂长生之人对无名小卒出手,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如今李玄都不比从前,不说境界修为,还是道门中的未来大掌教人选,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李玄都多半要被说是“有**份”,就好比是皇帝打大臣的板子,万没有皇帝亲自抡大棒的。
    哪怕李玄都收回手掌之后,将领仍是觉得手足发软,站不起身来。
    李玄都问道:“可以说了吗?”
    将领虽然狼狈,但谈不上如何畏惧,原因也很简单,他不知道李玄都到底是什么修为,这种一招制敌的手段,归真境的宗师也可以做到,他只是跑腿办事之人,在他的身后自然另有幕后人物,出了什么变故,自有大人物替他出头。如果是那位大人物亲自出面,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也算不得什么。
    过了片刻,这名将领缓缓起身,没有退缩,因为今天的事情,关系到他的仕途前程。公门修行,清苦毕竟难捱,为了施展一身所学也好,为了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也罢,水里火里挣出来便不枉此生。想要争得富贵,哪有那么容易,不冒险,不卖命,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凭什么青眼自己。
    将领说道:“我姓赵,我叫赵侯文,荆州总兵麾下参将。”
    李玄都问道:“你是赵家的人?赵良庚的人?”
    赵侯文不卑不亢道:“在下是朝廷的人。”
    “好一个朝廷的人。”李玄都淡然一笑,“可朝廷也不过是几座衙门、几座宫殿,饭还是分锅吃。同样是赵姓,赵良庚和赵政能一概而论吗?你的恩主是谁?”
    赵侯文迟疑了一下,没有贸然回答。
    李玄都扫了眼身后的一众老弱妇孺,没有壮年男子。一个老人,垂垂老矣;一个中年妇人,风韵犹存,身旁跟着一个稚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老姑娘,相貌平平,颇有秦素当年的风采;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畏畏缩缩,似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玄都问道:“这些人是谁?”
    秦素轻声道:“我还没来得及问。”
    李玄都又开始咳嗽起来,如果不是他刚刚露了一手,此时任谁看来,都不像是江湖高手,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痨病鬼。
    秦素望向一众人等,虽然她戴着帷帽,旁人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询问的意思很是明白。
    老人欠了欠身,回答道:“回恩人的话,小人姓高,不知什么缘故
    惹了这些军爷……”
    听到这里,秦素不由皱起眉头,她也不是第一天闯荡江湖,在认识李玄都之前,她也孤身一人走了小半个天下,自然知道“真假”二字,所以也不等这老人说完,就直接打断道:“我们好心帮你,你们却不如实相告,若是如此,那么我们是多余出手了。”
    老人闻言色变,赶忙说道:“小人万没有此等意思。”
    秦素淡淡道:“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老人张了张嘴,也陷入迟疑之中。
    就在此时,赵侯文拱手道:“在下奉了青鸾卫都督府的命令,特来捉拿反贼,若是两位肯高抬贵手,在下绝不会向青鸾卫都督府多嘴半个字。”
    “你是在威胁我?”秦素语气平淡,“青鸾卫都督府何时可以调动地方驻军了?”
    赵侯文犹豫了片刻,沉声道:“内阁的廷寄司礼监批了红,批了红就是诏命。按朝廷律法,青鸾卫持诏命办案,就是钦差。钦差自然可以调动地方驻军。”
    秦素没想到此事竟然不是牵涉到地方官府那么简单,而是牵涉到了青鸾卫,牵涉到青鸾卫也就是牵涉到了朝廷中的某个大人物,那么这一行妇孺的身份就更耐人寻味了。
    这个时候,李玄都也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咳嗽,与秦素对视一眼,心中明了,一开始他们只是以为寻常的打抱不平,没想到竟然牵扯到了帝京。到了这个时候,李玄都不想管也得管了,原因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帝京”。
    秦素没有说话,陷入沉思之中。
    在赵侯文看来,却是这对男女被青鸾卫都督府的名头给震慑住了,虽说如今的青鸾卫已经大不如从前,比不得世宗年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些江湖巨擘可以不在乎青鸾卫,普通江湖人却不能不在乎。由此看来,这两个年轻人虽然修为不俗,但终究不是真正的江湖大人物。
    想到此处,赵侯文又重新有了底气。
    李玄都则是在想,有什么高姓之人值得帝京大动干戈。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看得出来,这老人不过是老仆之流,多半是与主家同姓,也就是说,老人姓高,他的主家也姓高。
    李玄都倒还真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当年的四大臣之一,高仲夜。
    李玄都与这位老大人交集不多,在他的印象中,这位老大人性情最为刚正不阿,也最为急躁,说话时火气很重,常常与张肃卿高声争辩,不过都是君子之争,不伤和气。如果这个高家与高仲夜有什么关系,那么惊动帝京乃至于青鸾卫都督府,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便在此时,有两道身影纵马疾驰而至,却是一对夫妇,男子英武骑着一匹黑马,自头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却是白色,此乃“乌云盖雪”;女子妩媚,所骑乘的坐骑通体雪白,马谱中称为“墨蹄玉兔”,男子着黑衣,女子着白衣,两人并骑驰骋,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男子腰间佩有一柄青色长剑,女子腰间佩有一柄紫色长剑,成
    双成对,双剑之上剑气隐隐,显然不是俗物。
    赵侯文见此二人,心头一震。他不认得那对古怪的年轻男女,却认得这对夫妇,乃是荆州地界上有名的“紫青双剑”,两人均为神霄宗俗家弟子,是师兄妹,后来离开神霄宗结为夫妇,开创了飞轩山庄一脉,大概类似于岭秀山庄与太平宗的关系,因为夫妇两人所用佩剑乃是紫青二色,故而号称“紫青双剑”。这两人单独一人只是先天境界,可两人擅长合击之术,若是两人联手,便是遇到了归真境的宗师人物,也不落下风。
    两人勒马停下,只是扫了李玄都和秦素一眼,那男子对赵侯文道:“赵参将,有礼了。”
    赵侯文脸色一沉,说道:“姓周的,你也要来趟浑水吗?”
    男子道:“什么叫浑水?如果救人也是浑水,那么这个江湖中还有净土吗?”
    “我不管江湖,我是朝廷的人。”赵侯文只觉得今天万事不顺,忧虑交加,不过他还是强忍住不发,“这是青鸾卫上差要的人,上差手持诏命便是钦差,钦差缉拿之人犯即是钦犯!”
    李玄都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他去太平客栈救人,对上了青鸾卫,可不就是扮演了这对夫妇的角色,而沈大先生和陆夫人则是处在了此时他和秦素的位置上,只当是小孩子打闹。转眼三年不到的时间,李玄都登顶江湖,成为太平宗的宗主,更有希望执掌道门,而沈大先生却已经长眠于“玄都紫府”之中,当真是造化弄人。
    男子闻听赵侯文之言,不惊不惧,只是淡然道:“你拿青鸾卫压我,可我们要对付的正是青鸾卫!”
    他身旁的女子也随之开口道:“正是,你可知道‘魔刀’已经败在了清平先生手中?”
    “知道又如何?”赵侯文面陈似水。
    女子笑道:“那你也该知道清平先生便是当年的紫府剑仙,而紫府剑仙与张相爷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
    赵侯文脸色愈发阴沉,咬牙道:“那又如何,如今清平先生可是秦家的女婿,不是张家的女婿,你们想要扯清平先生的大旗,还要问过秦大小姐同不同意!”
    男子脸色不变,道:“那你们大可试试。”
    赵侯文脸色变幻不定,最终还是一会手臂,沉声道:“弟兄们,咱们撤。”
    一众官军随着赵侯文向后退去。
    李玄都和秦素这对当事人却是相视无言,李玄都望向秦素,意思是问她这对夫妇可是太平客栈之人?秦素摇了摇头,表示两人与太平客栈并无瓜葛,因为客栈力求隐蔽,客栈之人只知掌柜东家,不知清平先生和秦大小姐。
    就在此时,夫妇两人向李玄都和秦素走来,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这对男女,看不出深浅,也不愿贸然招惹,拱手道:“清平会周秋有礼了。”女子也随之拱手道:“清平会房夏见过两位。”
    李玄都和秦素再次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愕然。
    还真是扯虎皮做大旗?

第十四章 二三事(四)

    清平会乃是李玄都一手组建,其中人选皆是李玄都亲自挑选,要么是李玄都的亲近之人,要么就是在江湖庙堂中极有分量之人。这对夫妇虽然在荆州地界名头响亮,但是还没有资格进入清平会,此时他们自称清平会之人,便是有文章了。
    到底是一些江湖中人扯虎皮做大旗,还是有清平会的某个成员暗中操纵,现在还不得而知。
    李玄都没有想到,一次看似寻常的路见不平,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寻常了。
    李玄都因为咳嗽得厉害,不方便说话,便由秦素代为开口,“我听说过正邪二十二宗,也听说过青阳教,却是从没有听说过‘清平会’,还请赐教。”
    周秋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反问道:“还未请教两位名号。”
    秦素早就想好了应对说辞,“我姓白,单名一个‘娟’字。这是外子,秦玄策。”
    方才官军撤退的时候,将伤在秦素手中的同伴也一并带走,周秋和房夏自然是看在眼中,此时听秦素报出名号,房夏讶然道:“这位妹妹修为不俗,难道与慈航宗的‘白衣观音’有什么渊源?”
    秦素顺势说道:“实不相瞒,白宗主正是我的姑母。”
    说话时,秦素随手摄过一根树枝,用了一招“慈航普度剑典”中的“青莲花开”,剑气似是一个花苞缓缓绽放,最终化作青莲形状。
    周秋和房夏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也认出了这一招的来历,再无其他疑虑,肃然起敬,“失敬失敬。”
    周秋望向李玄都,“这位秦兄弟是辽东人士了?”
    正在掩嘴咳嗽的李玄都点了点头,嗓音含混道:“正是。”
    白绣裳和秦清的婚事在江湖上不是什么隐秘事,那么秦白两家联姻在旁人看来,也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了。
    周秋点了点头,“说到这清平会,两位不知情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这本就是个隐秘组织,少有人知。”
    秦素试探问道:“方才两位提到了清平先生,难道清平会与清平先生有什么关系?”
    周秋淡淡一笑,显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道:“两位既然是秦家之人,清平先生又与秦大小姐结为夫妻,此事自然是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清平会乃是清平先生一手创立,会主正是清平先生。”
    秦素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脸上没有明显表情。
    秦素收回视线,“原来如此,冒昧再问一句,清平先生成立清平会的用意是什么?”
    周秋脸色顿时一肃,“这就说来话长了,想必两位都知晓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吧?”
    秦素点了点头,“自然知道。”
    周秋沉声道:“当年帝京之变,四大臣蒙难,清平先生也险些身死,自此之后,奸佞当道,祸国殃民,以至于天下大乱。清平先生逃离帝京之后,有感于此,决定创立清平会,愿得天下清平。”
    秦素问道:“不知清平会成立于哪一年?”
    周秋道:“成立于天宝四年,我们一众人
    等在江陵府歃血为盟,以清平先生为尊,以五老为首领,以在帝京之变中遭难的四位贤良忠臣为祖师。”
    李玄都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五老?”
    周秋道:“正是,五位首领又被尊称为五老,平日里散布江湖各地,广招反抗朝廷的江湖义士,听候清平先生使者的命令。使者化名为白鹤道人,并有许多联络人,皆用‘白鹤道人’之名发布命令。使者在荆州时,曾居两襄城南的‘白鹤洞’,藉传道为名,游历四方,联络仁人义士。‘白鹤仙师’的图像即代表清平会的标志。”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均有几分疑虑。这段时间以来,李玄都的精力大多被牵扯在儒道之争当中,这等争斗已经隐隐超出了江湖的范畴,再加上李玄都的谋划都是围绕帝京展开,所以难免忽视脚下的江湖,没想到竟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在秘密结社,若是仅仅是巧合也就罢了,就怕有人故意如此谋划,居心不良。
    不过李玄都是沉得住气之人,没有贸然点破,说道:“原来如此,只是那个参将又是怎么回事?”
    周秋还未开口,高姓老仆已经抢先开口道:“周大侠!”
    周秋顿时露出几分不悦之态,“这两位虽然不是清平会中人,但都与清平先生大有渊源,这位秦兄弟是辽东秦家之人,这位白家夫人是‘白衣观音’的侄女,‘天刀’和‘白衣观音’是清平先生的岳父岳母,此事岂可瞒着他们?”
    老仆闻听此言,虽然还有不甘,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周秋这才说道:“秦兄弟,白夫人,此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关键在于这个孩子。”
    说话间,他伸手指向跟在妇人身旁的稚童,叹了口气,“这是高家最后一点血脉了。”
    李玄都轻声问道:“可是高仲夜高老大人?”
    周秋点头道:“正是。”
    接着周秋便说起了一段真假难辨的往事。
    当年帝京之变,四大臣被打入天牢,不久之后全部“畏罪自尽”,其家眷也难逃如此下场,被关在各自的府邸之中,有的被生生饿死,有的被一把大火烧死。相较而言,张白圭和张白月的结局还算最悲惨的,都是自尽而亡,张白月吞金而死之后,张鸾山受李玄都所托,将她的尸体盗出火化,最终骨灰被李玄都带到了剑秀山忘剑峰,葬于梨树之下。
    在这场剧变之中,也有幸存之人,就是那个看上去风韵犹存的妇人。
    一般人家,成亲都早,早一些的十五六岁成亲生子,晚一些的也就是十七八岁,像秦素这种过了二十五岁还未嫁人的,还有李玄都这种年近而立还未娶妻的,都是异类。高仲夜还要稍微年长于张肃卿,所以他的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这位妇人就是高仲夜的孙媳。
    妇人姓陆,陆家在庙堂不显,在江湖上却是大家族,其传承之久远,可以追溯到太平道鼎盛的年代,后来太平道败落,分出清微宗和太平宗,陆家也随之两分,一支是清微宗的
    陆家,就是陆时贞、陆雁冰所在的陆家,一支是太平宗的陆家,就是陆夫人出身的陆家。
    这位妇人与陆夫人同宗,因为娘家的缘故,在太平宗的护送下,逃出了被青鸾卫团团围住的高府,勉强离开帝京,途中虽然遇到过拦截,但幸而遇到了清微宗的海石先生,还是化险为夷。
    当时两人刚刚成亲不久,妇人身上已经有了高家的骨血,本应被安排在太平宗中,最不济也是在芦州境内选择一地妥善安置,可因为沈老先生身死于地师之手的缘故,太平宗上下风声鹤唳,并准备进行封山,于是匆忙中将她送往了荆州,将她安置在了神霄宗的眼皮子底下。
    后来就是地师和澹台云发难,朝廷也顾不得深究此事,妇人得以在江陵府定居,并产下一子,直到今日,不知因何缘故,身份暴露,被青鸾卫缉拿追杀。
    李玄都听完之后,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暂且抛开这个十分可疑的清平会不提,事情的经过倒是对得上,帝京之变当日,沈老先生入京,帝京城内有太平宗弟子是说得过去的,而一行人遇到了张海石,也是合情合理,因为当时张海石正要去救李玄都。接下来太平宗封山、西京陷落等事情也都说得通。
    李玄都认为这件事八成是真的,那么照此说来,这个妇人也算与他大有渊源了,无论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还是因为“忠良之后”这四个字,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李玄都心中有了定数,直接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周秋道:“去江州,那里是慈航宗的地盘,他们还不敢乱来,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乘船北上,去齐州或者去辽东。”
    清微宗和慈航宗的情况有些类似,虽然两者的宗门重地都是悬于海外,但其势力也延伸至陆地之上,清微宗经营齐州,而慈航宗经营江州。
    李玄都道:“齐州不是一个好选择。”
    周秋一怔,“为什么?”
    李玄都道:“因为清微宗,虽然如今清微宗是海石先生当权,但清微宗与朝廷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其中种种牵扯,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周秋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秦素心领神会,说道:“这样吧,我给苏姐姐修书一封,请她出面,量他青鸾卫还不敢在江州乱来。”
    周秋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房夏已经开口道:“可是苏大仙子?”
    秦素点头道:“正是。”
    房夏喜形于色,“有苏大仙子出面,那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在江湖年轻女子中,有一个北秦南苏的说法,意思是北方的秦大小姐,南方的苏大仙子,两人俱是出身豪阀世家,身份显赫。在江州地界,苏云媗堪比一宗之主,除了因为她是苏家大小姐之外,也因为她是白绣裳钟意的下任慈航宗宗主。
    秦素回到自己的马车旁边,取出纸笔,在车辕上写就一封书信,最后盖上了她的私章,只有“白绢”二字,苏云媗一看就会明白。

第十五章 二三事(五)

    “紫青双剑”夫妇二人护送着高家一行人往江州而去。
    自从江州总督和织造局监正被被江州豪族们联手赶走之后,江州的地位就有些奇妙了,隐隐有脱离朝廷掌控自立的架势。正因如此,若是江湖人与朝廷起了冲突,通常会去江州避难,另外两个避难去处分别是西北和辽东,不过西北和辽东都是苦寒之地,哪里能与繁华江南相比。
    不过在江南地界,各种势力也是错综复杂,鱼龙混杂。这也在情理之中,苦寒之地人烟稀少,地广人稀,所以外在环境的压力更大,而人际相处的压力较小。繁华之地人烟繁茂,所以外在环境的压力更小,而人际相处的压力更大。
    故而想在江州立足,不能靠打打杀杀,要靠人情世故。说到底,还是要和江州本地的豪强打好关系,所以那封写给苏云媗的书信就尤为至关重要。
    一行人总共六人,老仆负责驾车,“紫青双剑”夫妇两人和那年轻读书人都是骑马而行,剩下的妇人、稚童、姑娘则是乘坐马车。
    车厢内,那个看起来相貌平平的姑娘坐在陆姓妇人的对面,掀起车窗帘子看了眼沿途景色,对妇人说道:“陆姐姐,你说到了江州之后,我们能见到那位苏大仙子吗?”
    陆姓妇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应该能吧。”
    姑娘叹了口气,“真要说起来,这位苏大仙子也是半个苦命人,成婚当日,丈夫就成了一个废人,虽说苏大仙子也好,苏夫人也罢,都不必靠男人支撑门户,可一辈子的时间还长着呢,真要一个人支撑一辈子,也是一件苦事。”
    陆姓妇人白了她一眼,“与其担心人家,你还是想想自己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还没成亲,你以前总说苏大仙子、秦大小姐如何如何,可现在的情况是苏大仙子已经嫁人,秦大小姐也已经定亲。你难道一辈子不嫁?我把你刚才的话原样还给你,一辈子还长着呢,这夫妻说白了就是老来伴罢了。”
    姑娘脸上露出不耐之色,无奈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别说了,谁说不嫁人了,要是有合适的人选,我立马就嫁还不行?”
    “合适的人选?什么叫合适的?差不多就行了,难道非要名动天下的年轻才俊?自从颜真人离开正一宗后,就只有一位清平先生了,可清平先生这等人物娶的是妻子吗,娶的是家世,是两家联姻,其实颜真人和苏大仙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世上的夫妻,终究是逃不开‘门当户对’四字。”陆姓妇人感怀道,“所以呢,娶妻也好,嫁人也罢,最怕的是高不成低不就,不上不下最难受。”
    姑娘捂住耳朵,“我不听,我不听,和尚念经。”
    妇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姑娘见妇人没有再说教下去的意思,转而说道:“我们为什么不回芦州呢?太平宗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平宗了,如今的宗主是清平先生,地师也已经飞升离世,谁还敢招惹太平宗?我们又何必去江州寄人篱下。”
    陆姓妇人苦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
    出去的水,我虽然姓陆,但已经是高家的人,就算回了娘家,又何尝不是寄人篱下?”
    姑娘叹了口气,“同样是陆夫人,同样是没了丈夫,那位却能执掌太平宗大权,我听说清平先生很是倚重她,若论权势,比起当年沈大先生在位的时候还要更进一步,而我们却只能寄人篱下。真是同人不同命。”
    陆姓妇人明白姑娘是在说嫁给了沈大先生的陆夫人,脸色淡然道:“有得就有失,我虽然寄人篱下,但有宏儿,她高高在上,却是孤身一人,到底是谁过得更好一些,还不好说。”
    便在这时,马车缓缓停下。负责驾车的老仆在外面说道:“小姐、夫人,下来歇歇吧。”
    此时一行人停在了一条小溪流旁,紫青双剑夫妇二人已经开始准备生火。江湖中人,能做到辟谷的还是少之又少,而且对于武夫来说,辟谷不利于体魄气血,所以该吃还是要吃。不过出门在外,不可能事事周全,多半是随身携带的干粮和肉干等食物,若是有条件,就生火热上一热,若是没有条件,只能是直接吃了。
    此时便是有条件的情况,夫妇两人做起这些也是轻车熟路,显然是常在江湖行走。
    陆姓妇人和那位姑娘下来马车后,也去帮忙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只留下名叫宏儿的孩子坐在马车上。
    一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书生下马后,来到小溪旁边,清洗着手上的伤口,那是被官军追杀的时候留下的,虽然已经包扎好了,但因为骑马要握着缰绳的缘故,伤口又有些开裂。
    这个年轻读书人不姓高,与高家也没什么关系,他是三年前搬到陆姓妇人隔壁的,邻里相处和睦,逐渐熟识。这次官军拿人,他算是被殃及池鱼,只能跟着高家之人一路逃了出来,万幸没有死在官军的手中,只是科举功名,恐怕要付诸东流了。
    书生清洗了伤口之后,望着自己的手掌怔怔出神。陆姓妇人看到之后,对姑娘使了个眼色,然后向书生走去。
    “陈先生,这次的事情真是对不住了。”陆姓妇人在不远处站定,歉意道,“没想到把你也牵累了进来。”
    陈姓书生被背后突然响起的女子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陆姓妇人,赶忙站起身来, 摆手道:“陆大嫂这是哪里话,没什么关系的。”
    陆姓妇人叹了口气,“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明年不是要考举人吗?”
    陈姓书生笑容勉强道:“举人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考上的,以我的才学,本也希望不大。”
    话虽如此,陆姓妇人如何看不出陈姓书生其实是在强颜欢笑,寒窗十载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吗?
    陆姓妇人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等我们到了江州,安顿下来,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如今庙堂腐朽,奸佞横行,这种官不做也罢……”
    陆姓妇人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年轻书生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没有。”书生摇了摇头,“只是这‘奸佞横行’四字,还是要慎言。”
    陆姓妇人皱了下眉头,“若不是奸佞横行,我们何以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书生点头道:“说的也是。”
    说罢,书生转身向紫青双剑夫妇二人那边走去。
    陆姓妇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当书生经历了一番变故之后,受到了惊吓,没有过多深思。
    书生不紧不慢地来到夫妇二人身旁,拱手作揖,“有劳两位了。”
    周秋虽然有些诧异书生此时前来道谢,但同样没有多想,正要说话,就见在书生低头的时候,从他后颈衣领位置激射出点点寒芒,他心中一惊,可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觉得胸口一凉,已经是遭了暗器的暗算。
    周秋感觉自己整个人一僵,已经是动弹不得。他艰难低头,只见自己的胸口上有几根银针,此时只剩下针尾还勉强露在衣衫外面。
    周秋艰难开口道:“这、这是……青鸾卫的独门暗器。”
    房夏怒喝一声,已经拔出腰间佩剑,朝着书生刺来。书生轻描淡写地以两指夹住剑身,淡然道:“若是你们夫妻二人联手,我尚且忌惮三分,此时只剩下房女侠一人,如何是我的对手?”
    房夏感觉到自己长剑上传来的劲力,脸色骤变,“归真境修为?你是青鸾卫的人!”
    陈姓书生没有否认,“是又如何?”
    此时陆姓夫人、姑娘、老仆、宏儿也都靠近过来,惊疑不定,他们隐约已经猜测到了部分事情真相,又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一个书生,却身怀不俗修为,还与他们做了三年的邻居,要说这个书生没有其他心思,是谁也不会相信的。
    高家的老仆上前一步,护在一众妇孺面前,沉声道:“陈风,你要如何?”
    陈风没有回答老仆的问话,而是望向了陆姓妇人,“陆嫂子,你方才问我,你们为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你觉得是因为朝廷之中奸佞当道的缘故,我觉得不对。在我看来,你们才是所谓的奸佞之辈,所以活该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陆姓妇人闻听此言,不知是怒是惧,脸色发白,胸口不住起伏。
    那位相貌平平的姑娘忍不住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回事?”陈风微微一笑,“很简单,早在天宝四年的时候,朝廷就已经发现你的踪迹,并派遣我前往江陵府。天宝五年的时候,我搬到了你们的隔壁,随时可以将你们拿下。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朝廷迟迟没有下令,于是我也不好动手,于是又让你们逍遥了三年,我也与你们做了三年的邻居。”
    说到这儿,陈风顿了一下,感叹道:“你们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能喝酒,不能杀人,还要学穷酸们文绉绉地说话,我都快要疯了。”
    “现在好了,我终于解脱了。”陈风长长舒了一口气,“朝廷下令拿人,只要把你们带回帝京,我这趟差事也算是结束了。”

第十六章 二三事(六)

    陈风屈指一弹,房夏感觉自己几乎握不住手中长剑,差点脱手。她心中惊骇非常,此人分明是归真境的高手,就算在青鸾卫中也不是寻常人物。
    陈风道:“先前那对年轻男女,修为惊人,就连我也看不透他们的深浅,而且又是涉及到秦家和慈航宗,我更不敢轻举妄动。可笑你们这些蠢货,竟然不知道抱紧了此二人的大腿,反而以为高枕无忧,独自上路。若是他们二人在此,我就只能乖乖陪你们去江州,然后继续做你们的好邻居了。”
    房夏扶住摇摇欲坠的丈夫,满心绝望。
    他们夫妇二人本以为这次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哪里会想到竟然是阴沟里翻船的局面。
    陆姓妇人毕竟是见过世面之人,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普通妇人,她定了定心神,沉声问道:“到底是谁要抓我们?是晋王?还是太后?”
    “到了此时,这个问题还有意义吗?”陈风反问道,“陆嫂子与其考虑是谁要动你们,不如考虑考虑谁能救你们。”
    陆姓妇人面容平静,“就算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不是吗?”
    陈风伸出大拇指,“陆嫂子好气魄,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若不是朝廷钦犯,我还真想把你收入房中。”
    陆姓妇人脸色一冷,不再说话。
    陈风很有猫戏老鼠的闲情逸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知道诏狱中的许多犯人为什么会选择自尽吗?”
    那姑娘鼓足勇气道:“无非是你们青鸾卫心狠手辣罢了。”
    “这话对也不对。”陈风说道,“到了里面,严刑拷打还在其次,关键是屈辱,想象一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公卿大人们,被关进了诏狱,与便盆锁在一起,手足动弹不得,想躲也躲不开,能忍受吗?这只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把戏,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当真是生不如死。至于女犯,花样就更多了,幸亏是天子脚下,若是在地方大牢,女犯们说不定还要被迫接客呢。”
    陆姓妇人闻言后终于是露出几分惊惶之色。
    陈风淡然道:“放心,你们有机会见识的,说不定还能亲自体验一下。”
    话音未落,陈风已经突然向那老仆出手。
    老仆在仓促之间勉强挡下了陈风的一掌,却不住向后退去,口中吐出鲜血。
    这名老仆身手不俗,同样是先天境的修为,否则也不能护着一行人逃出江陵府,可对上陈风这位归真境宗师却是没有多少还手之力,关键在于他是武夫,有句老话叫做“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武夫一道,与人争斗常常亏损血气,若是不能踏足归真境,年老之后,气血日益衰,意气日益微,一身修为最多只剩巅峰时的八成左右,所以同境之争,必然是年少的打败年老的,所谓“拳怕少壮”便是由此而来。
    陈风占据了境界的优势,又占据了“拳怕少壮”的优势,如何不能取胜?
    老人心知取胜无望,已经萌生死志。
    便在此时,一个女子
    突兀说道:“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陈风猛地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行人的不远处,竟然陈风没有察觉到分毫。他认得这个女子,正是先前出手救下了高家一行人的女子,自称是“白衣观音”白绣裳的侄女。
    陈风的心往下一沉,“你没走?”
    来人正是秦素,她反问道:“我走哪里去?你觉得我身为白宗主的侄女,不需要回江州吗?”
    陈风脸色阴晴不定。
    秦素没有猫戏老鼠的兴致,直言了当道:“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陈风犹豫片刻,脸上有了笑容,“既然白夫人这么说了,那……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自当是合盘托出,只望夫人能遵守诺言。”
    秦素道:“这是自然。”
    陈风点了点头。
    房夏急声道:“小心暗器。”
    可是为时已晚,陈风的暗器已经出手,自他衣领、肩膀位置发出,无数银针好似一团茫茫烟雨。这是青鸾卫的独门手段,又经过唐家高手改进,就算对上归真境的宗师,在出其不意之下也有奇效。
    陈风不愧是青鸾卫精心培养出来的高手,哪怕是在出手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容仍旧没有分毫破绽。
    不过下一刻,陈风脸上的笑容就彻底凝固。
    因为他射出的暗器全部凝滞于秦素身前,纤毫毕现,动弹不得。
    陈风嗓音颤抖道:“天、天人境?”
    秦素一挥袖,所有暗器悉数落在地上,然后缓缓走到陈风的面前。
    陈风不是没想过逃走,可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被眼前女子的气机彻底锁定,根本就是逃无可逃。至于出手反抗,陈风更是在第一时间否决这个念头,对上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求饶兴许能有一线生机,反抗只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那个深不可测的男子还未露面,多半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难道那个关于清平会的传闻是真的?这个所谓的清平会当真是清平先生李玄都创建?而不是那些余孽们虚张声势?
    陈风心念几转之间,已经是有了决断,不等秦素开口,好似连珠炮一般主动说道:“我在天宝四年就尊奉青鸾卫都督府的命令找到了高家之人,直到今年,上头才真正下令抓人,虽然我不知道是谁的意思,但依照我的揣测,多半与晋王有关。”
    秦素问道:“为什么是晋王?”
    陈风道:“太后惧怕清平先生,求助于儒门中人,儒门中人提出了几项条件,其中一个条件就是皇帝亲政。如果当今天子得以亲政,太后还是太后,有母子的名分,陛下也不能将太后如何,可晋王就不一样了,所以我猜晋王是要做些文章。这高家一行人去了帝京,也未必会死。”
    秦素问道:“既然高家之人未必会死,你还如此羞辱她们,你就不怕被她们报复吗?”
    陈风干笑一声,“夫人明鉴,虽说高家之人未必会死,但多半也是傀儡棋子之流
    ,着实是不足为虑。”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你是如何得知儒门中人向太后提出了条件?虽说以你的境界修为,在青鸾卫中的地位不会太低,但也不足以参与到此等大事之中。”
    陈风迟疑了一下,说道:“太后得势,也就最近十年,内阁得势,能追溯到宣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司礼监得势,与内阁相差无多。可青鸾卫得势,最早却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年间,这么多年的耕耘下来,我们青鸾卫想要知道帝京城中发生的什么事情,还是不难。儒门高人高则高矣,却不会在意那些不起眼的宦官、宫女、侍卫之流。”
    陈风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就好比是一座衙门,坐堂官是年年换,可底下的小吏是不会换的,多半还是父子传承,如此一来,小吏们便是上下一体,铁板一块,甚至可以将坐堂官架空。青鸾卫都督府也大抵如此,坐堂的都督们是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弟兄们真正服气的还是自己选出来的十三太保。”
    秦素倒是听李玄都提起过所谓的青鸾卫十三太保,自本朝太祖皇帝设青衣司以来,便由所有青鸾卫共同推举出十三个人,号称“十三太保”。十三个位子一直沿袭下来,死了一个或是走了一个,便再推选出一个补上。这十三个人在数万青鸾卫里不论职位高低,名头都是响的。只是随着青鸾卫逐渐衰微,这青鸾卫十三太保也不如从前,就连十三个天人境大宗师都凑不齐,大多是归真境。
    秦素听完之后,挥了挥手,示意陈风可以走了。
    陈风有些惊疑不定,显然没想到秦素这么说话。
    房夏赶忙说道:“白夫人,解药。”
    秦素看了眼身中暗器的周秋,双手伸直,手心向上叠放,左手在上,右手中指弯曲勾住左手中指根部,结成“九色莲花印”,只见在她的十指之间绽放出七彩莲华,星华点点,隐约可见一朵九品莲花的虚影在徐徐绽放。
    房夏见此情景,震惊道:“这难道说传说中的慈航宗绝学‘莲咒’?”
    秦素微微点头,以莲花罩住周秋,然后只听得几声轻响,刺入周秋胸口的银针已经被无形气机弹飞出去,周秋活动了下身子,再无异样。
    周秋朝着秦素深深作揖,“多谢白夫人救命大恩。”
    秦素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多余言语。
    她本就是个少言寡语之人,只是在李玄都面前才算例外。
    房夏迟疑了一下,说道:“白夫人,就这么放走了他不成?”
    秦素道:“我遵守诺言。”
    虽然秦素语气平淡,但却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让周秋和房夏不由心生怯意,没有再敢强求什么。
    陈风冲着秦素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这才飞快转身离去。
    秦素自有自己的考量,在她看来,陈风不过是个无关轻重的小角色,是死是活都无碍大局,关键还是那些让人头疼的儒门隐士,虽然已经死了虎禅师和青鹤居士,但还剩下五人,仍旧不可小觑。

第十七章 二三事(七)

    周秋轻声问道:“白夫人,怎么不见秦先生?”
    秦素道:“他还有其他事情。”
    周秋便不敢再深问下去,江湖上其实也是等级分明,到了天人境大宗师这个层次,已经是各宗的长老一类人物,他们夫妇二人虽然在江湖上有些名声,但也不能与天人境大宗师相提并论。不过周秋也有些不解,慈航宗中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寂寂无名的高手,从未听说过名号。只是各宗之中有些隐世不出的高手也在情理之中,他便没有过多深思。
    秦素迈步来到高家一行人的面前,陆姓妇人主动上前,右手放在左手上两手握拳,位于腹部正中央。右脚向后撤一小步,两膝微曲,颔首低眉,微微伏身,而起,行了个万福礼。
    陆姓妇人道:“多谢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秦素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多言,目光转向那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问道:“这位姑娘似乎不姓高?”
    姑娘一怔,微微低头,说道:“夫人真是好眼力,我的确不是高家之人,我姓徐。”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问道:“钟离徐?”
    所谓钟离徐也就是当今的皇室天家,与上清张、齐州的圣人府邸并称为当世三大家族。
    姑娘犹豫了一下,说道:“姑且算是吧,不过是远房偏支。”
    因为李玄都的缘故,秦素对四大臣也颇多了解。在四大臣中,也有一位徐姓之人,名叫徐守斋。而提到徐守斋便不得不提到徐世嵩。徐世嵩与李道虚是好友,曾经位列中枢,死后灵位进入贤良祠,又有“徐铁手”之称的美誉,第一是因为他乃当世首屈一指的金石巨匠,世人皆知徐世嵩单凭手掌便可以篆刻金石印章,以楷书为长,瑰丽丰腴,勾画极沉,堪称当世一绝。第二则因为他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高手,曾经位列太玄榜。是他一手提拔了秦襄,四大臣之一的徐守斋是他的侄子。
    严格来说,徐世嵩和徐守斋都是钟离徐,也可以算是宗室,不过他们并非大魏太祖皇帝一脉,而是太祖皇帝的兄弟一脉,地位比较尴尬,近乎于旁支,所以子孙并不能靠血脉便跻身庙堂中枢,还是要走科举仕途。相反,徐无鬼就是太祖皇帝一脉,王爵世袭,富贵非常。
    既然这个姑娘姓徐,又与高家之人在一起,那么她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秦素问道:“你也是四大臣的后人?”
    徐姓姑娘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家祖正是四大臣之一,我叫徐婉。”
    秦素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想起了地师徐无鬼的半个养女上官莞,若是她改成地师的姓氏,便是徐莞,刚好与眼前女子的姓名同音。
    秦素点了点头,道:“看来青鸾卫还不知道徐姑娘的身份,只是说高家之人如何。”
    徐婉不再作声。
    秦素道:“若是你们不嫌,便由我护送你们前往江州。”
    一行人闻听此言,皆是喜形于色,
    有了陈风之事后,他们已经明白,青鸾卫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虽说江州已经距离不远,但也难说中途会不会再有什么变故,若能由这位天人境修为的白夫人亲自保驾护航,那是再放心不过。
    周秋抱拳朗声道:“白夫人高义。”
    秦素不太喜欢与陌生人相处,身形隐去,声音却回荡在周围,飘飘渺渺,让人无从分辨来处,“你们只管赶路,我在暗中保护你们。”
    周秋和房夏对视一眼,不再废话,略微收拾之后,继续动身赶路。
    李玄都之所以不曾现身,是因为宁忆那边传来了消息,他已经发现了“帝释天”的踪迹,就在大雪山行宫之中。
    关于“帝释天”,李玄都算是志在必得,毕竟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实在是太过诱人,如果李玄都能得到“帝释天”,加以炼化之后,他就能彻底压过宋政等人,甚至可以与老玄榜中修为最高的李道虚正面抗衡。
    李玄都的修为之高,不必多言,就是二劫地仙的陆吾神都伤在他的剑下,哪怕是与陆吾神交手而元气大伤之后,面对地师的偷袭,仍旧能从容应对,让地师占不到便宜。虽说李玄都已经跻身长生境,但是与跻身长生境多年的李道虚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至于李玄都为何要以自己师父为假想之敌,却是形势使然了。大势如滚滚洪流,人如水中鱼儿,大多数只能不顺势而动,很难逆势而行。
    此时李玄都正行于一方湖上,到了他这个境界,踏波而行只是寻常,一路走过,水波不起,只是留下些许涟漪。在他面前悬着一面镜子,说是镜子,但材质并非铜或玻璃,而是一层微微荡漾的水幕,透过水幕可以看到另一边的宁忆。
    这便是“镜花水月”的玄妙所在了,不但可以作为通行的门户,也可以作沟通见面之用。可惜这样的半仙物太少,不能像须弥宝物那样广泛应用,与其他人联络还是要靠飞剑传书一类的手段,或是通过李玄都的“小紫府”。
    宁忆的影像随着水波而轻轻晃动着,他望着不住掩嘴
    咳嗽的李玄都,微微皱眉,“紫府,你的身体……”
    李玄都摆了摆手,“不妨事的。你不必担心我。倒是你,要注意自身安危,毕竟那里是萨满教的老巢,若是有什么危险,只管启用‘镜中花’,我会立刻赶到。”
    宁忆点了点头,“我会的。”
    李玄都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了,多加保重。”宁忆摇了摇头,断开了“镜中花”与“水中月”的连接。李玄都面前水幕中没了宁忆的影像,只能倒映出李玄都的面容。
    李玄都一挥袖,也收起“水中月”,继续缓缓而行,身后留下一连串涟漪。
    高家子弟那边,有秦素亲自出面,李玄都很放心。不管怎么说,秦素都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只要不是遇到长生境高人,都有一战之力。
    李玄都行走之间,感悟天地,不知不觉之间进入了天人合一的状态之中,与脚下湖泊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不过李玄都可惜清晰感觉到,此方天地对自己隐隐胜出排斥之力,之所以还能维持天人造化境的完美天人合一,不过是以修为强压罢了,就像一个箱子装满了东西,盖子难以闭合,然后以外力强行盖上盖子。
    这种排斥之力便是长生境不得不飞升的缘故,随着李玄都开始长达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这这种排斥之力会越来越大,待到李玄都成就地仙体魄,这种排斥之力就会达到最大,然后在百年之期以前都会恒定不动。这种感觉有些类似于“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此方天地就是眼睛,长生之人就是沙子,哪怕沙粒很小,仍旧不能藏在眼皮下,非要被眼睛用泪水冲刷出来不可。归根究底,沙粒属于异物,脱胎换骨之后长生之人对于此方天地而言,也是异物。
    李玄都叹息了一声,踏上了长生之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要么飞升离世,要么渡过天劫,成为一劫地仙。更为凄惨的下场是从长生境跌落下去,修为没了,不足以飞升,可体魄还是地仙之体,无法长久驻留世间,有百年之期。只能等着天劫落下,化作灰灰。这也是当年李道虚无论如何都不肯救下司徒玄策的缘故,风险实在太大,等同是用性命做赌注,要知道跻身长生境除了根骨资质之外,还讲究机缘,谁又能保证自己能够两次踏足长生境界?
    当然也可以抛却体魄,可人仙和地仙已经灵肉合一,难以分离,鬼仙、神仙固然可以抛却体魄,却好似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会迅速走向腐朽,不但彻底绝了长生大道,而且终是难逃消亡的结局。

第十八章 佛渡有缘人

    秦素护送着高家一行人进了江州境内,便在这时,藏身暗处的秦素忽然显出身形,望着高家一行人顺着官道渐渐远去,然后转身望向一名突兀出现在不远处的老僧。
    这老僧的装扮异于中原人,头戴鸡冠状僧帽,身穿八褶僧袍,前三后三左右各二,僧带在外,袈裟自左肩披起,右肩在外,露出一条胳膊。胸前挂有一百零八骨珠,珠圆玉润犹若玉石玛瑙。这是真言宗独有的人骨念珠,真言宗的僧人死后有天葬习俗,任由自己的尸体被老鹰啄食,以达到佛祖割股喂鹰的境界,剩下的骨头便拿来做法器。其每一枚骨珠,都取自一位高僧的眉心骨,所以眼前这一串念珠都需等足一百零八名有一定修为境界的高僧圆寂后方能练就,其中威力不逊于徐无鬼手中的佛祖舍利,使得秦素心头一凛。
    只见这老僧的面庞上隐隐有宝光流动,只是缓缓走来,却像一座雄伟山岳压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玉虚斗剑,佛门中人缺席,三教无非是儒道两家相争罢了,秦素万万没想到佛门之中竟然还有不世出的高人,修为不在白绣裳之下。
    秦素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不知大师上下?”
    老僧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贫僧法号上法下空。”
    秦素心中了然,这老僧定是真言宗之人。
    老僧看了秦素一眼,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女施主乃是有大慧根之人。”
    秦素不以为然,并非她自夸,她从“坐忘禅功”中得了“宿命通”,又习得“紫微斗数”,自然是有慧根之人,只是比不得李玄都这等“大运气之人”罢了。
    可接下来老僧的一句话却是让秦素吃了一惊,只听老僧说道:“贫僧见施主与我佛有缘,不知施主可愿弃道从佛,还了本来面目?”
    秦素皱起眉头,冷然道:“我自幼便是道门中人,如今又已经与人定下亲事,只怕与佛无缘。”
    老僧摇头笑道:“贫僧并非中土禅宗之人,岂不闻大欢喜禅?亦有明王明妃同修之道。”
    秦素冷哼一声,不欲多言,便要拂袖而去。
    她是道门弟子,若是皈依了佛门,那便是欺师灭祖,又要离家遁入空门,等同是弃家不顾,如果秦清在此,直接打杀了这老僧,佛门中人也说不出什么不是。若非秦素自问未必能稳胜这老僧,只怕已经亲手教训这僧人。
    “女施主且慢。”老僧人的声音仿佛洪钟大吕,一字一句都仿佛敲击在心头上,声浪滚滚袭来,犹若实质一般。
    秦素的身形一晃,转身望向老僧,已经取出“三宝如意”,冷然道:“大师从西域不辞辛劳地来到江南,难道只是为了点化我这外道女子吗?”
    老僧微微一笑,转动佛珠,口诵佛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话音落下,就见天幕上氤氲出七彩之光,隐约之间,响起阵阵禅唱诵经之声。
    然后一道光柱从空中落下
    ,只见这道光柱声势浩大,其中却不蕴含一丝一毫的杀意,好似暗室之中射入了一道天光,照亮暗室,可见光束中漂浮的灰尘,没有任何威力可言。
    秦素被这道光柱罩住,心神竟是有了片刻的恍惚,然后她便明白过来,这正是佛门神通“度世佛光”,只要佛光一照,对手便要当场跪地悔悟,也就是佛门所说的立地成佛,这种悔悟的时间最长可达几十年。其中根本原理就是以佛光将对手的本我彻底压制束缚,然后再塑造一个对立的“心魔”,与“太阴十三剑”不同的是,“太阴十三剑”的心魔为恶,佛门塑造的“心魔”为善,只是两者殊途同归,都是将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罢了。
    随着佛门凋零,已经无人修成此等佛光神通。唯有白绣裳怀有“六字光明咒剑”,可以借助这件半仙物用出“度世佛光”。那日在玉虚峰上,饶是王天笑这等高手,也没能逃脱出去。
    秦素不过是天人无量境,如何能与王天笑相提并论。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老僧竟是要以“度世佛光”强行将她度化。
    秦素只觉得在这一瞬间,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佛国之中,金光重重,无数莲台上端坐着佛陀、菩萨、冥王、金刚、罗汉,由内到外都散发着慈悲光明之意,让人生出安宁祥和之感,周围是数不清的比丘尼,顶礼膜拜,口诵经文,宏大的诵经之声响彻天地,让她的念头转动渐渐凝滞,继而生出困倦之意,想要昏昏睡去。
    此为金刚胎藏曼陀罗之界,引一切有情众生本具菩提心显现起,证得涅磐,最终一切皆回归如来,终归大寂灭之胎藏曼陀罗,并于寂灭之中蕴养新生。
    秦素心中明白,若是在就此睡去,只怕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秦素了。可她没有太好的抵御之法,若是她手中的“三宝如意”还是完整状态,如意上的诸多宝珠自然能护得秦素周全,可昆仑洞天之中的一场激斗,已经使得六颗宝珠全部黯淡,要等到百年之后才能恢复如初。
    就在此时,有个声音骤然响起,“太上道祖云:‘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又云:‘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虽然这个声音不大,但是响起之时,整个金刚胎藏曼陀罗之界轰然作响,摇摇晃晃,其中的诸多佛陀、菩萨、金刚、伽蓝、罗汉都变得扭曲不定,仿佛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一切威严浩大气息随之散去,同时也惊醒了昏昏沉沉的秦素,使得秦素重新恢复清明。
    老僧猛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骤然亮了起来,就像太阳。
    佛光也越来越盛,几乎要照亮整个天地。
    可不管老僧如何催动佛光,一道人影还是缓缓走来,不仅佛光对他没有半点作用,他所过之处,一切佛光为之寂灭,就像一片黑暗大潮涌了过来,吞没了光明。
    老僧极目望去,只见来人不住掩嘴咳嗽,可身上的黑衣上却有无数黑影游走,好似域外天魔,不时黑
    影有脱离衣袍,从佛光中撕扯下一块“光明”,大口吞食,心满意足之后才重新回归衣袍。
    老僧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凝重,然后就听来人说道:“若是有缘,心中自有佛祖,若是无缘,便是身在沙门也要谤佛。大师何必强求?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大师身为沙门得道高僧,早应是了世间一切相的痕迹,此举可对得起本心?”
    老僧双手合十,沉声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来人声音微冷,“佛门讲因果,大师今日贸然沾惹因果,就不怕来日众比丘遭血刃截割之厄?”
    老僧沉默不语。
    来人正是李玄都,他没有料到,竟然有人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打秦素的主意,着实是胆大包天。
    在李玄都看来,这老僧之所以能用出“度世佛光”,不是因为他已经得证长生境,而是因为他胸前那串佛珠的缘故,而且老僧的一身修为也颇为奇怪,不似是苦修得来,倒像是通过外力得来,这一点上与李玄都十分相似。
    李玄都想起真言宗中有一门灌顶之法,真言宗向来与中原道门甚至于佛门都迥然不同,所谓灌顶,就是将自己的一身修为灌输至后来人的身上,后来人带着前辈的一身修为修行一世,再传后来人。这样便可以不断累积,使得有些高僧可以身怀九世修为。
    在中原佛门中,有“金刚神力”、“移山大力”等神通,在西域佛门中,也有一门“龙象真力”的神通。这门功法共分十三层,第一层十分浅易,纵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传授,一两年即能练就。第二层比第一层加深一倍,需时三四年。第三层又比第二层加深一倍,需时七八年。如此成倍递增,越往后越难进展。这功夫循序渐进,本来绝无不能练成之理,若有人得享数千岁高龄,最终必臻第十三层境界拥有十三龙和十三象之力,只是人寿有限,练到第七层、第八层便非得躁进不可,这一来,往往陷入了欲速不达的困境之中。可如果以灌顶之法修炼,身怀九世修为,这门神功便能轻松练成了。
    依靠这门灌顶神通,真言宗不仅在千年来都没有传承断绝之危,而且底蕴深厚,可以称雄于西域。
    眼前这老僧就是身怀前人修为之人,一身修为通天彻地,秦素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真言宗出手的意图,李玄都已经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那日未曾出现在玉虚峰上的宗门,只怕已经在暗中联起手来,要抗拒道门一统,毕竟都是一方豪强霸主,哪里肯让自己头顶多出一位大掌教!
    李玄都本想在帝京之事结束之后再来处置这些道门内务,如今看来,却是要先安于内了。
    下一刻,李玄都的身形出现在老僧面前,一掌平平推出。
    如撞响天钟。
    老僧全身一颤,整个胸口都凹陷进去,身周金光尽褪,修炼多年的佛家金身被李玄都一掌摧破。

第十九章 杀子之仇

    老僧周身一震,迅速向后退去。
    他避世多年,竟是不知江湖中有了如此高手,前不久他听闻地师飞升,将衣钵传于了清平先生,难道眼前之人就是清平先生?
    便在这时,李玄都的身形化作阴火炸裂开来,下一刻在老僧的身后重新凝聚成人形,然后一掌抵住老僧的后心位置。
    李玄都用另外一只手掩住嘴巴,不住咳嗽,问道:“大师因何而来?”
    法空并不言语,手上用劲力,将脖子上挂着的那串人骨念珠直接捏碎。
    那日在昆仑洞天之中,地师徐无鬼连续祭出得自静禅宗的佛祖舍利,将一劫地仙巫阳压制得动弹不得。这串念珠乃是真言宗中传承数百年的宝物,爆发的威力不逊于佛祖舍利。
    一瞬间只见得无数犹若实质的金光迸射开来,浓稠似水银,又似是蜡烛燃烧的烛泪,将李玄都和法空两人包裹其中。
    此时李玄都与法空站在一处,那些金光不伤法空分毫,反而经过金光的冲刷之后,法空已经破碎的金身又灿然一新,可对于李玄都而言,这些金光却是灼热逼人,其中似是蕴藏着太阳真火,焚毁万物。
    李玄都修炼的阴火和太阳真火刚好是阴阳两面,互为克制。受到金光的侵袭,李玄都的“太阴十三剑”自行激发,使他身周瞬间燃烧起熊熊阴火,将汹涌金光阻挡在外,两者水火不相容。
    李玄都以阴火护住周身,因为这老僧算是正道中人,他还不想直接撕破脸皮,所以也不急于出手,而是静观其变。
    老僧这次得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沉声道:“贫僧久不在江湖行走,不曾想如今的江湖已经是天翻地覆,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吧?”
    李玄都道:“是我。”
    老僧说道:“贫僧虽未亲至玉虚峰,但曾有耳闻,说清平先生得了地师传承,又在玉虚斗剑中胜了‘魔刀’宋政,实在是少年英雄,后生可畏。”
    李玄都淡然道:“英雄不敢当,也算不得少年人了。我十岁踏足江湖,至今已有十数年之久,算是见惯了这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也经历过起起伏伏,大师莫要当我是那等一步登天的少年人。”
    李玄都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清晰明白,我虽然年轻,但不是初出江湖的愣头青,莫要动其他心思。
    法空自然听出了李玄都的话外之音,微微一笑,“自然不敢把清平先生视作少年郎,道门大掌教不同于朝廷的九五之尊,不是少年人能坐得稳的。”
    李玄都轻哼一声,道:“听大师话语中的意思,是对道门一统之事甚是不以为然了?”
    法空微笑不语。
    李玄都淡淡道:“虽说佛本是道,但毕竟佛道有别,你们佛门中人不愿加入道门,我也不会强求,可
    如果你们想要对我们道门指手画脚,却是由不得你们。”
    法空诵了一声佛号,“贫僧几时插手过道门内务?清平先生何以谤我?”
    李玄都道:“秦宗主是我道门中的忘情宗宗主,大师方才欲以‘度世佛光’将秦宗主强行度化为佛门中人,这还不是插手道门内务?”
    法空摇头道:“清平先生此言差矣,这‘度世佛光’是让人大彻大悟、忏悔罪孽的法门,并非是魔道之中操纵他人心智的手段,贫僧以‘度世佛光’并非是要度化这位女施主,而是要让这位女施主为过去的罪孽忏悔,然后随贫僧走上一趟。”
    李玄都皱起眉头“走哪里去?”
    法空道:“去见苦主。”
    李玄都冷然道:“秦宗主与我已经定亲,夫妻本是一体,我却不知道她有什么罪孽,还要请大师道来。若是大师能说得服我,我不仅对今日之事既往不咎,而且愿意代她受过,给所谓的苦主一个公道。可如果大师不能说服我,那就休怪我出手无情,就算大师身怀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只要未及长生,恐怕都不能生离此地。”
    李玄都这话说得十分露骨,威胁意味十足,而且任谁也不会怀疑李玄都是否有付诸于行的能力。
    法空感受到李玄都的气机已经锁定自己,就算他身周有无数金光环绕,还是感觉几分凉意,不由脸色一肃,沉声说道:“敢问清平先生,大仇有几?”
    李玄都回答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法空又问道:“除此之外呢?”
    李玄都沉声道:“都说父母妻儿,除了父母之仇和夺妻之恨,就是子女的仇怨了。”
    “清平先生所言极是。”法空双手合十,“贫僧有一故友,他的膝下只有一子,却死在了这位女施主的手中,请问清平先生,这个仇该不该报?”
    李玄都身形一掠,已经脱离金光笼罩的范围,让老僧一惊,不过李玄都没有对老僧出手,而是来到秦素身旁,将她护在身后,然后才说道:“内子也是江湖中人,手上难免沾染血债,还请大师明言。”
    法空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道:“请问清平先生,忘情宗的上任宗主是谁?”
    李玄都道:“正是家岳,江湖人称‘天刀’。”
    法空又道:“那么‘天刀’之前又是谁担任宗主?”
    李玄都心中一动,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不过还是回答道:“是韩无垢,我的几位长辈都与她与深交。”
    法空朗声道:“韩宗主膝下有一子,名为韩邀月,请问清平先生,韩邀月是死于谁手?”
    老僧辞锋咄咄逼人,一步紧于一步。不过这次不等李玄都开口回答,已经稳住心神的秦素已经是主动开口道:“韩邀月数次对我不轨,终是死
    在我的刀下,有何不妥?”
    法空叹息一声,“孰对孰错,不过是施主的一面之辞,有江湖有传言说,施主与韩邀月是为了争夺忘情宗的宗主之位才生死相向,如今也的确是施主得了忘情宗的宗主尊位,此中是非曲直,恐怕不能仅凭施主的一面之辞就早作定论。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贫僧老朽不堪,却愿意化解此中仇怨,故而对施主用出‘度世佛光’,希望施主能随贫僧去见一见苦主。”
    李玄都冷笑一声,“如此说来,我们夫妻二人还要谢过大师了?”
    法空双手合十低头,“不敢,不敢。”
    李玄都道:“大师曾数次提过苦主,不知这位苦主到底是何人?总不能是已经身故多年的韩宗主吧?”
    法空合十道:“当然不是韩宗主。这世上生灵,皆有父母,韩宗主是为人母者,自然还有为人父者。”
    李玄都已有猜测,故而谈不上如何惊讶,说道:“原来是韩邀月的生身之父,只是我有一点不明,当年韩宗主走投无路的时候,此人何在?为何时隔多年之后才冒出头来,却是让人生疑。”
    老僧叹了一声,“他自有苦衷。”
    李玄都问道:“什么苦衷?竟是连妻儿都顾不得了。”
    法空不紧不慢地道:“清平先生能促成道门一统,自然是功莫大焉,可在清平先生还未出世的时候,这江湖上却是正邪不两立,正道十二宗和邪道十宗之间不能有半点牵连,否则便要被处以极刑,如果清平先生生在那个年代,休说与这位秦施主结成夫妻,便是稍有情愫,也是大逆不道。直到大先生司徒玄策、‘天刀’秦清等人出世,这种情况才有所缓解。韩邀月的生父乃是正道中一位鼎鼎有名的人物,与韩宗主相恋并生下了韩邀月,此事自然不能让旁人知晓。”
    李玄都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选,不过并不急于点破,道:“据我所知,韩宗主修炼忘情宗的大成之法‘太上忘情经’,最终也是因为‘太上忘情经’的反噬而身故,可以说是因为他们父子二人而死,难道这位在正道中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将名位看得如此之重,竟是连结发之妻的最后一面也不敢见?如此没有担当之人在多年之后却跳出来说要报杀子之仇,其动机和目的实在让人生疑。”
    老僧满面悲悯,又叹了一声,“非是也不愿,实是不能也。贫僧的那位故友因为此事触犯了宗规,被他的兄长囚禁起来,其后的几十年中始终不能脱得樊笼,自然无法去见那母子二人。”
    李玄都淡淡道:“大师所说的这位故友,可是正一宗的张静沉?”
    法空双手合十,低头道:“正是。”
    李玄都轻哼一声,“张静沉为何不亲自前来?你又凭着什么敢来替张静沉出头?难道我杀你不得吗?”

第二十章 留影石

    老僧并不惊惧,“清平先生要杀贫僧,当然不难,可清平先生乃是志在天下之人,若是贸然杀了贫僧,只怕失了人心,于清平先生的大计不利。”
    李玄都道:“这便是你的依仗?就凭你以‘度世佛光’对内子出手,我现在就可以打杀了你,这个罪名我还担得起。”
    法空双眼低垂,“贫僧不怀疑清平先生能否杀掉贫僧,贫僧想说的是,这世上的事情,总逃不过一个‘理’字。”
    李玄都冷冷道:“那好,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说说你的道理。”
    法空也不客气,道:“请问清平先生,当初韩宗主为何要将忘情宗托付给‘天刀’?”
    李玄都回答道:“因为当时宋政意欲合并十宗,对忘情宗虎视眈眈,若无家岳,无人能稳定大局,韩宗主怕忘情宗的多年基业毁于一旦,故而托付于家岳的手中。”
    法空道:“据贫僧所知,就在去年,这位秦施主杀了韩邀月,紧接着‘天刀’派人清洗了忘情宗的上下,许多韩宗主留下的忘情宗长老都被屠戮一空,然后‘天刀’让自己的女儿做了忘情宗的宗主。请问清平先生,这是不是实情。”
    李玄都道:“是实情。”
    法空点了点头,又道:“韩宗主将忘情宗和儿子全都托付给了‘天刀’,可‘天刀’却纵容女儿杀了韩宗主的儿子,又顺势霸占了忘情宗,再请问清平先生,此举是否合乎江湖道义?”
    李玄都“呵”了一声,“大师这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本事却是厉害。”
    法空望向李玄都,问道:“清平先生此话何意?”
    李玄都道:“读书人有个说法叫作‘断章取义’,大师不说前因,只说后果,不言来龙,只道去脉,与断章取义之举有何不同?”
    法空甚是诚恳道:“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道:“大师可知我与内子是如何相识?是在齐州,当时韩邀月追杀内子,我出手相救,由此相识。这仅是我看到的,我没看到的不知有多少。难道只许韩邀月对内子出手,而不许内子反击还手?此其一。韩邀月死在了白帝城外的一处私宅中,那处宅邸的主人名叫罗青青,乃是‘鬼母阴姬’罗夫人的妹妹,而罗夫人是地师的如夫人,与韩邀月同行的还有阴阳宗的十明官赵纯孝,两人正密谋投靠地师夺取忘情宗之事,当年韩宗主就是为了防备西北五宗才将忘情宗托付于家岳手中,此时韩邀月却交好西北五宗,图谋不轨,此其二。这两件事,哪一件都不是韩邀月应该做的,做了一件,都是取死之道。至于家岳,已经足够宽容,世人皆知家岳宠溺女儿,韩邀月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内子出手,家岳都容忍了,直到最后忍无可忍才决定出手,也不是对韩邀月这个晚辈出手,仅仅是扫除韩邀月的一众党羽,已经是看在故人的情面上了。”
    李玄都这话却是入情入理,秦清岂会不知韩邀月的心思,以他
    的境界修为,真要取韩邀月的性命,不过是翻手之间,可他一直坐视不管,只是将自己的佩刀“欺方罔道”交给秦素防身,正是看在故人韩无垢的情分上,不忍伤了故人之后。平心而论,秦清已经是仁至义尽,韩邀月之死也与他没有直接关系,直到秦素亲手杀了韩邀月之后,秦清才出手收拾残局。
    李玄都反问法空,“我将大师的原话奉还,此举是否符合江湖道义?”
    法空并不正面回答,转而说道:“韩邀月为何屡屡对秦施主出手,是否与忘情宗有关?”
    李玄都道:“有关。”
    “这就是了。”法空微微一笑,“这忘情宗本就是韩宗主留给儿子的,中间交由‘天刀’暂为执掌,待到韩邀月长大成人,‘天刀’就应将宗主之位传于韩邀月,可‘天刀’却起了私念,迟迟不传宗主之位,欲要将宗主之位留给自己的女儿,这才导致韩邀月铤而走险。”
    李玄都摇头失笑。
    法空渐渐收敛了笑意,沉声问道:“清平先生何故发笑?”
    李玄都伸出手指遥遥点了法空三下,“我不笑旁人,我笑你这和尚不仅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还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我称你一声‘大师’,实在是名不副实。”
    法空脸色微变,道:“还请清平先生直言!莫要学那清微宗行径,逞一时口舌之快!”
    李玄都正色道:“和尚我且问你,这天下宗门,几时有过姓氏?又是何人规定忘情宗非要姓韩?就是那正一宗张氏,也只是规定大天师之位非张氏子弟不可传承,未曾说过正一宗是张氏的私产。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宗主之位留给儿子,我只听说过师徒传承宗主之位,还未听说过靠着血缘来传承宗主之位的!”
    法空一时间无言以对。
    当今天下,宗主传承的确不看血缘,秦清的父亲不是补天宗的宗主,女儿秦素不是补天宗的弟子。李道虚的父亲甚至不是江湖中人,他也没有非要生个儿子来继承大位。就是张氏出身的张静修,也让外姓弟子颜飞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更不用说其他佛道宗门,都是师徒传承,而不是父母子女传承。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不否认,我便当你认可了这个说法。既然宗门传承与血缘无关,韩邀月凭什么认定忘情宗的宗主之位非他莫属?一宗之主,从来都是能者上而庸者下,他若真能担当大任,休说一个忘情宗的宗主之位,便是道门大掌教的尊位,也可以虚位以待。”
    法空默然不语。
    秦素忽然说道:“我见大师手中一直捏着一块石头,可是闻香堂中的‘留影石’?”
    法空脸色微变。
    所谓“留影石”,与地气回溯有几分类似,又似是海市蜃楼,可以将一段时间内的音像完整记录下来,根据“留影石”的品质不同,记录的范围也有区别。事后可以通过“留影石”再将记录的音像完整展现出来
    。如果李玄都刚才不讲道理直接大打出手,或者讲道理输了再大打出手,都会被“留影石”完整记录下来,事后流传出去,对于李玄都声望的打击可想而知。
    虽然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但还真不知道“留影石”这种稀奇物事,不过秦素不同,她是闻香堂的熟客,待遇不同,那里新出了什么稀奇玩意,都会第一时间通知秦素,所以秦素对于这些东西都是如数家珍,一眼就识破了此物。
    李玄都听到“留影石”的三个字,顾名思义,已是隐隐猜到了此物的用途,怒极反笑,“杀人还要诛心?”
    法空收起手中的“留影石”,全力催动身周笼罩的金光。
    李玄都寒声道:“我不去招惹你们,你们却主动来招惹我。那么不管有什么后果,都是你们自找的。我自重出江湖以来,一直是能不杀人就不杀人,你们就真当我是个可以随意招惹而不必担心报复的老好人?”
    话音落下,李玄都已经出现在法空的面前,一条手臂燃烧着黑色的阴火,强行破开金光,抓向被金光笼罩的法空。
    虽然金光已经极大地延缓了李玄都的动作,但李玄都的手掌还是一寸寸地靠近法空。
    法空伸出右手,五指自然向上舒展,掌心向外,向前平平推出,此乃真言宗的绝学“施无畏印”。
    李玄都的手掌上笼罩着阴火,法空整个人都笼罩在金光之中,双掌一对,李玄都的前冲之势顿时停下,而法空却是身形一晃,面皮涨红,嘴角渗出血来。
    此时李玄都对上法空,就像那日在镇魔台上地师对上了张静沉,就算有外物助力,天人造化境也不是长生境的对手。
    虽然法空身负九世修为,就算在天人造化境中亦是佼佼者,但灌顶之法也有缺陷,易得神通,难成正果。此法只能传承修为,不能传承修炼过程中的种种感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类似得了李玄都心魔的上官莞,纵然是天人造化境,也是缺陷极大,难以运转如意,比不得脚踏实地走上来的秦素。而且所传承的修为无法与长生药相提并论,其中残留着上代之人的烙印痕迹,极易与被灌顶之人相互冲突。在这等情况下,法空身怀九世修为,若论气机浑厚,更胜白绣裳、张海石等人,可因为灌顶之法的弊端,无法踏足长生境,只要不踏足长生,便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身形猛地拔升,反手一掌拍在法空的头顶上,如同撞碎大钟,轰然巨响。这一掌不仅将法空的僧帽彻底震碎,而且还让他的身形猛地下沉一尺,七窍流血。
    紧接着,李玄都顺势一把抓住法空的喉咙,狠狠一拳擂在他的胸口上,将他刚刚修补好的金身再次打得支离破碎。继而横臂在法空的太阳穴位置一拍,使得法空双脚离地,可未等法空飞出,又被李玄都扯回,一掌推在额头上。
    法空轰然落地,极为狼狈,不断呕血。试图挣扎起身,竟是徒劳。

第二十一章 如此行径

    李玄都这时候已经是动了杀心,要将这僧人置于死地。不过就在此时,李玄都的病情发作起来,一股汹涌寒意蔓延至四肢手足,使得李玄都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凝滞。

    秦素趁此时机说道:“玄哥哥,且慢动手。”

    李玄都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秦素。

    秦素来到李玄都身旁,说道:“闻香堂的‘留影石’都是成双成对,另一半应该在张静沉或是其他什么人的手中,想要毁去被记录的音像,非要将两块‘留影石’全部毁去不可,如果我们现在直接杀了他,恐怕会有些麻烦。”

    李玄都闻言后沉吟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同意留下这名僧人一条性命。

    无论是志在天下,还是为了日后的道门大掌教尊位,没有足够的声望是不行的,李玄都做成了三件大事,分别是远赴金帐、促成道门和谈一统、参加玉虚斗剑,这三件事让李玄都在天下间声名大振,声望大涨。只是李玄都起势的时间太短,根基浅薄,太过年轻,不似张静修、李道虚等人已形成固有印象,许多人还是对他怀有疑虑,所以李玄都要注意维护自己的名声,不能肆意妄为。

    正因为如此,杀一个法空固然不难,关键是值不值得。更何况就算不杀法空,法空的性命还是操于李玄都的手中,也不存在什么放虎归山的说法。

    秦素低声道:“没想到韩邀月的生身之父竟然是张静沉,难怪张静沉会被老天师囚禁在镇魔台上。不过玉虚斗剑已经结束,大局已定,张静沉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搅风搅雨?”

    李玄都道:“不是张静沉不想在玉虚斗剑的时候发难,而是他来不及发难。昆仑洞天中的变故,实在是太过出人意料,无论是我,还是岳父、师父、圣君他们,都不曾料到。对于张静沉而言,他也绝料不到老天师竟然会突然飞升,事前没有相应准备,突遭变故,千头万绪,张静沉势必会陷于分身乏术的境地之中,他需要时间去整合正一宗上下,而老天师飞升的时候,已经距离玉虚斗剑不远,所以张静沉能做的只是不参加玉虚斗剑。”

    秦素点了点头,“看来现在张静沉已经腾出手来。”

    “正是。”李玄都点头道,“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这次的昆仑洞天之行,利弊皆有,虽然地师飞升,让我们凭空少了一个强敌,但大天师飞升之后,原本被他压制的各种反对声音也逐一显现出来,大致就是缺席玉虚斗剑之人。现在看来,没有人能代替老天师稳定局势。师父不行,我也不行,如果玄机还是正一宗掌教,倒是另外一个说法。”

    秦素轻声道:“幸好慈航宗和玄女宗还在我们这边,缺席的玉虚斗剑的几个宗门分别是:正一宗、金刚宗、真言宗。”

    李玄都补充道:“其实静禅宗和法相宗也靠不住,那日在大报恩寺中,静禅宗就当场发难,只是如今的静禅宗势单力孤,被我压了下去而已。

    秦素也想起来了,“是了,我记得你刚从金帐回来不久的时候,沈元重与张静沉勾结,静禅宗也参与其中了。如果静禅宗不曾被地师灭掉,现在还不知要怎样上蹿下跳呢。”

    李玄都叹了一声,“这世上之事,就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秦素道:“如今看来,从玉虚斗剑至今的半个月时间,已经足以让张静沉掌控正一宗,然后又与那些反对道门一统之人暗中结盟。”

    李玄都道:“从时间上来说,应该如此。”

    秦素问道:“我们该怎么办?直接上门去讨一个说法?正一宗的大真人府毕竟是千年经营,虽然有过地师攻打大真人府的先例,但如果正一宗有了防备,恐怕很难得手。”

    李玄都道:“就算是地师,也是以有心算无心,并且集合了阴阳宗的举宗之力,十殿明官悉数出动不说,还动用了火炮,如此分散正一宗的注意力。正如你所言,如今的正一宗肯定有了防备,我们做不到以有心算无心,而且我们手头的嫡系力量也不能与当日的地师相比。更为关键的一点,战端一启,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就能光明正大地反对道门一统,邪道中人肯定会趁机介入其中,很有可能让我们所做的一切毁于一旦。”

    秦素心知李玄都说的是实情,这世上的问题当然可以用武力去解决,李玄都的武力也的确很强,但还没强到无所不能的地步。如果此时的李玄都是能与心学圣人媲美的二劫地仙,那么就可以打上门去,“替天行道”,复制当年的宁王之乱。当然,如果李玄都真有如此境界,恐怕就没有人敢于生出异心了。

    李玄都说道:“不管是为了对抗道门一统也好,还是为了私人恩怨也罢,如今敌对之势已成,不过无论是阴谋阳谋,都要借力打力,做不到无中生有。他们想要借力,无非是儒门、邪道中人,他们困于玉虚斗剑的誓言,不可能明面出手,最多就是暗中助力。七隐士不好说,宋政肯定会参与到此事中来,关键是澹台云的态度。”

    秦素忽然道:“你拒绝了宫姑娘的好意,会不会有影响?”

    李玄都一怔,“你都知道了?”

    秦素轻笑一声,“我倒是想不知道,没奈何耳报神太多,不想知道也不行。如今你可是炙手可热,不到三十岁的未来大掌教,不仅地师想让你做女婿,圣君只怕是也不例外。”

    李玄都苦笑一声,正色道:“在这件事上,我是他们的目标,但关键不在我的身上,而在你的身上。他们的谋算并不复杂,不外乎就是拿你与韩邀月的恩怨做文章。”

    秦素沉思片刻,摇头道:“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李玄都问道:“你有其他的想法?”

    秦素道:“他们想要动我,势必会把爹爹牵扯进来,秦李两家结亲,也牵扯到了李家,那么师父也不能坐视不管,牵扯太多,不是一个张静沉可以掌控局势

    的。所以我猜测,正一宗可能会多管齐下,我只是其中的一个点。”

    自从李玄都和秦素定亲之后,秦素便随着李玄都改口称呼李道虚为师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道虚对待秦素也的确不同寻常,就连仙物都可以相借,真正的师徒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正所谓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们肯定还有其他后手。”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出手设下了禁制,旁边的法空无法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容。

    便在此时,一道剑光自天际闪过,然后停在秦素的面前不远处,是一封飞剑传书。

    秦素从飞剑上取过传书,飞快浏览一遍之后,脸色微变。

    李玄都问道:“谁的传书?”

    秦素回答道:“是女菀的传书。”

    虽然玉清宁与李玄都也有交情,但是自从李玄都修养以来,一切传信都是由秦素代为收发,再加上玉清宁与秦素的关系也是极好,所以还是直接给秦素传书。

    李玄都略感意外,问道:“女菀有什么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是淑宁出事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立时就想到了张静沉之事,问道:“他们把主意打到淑宁的身上去了?”

    秦素将玉清宁的传书交给李玄都,“虽然还没有证据证明是张静沉指使的,但多半与他脱不开干系。”

    李玄都接过玉清宁的传书,大体看了一遍,脸色微寒,“素素,你立刻给女菀回信,请她动身前往江州,我们也去江州,面谈此事。”

    “好。”秦素干脆利落地应下,开始准备回信。

    传书的内容十分简单,大概就是说周淑宁在外游历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与正一宗的弟子起了冲突,结果是正一宗弟子身死,周淑宁则被随后赶到的正一宗高手擒拿,已经被带回到云锦山。如今萧时雨还在蜀州天苍山治伤,玉清宁代为主持玄女宗,遇到这样的事情,又牵涉到正一宗,她觉得事关重大,便想请李玄都出面。

    如果是以前,李玄都恐怕不会多想,只当是晚辈之间的事情,可现在李玄都却是不能不多想了。

    秦素很快便给玉清宁回信完毕,然后说道:“现在形势已经明朗了,张静沉的计策就是广撒网,总有你看护不到的地方,只要他能拿住你的软肋,就能要挟你,让你投鼠忌器。”

    李玄都语气冰冷,“难怪张静沉不曾亲自前来,原来他另有‘要事’,这与江湖中的绑票行径有什么区别?现在人已经被绑了,我们很快就能收到勒索信了。”

    秦素安慰道:“没想到张静沉竟然如此下作,走到了这一步。不过大势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张静沉此举无疑是将玄女宗推向了我们,俗语道:‘崽卖爷田不心疼’,经张静沉这么一折腾,老天师耗费无数心血整合的正道六宗,已经是分离崩析了。”

第二十二章 上清宫中

    当年圣人后裔衍圣公曾有一句名言:“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上清张、钟离徐而已。上清张,道士气;钟离徐,暴发人家,小家气。”

    张家就是世代居于吴州上清府的正一张氏,而钟离徐则是起家于芦州钟离府的皇室徐氏,这话虽然狂妄且是推崇圣人府邸,但也能看出张氏传承之悠久,能与圣人后裔、当今天家徐氏相提并论。

    在张家之人看来,什么东海李氏、辽东秦氏、金陵钱氏苏氏,与他们家比起来,都是后生晚辈。古往今来,朝代更迭,不知多少豪门大族断绝香火,唯有两大世家绵延不息,一个是位于齐州的圣人府邸,一个便是位于吴州的大真人府,两者一南一北,交相辉映。

    张氏之中也有远近嫡庶之分,张世水便是出身于嫡系一脉,他爹张岳山是老天师张静修的嫡亲侄儿,张静修是他的叔祖父,因为张静修和张静沉都没有录入族谱的子嗣的缘故,所以他这一支便是大宗。

    张世水出身大真人府,从小就不缺明师指点,不缺功法秘籍,再加上他本身也算资质上乘,如今已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只是他对大天师尊位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加入正一宗做道士,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外游历。

    当初颜飞卿大婚的时候,张世水返回大真人府,还曾与李玄都有过一面之缘。可现在,这位张氏出身的贵公子,死了。

    他的尸体刚刚被运回吴州上清府云锦山,不过没有放置在大真人府中,而是暂时停放在距离大真人府不远的大上清宫中。

    天下之间总共有四座上清宫,分别位于齐州琅琊府东华宗太清山金鳌峰、吴州上清府正一宗云锦山琼林峰、蜀州剑门府妙真宗天苍山青城峰、中州龙门府阴阳宗北邙山翠云峰。为了区分,正一宗的上清宫又被称为大上清宫,其余三座上清宫分别被加以地名。

    上清宫的正殿中,上清灵宝天尊的塑像在上,张岳山背对着雕像,低头望着儿子的尸体,沉默不语。

    自从张世水的尸体被送回山后,张岳山就未发一言,面无表情,无喜无悲。不过整个大殿中的气氛却仿佛凝固了一般。在场之人,还有张岱山、张非山、张远山、张琏山、张青山等同辈之人,这辈人可谓是如今张家的中流砥柱一代,张岳山是这辈人中最为年长者,威望最重,他不开口,其他同辈兄弟也不好开口,只能沉默。

    便在这时,有人走入正殿之中,却是并不经常在云锦山上的张鸾山。作为曾经被称作“小天师”的张鸾山,虽然如今已经不复当年,但在正一宗乃至整个张氏的地位仍旧十分特殊,而且在江湖上人脉很广,上至当年的大先生司徒玄策,下至如今的清平先生李玄都,都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场旁人不敢开口,只有他叹息着开口道:“兄长还请节哀。”

    张岳山闻听此言,终于将视线从张世水的尸体上移开,望向风尘仆仆的张鸾山,目光中难掩阴沉凶厉之色。

    只是张鸾山毫无惧色,坦然与张岳山对视。

    片刻后,张岳山低垂了眼帘,说道:“你是特意赶回来的?有心了。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

    张鸾山沉声道:“些许劳累算不得什么,据我所知,这世上也不乏起死回生之法,比如萨满教的‘长生石’,或是阁皂道的招魂术……”

    未等张鸾山把话说完,张岳山就打断道:“好意心领了,只是人死复生又岂是那么简单?当年‘血刀’宁忆为了此事耗尽心力,最终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再者说了,就算能够复活,有那传说中的长生药,岂不闻灵山十巫和的传说?那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张鸾山自幼通读各种道藏典籍,自然知道关于灵山十巫长生药的记载,当年窫窳被自己的部下所杀,尸体被送到灵山上,请灵山十巫相救,灵山十巫用不死之药将窫窳救活,可被救活后的窫窳性情大变,到处吃人,最后被轩辕帝派人射杀。正因为他知道此事,所以也明白张岳山说的是实情,只能无言以对。

    张岳山低垂了眼帘,淡然道:“人已经死了,我们父子今生的缘分已尽,不必再多说了。”

    张鸾山只能长叹一声。

    经过这个插曲之后,张岳山似乎已经从丧子之痛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挥手示意门外守着的弟子进来,将张世水的尸体好生收殓。

    待到张世水的尸体被抬出去之后,张鸾山才问道:“兄长不让我多言,那我便不再多言,可我总得知道,世水侄儿是怎么死的,又是死在了谁的手上?”

    张岳山望向张鸾山,眼神有些奇怪,上下审视着他。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张鸾山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问道。

    张岳山并不说话,仍旧打量着张鸾山。

    便在此时,与颜飞卿和张鸾山关系不错的张岱山终于是开口了,“凶手是玄女宗的弟子周淑宁。”

    “谁!?”张鸾山这次是真正惊讶了。他当然知道周淑宁是谁,当初正是他传信李玄都,请李玄都去芦州救人的。

    张岱山又重复了一遍,“是玄女宗的弟子周淑宁,她的父亲是周听潮,她本人还是清平先生的义妹。”

    张鸾山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已经慢慢镇定下来,问道:“据我所知,周淑宁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她怎么可能伤得到世水侄儿?”

    张非山淡淡道:“年少未必修为就低,不说旁人,就说那位清平先生,同样是不到而立之年,人家已经是长生境界,太平宗的宗主,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人选,与那么多前辈高人平起平坐,红得发紫。可我们这些人呢,还在这儿青不溜秋地混着。人和人,不能一概而论。”

    张鸾山皱了下眉头,没有搭茬,接着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岱山道:“周淑宁虽然年纪不大,但天赋极佳,否则当初玄女宗也不会非要把她收作弟子。虽说如今的

    玄女宗不如正一、清微、无道、补天、阴阳几宗,但在当年,也是出过数位长生境高人的大宗,底蕴深厚,玄女六经更是可与我们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相媲美,那周淑宁拜入玄女宗之后,修为突飞猛进,她又不知从何处学得‘万妙姹女功’,反倒是世水侄儿,这些年来不在宗门,在外游历,疏于修炼,大意之下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张鸾山隐隐感觉有些不对,道:“据我所知,‘万妙姹女功’乃是无道宗澹台云的绝学,如何会被周淑宁习得?”

    便在这时,有人说道:“自然是因为‘血观音’石无月的缘故!”

    闻听此言,所有人都向殿门外望去,却是张静沉到了。

    如今张静沉执掌“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大仙物,继承大天师尊位,又是正一宗的掌教,辈分更在众人之上,所以无论是张岳山,还是张鸾山,都纷纷行礼。

    张静沉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步入正殿之中,张岳山让开了位置,让张静沉在正中位置站定。

    张静沉嗓音低沉,“世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人已经去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做长辈,还是要为他讨回一个公道。”

    张鸾山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天师,此事恐怕大有蹊跷。”

    张静沉乜了他一眼,“什么蹊跷?”

    张鸾山道:“这些年来,我们与玄女宗同气连枝,并无矛盾,就算晚辈之间有什么冲突,也不该生死相向才是,莫不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让我们正一宗与玄女宗决裂?”

    张岳山阴沉道:“人已经死了,尸体已经验过了,的确是死在玄女宗的‘寒冰真气’之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身为世水的族叔,怎么还帮着一个外人说话?此事若与你无关,你便少多嘴,此事我自会处置,不需你来指点!”

    张鸾山一怔,没有与张岳山争论,而是望向张静沉。

    张静沉淡淡道:“自老天师飞升之后,我正一宗的威望就大不如从前,诸如慈航宗、玄女宗,都与我正一宗疏离,逐渐倒向北边的李姓师徒。如今我们正一宗死了人,如果我们不敢站出来讨要一个公道,那么我们的其他盟友们会怎么看待我们?会不会与我们离心离德?不说为了个人恩怨,就是为了正一宗的威望,我们也绝不能退让半步。”

    见张鸾山还要说话,张静沉脸色微沉,冷冷道:“李玄都将周淑宁视如己出,周淑宁自恃有李玄都做靠山,便不把我们正一宗放在眼中,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我也知道你与李玄都有交情,但你也不要忘了,你姓张不姓李,你是正一宗的人,不是清微宗的人,如果你还纠缠不清,想不明白这个简单道理,那你就去镇魔台上好好想一想!”

    说罢,张静沉径自向殿外走去,一众人随行其后,唯有张岱山在临走时望了张鸾山一眼,示意他不要硬顶。

    最后只剩下张鸾山一人站在殿中。

第二十三章 真言四派

    在正道十二宗中,远在西域的真言宗绝对是一个异类,真言宗极少插手中原江湖的纷争,大多时候都是藏身于金刚宗的身后,由金刚宗出面。可仔细想来,真言宗能够雄踞西域,俨然是一方霸主,与西北的无道宗、辽东的补天宗、东海的清微宗等宗门已然是相去不远。

    而且相较于儒道两家,佛门似乎太过孱弱了,尤其是静禅宗被地师灭掉之后,不禁让人要问一句,佛门的精锐都去哪里了,难道仅仅靠着慈航宗撑起佛门的门户么?若果真如此,佛门又凭什么位列三教?

    现在答案已经明显了,在中土佛门衰微之后,佛门的力量主要集中在了西域。在西域,信佛之人的数量远远超过了信仰长生天之人的数量,每年的朝圣之人不计其数,无论奴隶还是贵族,都尊称僧人为上师,独占西域的真言宗过去显露出的实力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到了现在,因为道门一统的缘故,这个庞然大物终于开始浮上水面,将目光投注于中原。

    当李玄都带着遭受重创的法空来到江州边境的时候,四面八方猛地响起万千诵经之声,天地间佛光大盛,甚至盖过了日光。继而金色佛光如潮水一般涌来,将李玄都和秦素团团围住。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人间变为佛国净土。

    一名高瘦僧人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头戴一顶黄色扁平的鸡冠僧帽,身穿暗红色袈裟,袒露着一个肩膀,胸口挂着一串九眼天珠穿成的佛珠。

    与此同时,一尊金身大佛带着宏大威严的气势缓缓立起,周身有金光环绕,四周有天女伽蓝相随,梵音阵阵,脑后有一轮背光,面露嗔怒之色,让人望之便要生出敬畏之心,若是有凡夫俗子在此,恐怕就会将眼前之佛当做是真正的神佛。

    “清平先生,请留步。”

    一道宏大佛音响彻于天地之间,仿佛大钟轰然作响,声浪滚滚回荡。

    那座金身大佛缓缓伸出一只巨大手掌,七色光华流转不休。

    一掌凌空拍下。

    李玄都轻轻挥袖,将秦素送走,然后身形化作阴火躲开,这一掌落于地面,使得大地轰然震颤,留下了一个巨大掌印。

    大佛一掌无功之后,双手结成手印,在四面八方显化出无数的佛陀、菩萨、罗汉,栩栩如生,宝相庄严。继而佛音大盛,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佛音如狮子之吼,震荡心神,伴随着滚滚佛音,佛光普照三界十方,要照出李玄都的所在。

    便在这时,一轮“明月”凭空生出,冉冉升起,大放光明。

    这光如真实的月光一般,与金色的佛光水火不容,泾渭分明,接着如水银流淌,轰然炸裂开来,最终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这些“雨滴”落在大佛的身上,竟是使得法身和金甲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而且这些坑洼全然没有被修补的迹象,就像箭矢落在血肉之躯上,哪怕

    是伤口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个刺目疤痕。

    此乃“碧海潮月明”。

    日为太阳,月为太阴,在“太阴十三剑”中,“剑心太玄意”对应一个“剑”字,“碧海潮月明”对应“太阴”二字。

    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真言宗的法门看似威力庞大,实则与道门中的神仙途径殊途同归,都是积攒香火愿力,人人之愿力属阳,所化神力常常显化光明,光芒璀璨,至阳至刚。此时神力所化的法相遇到了这至阴至柔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也受损严重。

    两者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在漫天如雨滴落下的“太阴剑气”消散之后,大佛的金身已经不复先前的黄金色泽,开始不住颤抖。

    凝聚出这座大佛法相的僧人皱起眉头,心底间更是悸动连连。忽然之间,他挂在胸前的那串九眼天珠念珠直接炸裂开来,僧人顿时脸色大变,急忙将双手内外一合结成宝瓶印,祭出一颗舍利悬于头顶,射出一道佛光,与金色大佛相合,试图稳固大佛。

    然而金身大佛却如风中残烛一般,无论僧人如何灌注佛光都不过是杯水车薪,片刻之后,他胸前的那串数珠已经化作粉末随风而散。

    就在此时,又出现了一名身形胖大的僧人,仿佛一座肉山,面方大耳,土黄色的僧衣敞开,袒露出肚子。

    李玄都一看便知道此人定然是修炼“龙象真力”,与道门三大丹田循序渐进的修炼方式截然不同,此人一心一意修炼自身体魄,也就是佛门中人所说的色身,一日九餐,一餐一牛,日啖九只牦牛,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又辅以大量的珍贵药物,使他体内气血达到了极为骇人的地步,就是与那些“玄都紫府”中的诸多神兽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这一脉修行方式又与人仙途径有所不同,虽然人仙途径也是一意精修体魄,但同时专注于体内多如繁星的诸多窍穴,从皮膜到骨髓,搬运气血,凝练洗涤,开启人体无尽秘藏,再与诸天星辰相互感应,最终在窍穴之内凝聚身神,可胖大僧人却是不然,他只是一意修炼气血,却不凝练窍穴,更谈不上凝聚身神,故而远不如人仙体魄那般无漏无缺,不但有自身气血外溢,而且还使身躯体型异常庞大,几乎是常人的数倍。

    只见他一步迈出,竟是展现出一种与体型极为不符的轻灵之态,飘摇而起,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

    这是胖大僧人第一次见到已经久闻其名的清平先生。

    面带病容,身着黑色鹤氅。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吗?

    下一刻,胖大僧人击出一拳,这一拳几乎有李玄都的脑袋大小,李玄都的手掌与之相较,好似是婴孩小手。不过两者相击,却是胖大僧人浑身一震,从他的手腕开始,到手肘,再到肩膀,最后扩散至全身上下,掀起层层的“肉浪”,上下起伏,以至于他的脸庞都开始

    扭曲。

    反观李玄都,身形安然不动,尽显云淡风轻。

    就在此时,第三名僧人出现,看上去似乎与李玄都一般年纪,眉清目秀,仅仅是身着僧衣,没有披袈裟戴宝冠。

    他张口大喝一声,只有一个音节,乃是九字真言中的第一字。

    “临!”

    同时他也双手结不动明王印。

    佛门以左手为常静,名为慈悲之手,渡顽愚众生,右手为常动,名为智慧之手,渡上根利器,双手称为“悲智双运”,渡尽无余凡夫。合此双手即表示断除“贪嗔痴疑慢”之烦恼障惑,是远离身语意之无始无明,其合掌的姿势名为“印”。

    道门有九字真言,传至佛门,又名奥义九字,分别为: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与之相对应的九个手印,又名奥义九字切,分别为:不动根本印,大金刚轮印,外狮子印,内狮子印,外缚印,内缚印,智拳印,日轮印,宝瓶印。

    此时年轻僧人一字一结印,每一字真言出口皆响如一道雷霆响彻在天地之间,三字之后便如天地共鸣一般,巨大的声音直震得漫天云卷云舒,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八字之后,年轻僧人双手结成宝瓶印,大喝一声,“前!”

    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振聋发聩,但却恢宏深远,如有佛说法讲经,又仿佛是万千佛子齐齐诵经顶礼。

    九字真言乃是真言宗之无上降魔正法,一字一音皆是外引天地巨力,内合人身性命,实在是威势无匹,好似当头棒喝,心志不坚之人,便要气血震荡,神魂恍惚。

    只是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轻轻跺脚,天地仿佛猛然颤抖了一下。接着天幕上出现了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缝,向四周蔓延。继而这一片“天幕”如镜子一般破碎开来,一双漠然无情的巨大眼睛缓缓显现,高高俯瞰着世间苍生。

    众生入我眼!

    一瞬间,年轻僧人只觉得眼前再无他物,只剩下一双血色眸子。

    李玄都此时已经察觉出这三人本身不过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却携带了相当庞大的香火愿力,使得他们得以在短时间内暂时跻身天人造化境,若论香火之盛,坐拥偌大西域的真言宗堪称当世之最,青阳教也好,正一宗也罢,都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三大天人造化境高手联手,便暂时有了与李玄都一战之力。

    只是李玄都也未用出全力,仅仅是以“太阴十三剑”与这三人相斗。

    便在此时,第四名僧人终于现身,男生女相,脸孔线条柔和,泛着白玉般的光泽,秀美更胜女子,头戴塔状孔雀宝冠,上身披绫罗,下身着裤状长裙,双手结施无畏印。

    真言宗内有四大分支,寓意四大神通:大圆满、大手印、大道果、大威德,各有独到之处,四大分支之间或多或少有教义之争,如今却全部联合到了一起。

第二十四章 方便法门

    正所谓福祸相依,有得有失。李玄都得了地师飞升的种种好处,现在也开始尝到老天师飞升的种种苦果。大天师在世之时,张静沉也好,真言宗也罢,都掀不起什么风浪,毕竟大天师几十年的威望,早已是深入人心。可李玄都却是不然,纵然他的境界修为比之张静修已经不逊色太多,可威望却不是一天铸就的。

    男身女相的僧人现身之后,头上一轮佛光中端坐着一座大日如来,佛光普照十地八方,寓意无量光、无量寿。然后大日如来法相与他合为一体,佛入己身,法相化作法身。

    此人抬手捏成一个金刚拳印,平平打出。

    这一拳蕴含无量佛光,与慈航宗的“万劫佛光”竟是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

    李玄都仍是随意一掌迎上。

    这一次却是平分秋色,李玄都竟是没能占到上风。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第四名僧人在四名僧人之中修为最高,仅次于法空。

    这也是西域佛门与中土佛门的不同之处。

    大日如来并非所谓的“太阳之佛”,而是智慧之光遍照一切,意喻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之尊,如日中天。中土佛门讲究以佛法驾驭神通,故而并无太多至阳至刚之法,更多还是如道门那般阴阳调和。可西域佛门一贯讲究降魔神通与灌顶之法这等方便法门,说白了就是舍难取易,讲究速成之法。不求智慧之光,而是追求借大日如来法相演绎烈阳之威,凝聚太阳真火以降妖除魔,然而这样一来,佛法较之中土佛门已是落了下乘,很难跻身长生境界。不过此举也有好处,因为重神通和方便法门,对于弟子要求较低,西域法门不会陷入青黄不接的境地之中,宗门延续无忧,不至于落入静禅宗那般田地之中。

    此时李玄都也惊讶于真言宗的法门,此时好似要将一轮太阳召唤到人间一般,汹汹太阳真火比起他的阴火已经是不逊色太多。

    李玄都心中略感惊讶,没想到真言宗的底蕴竟是如此深厚,除了没有一位长生境高人坐镇之外,已经不逊于清微宗、无道宗等大宗。

    不过相较于李玄都的略微讶异,男生女相的僧人则是震惊了。要知道他虽然看着年轻,但已经是第三世了。此乃西域佛门的转世之法,与灌顶之法一般,都是方便法门。

    佛门之中并无地仙的说法,只有罗汉果位,也没有金丹大道,而是凝聚舍利,两者的区别在于,道门的金丹无形无质,而佛门的舍利却是有形有质。

    所谓的转世之法其实与鬼仙途径的兵解转世并无太大区别,不过道门鬼仙有胎中之迷,容易在胎儿时迷失自我,忘却过去种种,而且从婴儿状态长大成人,一身修为也得从头修起。要知道任何一位长生地仙,都少不得机缘奇遇才能跻身此等境界,若是重新来过,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还能跻

    身长生境界,所以很少有鬼仙高人愿意重新来过,更多还是行夺舍之事,可是鬼仙夺舍,又会有体魄和神魂不能完美契合的问题,会导致修为倒退。不过西域佛门的转世重修却没有这般顾虑,一则是因为西域人口稀少,不似中原那般人口稠密,又是真言宗一家独大,寻找转世之身更为容易。再者有同门的引导,以及前世留下的各种物品,总能化解胎中之谜。至于神通修为,关键就在舍利之上,道门中的金丹无形无质,一旦转世,一身修为尽数散去,可佛门却能留下一颗舍利,待到自己的下一世将舍利炼化,便能继承前世的半数修为,如此不断转世,修为便不断累加。

    这种修炼法门显然不是无亲无靠的散人们可以驾御的,就是那些结构松散的宗门也做不到,非要等级森严的庞大宗门,才能全面推广此法,故而真言宗的发展也与静禅宗截然不同,大有人间佛国的气象。

    法空的九世修为乃是不断灌顶得来,而这男生女相的僧人虽然只有三世修为,却是自己三世苦修得来,若论与自身相合的程度,无疑是后者更胜一筹,所以此人虽然本身境界不过是天人无量境,只是靠着庞大的香火愿力才得以跻身天人造化境,可如果他真能轮转九世,恐怕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罗汉了,再驾御香火愿力为己用,甚至可以匹敌道门的一劫地仙。

    这无疑是一种笨办法,却也更为稳定,只要宗门传承有序,总有机会培育出一位长生地仙。而不至于像其他宗门那般看运气,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一宗之内有多位长生地仙坐镇,横压当世,可运气不好的时候,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都是奢望。

    在这僧人与李玄都交手之后,身形向后退去,与另外三位僧人结成阵势,然后再与李玄都拉开距离。与此同时,四人的佛光也合作一处,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在上下起伏,紧接着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跃出金色佛光海洋,好似清晨旭日初升。与天上的太阳并列,形成双日当空的奇景。

    佛门又被称作西方教,有两大分支,其中中土佛门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为根本经典,也就是金刚经。西域佛门则是以《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为根本经典,亦称《毗卢遮那成佛经》,大毗卢遮其实就是中原信众所说的大日如来,毗卢遮那成佛经即是大日经。

    此时四人一起催动西域佛门的根本法门,在红日之中生出一尊大日如来的虚影。

    这尊大日如来的身形脱离红日之后开始不断变大,仿佛顶天立地一般,充斥了整个天地。他脑后的背光日轮也是变得巨大得难以形容,给人以一种大日坠落人间的错觉,在天幕上生出重重太阳真火,

    李玄都不再有所保留,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心魔由我生”一剑。

    “太阴十三剑”乃是大成之法,“

    心魔由我生”更是其精华所在,自然非同小可,只见李玄都一头青丝化作白发,然后双手一分,十指刺入身侧虚空之中,两只手掌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收回之时,十指指尖从虚空中抽出十道细细的阴火长剑。

    地仙三劫之中的第二劫便是阴火,只是阴火也有强弱之分,李玄都此时所用的阴火较之地仙天劫中的阴火,无疑是小巫见大巫,不过对于长生境以下而言,还是厉害非常,触之即死,碰之即亡。

    李玄都身形一掠,迅速逼近大日如来的虚影,同时将“剑心太玄意”施展开来,只见得十道阴火长剑迅速延长至十余丈之长,吞吐不定,似曲而伸,变幻莫测。遇上大日如来周围的太阳真火,不但凝而不散,而且还将太阳真火从中分割开来。

    李玄都去势不停,进入这尊大日如来虚影的“体内”。

    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红色烈火,上下左右,唯有火红颜色,这些火焰层层叠叠,不显半分杂乱,随着李玄都的不断向前突进深入,将李玄都彻底包裹其中,从四面八方向李玄都烧灼而来,此时李玄都身上所着的“阴阳仙衣”自行生出一道无形屏障,将这些火焰隔绝在外,伤不得李玄都分毫。如此数量的火焰,自然不可能全都是太阳真火,便是天仙降世,也万无此等修为,所以这些火焰只是沾染了部分太阳气息的火焰,固然威力远胜于普通凡火,却要逊色于真正的太阳真火。

    远远望去,大日如来虚影的心口位置,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空洞,那便是李玄都从漫天火焰之中强行开辟出的一条通路。

    四名僧人脸色剧变。

    这便是未来道门魁首的手段吗?当真是不同寻常!若是再给此人甲子时间,只怕世间又要出现一位一劫地仙。

    不过四人都很快平静下来,心如止水,毕竟都是多年苦修,不说圣人心境,也不会如寻常江湖人那般大惊小怪、大喜大悲。

    世人皆道真言宗有四大派系,实则不然,应该是五大派系,分别是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格鲁派、雍仲派,又因为五派僧人的衣着颜色不一,被中原人以衣着颜色分别称作红教、白教、花教、黄教、黑教。其中前四大派系就是世人皆知的四大派系,唯独最后一派,争议极大,似是而非,与萨满教有所联系,有人认为其不算是佛门教派,也有人认为其同属于佛门分支,发展到今日,变得极为神秘,甚少在世人面前露面。

    正当李玄都与四僧激斗的时候,一名黑衣僧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看管法空的秦素身后。此人手中提着一根树枝模样的长杖,绽放七彩莲华。此乃西域佛门的仙物,名为“七宝菩提”,以菩提树枝干为主材,辅以金、银、琉璃、玻、砗磲、赤珠、玛瑙等七宝炼制而成,故名“七宝菩提”,又名“七宝妙树杖”。

第二十五章 七宝菩提

    黑衣僧人举起手中的“七宝菩提”,朝着秦素当头打下。若是这一下打实了,非要将秦素打得重伤不可。不过秦素身怀“漏尽通”,刹那之间心中生出警觉,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这一杖。

    紧接着,秦素已经取出了“三宝如意”,转身望向出手偷袭的黑衣僧人,喝问道:“你是何人?”

    黑衣僧人并不言语,再度举着“七宝菩提”朝秦素打来。

    秦素以“三宝如意”格挡,两者相交,绽放出无数七色霞光。

    秦素略感诧异,黑衣僧人的这一击看起来气势汹汹,实则力道寻常,秦素格挡起来并不感觉如何吃力。

    黑衣僧人却是倍感震惊,他方才一击的力道只是寻常,关键不在于他本人,而在于他手中的“七宝菩提”,此物之所以是仙物,除了坚固无比之外,还可以生出七彩神光,这神光几乎是无物不破,无物不收,寻常宝物,只要被这神光一照,就会被立刻收走,半仙物也不例外,唯有仙物才能例外。此物与“度世佛光”一般,尽显佛门的霸道。

    在黑衣僧人想来,他手持“七宝菩提”,就算奈何不得李玄都的“阴阳仙衣”,对付秦素还是手到擒来,如何能想得到秦素手中竟然也有一件仙物,虽说“三宝如意”的主要功用是开启昆仑洞天,但不管怎么说,仙物就是仙物,不受其他仙物的影响,就好比李玄都进入儒门仙物所创造的小千世界时,“阴阳仙衣”仍旧能发挥作用,显化于小世界的秦素身上。

    这也怪不得黑衣僧人,“三宝如意”本是陆吾神之物,一直存放在“玄都紫府”之中,出世至今也就不到一月的时间,自然少有人知,而且真言宗之人未曾参与“玉虚斗剑”,虽然听闻秦素胜过了上官莞,却不知道秦素手中竟然持有一件仙物。

    黑衣僧人一击无功,心中惊讶非常,再度激发手中“七宝菩提”的七色神光,结果被秦素以手中“三宝如意”轻易打散,朝着黑衣僧人反攻过来。

    黑衣僧人见势不妙,不敢再激发七色神光,挡下秦素的一击之后,迅速后掠,同时催动秘法,体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他手中的“七宝菩提”开始发芽、开花、结果,在他身周出现了七颗菩提子。这七颗菩提子结成一方阵势,将秦素笼罩其中,然后生出诸般变化,每一颗菩提子对应一色神光、一种宝物,七颗菩提子便是七色神光、七种宝物,神光交织,仿佛一道道锁链纵横交错,困住了秦素。

    秦素所学之博杂仅次于李玄都,抛开还未修成的十卷天书不谈,以“太平青领经”、“太上忘情经”、“逍遥六虚劫”为最,秦素以“太平青领经”为根本,分别化用“太上忘情经”和“逍遥六虚劫”,使自己进入天算状态的同时,在手中的“三宝如意”上显化六劫之力,分别挡下七颗菩提子上生出的神光。这六劫之力与七色神光略有相似,七色神光是无物不收,而六劫之力是无物不消,两者相遇,结果便是一起消散于无形之中。

    黑衣

    僧人趁此时机将手中的“七宝菩提”丢向法空,然后双手大拇指压住住四个指头的最末端,三、四、五指压下,二个指头略微弯曲,扣在大拇指的弯曲处,左手平行的放在腰部,然后又以瑜伽密乘,身形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分别按在自己的小腹处的下丹田和胸口的中丹田上。

    刹那之间,铺天盖地的黑气凭空生出,不过片刻功夫,黑气已经变为一道气柱直通苍穹。

    待到黑色气柱散去,在僧人身前出现了一尊身体呈青黑色的法相,面生三目,脖生鬃毛,头戴五面骷髅冠,项挂头骨念珠,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

    此乃大黑天神,又名大暗黑天,乃是西域佛门诸多护法神之首。这尊大黑天神法相现世之后,方圆数十丈内顿时黑暗一片,浓郁到近乎实质,让人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水中,行动不便,并生出一股窒息之感。

    大黑天神法相圆睁三目,刹时间又在这片黑暗中生出无数只眼睛,影影绰绰,一起死死盯着秦素,同时再泼洒出碗中人血,顿时在黑暗中生出深沉寂灭之感,湮灭一切声色佛法。

    进入天算状态的秦素没有丝毫的畏惧,以“逍遥六虚劫”灭去最后一颗菩提子之后,手中的“三宝如意”上生出刀芒,刀芒填充了如意的不规则外形,使其化作长刀形状,秦素直接挥刀斩向这尊大黑天神。

    黑衣僧人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同样是三世苦修,灵觉惊人,勘破一群虚妄外相,可以清晰感受到这一“刀”的可怖之处,四周的元气空间,似乎都开始随之碎裂扭曲。

    下一刻,秦素这一刀横跨空间,撕裂开黑暗,斩破那些影影绰绰的眼眸,最终落在巨大的大黑天神法相之上。

    这一幕看起来略有滑稽,就像一根细针划过一个成年人的身体。但大黑天神法相上却出现了无数深深裂痕。然后裂痕迅速蔓延,如同一张不断编织的蛛网,从落刀之处蔓延至整个法相。

    秦素继续持刀而起,踩踏在法相的身上,使得法相轰然震颤。只见她步步登高,几步之间已经来到大黑天神法相的头顶。

    一刀再落,大黑天神法相的所有裂纹连成一片,轰然破碎。

    黑衣僧人的脸色骤然苍白,神情大骇,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刀光一闪而过,带起了他的头颅。

    另一边,法空得了黑衣僧人丢过来的“七宝菩提”之后,不但解开了李玄都施加在他身上的禁制,而且还恢复了部分伤势。

    他刚想与黑衣僧人一起围攻秦素,就看到了秦素一刀斩却黑衣僧人头颅的一幕。只见得三颗舍利凌空飞起,法空催动手中的“七宝菩提”,以七色神光将三颗舍利收起。只要三颗舍利还在,虽然无法转世,但可以通过灌顶之法造就一位新的天人境高手,对于真言宗来说,不算太大的损失。

    就在此时,法空身上的袈裟出现了一阵毫无征兆的飘拂,好似大风吹过。

    法空转头望去,一幕场景让这

    位真言宗老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那尊顶天立地的大日如来轰然倒塌,无数火焰逸散,使得天幕上出现了一片绚烂的火烧云异象,还有无数“火星”落地,好似火雨阵阵,落地之后,又燃烧起熊熊火焰,好在此地没有人烟,不至于伤及无辜。

    身形好似肉山的僧人被李玄都一掌按住额头,一路后退,最终撞入一座山峰之上。

    山峰轰然震动,烟尘升腾,石落如雨。

    另外三位僧人,也都好不到哪里。高瘦僧人被被断去了一臂,伤口处不见血色,而是漆黑似焦炭一般,这是被李玄都的阴火之剑斩断,在被斩断的一瞬间,阴火就已经伤口彻底烧焦,断绝了一切断臂再接的可能。面貌清秀的年轻僧人被李玄都在胸口位置印了一掌, 留下了一个掌纹都清晰可见的漆黑掌印,同时“鬼咒”入体,虽然他修炼的是至阳功法,但无奈李玄都的境界高出他太多,脸上已经显出黑气,掌印周围更是生出白色寒霜。至于男身女相的僧人,脸色苍白,双目已盲,七窍流血,显然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四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天人造化境高手,对上李玄都的这个真正的长生地仙,虽然有一战之力,但无取胜之机。能拖延李玄都如此长的时间,已经是难能可贵。

    法空极目望去,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远处山峰之上,毫发无伤,正是重伤了自己的清平先生李玄都。反观那胖大僧人,勉强破开山石,已经浑身浴血,看不出来本来模样。

    这就是长生地仙的威势吗?当真不能小觑,也难怪道门能在玉虚斗剑上强压儒门一头。

    法空心知仅凭自己五人想要把李玄都怎样,或者是设伏围杀,是万不可能之事,他们也不敢把秦素如何,毕竟秦素身后还牵涉到了秦清,秦清对于这个女儿的宠爱是天下皆知,他们只是想要抗拒道门一统,不是想要覆灭道门,自然也不想同时面对两位长生地仙。所以这五人是来相救法空的,而不是杀人的,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撤走。

    法空看了秦素一眼,激发出一道“度世佛光”,不求建功,只求拖延秦素一二,然后身形一掠,与另外四位僧人汇合。

    五人汇聚一处之后,法空运转手中的“七宝菩提”,只见五人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莲台,缓缓旋转,便要挪移离开。

    李玄都任由法空施为,一挥大袖,天空忽然风云变色,然后大雨倾盆,雨水浇灌到火焰肆虐之地,顿时一大片白色蒸汽升腾,以此防止大火蔓延,殃及无辜百姓。

    天人境只是借势于天地,长生境界被天地排斥,已经很难借势,所以李玄都此举是强行造势,相差不可以道理计。

    法空毕竟修佛多年,眼见这一幕,心中不由惭愧,暗叹这位清平先生的心胸格局之大,当真是常怀慈悲之心,反倒是他们这些始作俑者,真是远远不如了。

    话虽如此,法空也不敢感情用事,还是全力催动手中“七宝菩提”,五人随着脚下莲台一起消失不见。

第二十六章 又见故人

    大火熄灭之后,大雨随之变为淅沥小雨,再有片刻,雨住云散。

    秦素双眼中的雪白之色渐渐消散,退出了天算的状态之中。紧接着有点点阴火出现在秦素身旁,凝聚出李玄都的身形。

    秦素道:“法空逃了,不过我留下了一人。”

    李玄都望向无头尸体,说道:“一个法空逃了也就逃了,没什么紧要。只是没想到真言宗竟然有这般实力底蕴,以前倒是小觑了他们。如果我没有跻身长生境,这次对上真言宗,非要吃大亏不可。”

    秦素指着尸体说道:“不过这也差不多是真言宗的举宗之力了。此人手段虽然玄奇,但实际修为不过是天人无量境,着实算不得什么。”

    李玄都道:“这些人擅长使用香火愿力,想来如果身在真言宗中,能够发挥出更大的威力,不过离开了真言宗,甚至是离开了西域,就会威力衰减。所以这些人虽然短暂跻身了天人造化境,但与岳母、二师兄、王天笑等人相去甚远,也不能与儒门隐士相提并论,就是比之上官莞都有所不如,否则我也不会胜得如此轻松。”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由叹了口气,“玉虚斗剑之后,我本以为道门一统已成定局,就算还有波折,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绝不会到刀兵相向的地步,如今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也低估他们了。”

    秦素劝慰道:“老天师整合正道六宗,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耗费了多年的苦功心血。一个人想要在江湖上站稳脚跟,继而号令群雄,都是平日里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你看老天师也好,地师也罢,亦或是师父、爹爹、圣君澹台云,哪个不是不惑之年后才能威震江湖。可你呢,在江湖中崛起太快,虽然名声很大,但只是近两三年的事情,谈不上深入人心,就算把紫府剑仙的时间算上,也不到十年,难免根基太浅,还不及澹台云,更不用说与师父、老天师相比了。所以这次的事情,也是应有之义,你若能把此事平息下去,在天下间的威望就能更上一层楼。可谓是风险和机遇并存,我们只要做成了,那就是机遇。”

    李玄都点头称是,“历来江湖,偶有一二惊才绝艳之人,境界高绝,雄霸当时。一个人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实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群雄,那是从所未有,这也是我发展客栈、清平会的道理,可惜还是时间太短了些。”

    秦素道:“你可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爹爹、二师兄、师父、白宗主等人站在你的身后支持你。”

    李玄都这次没有应声,道:“认真说起来,张静沉最佳的发难时机本该是玉虚斗剑的时候,可那时候他准备不足,错过了。不过现在他选择的发难时机也算不错。”

    秦素笑问道:“倒要请清平先生赐教。”

    李玄都道:“方才你说的这些人中,二师兄、萧宗主、司徒师兄等人重伤未愈,都滞留于天苍山青城,尤其是萧宗主伤势太重

    ,岳母作为萧宗主的好友,不得不留下,岳母精通‘莲咒’,可以尽上一份力。而且我听说东华宗的太微真人也赶去了天苍山,毕竟若论丹药,东华宗不逊于妙真宗。在这等情况下,清微宗的重担就压在了姑姑的身上,姑姑是不能轻动的。张静沉选择在这个时候发难,所要承受的压力已经小到不能再小了。说白了,他只需要对付我一个人就够了。”

    秦素道:“还有爹爹和师父呢。”

    “素素……”李玄都摇头一笑,“若是我所料不错,岳父已经开始闭关,也不会参与此事的。”

    秦素一怔,“你怎么知道?”

    李玄都道:“当初在昆仑洞天之中,上古大巫巫阳、老天师、地师联袂飞升,地师留下了‘阴阳仙衣’,落在我的手中。老天师留下了‘天师印’、‘天师雌雄剑’,落在张静沉的手中。巫阳留下了两块龟甲,一块记载了人仙炼体之法,落在澹台云的手中,一块记载了‘宇之术’,落在了岳父的手中。玉虚斗剑结束后,岳父定然是返回大荒北宫闭关参悟‘宇之术’,以求更进一步。”

    秦素这才明白为何那日在玉虚峰上,为何父亲独自一人离去,原来是此等缘故。

    李玄都叹了口气,“至于师父他老人家……”

    秦素自然知道李玄都和李道虚之间是有心结的,虽然两人表面上都不曾提起,似乎已经和好如初,但她还清楚记得那日在八景别院两人的争端和分歧,她便是唯一旁观者,此事最终也导致了李玄都离开清微宗。

    李玄都道:“这点小事还不必劳烦师父他老人家,既然是冲着我来的,那我自己就可以处置。”

    秦素知道这其中的种种,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也不再多言。

    李玄都道:“我们还是先去江州,见了女菀之后,再说其他。正好我许久不见玄机了,也该去拜访一二。”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看了眼无头尸体,随手挥出一道阴火,将其化作飞灰。那僧人似乎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根本没有携带须弥宝物,“七宝菩提”和他的舍利子又被法空带走,竟是什么也没有剩下,尘归尘,土归土。

    没了法空这个囚犯之后,两人直接御风飞掠,转眼间便已经进入江州境内,竟是比高家一行人还要快上许多。因为事关重大,两人也没有江州境内闲逛的兴致,直奔金陵府,来到苏家大宅。

    也是来得巧了,虽然苏云媗不在,但苏云姣刚好回到家中看望父母,知道两人来意之后,立刻给姐姐传信。苏云媗倒也没去其他地方,此时正在普陀岛上,与江州不过是一海之隔,来回用不了多少时间。

    因为苏云媗和玉清宁未到的缘故,李玄都便先去拜访了颜飞卿。

    颜飞卿还是在那座私宅之中,当李玄都和秦素造访的时候,颜飞卿倒是没有侍弄农田,不是半途而废,而是时值深秋,算是农闲了。

    身青布衣袍的颜飞卿将李玄都和秦素请进了正堂,互相见礼之后分为主客落座。

    李玄都看了眼颜飞卿的身上衣着,慨然道:“当初我见玄机兄,也是差不多的打扮,而那时候的玄机兄与现在的我是差不多的打扮,星冠羽衣,而且玄机兄的姿容要胜过我,当真是让人见之忘俗。只是没想到如今我们两人却是反了过来。”

    颜飞卿一怔,摇头道:“紫府兄说笑了。”

    李玄都叹息一声,“我哪有说笑的心思。”

    颜飞卿着实是有些惊讶了,“我虽然在此闲居,但江湖上的事情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无论是道门一统和谈,还是玉虚斗剑,都离不开紫府兄,假以时日,紫府兄执掌道门也非不能,为何还要唉声叹气?”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道:“老天师飞升的事情,玄机兄应该知道了罢?”

    自从张静修飞升之后,张静沉就成为新一任的大天师,为了区分,所以现在都称呼张静修为“老天师”。

    颜飞卿的眼神中掠过一抹黯然,道:“我已经知晓此事了,师父他老人家能飞升天上,是好事,只是我未能与他老人家见上最后一面,还是有些遗憾。”

    李玄都道:“将来玄机兄羽化飞升,自然还有再见之日。”

    颜飞卿沉默了片刻,道:“紫府兄……”

    不等颜飞卿把话说完,李玄都又道:“玄机兄莫要灰心丧气,帝京之变后,我与玄机兄不是一般境地?我观玄机兄的气象,已经恢复了入神境的修为,如此数年之功,重返归真境也不是不能。而且老天师飞升之前,曾经专门托付我,要我照看玄机兄。”

    颜飞卿闻听此言,良久无言。

    李玄都倒是有些羡慕颜飞卿和张静修之间的师徒情了,反观他和师父李道虚之间,当真是一言难尽。

    许久之后,颜飞卿缓缓开口道:“紫府兄还未告诉我,为何要唉声叹气?”

    李玄都不再隐瞒,将张静沉、真言宗如何对秦素、周淑宁发难之事向颜飞卿一一道来,颜飞卿闻言后沉吟了片刻,问道:“不知紫府是如何打算的?”

    李玄都反问道:“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玄机兄难道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颜飞卿怔了一下,听出了几分话外之音,“紫府兄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若是让张静沉一味胡闹下去,不仅道门一统大业要受到影响,便是正一宗的基业,也要被他挥霍一空。我在来此的路上,曾经仔细考虑过,正一宗的掌教之位本就是玄机兄的,还是物归原主为好。至于张静沉,让他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颜飞卿沉默了。

    李玄都又道:“老天师临飞升之前,特意托付于我,想来也有此等用意。难道玄机兄忍心坐视老天师的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吗?”

    提到恩师,颜飞卿便不能继续沉默了,长叹了口气,“自是不忍。”

第二十七章 九重雷劫

    天空之中,闷雷之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不过诡异的是,只是打雷,却不下雨。

    雷声越来越大,天地间再无其他一分一毫的声音,继而电光闪烁,照亮天地,一条条电龙在云间时隐时现,好似真正的神龙在云间穿梭,能幽能隐,能大能小。若是有人目力极佳,能够抵受得了雷霆强光,就能发现在每一次一闪即逝的雷光闪耀之间,呈现出许许多多的的人物虚影,明灭闪烁,如幻似真。

    再过片刻,天上雷霆消散,天地重新恢复了宁静,也显现出一个身影。

    只见这人身着玄色鹤氅,宽袍大袖,满头乌发以一根墨玉簪子束起,气态潇洒,负手立于虚空之中,仿佛是此间天地的中心。

    此人正是宋政。

    “魔刀”宋政。

    宋政闭目不动,似乎还在感受方才雷霆的余韵,过了片刻,方才睁开双眼,缓缓降下身形。

    在地面上还立着一名道人,身着杏黄色道袍,看上与宋政一般年纪,气态也不逊色太多,事实上两人也的确是同辈人物。

    如今江湖,不按照辈分划分,而是以年龄区分,分为老中青三代,老一辈中人物随着老天师张静修和地师徐无鬼飞升,以及沈老先生、方静方丈等人身死,已经是逐渐凋零,在老玄榜中只剩下李道虚一人。年轻一辈虽然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但除了一个李玄都之外,其他人还不足以影响到江湖大势,在老玄榜中同样只有李玄都一个年轻人。如今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还是正值盛年的一代人,“天刀”秦清、“魔刀”宋政、圣君澹台云,甚至是已经身死的司徒玄策,以及白绣裳等人都是这一代人,老玄榜上足足占据了三个席位。

    此人正是张静沉,虽然从辈分上说,他和张静修同是静字辈,但这对堂兄弟年纪相差极大,在大家族中也是常事,叔侄同岁更是不在少数。

    张静沉道:“恭喜徵官渡过雷劫”

    道门将仙途分为天、地、神、人、鬼五仙。理论上鬼仙最弱,在此之上即是人仙,然后是地仙和神仙,天仙最高。成就地仙就意味着证得长生,成就天仙则是意味着飞升离世,两者一脉相承,被视为正宗大道,神仙则是在世称神,开辟神国,以香火愿力为食,没有百年之期的限制,只是不能随意干涉人间,除此之外,神仙极度依赖香火愿力,若是香火断绝,就会金身蒙尘,继而渐渐腐朽,神国破败,最终金身朽坏,神国崩塌,就此陨落。不过如果是香火鼎盛,神仙也会大受裨益,金身不坏,神威无量,如果信众能到数百万之众,在自家神国之内,甚至能与天仙、三劫地仙抗衡而不落下风。整体来说,神仙比起逍遥自在的天仙,差之许多,与受限于百年之期的地仙各有千秋。

    在三大仙途之下,就是鬼仙和人仙途径。

    人仙途径, 不仅仅不修神魂,走人仙途径的的纯粹武夫甚至不修炼气机,不求天地人体内外沟

    通的天人合一之法,一心一意只专注于自身,修炼体魄,凝练穴窍,直到脱胎换骨,肉身成仙。只是为了统一区分,人仙也被统一划分为天人境界,实则人仙没有天人合一之境,在这个阶段,人仙应该是感应诸天星辰和凝练穴窍,只有地仙途径才是天人合一。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体魄,人仙的生命力十分强大,肢体残缺假以时日亦可重生,更兼气血与心意异常强大且纯粹,对还没有渡过雷劫的鬼仙神魂以及鬼魅直之流极具克制力。而地仙途径,由于自身气血已与天地元气混融,也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虽然气机磅礴充沛源源不绝,但缺了那份纯粹,所以气血对鬼仙的克制力降低许多,也做不到断肢重生。当初李玄都派人围杀极天王,张海石亲自出手,还是费了一番功夫,如果换了一名同等境界的人仙,如伊里汗,就可以轻松做到。正因为如此,人仙稳稳居鬼仙之上。

    不过在境界低微的时候,人仙的修炼异常艰难,因为不运转周天吐纳天地灵气的缘故,人仙要消耗大量珍贵的药材和食材,各种药浴和一餐一牛都是常态,寻常江湖散人根本负担不起。在古时,天材地宝数量丰富,还有为数不少的人仙,其中不乏亲自陷阵杀敌的万人敌武将,时至今日,人仙已经屈指可数,还有相当一部分似是而非的人仙,并不纯粹,其中佼佼者就是澹台云。

    鬼仙居于五仙之末,精通术法,专注修炼神魂而轻视体魄,刚好与人仙是两个极端,如此一来也有好处,那就是鬼仙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更换体魄,也就是夺舍躯壳,比之人仙要灵活变通许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仙和人仙在“道”的层面上,并无高下之分,只是人仙可以通过气血克制鬼仙,所以鬼仙只能屈居于人仙之下。

    宋政在跻身长生地仙失败之后就转走鬼仙途径。跻身长生境之后被称作长生鬼仙。实际上这个说法并不准确,鬼仙和人仙一样,都是自成体系,在天人境界,人仙是感应星辰,凝练穴窍,地仙是炼气化神、练神返虚。鬼仙则是分为九重雷劫,此雷劫非地仙三劫中的雷劫,威力要小上许多,但也有相同之处。

    鬼仙的九重雷劫从长生境界已经开始。前两重雷劫对应长生境,渡过了第一重雷劫得以跻身长生境;第三重雷劫、第四重雷劫对应一劫地仙,渡过第三重雷劫跻身一劫地仙;第五重雷劫、第六重雷劫对应二劫地仙,渡过第五重雷劫后跻身二劫地仙;第七重雷劫、第八重雷劫对应三劫地仙,渡过第七重雷劫后跻身三劫地仙。渡过第九劫之后,就会阴极阳生,成就阳神,对应天仙途径中的大罗天仙。

    宋政跻身长生境界之后只是一劫鬼仙,如今渡过雷劫,便是二劫鬼仙,虽然还在长生境的范畴之内,但是修为大增。而且先前损失的那部分念头,也在渡过雷劫之后得以补全。

    宋政淡淡一笑,“我之所以能如此快地渡过雷劫,还是仰仗了真人相助,若非

    真人让我得以借阅‘五雷天心正法’,我是万难渡过二重雷劫。”

    世上最多的劫数就是雷劫,而世间万法也是以雷法为尊,而在雷法之中,以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为最,是为大成之法中的玄门正道之法,是为正一宗的根本法门。若是修炼此法,在渡过雷劫的时候,自然会有优势。只是正一宗严禁法门外传,管制极严,便是地师也未能搜集到“五雷天心正法”,故而在剑秀山的藏中,正一宗那一栏标注为“空”,任谁也想不到,张静沉竟然舍得将“五雷天心正法”传授给宋政。这已经不是灵活变通的范畴,放在非张氏族人不可继承大天师尊位的正一道中,甚至可以算是大逆不道。

    张静沉摇头一笑,“徵官哪里话,大敌当前,自当是互帮互助。”

    宋政微笑点头,表示认可。

    张静沉问道:“徵官如果再度对上李玄都,能有几分胜算?”

    宋政略微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玉虚斗剑对上李玄都的时候,李玄都并未真正跻身长生境,还未得地仙的先天五太神通,可在最后的对弈之中,他借此时机真正跻身了长生境界,再加上地师传下的‘阴阳仙衣’,就算我已经渡过鬼仙的二重雷劫,也未必就是他的对手。”

    张静沉对于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叹息一声,“可惜‘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不能外借他人,否则便可以压过李玄都的一件仙物。”

    宋政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其实两人心知肚明,无论“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能不能外借,张静沉都不会外借的,且不说两人只是因为形势的缘故不得不暂时联手,并非一家人,就算两人是一家人,都姓张,张静沉也不会借,因为张静沉本人并非长生境,他想要压服张氏和正一宗,少不得这两件仙物的助力,同时这两大仙物也是大天师身份的象征,如果失去了两件仙物,哪怕是暂时失去,张静沉的处境都会变得十分微妙。

    宋政道:“其实是李玄都的对手也好,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也罢,都不是太过紧要,只要有一战之力就足够了。毕竟这不是玉虚斗剑,也不兴单打独斗。只要能解决掉李玄都,那就万事大吉。”

    “对,万事大吉。”张静沉呵呵一笑。

    宋政忽然问道:“真人,你觉得对于我们来说,是李玄都重要?还是道门重要?”

    张静沉一怔,回答道:“自然是道门更重要。”

    宋政摇了摇头。

    张静沉又道:“那是李玄都更重要?”

    宋政还是摇头。

    张静沉道:“请徵官赐教。”

    宋政轻声道:“对于我们而言,李玄都和道门都不是最重要的,没有李玄都才是最重要的。”

    张静沉沉默了片刻后笑道:“没了李玄都之后,该是我们还是我们的,可只要李玄都还在,我们的就未必是我们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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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