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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零五章 五太之妙

    从水下跃出之人正是澹台云,双臂被废的情况下,她终于是用了第三次“太素玄功”,重新恢复伤势。

    “太素玄功”与“漏尽通”、“**八荒不死身”不同,与人仙体魄也不同,并非是恢复伤势,也不是血肉再生,而是类似于神兽凤凰的浴火重生,完成一次轮回,所以无论体魄是以气血为主,还是以气机为主,都无关紧要。

    因为是第三次“太素玄功”,按照先天五太的原则,澹台云要付出四成的气机,所以她并未第一时间使用“太素玄功”,而是先在水底恢复了部分气机,然后再以“太素玄功”恢复伤势。李玄都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对付三大也先那颜的时候,并未用尽全力,始终有所留手,用来防备澹台云。

    “太易法诀”从一重到四重,威力依次递增,第四重的威力堪称是是惊天动地。“太素玄功”除了洗去身上的伤势之外,从一重到四重之间也有不断叠加的效果。

    第一次用出“太素玄功”,还能在短时间内万邪不侵,澹台云面对国师和李玄都时,曾两次挣脱“长生石”的限制,皆是靠了“太素玄功”的万邪不侵。

    第二次用出“太素玄功”,除了第一重的万邪不侵之外,多加一层万法辟易,无视正一宗的天雷或者阴阳宗的阴火等手段,也包括“逍遥六虚劫”和六咒,只是“太易法诀”并不在这个“万法”的范畴之内,所以效果不显。

    第三次用出“太素玄功”,在前两重的基础上,附加金刚不坏,无论是人仙的拳意,还是刀剑兵刃,皆不能伤,堪比一劫地仙的体魄,只是难以持久,仅能维持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至于第四重“太素玄功”,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久视不死,类似于大成的人仙体魄,无论遭遇任何伤势,瞬间便能恢复,完好如初,不存在“漏尽通”和“**八荒不死身”的局限,不过同样不能持续,也是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如今澹台云第三次用出“太素玄功”,获得金刚不坏,体魄堪比一劫地仙。澹台云自然不会与李玄都客气,直接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举起掌中的“三宝如意”迎向澹台云。

    一瞬之间,两人交手十余招,金属碰撞之声不绝,最终李玄都被澹台云凭借不坏金身生生打飞了手中的“三宝如意”,径直飞向大荒北宫。

    李玄都干脆改用双手,用出“万华神剑掌”,六虚一实、九虚一实,六实一虚、九实一虚,变化无方,掌中蕴含攻伐第一的“逆天劫”,要是挨上他的一掌,不逊于被他刺上一剑。

    此时澹台云的双臂已经复原如初,双掌晶莹如玉,周身萦绕着淡淡金光,对上李玄都的剑气,根本不伤分毫。

    这就是一劫地仙的不坏金身。

    长生地仙渡过一重雷劫之后,被雷劫洗练体魄,得证金刚不坏之身,虽然“不坏”二字有夸大之嫌,并非无法损伤,但也可见其中厉害,澹台云体魄之坚韧,已然到了不可思议的境地。

    澹台云反手横臂扫在李玄都的胸口上,“当”的一声

    震天巨响,好似洪钟大吕,以至于浮现出层层音浪向四周扩散开来。李玄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股清气,使得他整个人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块顽石,硬生生扛下了这一记横扫。

    趁此时机,李玄都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碧海潮月明”剑气一闪而逝。

    接着剑气如水银炸裂,化作无数的“雨滴”,纷纷而落。

    李玄都本以为澹台云的金身乃是神道金身,所以正所谓阴阳相克,至阳至刚,最克至阴至柔,也最怕至阴至柔,谁胜谁负全看哪方势大,神道金身遇到了“碧海潮月明”一剑,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失去种种玄妙作用,在有形无质的“太阴剑气”之下,难以持久。

    李玄都却不知道澹台云此时乃是一劫地仙的体魄,与神道金身全然不是一回事,所以“碧海潮月明”非但无功,反而被澹台云抓住机会,一拳打中李玄都,让李玄都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住。

    幸好李玄都的体魄有“长生石”的神异,虽然觉得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以至于他眼前发黑,金星迸射,但“漏尽通”自行运转,配合李玄都的“长生石”,很快便将伤势消弭于无形。

    李玄都喝道:“好手段!”

    李玄都一挥大袖,主动散去了“太阴剑阵”,将十三道剑影收回“阴阳仙衣”之中,同时高高举起另外一只手掌,掌心处再次孕育出一颗黑色圆球。

    这颗圆球只有寻常鸡子的大小,但却蕴含着莫大的威势,疯狂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如果将天地人间看作一幅画卷,那么这个黑色“鸡子”就好似画卷被烧出了一个小洞,比起力透纸背还要夸张。

    先天五太之间互相克制,所以“太素玄功”能否挡下“太易法诀”,还是全看双方实力。而且五者之间,各有不同。

    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即时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

    简单来说,五太便是世界形成的顺序过程。太易是开始,混沌未开之时。太极是结束,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降为地,从此始有天地。距离混沌越近,越是偏向于破坏和进攻。距离天地现世越近,越是偏向于稳固和防御,故而五太开始位置的“太易法诀”是进攻之最,威力最大,对应五太最后位置是为防御之最的“太极金图”。“太素玄功”位于五太的第四个位置,对应的应该是第二个位置的“太初化身”。

    正因如此,单纯从攻防角度来说,除了“太极金图”,其他三太都不适合从正面硬抗“太易法诀”。

    见李玄都用出第二重“太易法诀”,澹台云脸色一变,不敢硬接,向后退去。

    至于几位也先那颜已经见识过“太易法诀”的威力,就连澹台云都被抹去了一条手臂,他们如何敢面对?自然是疯狂逃窜。

    身受重伤的皇甫毓秀略一犹豫,不愿让自己成为澹台云的累赘,也一咬牙离开了此地。

    李玄都根本不在乎这些人是否离去,目光只落在澹台云身上,朗声道:“圣

    君,逃得掉吗?”

    他伸手一推,掌心位置的黑色法球便脱手而去,任凭澹台云如何变幻位置,始终死死锁定了澹台云。

    澹台云立时明白自己的气机已经被“太易法诀”锁定,逃是绝然逃不开的,干脆趁着自己还有“太素玄功”赋予自己的不坏金身,从正面硬撼“太易法诀”,毕竟这只是第二重“太易法诀”,而非第四重。

    只见得澹台云运转全身气血、气机,两者并用,又引动体内穴窍、身神,再加上“太素玄功”赋予的金身,一大团有质无实的光华将她团团笼罩在内,流转不已,煌煌赫赫,宛若神祗降临人间,与漆黑一片的“太易法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两者相触,没有丝毫声音传出,澹台云在一瞬间就由光明转为黑暗,整个人仿佛燃尽光华而坍缩成一个无底深渊洞穴,大肆吞噬着四周的光明。

    不过李玄都的脸色并未发送,因为他清晰感知到,澹台云远未死去,虽然他不知道“太素玄功”到底有如何玄妙,但也能猜测出会让澹台云实力大增,在三重“太素玄功”的加持下,澹台云不会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待到“太易法诀”形成的深渊渐渐缩小,澹台云重现显出身形,此时她的身上已经没有了象征着万邪不侵、万法辟易、金刚不坏的光华,只剩下她的本来体魄,而且因为“太易法诀”的缘故,她此时体内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之中,气血沸腾,气机震荡,使得她的身形竟然开始轻微地扭曲,就好似隔着隔着火焰看人一般。

    澹台云竭力平复自己体内的异常,一边把注意力放在了李玄都的身上,一边抵御着“太易法诀”最后的些许“余韵”。

    就在“太易法诀”完全消散之际,阴阳转换,澹台云只觉得后心位置骤然一痛,一截略显虚幻的刀剑透出胸口,将她穿心而过。

    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不可捕捉,难以捉摸,刚好拿捏在澹台云内忧外患自顾不暇的关键时刻,让澹台云根本无法躲避。

    澹台云身子一震,知道秦大小姐断然没有此等修为暗算自己,那么出刀之人的身份已经是不言而喻。

    澹台云直接将这把并无实体的长刀生生震碎,环顾四周,果不其然,有八个无论气息还是神态都如出一辙的秦清就分别站在天池八方位置,堵住澹台云的去路。

    此乃先天五太中的“太初化身”。

    李玄都没有去看自己的岳父,而是望向澹台云的心口位置。

    心脏是主要穴窍所在,澹台云定然是凝练完毕,所以这一刀并不能将澹台云置于死地,透过伤口望去,那里面竟是没有真正的心脏,而是无数“繁星”勾勒出一个心脏的轮廓,与先前无数星星点点勾勒出一条手臂轮廓如出一辙。

    李玄都忍不住赞叹道:“人仙之妙,名不虚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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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太初化身

    虽然秦清的一刀将澹台云的心脏击碎,但秦清的一刀并不能摧毁凝练出身神的穴窍,而且与手臂相较,心脏位置的穴窍更加繁密,穴窍越多,想要恢复如初就更为容易,若是能做到十二万穴窍全部凝聚身神,那么就算只剩下个头颅,也能恢复如初,堪比许多魔头之流。

    此时澹台云的体魄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这也是踏足长生境后被称之为“仙”的缘故,就算不是真正的仙人,也是半仙之躯。只见她的身形开始“变淡”,各个穴窍和其中身神逐渐明亮耀眼,衬得她的体魄好似透明一般,只剩下一个由无数明亮穴窍勾勒出的人形轮廓。

    这并非正常状态的人仙体魄,因为少了至关重要的骨骼和血肉,只剩下穴窍,难免威力大减,不过换来的是无与伦比的防御。

    秦清见此情景,微微一叹,知道面对这种状态的澹台云,寻常的手段已经很难伤到她了。

    五仙途径各有相通之处,除了人仙和鬼仙对立且不可调和之外,地仙途径可以转到人仙途径和鬼仙途径,比如澹台云和宋政两人,两人最初的时候都是地仙途径,结果宋政在体魄遭受重创之后不得不转入鬼仙途径,而澹台云则是得了巫阳传承之后开始转入人仙途径。

    不过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在跻身长生境之后很难逆转为地仙途径,因为跻身长生境之后的地仙途径是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愈发模糊,而跻身长生境之后的人仙、鬼仙途径却是武夫和方士的界限越发分明。简单而言,地仙是“合”,人仙和鬼仙是“分”,截然不同。故而在跻身长生境之前,澹台云可以由人仙途径转回地仙途径,可是在跻身长生境界之后,宋政却不能从鬼仙途径转回地仙途径。

    不过鬼仙途径和人仙途径还有两个选择,那就是转入神仙途径。鬼仙的念头与神仙的神国有相通之处,人仙的身神与神仙的金身有相通之处,神仙途径也成为许多长生之人的最后选择。

    此时澹台云这种“剔除”血肉只剩下周身穴窍的状态,就已经十分接近神仙的金身状态,

    所不同的是神道金身是以神力构成,而身神和穴窍却是以星辰之力和穴窍所化。

    两者各有优劣,人仙体魄立足于自身,神仙金身依仗外物,也就是香火愿力。如果香火愿力无穷无尽,神道金身便能永生不灭,就算被人打得金身破碎,也能不断涅槃重生,所以想要击败神仙的首要前提就是毁灭其在人间的根基。古时的天师道、太平道横行一时,就有数位神仙,不过在天师道变为正一宗、太平道四分五裂之后,没了香火愿力为根基,长生境的神仙逐渐消失,地仙成为正统中的正统。

    到了如今,只有青阳教中还有人修炼神道功法,也就是唐周、唐秦、唐汉等人的“白莲法身”,只是随着青阳教覆灭,神道高手几乎是彻底绝迹。

    青阳教是由徐无鬼和宋政一手谋划,其中的神道功法也是徐无鬼所传,澹台云作为徐无鬼的半个弟子,自然也精通神道功法。澹台云先是竭力催动穴窍和身神,使得自己的体魄“抽筋拔骨”,淡化血肉本身,只剩下纯粹的穴窍,然后再以神道功法形成完整的经络、丹田,然后再将地仙的气机灌注其中。竟是将地仙、人仙、神仙三大途径的长处汇聚于一身。

    正所谓有得就有失,如此一来,澹台云的体魄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也必然留下了极大的隐患,甚至有损修为。只是到了如今这般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之中,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到了最后,澹台云完全变成了一个“光人”,双拳一振,喝道:“李玄都、秦清,尽管出手吧!”

    立于八方位置的秦清没有说话,只是始终注视着澹台云,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几乎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此时正被八位长生地仙围攻的错觉,难分真假。

    当然,这只是虚张声势,并非八个化身都有长生境的修为,只是拥有长生境的气势。按照道理来说,只要“气势”足够,也能克敌制胜,只要对手深信不疑,幻觉中的虚假伤势可以变成足以致命的真实伤势,这便是弄假为真,李道虚的“六灭一念剑”便是此道佼佼者。

    不过这种手段只能针对不如自己的弱者,真正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很难凭借这类手段取胜。

    澹台云身为长生境之人,而且已经跻身元婴妙境,自然不会被单纯的气势所慑。她甚至知道这八个化身只有秦清的一成实力,虽然长生境界的一成实力也十分不俗,堪比一位普通的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不过对于澹台云来说却不算什么。

    所有的先天五太都遵循层层叠加的规则,从一重到四重,消耗的气机不断递增,威力也随之层层叠加。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四重已经是极限。“太初化身”也是如此,第一重的“太初化身”只消耗一重气机,化身也只有本尊的一成实力。第二重的“太初化身”消耗两成气机,化身有本尊的两成实力。以此类推,三重的“太初化身”消耗四成气机,化身有本尊的四成实力。第四重的“太初化身”便有本尊的八成实力,并不逊于四重的“太易法诀”。

    此时秦清所用的只是第一重“太初化身”,还不足以威胁到澹台云的性命,更关键的一点是秦清的本尊并不在此地。当初秦清在昆仑洞天中一身化九,其实是本尊加上八个化身,方才他只是隔空出了一刀,并化出八个分身堵住八方去路,本尊却迟迟没有现身。

    这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猜,定然是秦清还未出关,却察觉到了外面的变故,所以只是出手偷袭,并

    未现身。

    不过对于本就处于下风的澹台云来说,已经是雪上加霜,所以澹台云才要不惜代价,舍命一搏。

    李玄都也明白这个道理,举起手掌,直接开始酝酿第三重的“太易法诀”。他不想有所保留,无论能否将澹台云置于死地,他都不打算与澹台云拼个两败俱伤。

    其实在交手之前,李玄都并不想将澹台云置于死地,毕竟澹台云曾经两次救他性命,一次是在金帐王庭,让他得了“长生石”,一次是在唐家堡下方的白帝陵中,打断了地脉。虽然澹台云并非为了救人而救人,也有自己的计较,但救人就是救人,没什么好说的。

    只是今日的局势从一开始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以至于现在已经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已经由不得李玄都留手与否了,稍有不慎,死的就是李玄都了。

    澹台云见到李玄都直接催动第三次“太易法诀”,立时没了继续出手的想法,整个人如同一道长虹冲天而起。

    一瞬间,八个秦清开始来回交错,然后不断分裂,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这些分身不能与化身相比,不过可以以假乱真。在澹台云的感知中,这些身影没有一个是虚假的,全部都散发着凌厉气机,蕴含有实质的刀气,甚至将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而这些空间“碎片”又仿佛海中的暗礁一般起到了封锁的作用,使得类似于“星转斗移”等手段都无法使用,这俨然是“宇之术”的范畴,如果没有类似手段,除了以力强攻之外,没有他路可走。

    这种围攻无疑未必能伤到澹台云,但能够拖延澹台云的脚步。

    面对此情此景,澹台云突然笑了。既然短时间内分不出真假,那就干脆不要去分辨好了,她身形一晃,不见她如何动作,同时向四面八方出拳。

    拳劲震荡虚空,生生层层涟漪,所到之处,立时有秦清的虚影被泯灭无形,就算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空间碎片也被澹台云的拳劲蛮横地重新挤压到一起,这便是纯粹的以力破巧了。

    在澹台云出拳之后,包括八个“太初化身”在内的六十四个秦清近乎于全灭,只剩下三个化身幸存下来,不足以再阻挡澹台云的去势。

    不过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在上空显现,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眸,又似是无底深渊,吞噬着一切光明和元气,然后带着巍然的无边威严缓缓下压,给人以天塌之感。

    从澹台云的角度望去,这个黑色的旋涡是一个圆,而从秦素的角度望去,这个圆却成了一个椭圆,看上去就像一道分开天空的黑色深渊,又似一张巨口,要吞没正在上掠的澹台云。

    这是李玄都的第三重“太易法诀”。

    比起前两次的“太易法诀”,第三重的威力之大,已经到了足以威胁澹台云性命的地步。

    澹台云双眼位置的穴窍亮起血色光芒,好似双目尽赤,周身光华同样染上了一层血色,凝练有若实质一般,不但不做躲闪,反而一掠长虹,主动迎上了第三重“太易法诀”。

    澹台云的身影被黑色旋涡迅速吞没,然后就见旋涡炸裂开来,将天幕染成了纯粹的黑色,不见星辰,不见明月,见一丝一毫的光亮。似是浊气上升,清气下降,天在下,地在上,天翻地覆,阴阳倒错,强行改变天时。

    秦素仰头望向天空,这一幕让她想起了颜苏二人大婚时的大真人府。

第二百零七章 三重谋划

    李玄都站在天池的水面上举头望天。

    黑色的漩涡逐渐淡去,天幕不再是漆黑一片,渐渐变为深蓝颜色,就像黎明前的天空。

    只是不见了澹台云的踪影。

    秦清的化身来到李玄都不远处,开口道:“还是让澹台云逃了,谁又能想到,澹台云竟是不惜大损修为,兼用地仙、神仙、人仙三家之长而汇聚于一身,便是你的‘太易法诀’也未能将其置于死地。”

    李玄都道:“虽然澹台云得以逃出生天,但她也修为大损,说不定连长生境也变得摇摇欲坠,想要稳固境界,就要老老实实地闭关静修,再无力出来搅风搅雨了。”

    秦清点头表示认可,“等到澹台云出关的时候,想来天下大局已定,以她一人之力,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

    李玄都望向秦清,问道:“岳父,你此番闭关收获如何?”

    秦清轻轻抚须,“略有小得。说起来还是多亏了紫府,如果不是紫府挡下了澹台云,不要说小有收获,今日修为大损的人就是我了。”

    李玄都望着岳父的胡须,说道:“分内之事。”

    虽说儒门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但凡事都有例外,如果真有人一辈子都不修剪头发胡须,只怕不是长发及腰,而是长发拖地了。再有就是,须发太长会导致行动不便,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十分妨碍劳作,所以百姓很少有长须之人,大多都是短须。

    如今世道,蓄须与否,并无明确要求。一般而言,三十岁以前都不会蓄须,以无须为风尚,话本中的英俊男子大多都是白袍银甲、面白无须的形象,可见一斑。到了三十岁之后,就开始蓄须了,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是为人父,甚至是为人祖父。而五十岁之后,则是必须蓄须,否则便是有失威严,没有尊长模样。故而年轻人没有胡须不算什么,甚至还是风尚,可如果老人没有胡须,就极为少见了。

    李玄都刚才忽然想到,再过几年,他也要开始蓄须了。不过现在他还不到三十岁,倒是不必着急,可惜继续保持面白无须的模样。

    说白了,男子的胡须就像女子的发髻样式,总要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年轻人以无须为美,老人则矣蓄须美。在李玄都看来,自家岳父的蓄须就颇为美观,平添几分仙风道骨,也不失威严,自己以后倒是可以效仿。

    李玄都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问道:“不知岳父何时出关?”

    秦清沉吟道:“多则一旬,少则三日。”

    李玄都道:“岳父安心闭关就是。大荒北宫由我和素素主持,待到岳父出关,我们再作详谈。”

    秦清点了点头,三尊化身开始消散。

    李玄都俯身伸手一拍水面,沉入水底的勒合蔑缓缓浮出水面,然后从闭气状态中醒转过来,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

    李玄都笑道:“勒合蔑,你这次帮了大忙。”

    勒合蔑沉默了片刻,说道:“杀害老汗的凶手们,有国师,有失甘汗,现在他们都死了,意味着这

    件事已经过去了,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就是书本翻过了一页,要开始新的章节了。”

    李玄都道:“你是说新的草原汗王。”

    勒合蔑点了点头,“圣君想要让药木乎汗做汗王,而我更认可伊里汗,古木罕和伊克顿都支持拔都汗,我想请问清平先生,你认为谁更适合做汗王?”

    李玄都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说道:“刚才你已经说了,我是中原人,所以我认为的对错必然是从我的立场出发,我不愿意欺骗朋友,所以我不答你,你能明白吗?”

    勒合蔑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李玄都道:“明白就好,现在古木罕、伊克顿、孛老浑三人已经逃下太白山,你也该离开了。不要走山路,走水路,天池与混同江相连,你就说自己是从水遁逃走,他们便不会起疑。”

    勒合蔑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没有说话,身形缓缓沉入水中。

    李玄都转身往大荒北宫走去,在身后留下一串涟漪。

    有些时候,立威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当初秦襄孤身一人来到辽东,无论秦襄过去有多大的名头,又有何等彪炳的战绩,总是有人心中不服。直到秦襄亲自领军击败了来犯的金帐大军,这才无人不服。

    李玄都也是如此,无论清平先生如何名震江湖,又是宗主的女婿,许多没有亲眼见过的补天宗弟子难免还是有几分疑虑,可今日亲眼见到李玄都一人击退以澹台云为首的一众强敌之后,众多补天宗弟子再望向李玄都的眼神中便有了发自心底的敬畏。

    大荒北宫的宫门缓缓开启,众多补天宗弟子分成两列,恭迎李玄都“回宫”。

    李玄都进了宫门,就见秦素拿着被澹台云打飞到大荒北宫中的“三宝如意”,正站在那里等待自己。

    其他人见此情景,自然没有人不开眼地来打搅二人,悄然退下,只剩下两人。

    秦素双手托着“三宝如意”送到李玄都面前,李玄都却不接过,说道:“还是你留着吧防身吧。”

    秦素也不故意推让,收起“三宝如意”,不问战果,而是先问李玄都的安危,“玄哥哥,你的伤势如何?”

    李玄都道:“损耗了些元气,未伤根本,只要数日时间就能恢复如初。”

    秦素听到李玄都无恙的回答后,这才问道:“澹台云死了?”

    “没死,逃了。”李玄都道,“不过她受创不浅,再也不能如此猖狂了。”

    秦素道:“纵观史册,多少英雄豪杰都是败在‘自负’二字之上,满招损,谦受益,澹台云这次‘满’得太过,自然要受大损。”

    李玄都道:“是这个道理。另外,我已经见过岳父,他不日就能出关,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早在秦清出手的时候,秦素就已经有所预料,倒也不如何惊讶,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秦素又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出了这档子事,你上京的事情……”

    李玄都摆了摆手:“无

    妨,该上京还是上京,毕竟帝京城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我这次上京,并非举城皆敌,说不定还能把水搅浑。”

    秦素知道李玄都的大概计划,只是先前都没有深问,此时说到了这里,便顺势问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李玄都看了眼四周,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跟我来。”秦素领着李玄都往秦清的书房行去。

    男子的书房是十分紧要所在,等闲人不能入内,秦清的书房自然也是如此,平日里都有专人负责看守,不过秦素是个例外,秦清并不禁止女儿进入自己的书房,一则是父女之间没什么隔阂秘密可言,二则是秦清也相信自己女儿的教养,不会乱动他书房中的物事。来到书房,秦素让守在门外的补天宗弟子退下,然后关闭了房门。

    书房中除了书架、书案之外,还有四把供客人落座的椅子,秦素和李玄都便一左一右坐在客座上。

    秦素看了眼李玄都,“这儿可以说了吧?”

    李玄都也不废话,伸出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我的计划分为三层。”

    “哪三层?”秦素问道。

    李玄都收起无名指,“第一层,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明面上接受了谢雉的议和,这次上京是与谢雉继续商议有关议和的后续事宜,而不是与谁拼命,也不是日月换新天。”

    秦素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能够理解。

    李玄都又收起中指,“第二层,我要让儒门和帝党之人认为我与谢雉议和是假,我的真正目的是为张相一家人报仇,同时我也会在暗地中与他们联手,筹谋推翻谢雉、晋王等人,还政于小皇帝。这里有一个难题,那就是该怎么解释我与辽东的关系来让儒门中人释疑,所以我也会提出一些提件,比如封岳父为异姓王等等,让儒门中人认为李玄都原来也是一个打着大义名号争名夺利的伪君子,以己度人,我的条件越多、胃口越大,反而越能取信于儒门中人。”

    秦素忍不住问道:“异姓王?他们会答应吗?”

    “他们会答应的,因为他们本也没有掌握辽东,册封异姓王只是做一个顺水人情,哪怕只能暂时安抚辽东,他们也会答应的。”李玄都笃定道,“甚至可以说,他们想的就是三家并立,西北、辽东和大魏,当年西北也如今天的辽东一般,虎视中原,可最终也没能推翻大魏,那么他们自然会想当然地认为,西北做不到的事情,辽东也做不到,三家互相牵制,维持现状是最好。”

    李玄都打趣道:“如果他们答应下来,岳父是辽王,你便是郡主了。”

    “谁稀罕什么郡主。”秦素又问道,“那么第三层呢?”

    李玄都把最后的食指也收了起来,说道:“第三层,也就是我的真正目的,解决了谢雉,便到了解决儒门的时候,什么后党、帝党,都该扫地出门,区别只是先后顺序的不同而已。我相信儒门中的确有高瞻远瞩之人能看出我的用心,可看破又如何?这就像谋士们的上策,注定难有作为。”

第二百零八章 帝京城外

    帝京城。

    前些时日,帝京城中闹乱党,闹得风声鹤唳。据说抓了好些乱党,一个个都被枭首示众。

    百姓们最爱看砍头,无论砍谁的头,总有人围观大声叫好,也着实热闹了几天。

    待到楼心卿从终南山归来,这乱党便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从,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再没有人提起了,贴在城门口的通缉令被揭下来了,就连那些挂着示众的头颅也被取下。

    不必旁人多说,青鸾卫都督府上下便知道这是上头的风向变了,上面影影绰绰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娘娘打算与清平先生议和了,开出了好些丰厚条件,清平先生似乎也要答应下来,所以乱党便不是乱党了。

    于是喧闹了一阵的帝京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

    转眼间来到十月初三,丑时时分,月色空蒙,树影婆娑。

    一男一女行在帝京城外的官路上。

    女子年长,妇人装扮,男子年幼,还是个半大少年。两人在一起,倒像是一对母子。

    这两人正是因为在路上因为其他事情而耽搁了一段时日的兰玄霜和张白昼,今日终于赶到了帝京。

    从祖籍算来,张白昼是荆州江陵府人士,算是南人。可他却出生在帝京,无论行为举止,还是习惯口音,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人。后来又去了蜀州,在蜀州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如今他从蜀州回到帝京,遥望着夜色下黑沉沉、宛如一只匍匐巨兽的帝京城,童年时的回忆一股脑涌上心头,只觉得百感交集。

    张白昼又见官路两旁无边麦茬以及这一路上的所见,忽然想起了李玄都对他说过的话语,同时伯父的声音也仿佛在他的耳边响起,诵读着《诗经》中的《王风》:“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管怎么说,张白昼毕竟是书香世家出身,祖辈们的鲜血在他的体内流淌,那股书生气在他心中鼓荡,他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他要完成伯父那未竟的事业,就像李玄都正在做的那样。

    兰玄霜却没有张白昼这样的冲动,对于她来说,帝京城是陌生的,她从未来过帝京,也不了解帝京,更与帝京没什么恩怨情仇,没有半点瓜葛。

    不过她知道这座城池意味着什么,它是天下的中心,就像一个一张蛛网的中心,所有的蛛丝都在这里汇聚,掌握了这里,便能牵动整张蛛网,谁都想做盘踞在此地的蜘蛛,而不是投入网中的飞虫。

    这是个名利场,也是个生死地。

    来到城门处,两人停下了身形,张白昼轻声问道:“兰姨,我们怎么过去?”

    在来帝京城的路上,两人遇到了阴阳宗的王天笑。那日大真人府之变后,宋政身死,上官莞归顺,只剩下王天笑如惶惶丧家之犬东躲西藏,起初他是在躲宋政,后来便是躲李玄都了。谁又能想到,一年前还是威名赫赫的大明官,可一年之后却是成了一只丧家犬。

    待到王天笑养好伤势,本想继续率领残

    部重振阴阳宗,却不想其余几位明官已经被李玄都吓破了胆,不敢再与李玄都作对,早已各自逃散,不知所踪。虽然王天笑几次以阴阳宗的独门秘法传讯几人,但几人从不回应,好似石沉大海。后来王天笑听闻终南山的事情,此时山上有一位主事人物姓徐,人称徐九爷,立时知道此人就是徐九,此人在终南山公然露面,意味着齐王门客已经彻底归顺李玄都。

    王天笑既惊且怒,可又无法可想,眼看着阴阳宗四分五裂,成了一盘散沙,自己的一腔抱负终是成空,他所求的便也只有长生了。

    在这种情况下,王天笑便打算潜回北邙山,在北邙山中寻觅一地修炼。毕竟北邙山是过去阴阳宗和皂阁宗的根基所在,王天笑对于此地再熟悉不过。

    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就在动身出发的前一天,张白昼和兰柳误打误撞之下闯进了王天笑的隐居之地,被王天笑随手擒拿,由此引来了兰玄霜。

    兰柳是兰玄霜的弟子,张白昼是李玄都亲自托付给兰玄霜的,再加上兰玄霜已经将北邙山视作自家地盘,兰玄霜自然是不能容忍此事,与王天笑大打出手。

    两人俱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兰玄霜自忖有靠山,并不惧怕,反而王天笑生怕引来了李玄都或者其他高手,不敢与兰玄霜作生死之战,他一眼就看出兰柳只是个被降服的妖物,于是放弃了兰柳,以张白昼为人质逃离了北邙山

    兰玄霜紧随其后,两人一追一逃,离开中州进入齐州境内,又从齐州境内到了直隶境内,两人几次交手,王天笑固然是不逊于白绣裳的高人,可兰玄霜也是曾经的伪仙,不容小觑,再加上王天笑并不熟悉兰玄霜的手段,吃了些小亏,于是以张白昼为诱饵,伏击了兰玄霜一次。

    兰玄霜在解救张白昼的时候,被王天笑偷袭,由此变成了兰玄霜带着张白昼逃而王天笑跟在后面追的局面,不过王天笑终究是忌惮李玄都和其他已经归顺李玄都的高手们,所以也不敢穷追到底,最终选择退去。

    在这个过程中,张白昼与兰玄霜的关系倒是亲近了许多,张白昼不再称呼兰玄霜为兰夫人,而是称呼兰姨,兰玄霜也乐得与这个被李玄都看重的小家伙打好关系,便认可下“兰姨”这个称呼。

    李玄都不喜欢派系,可又不得不承认,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他所看重的这些少年人们,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派系之分。

    沈长生与宁忆有交情,周淑宁与石无月的关系不错,裴玉与李非烟交好,张白昼与兰玄霜亲近。宁忆代表了太平宗,石无月代表了玄女宗,李非烟代表了清微宗,兰玄霜代表了皂阁宗。而这四大宗门的背后又牵扯到了其他宗门,由此逐渐形成不同的派系。

    比如说兰玄霜,张白昼与她亲近,她又与上官莞交好,那么张白昼也定然会与上官莞相交,三人便逐渐成为一个派系。李玄都整合道门中的各方势力,而这些少年人又各自成为某一方的代表。

    也许在多年之后,这些少年人会离开李玄都的羽翼庇护,成为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大人

    物,也会再起争斗。到了那时,不知他们是否还会记得李玄都当初整合道门的初心。

    便在这时,就听马蹄声和车轮声响起,影影绰绰像是来了不少人。

    张白昼和兰玄霜都停下脚步。

    两人等了一会儿,就见十余名护卫随从护着一辆马车过来。

    张白昼倒也不怕,皱眉喝道:“谁!”

    这一声喝问让马车缓缓停下,围绕在马车周围的那些扈从也都按住了腰间佩刀,如临大敌。

    兰玄霜没有说话,举目望去,就见一人一骑单独出阵,然后翻身下马,一手提着盏灯笼,一手牵着马匹朝这边走来。

    张白昼微微俯身,伸手握住背后的剑柄,大声道:“站住!”。

    “是我。”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脚步不停。

    张白昼一怔,这声音竟然是个女子?他下意识地问道:“你是谁?”

    便在这时,来人已经走近,面容被灯笼照亮,肤白如雪,正是上官莞。

    “是你。”张白昼讶然道。

    上官莞看了张白昼一眼,好奇问道:“你认得我?”

    张白昼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在剑秀山见过你,是徐大陪你来的。”

    上官莞想了想,“我想起来了,你就是跟在徐七身旁的少年,没想到你能认出我,好眼力。”

    张白昼有些不好意思。那日上官莞登山的时候戴着一顶黑色帷帽,他当然不是从面容上认出了上官莞,而是从其他地方。虽然两人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对于那日上官莞行走间无意露出的一抹凝脂皓腕记忆极深,平生罕见,极为惊艳,今天无意中又看到了上官莞提灯之手的手腕,这才鬼使神差地认出了她。

    正因为如此,张白昼却是不好开口解释自己如何认出了上官莞。好在上官莞也不在意这些,已经向兰玄霜迎去,“兰姐姐,小妹可是苦等多时了。”

    兰玄霜歉意道:“路上遇到了王天笑,耽搁好些时间,累妹妹久等,还要劳烦妹妹出城相迎。”

    听到“王天笑”的名字,上官莞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转瞬便恢复正常,说道:“今天不仅是我来迎接姐姐,玉盈姐姐也到了。”

    张白昼又是一怔,“玉盈是谁?”

    他下意识地望向马车,只见得在火光的照耀下,马车朱轮红幨,又有顶盖,正是公主的规制。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玉盈不就是玄真大长公主玉盈法师么!难道说者马车里坐着玄真大长公主?

    正在这时,上官莞将缰绳塞到张白昼的手中,微笑道:“我们几个女子去车上叙话,委屈你骑马了。”

    说罢,上官莞拉着兰玄霜一起朝马车走去,兰玄霜扭头给了张白昼一个眼神。

    张白昼会意,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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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钦天监

    帝京门禁森严,关闭城门之后,便是公主之尊,也不好公然叫开城门。事实上玄真大长公主也没想进城,这几日她和上官莞都居住在城外的别院庄园之中,所以公主车驾并非往帝京城而去,而是往城外别院而去。

    玄真大长公主与普通公主不同,她握有实权,可以参与朝政,在宗室中影响力很大,同时因为奉道的缘故,可以自由接待客人,而不必受礼法的约束。这座别院自然自然不仅仅是供公主闲居那么简单,许多时候都是作为玄真大长公主接待客人的所在。当初赵良庚进京,第一个拜访的客人就是玄真大长公主,而两人见面的地点便是在这座别院之中。

    毕竟是在城外的山中,便谈不上人多眼杂,可以避开青鸾卫的监视。

    张白昼没有理会三名在马车中说了什么,只是看着周围的景色,心中想的却是李玄都用意何在。

    李玄都明明是要推翻大魏皇室,可为什么又与玄真大长公主有联系?

    难道他想扶持一位女子皇帝?

    还是说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故事?

    张白昼乱糟糟地想着,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不切实际,据他的了解,李玄都不太喜欢玩弄阴谋,更喜欢阳谋。当然并非李玄都不用阴谋,而是以阳谋为主,以阴谋为辅。什么是阳谋?就是你明知道我要怎么做,可你却无法阻拦我,这就是阳谋。

    可话又说回来,阳谋,是讲究实力的。

    张白昼叹了口气,自从天宝元年一别,到如今天宝八载,八年悠悠而过,李玄都仿佛变了个人。他更怀念那个紫府剑仙,而不是今日的清平先生,可他又明白,紫府剑仙报不了仇,清平先生才能报仇,紫府剑仙只会死在报仇的路上。

    好像再过不久,他就要亲自入京了。

    ……

    龙老人作为儒门七隐士之首,平日里只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翰林院,一个是钦天监。

    翰林院是与书本打交道的地方,也是做学问的地方。钦天监则是他见另外几位隐士的地方。

    钦天监设监正一人,监副一人。主簿一人,掌管文书之事。五官正五人,春、夏、秋、冬、中各一人,掌推历法,定四时。五官灵台郎四人,观测天象变化。五官保章正一人,记录天象变化。还有五官监侯、五官司历、五官司晨等辅官,负责定时、换时、报更等等。

    龙老人并非钦天监的监正,而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五官司晨。

    在钦天监衙门中有一座三层高楼,三楼是专门的观测天象所在,平日里便只有龙老人在此地,十分清净。

    三楼只有二楼的一半大小,另外一半被拓展成露天平台,放置有日晷等物,在旁边还有一张躺椅,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龙老人此时就躺在躺椅上,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今天来见龙老人的是赤羊翁,他站在躺椅旁边,却是望着夜幕下的雄城。因为如今世道少有高楼,多是平房,至多就是二层楼高,所以一眼望去,并无太多视线阻挡。

    龙老人悠悠说道:“小时

    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碧云端。到了如今,月亮还是月亮,可心境却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赤羊翁微微一怔,没有明白龙老人说此话的用意。

    龙老人接着说道:“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赤羊翁明白了,亦是借古人之词感叹道:“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龙老人终于是收回视线,“当年的老兄弟,已经走了两人。”

    赤羊翁叹道:“不过是先后有别罢了,最终还是殊途同归。”

    龙老人笑了笑,不再提这个略显伤感的话题,转而问道:“既然是你亲自过来,向来是有很要紧的事情了。”

    赤羊翁点头道:“辽东那边有确切消息了。”

    龙老人伸出手指轻轻敲击躺椅的扶手,“你是说澹台云的事情。”

    “正是。”赤羊翁道,“李玄都刚好在辽东,出手阻拦下了澹台云。”

    龙老人微微皱眉道:“就算有李玄都在,也未必就是澹台云的对手,再者说还有四大也先那颜,想来李玄都也不足以拦住澹台云。”

    赤羊翁苦笑道:“这次不是李玄都能不能拦住澹台云的问题,而是澹台云败了。”

    “败了?”龙老人一怔。

    赤羊翁道:“据说太白山上日月倒转,这俨然是李玄都动用了‘太易法诀’的景象,西北那边也那传来消息,澹台云的确已经回到无墟宫。如果澹台云胜了,她应该身在大荒北宫之中才对。”

    龙老人不再躺靠在躺椅上,而是坐直了身子,说道:“澹台云败了……难道说秦清和李玄都联手了?”

    “有这个可能。不过……”赤羊翁迟疑道。

    “不过什么?”龙老人问道。

    赤羊翁道:“从大荒北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澹台云败走之后,秦清并未露面,还是秦素主事。因为我们安插在补天宗中的暗子地位不高,李玄都与澹台云交手的时候,大荒北宫中全面戒严,他也不好随意走动,所以并未亲眼看到两人交战的具体经过。”

    龙老人陷入沉思之中。

    赤羊翁继续说道:“澹台云太自大了,既然我们都觉得李玄都不是她的对手,那么她一定是这样想的,说不定李玄都也是这样认为,定然会多做准备。一个傲慢轻敌,一个严阵以待,骄兵必败的道理便是如此了。”

    龙老人缓缓开口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赤羊翁叹了口气,“万幸是澹台云保住了性命,没有死在辽东,如果她也死在辽东,再想去制衡李玄都和秦清翁婿二人就十分困难了。”

    龙老人撑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来,“如果秦清有个儿子就好了,这样我们还能用些手段,让他们翁婿二人生出间隙,可惜秦清只有一个女儿,没得选。”

    赤羊翁犹豫了一下,说道:“假如秦清坐了江山,他会把江山传给谁?”

    龙老人望向赤羊翁,反问道:“生儿育女是为了什么?”

    赤羊翁一怔,随即回答道:“延续香火,传承血脉。

    “是了。”龙老人道,“人固有一死,所以才要用生儿育女的方式将自己的血脉香火传承下去,如此代代传承,便是薪火相传。可如果人不会生老病死呢?还有必要传承香火吗?”

    “自然没有必要了。”赤羊翁皱眉道,“可长生之人有百年之期,就算是秦清,也不可能一直做皇帝。”

    龙老人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跻身长生境之后,就算没有飞升,也可以算是半个仙人,与人迥异,再想留下子嗣,那是千难万难。其实跻身天人境之后,就开始子嗣艰难,至多就是一两个子女,少有七八个子女之人,这也是徐无鬼、李道虚等人都没有留下子嗣的缘故。正一宗张家这种代代传承的家族,更是要求子弟趁着年轻尽早成婚生子,以免日后境界高了断绝子嗣。可就算如此,历代大天师中过继侄子为儿子之事还是屡有发生。张静修年轻时为了表明自己一定能跻身长生境的志向,立誓终生不娶,最后还是把张鸾山过继到自己膝下。”

    赤羊翁终于是明白了,“师兄的意思是说李玄都和秦素很可能没有子嗣。”

    龙老人点头道,“李玄都已经是长生境,秦素是天人境,想要留下子嗣之艰难,堪比渡过天劫。所以秦清就算愿意让女儿女婿来继承秦家,一代人之后还是会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倒不如早些找个侄子培养。”

    赤羊翁思索了片刻,说道:“既然如此,这条路是行不通了。我们只好见招拆招。”

    龙老人背负双手,缓缓踱步,问道:“谢雉派出楼心卿去见李玄都,据说相谈甚欢,依你看来,双方各自有多少诚意?”

    “不外乎是缓兵之计罢了。”赤羊翁摇头笑道。

    龙老人轻声道:“如果李玄都借着这个由头上京呢?”

    赤羊翁一惊,随即说道:“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么李玄都上京的目的是什么?与我们决战?”

    “不会。”龙老人摇头道,“我总有一种预感,李玄都会来主动找我们的,我观他这些年来的行事,惯会化干戈为玉帛的把戏,只要不是阻挡他道路之人,他都可以收为己用。对于他来说,儒门是大敌,又不是大敌,在某些方面,我们其实还是道同可谋的。”

    赤羊翁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想法主意,不过还是问道:“师兄以为应该如何?”

    龙老人道:“虽然秦素打死了王南霆,但这不重要,关键是儒门和道门在日后应该怎样相处。所以我的意思是,就按照以前的惯例。”

    赤羊翁点了点头,又道:“司空道玄与李玄都有交情,如果是司空道玄出面,李玄都不会不近人情。这次的人选就是司空道玄,如何?”

    所谓惯例,就是做人留一线。比如说儒门决定与道门开战,大多数大祭酒和隐士都会持赞同态度,同时会有一个大祭酒持反对或者中立的态度,这便是儒门提前留下的余地,情况有变时,这位大祭酒可以从中斡旋,若是情况不利,也会由这位当初持反对态度的大祭酒出面议和。

    龙老人想了想,点头道:“可以。”

第二百一十章 真传宗

    正邪二十二个宗门,都有兴衰起伏。最为人知自然是皂阁宗的几起几落,不过往前推移,还有一个宗门也鼎盛一时,那便是真传宗。

    真传宗,顾名思义,是十宗之中的嫡系一脉,曾经坐拥祖师杨朱留下的十卷天书,而真传宗的历代宗主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号称一人便是半个宗门。所以真传宗的传承十分诡异,弟子很少,不开枝散叶,而且推崇弟子主动挑战师父,尤其是宗主大位,更是能者上而庸者下,要么是弟子挑战师父夺取宗主之位,如果弟子不能战胜师父,而师父飞升在即,则是弟子之间相互决斗,决定宗主之位的归属。

    这些在其他宗门都可以算是大逆不道的举动在真传宗中却是合情合理,因为这是真传宗代代相传的规矩。

    如此一来,有利也有弊。好处是真传宗内部竞争激烈,少有庸人。坏处便是真传宗的传承不稳。

    就拿清微宗来说,开枝散叶,弟子众多。哪怕是死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司徒玄策,还有张海石、李玄都、李元婴等人,不至于将宗门的传承和安危系于一人身上。可真传宗就是将以举宗之力培养一人,然后一人代表宗门传承,进而号令十宗。所以在无道宗之前,历代圣君多是出自真传宗。可如果这一人出现意外,真传宗就可能出现传承断绝的局面。

    再有就是,真传宗推崇弟子挑战师父,也让真传宗的传承彻底没了保障。以正一宗举例,当年第二十九代大天师张衔云意外身死,已经隐退的第二十八代大天师张清衍重新出山执掌正一宗,直到第三十代大天师张静修可以接掌正一宗,这才飞升离去。这便让正一宗在损失了一位大天师的情况下保证了宗门的稳定。

    反观真传宗,弟子挑战师父,同门之间大打出手争夺宗主,都会让宗主成为孤家寡人,如果宗主突然遭难,真传宗根本没有人能稳定宗内局势,内部还会因为争夺宗主之位陷入内乱之中,反而加剧了宗门的损耗。

    如此种种都为日后的真传宗衰落埋下了伏笔。

    到了如今,真传宗已经成为十宗之末,人丁单薄不说,许多功法也都失传,已经从当年统率十宗的大宗沦落为一个还不如蜀山剑派的宗门。当初对李玄都恩将仇报的陈孤鸿便是出自真传宗,不过归真境的修为,就已经是宗内有数的高手,可见真传宗之衰弱。

    对于此等处境,真传宗内部也有过一些反思,逐渐废止了争夺宗主之位的规矩,转而开始效仿其他宗门,讲究同门齐心。

    每当外在压力大的时候,内在的压力就会减小。每当外在压力小的时候,内在的压力就会变大。如果生活在气候苦寒的深山老林之中,与天斗,与地斗,与野兽搏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淳朴简单。如果生活在繁华城镇中,没有严寒、野兽、饥荒的威胁,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争斗就会变多。故而金帐汗王就认为中原人十分难以管束,狡诈虚伪。

    真传宗在逐渐走向灭亡的时候

    ,终于停止了无休无止的内斗。上一代的真传宗宗主收了三位弟子,都是女子,大弟子谢雉,二弟子谷玉笙,三弟子楼心卿。三位弟子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同亲生姐妹一般。

    大姐谢雉长袖善舞,素有机谋,通过师父结识了地师徐无鬼,在地师的帮助下,通过燕王进入宫中,成为大魏穆宗皇帝的妃子,穆宗皇帝十分喜爱谢雉,不久便将她升为贵妃,在谢雉生下天宝帝后,又将她册封为皇贵妃。

    宣宗以前,只有皇后有册、有宝和有印,妃子有册、有印但无宝,嫔以下则只有册。皇后的册、印和宝是金制的,妃子的印金制、册镀金银,嫔册银制。宣宗因宠爱皇贵妃孙氏,制金宝赐之。从此,大魏的皇贵妃和皇后一样有了金宝、金册和金印,皇贵妃也成为类似于“副后”的存在,有皇后时不设皇贵妃,后位空悬时设皇贵妃统领后宫。

    穆宗皇帝发妻早亡,后位空悬,穆宗皇帝此举的用意已经十分明显。果不其然,在天宝帝六岁那年,穆宗皇帝册立天宝帝为太子,册封谢雉为皇后。世人称之位谢皇后。

    再后来就是穆宗皇帝驾崩,临死前将天子六印交予谢雉,谢皇后变成了今日的谢太后。一场帝京之变,谢雉铲除了四大臣,又借清微宗之力维持自身地位。两家为表诚意,李道虚授意弟子陆雁冰先是做谢雉的护卫,然后又进入青鸾卫都督府,而谢雉则是把自己的二妹谷玉笙嫁给了李元婴。

    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六年,谢雉一直与清微宗关系密切,直到李玄都东山再起,才打破了这种局面。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玄都,谢雉几番斟酌之下,派出了自己的三妹楼心卿与李玄都讲和。谢雉对于这位三妹,可谓是给予厚望,希望她能继承真传宗的道统并发扬光大,如此也算对得起故去的师父。

    此时谢雉的寝宫中,三姐妹齐聚一堂。

    一身素装的谢雉歪在一张软塌上,以手撑额。

    平心而论,当年谢雉能在短短几年时间中就一跃成为皇贵妃,自然是极美,如今便是上了年纪,仍是一举一动尽显风流。

    谷玉笙和楼心卿一左一右相对而坐,神态各异。

    沉默了片刻后,谢雉开口道:“李玄都要上京,这是件麻烦事。”

    楼心卿道:“麻烦事。”

    谢雉看了脸色凝重的谷玉笙一眼,“二妹,你怎么看?”

    谷玉笙摇了摇头道:“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楼心卿道:“攻守之势异也。”

    谢雉无奈道:“三妹,议事呢,不要嬉皮笑脸。”

    楼心卿吐了下舌头,眼观鼻鼻观心。

    谢雉又望向谷玉笙,说道:“二妹,你继续说。”

    谷玉笙长叹一声,“前些日子我还跟明心谈起过此事,明心也是一直摇头,地师能对付李玄都,可地师飞升了,还把衣钵传给了李玄都。宋政和张静沉也能对付李玄都,可两人

    棋差一招,然后便死在了李玄都的手中,现在连正一宗也倒向了李玄都。如今李玄都大势已成,想要对付他,难。”

    楼心卿插话道:“大姐,二姐,不是还有大剑仙吗?”

    谷玉笙苦笑道:“大剑仙……谁知道大剑仙到底是怎么想的?李玄都能有今日,老宗主的放任不管占了很大原因。”

    谢雉道:“没什么想不明白的,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当年大剑仙就是两头下注,他本人支持我们,又让李玄都支持张肃卿,不论谁赢了,清微宗都是赢家。”

    楼心卿道:“这倒是了,天下三分的时候,武侯和他的族兄、族弟分别出仕三国,各为其主。不过武侯兄弟三人都是忠心不二。”

    谢雉叹道:“也许大剑仙也没想到李玄都竟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说大剑仙,就是你我三人,当日听说张海石将李玄都救走的时候,也只是一笑了之,谁又能想到当年个一心求死的愣头青竟然能卷土重来?”

    谷玉笙默然。

    楼心卿道:“那我们干脆就真议和。”

    谢雉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谷玉笙道:“这里有一个难题,张肃卿、张白圭、张白月之死,总要给李玄都个交代。这不是李玄都愿不愿意的事情,就算李玄都已经不想报仇,他也要为张家报仇,因为这是他给世人的一个交代,维护他的公义之人的名声。所以谁来担当这个罪责?是你?是我?还是大姐?”

    楼心卿张嘴无声,看嘴型分明是“晋王”二字。

    谷玉笙望向谢雉。

    谢雉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楼心卿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等着大姐做出决定。这也是她们姐妹三人之间的惯例了,大姐才是三人的主心骨,就像龙老人是七隐士的主心骨那般。

    过了许久,谢雉摇了摇头。

    楼心卿虽然不反对大姐的决定,但还是问道:“大姐,为什么不行?”

    谢雉叹息一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谷玉笙点头道:“还是大姐看得长远,就算我们今日给了李玄都一个交代,也不过是得一夕安寝。待到明日,李玄都又要交代,我们该怎么应对?反而平白少了一条臂膀。这可就真是抱薪救火了。”

    楼心卿道:“议和不是,不议和也不是,难道我们只能去求儒门中人了吗?可儒门中人又打定主意趁火打劫,非要大姐交权不可。这大权交出去容易,再想收回来可就是难比登天了。”

    谢雉看了谷玉笙一眼,说道:“还是请明心以问安的名义给大剑仙写一封信,探一探大剑仙的口风。”

    谷玉笙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旧地重游

    兰玄霜、上官莞、玉盈三位女子,相见甚欢,似乎也是相谈甚欢,张白昼甚感无趣,便离开玄真大长公主的别院,独自往帝京城去了。

    虽然张白昼还是个少年人,但修为不俗,甚至能在徐七手下走上两招,再加上他也曾独自行走江湖,并非是那种没有独自出门在外经验的娇贵公子哥,所以兰玄霜也不拘着他,只是略微交代了几句,让他不要招惹青鸾卫的人,便由着他去了。

    张白昼离开别院,下山,回到官路,往那座匍匐在江北平原上的雄城走去。

    当张白昼来到帝京城下的时候,还是被这座雄城震撼到了。眺望帝京城和站在帝京城的城墙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前者更能凸显帝京城的雄伟,而后者却能让人真切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此时张白昼就是如此心情。

    抬头望去,巍巍城墙遮住了半边天慕,可供六马并行而不显拥挤的城头将蓝蓝的天幕挤压成窄窄的一线。然后左右望去,长长的城墙竟是看不到边际,根本望不到拐角处在哪。

    这样一座城,巍巍然,煌煌然,代替了曾经的西京、龙门府、朝阳府、金陵府,成为天下第一大城,人间最为繁华所在,沉默无言地立于天地之间。

    这便是帝京城。

    虽然张白昼生在帝京城,长在帝京城,但他很少离开帝京城,身在山中,不知此山真面目。待到他离开帝京的时候,只有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目光望向前往,而忽略了身后的帝京。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得以好好看一看这座雄城。

    这是过去六年时间中,让李玄都为之心心念念的地方,也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

    张白昼有一种冲动,大喊一声:“帝京,我回来了!”

    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他不是李玄都,暂时还没有资格向帝京以及帝京城中的人宣告什么,所以他低下了眉眼,混在人流中,默默地向城门走去。

    作为天下第一雄城,帝京有九座城门,每座城门都有专门的守城甲士,负责查验进城之人的随身物品和路引。

    大魏实行里保甲制 ,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者十户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甲首一人。大魏律法规定,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衙门颁发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路引实际上就是离乡的证明。

    其实路引和各地钞关是一体的制度,不过都对士绅例外。何谓士绅?就是有功名在身之人,秀才、举人、进士、官员。张白昼早有准备,他的身份是个秀才,不仅不需要路引,过钞关不必交钱,而且还能负剑游学,这都是朝廷许可的,所以当他来到守门甲士面前出示了身份证明之后,甲士们并没有为难他,很痛快地放行。

    毕竟是帝京,权贵满地走,一个小

    小的秀才算不得什么,没必要过多关注。而且朝廷也不管制刀剑,只是管制弓弩和甲胄,私藏弓弩和甲胄者,等同谋反。

    这些年来,张白昼习惯了山上的清净生活,当他穿过长长的城门洞进到城中的时候,竟是有些不大适应。

    帝京城中,无一处不热闹,哪怕外面的世界饿殍遍野,可帝京城中还不至于如此,如果仅看帝京城,大约是看不出亡国之相的。

    张白昼环顾四周,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往何处去。

    故人不在了,这个所谓的故乡竟是如此陌生。

    张白昼叹了口气,在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因为帝京城是一个“凸”字形,所以从何处入城是有讲究的,有的城门直通内城,那是士绅富商们居住的地方,有的城门则是直通外城,多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而张白昼选择的这个城门,便是通向外城,而且还是最贫苦的区域,多是操持种种贱业的贫民百姓,别说达官显贵,就是穷酸秀才也没有几个。

    张白昼走在满是污水、污秽之物的街道上,街道两旁不乏乞丐之流,衣衫褴褛,骨瘦如柴,随着冬日来临,说不定那天就会被活活冻死在街头。虽说帝京城的高大城墙阻挡了大部分流民百姓,但还是有“漏网之鱼”,这些人本以为帝京城是可以吃饱饭的地方,可帝京城就像是江湖,看着美好,实则吃人不吐骨头,首善之地未必善。

    张白昼轻轻叹了口气。

    天下太平,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也。

    张白昼加快了脚步,如一尾游鱼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穿梭,对两旁的人或事视而不见,很快便离开了此地,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不想见到这些,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力去改变什么。

    很快,他便离开了这里,越来越接近内城。

    内城,官员们的府邸都在那里,当然也包括相府。

    相府并没有固定地点,通常就是指首辅宅邸,所以相府有很多座,可张肃卿明白,他要去的相府只有一座。

    凭借着过去的记忆,张白昼来到了一条长街,这里距离各大衙门所在千步廊已经很近,如果是骑马的话,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距离各大会馆也很近,尤其是荆州会馆,大概只隔了两条街,荆州的举子们进京赶考,便住在此地。

    这里有一座占地极大的府邸,前门正对着的,便是唐王府的后门。而这座府邸后面隔了一条街的,便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公主府。过了公主府不远,便是次辅梅盛林的宅邸。过了次辅大人的府邸,隔着齐州会馆大约半里左右,则是新任内阁首辅赵良庚的宅邸。另外,还有徐世嵩、徐守斋叔侄两人居住过的府邸,距离此地也就三里左右。

    不过这座府邸已经闲置荒废已久,再加上初冬时节草木凋零,肉眼可见的破败,没有半分人气。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繁华地带,竟然会有一座荒废

    的府邸。

    张白昼站在这座府邸的大门前,目光扫过斑驳的大门和两旁冰冷的石狮,望向原本悬挂牌匾的地方,默然不语。

    他曾经在这里居住多年,这里是曾经的相府。

    物是人非。

    伯父张肃卿和穆宗皇帝可谓是君臣相得的典范,所以穆宗皇帝专门赐下了这座相府。每次大小朝会的时候,许多住得远的官员,半夜就得起床准备,而这座府邸距离皇城极近,最起码可以省去一个时辰的时间。再有就是,这里距离衙门也近,便是中午也可以回家一趟,可谓是方便极了。

    天宝二年之前,这个地方极为热闹,无论是在京的各部官员,还是进京的封疆大吏,都要来这座府邸走上一趟,每日前来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与今日之破败景象完全是两重天地。

    天宝二年之后,这座宅子便荒废了。帝京之变当日,张肃卿、张白圭父子下狱,张白月吞金而死,接着青鸾卫都督府便派兵把整座相府都给围了,不攻进去,也不放里面的人出来,直到十余天后,里面的人都被活活饿死了,这才派人进去收尸,据说里面的景象惨不忍睹。以至于后来的两任内阁首辅孙松禅、赵良庚都不愿意在这座府邸居住,毕竟不太吉利。也有不在乎这些的,可官位品级又稍显不够,所以这座府邸便这么荒废下来。

    张白昼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不是因为这座宅邸,而是因为这座宅邸中的冤魂们。

    到了如今,张白昼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李玄都给他撑腰,他就只能站在大门前看着而已,什么也做不了。正是因为有李玄都站在他身后,他才看到了报仇的希望,才能堂而皇之地来到帝京城中,故地重游。

    张白昼沉沉叹了口气。

    顾命四大臣其实就是内阁的四大阁员,内阁之首称首辅,其次称次辅,其余人等称群辅,内阁人数多时六人,少时四人,并无定数,正是因为四大臣死了,孙松禅和梅盛林才得以出头,出任首辅和次辅。

    待到孙松禅告老还乡,赵良庚入京,出任首辅。这朝廷的局势早已经与当年四大臣在时大不相同。

    虽然张白昼成了江湖人,没有走上仕途,但对于朝廷局势还是略有耳闻,都说时势造英雄,可到头来是英雄造时势,有些时候,大势如此不假,可其中过程还是因人而异。

    张白昼本想翻墙进入其中,可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作罢,毕竟兰姨叮嘱过他,不要招惹是非,他自己跑到这里来,已经有些显眼,再翻墙进去,就有些不大像话了。

    于是张白昼收回视线,离开了此地。

    出来这条长街,张白昼本想再去荆州会馆看一看,毕竟荆州是他的祖籍所在,说不定还能见到几个从江陵府过来的举子。不过因为记忆出现了些许偏差的缘故,他却是阴差阴错地来到了齐州会馆这边,然后就见一名男装女子走出了齐州会馆的大门。

第二百一十二章 齐州会馆

    张白昼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是为男装的女子,是因为这位姑娘压根就没想遮掩,没有束胸,也没有用领子刻意遮挡喉结位置,似乎只是喜欢男装的简单利落而已。

    张白昼看到了这名女子,女子也看到了张白昼,微微怔了一下,竟是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开口问道:“你也用剑?”

    此时已经是初冬时节,秋闱已过,所以大部分进京赶考的举子都已经陆续离京,所以齐州会馆也颇为冷清,没有什么人进出,就只有两人站在门口位置。

    张白昼听女子如此一问,立时反应过来,这女子是看到了自己身后背负的长剑,倒也没什么避讳的,回答道:“小可蜀山剑派弟子。”

    “蜀山剑派?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大派?”女子笑了一声,“若论用剑的本事,比起我们清微宗可是差得远了。”

    “你是清微宗之人?”张白昼立时警惕起来,李玄都曾经交代过,清微宗内的情况十分复杂,既有李非烟、张海石这些偏向李玄都的人,也有与朝廷、太后关系密切之人。

    “没错。”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陆雁冰,她这次上京是公私兼顾,兼具故地重游,虽然清微宗在帝京城中也有专门的宅邸,不过那里被李道虚送给了李元婴,让他有个安身之所。于是陆雁冰就住到了齐州会馆这边。按照道理来说,各地会馆都归在儒门名下,齐州会馆直属于社稷学宫,不过清微宗与社稷学宫作为多年的老邻居,多有交集,就算儒门和道门关系紧张,也没有彻底撕破脸皮,所以借住一段时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陆雁冰知道张白昼其人,却没见过张白昼,听说他是蜀山剑派的弟子,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蜀山剑派比之清微宗差了许多,又远在蜀州,不像清微宗这般紧邻直隶。

    不过陆雁冰看到张白昼露出的警惕之色后,这才起了疑心。不管怎么说,陆雁冰曾经执掌青鸾卫都督府,有一些办案的经验,张白昼又不似李玄都那般城府深沉,便被陆雁冰看出了端倪。

    陆雁冰不动声色,说道:“你似乎有些害怕我们清微宗?”

    张白昼皱眉道:“阁下何出此言?”

    陆雁冰道:“若是不怕,你紧张什么?”

    张白昼也明白过来,自己表现得太过明显了。虽说张白昼不是那种善于变通的性子,多少还残留了些直率的性格,也就是老江湖眼中的愣头青,但他还是有几分急智,回答道:“并非紧张,而是不忿,阁下凭什么说蜀山剑派远不如清微宗?”

    陆雁冰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如今老玄榜,我清微宗有大剑仙、清平先生两人登榜,太玄榜亦有张海石、司徒玄略、李元婴三人登榜,分列第二、第八、第十。你们蜀山剑派可有一人等榜?如何与我清微宗相比?难道不是远逊于我清微宗?”

    张白昼对于师门的感情还是深的,听得陆雁冰如此说

    ,倒是真有几分生气,怒道:“清平先生早已不是清微宗之人,阁下还是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陆雁冰并不与一个少年一般见识,笑道:“好,不算清平先生,我们清微宗还是四人登榜,放眼天下各宗,又有谁能够做到?”

    张白昼无言以对,只能强自说道:“就算清微宗十人登榜又如何?与阁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阁下登榜。”

    这便是强词夺理了,可陆雁冰也不在乎,笑道:“看来你小子嘴巴倒是挺硬的,这样罢,我们较量一番,我若输了,我给你赔礼道歉,跪下磕头也行,如果你输了,你就大喊三声‘好姐姐,我就是个弟弟’,如何?”

    “弟弟”一说出自直隶一带的方言,“你就是个弟弟”,意思是你不行,你还很嫩,并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意思。齐州与直隶相邻,所以陆雁冰也略知一二。

    张白昼涨红了脸,心知自己多半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可又咽不下这口气,强自说道:“比就比,谁怕谁?”

    陆雁冰笑道:“勇气可嘉,我也不欺负你,你尽管出剑,我不用兵刃。”

    张白昼看了眼左右,因为此地位于内城又靠近众多权贵府邸,十分清净,但还是有许多巡城甲士,不由问道:“就在这里?”

    陆雁冰微微一笑:“就在这里,放心,没人会来多管闲事。”

    ……

    一行人过了千步廊,往各大会馆和各大权贵府邸这边行来。

    这一行人中,为首的是个少年,其次便是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轻人,除此之外,便是扈从护卫,个个气息绵长,都是修为不俗的武道高手。

    说是少年人,其实也到了及冠年纪,算是成人。而与他同行的那位年轻人则是不到而立之年,气态儒雅,身着一袭月白儒衫,面如冠玉,风采绝伦。

    这名年轻人名叫谢月印,这个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他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还是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这座学宫本就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也可见其长辈对他的殷殷期望。至于他的授业恩师,正是天心学宫的大祭酒王南霆,可惜前不久死在了云锦山的大真人府中,算是客死他乡。

    至于那名老人,没什么明面上的显赫身份,长年居于齐州,偶尔会客串一把说书先生,在客栈酒楼中点评下太玄榜、少玄榜,或是说些江湖逸闻,因为消息灵通,被许多人尊称为“白老”,后面随行的一众扈从中,就有一个是他从齐州带来的,两眼一大一小,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虽然修为不俗,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江湖草莽的玩世不恭,与另外一众扈从走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至于这位老人的真实身份,那可就十分不得了,乃是儒门七位隐士之一,人称“白鹿先生”,与众多学宫大祭酒、书院山主平起平坐,在权势上甚至犹有胜之。

    能让白鹿先生和谢月印亲自相陪之人,又是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唯有当今的九五之尊天宝帝。

    本就是在帝京城中,除了一众护卫之外,还有白鹿先生亲自坐镇,天宝帝的安危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除非有长生境之人亲自出手行刺。

    天宝帝这次是微服出行,身边没有一个宦官,皆是儒门中人,可见儒门和清流已经把天宝帝看作是最后的希望,只待天宝帝登基,就能众正盈朝,然后圣天子垂拱而治,这些忠臣们便能一扫天下之间的污泥浊水。

    天宝帝说道:“朕最近听闻那位清平先生打算不日上京,可有此事?”

    听到“清平先生”四字,谢月印的脸色微微一变,转瞬便恢复了淡淡笑意。白鹿先生没有金蟾叟喜欢鼻烟的嗜好,双手相握,被大袖遮挡,缓缓说道:“的确有此事的。”

    天宝帝的脸色有些晦暗不明,“清平先生……真是好大的气派,他要来帝京,小半个帝京都不得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帝京城是他的帝京城。”

    白鹿先生道:“陛下担心的不该是这位清平先生,而应是辽东的秦清,此人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天宝帝道:“清平先生李玄都不正是秦清的女婿吗?”

    白鹿先生道:“翁婿和父子不一样,清平先生其人,老朽略有所知,他和秦清还是有所不同的。”

    天宝帝沉默下去,不再提起这一茬,转而说道:“朕记得,不远处就是齐州会馆。”

    “正是。”白鹿先生道,“过了齐州会馆不远,便是张肃卿的府邸。”

    “张肃卿。可惜,可惜。”天宝帝沉默了片刻,“思陵之季,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也。”

    张肃卿祖籍荆州江陵府,故而世人称其“张江陵”,“思江陵”便是怀念张肃卿。

    可惜世间再无张肃卿。

    便在这时,白鹿先生脸色微微一变,略带惊讶道:“竟然有人在此地打斗。”

    天宝帝闻言也是有些惊讶,“各大会馆住的都是读书士子,什么人在这里动手?”

    白鹿先生道:“过去一看便知。”

    天宝帝正是少年心性,又有白鹿先生在身旁护驾,点头道:“好,过去瞧瞧。”

    一行人直往齐州会馆而去。

    待一行人来到齐州会馆的大门前,就见一个男装女子一掌打飞了一个少年的手中长剑,然后捉住少年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反剪到背后,笑道:“胜负已分,快些叫好姐姐吧。”

    少年一张面皮涨得通红,却又无可抵赖,如蚊子哼哼一般道:“好姐姐,我就是个弟弟。”

第二百一十三章 微服私访

    陆雁冰早就注意到了这一行不速之客的靠近,不过她并不在意,毕竟这里是帝京城,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与动辄大打出手的江湖大有不同,直到她看到那个为首的年轻人时,脸上的神情才微微一僵。

    陆雁冰作为曾经的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自然是认得天宝帝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大魏皇帝。

    陆雁冰放开手中的张白昼,并将他挡在自己身后,然后略微整理仪容,便要行礼。只是天宝帝抬手打断道:“我这次是微服出行,而且陆卿已经重归江湖,便不必多礼了。”

    陆雁冰停下行礼的动作,应道:“是。”

    然后陆雁冰又望向天宝帝身旁的白发老者,拱手道:“见过白鹿先生。”

    白鹿先生虽然是前辈,但并不托大,拱手还了一礼,问道:“五先生,不知老李先生和小李先生近来可好?”

    陆雁冰微笑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至于师兄,他与师父不同,师父是清净闲人,不理俗事,他是个大忙人,几乎没有一刻得闲,我想见他一面着实不易,所以他是否安好,我也不好妄言,只是听说他的病已经好了。”

    天宝帝微微讶异,“小李先生……会生病?”

    白鹿先生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跻身长生境之后会有七七四十九日的脱胎换骨,便如同重病在身,过了四十九日的时限,这‘病’自然就好了。”

    天宝帝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站在陆雁冰身后的张白昼震惊无比,从这几人之间的简短对话中,他隐约听出了许多极为了不得的讯息。首先这个男装的女子姓陆,被人称作“五先生”,师父和师兄都姓李,其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李玄都的师妹陆雁冰,小李先生是李玄都,老李先生则是那位大剑仙李道虚。其次,他是知道白鹿先生其人的,儒门七隐士之一,天底下有哪个年轻人能让一位儒门隐士亲自相陪,再加上那位年轻人与陆雁冰的对话,他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恐怕这个年轻人就是当今圣上天宝帝。

    在儒门之中,“圣人”除了专指大成至圣先师以外,诸位儒门圣贤也能被尊称为圣人,如元圣、理学圣人、心学圣人。再有一个例外,便是有大功绩的皇帝君父,同样能被称作圣人。《礼记》中的《大传》有言:“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

    如今的天宝帝无尺寸之功,自然不能被儒门称作圣人,但并不妨碍他在儒门体系中的崇高地位,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在第三位,仅次于天地而已,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尊崇,也极为不得了。更何况这位年轻帝王与他的父祖两代帝王不同,排斥宦官,亲近文官,与儒门关系亲密,有望众正盈朝,所以儒门中人不但不会对这位年轻帝王有什么动作,反而会主动保护他,甚至是为他大造声势,使天宝帝还未亲政,就已经是

    不世贤君。反而真正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赵政,成为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这便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不知贤君贤在何处,也不知贼子贼在何处。

    也许多年之后,民智大开,百姓们才会发现,并非所有的君父都关心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更多的肉食者只在乎的一己之利。对于广大士绅而言,能维护他们利益的君王才是贤君,哪怕这个君王对于世道并无裨益。而不能维护他们利益的君王,哪怕这个君王有大功绩于天下苍生,仍旧是暴君、昏君。至于百姓的声音,谁又能听到呢?听到了也只会当作没有听到。

    天宝帝等人也注意到了张白昼,只是没放在心上,只当他是陆雁冰带来的清微宗弟子,尤其是那声“好姐姐”,更让人联想到了师姐和师弟之间的一些故事,以陆雁冰在清微宗中的身份,也不算什么大事,自然不会去追问张白昼的身份和来历。

    天宝帝迈步往齐州会馆走去,陆雁冰也不好就此离开,只能紧随其后,张白昼便是能走也不走了,跟在陆雁冰身后,低眉敛目。天宝帝的几名扈从倒是没有拦他,毕竟还有白鹿先生亲自坐镇。

    进到齐州会馆的大堂,天宝帝首先入座,然后抬手微微下压,说道:“诸位随意就是。”

    话虽然此,也只有白鹿先生、陆雁冰、谢月印三人坐下,其余人还是站着。对于权贵来说,护卫、仆役之流,很多时候未必是人,倒像是工具。

    天宝帝独坐主位,道:“当初听闻陆卿辞官,甚感可惜,不知陆卿为何辞官?”

    陆雁冰上身微微前倾,回答道:“这是师父和师兄的意思,毕竟师父年纪大了,不爱理事,师兄又忙着道门的事情,无暇顾及宗内,只好让我帮着分担一些。”

    “道门……”天宝帝低声喃语了一句,“我曾听闻陆卿与辽东秦、赵两家的千金交好,不知可有此事?”

    “公子说的是秦先生的女儿秦素和赵部堂的女儿赵玉。”陆雁冰微笑道,“这其中缘由却是说来话长,要追溯到上一辈了,当年我们各自的长辈们交好结社,有忘情宗的韩宗主,玄女宗的萧宗主、石前辈,还有我的师母、师姑,后来这个结社便传承到了我们这一辈,故而我们几人再加上玄女宗的玉姑娘,算得上手帕交了。到了如今,师兄不日便要迎娶秦大小姐,我却是未曾想过昔日的闺中密友会变成自己的嫂子。说来也是时也命也,我们这些手帕交中,秦大小姐是第一个做宗主的,前不久玉姑娘也继承了玄女宗的衣钵,唯有我,最是不成器,别人都红得发紫,我还在时青不溜秋。”

    天宝帝淡淡一笑,“这便是亲上加亲了。辽东秦家和东海李家,也是门当户对。”

    “公子说的是呢。”陆雁冰顺着话说道,“家师对于这门亲事是极为满意的,要知道家师从来是对旁人不假辞色的,便是师兄

    也不例外,唯有对待我这位嫂子,乐意给出一个温和笑脸,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可是羡慕得紧。”

    白鹿先生开口道:“说起辽东,最近却是发生了一件大事,西北澹台云前往辽东挑战秦清,当时秦清正在闭关,于是便由清平先生代为出战,且战而胜之,澹台云身受重伤,大败而回。”

    陆雁冰讶然道:“竟有此事!”

    “难道陆姑娘不知道吗?”白鹿先生望着陆雁冰。

    “不知。”陆雁冰摇头道,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真伪。

    白鹿先生道:“我想老李先生总是知道的。”

    “这方面的事情都是由司徒师兄负责,按照道理来说,他应该向师父禀报过了。只是具体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陆雁冰仍旧是装傻充愣,只要是江湖上的事情或者家长里短,她便滔滔不绝,可涉及到朝廷和辽东,她便含糊其辞,一问三不知。

    白鹿先生也不急躁,只是呵呵一笑,“依五先生看来,老李先生会是什么看法?”

    “师父如何想,实非我这个做弟子的可以妄自揣测。”陆雁冰是清微宗中有名的墙头草,自然滑不留手,不把她逼到墙角,她是万万不会说实话的。如今她已经上了四师兄的大船,东风正盛,自然不肯再去管什么南风、北风、西风的。

    天宝帝到底年轻,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再加上这次只是偶遇,并无提前准备,所以终于是按捺不住,直言道:“今日京中盛传清平先生要不日上京,不知可有此事?”

    白鹿先生微微皱眉,想要开口阻拦却为时已晚,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陆雁冰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有这等事情?师兄在帝京城中无亲无旧,来帝京做什么?”

    天宝帝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不悦,冷冷道:“没有亲旧,也许还有仇人。”

    陆雁冰惯会看人脸色,知道不能一味搪塞敷衍,说道:“公子说的是,师兄与张家的事情,便是一笔糊涂账。只是白鹿先生应该知道,师兄此人,城府深沉,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打算,不会轻易告诉旁人。而且前些年的时候,我在青鸾卫都督府当差,他因为张相爷的缘故,对此很是不喜,我们两人之间还闹了些不快,所以他也不可能告诉我,我实是不知道他来帝京要做什么。”

    白鹿先生点头道:“陆姑娘说的是情也是理。”

    陆雁冰笑道:“先生体谅就好。”

    听到这里,天宝帝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来,看了陆雁冰一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陆雁冰立刻起身,低头作恭送之状。

    天宝帝一走,白鹿先生等人也不会久留,白鹿先生仍旧伴在天宝帝身侧,一众扈从跟在身后,唯有谢月印稍稍慢了几步,向陆雁冰还了一礼,这才紧跟着天宝帝的步伐而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师姑娘

    天宝帝一行人离去之后,齐州会馆的大堂里就只剩下陆雁冰和张白昼两人。

    陆雁冰直起身来,满是不以为然,再没有方才的恭敬。

    在她看来,如今大魏朝廷都风雨飘摇了,一个没有实权的小皇帝,算得了什么?朕,朕,朕,狗脚朕!

    而且陆雁冰把账算得很明白,天宝帝坐稳江山,她是半点好处没有,可如果辽东进了帝京,自家师兄、嫂子、闺中好友,那都是天潢贵胄,自己岂不是跟着水涨船高?不比天宝帝在位好出无数倍?所以现在见到天宝帝恭敬一些,不过是人在屋檐下暂且低低头罢了。

    再有就是,陆雁冰还是了解自家师兄的,李玄都之所以屡次容忍她,盖因人缺什么便求什么,无外乎李玄都还是在乎多年的兄妹情分,不可李玄都不会没底线地容忍她,所以她得分出个内外之别。

    张白昼见到陆雁冰此时的表情,倒是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蜀州境内有手艺人精通变脸的绝技,陆雁冰这表情变化,真也比得上变脸的绝学了。

    他听说过陆雁冰的大名,别人口中的陆雁冰给他的感觉就是一个跳梁小丑,可直到他真正接触了陆雁冰,他才知道自己无论境界修为还是为人处世都远不如陆雁冰,自己只怕是连小丑都算不上,如果放在话本中,陆雁冰好歹是有名有姓的角色,他就是个无名氏了。那么他与李玄都相比,更是难见项背。

    正当张白昼神游物外的时候,陆雁冰猛地扭过脸望向张白昼,把他吓了一跳。

    陆雁冰上下打量着张白昼,“看不出来,你小子的胆子还挺大。”

    张白昼道:“你是清微宗的五先生陆雁冰?”

    “我是陆雁冰。”陆雁冰坦然道,“说说吧,你是谁?”

    张白昼看了眼四周,低声说道:“我姓张,双名白昼。”

    “张白昼?”陆雁冰一怔,“原来是你,我知道你,张大小姐的弟弟,你怎么会在帝京城?”

    张白昼道:“是清平先生让我来的。”

    陆雁冰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也大致能够猜到李玄都的一些用意,再联想到方才天宝帝和白鹿先生的问话,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

    不过她也没有深问下去,这件事牵扯重大,就好比是一局棋已经到了收官阶段,前头的铺垫就是为了现在,她若是胡乱插手,坏了李玄都的韬略,那罪过可就大了。而且陆雁冰与帝京之变的牵扯不大,当初青鸾卫派兵围了张肃卿府邸的时候,她还在清微宗,出任青鸾卫都督府的右都督已经是后来的事情,所以她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于是陆雁冰跳过这一茬,略微思量后说道:“我知道了,你刚才去了张相爷的旧宅,对不对?”

    张白昼被道破心事,不由微微一惊,“你怎么知道?”

    “齐州会馆距离张相爷的旧宅不远,我若是你,都到齐州会馆这边了,肯定不会过家门而不入。”陆雁冰道,“说来也是缘分,你竟然能在帝京城遇到我,那便不要乱跑了,我带你在帝京城

    里逛逛,也不枉你喊我一声‘好姐姐’。”

    张白昼有些纠结,他不知道陆雁冰是否完全可信,又想着兰玄霜那边,只是陆雁冰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迈步走出大堂,说道:“走罢,这儿不是久留之地,我不信青鸾卫的人不会注意皇帝的行踪。”

    张白昼听到“青鸾卫”三字,想起兰姨的叮嘱,也顾不得纠结了,赶忙跟在陆雁冰的身后。

    两人出来齐州会馆,张白昼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

    陆雁冰道:“帝京城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真正有意思的地方,还是在内城。瞧你这样子,还是个雏儿吧?姐姐今天就带你开开眼界。”

    张白昼听明白了陆雁冰的话外之音,顿时涨红了脸,也不知道是被一个女子称作“雏儿”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我来帝京可不是逛窑子的!”

    “什么逛窑子,这么难听,这叫见世面,懂吗?”陆雁冰笑道,“里头也不全是荤的,也有素的,全凭个人喜好。我这次带你去见识的,便是素的。”

    张白昼毕竟是相府出身,什么荤的素的,还是大约听明白了,想来所谓“素的”就是清倌人,“荤的”就是红倌人,他没去过不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陆雁冰可不是秦素这样的害羞腼腆性子,向来是十分“豪迈”,这也是李玄都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却也没有半点多余想法的缘故所在,在这方面,李玄都还是有些古板传统的,实在欣赏不来。此时便听她接着说道:“放心好了,我也是女子,又能如何?”

    张白昼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再加上他正值少年热血,对于那等场所有着天然的好奇和憧憬,便也不再拒绝。

    于是陆雁冰便带着张白昼去了胭脂长街的所在,同时还向张白昼如数家珍地一一介绍,哪家的姑娘更贪财,哪家的姑娘更擅长唱曲,哪家的姑娘棋艺最高,俨然是此中老手,让张白昼有些恍惚,这位五先生果真是女子吗?不是假扮成女子的男子?而且五先生与四先生师出同门,这其中的差别威势是太大了些,难道这就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如今天还大亮,姑娘们还未起床,自然是不营业接客的,不过陆雁冰也不在乎,这一等行院里头有的是地方,占地极广,当初她在青鸾卫都督府中当差,便在此地包下了个院子,如今还没到期,正好可以去那里歇一歇。

    陆雁冰并不喜欢梧桐楼,她落脚的这处地方名为满春院。

    过去因为张肃卿家教甚严,张白昼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在一名缠着绿头巾龟奴的带领下,张白昼穿廊过堂,七曲八折后,来到了陆雁冰落脚的院子。

    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完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烟花之气,倒更像是某位名士的别院偏居。

    张白昼暗暗咋舌,这哪里还是烟花场所,自己真是孤陋寡闻了。

    的确是张白昼孤陋寡闻了,帝京城中的权贵,身边不缺各色的男

    男女女,不会整日沉溺于男女之事,总要有些其他的爱好,所以这些行院都很是风雅,最是忌讳喧闹。而且这些行院不是一味玩乐的场所,也是交际的场所,许多人应酬都会选在这等地方。

    到了陆雁冰这等地位的人,没有个属于自己的院子,才是怪事。所以在很多人看来,李玄都、张肃卿这类人都是天大的怪人,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怪人。

    来到一座暖阁之中,这里摆放着一只琉璃大缸,里面养着几尾鲜红的锦鲤,陆雁冰坐在旁边的躺椅上,随意撒了一把鱼食,一名管事束手侍立在陆雁冰身旁。

    管事都认得陆雁冰,仍旧是遵循了以前的旧称呼:“陆大人,天色还早,您看?”

    行院中的作息与正常人不同,天黑才是一天的开始,天亮则是一天的结束,此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陆雁冰想了想,问道:“今晚有什么说法?”

    管事回答道:“说来也是巧了,今晚有师姑娘的献艺。”

    “师姑娘?!”陆雁冰一怔。

    “正是。”管事笑道,“师姑娘露面一回,十分不易,早已经传遍了帝京城,所以好些公子都要过来,有杨公子、柳公子、赵公子,据说蜀王、唐王两位殿下也会过来。”

    陆雁冰吃了一惊,说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竟然能赶上这等好事。”

    管事试探问道:“那么陆大人您是……”

    陆雁冰直接说道:“给我准备两个位置。别给我叫苦,我知道你们手里肯定还有预先备下的几个位置,就是为了应付我这种不速之客。放心,银子半点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是。”管事脸上顿时有了笑意,这额外预留出来以备不测的位置,自然要比正常位置贵一些,还是这种熟客的生意做起来简单舒心,半句废话也不用。

    陆雁冰挥了挥手,示意管事可以下去了。

    待到管事退下之后,陆雁冰望向张白昼,笑道:“好小子,运气不错,第一次来就刚好遇到了大场面。”

    张白昼问道:“这位师姑娘是谁?”

    陆雁冰反问道:“知道什么是花魁吗?”

    “她是花魁?”张白昼明白过来。

    陆雁冰道:“老掉牙的故事了,她本是宦门之后,父亲因罪死在狱中,她流落街道。后来被行院中的人看中,将她收养,然后教她琴棋书画、歌舞侍人。师姑娘以歌喉见长,被誉为袁飞雪之后的第一人,甚至不逊于袁飞雪。她最擅长小唱长短句,在帝京各大行院中独领风骚。许多儒门之人都与她有交情,为她鼓吹造势,甚至还包括一位书院山主,所以她的名声很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张白昼道:“说到底还是个……”

    “话不能这么说。”陆雁冰打断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位师姑娘差不多可以名留史册了。正史上不去,野史还是没问题的。你想要见她一面,可不是有钱就行,还要讲究一点缘分,所以我说你小子的运气不错。”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名妓

    陆雁冰说的没有错,不能小看这些名妓。

    她们不仅有相貌,有才华,还有极为广阔的人脉,上至帝王公卿,下到名士大儒,都可能是她们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有些名妓甚至可以嫁入豪阀世家,就算做不了正室夫人,做个侧室还是不难。

    这也是牝女宗深耕这条路线的缘故。

    只是一个女子能否在这个风月行当成名,不完全是靠背景或者扶持,有时候也需要一些机缘运气。就好比是眼缘,能否被儒门大人物看中,能否投缘,能否诗词唱和,这都是关键。就算诗词唱和,才情、唱腔也都是天赋,所以就算是牝女宗,也不可能确保天下间的名妓都是自己的人,比如这位师姑娘,便与牝女宗没什么关系。

    师姑娘的本名已经不可知,进入行院后的名字是师横波。她成名之后,与许多儒门之人交好,背景深厚,逐渐脱离了原本的行院,成为半个自由人,并不受行院的辖制。是否出来献艺,也要看她自己的心情,所以行院的管事才会说这个机会十分难得。

    当年李玄都和张白昼先后离开帝京的时候,帝京城还是四大家的时代,师横波却是在天宝三年才逐渐成名,名气在天宝五年的时候达到鼎盛,故而张白昼并没有听说过师横波的大名,不过大约是受了张肃卿影响的缘故,他是不太把这类女子放在眼中,虽然他一度认为李玄都负了姐姐,但也承认李玄都的眼光还是不错,秦大小姐这种行事正派的大家闺秀才是正妻的不二人选。

    至于为何要在大家闺秀之前再加上一个行事正派,是因为他见了陆雁冰之后,忽然觉得就算同是大家闺秀,也是有很大区别的。

    行院的管事退下之后,陆雁冰起身站在那只琉璃大缸旁边,挽起衣袖,将手伸入缸中,轻轻搅动,缸中的水变成了一个漩涡,其中的锦鲤身不由己,只能随着这个漩涡不断旋转。

    陆雁冰忽然说道:“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生在了清微宗,上有师父,下有师兄,有父兄为依仗,就算我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外人敢来招惹我,我就能站在这个大缸外,自由自在。”

    张白昼一怔,随即望向缸内的旋涡。

    陆雁冰继续说道:“那些姑娘们,看着风光,就像这条锦鲤,只能在这个华丽的水缸里面兜兜转转,身不由己。”

    说话间,陆雁冰停下了搅动的动作,轻轻握住了那条锦鲤。

    张白昼道:“陆……姐姐是在说那位师姑娘?”

    “不,她不算。”陆雁冰摇头道:“都说鲤鱼跃龙门,她已经能跳出这只大缸,只是迟迟未跳。”

    “为什么不跳?”张白昼问道,“自由自在不好吗?”

    陆雁冰笑了,“因为她不知道水缸外是江河还是陆地,她不知道她离开了水缸还能否活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只水缸是禁锢她们的枷锁牢笼,却也是让她们活下去的桃源,这不正是她们进入行院的缘故吗?用自有换取生存,你说对吗?

    张白昼开始重新审视陆雁冰,他发现这位“陆姐姐”并非是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肤浅。

    陆雁冰手上轻轻用力,掌中握着的锦鲤开始挣扎,想要挣脱这只手掌。

    陆雁冰忽然问道:“我师兄让你来帝京,是要你联络四大臣的旧党和那些饱读圣人之书的清流?”

    张白昼一惊,没有说话。

    陆雁冰一笑道:“看来我没有猜错,我这位师兄啊,从来不是蛮干之人,他这是要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分而治之。”

    张白昼下意识地说道:“这是、这完全就是帝王之术。”

    “帝王之术谈不上。”陆雁冰松开了手中的锦鲤,“只要你到了他的那个位置,你也会这么做。”

    张白昼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陆雁冰取出一块手帕擦拭手上的水渍,“你以为报仇就是打打杀杀?除非你是天上的仙人,才能用这个法子报仇,否则还是要用些手段。你觉得我来帝京城是干什么的?逛窑子吗?”

    张白昼下意识地问道:“你来帝京做什么?”

    “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陆雁冰气笑道,“就连小皇帝都知道清平先生要来帝京城了,难道堂堂清平先生就孤身上京?”

    张白昼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秦大小姐同意兰姨放下北邙山的事情上京,为什么上官莞作为客栈之人却主动邀请兰姨上京,当然不仅仅是见面那么简单,准确来说,两人见面反而是顺带之事,真正的目的还是为李玄都进京打一个前站。

    陆雁冰道:“想明白了?要不是这个缘故,白鹿先生为什么要问东问西?其实他们也是如临大敌啊。”

    张白昼无言以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过迟钝了,身为客栈中人,竟然没有去深思这些,倒是陆雁冰这个不是客栈之人看得更明白。

    陆雁冰叹了口气,“我那位师兄好为人师,这些年来培养了几个年轻人,加上你总共有四个,另外三人分别是沈长生、裴玉、周淑宁。你们四人之中,裴玉的心思最为灵活,能堪大用;周淑宁与师兄关系亲厚,师兄视如己出;沈长生性子淳朴,合乎师兄的心意;想来师兄已经为他们三人做了一些安排,那么你呢,你就没想过自己吗?”

    张白昼摇头道:“我只为了报仇,不想那些。”

    陆雁冰道:“眼光短浅了不是?报仇是当然要报的,可报完仇呢?你还这么年轻,总不能就此远离庙堂江湖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不行的,有些事情,还要早做打算。”

    张白昼听完这席话,陷入沉思,忽然说道:“陆姐姐,我有两位朋友,也许你们能谈得来。”

    “哦?”陆雁冰来了兴趣,“什么朋友?”

    张白昼道:“到了合适时机,我会引荐给你认识的。”

    “卖关子?”陆雁冰伸手点了下张白昼的额头,“好,我等着就就是。”

    ……

    夜幕落下,

    满春院中灯火辉煌,无一处不亮,几乎照亮了小半个天幕,与天上的群星明月一争短长。

    虽然今晚会来许多大人物,但因为客人实在太多的缘故,最终选择了一座露天平台,占地一亩,可以容纳数百人。

    时值初冬,帝京又地处北地,晚上的室外十分寒冷,不过这也难不倒行院之人,他们花费了大价钱购买了许多太平宗出产的“龙睛子”,与“凤眼子”不同,“龙睛子”的体积更小,不易爆炸,反而可以作为取暖照明之物。他们将这些“龙睛子”放置于灯笼之中,热气使得灯笼自行悬空,环绕整个露天平台一周,不仅将整个平台照得灯火通明,而且暖意融融,犹如在室内一般。

    当陆雁冰带着张白昼来到此地的时候,便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张白昼环顾四周,满是灯火,甚至有些晃眼,忍不住咋舌道:“这一晚上的灯烛不知耗费几何?”

    “这算什么?”陆雁冰满不在乎,“他们从一个客人身上就赚回来了。”

    张白昼低声道:“国家如此,百姓如此,这里却还夜夜笙歌,如此奢靡浪费,国焉能不败?”

    陆雁冰道:“就算换了一个人坐天下,换一个普通百姓来坐天下,就不奢靡浪费了?这是人之常情。”

    张白昼哑然,过了许久才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常情。”

    陆雁冰忍不住笑道:“这样的话,你该跟我师兄说去,他喜欢听,我可不乐意听。我就是要及时行乐。”

    陆雁冰忽然抬手一指,说道:“在那个方向有一座望楼。”

    张白昼顺着陆雁冰手指的方向极目望去,可只看到了满眼的灯火,根本看不到什么望楼。

    陆雁冰继续说道:“你信不信,此时望楼中就坐了几个老家伙,羽扇纶巾,故弄玄虚,指点江山,谈玄论道,总之就是不说人话。”

    张白昼点了点头,“我信。”

    陆雁冰哈哈一笑,“老家伙们,占着位置,也该换成年轻人来坐一坐了。”

    陆雁冰是一棵墙头草不假,但也要认清局势才能做一棵墙头草,所以她说中了。

    在她手指着的方向的确有一座隐藏在夜幕中和灯火后的望楼,其中坐了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两人能如此特立独行,自然是身份超然。

    一位着石青色鹤氅的老人是社稷学宫的大祭酒黄石元,世称玉斋先生,在身份上,与万象学宫、天心学宫的大祭酒们一般无二,都是儒门中的实权人物。

    另一位身着青衫的老人齐佛言,世称松风庵主,是金陵书院的山主,都说三大学宫四大书院,金陵书院便是四大书院之一,书院山主的身份地位不逊于学宫的大祭酒。

    自从心学圣人离世之后,儒门上下群龙无首,虽然有七隐士暗中操纵,但许多大事还是要共商而决,便是七隐士加上三大学宫大祭酒、四大书院山主,满打满算也就是二十个人,共同决定了儒门的走向。

第二百一十六章 仇人

    陆雁冰有很强的逆反心理,因为师兄李玄都的缘故,她讨厌说教,因为师父的缘故,她讨厌故弄玄虚、云里雾里。此二者都被她统称为不说人话。只可惜师父和师兄就像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头上,她只能唯唯诺诺听着,不敢反抗。

    不过她倒是不讨厌二师兄的阴阳怪气、言辞刻薄,所以此时才会出言讥讽望楼中的两位儒门大人物。

    其实在外人看来,清微宗的大人物们,都有怪癖。老宗主李玄都对人不假辞色,说话总是云遮雾绕。清平先生李玄都好为人师,喜欢说教。海石先生张海石脾气古怪,说话总是阴阳怪气,动辄嘲讽揭短。五先生陆雁冰随风摇摆,张口就来,不说实话。六先生李太一恃才傲物,言行傲慢,不将旁人放在眼中。

    细数下来,只有司徒玄策和李元婴正常一些。

    这样一个宗门,也难怪被人称作是东海怪人。

    不过对于张白昼这种半个儒门弟子来说,说教倒不算什么,长辈不说不教才是咄咄怪事。

    便在这时,有行院的管事迎了过来,看过陆雁冰手中的两张请柬之后,引着陆雁冰和张白昼来到他们两人的位置。这管事并不认得陆雁冰,心中暗暗心惊,在这行当里,见过带着自家女眷的,这女子带着小白脸来看其他女子的还是头一遭,倒是有些明空女帝年间的女子风范了。

    这位置的顺序自然也是极为考究,今日是师横波坐在平台上的主位,离她越近的位置也就越贵,而且还要身份不俗,早有定数,陆雁冰的帖子上写着“甲子”,“甲”是第一排,“乙”是第二排,以此类推,刚好凑足十天干,“子”是从第一排从右往左数第一个位置。可以算是极好的位置。至于如何区分位置的大小,倒也简单,每个位置都放置了矮案和坐垫,可以盘膝而坐,矮案上放置味道清淡的酒类和一些从火室里种出来的时鲜瓜果。所谓“火室”就是筑炉烧火,提升温度,种植出反时令的瓜果,价格极为昂贵,一根黄瓜就要卖二两银子,只有高门大户才吃得起。

    至于行院管事曾经说过的几位殿下,他们自然不好公然露面,在平台周围都修建有大约二层楼高的望楼,隐在重重灯火之后,坐在平台上看不到望楼中之人,可在望楼中却可以俯瞰平台。

    不过就算满春院占地不小,平台本身已经十分宽阔,周围还有各个独立院子,再去修建这种小型望楼的空间已经不多,所以满打满算,望楼也只有四座而已,分立四方,望楼之间又修建廊道相连,只留出一个进出平台的口子,使得此处露天平台倒像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天井。

    这时候其他客人也陆续进来,不乏相识之人,互相打着招呼。

    便在这时,有一人缓缓行来,在陆雁冰不远处站定,开口道:“陆都督,许久不见了。”

    陆雁冰抬眼望去,却是个熟人,正是以前与她共事的青鸾卫都督府都督丁策,江湖人称“大奔雷手”,修为远在陆雁冰之上,不过没有陆雁冰的靠山,

    所以当初两人共事的时候,倒是陆雁冰更强势一些。

    陆雁冰微微一笑,“你这位大忙人怎么有闲情逸致来听曲?”

    丁策哈哈一笑,“师大家的曲子怎么能错过,无论多忙都是要听的。”

    陆雁冰道:“公私兼顾,各不耽误。”

    “陆都督就不要取笑我了,我可比不得陆都督,谁不知道陆都督有大剑仙呵护,又有清平先生照看,还有海石先生帮衬,自由自在,我是在樊笼中,不得自由。”丁策摇头道,“今日也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人就像弓弦,一直紧绷着会断的,总要松一松才行。”

    陆雁冰不置可否。

    丁策把目光转向坐在陆雁冰身旁的张白昼,问道:“这位是?”

    张白昼低着头,不去看丁策。

    陆雁冰道:“我的师弟。”

    “师弟?”丁策玩味道,“原来如此。”

    陆雁冰面不改色,“既然是来听曲的,师姑娘马上就要到了,就不要叙旧了。”

    丁策点头道:“那我们改日再叙。”

    说罢,他转身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丁策走后,张白昼才松了一口气。刚才丁策看的那一眼,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压得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不是现在的张白昼可以匹敌的。

    丁策走后,陆雁冰的脸色有些阴沉,显然被丁策搅扰了好心情。

    不多时后,其他客人也陆续到了,大多都是年轻公子,其中就有杨天俸等人,可以说既有满腹才学的年轻才俊,也有胡作非为的混世魔王,前者爱才,后者爱色,反而是在此有了交集。

    客人陆续到齐之后,正主才姗姗来迟。

    一袭青衣的师姑娘当空姗姗而来,好似九天仙子下凡尘。

    很显然,这位师姑娘是有修为在身的,也不似牝女宗弟子那般藏着掖着,不忌惮在别人面前展现,说明师姑娘的修为来得光明正大,不会因此而被人猜疑什么。

    陆雁冰轻声道:“儒门的功夫,看来这些儒门中人还真把她当做自己人,什么也教。”

    张白昼有些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些儒门中人满口仁义道德,什么理学心学,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可私底下却是满肚子男盗女娼。他以前就听说过类似传说,一位理学大家尝以“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自诩,他的朋友乃趁其酒醉时请一位大大有名的名妓去衣共榻,试试他是否真有柳下惠的本事。那位名妓可没什么抵死不从,欣然往之,尽弛亵衣,就是脱得一丝不挂,还随手把门也上了锁。虽说那位理学大家没有上当,无可指摘,但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荒唐”二字,什么名士名妓,可没话本里那么风雅。

    张白昼并不反对男女之事,只是厌恶这些人做了荒唐事还要立牌坊罢了,就像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本来一个好好的理学大家,反而被他们这些人拖入了这等艳俗荒唐的故事之中。若是理学大家醉酒

    时认错了人,岂不是一生清名尽付东流?

    不过张白昼是这么想的,毕竟是个少年人,没那么高深的定力,还是忍不住望向那位帝京第一花魁。

    师姑娘飘然落地之后,敛容向四周行了个万福礼。

    就见她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当真是一个绝色美人。

    师横波坐在盘膝坐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案几之后,也不多言,开始抚琴。

    就在这时,张白昼忽然感觉一个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循着那个视线望去,发现注视自己之人正是刚才与陆雁冰说话之人。

    此时众人其实围绕着师横波坐成一个半圆的弧形,同是一排却并非一条直线,有人可以看到师横波的正面,有人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丁策同样在第一排,刚好处于张白昼的斜对面,两人可以互相看到。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丁策露出一个笑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然后将杯中之酒慢慢饮尽。

    落在张白昼的眼中,只觉得此人的笑容和眼神都十分阴沉,就好似在看一只猎物。

    张白昼不由向身旁的陆雁冰轻声问道:“陆姐姐,刚才与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陆雁冰随口道:“他啊,青鸾卫都督丁策,太后娘娘的忠实走狗。”

    张白昼猛地怔住,过了片刻才一字一字地问道:“丁策?”

    “对,江湖人称‘大奔雷手’的丁策。”陆雁冰的目光仍旧落在师横波的身上,没有去看张白昼。

    一瞬间,张白昼双目通红,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紧紧握起,乃至于手背上青筋暴起。

    陆雁冰也察觉到了张白昼的不对劲,转头望向张白昼,“你怎么了?”

    张白昼半低着头,整个人轻轻颤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当初青鸾卫都督府派兵将相府团团围住,足足围了十天,把府中之人全部活活饿死,是不是就是他干的?”

    陆雁冰立时明白了张白昼的意思,伸手布下一道隔音禁制,压低了声音,“是他干的又怎样?你还要报仇不成?他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不要说是你了,就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你要现在找他报仇,他一只手就能捏死你。”

    张白昼死死咬牙,不说话。

    陆雁冰叹息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的苦楚,可你要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这么多帝京权贵都在这里,你若是身份暴露了,会是什么下场?记住我一句话,咱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白昼缓缓扭头看着陆雁冰,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点了点头,嗓音嘶哑道:“我……听陆姐姐的。”

    陆雁冰脸上有了些许笑意,“这才是我的好弟弟,放心吧,他跑不了,咱们就等着师兄入京就是。”

    不过张白昼的异常也落在了丁策的眼中,他是青鸾卫的老人了,不知办过多少大案,自然察觉到了不对,眼神愈发阴沉,微微皱起眉头。

第二百一十七章 针锋相对

    师横波一曲终了,从案后起身,身形向后退入重重灯火之后。
    这是稍作歇息,众多来客也得了片刻闲暇。
    便在这时,丁策再次起身来到陆雁冰和张白昼的面前。
    陆雁冰顿时露出了不悦神色,不过丁策恍若未见一般,直直望着张白昼,轻声道:“刚才忘了问,这位小兄弟贵姓?”
    张白昼这次没有避让,抬起头来与丁策对视,按捺住心头的激动,缓缓说道:“免贵姓张。”
    “姓张。”丁策点了点头,“在清微宗中,这个姓氏倒是不多,我还以为小兄弟姓李,要说张姓,那是正一宗中的大姓。”
    在丁策过来的瞬间,陆雁冰就已经意识到刚才张白昼的异常被丁策看在了眼中,所以她才要故意摆出不悦的神态,此时听丁策如此说,她便不得不开口道:“谁说我们清微宗没有张姓之人,难道丁都督忘了海石先生?”
    “不敢,不敢,谁不知道如今是‘海枯石烂’执掌清微宗上下?大剑仙不理俗务,大先生身故多年,三先生闲居养病,六先生在外游历,清平先生总览道门大小事务,无暇兼顾清微宗,二先生不是宗主却胜似宗主了。”丁策哈哈一笑,然后话锋一转,“难道这位张小兄弟是海石先生的晚辈?”
    陆雁冰心中警惕,脸上故作不耐烦之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这位青鸾卫都督查天查地,还要查一查我们清微宗的宗谱吗?若要查,我可做不了主,你得找老宗主、海石先生、清平先生去,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丁策呵呵一笑,“陆都督言重,言重了。”
    陆雁冰冷笑道:“不言重,若是他们答应了,别说宗谱了,便是祖宗十八代,也可以查嘛,毕竟这是大魏朝的天下,普天下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陆都督勿要激动。”丁策双手作安抚状,“且不说清微宗与太后娘娘交好,查谁也不会查清微宗,就算没有这一层关系,我纵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去捋这几位先生的虎须,那不是老寿星吃毒药——嫌自己命长了吗?”
    陆雁冰冷哼一声,“那你方才此言何意?”
    丁策微微一笑,“说到张家,除了吴州第一家的上清府张家,还有一个张家,也曾经显赫一时,不知陆都督还有没有印象?”
    陆雁冰微微眯眼,“你是说荆州江陵府的张家。”
    丁策笑道:“正是。”
    张白昼毕竟年轻, 闻听此言,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这一幕仍旧是落入了丁策的眼中,这位经验丰富的青鸾卫都督不动声色,接着说道:“说起江陵张家,当年也曾经煊赫一时,毕竟出了一位张相爷。这位张相爷可不得了,自小便是神童,五岁识字,七岁能通晓六经大义,十二岁考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明雍二十六年,金榜题名,得中进士。武德元年,登阁拜相,是为内阁次辅、吏部尚书。武德六年,出任内阁首辅。待到天宝元年,张相爷被加封太傅,天宝二
    年,加封太师,是为我大魏朝唯一生前加封三公之人,可谓是位极人臣。”
    陆雁冰道:“丁都督记得倒是清楚。”
    “不敢记不清楚!”丁策微微抬高了声调,“毕竟天宝二年的那场大案,便是我亲自经手的,许多案卷,至今仍旧存在青鸾卫都督府的库房之中,这一点,陆都督也是知道的。”
    丁策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落在张白昼的身上。此时的张白昼已经低下头去,双手死死抓住膝盖,轻轻颤抖。
    “知道,当然知道。”陆雁冰看了张白昼一眼,“古人有诗云:‘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我本东海之滨的一个乡野村姑,天宝二年的腊月二十三,我生平第一次进京,出任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已经是天保四年的事情,没有经历过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也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经过。不过我曾经调阅过这个案子的相关案卷,惜字如金,含糊其辞,可见其间波谲云诡,深不见底。”
    丁策脸色微变,望向陆雁冰,“不知陆都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陆雁冰淡然道,“我只是给丁都督提一个醒,这个案子到底有怎样的内情,我无法请教丁都督,可到时候总会有人来请教丁都督,如果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也总会有人来拿元凶巨恶的项上人头祭奠张家的满门亡魂!”
    张白昼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陆雁冰,眼中有光。
    丁策却是脸色骤然苍白,没有血色。
    周围邻座之人都大惊失色,也是脸色苍白。
    丁策虽然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但此刻也像张白昼那般颤抖起来,抬手指着陆雁冰,色厉内茬道:“陆都督!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帝京!不是东海清微宗!这桩案子是经三法司会审之后,太后娘娘和晋王钦定的铁案,谁敢翻案?!”
    陆雁冰道:“我生性胆小,不敢牵扯到这等事情之中,可世间总有无畏无惧之人。如果丁都督忘了,我便给丁都督提一个醒,清平先生不日便要抵达帝京,丁都督觉得,他会不会过问此事?”
    一瞬间,凡是听到了陆雁冰此言之人,都沉默了。
    方才还热闹无比的平台像死一般沉寂。
    平日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哥们,收起了玩世不恭的做派,一个个都是脸色凝重。
    丁策的脸上则是透出肃杀之气。
    便在这时,一名身着锦衣的青鸾卫疾步走来,来到丁策身旁,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禀文,轻声道:“都督,有急报。”
    丁策倏地转过身去,接过禀文,急急看完,凶险的目光扫向了陆雁冰和张白昼,“陆都督!你好歹是做过青鸾卫右都督的人,应该知晓大魏律法。”
    陆雁冰眉头微皱,望向丁策手中的那封禀文,心思急转,嘴上说道:“当然知道。”
    “那就好。”丁策用眼
    角余光扫了张白昼一眼,“包庇钦犯,对抗朝廷,你知道大魏律法是怎么定罪的吗?”
    陆雁冰目光直视丁策,问道:“丁都督是说我包庇钦犯?”
    “正是!”丁策避开了她的目光,转望向张白昼。
    张白昼的脸色没有丝毫苍白,反而因为激动涌上了一抹潮红,毫不畏惧,更不曾避让,主动迎上了丁策的目光。
    陆雁冰笑了一声,“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定罪可是要讲证据的。”
    丁策一抖手中的禀文,说道:“有人冒用假身份入京,疑似乱党。”
    陆雁冰起身接过这封禀文,随意扫了一眼,目光又迎向丁策的目光,等待他的下文。
    丁策抬手一指张白昼,高声道:“难怪我觉得此人眼熟,原来是张家余孽。”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了张白昼的身上。
    张白昼刚要起身说话,却被陆雁冰一把按住了肩膀,然后就听陆雁冰说道:“这就是丁都督的证据?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单凭青鸾卫自己写的这一页四行书,就能给人扣上一个钦犯的大帽子?”
    丁策冷哼一声,“具体证据,要审过之后才能知道。”
    “哈!哈!哈”陆雁冰笑了三声,“原来是要屈打成招。”
    丁策一挥袖,“陆都督,我奉劝你一句,回头是岸!”
    陆雁冰针锋相对,“丁都督,我也劝你一句,莫要一错再错!”
    谁也没有想到,本来是看师大家的,却成了青鸾卫两任都督打擂台,牵扯的还是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如果是平常时候,那些被扫了兴致的公子哥们早就开始起哄了,可在清平先生即将上京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贸然牵扯到此事之中,生怕引火烧身。
    在这种情况下,本该稍作歇息就重新返场的师横波也迟迟不曾现身,而四周望楼上的显贵们,也注意到了此地的变故。
    正在闲谈的黄石元和齐佛言停下交谈,一起望向下方平台。
    黄石元作为社稷学宫的大祭酒,与清微宗是多年的老邻居了,自然认得老友李道虚的五弟子陆雁冰,开口道:“陆雁冰和丁策,这两人怎么会起冲突?”
    齐佛言道:“这倒是奇了,清微宗支持谢太后,丁策是谢太后的心腹,按照道理来说,他们应该是一家人才对。”
    黄石元沉吟道:“由此看来,清平先生对于清微宗的影响之大,还在你我的预料之外。”
    “此话怎讲?”齐佛言望向老友问道。
    黄石元道:“自从清平先生将李元婴、李太一排挤出清微宗后,清微宗内部的风向便有些变了。不管怎么说,大剑仙终是上了春秋之人,飞升之期不远,在世时日有限。反观清平先生,年富力强,少说还有七十年的时间,要在这两位之间站队,却是要好好思量。如今看来,陆雁冰已然站在了她师兄那边,那么与昔日同僚反目,便在情理之中。”
    齐佛言轻抚胡须,“原来如此。”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触即发

    蜀王和唐王今晚也来到了此地,各自占据了一座望楼,两人也注意到了此时的异状。
    蜀王豁然站起身来,双手扶住窗台,上身微微前倾,笑意玩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反观唐王,仍旧安坐不动,身旁是女子肌肤胜雪,面带桃花,眼含春波,却是个不输师横波太多的绝色美人。不过此时唐王的神色甚是凝重,甚至十指已经刺入了扶手之中。
    不管怎么说,唐王是起势于那场帝京之变,是他亲自前往凉州接手秦襄的兵权,若是真要追究起来,他也难逃其咎。
    至于最后一座望楼,并没有哪个大人物,是留给师横波暂且歇息的地方。此时师横波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盘坐在一张软榻上,巨大的裙摆摊开,好似一朵绽放的牡丹。她神色淡漠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横波身旁是一名跟随她多年的丫鬟,轻声问道:“小姐,你不生气吗?”
    师横波摇了摇头,反问道:“为什么要生气?”
    丫鬟急道:“这些人把小姐的献艺给搅扰了。”
    师横波淡淡一笑,“搅扰了更好,本来是别人看我,现在成了我看别人,歇一歇不好吗?”
    丫鬟噘嘴,还想说什么,师横波又道:“说不定我们一整晚都可以歇着了,顺带还能看一场好戏。”
    丫鬟问道:“什么好戏?”
    师横波说道:“那个少年人应该就是张家遗孤。”
    “哎?”丫鬟这些年被师横波庇护在羽翼之下,再加上年纪不大,所以还是有些天真烂漫,“小姐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师横波微微一笑“污蔑、扣帽子这一套把戏是青鸾卫的拿手好戏不假,可丁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把这一套用在陆雁冰的身上,如果不是利益攸关,他甚至不会去得罪陆雁冰,毕竟陆雁冰不是我们这种可怜人,她的父兄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亲朋好友也不是等闲之辈,得罪这样一个人,很麻烦,而且很不值当。可丁策偏偏这样做了,图什么?自然是涉及到切身利害,他不得不这样做。如此一来,事情就很简单了,丁策说的一定是真话,那个少年就是张家遗孤。”
    “陆姑娘为什么要回护这个少年人?”丫鬟又问道。
    师横波道:“应该是因为清平先生的缘故,据说当年清平先生与张大小姐有过一段缘分,又与张相爷父子交好,念在故人的情分上,他定会照看好这个张家遗孤,陆姑娘作为清平先生的师妹,自然要回护这个少年。”
    丫鬟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师横波道:“这个少年应该是有所依仗的,如果我猜不错,他的依仗应该要来了。”
    此时平台上,丁策已经与陆雁冰撕破面皮,喝道:“陆都督请让开,我要出手拿人了!”
    陆雁冰自知不是丁策的对手,却也不曾退让,沉声道:“我劝丁都督想清楚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丁策不再多言,神色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并非他不懂得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而是他已经没有退路。有些事情,一旦做了,便一辈子都
    洗不干净,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寄希望于太后娘娘不会与李玄都议和。
    江湖上有个说法,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丁策被称作“大奔雷手”,一身本事自然在双手之上,虽然他面对李玄都的时候不堪一击,但对上陆雁冰和张白昼,还是稳操胜券。
    这便是陆雁冰最大的劣势,虽然她有天大的靠山,就算打伤了人,多半也能安然无事,但关键是她打不过人家,这就是十分尴尬了,正是应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走的道理,真正靠得住的还是自己。
    陆雁冰银牙紧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软剑,软剑通体呈现紫色,唯有剑锋隐隐透出几分青白,剑锷处被熔铸成两只龙爪纠缠的形状,剑首为龙首,剑柄为龙颈,整把剑就像一条紫色蛟龙,不必以气机催发,就已经是剑气凛然,正是陆雁冰的佩剑“紫螭”,虽然此剑不在刀剑评上,但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陆雁冰一抖手中软剑,剑身蜿蜒扭动,好似一尾毒蛇,轻声道:“此剑名为‘紫螭’,乃是我离开师门时师父赠予我的,今日便领教丁都督的绝学。”
    丁策腰间佩刀,他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轻轻摩挲着刀柄。
    这把刀当然不是寻常青鸾卫所用的文鸾刀,而是青鸾卫十三太保世代相传的“武鸾刀”,不过因为避讳朝廷文重武轻,所以“武鸾刀”又名“大文鸾”。
    张白昼站起身来,不愿让陆雁冰孤身对敌。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算是两人联手,也不是丁策的对手。
    丁策缓缓说道:“我无疑与陆都督为敌,只是时势适然,不得已为之,待到今日之事了却,丁某再亲自登门赔罪。”
    陆雁冰冷笑道:“不敢当丁都督登门赔罪,不如丁都督干脆将我打死在此地。”
    丁策面皮微微一跳。
    他何尝不想把这个女子打死在此地,可他不能,因为这个女子牵扯甚广,背景深厚,真要把她打死了,他的下场就不是请罪那么简单了,而是要做好以命偿命的准备。所以他只能沉默不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人有三六九等,人上人不把人下人当人,可在仙人眼中,人上人与人下人也没什么不同,都是蝼蚁,反而能够一视同仁。
    丁策缓缓拔出腰间佩刀,在灯火的映衬下,刀身上掠过一抹寒光,同时刀身上也倒映出万千灯火。
    到了此等时候,望楼中黄石元和齐佛言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下去制止今日之事。如今帝京城中暗流涌动,可在明面上,帝党和后党还没有撕破面皮,双方都保持了相当的克制。可两位久经世事的两位儒门大人物都心知肚明,这种平静只是短暂的,就好似有一个放满了火药的库房,只要一粒火星,便能引爆,导致局面彻底失去掌控。而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很有可能就成为火星,如果帝党和后党提前翻脸,乃至于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旁观的李玄都。
    在平台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湖,湖中飘着一艘楼船,当然比不得秦淮河上的画舫,不过能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城中泛舟,已经是极为不得了的手笔。
    此时船上还有一行人,也在遥遥观望远处灯火通明处。楼船的二楼露台上,一个年轻人正举着手中的“千里望”,看得清清楚楚。
    所谓“千里望”,又名“千里眼”、“远镜”,顾名思义,能够使人看清远处的景物。与玻璃镜、火器一样,都是随着海贸从极西之地的安西大秦国运到中原,价格极为昂贵不说,还十分稀缺,便是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
    年轻人身旁还站着一名白发老者,却是不必“千里望”也能将对岸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这便是境界修为之故了,老人开口道:“陛下以为如何?”
    年轻人正是微服出行的天宝帝,老人则是儒门隐士白鹿先生。因为天宝帝的身份特殊,所以他们没有去任何一座望楼,而是泛舟湖上,远远观望。因为此地空旷,又无人仗着身份起哄喧闹,再加上丁策有意拔高声调,声音倒是听得清楚。
    天宝帝放下手中“千里望”,若有所思道:“张氏遗孤,张肃卿的后人。”
    白鹿先生轻声道:“如果老朽没记错的话,张家只剩下一名男丁,名叫张白昼,并非张肃卿的子嗣,而是张肃卿的侄子,自小喜欢任侠事,拜入蜀山剑派门下学艺,所以躲过了一劫。”
    “原来如此。”天宝帝微微点头。
    白鹿先生问道:“陛下是否要保下这名少年?”
    “不急,先等等看。”天宝帝摇了摇头。
    白鹿先生轻轻点头,不再多言。
    平台上,正当丁策打算不计一切后果出手的时候,只听一个女子说道:“阁下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阁下的手段如何。”
    丁策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骤变。
    不知何时,一名妇人出现在最后一排的位置,正朝着第一排缓步行来。
    仅看其面容,似乎是不惑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又气态端庄,带着几分佛门中人的安宁慈悲,与此处烟花之地显得格格不入。
    今天来客中不乏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若是平常时候在行院中见到这等姿容的妇人,不免要生出亵渎之意,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妇人有些不同,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势,让他们从心底深处生出惧意,就好似遇到了天敌,又似是叶公好龙终于见到了真龙。
    她一步步行来,闲庭信步,旁若无人。
    在座之人,无论胸中才华,无论腹中学识,无论家世出身,无论性格好坏,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的傻子。
    他们立时明白了一点,这名妇人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一位真正的高人,最起码也是天人境的修为,这无关乎他们本身的修为和眼力如何,而是基于常识做出的判断,毕竟能不把丁策放在眼中之人,怎么也不能逊色于丁策。
    于是人群纷纷起身,让开了一条道路。
    女子来到第一排,在张白昼身旁站定,没有任何动作,丁策便退了三步,如临大敌。
    张白昼低着头,好似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声道:“兰姨。”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衣袖。
    遍地生出曼珠沙华,一瞬间好似从人间来到了三途川河畔。

第二百一十九章 王法无情

    来人正是兰玄霜,张白昼是李玄都和秦素亲自托付给她的,再加上她对张白昼的观感不错,自然不会让张白昼有什么闪失。
    以兰玄霜立足之地为中心,生出大簇大簇的鲜红彼岸花,如梦似幻。众人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已经不在满春院之中,不过周围还是鲜红妖娆的曼莎珠华花海,而且花海更为广阔,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一直绵延到天际,而在花海的另一边,则是一条奔流的大河。
    此情此景,让人很难不联想到传说中的忘川。
    人死之后要过鬼门关,经黄泉路,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分为界。忘川河水呈血黄色。忘川河上是奈何桥,桥头有孟婆守着,要想过桥就得喝下孟婆汤。世间凡人对此深信不疑。
    一瞬间,所有来客都好似置身于冰窖之中,背后发冷,惊惧非常。
    正因为兰玄霜久不在世间,并不了解帝京,所以才没有寻常人对于帝京的敬畏,而且离世日久,故人不在,反而对人间没了感情,自然不似李玄都那般顾全大局,反而行事没有顾忌,如果有可能,她不介意大开杀戒。
    不过兰玄霜也感知到了周围有高人存在,所以并没有急于动手,此时的幻境更多是起到威吓的作用。
    兰玄霜望向如临大敌的丁策,开口问道:“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一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兰玄霜问的是“什么是张家余孽”,而不是“谁是张家余孽”。
    兰玄霜见丁策沉默不言,又问了一遍:“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不得不开口了:“张家余孽就是张家的余孽,就是你身旁的少年。”
    兰玄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丁策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的堂官,此时仍旧保持镇定,死死盯住妇人,沉声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兰玄霜抬起手,指向西北的方向,说道:“我来自昆仑山。”
    丁策浑身一震,已经明白了这名女子的来历。
    那些逃离了昆仑山“玄都紫府”的伪仙们,虽然他们离开“玄都紫府”之后不再有介于天人造化境和长生境之间的修为,但能够重返人间之人,可都不是等闲之辈。
    便在这时,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你到底是什么人?未免也太大胆了,这里可是帝京城?”
    兰玄霜猛地扭头望去,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一个年轻公子的身上,让这个年轻公子的气息一窒,然后问道:“帝京城,那又如何?”
    话音未落,这个多管闲事的年轻公子脸色涨红,继而变得青紫,同时双手双脚胡乱舞动,好似一个溺水之人。
    望楼中的黄石元和齐佛言脸色微变,异口同声道:“好高明的幻术。”
    幻术也在法术的范畴之内,不过又有区别。寻常天人境大宗师跻身天人合一境界,可以改变天时。正如要淹死一个人,可以直接搬运江河湖海之水,直接把人淹死,也可以用幻术化出无边碧波,使人陷入溺水的幻境之中,同样可以造成溺死的结果。
    两者各有优劣,如果能够勘破幻术,幻象即告消失,而天人合一的手段即使法术被破,同样可能将人淹死,因为是水真的。只是前者更为省力,一念而起,后者更为费力,要沟通天地之桥,还要顺势而为。
    此时兰玄霜所用的就是极为高明的幻术,只是看了那人一眼,便使其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难以呼吸,若是没有人出手搭救,就要慢慢溺死。
    儒门中人向来不擅长这类手段,而在道门之中,极天王擅长此道,只是极天王身死之后,少有人能有如此手段。
    过了片刻,眼看那人就要死了,兰玄霜这才解除了他的幻术,然后就见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就像一条被抛上岸的大鱼。
    其他人见此情景,再也不敢有所异动。
    当然也有护卫之流,此时哪敢上前?他们只是护卫,不是死士,不会明知不敌还偏要硬上,毕竟此时首当其冲的是丁策,而不是他们要保护的主子。
    众人纷纷起身后退,同时有人上前将那个倒霉鬼抬了出去,使得本就极为宽阔的平台上出现了一大块空地,这块空地中只有兰玄霜和丁策两人。陆雁冰当初在大真人府与兰玄霜有过一面之缘,知道她是李玄都的人,放下心来,抓住张白昼的肩膀,拉着他一起后退,以防被殃及池鱼。
    兰玄霜又把目光转向丁策,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在指尖上生出一朵微小的彼岸花,开始缓缓绽放,在花开之时,凡是望向此花之人,视线皆是被吸入其中,心神为之所慑。
    丁策毕竟是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勉强将视线挪移开来,不过仍旧是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终于按耐不住,再不敢藏私,将气势迅猛攀升至修为巅峰,要做殊死一搏。这里毕竟是帝京城,只要他能坚持一时半刻,便会有人赶到此地接应。
    便在这时,黄石元和齐佛言终于坐不住了,联袂飞出望楼,飘然落在兰玄霜和丁策之间,将双方从中隔开。
    兰玄霜望向两人,虽然她不认得此二人,更不知道此二人是身份,但从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气息还是判断出两人的来历——儒门中人。
    儒门中人千篇一律的浩然气,十分容易分辨。
    当两人现身之后,众多来客脸色都是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玉斋先生、松风庵主。”
    丁策双手抱拳,“多谢两位先生出面。”
    黄石元微笑着点了点头,向一众来客抬手虚压,示意众人无须多礼。
    齐佛言则是对丁策说道:“丁都督,陆姑娘说的没错,做事留下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今日所为却是有些过火了。”
    丁策苦笑道:“身不由己。”
    齐佛言摇了摇头,不再多言,转而望向兰玄霜,轻声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在兰玄霜看来,这两人修为不俗,一个是天人造化境的修为,一个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不是庸手,所以也没有轻举妄动,回答道:“我姓兰。”
    齐佛言恍然道:“阁下就是皂阁宗的新任宗主兰夫人?”
    “是我。”兰玄霜微微皱眉。
    齐佛言拱手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兰玄霜摇头道:“不敢当,不知两位是?”
    黄石元道:“老夫社稷学宫大祭酒。”
    齐佛言道:“老夫金陵书院山主。”
    兰玄霜虽然重回人间时日不长,但她明白知己知彼的道理,如今她选择追随李玄都,自然要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于是专门了解过儒门的相应情况,知道一些关于三大学宫和四大书院的事情,自然也明白眼前两人的分量轻重。
    兰玄霜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不知两位是什么意思?”
    黄石元和齐佛言对视一眼,说道:“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大家还是各退一步。”
    话音未落,就听另一座望楼上传出了一个声音,如绽春雷:“不可!”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这个声音转向了那座传出声音的望楼。
    有些公子哥们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起来。而有些人已经辨别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仅次于晋王、燕王的唐王殿下!
    如今后党和帝党成水火之势,如果非黑即白地强行划分,黄石元和齐佛言这两位出身儒门的大人物都是帝党之人,而被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唐王则是后党之人。
    两位儒门先生要息事宁人,可这位唐王殿下却偏偏不愿意息事宁人。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儒门先生也不好勉强唐王殿下。
    至于唐王殿下和丁策为何咬住张白昼这个张家遗孤不放,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惧怕李玄都果真与太后议和,如果双方达成议和,地位最高的太后肯定不会为张家之事负责,那么就要推出一个替罪羊,这只替罪羊不仅要与当年的帝京之变有着极深的牵连,而且还要地位不低,这样才能给出一个交代,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在这种情况下,唐王和丁策都有可能成为这只替罪羊,所以他们必然要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制造李玄都和太后谢雉的紧张关系,从而破坏议和。张白昼在这个时候入京,刚好送上门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手半分。
    黄石元和齐佛言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又是对视一眼,然后叹息一声,知道今日之事多半无法善了。
    片刻之后,就见唐王徐载诩走出望楼,来到平台上,身旁跟随着一名美貌女子,姿容不逊于今晚的主角师横波。
    众人不管心中如何想,还是纷纷行礼:“见过唐王殿下。”
    人人俯身低头,兰玄霜、张白昼、陆雁冰就显得极为突兀,尤其是兰玄霜,负手而立,开口道:“唐王不愿意退让一步。”
    唐王道:“王法无情。”
    兰玄霜又将目光转向黄石元和齐佛言,“两位是如何打算?是听从这位唐王的命令?还是各不相帮?”
    两人有些为难。
    不等两位儒门先生开口,唐王已经开口道:“不必劳烦两位先生大驾,朝廷有专人来对付这些不法之徒。”
    夜空中,三道长虹飞掠而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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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