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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肺腑之言

    张白昼想说自己可以做到,却忽然又觉得没有底气。

    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光阴如白驹过隙,其实是过来人回首过往时的感悟,你不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懂得人生之漫长。一辈子太长,长到你会忘记很多人很多事,许多很悲伤的事情不再悲伤,许多很欢乐的事情也不再欢乐。”

    张白昼道:“你的年纪也不大。”

    李玄都道:“可是我已经是长生之人,这其中的差别,非是言语能够说明白。”

    张白昼默然。

    李玄都道:“痴情无错,世人总是赞美痴情人,正如崇拜英雄,因为都是世人做不到的。”

    张白昼恨声道:“你这是在为自己开脱?”

    李玄都闻言不怒反笑,“你说的倒也没错,那你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张白昼迟疑了一下,“我知道一些。”

    李玄都道:“简单来说,我们到了绝境,相约赴死,不过最后关头,我的师兄海石先生赶到,将我救下,我请师兄将你姐姐一并带走,不过你姐姐是个刚烈的人,她拒绝了,要随同父兄一起赴死,以死明志。于是师兄成全了她,没有勉强。”

    张白昼怔住了。

    李玄都叹息道:“我没能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我听闻她的死讯之后,请求好友正一宗张鸾山将她的遗体火化,当时局势仍旧紧张,朝廷到处追捕四大臣的余党,就连张相他们都是死不见尸,所以我思来想去,决定将她安葬在剑秀山上,以防被青鸾卫寻到踪迹。我有时候也会在想,她大约是对我失望的,我苟活了下来。如果说得好听些,我是留待有用之身以图将来,如果说得难听些,我就是没有遵守我们两人的誓言。你说的倒也没错,早在天宝二年,我就已经失信,只是与秦大小姐无关。”

    张白昼没有料到李玄都的坦然。当然一个人坦然面对的时候,道义上的指责已经很难对他形成实质的压力。

    “其实你姐姐拒绝跟随我去清微宗的时候,我们两人就缘分已尽,就算她没死,我们也未必能走得长远。”李玄都继续说道:“相恋是两个人的事情,嫁娶却是两个家族的事情,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缓缓道:“我明白。你之所有今天,多亏了秦家的扶持。”

    李玄都笑了一声,“你硬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想过没有,秦家并非救苦救难的大善人,而是虎踞辽东的一方豪强,为什么要……用你的话来说,秦家为什么要‘扶持’我?”

    张白昼道:“因为你是秦家的女婿。”

    李玄都道:“可我不是赘婿,不是我入赘秦家,而是秦家把女儿嫁给我。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便是两家人了,如果说秦家提携我一把,或者让我在秦家的产业中当差,也就罢了,秦家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大的代价,帮一个外人和自己平起平坐?”

    张白昼无言以对。

    李玄都道:“因

    为这不是扶持,而是结盟。秦家‘扶持’我的时候,我也在‘扶持’秦家。如果张家还在,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可能与男女之情无关,但相互扶持,同时夫妻也会建立起两个家族的纽带。当然,如果能寻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做夫妻,那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有个和尚曾经说过,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样也算是不负家族不负卿。”

    张白昼道:“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果总要负一个呢?”

    “绝大多数人都没得选。”李玄都道:“如果有的选,就要看你看重什么了,自己去选,不过我很幸运,不必去选。”

    张白昼道:“这与你当年与我说的江湖不同,你说仗剑行侠,快意恩仇,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玄都“嗯”了一声,“底层的江湖和上层的江湖是不同的。”

    张白昼嗤笑一声,“江湖就是江湖,还要分出一个上下?那我可真要洗耳恭听了。”

    李玄都对于张白昼的态度不以为意,缓缓说道:“无论什么时候的江湖,都有名门正教的说法。名门正教是什么?是大天师?是大剑仙?这些人只是代表人物,所谓的名门正教是一个以利益、传承、理念聚集在一起的庞大势力,他们是江湖中最大的势力,从而拥有江湖的话语权。什么是话语权?谁是好,谁是坏,谁是黑,谁是白,谁是正道,谁是邪道,谁是魔道,皆由他们说了算,谁敢挑战名门正教,就会被打成邪魔外道,不仅身败,还要名裂。”

    张白昼道:“如今你也是名门正教之人了,而且还是像老天师、大剑仙一般的代表人物。”

    李玄都并不否认,“名门正教的名下产业无数,有钱庄、镖局、酒楼客栈、船队商队、田庄佃户、各种商会、店铺、作坊等等,甚至是属于自己的军伍。就拿清微宗来说,它麾下的船队可以配备火炮,朝廷的水师根本不是对手,所以本质上是一地豪强。在这等情况下,一宗之主也好,一家之主也罢,代表的不仅是自己一个人,背后牵扯着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又牵扯了多少生意生计,所以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深思熟虑,还能快意恩仇吗?这个所谓的代表之人,或者说主事之人,要兼顾自己这方势力的利害,如果做不好,自然会换一个人来做。如果失去了这个位置,影响的仅仅是一个人吗?还有亲朋好友,子孙后代,以及追随的属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境界高绝,修为不俗,仍旧地位尊崇,可以不在乎些许失意之苦,他们的家人亲朋能忍受吗?当真是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底层的江湖可以快意行事,因为只有一个人,上层的江湖不能快意行事,因为不是一个人。”

    张白昼道:“你是想告诉我,你不能对抗这个庞大势力,只能同流合污,不对,应该是和光同尘。”

    李玄都道:“我只是告诉你,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就是身不由己。牵制你的也未必是敌人,恰恰可能是你的亲朋好友、师长晚辈,你不怕敌

    人的威胁,你能拒绝亲长们的苦苦哀求吗?也许这个长辈曾经在你最潦倒的时候拉了你一把,也许那位兄弟曾经救过你的性命,你能成事,都是靠着这些老兄弟,你若不帮,可就寒了人心,你该怎么办?”

    李玄都叹了一声,“我曾见过金帐老汗,也算是一代雄主。他曾说过,他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半点自由,直到年老之后,真正掌握了王庭和金帐,才有了那么一点自由,可以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以我现在的位置,我还不能从心所欲,只能是随波逐流。有人说是我促成了道门一统,实则是正道六宗和正道四宗早就有了和谈的意思,这股声音很大,老天师和我师父也要顺应人心形势,我只是被推出来做事的人,说到底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

    张白昼深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李玄都摇头道:“你不明白,这方势力没有善恶之分,就像你背着的长剑,长剑有善恶吗?皆看如何去用罢了。无论是同流合污,还是和光同尘,其实我都不在意,我也不介意维护这方势力的利益,这便是我促成道门一统、打压邪道、抗衡儒门的原因。但在同时,我也得到了一定的权力,就像一辆马车,我是驾车人,虽然我不能让马倒着走,但是我可以决定马车前进的方向,这便是我要执掌道门的原因。道门何其大,我凭什么掌握道门?一个人是不够的,要许多人支持我,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所以我与正一宗尽释前嫌,我几次返回清微宗,我与秦家结盟。”

    “为了做成这三件大事,我可以对同门师兄弟过去的落井下石一笑了之,我可以为了辽东远赴金帐,我可以自降身份主动称呼别人为岳母,我也可以几次拼却性命坏地师大计,最终才有了今日的一切,这其中的种种,岂是一言能够说尽?”

    李玄都很少向旁人吐露这些肺腑之言,今日是个例外。

    张白昼默默地转身,就要离开此地。

    李玄都问道:“你要去哪里?”

    张白昼冷冷道:“江湖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所,与你无关。”

    李玄都道:“江湖很大,却又很小,如今江湖大局已定,翻不起什么大浪了。”

    张白昼转身望向李玄都,“我已经听说了,你统摄诸宗,不逊于当年地师,江湖在你的眼里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我而言,江湖还是很大,足够了。”

    李玄都只得问道:“你是张家之人还是我是张家之人?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张白昼猛地转过身来,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我不姓张,不是张家女婿,我去报仇是情分,不报仇也是本分,没人会指责我什么。可你不一样,你是张家之人,死的人是你的伯父和兄弟姐妹,你能无动于衷吗?”

    张白昼望着李玄都的双眼,最终低下头去,“不能。”

    李玄都又问道:“你想要报仇吗?”

    张白昼握紧了拳头,沉默许久后吐出一个字,“想。”

第一百零二章 张家之人

    一死了之很简单,坚强活着很难。

    张白昼忽然明白李玄都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因为他主动磨平了自己的所有棱角。想要同流合污,想要和光同尘,有棱角是不行的,名门正教容不下这种棱角分明的人。

    张白昼的视线落在了“人间世”的上面。这把剑是李玄都的佩剑,他并不陌生。可现在,李玄都已经不用它了,将它留在此地陪伴着张白月。

    李玄都磨平自己的棱角,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用了四年的时间,他忘却了过去的自己,将过去的自己连同“人间世”一起留给了张白月。

    也许过去的紫府剑仙已经死了,死在了天宝二年,遵守了自己的约定,与张白月一道赴死。现在活下来的这个清平先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这种想法上的转变,其实不逊于鬼仙的夺舍,它可以让大奸大恶之人幡然悔悟,也可以让正人君子变成势利小人。

    张白昼不知该如何评价李玄都的这种变化,也不知是好还是坏,不过现在的李玄都总让他想起自己的伯父,两人的身上有一种相似的特质,让人厌恶又畏惧,而那个像朋友一样的李玄都,终究是死掉了。

    在来剑秀山的路上,张白昼的确是怀有一股戾气,他想问问李玄都,为什么要这么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记忆中的李玄都一直都是他心中的英雄,甚至是一种信仰,可是李玄都亲手摧毁了这些。就好比是僧人信奉佛祖,可是忽然有一天,僧人发现自己的佛祖开始滥杀无辜,不再慈悲,其内心之崩溃是可想而知的。

    怀疑、愤怒、不敢置信、侥幸、悲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张白昼的身上汇聚成一口戾气,如果李玄都诚恳认错,也许张白昼会直接相信,因为他保住了自己的信仰,不至于崩溃,可是李玄都没有认错,反而是坦然承认,让张白昼的一口戾气无处发作,难受非常。不过李玄都恰在此时提起了血海深仇,不管张白昼愿不愿意,他都要将所有注意力都转移过去,将自己的一口戾气发作在这上面。

    相较于沈长生、周淑宁等人,张白昼因为家世、经历的缘故,心思更为缜密,自然也察觉到了李玄都对于自己心思把握之准确,不过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出那个“想”字。这既是形势所迫,也是他真心所想。

    张白昼问道:“我该怎么报仇?”

    李玄都道:“跟在我身边,做些事情,自然有报仇的那一天。”

    张白昼道:“跟在你身边?”

    “不然呢?”李玄都反问道,“除了我之外,这天底下还有谁能帮你报仇?你不妨想一想,你的朋友,也包括你的师门,他们肯为了你的一己恩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吗?”

    张白昼默然无言。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师父为何看重他?除了师徒情分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原因,是否与近些年来清平先生成为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有关?毕竟在张家族灭之后,家族已经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成了他的累赘,甚至会给门派带了风险。

    李玄都说道:“如果你想报仇,

    也同意留在我的身边,就不要走了,留在剑秀山中,做个伙计,帮忙做些事情。”

    张白昼对于“伙计”二字没有太多疑惑,问道:“做什么事情?”

    李玄都道:“此时山中以李夫人为主,你去见她,她会告诉你的。”

    张白昼道:“我听那位前辈说过,李夫人是你的长辈。”

    “没错。”李玄都道,“多年以前,江湖上都尊称她为小李夫人,而大李夫人是我的师母,同时她还是我师父的师妹,在我小时,她待我极好,所以我尊称一声‘姑姑’。若论从前,以我与你姐姐的关系,你也可以称呼一声‘姑姑’。”

    张白昼冷淡道:“你说你和我姐姐缘分已尽,更不曾成亲,我与你非亲非故,还是算了吧。”

    李玄都也不生气,“就算我和你姐姐不曾成亲,但总归算是朋友,你的年龄比我小,让你称呼‘姑姑’难道还辱没你了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白昼认真说道,“我的意思是……不好高攀,我知道李夫人,清微宗的副宗主,便是我师父见了,也要以半个晚辈自居,我如何敢逾越?还是称呼李夫人吧。”

    “好,都随你。”李玄都无不可道,“你想要报仇,我想要做完张相当年没有做完的事情,甚至是继承地师的部分遗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也算是道同可谋,所以先前跟你说些肺腑之言,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这些话你未必能理解,或许也不会认可我,但我还是要说,知道为什么吗?”

    张白昼抬起了头,“你一定是有事情让我做,尽管直言吧。”

    李玄都赞了一声,“不愧是张家子孙,有才情,能够听出我的话外之音。听我的话,跟着李夫人做事,只要做得好,我会让你重回帝京城。”

    张白昼一震,“帝京?”

    李玄都故意问道:“怎么,怕了?”

    “我从未害怕。”张白昼沉声道,“说吧,让我去帝京做什么?”

    李玄都道:“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让你去帝京,自有我的考量,说不定还要借助你这个张家子弟的身份。”

    张白昼心思聪敏,“你要打我伯父的旗号?”

    李玄都略微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猜出来了,那我还是给你交点底吧。不仅你要回帝京,我也要回帝京,当年犯下滔天大罪的人,那些误国误民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不过正如我先前所说的那般,有些事情我一个人做不成,必须借助他人之力,也就是敌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我们要把那些左右摇摆之人与我们的敌人彻底分割开来,将我们的敌人孤立起来,而不是将他们推向敌人,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蓦地涌了出来:“你在帝京城中有布置?”

    李玄都淡然道:“你不该问,我也不会说,到了你该知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张白昼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我会按照你说的去做。”

    “很好。”李玄都将目光移开,望向一处山岩,突然说

    道,“徐七。”

    不多时后,徐七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主人。”

    李玄都道:“带他去见李夫人,就说是我的意思,归在我的名下,算天字号。”

    徐七应道:“是。”

    自从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部分势力之后,就将其与自己的客栈做了一次整合,徐七等人都被归入客栈,不过是在李玄都自己的名下,皆是天字号伙计,也只听从李玄都一人的调遣。而且李玄都的名下也只有天字号伙计,没有其他伙计。

    徐七望向张白昼,呵呵一笑,“小子,跟我来吧,去拜见李夫人。”

    张白昼扭头看了李玄都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玄都回答道:“等到正一宗局势彻底稳定下来以后。”

    说话间,“人间世”的光芒开始变淡,李玄都的身影也随之开始开始转淡。

    张白昼本来还想问“天字号”是什么意思,不过见李玄都似乎时间不多的样子,便没有开口,打算以后慢慢了解,跟随在徐七的身后向山下走去。

    下来忘剑峰,便是藏,只是此地有禁制,等闲人不可入内。便在这时,从藏中走出一位翩翩公子,正是裴玉。

    裴玉自是认得徐七,两人也算熟识,裴玉开口问道:“老徐,这位是?”

    徐七道:“这位新来的,与你同级,都是天字号。”

    裴玉如今也算了解客栈上下,这天字号着实是品级不低,他之所以能位列于此,不在于他的能力功劳,而是他算是大掌柜的弟子,所以特例,不由问道:“还未请教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张白昼道:“阁下就是裴公子了吧?我姓张,我叫张白昼。”

    徐七笑着说道:“张公子是张大小姐的堂弟,主人的故人。张公子,这位裴公子算是主人的弟子,你们两人可要好好亲近。”

    裴玉笑了笑,“这是自然。”

    张白昼没有说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徐七道:“我还要领张公子去见李夫人。”

    裴玉赶忙让开道路,“是了,那快些去吧。”

    过来藏,便是村子,此时李非烟就在位于村子正中的地师居处,李玄都决定在忘剑峰另建居处之后,就将此地当作一处类似内阁的处理公务之地。

    徐七来到门外,轻轻叩门,“夫人,我是徐七。”

    门内响起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子,“进来吧。”

    徐七对张白昼用了个眼色,当先推门而入,张白昼跟随其后。

    来到内间,就见一名中年女子坐在书案之后,身着广袖黑衣,正在案后翻阅一本厚厚卷宗,两人进来之后,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中卷宗,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个少年是谁?”

    张白昼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晚辈张白昼见过李夫人。”

    李非烟一顿,抬头望向徐七,徐七道:“这是主人的意思。”

    李非烟又看了张白昼一眼,“原来是张家人。从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边,熟悉客栈事务。”

第一百零三章 徐大

    当年徐无鬼还是齐王的时候,就以慕道之名大肆蓄养门客,在众多门客中他又效仿青鸾卫都督府的十三太保选出了十三名心腹死士,赐姓徐,依次排列,从徐大到徐十三。守山老人在十三人中排行第七,故称“徐七”。

    除了徐七之外,还有徐大、徐三、徐五、徐九、徐十三在世,总共六人。

    六人的职责各不相同,其中徐七负责守卫剑秀山,徐九在西域活动,徐十三去了帝京。徐五远洋出海,去了安西大秦国,徐三受命隐蔽了身份,蛰伏于某地。至于徐大,则是留在了齐州。

    齐州与中州类似,是个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之地。当年的中州不仅有万象学宫,还有阴阳宗、皂阁宗、天乐宗。如今的齐州,不仅有社稷学宫和圣人府邸,还有清微宗、东华宗。所以世人常说东海清微宗,而不是齐州清微宗。

    再往前推移,秦中总督府就在中州,而齐王府则在齐州。

    齐王府曾经是三千门客的核心所在,哪怕后来徐无鬼已经不在齐州,齐王府仍旧被保留了下来,虽然如今的齐王府已经不再是核心关键,但仍旧算作一处据点,徐大负责镇守此地。

    “闪开。”一名女子径自闯入了齐王府中,向挡在她面前的两名护卫一声呵斥,接着用手一拨,将两名护卫拨在了一边,径直进了大堂。

    大堂正中椅子上空着,那是齐王的位置,只有一人坐在左首位置,后背靠着椅背,双手置于扶手之上,低眉不语。此人看上去大概知天命的年纪,目炯双瞳,眉分八字,不怒而威。身材高大,两肩较常人宽有数寸,从胸到腰呈倒三角削斜下来,那腰只有一束,胸肌臂肌一块块隆起坚硬如铁,正是所谓的“虎臂蜂腰”,再看双腿,却是如形似螳螂之腿。若是有懂行之人在此,就能看出此人乃是只修炼体魄的人仙武夫,体魄堪称完美。

    此人也不是旁人,正是驻守此地的徐大。

    女子站定,两名护卫跟在她的身后,面露为难之色。

    徐大抬了抬眼皮,“这里没你们的事,你们下去吧。”

    两名护卫松了一口气,徐徐退下。

    只剩下徐大和女子之后,徐大慢慢站起了,望向女子,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与徐大对视,“找你。”

    徐大说道:“有什么事非要当面谈?不能在信上说?”

    女子叹了口气,“急事,生死攸关的大事。”

    徐大的语气微冷,“小姐,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老主人存放各种卷宗的机密之地,你怎么能够随意闯进来!我不管你有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你都不应该来。”

    女子怒气勃发,握紧了拳头,“老主人!什么时候有了老主人?谁又是新主人?”

    “你应该明白,谁得了老主人的‘阴阳仙衣’,谁便是新主人。”徐大冷冷道:“你要闹意气,我也奉陪。”

    女子缓缓松开已经握起的拳头,低声道:“我现在不想跟你闹意气,也无意计较

    什么名分,我的确是有事关生死之事。就当看在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上,帮我一把,可以吗?”

    相处多年,徐大从来没有看到女子这般颓丧过,开口求人更不是女子的风格,这个“事关生死之事”不像是托辞,倒像是真正有事相求。徐大的语气也渐渐柔和了几分,说道:“跟我来后堂。”

    说罢,他当先走在前面,女子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后堂,徐大没有坐下,背负双手,背对着女子,说道:“到底是什么事情,快些说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伸手指了下自己的太阳穴位置,“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徐大问道:“在谈这件事之前,我想先问一个问题。”

    “好,你问。”女子回答的很干脆。

    徐大问道:“是不是宋政派你来的?”

    女子正是上官莞,听到“宋政”二字,她脸色微变,不是心虚,倒像是憎恨,咬牙道:“不是。没人派我来,是我自己遇到了难题,想要请你帮忙。”

    徐大点了点头,“那和你的脑子有什么关系?”

    上官莞缓缓说道:“这不仅仅是脑子,还是我的上丹田。”

    “你的上丹田出了问题,或者说你的神魂出了问题?”徐大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惜我走的人仙途径,不是鬼仙途径,帮不了你。”

    上官莞道:“我知道你是人仙途径的武夫,帮不了我,但是有人能帮我。”

    “是谁?”徐大道,“我不关心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我解决不了,但我很好奇你口中所说的这个可以帮你的人。”

    上官莞道:“那个人还用猜吗,当然是你的新主人了。”

    徐大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惊讶,“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人,没了老主人的庇护之后,就是一盘散沙,只会被人逐个击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要么死,要么一个个地回到新主人的麾下。”

    上官莞强压了怒气,没有反驳。

    徐大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肯定吗?”

    上官莞摇了摇头。

    徐大说道:“因为老主人喜欢这样,他让所有人各司其职,只能听从他的号令。有人将阴阳宗的十大明官比作老主人的十根手指,这个比喻很恰当,一根手指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十根手指在脑子的指挥下,才能做成什么事情。而且手指的数量也不重要,关键是脑子,只要脑子还在,就是一根手指,也可以做许多事情。可如果脑子不在了,就算十根手指都在,那与盘子里的鸡爪也没什么区别。你说我说的对吗?”

    上官莞沉默了片刻,说道:“也许你是对的。”

    徐大说道:“不知道你听没听过这么两句话。一句是官场上的话:‘官场无朋友,朝事无是非,只有利害二字。’另一句是江湖上的话,‘一入江湖深似海,唯有利字照前程。’这两句话其实是同一个意思,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我可以得

    到什么?”

    上官莞沉默了。

    徐大继续说道:“你可以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可前提是你不与主人为敌,在如今你们不肯归顺主人的前提下,我也很难做,希望你能够理解。”

    “理解,当然理解。”上官莞好似下了好大的决心,“我会送你一桩功劳。”

    “什么功劳?”徐大眯起眼,打量着上官莞的上下。

    上官莞说道:“招降纳叛的功劳。”

    徐大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一指一把靠墙的椅子,“有意思,不着急,坐下慢慢说。”

    上官莞也不客气,坐在椅子上,说道:“方才你送了我两句话,我现在也送你一句话,是句老话。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想要在新主那里站稳脚跟,没有功劳是不行的,尤其这个新主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候,就更是如此。现在摆在新主面前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全面掌握老主留下的人马,这是一个难题,谁能帮他解决这个难题,谁就是功臣。”

    徐大背着手来回踱步,在那里急剧地思索着。少顷,倏地又望向了上官莞,“你有办法帮主人掌握阴阳宗?”

    上官莞道:“世上没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我只能说有把握。你现在带我去见你的新主人,事情办成了,我解决自己的麻烦,你得到功劳,我们互惠互利。”

    徐大立刻说道:“如果事情办不成呢?”

    上官莞道:“这样做的确是有些风险,如果事情不成,会给你惹点麻烦,但也算不得大麻烦。你家主人我了解他,他是个锐意进取的人,所以在他的眼里,做错好过不做,所以你大不了就是挨上几句训斥,可最后,你家主人心里都明白,你的心是好的。再者说了,你也好,我也罢,顶多都是提出建议,真正下决断的还是他自己,这又能算是什么大错?”

    徐大这一下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望向上官莞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你说的不错,我带你去见主人是我的事情,可见不见你,那是主人的事情,所以我只管带你去见主人,其他便什么都不用管。”

    上官莞问道:“那么……你答应了?”

    徐大道:“没错,我答应了。刚巧前天我跟徐七通过信,他说主人这几日就会返回剑秀山,我正打算前去拜见,你准备一下,随我一起去剑秀山。”

    上官莞点了点头。

    徐大想了想,又道:“我奉劝你一句,最好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毕竟机会只有一次。”

    上官莞道:“这个我理会得。”

    徐大望着她。

    上官莞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会将宋政的行踪作为见面礼,这份见面礼足够重了吧?就算你家主人不要,圣君澹台云也会要的。”

    徐大的脸上有了笑意,“小姐果然是有备而来,这下我便彻底放心了。”

    上官莞道:“其余的安排,就有劳你了。”

    徐大说道:“如今已经是八月下旬,我们八月二十五动身,在月底前赶到剑秀山。”

第一百零四章 麻烦

    因为八月十五中秋节出了一桩震动江湖的大事,清平先生李玄都打死了新任大天师张静沉,扶持小天师张鸾山和飞元真人颜飞卿上位,原本还在妙真宗疗伤的宗主们都坐不住了,顾不得伤势,纷纷启程返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能做到一宗之主位置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张静沉就是看准了这个空子才选择在此时发难,只是棋差一招,最终事败身死。他们在这个时候回去,就是要主持大局,让这个乱子仅仅局限在正一宗,而不至于继续扩大,最终成为影响到江湖的大变。

    在这种情况下,张海石返回了清微宗,萧时雨返回了玄女宗,白绣裳返回了慈航宗,司徒玄略因为伤势较轻的缘故,早在八月中旬就已经返回清微宗,所以不在此列。

    随着局势渐渐稳定,秦素伤势逐渐好转,李玄都也不欲在正一宗多留,决定离开大真人府,返回剑秀山。同时李玄都还顺路去了玄女宗,看望重伤未愈却硬撑着赶回来的萧时雨,以及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的石无月。

    石无月本想跟随李玄都一起去剑秀山,可念及萧时雨伤势未愈,她还是决定留下来,从旁帮衬玉清宁。至于宁忆,已经返回太平宗。李玄都虽然是太平宗的宗主,但不会长久停留在太平宗,他怕陆夫人一人难以掌管太平宗,所以又派了宁忆坐镇。宁忆平日里并不插手太平宗的事务,都交由陆夫人料理,他只是在无忧谷中结庐练刀,可一旦出现需要武力镇压的事情,比如上次几位长老发难,宁忆就会果断出手。

    最后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两人离开玄女宗,一路返回剑秀山。

    如今的剑秀山多了许多人气,以前是只有徐七一人,孤苦伶仃,现在不仅多了李非烟和苏怜蓉两名女子,还有裴玉和张白昼这两个少年。如今裴玉是忙于提升境界修为,整日就在藏中,而张白昼则是跟在李非烟身旁,跟着熟悉客栈的各种事务。待到李非烟、石无月她们年纪大了退下去之后,这些少年人也是成年人,足可以接过重担。

    张白昼此时已经知道了客栈的存在,愈发心惊。他很确定,当年在帝京的时候,李玄都还是孤身一人,可不过几年的事情,李玄都的麾下竟然有了这么多人手,还分六部四阶,各有职司,当真是所图真大。不过张白昼也隐隐生出希望,说不定李玄都真能帮他报仇。

    张白昼除了跟随在李非烟身旁熟悉客栈事务之外,偶尔清晨傍晚的闲暇时也会在山中四处走一走,剑秀山占地不小,人迹罕至,景色优美,让人心旷神怡。张白昼行走其中的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

    今天,张白昼从忘剑峰上下来,穿过村子,离开山谷,顺着河流往下而行,一直来到徐七的竹楼前,就见徐七站在楼外,负手而立,腰间斜插着长烟,似乎在等什么人。

    张白昼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前辈,你在等人?”

    徐七点了点头,说道:“算是你的同僚,也是我的旧相识,是来拜见主人的。”

    张白昼心思灵敏

    ,问道:“你的旧相识,是不是也姓徐?”

    “小子,真让你猜对了。”徐七有些惊讶,“我叫徐七,今天来人叫徐大。”

    张白昼一惊,“那人岂不是前辈的大哥?前辈如今少说也有古稀年纪,那前辈的大哥岂不是要八十高龄?”

    徐七摇头道:“我们排行并非根据年龄,而是根据追随老主人的时间早晚,来人的年纪并不我大,甚至还要比我小几岁。不过他走的是人仙途径,气血旺盛,体魄强健,是要看着比我年轻不少,我们两人站在一起,就说是父子也是有人信的。”

    张白昼疑惑道:“人仙途径?”

    徐七摇了摇头,没有过多解释人仙途径和地仙途径的区分,只是粗略说道:“就是只炼体不炼气的武夫。”

    张白昼这下懂了,“我听师父说起过,这样的武夫很少见。”

    徐七“嗯”了一声,望向山路远处,不再说话。

    张白昼正打算离去,忽然就听徐七说道:“来了。”

    徐七赶忙张目望去,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沿着山路缓缓走上山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戴着一顶黑色的帷帽,看不清容貌。

    徐七主动迎了上去,张白昼也跟随在徐七身旁。

    待到离得近了,张白昼忽然感受到一过炽热之意,好似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火炉旁边,热气逼人。他闭目仔细感受片刻,发现这股炽热之意竟是从那个高大男子的身上散发出来。

    便在此时,徐七和徐大已经互相见礼。

    徐大笑道:“老七,还是老样子。”

    身材矮小的徐七在身材高大的徐大面前,就好似一个孩子,他得仰起头与徐大说话,“不是老样子了,这剑秀山就热闹许多。”

    徐大道:“热闹些好。”

    说话时,徐大的目光落在了正闭目凝神张白昼的身上。

    一瞬之间,张白昼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然后在这白茫茫一片中升起两轮红日,刺眼夺目。

    张白昼猛地向后倒退几步,猛地睁开双眼,不见红日,只有一双神光湛湛的重瞳眼眸。

    徐七在张白昼的肩膀上拍打了一下,“你师父就没教过你,不要随便以神魂念头去感受一位纯粹武夫?”

    张白昼摇了摇头。

    徐七解释道:“人仙的血气最是克制鬼仙的念头,你用神念去感受人仙,就好似飞蛾扑火,瞬间就变成了瞎子。不过人仙并不会幻术,所以要用肉眼去看。”

    “多谢前辈指点。”张白昼谦虚受教。

    “我不是人仙,我距离人仙还有相当距离。”徐大开口道,“老七,这个孩子是谁?”

    徐七回答道:“是主人的故人之后。”

    徐大点了点头,没有深问下去。

    徐七望向了徐大身后的上官莞,“小姐?”

    徐大正色道:“主人要见她。主人回来了吗?”

    徐七点头道:“主人刚回来不久,就

    在水田那边。夫人正在和李夫人、苏姑娘叙话,不想被打扰。”

    “多谢老七提点。”徐大笑道,“我还要去见主人,等我回来咱们再慢慢叙旧。”

    徐七道:“这是自然,我准备了一壶好酒。”

    徐大领着上官莞继续前行。

    这剑秀山,徐大也是来过的,自然熟悉,不必旁人带路。甚至就是上官莞,也来过几次。很快,两人便穿过了瀑布后的山洞,来到山谷之中,没有进村子,而是绕了一个圈,在一块水田旁边见到了李玄都。此时李玄都以两只捏着一粒种子,正在慢慢研究,这是地师留给他的种子,号称能让一亩庄稼的收成翻上一番,李玄都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徐大在水田间的小路上单膝跪地,沉声道:“徐大见过主人。”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轻一抬手,以一股柔和气机将徐大抬起,“不必多礼,这就是要见我的人。”

    徐大恭敬道:“是。”

    上官莞摘下头上的黑色帷帽,露出真容,行了个女子的万福,“上官莞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收起手中的种子,微笑道:“上官姑娘算是老相识了,也不必多礼。上官姑娘,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尽管把来意说了。”

    不必李玄都开口吩咐,徐大已经主动退了下去,只剩下李玄都和上官莞两人。

    上官莞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清平先生,我此来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李玄都直接问道:“什么麻烦?”

    上官莞轻声道:“我的脑子里多了一个人。”

    李玄都一怔,“如果你没说假话,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的上丹田之中有两个神魂?”

    上官莞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另外一个神魂是谁?是哪个老不死的?还是哪个倒霉鬼?”

    上官莞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是老不死,也不是倒霉鬼,是宋政。”

    李玄都这次噬真被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置信道:“你说宋政在你体内?”

    “是的。”上官莞的脸上满是黯然,“大真人府一战,宋政被毁去了体魄,他便想夺舍重生,最后是一个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可以很快恢复长生境修为。当时他的目标就是我或者王天笑,可王天笑早有预料准备,离开镇魔台后就直接遁走了,而且王天笑本人的境界修为更高,尤其擅长神魂一分为二,宋政很难得手。所以宋政就盯上了我,他先是假意骗我,让我帮他寻找合适的炉鼎,趁我不备,突然对我出手。”

    “宋政倒是什么也不在乎,变成女子也无所谓。”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不过我很好奇,宋政为什么没有得手?或者说,为什么此时与我交谈的是上官莞而不是宋政?”

    上官莞苦笑道:“是你的心魔救了我,宋政在夺舍我的时候,不知怎么触动了心魔,两者纠缠在一起,让宋政无暇顾及我,我这才能前来求救,不过我知道,心魔也支撑不了太久的。”

第一百零五章 夺舍

    上官莞跻身天人造化境的契机在于李玄都的心魔,地师以大神通将李玄都因为修炼“太阴十三剑”得来的心魔强行拔除,然后将其“种植”在上官莞体内,由此使得上官莞不仅修成“太阴十三剑”跻身天人造化境,而且还得了李玄都的诸多所学。

    不过此举毕竟是取巧之举,隐患颇多,而且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无论是跻身天人造化境,还是跻身长生境,其实都是破后而立,并非是凭空得来修为,所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根基不牢,在众多同境高手中,属于较弱之人。

    李玄都对于这些都是知情的,他所不知道的是,地师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使得心魔不去反噬上官莞,要知道当初他本人可是饱受心魔反噬之苦。不过到了如今,李玄都多少推能测出一二,大致应该是地师通过某种手段将心魔封印在上官莞的上丹田内,使得上官莞可以用心魔之力,而不受心魔困扰,可心魔是把双刃剑,伤人伤己,如果把长剑归于剑鞘之中,虽然不会伤己,但也无法伤人,这也是上官莞无法发挥出“太阴十三剑”全部威力的缘故。

    在这种情况下,宋政侵入上官莞的上丹田之后,在夺舍的过程中,触动了地师留下的禁制,将被封印的心魔释放出来,使得宋政没能在第一时间夺舍成功,反而让上官莞有了求救的机会。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说道:“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就从宋政开始夺舍说起。”

    上官莞点了点头,略微斟酌言辞后继续说道:“其实……我第一时间就昏过去了。”

    李玄都并不意外,“宋政是鬼仙,损失体魄在短时间内并不会让他折损太多修为,远高于你,再加上他以有心算无心,你没有反抗之力也在情理之中。”

    上官莞继续说道:“我昏过去之后,做了一个梦,也有可能是幻觉。周围全都是血,天是红的,残阳如血,地是黑的,就像无数鲜血凝固之后的样子,我站在天地之间,好像溺水之人,无法呼吸,不过不知为何,我并不害怕,也不绝望,反而感觉心里……心里很压抑,充满了不甘。”

    李玄都专注聆听,并没有多说什么。

    上官莞渐渐沉入自己的回忆之中,仿佛梦呓一般说道:“然后景象忽然一变,天变成了黑色的,漆黑如墨,大地血红一片,流血千里,我坐在一座由白骨堆成的宝座上,膝上横着一把长刀。”

    李玄都说道:“这不像是记忆,更像是某些心境的具现化。有一句话叫作:‘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说的这些,就像是将不可言传的东西强行展现在你的面前。”

    上官莞闻听此言后,略微从恍惚失神中回过神来,“这是宋政的心境。”

    李玄都道:“是的,准确来说,这应该是当年的‘魔刀’心境,而不是今日的宋政心境。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现在对你的影响还不算太深。”

    上官莞刚刚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正如你自己所言,心魔无法支持太长时间,大概就像当年金帐大军南下,半壁江山悬于一城,看似疆域广阔,如果一城被破,剩余的半壁江湖沦陷不过是转眼之间。

    上官莞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我该怎么办?还请先生指点。”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不语。

    上官莞的脸色越发难看。虽说江湖中人,见惯了生死,但与人生死相斗和慢慢等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就像没有人能长时间全力奔跑,只能长时间行走。人可以暂时抛却恐惧,但绝大多数人无法时时刻刻都无所畏惧。尤其是这种明知死期将近却只能等死的感受,不会一下子打破心防,而是了无生息地慢慢腐蚀,使得人的心境越发虚弱不堪,最终变得不堪一击,轻则进退失据,重则歇斯底里。此时上官莞就处在这种状态之中,如果将等死的过程比作是一场生死之斗,那么这场生死之斗将要持续数天乃至数月的时间,一刻不停,所以上官莞已经逐渐坚持不下去。

    李玄都说道:“你随我来。”

    说罢,李玄都转身而行,上官莞失魂落魄地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在水田外有一座茅庐,远离村子,里面放着一些杂物。两人来到茅庐,屋外有石桌石凳。

    李玄都坐在一个石凳上,抬手示意上官莞坐在自己对面。

    上官莞坐下之后,就听李玄都说道:“把手给我。”

    上官莞一怔,疑惑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道:“如果你不愿意伸手,那么头也可以。行医都要讲究望闻问切,我不能仅凭一双肉眼就看出你的情况好坏。”

    上官莞这才反应过来,把手伸了出去。

    李玄都握住上官莞的手腕,“不要抵抗我的气机。”

    上官莞下意识地抗拒,可到了如今,她也别无他路可走,只能选择相信李玄都了,索性放开一切抵抗,任由李玄都施为。就算被李玄都设下禁制,也总要好过成为另外一个人。

    李玄都的气机顺着上官莞的经脉一路前行,进入脊椎,由雪山向上,过龙湖关,经风池穴,进入上官莞的上丹田。

    上官莞紧张地望着李玄都,看到李玄都微微皱眉,心中不由一紧。

    不多时后,李玄都收回手掌,说道:“我毕竟不是鬼仙,对于所谓的夺舍重生,只是久闻其名,许多情况不甚了解。我现在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推断,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上官莞急声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想知道的是办法,办法!”

    李玄都不在意上官莞的语气,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办法?”

    上官莞迟疑道:“这世上有许多摄魂之法,难道不能把宋政强行逼出来吗?”

    李玄都的回答只有四个字,“投鼠忌器。”

    上官莞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冷静下来,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能感受到宋政的心境,说明你们两人的神魂已经纠缠在一起,甚至是开始初步融合,谁也不敢保证逼出宋政之后你会怎么样,也许会当场身死,也许你会变成个疯子傻子,那样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上官莞嘴唇微微颤抖,无助地望着李玄都。

    李玄都并无太多惜香怜玉的心情,只是说道:“或许有人可

    以做到,比如地师,比如巫阳,可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当世长生之人之中,除了宋政之外,再无人是鬼仙,也无一劫地仙。如果我做不到,那么其他几人同样做不到。”

    “地师可以做到……”上官莞嘴唇微微颤抖,“你是地师传人……你一定有办法的……”

    李玄都哑然失笑,“我是地师传人,那你又是什么?”

    上官莞忽然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袖口,已经有些不知所言,“你是地师传人,我也是地师传人,看在我们同出一门的情分上,你一定要帮我。”

    虽说上官莞一身所学与李玄都大有渊源,李玄都的确继承了地师的衣钵,同出一门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李玄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平白多出一个师姐,他不着痕迹震开上官莞的手掌,说道:“我可以帮你,不过你的心有些乱了,你先好好平复下心态。”

    上官莞闻言后先是一愣,然后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下来,伏在石桌上,久久无言。

    李玄都等到上官莞彻底平静下来以后,站起身,“走吧,我们去地师的藏,也许那里会有相关的记载。”

    上官莞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支着石桌缓缓站起身来,跟随着李玄都向藏走去。

    这个地方,上官莞曾经来过,不过当时她修为不足,许多秘籍都无法观看,只能算是入宝山空手而回。

    李玄都带着上官莞来到藏后,说道:“自古以来,鬼仙多是出自阴阳宗和皂阁宗,不知宋政所学的是哪宗之法?”

    上官莞回答道:“师父曾经说过,是阴阳宗,也是师父亲自传授的。”

    李玄都点了点头,来到标注着阴阳宗的书架前。因为这些秘籍都是以阴火书就,修为不到,不能强行观看,所以上官莞就等在一旁,只觉得度日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合上手中的秘籍,说道:“有了。”

    上官莞精神一振,“有破解之法了?”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你会感觉自己的修为会突飞猛进,直到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线之隔才会停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上官莞低声道:“这世上没有凭空得来的修为,这都是宋政的修为。”

    李玄都道:“虽然宋政未能在第一时间夺舍成功,但他的念头已经开始改变你的体魄,让你达到最合适的状态,待到他与你合为一体之后,就可以立刻跻身长生境,虽然不能立刻恢复至二重雷劫的修为,但也不必花费几十年去从头开始,这就是宋政的用意所在。”

    上官莞跻身天人造化境的契机在于李玄都的心魔,地师以大神通将李玄都因为修炼“太阴十三剑”得来的心魔强行拔除,然后将其“种植”在上官莞体内,由此使得上官莞不仅修成“太阴十三剑”跻身天人造化境,而且还得了李玄都的诸多所学。

    不过此举毕竟是取巧之举,隐患颇多,而且与李玄都不同,李玄都无论是跻身天人造化境,还是跻身长生境,其实都是破后而立,并非是凭空得来修为,所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根基不牢,在众多同境高手中,属于较弱之人。

第一百零六章 办法

    上官莞此时的心境十分脆弱,又有些急躁,“我知道,我知道宋政想要做什么,我只想知道该怎么解决宋政。”

    然后上官莞又有些精神恍惚,喃喃自语道:“我又看到了,我看到浑沦一片的天地,我看到了宋政的眼睛,一只眼睛化作太阳,一只眼睛化作月亮,他正在看着我,他正在看着我……”

    李玄都平静地望着上官莞,待到她渐渐安静下来之后,方才开口说道:“我有两个办法。”

    上官莞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第一个办法,赌上一把,现在是杀宋政的好机会,我集合众人之力,设下阵法,强行炼化你体内的宋政,至于结果如何,你会不会死,能否平安无事,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上官莞怒道:“你刚才不是说过,用这种办法,我会死的!”

    李玄都道:“与生不如死相比,死其实是一个更好的结果。现在你的感觉尚不明显,是因为你的那‘一城’还未陷落,还未感受到‘兵戈涂炭’之苦。但随着时间推移,那座城迟早会陷落,之后你会受尽万般苦楚,这只是一种选择。”

    上官莞不住摇头道:“为什么会生不如死?同样是死,多活一日便多一分希望,我不想死。”

    李玄都道:“平心而论,夺舍是万不得已的无奈之举。无论对于鬼仙来说,还是被夺舍之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对于鬼仙来说,强行夺舍他人,会阻碍自己的修为精进,念头蒙尘,就连性情也会发生变化,若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没有鬼仙会主动夺舍他人。这也是鬼仙与‘血神君’等魔头 区别所在。对于被夺舍之人来说,也就是你,结局更为凄惨,倒不如自己主动了结。”

    上官莞道:“都是死,还有什么区别?”

    李玄都道:“你以为的夺舍是宋政把你的神魂抹除,然后宋政占据你的躯壳?没有那么简单的,如果宋政真把你的神魂抹除了,那么你的体魄对他来说,与尸体没有什么区别,更不可能跻身长生境界。所以夺舍并非是抹杀你的神魂,而是宋政把你慢慢吃掉,这也是你为什么能不断感受到宋政心境的缘故。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感觉到过去的自己在逐渐流逝,又多出许多记忆和莫名的感受,一切都会变得陌生,最终你会连自己也认不出来。到了最后,你就和宋政彻底合为一体了。如此一来,体魄对于宋政的排斥就会降到最低,不至于身魂分离。当然,最后肯定是以宋政为主导,不过宋政也会受到你的影响,拥有你的记忆,性情发生变化,甚至多出一些你的习惯,这是鬼仙们不愿意夺舍的原因之一。”

    上官莞怔怔无言。

    李玄都道:“打个比方,这就像大国吞并小国,大国占据了小国的土地,但想要统治这片土地,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正如千百年来的土司叛乱,平了又叛,想要真正合为一体,需要成千上百年的融合。现在你既是你自己,也是宋政,

    宋政一口吞下你很简单,但消化却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你还会保留一定的意识,想想那种痛苦吧,你当真能忍受吗?”

    上官莞崩溃了,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那我还赌什么,我直接自我了断不就完了?”

    李玄都淡淡道:“你死了,宋政还活着,你愿意看着害死自己之人仍旧好好活着?”

    上官莞直直望着李玄都,“我明白了,你就是想要杀了宋政,你才不管我的死活。”

    李玄都笑了一声,“也可以这么说,你死于宋政之手,我最起码可以帮你报仇,很划算的买卖。”

    上官莞木然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李玄都道:“第二个办法……自然就是彻底救活你,让你活下来。”

    上官莞无神的双眼中又有了神采,嗓音有些颤抖,“是、是什么办法?”

    李玄都道:“在说办法之前,我要谈一点别的。”

    “什么?”上官莞一怔。

    李玄都道:“行医要诊金,我若救你,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不会白白救你,你总要回报点什么。”

    上官莞先是茫然,然后慢慢皱起眉头,迟疑道:“我、我的身子?”

    李玄都坐在地师的书案后,摇头道:“我要你的身子做什么?跻身长生境后,男女之欲可有可无,我又不曾修炼‘长生**经’,没有双修的必要。而且我已经娶妻,没有其他人的位置了。”

    上官莞道:“那你要什么?我没有什么仙物,只有师父留给我的一套飞剑,想来也入不得你的法眼。”

    李玄都望着上官莞,慢慢说道:“我要你这个人,听命于我,为我效力。”

    上官莞明白了,李玄都这是要她卖身投靠。如果是往日的上官莞,定然要好好思量,可对于现在的上官莞来说,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就是看到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所以她只是略微犹豫,就答应下来,“只要你能救我,我愿意为你效力。”

    李玄都脸上有了笑意,“很好,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只要你实心用事,不生二心,我也不介意尊称你一声‘上官师姐’,毕竟我们都是‘地师传人’。”

    上官莞勉强笑了笑,笑容僵硬。

    就在这时,上官莞眼前忽然一黑,然后她发现李玄都消失不见了,自己已经不在剑秀山的藏中,而是在一片密林之中。

    然后就在她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两点鬼火,就好似两只眼睛。以上官莞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区区鬼魅根本不算什么,可此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宋政,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宋政正藏在暗中,脸上挂着讨厌的微笑,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

    上官莞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然后就见那两点鬼火竟然朝着自己飘了过来,隐隐约约之间,上官莞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黑影轮廓,正大步向自己走来。

    上官莞只觉得浑身上下

    彻底麻痹,动弹不得,然后那个模糊的黑影越来越大,最开始的时候,黑影只是寻常人的大小,可随着他越来越近,转眼间已经有十余丈之高,就像一座城楼伫立在上官莞的面前,两点鬼火则好似城头上悬挂的巨大灯笼,比人还要大。

    与此同时,上官莞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就像从很远地方的传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上官莞惧极生怒,怒道:“宋政,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就该死,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个声音似乎听不到上官莞的回答,继续响起,“我要出去!”

    上官莞一怒之下,发现自己竟然又能动弹了,尖声道:“宋政,你哪里也别想去,你就在这里老实待着吧,我这就让李玄都把你给杀了,我就算给他当牛做马,也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下一刻,上官莞眼前的一切全部散去,发现自己还在藏中,李玄都还是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淡笑道:“看来你做了个噩梦。”

    上官莞这才发现自己出了好些冷汗,浸透衣衫,她有些虚弱地伸手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是,我又看到宋政了,他想要出来。不过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的声音很微弱。”

    李玄都道:“给我当牛做马,看来你的决心很大,我说的没错吧,上官师姐?”

    上官莞已经麻木,说道:“说吧,你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李玄都道:“此事关键不在于宋政,宋政也不会玩出更多的花样,关键在于鬼仙,任何一个鬼仙,都会这样做,所以我们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上官莞破罐子破摔道:“清平先生!李师弟!不要再兜圈子了,请赶紧直说吧。”

    李玄都不以为意,道:“那我就直说了,你可以听到宋政的声音,其实也是你自己的声音,这不是你和宋政的对话,只是一个念头。”

    上官莞摇头道:“那只是宋政的声音,他做不了我的主。”

    李玄都道:“这不时谁做主的问题,而是宋政已经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你,也许再过一段时间,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宋政了。所以时间不多,要尽快将你与宋政分割开来,就算不能消灭宋政,最起码要做到维持现状。”

    “至于办法,也很简单,用鬼仙来打败鬼仙。宋政被我毁去了体魄,在大真人府一战中受创不浅,又在你的体内,没有地利,还被心魔牵制,失去人和。只要找到一个精通神魂的鬼仙,就可以帮你摆脱宋政,甚至是将宋政置于死地。”

    上官莞道:“可是你已经说了,这世上除了宋政之外,没有第二个鬼仙,我们又要从哪里找到一个鬼仙来对付宋政?”

    李玄都翻开另一本笔记,“那也不尽然,地师就记载了一位鬼仙,不过这位鬼仙的状态有些特殊,是个囚徒。”

第一百零七章 笔记

    这本笔记没有禁制,所以李玄都直接丢给了上官莞。

    上官莞接住笔记,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师父那不露声色的身影仿佛慢慢从笔记上浮现了出来,曾经惯听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只觉得师父走后,谁都能欺负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心情,往手中的笔记看去,只见上面写道:“大晋明道年间,政通人和,正道昌盛,以正一道正一宗为首,全真道妙真宗次之,太平道太平宗再次之,此三家是为正道三大支柱领袖,其余诸宗皆以此三家为马首是瞻。”

    一瞬间,上官莞的精神又有些恍惚了,似乎看到师父的身影慢飘离了手中的笔记,就像往日那般,坐在书案之后,竟是与李玄都渐渐重合了,那声音也在楼中四处响着:“既为正道,自当降魔除妖。三家之中,正一宗建有镇魔台,镇压诛杀世间魔头。妙真宗建有锁妖塔,锁拿世间妖孽。余偶得一古人游记,其词意之高妙,备极诸长,非身历其境者,何能出此,非仅写景物、谈风月而已,对于山岭之来脉、江海之源流,而未尝无所发现,其有助于地理,自不可没。其中曾记载天苍山青城之种种盛景,尤以锁妖塔为最。余读至此,欣然规往,遂于武德二年,夜游天苍山,又于青城盘桓三日方才离去,可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大约是因为“看”到了师父的缘故,上官莞的心境竟然彻底平静下来,思绪不再混乱,联想到李玄都所说的“囚徒”二字,以及笔记中几次提到的“锁妖塔”,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然后她继续向下看去,那个坐在书案后与李玄都重合在一起的身影又开口说话了:“锁妖塔共有九重,与镇魔井相反,结构类似于清微宗之观海楼。余至锁妖塔下,妙真宗上下无一人能察觉,遂登楼,其中自成洞天,蔚为大观。然今日之妙真宗不如正一宗远甚,此处洞天多有残破之处,亦是不如正一宗之镇魔井洞天,方有可乘之机,得以连上七楼。其中并无妖物之流,皆意料中事。”

    上官莞有些茫然地望向书案后的“师父”,她没想到师父真去了锁妖塔,那么后来攻打大真人府,意图打开镇魔井,也不是临时起意了。

    上官莞晃了晃脑袋,继续看去,“余登至第八楼上,豁然开朗,有美池桑竹之属,如是桃花之源,其中有一绝色女子,见余来此,设宴招待,又有丝竹声起,众多妙龄女子袒露四肢,起舞助兴,夜饮至天明。然此皆幻象,乃此地主人待客之道也,若是沉溺女色之中,难以自拔,轻则修为受损,毁坏根基,重则跌落境界,性命不保。余修为精深,已证金丹之道,世人谓之长生之境,自是不为所动,些许雕虫小技,不足道也。”

    “此地主人,此地主人……”上官莞喃喃道,目光发虚,“此人就是那位鬼仙囚徒吗?”

    李玄都道:“正是。”

    上官莞一下子清醒过来,不再精神恍惚,四下张望,刚好与李玄都的目光撞在一处,她终于明白过来,师父终究是不在人间了,此时在她面

    前的只有李玄都,刚才所见所闻种种,不过是幻觉罢了。

    她再低头去看笔记,果然已经没有地师的身影,更没有地师的声音,只剩下熟悉的文字而已。

    上官莞仔细看去,接下来的叙述比较冗长,主要是讲这次锁妖塔之行的经过,让上官莞不解的是,师父的记述有些故弄玄虚之嫌,让她读起来觉得云里雾里,从始至终,师父都没有提起过那名“此地主人”的名姓、来历、神通,只能从一些记载中可以知道此人精通幻术,一念之间便可以营造出万千幻象,让人防不胜防,同时又因为某些原因无法离开锁妖塔,这也是李玄都将其称之为“囚徒”的原因所在。

    至于师父到底与此人深谈了什么,师父没有付诸笔端,只是以“相谈甚欢”四字一笔带过。这不禁让上官莞感到可惜,太多的秘密随着师父仓促飞升一起离开了世间。

    上官莞放下手中的笔记,望向李玄都问道:“锁妖塔,难道此‘人’不是人,而是一只成了气候的妖?”

    李玄都道:“有这个可能。”

    上官莞又道:“从笔记上来看,师父算是与此人有些交情。”

    李玄都道:“交情谈不上,应该是忌惮于地师的境界修为,或是有求于地师,所以才会相谈甚欢,试想如果地师敌不过此人的幻术,那么又会是什么下场?”

    上官莞脸色变得严肃,“言之有理。”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难道我们要去找此人帮忙?”

    李玄都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上官莞知道仅凭自己,别说去见一位鬼仙,恐怕连锁妖塔都进不去,此时她能依靠的只有李玄都了,问道:“那么她肯帮忙吗?”

    “不知道。”李玄都的回答十分直接,“不过我会提出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上官莞道:“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打算怎么说服一名鬼仙帮我们对付宋政?”

    李玄都摇头不语。

    上官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也不再深问,转而问道:“你不需要准备什么吗?”

    李玄都道:“我在大真人府中偶有所得,伤势已复,不必准备什么。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动身前往蜀州天苍山。”

    上官莞从这话中听出了毫不掩饰的自信,心中复杂,如今的李玄都不说天下无敌,也是罕逢敌手,当真是天下大可去得,如何不让人艳羡?若是她也有李玄都这般境界修为,不说得了师父的衣钵传承从而称雄一方,最起码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

    只是关乎自身生死安危,上官莞还是有些患得患失,忍不住问道:“那么你要与妙真宗打个招呼吗?”

    李玄都道:“自然是要打招呼的,不过想来万寿真人也好,季叔夜也罢,还不至于为此扫了我的面子。毕竟从地师的记载来看,妙真宗的锁妖塔已经荒废多年,其中妖物大多已经死去,倒不似正一宗的镇魔井那么凶险,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就在说话的时候,李玄都取出了白纸,写了一

    张留言便条,大体交代自己的去向和事由,让秦素不要担心,安心休养,然后随手一挥,有风生出,这张便条随着清风飞出藏,径直去向秦素所在。

    李玄都起身道:“你运转‘太阴十三剑’的‘心魔由我生’一式,我带你过去。”

    上官莞依言运转功法,李玄都伸手按在她的肩上,两人一起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阴火遁行比不得“阴阳门”,却要快过御风而行,下一刻两人再度现身的时候,已经远离了剑秀山,进入北邙山的范围之内,过去北邙山便离开了中州,进入秦州境内,再过秦州的秦中府,便是蜀州地界了。

    上官莞放眼望去,却见如今的北邙山中多了许多人迹,不是那种盗墓贼的人迹,而是车辙印和马蹄印,倒像是有人大批进山。

    上官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李玄都却是一清二楚,兰玄霜也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有了人手和银钱之后,半点也不拖延,已经开始招募工匠,准备修缮避暑行宫,这些都是运送材料的车队。

    李玄都和上官莞只是在此地稍作停留,然后两人再次化作阴火消失不见。

    如今李玄都携带上官莞赶路,与那日地师携带李玄都去往昆仑山是一般道理,都是所学功法相似,都是一个长生境界修为和一个天人造化境修为,十分省力,远比携带一个身无半分修为的凡人要简单许多。

    如此一走一停,两人只用两个时辰的时间,便离开了中州地域,进入了秦州地域。

    如今秦州是无道宗所在,经过无道宗这些年的辛苦经营,逐渐恢复了几分元气,不再是数十里无人烟的凄惨景象。李玄都很少踏足秦州和凉州,只因这两处地方遭受战火最多,百姓最苦也最为凄惨,李玄都正是因为在此地见了丧失一切人伦道德的菜人市之后,才导致他后来想法大为转变,不再追求一人一剑的武夫剑道,开始思考如何寻求天下太平。也不知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意,李玄都苦求剑道的时候,因为年纪所限,一意精进修为,也未曾踏足天人境,反倒是李玄都不在意这些了,只是将其视作手段工具之后,境界修为开始突飞猛进,竟是一路直入长生境,当真是造化弄人了。

    李玄都和上官莞没有在秦州停留,更没有招惹无道宗,悄无声息地经过秦州之后,终于是进入蜀州境内。说起如今的蜀州江湖,青阳教的声势已经大不如从前,唐家堡归顺,妙真宗本就是正道宗门,只剩下一个蜀山剑派还游离于外,不过早晚也要归于道门之中。只要走五仙之道,便是道门之人。道门一统不是和和气气的做买卖,而是强行整合多方势力的暴烈之举,大势浩浩汤汤,哪里容得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玄都带着上官莞来到妙真宗的山门前,上官莞很自觉地戴上了黑纱帷帽,遮挡了面容,虽说这帷帽未必能阻挡一些高人的神念,但本来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戴着帷帽就是委婉告诉旁人,自己不方便显露真容,寻常人便不会刨根问底,更何况还有李玄都在,想来妙真宗中也不会有那么不识相之人。

第一百零八章 妖物

    前不久的妙真宗可谓是热闹至极,盖因玉虚斗剑之故,许多高人受伤不轻,妙真宗的万寿真人堪称当今世上第一等炼丹大家,医道也是不俗,故而受伤之人都来到天苍山青城,请求万寿真人出手救治,无论是同道之盟,还是人情世故,万寿真人都不得不出手,而这些受伤之人,无一不是身份尊崇,自然也有一应随行之人,同样暂居于妙真宗中,妙真宗也自当好生招待,倒也宾主尽欢。

    如此光景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持续了大概一月有余,直到正一宗之变发生之后,众多来客才匆匆离去,使得妙真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只是妙真宗的弟子们没有想到,一众宗主刚刚离开不久,亲手击杀了大天师张静沉的清平先生李玄都便登门了,一时间妙真宗上下谈不上受宠若惊,倒真是有些被吓到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说白了就是立威之举。清平先生上位之后,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多年的正道魁首正一宗,虽然比不得地师灭去静禅宗的手笔,但扶持了自己的好友颜飞卿、张鸾山执掌正一宗,可见这位清平先生的所图之大。如今谁也不知道清平先生会将第二把火烧到何处,所以焉知他此来妙真宗是福是祸?

    当然,这只是普通妙真宗弟子的想法,如今执掌妙真宗的季叔夜和万寿真人师徒二人并不这样想,只是有些惊讶李玄都的来意。

    须发皆白的万寿真人望着坐在客位上的年轻人,惊讶道:“清平先生要去锁妖塔?”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万寿真人轻轻捻须,沉吟道:“当年的锁妖塔的确与正一宗的镇魔井并列齐名,只是近几百年来,妙真宗日渐衰弱,不复当年鼎盛,更不能与正一宗相比,所以锁妖塔逐渐荒废。不说缉拿妖物镇压于锁妖塔中,便是日常维护锁妖塔洞天都倍感吃力,致使锁妖塔洞天逐渐残破。实不相瞒清平先生,如今的锁妖塔,除了最深处的九层洞天和八层洞天之外,其余七重洞天已经没有妖物存在,或是已经死于其中,或是被历代祖师陆续放出。”

    李玄都对于万寿真人所言倒是不意外,地师早已经在笔记中说明,而地师遇到的那位鬼仙也是出现在第八层洞天之中。由此看来,万寿真人倒是颇为坦诚,没有隐瞒。

    李玄都道:“既然老真人坦诚以待,我也不好隐瞒,我此来正是为了最后两层洞天。”

    万寿真人脸色微变,迟疑道:“难道清平先生知道这两重洞天的情况?”

    李玄都道:“只能说是略知一二,详细情况还要向老真人讨教。”

    万寿真人苦笑一声,“虽说如今的锁妖塔已经大不如从前,但以老朽的境界修为,还是无法深入到最后两层洞天之中,所以老朽所知道的情况也都是从前人的记载中得来,时过境迁,这些情况是否发生了变化,准还是不准,老朽无法亲身验证,自然也无法保证。这一点,还请清平先生明白。”

    李玄都点头道:“这是自然。”

    万寿真人娓娓道来:“贫道听闻清平先生与地师、老天师、圣君、月白先生、虚舟先生一起去了‘玄都紫府’,见到了陆吾神。其实神兽也好,妖物也罢,本质上并无区别,硬要区分,便是朝廷之人和江湖草莽的区别。千余年前,中原鼎盛,岭南以及部分江南还是一片蛮荒之地,那时候的妖物还算不少,时常有妖物伤人、吃人之事发生,我道门中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一则是妖物之流浑身上下都是宝物,内丹可以入药,皮毛筋骨可以用来炼制法器,二则也算是替天行道,行侠仗义。故而在那时候,降妖还在除魔之前。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总有些妖物罪不至死,所以本宗祖师便集合众多人力物力修建了锁妖塔,用于镇压犯下过错的妖物。”

    李玄都道:“如果我所记不错,当年祖天师离开云锦山来到蜀州,大破巫教,也曾在天苍山修道,后来才重新返回云锦山修建了大真人府和镇魔井,冒昧问上一句,两者之间可有什么联系?”

    万寿真人点头道:“祖天师的确曾经在天苍山修道,由此与本宗祖师相识,两位前辈高人应是有过这方面的探讨,所以祖天师返回云锦山后修建了镇魔井,而本宗祖师则在天苍山修建了锁妖塔。只是两者的只能不同,一者降妖,一者镇魔。”

    李玄都点头道:“原来如此。”

    万寿真人继续说道:“近千年来,随着中州持续衰弱,地域不断扩张,原本被视作蛮荒之地的岭南如今已经是繁华鼎盛所在,就更不用说江南了,幽州的位置也一再北移,从原本的帝京变到了今日的辽东。在这种情况下,妖物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只能藏身于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之中,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也偏爱名山秀川,导致妖物只能去往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或者瘴气横生之地,比起千余年前,妖物数量已经是大大减少,难得一见,再少听闻妖物害人之事,以至于许多世人以为妖怪只是传说。世间无妖,锁妖塔自然渐渐失去了作用。”

    李玄都道:“方才老真人已经说了,只有前七层洞天没有妖物的存在,言下之意就是第八重洞天和第九重洞天还是有妖物存在的。不知老真人能否见告此中妖物的详情?”

    万寿真人第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玄都并不催促。

    过了片刻,万寿真人叹了口气,说道:“这妖物是在两百年前被镇压入锁妖塔之中,当年在江湖上也是闹出了好大的风波。”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万寿真人道:“这也勉强算是一桩公案了。说来也不怕清平先生笑话,贫道年纪大了之后,知道此生长生无望,不耐翻阅道经,偶尔会看些市井流传的话本小说中,除了才子佳人之外,还有些人与仙、人与鬼、人与妖的故事。”

    李玄都立时想起自己的青萍书局,说了句题外话,“这些书都是

    一个套,女子定然是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人,父亲定然是极了不起的大人物,或是人间帝王,或是天上仙人,生一个姑娘,必是爱如珍宝。男子定然是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傻小子,只因一点小事,便打动了姑娘,姑娘便不要父母亲朋,非要跟着男子不可,就算那男子花心乱情,也不在乎。”

    一直默然不语的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只觉得有些好笑。他这是在说自己?毕竟秦大小姐相貌品行极佳,父亲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也被视若掌上明珠。是了,堂堂清平先生可不是穷小子,而是李道虚的养子,以后有资格执掌家族门户,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是为数不多可以配得上秦大小姐的同龄男子,可谓是门当户对。而且秦大小姐也没有非要跟着他不可,听说是他主动去追求秦大小姐,倒是心机深沉。

    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总结的倒是不错,只是有些时候,现实发生的事情远比书中的故事更加荒谬。”

    李玄都道:“没有什么天庭,也没有什么地府,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三尸化而为鬼,何来幽冥阴司?飞升便是离开人间,天仙无不可去,甚至可自行开辟一方小千世界,自成一方世界之主,除非斩出化身轮回转世,否则也不能再回人间。所以人与仙、人与鬼都是无稽之谈,唯有人与妖,却是有待商榷,难道老真人所说的公案竟是因为男女之情而起?”

    “清平先生心思灵敏,贫道佩服。”万寿真人赞了一声,“此事的确是因为男女之情而起,此中详情,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已经不能尽知,贫道只知道在二百年前,也有一位像清平先生这般……这般惊才绝艳之人。”

    李玄都淡笑道:“老真人不必讳言,就直说像我这般好运气之人。”

    万寿真人笑道:“不至于如此,自古以来,能跻身长生境之人,哪个没有运气?但仅仅有运气是万万不够的。此人也是这样一个人物,不过与清平先生不同之处在于,此人藐视宗门,也不在意江湖和天下,只求自己的逍遥自在,乃是个异类。”

    自从李玄都重出江湖以来,有视他为友,有视他为敌的,却很少有人将其视作江湖上的异类,因为李玄都一直都是按照江湖规矩行事,该妥协的时候就妥协,该强硬的时候便强硬,不会意气用事,更谈不上离经叛道,最多被人看作是所图甚大,野心不小,所以李玄都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

    换句话来说,李玄都是被各大宗门视作自己人的,而世上也有一些人,他们想要打破宗门的强权,但不是为了更多人不受宗门压迫,仅仅是为了自己的逍遥而已,而且不讲策略,只是一味蛮干,最终导致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正道邪道,都要摒弃偏见,先把此人绞杀了不可。所以这世上的魔头分为两种,一种是真魔头,穷凶极恶,罪孽滔天,杀人没有理由;还有一种是假魔头,不会滥杀普通人,却会杀江湖人,犯了众怒,就是这种异类。

第一百零九章 锁妖塔

    张白昼怒斥李玄都同流合污、和光同尘,不是没有道理的。李玄都的确算不上异类,在外人看来,李玄都出身清微宗,机缘巧合下出任太平宗的宗主,又娶了忘情宗的宗主,左右结盟,步步登高,没有恨苍天不公,也没有苦大仇深,除了所图甚大,完全符合一个宗门子弟该有的人生轨迹。其实有野心也不是坏事,甚至底下的人更喜欢一个有野心的领袖,真要是无欲无求,何苦涉足腥风血雨的江湖?

    至于李玄都被李道虚逐出师门,也不奇怪,毕竟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当时的李玄都是受了老天师的指使,又有李元婴的推波助澜,归根究底,还是宗门内部的权势之争,起起落落,没什么稀奇的。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的阻力降到了最小,甚至有望触摸到道门的最高权柄。这是李玄都聪明的地方,虽然做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反对之人,但反对之人越少越好,就算要举世为敌,也要分而破之,一步一步去做,完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道理。这是手段,做事不讲方式方法的人注定无法成事。

    万寿真人作为一个宗门出身之人,同时也是一宗之主,对这种藐视宗门之人怀有偏见敌意并不奇怪,没有敌意才是最大的奇怪。他没有提及此人的名姓,只是以“此人”或者“异类”称呼,说道:“此人原本出身法相宗,大概是因为性情的缘故,备受同门欺凌,由此生出怨恨,在修为有成之后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平心而论,贫道作为江湖中屈指可数的年长之人,并非不知道宗门的种种弊端,他要说宗门豪强作恶不法,他要更弦易辙,或是为了天下苍生,要向宗门讨要一个公道,那也就罢了,且不论立场,贫道还敬佩他是个人物。可他纯粹就是为了一己私怨,其实报仇也无错,可报仇的时候牵连无辜就有错了。”

    说到“宗门种种弊端”的时候,万寿真人有意无意地望了李玄都一眼,似乎若有所指,不过李玄都仿若未觉,只是静待下文。

    万寿真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鬼仙夺舍之法,乃是鬼仙在生死关头的救命之法,只是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为他人做嫁衣。说来也是巧了,一名鬼仙在垂死之际直接附身到了此人的身上,只是那鬼仙的对手实在厉害,在鬼仙的神魂之中种下了禁制,在鬼仙行夺舍之举的时候,一举爆发开来,鬼仙还未夺舍就彻底死去,反而是便宜了这个异类,他得了鬼仙的遗留,修为大进,又偷学了宗门的秘法,自觉修为大成,开始报仇,一夜之间,将他的三个仇家全部击杀,有一个仇家刚好外出,躲过一劫,他又杀入仇家的家中,将仇家满门杀绝,算是行了株连之事。且不说他的仇家罪不至死,就算该死,那些家人何辜?法相宗大为恼怒,下令缉拿此人,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所以打出了反对宗门的旗号。兴许是谎话说多了自己也信了,于是就有了后来发下大愿心要消灭天下宗门

    的事情。”

    李玄都只是道:“古皂阁宗的愿望是天下只有一个宗门,以古皂阁宗的实力尚且没有做到,更何况是一人。”

    “正是此理。”万寿真人道:“不过此人还是有些实力,也着实在江湖上掀起了好些风波,再加上他的言行,引来了其他宗门的联手围攻,眼看着他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他也明白没有人肯帮他了,于是他便把心思打到了不是人的身上。”

    李玄都道:“妖。”

    万寿真人道:“是,他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进入了青丘山洞天之中。再次现身之时,他已经是长生境界,自号青丘山主人,身边还跟着一名女子,两人联手突袭法相宗,杀死了法相宗的宗主。法相宗的幸存弟子逃至云锦山,请求大天师为他们做主。此等行径,让正道领袖大天师极为震怒,召集道门各宗之主共同商议绞杀两人,便是邪道各宗,也派人参与其中。”

    万寿真人道:“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纵然是长生境又如何?便是一劫地仙的地师,同样不能以一敌众。一场大战下来,宗门这边折损的天人境高手达八人之多,三位长生地仙一起出手,终于将那人击杀,而跟随他的那名女子其实是一只妖物,便被镇压入锁妖塔中。”

    李玄都道:“是一只狐妖。”

    万寿真人道:“狐妖多情,不是稀奇事。而且狐妖修行,与其他妖物不同,总要涉足人间,越是红尘万丈的地方,越是有助于她们感悟人心,化形为人。正所谓不涉凡尘门外,不见衮衮大千,历代厉害狐妖甚至可以成为皇帝妃子,托庇于帝王的身畔枕边,不被人看出破绽,已经与人无异。”

    李玄都道:“狐妖又被称作狐仙,据说其境界修为高低,与其尾巴数量有关,九尾狐堪比陆吾等上古神兽,只是人间已经没有九尾天狐,这只狐仙的又有几尾?”

    万寿真人道:“当年她被关押在‘锁妖塔’的时候,已经是六尾,因为锁妖塔洞天逐渐残破的缘故,虽然她无法逃出锁妖塔,但却可以汲取外界的天地灵气,可以继续修炼,此中环境比起森严的镇魔井洞天要好出许多。如果贫道所料不错,她如今应该有七尾了。”

    李玄都算了一下,万寿真人的推断与地师的记载倒是不谋而合,可以肯定就是这只狐仙了。

    李玄都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此妖已经跻身长生境,为何不早早离去?还留在锁妖塔中做什么?”

    万寿真人道:“也许是尘缘未了,也许是心有执念,贫道不好肯定,总之并非是妙真宗强留她于锁妖塔中,而是不让她重返人间而已,她若想走,随时可以飞升离世。”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要找的正是此妖。”

    万寿真人道:“清平先生击败宋政,诛杀张静沉,一身修为独步天下,的确不必害怕什么。只是贫道还要多嘴一

    句,妖与人不同,狐妖天生精通幻术和媚术,‘狐媚’二字并非虚言,如今的牝女宗弟子比起这只狐妖可是差得远了。”

    李玄都正色道:“多谢老真人提醒。”

    万寿真人对身旁的季叔夜道:“叔夜,你陪两位贵客去锁妖塔,为师就不去了。”

    季叔夜起身应道:“是。”然后又对李玄都和上官莞道:“两位请随我来。”

    季叔夜走在前头,李玄都和上官莞跟在后头,离开了上清宫,往后山行去。虽说万寿真人口中说锁妖塔已经近乎废弃,维护洞天都倍感吃力,远不能与正一宗的镇魔井相比,但一路上还是守备森严,也唯有地师这等长生地仙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走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座九层宝塔出现在三人的视线之中,这就是与镇魔井并列齐名的锁妖塔了。

    待到近了,李玄都发现此地异常空旷,周围没有其他建筑,只有这一座孤零零的宝塔。高约二十丈,不同于大报恩寺中的琉璃塔那般华丽,此塔甚是古朴,砖石结构,除了飞檐上悬挂着铜铃之外,再无其他装饰,便是浮雕壁画也没有半点。让人很难想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锁妖塔,不过李玄都并不吃惊,其实镇魔井也是如此,只要不打开禁制,乍一看去,就是一座荒废多年的枯井而已。

    季叔夜道:“塔本是佛门特有的建筑,只是佛门西来之后,与儒道两家相容一处,及至后来,三家已经是难分彼此,尤其是佛道两家,乃至有‘佛本是道’的说法,所以道门中人和儒门中人也开始修建高塔,在西京城中,便有大名鼎鼎的大雁塔,其中尽是文人足迹,却是与佛祖没有太大干系了。我们道门也由此修建了这座锁妖塔,也是与佛祖无关,故而不曾有各种修饰。”

    李玄都道:“理应如此。”

    上官莞上前几步,站在李玄都身旁,仰头望去,恍惚之间,只觉得这座高塔巍峨入山岳,黑压压,乌沉沉,让人喘不过气,就连心神都受到了压迫。

    便在这时,有风自起,山呼作响,锁妖塔飞檐上的铜铃随风而动,响声大作。

    李玄都道:“看来此地主人已经知道客人到了。”

    季叔夜苦笑道:“委实是锁妖塔洞天太过残破,处处漏洞,而此中被囚狐妖修为太高,已经可以向外散发出部分气息,所以锁妖塔周围不留弟子守卫,以免被其所乘。”

    李玄都看了魂不守舍的上官莞一眼,道:“无妨。”

    季叔夜取出一颗宝珠,交到李玄都的手中,说道:“此乃进出锁妖塔门户的枢机秘钥之一,原本共有三颗,被盗走一颗。此物唯有长生境才能使用,这也是我们维护锁妖塔洞天艰难的原因所在,今日交给紫府倒是刚好合适。”

    李玄都接过宝珠,道:“多谢。”

    季叔夜道:“紫府万要小心行事。”

第一百一十章 谋划

    季叔夜离开之后,李玄都开始尝试着往手中的宝珠灌注气机,然后他立刻发现了此中的玄机。

    这一颗小小的宝珠,其实是一个微小的洞天,就好似祖天师在两根“刑柱”上的书写的符箓,这样的洞天很小,小到难以容纳生人,只能以神念进入其中。

    更为玄妙的是,这方小洞天其实并未完工,或者说它一直处于不断崩坏的状态之中,每当崩坏到一定的程度之后,这种崩坏的趋势便随即停止,使其一直处于一种“破碎”状态之中。想要发挥这颗宝珠的作用也很简单,就是补全这个处于不断崩坏状态中的微小洞天,使其在一定时间内保持完整,便可成为进入锁妖塔洞天的钥匙。因为只有长生境才有开辟洞天的能力,所以这颗宝珠只有长生境能够使用。由此可见,妙真宗祖师的想法是何其高妙。

    李玄都补全了洞天之后,宝珠上氤氲出一团淡淡的光芒,将李玄都和上官莞包裹其中。

    李玄都手托宝珠,宝珠自行悬于李玄都的掌心上方,忽明忽暗。李玄都对上官莞说道:“不要离我太远。”

    若论年龄,上官莞还要年长于李玄都,江湖经验丰富,先前是因为她心神不定,神魂受到冲击,导致她进退失据,此时她已经逐渐恢复理智,自然明白李玄都的意思。

    上官莞站在李玄都的身旁,两人几乎是肩挨着肩。然后上官莞屏息凝神,有些微微的紧张。当然不是因为她第一次与李玄都如此靠近,而是因为即将进入一方牢笼。

    下一刻,她的眼前出现了滚滚沙尘,无数砂砾被狂风席卷着呼啸而过,打在她的脸上,连绵不绝。笑

    上官莞虽然已经有所预料猜测,但此时还是忍不住一惊,以磅礴气机在身前形成一堵三尺厚的气墙,挡下了汹涌风沙。

    然后她举目四顾,有若实质的目光直接洞破风沙的阻隔,望向远方。如果她所料不错,此时她已经进入了锁妖塔洞天之中,应该还处于第一层。

    忽然之间,风沙之中出现点点阴火,汇聚一处,然后凝聚成人形,正是李玄都,然后李玄都一挥袍袖,漫天风沙骤然而止,极为突兀。

    李玄都道:“到了此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再无他人,我们可以谈些更深入的事情了。”

    上官莞心中一紧,轻声道:“清平先生就直说吧。”

    李玄都道:“那我就直说了。既然来到了此地,你无非是两种结果,一种结果是你安然活了下来,一种结果是你只能等死,再无其他路可走,那么我也可以把我的条件说明白了。除了太平宗之外,我还有一部分嫡系势力,分为六部四阶。”

    上官莞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意思,说道:“清平先生要我加入其中?”

    李玄都道:“以你的境界修为,足以担任一部之主,只是因为你无尺寸之功,却是不好直接居于高位,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

    上官莞现在可以确认之前的一个猜测了,李玄都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随着李玄都的步步登高,这个直属于李玄都的势力也愈发不容小觑。

    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所图甚大,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也好,野心也罢,一个人是不行的,非要培养自己的嫡系心腹不可。

    “就在前不久,我还与清平先生为敌,清平先生对我有所防备也在情理之中,我理会得。”上官莞道,“只是还要请清平先生向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六部四阶?”

    李玄都道:“组织以‘客栈’为代称。六部,顾名思义,类似于朝廷六部,各有职司,分别以‘东主’、‘掌柜’、‘跑堂’、‘厨子’、‘账房’、‘杂役’为代称,六部各有一名主事人,六名主事人麾下的人手统称为‘伙计’,分为四个等级,分别是‘天’、‘地’、‘玄’、‘黄’。”

    上官莞点了点头,问道:“你又是什么身份?”

    李玄都道:“我也在六位主事人之列,是‘掌柜’的主事人,你会归在我的名下,天字号伙计,不会觉得委屈吧?”

    上官莞淡淡一笑,“我不在意这些虚名。”

    李玄都道:“如此就好。”

    上官莞道:“我跟随师父多年,明白一个道理,位高未必权重,位卑也未必无权。宫中的司礼监与各监主管设‘太监’一人,左右‘少监’各一人,各司设‘司正’一人,各局设‘大使’一人。以后编制扩张,各监分设‘掌印太监’。司礼监以‘掌印太监’为首,下设‘秉笔太监’数人,首席秉笔主管青鸾卫,各秉笔分管各监各司局。因为司礼监主管皇帝文书、印玺、宫内礼仪等业务,遂上升为‘十二监’之首,成为内廷权力最大之机构,其首领掌印太监虽仅具有外朝三品之级别,但有时权力可与内阁首辅匹敌,有‘权过元辅’之称。无内朝之名却有内朝之实。内外廷设置皆相对应,司礼监对应内阁与御史,掌印太监位尊可比首辅,首席秉笔则职同次辅,掌青鸾卫者权重视左都御史兼次辅。”

    李玄都听到上官莞如此坦然直言,倒也没有反驳,因为上官莞说的是实情。因为李玄都在组建客栈之初的时候,他只是初入天人境,并不比李非烟、石无月、宁忆等人强出多少,所以他实行的是类似于清平会的盟友制度,六人平等,以李玄都为首。不过随着李玄都跻身长生境,这种平衡已经被打破。虽然在名义上,六人还是平起平坐,但在事实上,已经变成李玄都独尊的格局。换而言之,不管李玄都愿意与否,他都已经凌驾于整个客栈之上,其余五位主事人等同是李玄都的下属,那么李玄都名下直接听从李玄都号令的天字号伙计们也等同升了一级,变成与其他几位主事人平起平坐了,类似于京官大三级的意思。

    上官莞不愧是地师亲手教导出的弟子,能一眼看破其中道理。

    上官莞问道:“冒昧问上一句,先生麾下的天字号伙计都有哪些?”

    李玄都道:“除了两个晚辈之外,大部分都是你的熟人,比如徐大。”

    上官莞立刻明了,“原来是他们。”

    虽说齐王门客和阴阳宗互不统属,也很少有所交集,但毕竟是共同效忠一主,必要的了解还是有的。

    其实李玄都并未把话说完,在徐大给他来信之后,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应了上官莞来剑秀山的请求,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破局点的所在。他之所以要不遗余力地帮助上官莞,是因为上官莞的身份极为重要,尤其是地师嫡传弟子这个身份,更让李玄都生出了许多想法。

    李玄都不仅给上官莞安排了一个太平客栈的身份,还有清平会的身份。能进入清平会之人,除了客栈中人和个别例外之外,有一个很明确的标准,那就是可以代表一个宗门,本人最起码可以在宗门内有一定的影响力。比如说苏云媗,作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就是代表了慈航宗;陆夫人作为沈大先生的遗孀和李玄都的臂助,就是代表了太平宗。还有百媚娘代表天乐宗,张海石代表清微宗,兰玄霜代表皂阁宗,宫官过去代表牝女宗,现在代表无道宗,甚至是李玄都设想中的颜飞卿和张鸾山来代表正一宗等等。

    上官莞进入清平会,则是要代表阴阳宗。

    李玄都可以扶持兰玄霜重立皂阁宗,那么他也可以扶持上官莞重立阴阳宗,未必要达到过去的高度,关键是名分。李玄都虽然被称作地师传人,但李玄都明白,这个名分并不牢靠,李玄都本人不愿意承认,另外其他许多人也认可。可是上官莞不同,她是地师弟子的事情天下公认,尤其是赵纯孝死后,再无人比她更为名正言顺,过去上官莞跟随宋政和王天笑,让李玄都对阴阳宗的道统无从下手,现在上官莞主动投诚,李玄都岂有放过的道理?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非要救下上官莞不可。也就是上官莞因为被宋政影响的缘故,心神大乱,如果她静下心来好好思量一下,就会发现李玄都肯定舍不得她去死,那么就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而不像现在这样,直接把自己卖掉了。

    不过也不意味着上官莞就是个草包,她在仓促之间,能够做出只有李玄都能够救她的判断,并且直接来见李玄都,也是十分不俗。只能说鬼仙夺舍导致的精神恍惚极大影响了她的心神。

    这些谋划,李玄都不会对上官莞主动提起,毕竟正如上官莞自己所言,两人前不久还是敌人,就算上官莞迫于形势归顺于李玄都,李玄都也要循序渐进,慢慢观察上官莞,是否还有二心。

    只是李玄都有些低估了上官莞,上官莞低头思索片刻后,忽然问道:“我会是第二个兰夫人吗?”

    李玄都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就要看你的诚意了,地师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洞天

    在宝珠自行指引下,李玄都带着上官莞很快就找到了去往上一层洞天的门户。第二层洞天则是一处冰雪世界,天地雪白一片,寒风刺骨。然后是第三层洞天,是一方火焰世界,处处可见岩浆湖和冒着浓烟的火山。第四层洞天是一处水世界,除了一座岛屿之外,剩下的地域全部被水覆盖。第五层洞天是一座巨大丛林,树木参天,遮蔽天光,使得林间昏暗如夜间。

    前五层洞天让李玄都想起了“玄都紫府”中的五行洞天,环境恶劣,无甚可说。到了第六层洞天,范围骤然缩小,第六层洞天是一座地宫,类似于帝王陵寝,虽然很大,但是比起前五层洞天要小很多。第七层洞天比第六层洞天还小,不过随着洞天的缩小,洞天的稳固程度也明显上升,前五层洞天就像四面漏风的房子,而第六层洞天和第七层洞天则只是有些许破损,稍加修补即可。此七层洞天正如地师和万寿真人所言,没有半个妖物。

    接下来便是第八层洞天,相较于前面的七层洞天,第八层洞天可以说是完好无损,的的确确就是一座牢笼,让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若是没有“钥匙”,也进不去。地师之所以能够进入其中,应该与妙真宗被盗的那枚宝珠有关。

    从第七层洞天去往第八层洞天的门户是一座石门,石门中漆黑一片,即便是李玄都,也无法“看”清另一边的具体景象。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多层的洞天,其实就是将许多个小洞天打通连接在一起,成为一个大洞天,每个小洞天之间几乎可以算是两个小世界了。

    便在这时,从石门的另一边传出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我还以为是徐无鬼来了,原来不是他。”

    李玄都没有说话,上官莞开口道:“我们是地师的弟子。”

    那女子声音沉默了片刻,“弟子?”

    上官莞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继续说道:“对,弟子。”

    “是他让你们来的吗?”女子声音问道,声音中带了几分迫切,似乎很盼望着徐无鬼回到此地。

    这次由李玄都开口道:“地师只留下了只言片语,我们是循着这只言片语来到此地的。”

    女子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的时候变得低沉许多,“那么……他人呢?”

    李玄都示意上官莞如实回答,上官莞说道:“家师已经飞升离世。”

    石门另一边的声音彻底陷入沉寂之中,过了良久,传来一声轻叹,“原来如此,既然是故人弟子,那就请进来吧,如果你们能进来的话。”

    李玄都举起手掌,自行悬于他掌心上方的宝珠大放光芒,使得石门上生出一道光幕,荡漾起层层涟漪。

    李玄都手托宝珠,当先走入涟漪之中,身形随之消失不见,上官莞紧随其后。

    穿过石门之后,就见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

    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纵横交错,竟是一个小小的村子。

    眼前景象让李玄都和上官莞都生出熟悉之感,然后两人立时想起,眼前村子的布局像极了剑秀山中的村子,都是桃花源一般,想来是地师也是受了此地的启发,离开之后才将剑秀山也改建成了现在的格局。

    这便是第八层洞天了。

    不过就在李玄都进入第八层洞天之后不久,整个洞天轰然震动,然后女子的声音响起,难掩其中惊讶,“你竟然是一位地仙?你到底是谁?”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的进入会引起洞天的变化,回答道:“我叫李玄都,当年地师来到此地的时候,我还是个孩童,想来尊驾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

    女子闻听此言,“你才多大年纪,就能成为地仙?”

    李玄都缓步前行,每走一步,洞天就要震动一次,显然对于此处洞天来说,有些难以承受两位长生境的存在,虽然不至于就此破碎崩坏,但如此一来,倒是显得李玄都气势惊人。

    李玄都没有过多辩解什么,只是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作为回答。

    女子再次沉默了,过了片刻,缓缓说道:“真是大江后浪推前浪,让人不可小觑。你身上的衣服,是徐无鬼的衣服?”

    李玄都并不否认,“正是。”

    女子道:“你们果然是徐无鬼的弟子,我与徐无鬼也的确定有盟约,既然徐无鬼已经离开人间,那么我与他的盟约自然作废。你们来做什么?是想要重续盟约吗?”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请问地师与尊驾定下了什么盟约?有些事情,我们还是面谈为好。”

    话音落下,就见两团幽亮的微光凭空亮起,仿佛是两点寒星,又似是两只眼眸,直直望着李玄都和上官莞两人。

    李玄都并不惊惧,举步向着两点微光的方向走去。

    李玄都可以对两道有若实质的目光无动于衷,上官莞却是不行,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只能躲在李玄都的身后,彻底避开这道视线,才会觉得轻松下来。

    李玄都来到一片竹林之中,其中飘荡着淡淡的雾气,透过雾气,隐约可见一道窈窕身影,正坐在一处亭台之中。

    此时那两点寒光已经消失不见,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那就请坐吧。”

    李玄都似乎有些不耐周围的雾气环绕,轻轻挥动衣袖,大袖席卷,将浓雾分开。就见一名白衣女子坐在亭台之中,青丝如瀑,肤白胜雪,就这么坐着,集千般妩媚和万种风清于一身,扑面而至,沁人心脾。让人不知不觉间便要陷于其中,不能自已。

    只是李玄都已经从地师的笔记和万寿真人口中得知了狐妖的底细,早有防备,根本不为所动,脸上泛起淡淡青色,就像一块生满了青苔的顽石,任你万千风流,我也巍然不动。

    不过上官

    莞就没有李玄都这般定力了,她本就修为不如李玄都,根基不牢,再加上因为宋政强行夺舍的缘故,导致她的心境处处是破绽漏洞,心神不稳,所以上官莞虽然是女儿身,此时也被这个身影所迷住,目光再也拔不开了。她只觉得天地之间再无其他,万籁俱寂,只剩下眼中的这么一个女子。

    直到李玄都一掌拍在上官莞的肩头上,上官莞身子一沉,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回神之后的上官莞满心都是后怕,若非李玄都在身旁,她方才已经是任人宰割了。

    女子一双如水双瞳盈盈生波,上下打量着李玄都,似是要将这个年轻男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看个通透才肯罢休,只可惜男子的境界实在太高,让她如何也不能看透,无奈她也智能作罢,展颜一笑,道:“地仙不愧是与天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兼具鬼仙和人仙之长,又凭借鬼仙和人仙的短处,实在是厉害非常。”

    李玄都道:“样样精通便是样样不通,地仙比人仙更为精通法术,又比鬼仙更为精通武学。可反过来说,地仙论武学体魄比不得人仙,论神魂法术也比不得鬼仙,这却是术业有专攻了。”

    女子若有所思道:“我有些明白你们的来意了,那么请进来坐吧。”

    李玄都和上官莞走进亭台之中,李玄都坦然入座,上官莞则总要忍不住偷看这名女子,虽然女子的容貌也算是上上之选,但她身上的气态十分特殊,让上官莞不仅口干舌燥,而且心中还不断生出各种旖旎画面,都是她和眼前女子的种种,不堪入目。这让上官莞在不知不觉,面上生出红晕,呼吸都稍显粗重了几分。上官莞觉得全身各处的每一根骨头似乎都变软了,浑无半点力气,禁不住面红耳赤,再无半分镇定。

    李玄都见此情状,只得屈指一弹,点在上官莞的额头上,他与上官莞的气机本就出自同源,此时他用来帮助上官莞摆脱媚术的影响,却是与那日李玄都帮秦素祛除体内剑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女子有些惋惜,这竹林中的浓雾,其实是她提前做好的布置,可以用来施展幻术,最高明的幻术不是直接将人拉入各种幻象之中,而是如同夜雨润物细无声那般,让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难以分辨真假。只是没想到李玄都如此警惕,未等她提前发难,已经提前将浓雾破去,而李玄都展现出的境界修为,让她有些不安,似乎已经不逊于当年的徐无鬼。

    李玄都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们此来是有求于尊驾,还请尊驾出手相助。”

    女子闻言后又是打量了李玄都几眼,笑道:“以你的境界修为,还需要我帮忙?我能解决的事情,你肯定能解决,而你不能解决的事情,我也肯定不行。”

    李玄都摇头道:“并非如此,大多数时候也有例外,“都说术业有专攻,并非一朝一日能够达成,在有些时候,非鬼仙或者人仙不可。”

第一百一十二章 赌约

    女子低声浅笑,“好一个术业有专攻,公子所求为何,不妨说来一听。”

    女子的声音有如珠落玉盘,字字敲打在心头,乱人心神,只是李玄都已经进入到“长生石”的玄妙状态之中,整个人如同一块顽石,无论体魄还是心神,都由“长生石”主导,可谓是“油盐不进”,异于常人。当初他便是依靠此等状态硬抗下了地师的雷霆一击。除此之外,忘情宗的“太上忘情经”也最是克制这等媚术手段。

    李玄都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道:“还未请教尊驾如何称呼?”

    女子说道:“你……可以叫我苏蓊。”

    李玄都问道:“你们狐妖都是姓苏吗?这是一脉传承?可真是了无新意。”

    苏蓊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李玄都道:“好罢,苏夫人。”

    苏蓊淡淡一笑,“苏夫人……看来你听说过我的事情。”

    李玄都道:“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一个大概,说你跟随青丘山主人杀死了一位宗主。”

    苏蓊坦然道:“不错。”

    李玄都道:“那么你与地师很有共同言语,杀死一位宗主,放在什么时候都是大事,死在地师手上的宗主就有两位。”

    苏蓊反问道:“那么你呢?”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说道:“看要怎么说了,如果一个人死后被废黜宗主身份,那么他还算是一宗之主吗?”

    苏蓊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这是杀人还要诛心呐。”

    李玄都道:“杀人也好,诛心也罢,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苏蓊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好一个惟人自召,公子这是在威胁我?”

    李玄都摇头道:“我为何要威胁夫人?我只是陈述一个简单道理,如果夫人从中听出了什么威胁之意,那么夫人要扪心自问一番了,夫人是否太过警惕?”

    苏蓊抿嘴一笑,又是让上官莞有了片刻的恍惚。

    李玄都一挥袖,袖风扑面,让上官莞清醒过来。这也是苏蓊并未刻意针对上官莞的缘故,如果苏蓊专门针对上官莞,李玄都就没这么容易唤醒上官莞了。

    见此情景,苏蓊轻叹一声,“你不是徐无鬼的弟子。你甚至不肯称呼他一声师父,只是称之为‘地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徒?”

    李玄都没有否认,说道:“我与地师的关系十分复杂,我们两人是敌人,不过地师最后还是将他的衣钵传承于我,我也的确受了地师的教导,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

    苏蓊问道:“我知道天师,顾名思义,地师应该是与天师相提并论的人物。你说你得了地师的传承,那么你就是新的地师?”

    李玄都道:“姑且算是吧。”

    回过神来的上官莞听到这话,忍不住心中腹诽,“哪里是地师,便是天师又如何?被他杀了一个,又被他立了一个,这已然是行废立之事了,古往今来,做出如此行径的岂是善类?”

    苏蓊道:“你是新地师,那么你想延续我和老地师定下

    的盟约吗?”

    李玄都道:“我要知道内容才能决定是否延续。”

    苏蓊点了点头,道:“盟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他会想法放我离开此地,然后我会助他一臂之力。换成现在,你只要放我出去,我也可以帮你,无论你想做什么。”

    这个回答并未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顺势问道:“我倒是很好奇,夫人明明可以选择飞升离世,为何非要滞留人间,是还有什么执念未了吗?”

    苏蓊似笑非笑道:“既然你听说过我的故事,那么你会猜不出原因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一个与世为敌的男人,一个不离不弃的女子,在男人死去后,女子决意报仇。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报仇,报仇,还是报仇。”

    苏蓊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我认识他之前,看过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可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这些故事中的角色。”

    李玄都道:“那么我便不得不问一句,你打算如何复仇,离开锁妖塔后大开杀戒吗?”

    苏蓊摇头道:“我不会。”

    李玄都道:“谎言站不住脚,可每个人都能面不改色地说谎。”

    苏蓊淡然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都道:“你非人族,寿命远胜于人,你滞留人间多年就是为了报仇,可当年经历了此事之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你要找谁报仇?找那些人的后代传人吗?可一座宗门传承有序,后人未必弱于前人,仅凭你一个人,纵然能掀起一时风浪,最后也难逃身死下场。到那时候,说不定就是我亲自杀你,又是何苦来哉?”

    苏蓊定定地盯着李玄都,“你只说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玄都反问道:“同意如何,不同意又如何?”

    苏蓊道:“如果同意,你就先放我离开锁妖塔, 然后我自会帮你的忙。如果不同意,就请离开吧。”

    李玄都道:“当年妙真宗的前辈选择将你镇压在这锁妖塔中,而不是将你诛杀,应该是看你并无滥杀无辜之举,还是有药可救。可你执念难消,又着实让人你不敢轻信。如果我将你放了出去,你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我纵然能将你斩杀,也是铸成大错,无颜去见天下之人。”

    苏蓊怒极反笑:“小辈,你真当自己是天下无敌了吗?”

    李玄都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可以开出自己的条件了,“这样罢,我们赌斗一场,如果你赢了,我便放你离去,如果你输了,就要帮我一个忙。如何?”

    苏蓊闻听此言,反倒是平静下来,“原来这才是你的算计,如此看来,你是自觉稳操胜券了?”

    李玄都道:“你我同是长生境界,谁胜谁负都在情理之中,只有真正比过才能分出高下。”

    苏蓊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上官莞却暗道李玄都的用心险恶,虽说同样是长生境界,但地仙和鬼仙还是有不小的区别,大真人府一战,李玄都以一己之力强行打破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堪称是惊天动地,放眼

    天下,谁也不敢说能够稳胜李玄都,便是修为最高的李道虚,也只能说赢面很大,也不能说李玄都没有半点胜算。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主动提出赌斗,其实就是自觉稳操胜券,只是他嘴上不曾承认,却是欺负苏蓊在此地消息不通了。

    上官莞如此想的,不过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毕竟这是事关她性命生死的大事,她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李玄都这边。

    过了片刻,苏蓊问道:“公子的这个提议甚好,只是公子如何保证我们两人都能信守承诺?”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我有一桩心魔誓言,出自地师绝学‘太阴十三剑’,以夫人的境界修为,想要学会,应是不难。心魔强弱,与宿主关系极大,宿主境界越高,心魔也就越强,若是违背誓言,立时就会心魔发作,轻则走火入魔,大损修为,重则跌落境界,修为不保。”

    苏蓊皱起眉头,似乎在权衡利弊。

    李玄都也不催促,转而对上官莞说道:“你与赵纯孝的关系好吗?”

    上官莞一怔,没想到李玄都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赵纯孝,沉吟道:“赵纯孝在十大明官中排行第十,我排第九,他要称呼我一声师姐,至于关系,只能算是表面和气,这些年来也少不了明争暗斗,只是他行事过分,坏了规矩,这才被师父放弃,最后死在钟梧的手中。”

    李玄都道:“玉虚斗剑的时候,我在天下棋局中见过你和赵纯孝,你们还是夫妻。”

    上官莞只觉得尴尬,用苏蓊的话说道:“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李玄都道:“我虽然没有师姐,但是有个师妹。”

    上官莞道:“我知道,五先生陆雁冰。”

    李玄都轻叹一声,“我与冰雁的关系时好时坏,不过在小的时候,还算可以,经常在八景别院外的竹林中一起玩耍。有一回,我们打了个赌,我说我把一把最普通的长剑藏在了竹林里,只要冰雁能够找到,我就答应她的一个要求。如果她找不到,她就得答应我的一个请求。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长剑,她注定找不到的。”

    上官莞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轻笑道:“她根本就没找,直接去了趟剑炉,带了一把剑回来,然后告诉我找到了。”

    上官莞哑然失笑道:“你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便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因为李玄都说了这个故事的缘故,苏蓊也终于下了决断,“好,我们就赌斗一场。”

    “好,这是心魔誓言。”李玄都向苏蓊发送了一道神念,其中包含了心魔誓言相关的法门。

    苏蓊接收神念之后,双眼中涌出淡淡的蓝色光芒,如同两点寒星,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后,她说道:“可以了,我们立誓吧。”

    李玄都伸出食指按住眉心,从中扯出一点似虚似幻的物事,如一点灵光。苏蓊也是如此动作。两人各自一弹指,两个光点凌空飞起,在半空中融汇一处,然后缓缓消散无形,这便是定下了心魔之誓,若是谁敢违背誓言,定当遭受心魔反噬。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斗法

    苏蓊问道:“不知道公子要如何比试?”

    李玄都道:“如果我赢了,还要苏夫人相助,如果苏夫人赢了,还要我将苏夫人从此地放出,所以不能是生死相搏,还是点到为止。”

    苏蓊点头赞同道:“如此甚好。”

    话音落下,苏蓊的身影变得虚幻起来,隐约可见在她背后出现了七条略显虚幻的巨大尾巴,如孔雀开屏,依次罗列。

    七尾狐。

    在诸多妖物之中,提到狐妖时,总会带有几分暧昧,就好似女鬼,经过文人的渲染演绎之后,个个都是痴情女子的形象,让人忘记狐妖的可怖。之所以如此,则是因为狐妖时最接近人的几种妖物之一,天生便懂得人心,故而精通媚术和幻术,也是最适合化形为人的妖物。

    一般而言,狐妖有三种形态,纯粹的妖形,纯粹的人形,以及半人半妖的状态。先前苏蓊就是纯粹的人形,此时苏蓊展现出来的则是半人半妖的状态。

    苏蓊发现自己的媚术对李玄都无用之后,剩下的手段就是狐妖天生精通的幻术和鬼仙所精通的各种法术。若论运用法术,狐妖的尾巴是一件天然的法器,类似于许多妖物的利爪和麟甲,大有妙用。而且狐妖的境界修为也反映在尾巴的数量上,九尾天狐可以媲美二劫地仙,八尾仙狐可以媲美一劫地仙,七尾妖狐自然是对应货真价实的长生境界了。

    李玄都一挥袖,使得上官莞向后飘退出去。然后“阴阳仙衣”的十三道剑影开始疯狂游走。

    李玄都手中无剑,但是浩大剑气却让整座洞天轰然震颤。

    下一刻,李玄都猛地向前踏出一步。

    在李玄都的周围出现十三道黑影,结成剑阵。

    李玄都立于剑阵正中位置,大袖飘摇不定,他缓缓抬起一手。

    随着他的这个动作,十三道剑影不断交错,织就一张大网。这一刻万籁寂静,只有剑阵之内的所有气剑如同真正的三尺青锋一般欢快颤鸣。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太阴十三剑”,而被李玄都融汇了自己的“南斗二十八剑诀”,而“南斗二十八剑诀”又是融汇各家所长,可以说是聚集天下剑道精华。

    苏蓊的脸色极为凝重。

    随着李玄都抬起的手掌落下,剑阵迅速扩大,将苏蓊吞入其中。然后便是剑如雨落,在苏蓊的上下四周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大网。

    这便是李玄都的一剑,自成剑阵。

    苏蓊面对从天而落的连绵剑气,一动不动,身后的七条巨尾缓缓合拢,仿佛一个还未绽放的花苞,将她包裹其中。

    剑雨从天而落,连绵不绝,仿佛是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丝毫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

    剑气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或长达十数丈,或短则不足尺余,或粗壮如大树,或细微如银针,其中既有至阴至柔的“太阴剑气”,也有如附骨之疽的“玄阴剑气”,更有杀伐第一的“逆天劫”剑气。

    一圈浩大如江海之潮的磅礴气机以苏蓊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就像一圈大大的水纹涟漪。涟漪所到之处,摧枯拉朽一般,无论是“太阴剑气”,还是“玄阴剑气”,亦或是“逆天劫”剑气,尽皆消散。

    只剩下十三道剑影仍旧游走不定,仍旧是有数不清的剑气流转,剑光连接成片,竟是形成一幅“波光粼粼”的异象。

    被七条虚幻透明的尾巴包裹的苏蓊依稀可见,不断挥袖,每次挥袖便有一道赤红色的气机,汹涌如呼啸大风,排山倒海。

    苏蓊挥袖十三次,剑阵内的剑气被扫荡一空,就连支撑剑阵的十三道剑影也是震动不休,有了摇摇欲坠的溃散迹象。

    李玄都面容平静,主动散去剑阵,然后向前踏出一步,抬起双手在胸前做了个虚握的动作,仿佛分别握着一把长剑的剑柄和剑鞘,然后双手缓缓向外一拉,一柄完全由“逆天劫”凝聚而成的三尺气剑出现在他的掌中。继而剑气节节攀升,仿佛没有止境一般。

    少顷之后,无限攀升的剑气剑意遍布了以两人为中心的方圆百丈范围,只是这一刻,剑气又何止百丈?

    无量之剑气汇聚成一线,一线剑前奔如大江东去。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当年的李玄都被称作“紫府剑仙”,对于剑道一途的领悟又岂是虚妄?

    此时已经不见李玄都的身影,只见得剑气浩浩汤汤,磅礴沛然。

    面对这一剑,苏蓊终于是脸色微变,不敢硬接。可此时再退,已经是为时已晚。

    这道剑气落在苏蓊的尾巴上,一条尾巴直接布满了细密裂纹,就好似碎裂的瓷器。然后这道剑气透过尾巴,又穿过了苏蓊的胸口。

    苏蓊捂着胸口,指缝间有鲜血流淌,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

    李玄都的声音响彻整个洞天,“夫人,可还有手段?”

    苏蓊银牙紧咬,万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这般厉害,除了那条遍布裂痕的尾巴之外,身后的其他六条尾巴一起舞动。每一条尾巴舞动之间,便生出一门法术。

    只见有阴火自虚无中生出,疯狂跳跃燃烧,朝着李玄都席卷而去。

    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由阴化阳,黑衣化作白衣,一朵青莲将他护在其中,任凭阴火如何肆虐,不得寸进分毫。与此同时,他也激发出一道剑气,斩向苏蓊。

    不见苏蓊如何动作,只是第二条尾巴轻摇。

    有寒冰自虚无中生出,层层叠叠堆砌,转眼之间,在苏蓊面前已经出现了一道冰墙,而这道冰墙还在不断增长扩大,任凭这道剑气锋锐无匹,不断切割冰层,在下一刻总有新生玄冰补上原有位置。

    然后苏蓊的第三条尾巴晃动。

    刹那之间,苍穹如同被炸开一个窟窿,一道紫雷轰然坠落,似是一道紫色瀑布,飞流而下三千尺!

    竟然是号称天下万法之尊的雷法。

    这道天雷直接落在李玄都头顶的青莲之上,青莲轰然破碎。不过这也给了李玄都足够的时间,李玄都直接以“星转斗移”挪移开来。

    苏蓊对此早有预料,第四条尾巴晃动。

    道门仙法“画地为牢。”

    只见一线凭空出现,然后不断延伸,成弧形,最终首尾相交,构成一个巨大的圆,刚好将李玄都困在其中,然后开始向内收缩,不断压缩李玄都辗转腾挪的空间。

    李玄都干脆是立定身形,重塑青莲,同时又将“阴阳仙衣”上的红莲、白莲一并用出,三朵莲花出现在李玄都的头顶上方,好似是三花聚顶,妙不可言。

    紧接着三朵莲花化作一方庆云,其中幻化出四灵幻象,朱雀清鸣,白虎咆哮,玄武潜水,青龙行云,种种瑞祥涌现,玄妙无比。典籍记载传说中,天仙便是头顶庆云涌动,三花迸现,五气盈空。虽然李玄都距离传说中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境界还有相当差距,但此时却是有了几分真正的天仙气象。

    在三朵莲花所化的庆云加持下,李玄都修为大进,五指张开,月辉弥漫,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这轮明月形状的剑气于不断收缩的一线相互抵消。

    李玄都头顶庆云,朝着苏蓊飞掠而来。

    苏蓊的第五条尾巴再次晃动。

    骤然之间有狂风生出,这风并非寻常之风,而是天风。方士未曾证得鬼仙时以阴魂出游,除了武夫血气之外,有三大天敌,分别是天雷、天光、天风,天风有吹散神魂之妙用,也可以渗入体魄,伤人无形,此时天风被疯狂压缩,凝聚成刃,竟是不比剑气逊色分毫。

    一时间无数风刃朝着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挥舞手中气剑,剑走轻灵,运以“剑心太玄意”,在身前画圆,瞬间在他身前出现了数十个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

    “剑心太玄意”重剑意而轻剑招,根本就在于“剑心太玄意”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只要身具此功,再知道其他剑术的招式,倚仗其威力无比,这也是“太阴十三剑”中一个“剑”字的由来。

    风刃落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反而是风刃被重重叠叠的剑势一震,直接溃散。

    李玄都运剑不停,就见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李玄都的全身,好似一座剑锋、剑光所组成的剑阵,而且还能移动,千百个剑光圆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此时的李玄都并非一招一招的攻守,而是以七小剑组成一大剑,七大剑成一剑阵,剑阵守则是四十九剑齐守,剑阵攻则是四十九剑齐攻,以守为攻,浑然天成。

    一时间金石之声大作,连绵不绝,这万千风刃竟是被李玄都悉数挡下。

    苏蓊一咬牙,晃动第六条尾巴。

第一百一十四章 激战

    就在李玄都与苏蓊出手的瞬间,两人之间的空间就已经变得扭曲,似近实远,似直实曲,这也是方士与武夫交手的关键所在,方士必须拉开距离,如果被武夫近身,不擅长近战的方士很有可能瞬间被武夫重创。同理,如果武夫不能近身,只会被方士的各种法术慢慢折磨致死。

    不过地仙又与人仙不同,地仙兼具人仙和鬼仙之长,可近战也同样精通法术,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李玄都并不近身,而是直接展开“太阴剑阵”将苏蓊拉入剑阵之中,通过剑气隔空击伤苏蓊。直到剑阵被破之后,李玄都才开始选择近身作战。

    李玄都破开漫天风刃之后,手中剑气所化长剑散去,已经距离苏蓊不足十丈距离。

    苏蓊的第六根尾巴轻轻摇晃。

    道门仙法“撒豆成兵”。

    “撒豆成兵”只是一个笼统说法,不是非要撒豆不可,只见狐尾上洒落无数狐毛,然后这些白色的狐毛化作一个个金色力士,身披鱼鳞甲,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或是手持大戟,或是手持双锤,或是手持长枪,说是持剑持盾,列成阵势,朝着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不知道苏蓊是从何处学得这些法术,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先前的“画地为牢”,还是现在的“撒豆成兵”,都十分棘手,不得不小心应付。

    一名金甲武士一枪刺向李玄都的头颅,气势如虹。

    李玄都只是微微侧头,躲开这一枪,然后直接伸手握住枪头,当李玄都的手掌触及金光流溢的长枪的瞬间,不仅是李玄都的手掌被镀上了一层金光,甚至整条手臂都被如同水银一般的金光包裹。

    下一刻,李玄都的手臂上出现一层淡淡的青色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驱散金光,这是“长生石”的气机。严格来说,李玄都其实是身怀两大仙物,“阴阳仙衣”是其一,被巫阳以长生药补全的“长生石”,同样可以算作一件仙物。这也是李玄都自忖稳操胜券的原因所在,就算“长生石”同时也是他的境界修为的一部分,不能算是一件独立的仙物,哪怕他还不到四十九天之数,无法动用“太易法诀”,仍旧在同境之争中占尽了便宜。

    李玄都一掌前推,拍在这名金甲武士的护心镜上。气机震荡之下,金色的甲叶剧烈颤抖,整个人向后飞去。

    李玄都再横臂一扫,将一名手持举盾的金甲武士打飞出去,接着又探手捉住这名金甲武士的手腕,将他手中的金剑夺下,握在手中。

    李玄都手持金剑杀入众多金甲武士的阵中,一名金甲武士手持长刀朝着李玄都当头劈下,李玄都当即退了一步。那金甲武士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李玄都手中长剑削出,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此时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李玄都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刺了个通透。紧接着李玄都又一剑刺入一名金甲武士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金甲武士胁下

    通入。第三名金甲武士举起双锤,正要往李玄都头顶砸下,李玄都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两条手臂齐肩卸落。

    李玄都并不恋战,纵身而起,又是两剑,一中胸口,一断咽喉,两名金甲武士立时倒地不起。

    此时又有三名金甲武士应声扑至,都是手持长枪,三枪齐出,分指李玄都的咽喉、胸口和小腹,势道凌厉,瞬间逼近李玄都的上、中、下三处要害。

    李玄都运起“剑心太玄意”,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枪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三名金甲武士逼得退开了两步。然后李玄都斜身窜出,反手两剑,刺倒了两名正要夹攻的金甲武士。那三名手持长枪的金甲武士追了上来。李玄都却不理会他们,身形丝毫不停,不断飞掠,长剑到处,必有一名金甲武士倒地,甚或中剑身亡。许多金甲武士,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已有三十余名金甲武士倒在李玄都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

    苏蓊眼见李玄都的剑术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不禁骇然。不过她也没指望着这一手法术便能胜过李玄都,只是拖延时间罢了。

    在李玄都破去众多金甲武士的时候,苏蓊也准备了一个法术。狐妖受限于天生体质,不可能像陆吾神那般凭借体魄横冲直撞,就是九尾天狐也不行。不过狐妖的优势是通人性,可以修炼人各种神通,却是陆吾神不能相比了。狐妖的境界修为与身后的尾巴息息相关,而每一条尾巴都可以记录一门神通法术,在对敌的时候可以直接用出。此时苏蓊已经将自己的七门神通悉数用完,接下来的法术就需要一定的时间准备,而不能直接用出。

    几乎就在李玄都摆脱了金甲武士纠缠的同时,苏蓊的法术也准备完毕,整个洞天瞬时变得一片赤红,伴着撕裂天地的虎啸风声,无数燃烧着炽烈火焰的流星从天而降。仿佛上古火神降下神罚,肆虐大地。

    此乃道门仙法“三丙三丁引火诀”。

    在道门法术之中,的确有一类威势堪称毁天灭地的法术,大真人府一战的时候,宋政引发天灾,改变了云锦山的地貌,便可以视为这一类的手段。不过这类法术的限制极多,一则是仅凭一人之力,很难用出,需要一定天时地利人和。二则是后果难料,鬼仙在一瞬间抽空大范围内的天地元气用出此类法术,形成天地元气的真空,周围的天地元气便会向这个真空区域倒涌过来,形成一个天地元气的旋涡,鬼仙处于其中,很有可能被卷入天地元气的旋涡之中,要么重伤,要么直接被生生撕扯成碎片。

    在这种情况下,不到生死关头,很少有鬼仙会冒险用出此类法术,更不会用于两国交战。先前宋政敢于尝试,一则是有李玄都出手在前,已经有了天时地利人和,二则是云锦山被正一宗经营多年,天地元气十分

    稳固,哪怕“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被破,也只是引发了地气暴乱,不会形成天地元气倒灌的局面。

    至于地仙,拥有先天五太的神通,却不足以用出此类法术,此乃鬼仙的专属手段。

    如今苏蓊在锁妖塔中,更是没有顾忌,因为锁妖塔洞天本就是一个独立世界,虽然汲取的天地元气有限,导致法术威力大减,但也不会有天地元气倒灌的忧虑,更不怕伤及其他。只因锁妖塔的第八重洞天和第九重洞天乃是二劫地仙开辟,世界内部很是脆弱,可整个世界的框架却是极为稳固。打个比方,此处洞天就是一座房屋,两个长生境之人处于其中,就有些拥挤不堪,如果苏蓊和李玄都动手,可以把房屋内的瓶瓶罐罐打个稀巴烂,却不能将房子拆了。

    一时天空仿佛已被点燃,变成了一方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海,倒悬于头顶之上,大地仿佛要被焚烧殆尽,火焰与熔岩肆虐不休。原本的村庄、亭台楼阁在一瞬间就被焚烧殆尽,什么也不剩下。

    瞧这架势,哪里是什么点到为止,已然是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观战的上官莞幸而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是距离长生境最近的境界,勉强自保还是不难。不过也得一退再退,同时运转五大玄功,将周身气机催运到极致,不断抵御落向自己的火焰流星。

    火焰越发猛烈,不仅是村庄、亭台、竹林,就是大地、天空也仿佛纸张一般被火焰烧穿,显现出这方洞天的本来面目。

    洞天毕竟不是真正的世界,看似真实,与大千世界并无差别,实则所谓的“真实”只是一层华丽的墙纸。乍一看去,也是金碧辉煌,可当起火燃烧的时候,真正的黄金不会被烧毁,至多是变形、化作金水,而墙纸被烧成飞灰之后,则要露出原形。大千世界便是真正的黄金,而小千世界只是一层金纸罢了。

    此处洞天显露真容之后,只剩下无边的虚空,难分上下左右,也无东西南北,阴阳混淆,五行不定。没了可燃烧的“薪柴”之后,火焰渐渐熄灭,仍旧是不见李玄都的身影。

    苏蓊神念四周,只发现了已经退至洞天边缘的上官莞,李玄都就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苏蓊的神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且不说以李玄都的修为,未必会被置于死地,就算真正将其置于死地了,那仙物“阴阳仙衣”也不会在大火之中化作飞灰。此时不见李玄都踪迹,不见“阴阳仙衣”的踪迹,便说明情况十分不妙。

    就在此时,虚空中出现无数星辰,使得虚空化作一片深邃广漠的星空,浩瀚星河之上,又升起一轮弧高清冷的明月,挥洒出皎洁清辉,至阴刺骨。

    跻身长生地仙之后,便有了开辟洞天之能,许多阵法也有了根本的变化,当初在万象学宫之中,秦清对上宋政,两人便是各自演化一方洞天。此时李玄都也是如此,用出“南斗二十八剑阵”之后,自成一方世界,好似给毛坯房又贴上了一层墙纸。

第一百一十五章 胜负

    苏蓊的法术不可谓不厉害,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洞天,让已经近身的李玄都根本无法躲闪撤退,只能选择硬挡。面对滔天火势,李玄都可谓是用尽生平所学,从“极天烟罗”到“青墨三千甲”,再加上身上的“阴阳仙衣”和体内的“长生石”,李玄都才算是勉强挡下了苏蓊的“三丙三丁引火诀”。虽然此法威力极大,但因为覆盖范围太广的缘故,无形中分散了威力,也让李玄都有了可乘之机。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便反守为攻,顺势布下“南斗二十八剑阵”,待到烈火消散,顺势将苏蓊拉入剑阵之中。

    苏蓊只觉得李玄都手段层出不穷,好似没个尽头一般。两人交手至今,她已经用了八门法术,李玄都却有过之无不及,一身所学当真是罕见,实难以想象这只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面对这个演化种种星辰变化的剑阵,苏蓊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变得模糊,似乎有许多影子分合不定,待到这些影子再度重合并且凝实的时候,已经不见那个绝色女子的身影,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白狐,虽然不似陆吾神那般庞大,但远胜猛虎、狮子之流,四肢着地,也比李玄都高出一丈左右。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见到妖狐真身,平心而论,这只白狐很美,哪怕没有人形,仍旧可以魅惑人心,让人下意识地忘记它的恐怖。

    这边是狐妖一族的优势所在了,寻常鬼仙,体魄必然孱弱,如宋政之流,稍有不慎便会损失体魄,可狐妖不一样,妖物本就体魄强横,哪怕是鬼仙,其本体也足以媲美寻常地仙,而且体魄庞大的好处便是很难被伤到要害,气血更为旺盛,故而生命力极为庞大。正如陆吾神那般,哪怕是被李道虚一剑刺穿了脖子,仍旧不死,还能强行逃离五行洞天。

    苏蓊显出真身之后,身后的七条尾巴同时一扫。

    七道幽蓝色的火焰向七方激射,此乃狐火,也是狐妖的本名神通之一,厉害非常。可惜苏蓊只是七尾妖狐,不是八尾仙狐,无法同时攻击八方。

    星辰月光和狐火两道浪潮不断撞击。在月光之中又生出重重黑影,却是李玄都在“南斗二十八剑阵”之下又藏匿了一座“太阴剑阵”。

    狐火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火势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便在此时,苏蓊一声长啸,无数狐火汇作一处,化作一只火焰狐狸,冲破“太阴剑阵”,同时李玄都也现出身形,不知何时,他身上的“阴阳仙衣”已经由阳转阴,如此才第二次用出了“太阴剑阵”。

    狐火与天风地火一般,都是极为凶险之物,若是沾染半分,轻则重伤体魄,重则污秽神魂,神仙难救。

    李玄都自是清楚,

    在狐火临身之际,他身上的“阴阳仙衣”再次阴阳转换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李玄都一甩大袖,“阴阳仙衣”的三朵莲花飞出,挡住狐火。然后就见他伸出右手,五指虚握,好似握住了一柄看不见的无形之剑。

    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是“心魔由我生”,关键不在于心魔,而在于一个“我”字。李玄都自修成“太阴十三剑”的那一日起,便是“我”降服心魔,故而他以心魔为剑意,化作一剑。

    李玄都一剑指向苏蓊,剑气长虹横于天地之间,这一剑仿佛是白虹贯日,来势迅猛,更胜于惊雷,光芒夺目,如深夜迅电。

    面对这一剑,苏蓊挥动前爪,强行挡下。不过它的爪子上也被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几乎可见白骨。

    李玄都再次驾驭星辰星阵落下。刹那之间,沧海桑田,日夜颠倒,两人身处于星空之中,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整个星阵对应南斗星辰,七星和北极星却是对应北斗星辰。

    苏蓊怒吼一声,以它为圆心,滚滚狐火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狐火所过之处,星空顿时如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一些星辰更是摇摇欲坠,显现出溃散消失的迹象。不过北斗所在之处仍是不见分毫变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任凭你风吹雨打。

    然后一颗颗星辰开始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实则暗藏玄机,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趁此时机,李玄都已然藏身于星辰之后,不见了踪影。

    苏蓊的狐火磅礴浩大,却没有将剑阵完全破去,仅仅是差了一线,而这一线便是天壤之别。此时整个剑阵已经运转开来,众多狐火纷纷消失无形,不知被剑阵挪移去了何处。

    与此同时,北斗七星也依次朝着苏蓊撞来。

    苏蓊心知肚明,这些星辰不过是表象罢了,实则是李玄都的剑气所化,若是一个不慎,中了李玄都的算计,两人修为相仿,只怕要葬身此处剑阵,所以它不敢有丝毫大意,直接从口中喷吐狐火,重重叠叠,如同海上巨浪,一浪推着一浪,一浪叠着一浪,声势浩大,不可小觑。

    这股焰浪直接冲散北斗。

    苏蓊正待再激发狐火,却见北极星陡然间光芒大盛,开始急速缩小,而在苏蓊的视线之中,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掌又在不断变大。

    刹那之间,已经是天翻地覆,苏蓊发现那颗北极星仿佛变成了一颗棋子,被那只巨大手掌捻在指间。

    然后就见这只手掌将

    北极星重新落在原本的北极星位上,一时间以北极星位为中心,被冲散的七星再次复原。

    苏蓊大喝一声,七条狐尾一起疯狂舞动,狐火漫卷,整座剑阵轰然震动,群星摇晃,明暗不定。趁此时机,苏蓊一跃而起,以七条狐尾将七颗星辰悉数扫开,然后近到北极星前,一爪拍在北极星上。

    就在苏蓊欺近的瞬间,李玄都的身形便从其后闪身出来,朝它一掌打出。

    苏蓊躲闪不及,被这一掌正中面门,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李玄都一掌之后立时消失不见,又出现在苏蓊的身侧,还是一掌打出,落在苏蓊的肋下,同样留下一个掌印,然后李玄都再次消失不见。

    “北斗三十六剑诀”中有一招“星转斗移”,便是挪移身形之法,只是因为要提前感知标识落脚点,所以不能连续使用。此时李玄都布下星阵,阵中星辰实则就是一个个落脚之地,不仅让李玄都省却了感知标识落脚点的步骤,而且大大减少气机损耗。就好比是在水面下埋下木桩,或是在屋中拉起细线,使得轻身功法不高的人有了暂时停顿借力的地方,也能发挥出绝顶轻身功法的效果,李玄都此时便是借助这些所谓的星辰,连续不断地使用“斗转星移”之法。

    转眼之间,李玄都连续六次用出“星转斗移”,同时也是连出六掌,在苏蓊的庞大身形上留下了六个掌印。每个掌印之中各自蕴含了一道气机,分别对应风、雨、明、晦、阴、阳六气。

    接着李玄都显化六劫之力,六气涌动,不仅如此,六气之中又生出六咒。

    此时李玄都用出“逍遥六虚劫”,比起当年的地师也相差不多,其中又蕴含了六咒,使得六劫之力更为玄妙莫测。

    苏蓊心头生出强烈的心悸,然后完全僵住,动弹不得。然后体内鲜血奔腾不止,甚至可以听到阵阵江河大潮之声,似乎随时都会涌出体外。接下来是“鬼咒”和“雷咒”,“鬼咒”也就罢了,“雷咒”最是克制鬼仙和妖物之流,瞬间让苏蓊大为受创。

    最后是“莲咒”。

    “莲咒”出自慈航宗,与“慈航普度剑典”有相通之处。李玄都以“莲咒”衍化“度世佛光”的玄妙,配合“蛇咒”化出无数心魔幻象。

    正所谓善泳者溺,擅长用剑伤人之人未必就能挡住别人的利剑。苏蓊身为七尾妖狐,幻术是它的拿手好戏,可它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日落入他人的幻象之中。

    苏蓊之所以不愿意飞升离开此处囚笼,而是质疑留在世间等待脱困的时机,就是因为它心有执念,在这种情况下,就好似一堆淋满了火油的柴火,只要一点火星便可引发熊熊烈火,此时心魔幻象骤然爆发开来,无论苏蓊如何精通幻术,都是抵挡不得,眼前一黑,沉浸至重重幻象之中,不知身在何处,难以自拔。

    胜负已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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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