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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章 对峙

    三道长虹横贯天幕落在平台上,两男一女。
    都说帝京城卧虎藏龙,到底是怎样的卧虎从龙,很难有人说个清楚。早在世宗年间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正值鼎盛。到了穆宗年间,青鸾卫都督府已经衰弱,可穆宗皇帝加封正道各宗高手,以此为依仗。再到天宝年间,形势又是一变,儒门中人成了帝京城的定海神针。
    不过在玉虚斗剑结束之后,帝京城中又多出一方势力,这些人境界修为高绝,无一不是天人境的修为,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不属于道门,也不属于儒门,好似凭空生出一般,如今依附于皇室,地位尊崇,皇室也倾力支持,予取予求。
    见到了这三人之后,两位儒门先生的神色便不大好看。
    旁人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却是知道,正是从昆仑山“玄都紫府”中逃出的伪仙。
    这些伪仙刚刚脱困便目睹了儒道相争的盛况,斗剑双方精锐齐出,玉虚峰上有李道虚、龙老人、秦清、李玄都、宋政等五位长生地仙齐至,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更是有两位数之多,着实把这些伪仙吓到了,所以这些伪仙离开昆仑之后竟是没敢在世间掀起什么风浪,更没想着联合起来从儒道两家之间分一杯羹,而是决定寻找一方势力暂且依附,大树底下好乘凉,最终在儒门的穿针引线之下,这些伪仙成为大魏皇室的座上宾,两者相处还算融洽。
    今天来的三人,为首的是个女子,衣袂飘飘,容颜摄人,好似天仙,正是曾经与上官莞有过冲突的纳兰絮,而她身旁的白发老者,则是与蜀王有些交情的褚尊量。
    至于最后一人,却是个负剑的年轻男子。既然是伪仙,必然是上了年岁的老家伙,但此人驻颜有术,仅从面相上来看,也就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有些玩世不恭。
    在这三人现身之后,在场众人知道今日之事彻底无法善了。
    不过黄石元和齐佛言两人却是看出一些端倪,想要调动这些皇室座上宾,不太可能绕过太后,这三人会出现在此地,意味着太后多半是默许了此事,那么太后是什么用意?不是有风声说太后打算与李玄都议和吗?既然要议和,又为何放任唐王如此行事?难道正如隐士所料那般,这只是太后的缓兵之计?还是说太后与宗室之间出现了分歧,已经掌控不了局势?
    无论是哪种情况,显然都是利好于儒门中人的,此时两人反而不着急了,他们是不愿意看到局势失控,可如果能够祸水东引,把李玄都牵扯进来,而换成他们作壁上观,那倒是乐见其成。
    于是两人向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言。
    兰玄霜转头望向三人,冷笑一声,“又见面了。”
    那名年轻剑客微微一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以两人交谈的语气来看,显然不是初次见面,倒像是早已相识多时。
    旁人不明就里,当事人们都心知肚明,他们都是来自“玄都紫府”的伪仙,只是玉虚斗剑结束之后,兰玄霜便独自离队
    ,循着“帝释天”留下的踪迹一路去了大雪山,最终在大雪山行宫遇到了李玄都。
    兰玄霜淡然道:“跪久了便不会站着了,为奴做仆的时间久了,便习惯于做奴隶。我们终于摆脱了陆吾神,你们却又做起了人家的看门狗。”
    年轻剑客笑了笑,“难道你不是?”
    “不一样。”兰玄霜摇了摇头,颇有些衣锦还乡见故人的意思,“人家以八百里北邙作为诚意,我得以开宗立派,你们有什么?”
    年轻剑客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轻声道:“好大的手笔。”
    兰玄霜继续说道:“日后道门一统,我得以位列三十六位真人,仅次于大掌教和三位大真人,四人之下而万人之上,你们又有什么?”
    一直不曾开口的纳兰絮开口道:“兰玄霜,不要得意忘形。”
    兰玄霜道:“好,不说这些,你们要怎样?”
    褚尊量的脸色阴沉,“自然是缉拿朝廷要犯。”
    兰玄霜反问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褚尊量冷笑一声,“就凭你一个人?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兰玄霜不再说话,双手结成佛门的“尊胜宝瓶印”,在她身后凝聚出一尊法相。
    在她身后生出一尊法相,生有四条手臂,左右各二,身着白衣,脸庞分成两半。
    左半张脸是女子面容,明艳圣洁,与白绣裳的观音法相有几分相似。左边双手,一手仍旧是拈花状,两指间的一朵彼岸花开了又谢,生死枯荣不断循环,花叶不能相见;另一手托着一只净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断有露水滴下,刚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灭,露珠落下时,彼岸花绽放,继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复不休。
    右半张脸却是森森骷髅,阴气弥漫,眼窝中燃烧着幽幽碧火,与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极为相似。右边双手,一手持有不断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铸成;另一手托着一只头骨酒杯,盛满鲜血,同时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鲜血,只是无论鲜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鲜血永远也不会溢出。
    这尊法相正应了佛门“白骨观”中红粉骷髅的妙义,同时又保留了皂阁宗中的种种传承,可谓是玄妙至极了。
    这座法相显世之后,兰玄霜的表情变得无悲无喜。
    三大伪仙也露出凝重之色,他们相识多年,不说知根知底,也是彼此了解,自然知道兰玄霜已经是准备全力出手。
    纳兰絮冷冷道:“兰玄霜,你我只在伯仲之间,仅仅是单打独斗,胜负尚且难料,你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我们三人?”
    兰玄霜并不答话,然后就听另一个女子说道:“谁说只有一人?”
    话音未落,就见无边无际的彼岸花中生出重重黑色雾气,朝着三人蔓延而来,然后一名黑衣女子缓步走出雾气,丝丝缕缕的雾气还缠绕在她的身上,与黑衣一起衬得她肤色如雪。

第二百二十一章 陈眠

    杨天俸也在今天的众多来客之中,所以当上官莞现身的时候,他只觉得两股战战,脸色更是苍白。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他公子哥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唐王更是没有意料到今日的局面,脸色难看得紧,有心向两位儒门先生求助,可刚才是他亲口说了不必两位先生出手,又不好转眼就自打脸面。
    至于黄石元和齐佛言,自恃身份,既然是唐王说了不必他们插手,他们便绝不会主动插手此事,否则倒显得他们是唐王的属下了,儒门的超然何在?
    于是两位儒门先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定主意做个旁观之人。
    到了此时,此地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帝京城中的其他人,又有人向这边赶来。
    夜空中,飞剑如虹,破空之声,清越如龙吟虎啸。
    御剑之人,身着白色锦衣,以金冠束发,携带佩剑被雕琢成一条金龙的模样,剑首即是龙首,剑首上镶嵌了一颗金色宝珠,如画龙点睛,剑首下方的剑柄是龙颈和部分龙身,细密的鳞片代替了通常用来缠绕剑柄的金属丝线,然后是剑锷,被雕琢成了两只龙爪的样子。剑上有龙吟之声,震人心神,仿佛有真龙降临,巨大的龙威让所有凡人心生畏惧。
    此人飘然落地,站在丁策身旁。
    丁策抱拳道:“三先生。”
    来人正是李元婴,虽然他只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高居太玄榜上,又有佩剑“应帝王”,实在非同小可,随着他的出现,对峙双方的强弱瞬间变得不平衡起来。
    李元婴对丁策点头示意之后,将目光转向陆雁冰,“冰雁,你来帝京做什么?”
    过去李元婴当权的时候,陆雁冰对这位三师兄自然是毕恭毕敬,如今李元婴失势了,她可不会客气,否则便是白瞎了她的“墙头草”外号,故作惊讶道:“难道三师兄不知道么?四师兄要来帝京城了,我来打个前站,恭候四师兄大驾光临。”
    李元婴脸皮微微一跳,“原来是他要来,好大的架子呀,我还以为是师父他老人家要来帝京。”
    陆雁冰道:“师父是李家的家主,四师兄是未来的家主,没什么两样。”
    一瞬间,李元婴的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杀气,直逼陆雁冰。
    陆雁冰被李元婴的杀气所慑,脸色微微发白。
    “李家的家主。”李元婴轻声道,“这天下的家族,从来都是长子继承家业,什么时候成了次子继承家业?”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到底姓陆不姓李,说错了话,我这就向师兄赔罪。”陆雁冰呵呵一笑,“可我听说师父把‘三宝如意’交给了秦大小姐,我寻思着师父做事从来都有深意,这莫不是他老人家暗示要把衣钵传给四师兄,现在看来是我领会错了师父的意思。三师兄要问这个罪,我认了就是。”
    “你的命好啊,虽然不是师父亲自养大,但却是跟着二师兄和老四一起长大,二师兄和老四都
    护着你,我哪里敢问你的罪?”李元婴反而是慢慢收敛了自己的杀气,面无表情道,“你如今站在老四那边,春风得意,也在情理之中。可我要奉劝你一句,老四的心太大,当心步子迈大了伤着胯,天宝二年的前车之鉴不远,谁能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
    陆雁冰故作讶然道:“三师兄这话我倒真是听不懂了,四师兄的步子怎么就迈得太大了?整合道门,这是老天师、师父、秦先生以及各宗宗主共同商议后决定下来的。玉虚斗剑,是师父亲自主持的。便是今日上京,那也是化干戈为玉帛,怎么又扯到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了?四师兄多少年不曾踏足帝京,这议和的风声总不是从四师兄那里流传出来的。”
    “李玄都到底打量了什么心思,只怕已经是路人皆知!”李元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带着几分怒意喝道,“如果不是帝京之变,他现在已经是张家的女婿,那会儿他见到张肃卿比见到师父还亲近,他能忘掉这等血海深仇?更不用说,他就是因为帝京之变才彻底失势,消沉了四年,如今他重新得势,难道他不想加倍讨要回来?”
    陆雁轻笑道:“如果三师兄一定要以己度人,用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四师兄的心思,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若论巧言诡辩和阴阳怪气,陆雁冰和李玄都深得张海石的真传,如今李玄都地位渐高,开始注重威严和形象,很少再耍弄嘴皮子功夫,可陆雁冰却是没这个顾忌,李元婴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李元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在李元婴之后,又有数人陆续赶到,都是帝京城中的大人物。
    有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还有一个头戴高冠的年轻文士。
    陆雁冰可以十分肯定,这个读书人装扮的年轻人并非儒门中人,不是七隐士,也不是大祭酒和山主。
    文士现身之后,望向兰玄霜,缓缓开口道:“许久不见。”
    兰玄霜的脸色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认得这名年轻文士,也知道他的底细,在逃出“玄都紫府”的伪仙之中,算是佼佼者,更在纳兰絮之上。
    文士见兰玄霜不说话,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选择了属于你的道路,我们选择了属于我们的道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能相安无事是最好。如果不能相安无事,各为其主,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兰玄霜终于开口道:“你不妨直言。”
    “好,那我就直言。”文士点了点头,“我陈眠勉强可以代表所有昆仑来客,这也是我们大家的意思,今日之事,我想请你退让一步,就算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兰玄霜面无表情道:“方才两位儒门先生出面的时候,我也同意各退一步,可无奈有人不同意。”
    陈眠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各退一步,而是请你退让一步。”
    兰玄霜皱起眉头。
    陈眠伸手一指兰玄霜、
    上官莞、陆雁冰三位女子,说道:“三位可以就此离去,我们绝不阻拦。”
    然后他又伸手一指张白昼,说道:“他,留下。”
    兰玄霜怒极反笑,“我们三个可以离开,不知要我们去哪?”
    “去哪里都可以。”陈眠心平气和地说道:“天下之大,除了帝京之外,还有十九州,除了中原之外,还有西域、草原、婆娑州、金鳞州,大可去得,只要不在帝京就好。”
    上官莞冷笑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陈眠望向上官莞,“我见过你,在玉虚峰上,被另一个境界不如你的女子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上官莞脸色一黑,冷冷道:“你觉得你能稳操胜券?”
    陈眠想了想,说道:“不敢说稳操胜券,总要真正打过才能知道。”
    上官莞脸色晦暗,“希望你真正遇到了秦大小姐的时候,还能像现在这么气定神闲。”
    陈眠没有争辩。
    身陷“玄都紫府”多年,那些意气、骨气都已经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他无所谓这种口舌之争。
    陈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上官莞,她望向这个年轻文士,“要不咱们两人先打上一场,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否撑得住你这般口气。”
    陈眠淡淡说道:“小姑娘,当年陆吾神和开明六巫在五行洞天交战,多少伪仙和大巫都死了,化作五行洞天中的尸骨,可我们却能活下来,凭借的是什么?不是陆吾神的怜悯,更不是巫阳、巫彭的手下留情,而是团结一心和齐心协力。换句话来说,我们能以众击寡,就绝不会单打独斗。”
    他的嗓音一直平和,可身上的气势却几乎不逊于当年还是“魔刀”的宋政。
    不过如今的上官莞比起玉虚斗剑的她也有进步,手中更有两大宝物,倒是不曾畏惧太多,说道:“这里是人间,不是‘玄都紫府’,开明五巫何在?便是陆吾神,还不是奈何不得六大地仙联手?”
    “的确如此。”陈眠点了点头,不曾反驳上官莞的话语,“包括巫阳在内的五大地仙的确很厉害,正是因为他们击败了陆吾神,我们才得以逃离‘玄都紫府’,可是这六位地仙又在什么地方?”
    下一刻,两人同时出手。
    陈眠以手掌迎上了上官莞手中的“阴阳法剑”,“阴阳法剑”的剑锋瞬间割裂了此人的五指,可不等鲜血流出,伤口就已经恢复如初,然后此人强行破开“阴阳法剑”的锋芒,强行握住了“阴阳法剑”的剑身。
    上官莞脸上露出一抹惊讶惊讶的神情,“这是……‘漏尽通’?”
    陈眠的另一掌推向上官莞的面门,同时松开了“阴阳法剑”。
    上官莞横臂格挡,然后整个人如流星一般,倒撞出去,直接将唐王先前所在的望楼拦腰撞断。
    烟尘升腾,上官莞跃出废墟,并未受伤,只是略显狼狈,满脸怒意。
    陈眠背负双手,神态淡然。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出手

    兰玄霜想要有所动作,不过纳兰絮已经盯上了她。兰玄霜只能暗骂一声,专心防备纳兰絮。
    同样都是天人造化境,差距不大,全看各自经验应变,上官莞便是因为不慎,吃了个小亏,很是狼狈。
    陈眠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望着上官莞。
    上官莞和兰玄霜被陈眠和纳兰絮所牵制,丁策趁此时机身形一掠,朝着张白昼伸手抓去。
    陆雁冰脸色苍白,斗嘴她不怕,可如果是动手的话,她就力有不逮了,她只能徒劳地用手中“紫螭”朝丁策刺去。
    丁策嗤笑一声,避开陆雁冰的这一剑,仍是朝着张白昼抓去,不过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张白昼竟然是躲过了他这势在必得的一抓。
    这全是仰赖了“六情剑诀”之故。
    “六情剑诀”剑诀是蜀山剑派七套剑诀中最为奇怪的一套剑诀,与其他剑诀截然不同,威力与自己的心境息息相关,越是寂寥难堪,这套剑诀的威力也就越大,却是暗合“忘情”的几分玄妙,虽然不及“天算”,但常常能出其不意,不知所起,不知所终,自己无从预料,对手也无从预料。反之,如果心情欢喜,没有半分失意,这套剑诀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难以发挥出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种种玄妙。
    方才张白昼心情激荡,万般滋味都在心头,正是暗合了“六情剑诀”的妙义,再加上陆雁冰从中出手阻拦,让丁策为之一顿,竟是让他躲过了丁策的一抓。
    丁策大为恼火,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连这个毛头小子都抓不住,那这个青鸾卫都督也不要做了,于是他用上了十成实力,目光更是牢牢锁在张白昼的身上。
    不管“六情剑诀”如何玄妙,张白昼毕竟与丁策境界差距太大,这次躲无可躲,被丁策狞笑着一把掐住脖子,动弹不得。
    陆雁冰虽然点出一剑,却被丁策以“大文鸾”磕开,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便在这时,一道刀光汹涌而至,划破天幕,直奔丁策而来。
    李元婴脸色一变,“应帝王”出鞘,带起一声龙吟,迎上了这道刀光。
    交手的一瞬间,李元婴已经明白对手是谁,喝道:“上次东海一战,未能尽兴,不如今天分出个胜负。”
    话音未落,李元婴已经化作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楼船伤,天宝帝脸色木然,问道:“这又是谁?”
    白鹿先生回答道:“如果老夫没看错的话,应是‘血刀’宁忆,此人是清平先生的左膀右臂,清平先生不仅让他做了太平宗的大客卿,并将整个无忧谷都送给了他,而且清平先生还做主将玄女宗的石无月嫁给了他。石无月是李非烟的好友,又是萧时雨的师妹,宁忆娶了此女,便成了正道十二宗的自己人,皆大欢喜。”
    “以财帛美女收买人心。”天宝帝冷冷道,“我听说过此人,似乎与儒门有些关系。”
    白鹿先生长叹一声,“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是宁大祭酒的孙子,可在玉虚斗剑的时候,也是他胜了宁大祭酒,让玉虚斗剑功亏一篑。”
    天宝帝道:“无君无父之人。”
    白鹿先生点头赞同道:“陛下所言极是。”
    天宝帝仰头望向天空,只能看到两道流华不断交织,看不到两人交手的具体情形。此时他已经有些麻木,说道:“朕倒要看看,这些人还能给朕多少惊喜。”
    话音落下,好似为了回应天宝帝一般,夜空中传来一声巨响。
    虽然白鹿先生早有预料,已经提前一挥大袖,挡下了余波,可楼船下方的水面还是震荡不休,仿佛来到了海面之上。
    望楼上的瓦片怦然碎裂,碎石四散激射。
    许多高悬的灯笼骤然熄灭,漆黑一片。
    这个时候,各位公子携带的护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让他们去直面这两位太玄榜高人,他们没这个胆量,可仅仅是化解这些逸散的余波,他们还是不怕的,一时间各路护卫各展神通,也有学艺不精、修为不济之人,被余波震伤。好在这些余波并非专门冲着他们来的,这才没有人身死当场。
    然后夜空上出现了两道纵横交错的痕迹,构成了一个“乂”字。
    虽然交手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但两人都是天人无量境中的佼佼者,再加上李元婴手持“应帝王”,宁忆手持“欺方罔道”和“大宗师”,几乎可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此时两人全力施为,声势自然极为浩大。
    陆雁冰抬头望去,感叹道:“我何时才能有如此修为,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四师兄,没有二师兄,没有过去的大师兄,没有未来的小六子,三师兄这个宗主还是合格的。”
    片刻后,一道身形率先回归大地,是李元婴。
    他伸出手掌捂住嘴巴,鲜血仍是从指缝间缓缓渗出。
    然后又是一道身影落下,手持双刀,也谈不上毫发无伤,身上有好几处剑伤,正是“血刀”宁忆,天下三刀之。,宁忆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未曾跻身长生境却能与两位长生之人并列齐名之人,正因为此等缘故,江湖中很多人都认为宁忆可以继宋政、秦清之后登上老玄榜,让天下三刀的说法实至名归。
    宁忆不曾说话,只是望着李元婴。
    李元婴用眼角余光看了眼还在发怔的丁策,冷冷道:“还愣着做什么?”
    丁策猛地回过神来,便要带着张白昼离开此地。
    陆雁冰不是自讨苦吃之人,她已经尽力,不会真让丁策把自己打杀了。
    就在这时,丁策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状态之中。所谓天人境界,便是天人合一之境界,人与天地共为一体,故而可以调用天地之力,根据天人三境的不同,所调用的天地之力也有大小区别。平日里的时候,天人境的高手就算不动用天地之力,也会保持在这种天人合一的状态之中,就好似鱼儿在水中一般。
    可就在这一刻,丁策发现自己的天人合一状态被人强行剥夺了,就好似有只手探入水中将鱼儿捞起。
    丁策心中大骇,神念发散四周,意图寻出蛛丝马迹。可让他失望的是,周围的一切,包裹几位天人
    造化境大宗师的气息,都没有丝毫异常。这让丁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悸和不安。
    紧接着,丁策感知到自己的周围的天地元气开始发生某种变化,就好似河流被人从中分开,周围的天地元气开始向后退散,使得他的周围出现了一块没有天地元气存在的空白地带。
    丁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他的师父是历经了宪宗、孝宗、武宗的三朝老臣,收他为徒时,年纪已经极大,在师父自知时日无多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些道理。山高可以让朔风不至,海深可以让雨雪长留。当初他不明白这个道理,待到跻身天人境之后,才逐渐明白了师父的意思,高山可以阻挡来自草原的寒流,而靠海之地从来都是气候湿润。如果将山、海看作是一个人,那么在他们不刻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仅仅是他们的存在,便会影响周围的一切。
    丁策也曾听伪仙们提起过陆吾神的存在,当陆吾神现出真身,呼吸之间无意产生的庞大的气血热量,可以焚灭一切鬼魅阴魂之流,如果陆吾神在一个地方久了,那里的草木会吸收陆吾神的逸散血气,产生某种异变,这并非陆吾神的本意,可陆吾神存在本身便理所当然地影响着周围的一切。这也是传说中神兽栖息之地如龙窟、凤巢,常有异象的原因所在。甚至传说中还有信奉神龙之人,全部族人居住在神龙沉睡之地,经年累月地吸收神龙的气息,乃至于族人身上都生出了鳞片。
    长生地仙与神兽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懂得收而不放,甚至早在天人境界的时候,就开始有意为之,讲究方寸间见大马金刀。不过当长生地仙不再刻意收敛自身气息的时候,也的确会显现种种异象,比如说人仙的恐怖真身。
    丁策明白,虽然他无法感知,但此时的确有一个强大的存在出现了,对方的境界远在自己之上。
    一惊之后,丁策果断放开了手中的张白昼,双手狂舞,朝着四周八方不知出了多少拳掌,每次出手都带有风雷之声,此时连续出手之下,风雷之声呼啸不绝于耳。
    转眼间,已经看不到丁策的身影,只看到无数的掌影、拳影、指影,带着磅礴气机和劲风射向四面八方,凝而不散。
    这便是“大奔雷手”的由来。
    这些外放气机与丁策本人一体相连,无坚不摧,等同是在他周围布下了一道铜墙铁壁,无论对手境界如何高明,只要触碰这些气机,他就能会察知对方的位置。
    丁策此举不在杀敌伤敌,只在自保而已,毕竟这里是帝京城,周围还有众多高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掌简简单单地伸了过来,瞬间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也遮挡了他的所有视线,丁策眼中再无他物,只有这只手掌,就连掌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叶障目,不见五岳。这只手掌好似遮天蔽日,充斥乾坤,让丁策身心同样受到沉重压迫,连思绪都变得迟缓起来,出手的速度越来越慢。
    到了此时,丁策仍旧不能看清来人的相貌。
    然后他感觉这只手掌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让他动弹不得。

第二百二十三章 旧事重提

    神兽多是生来便有大神通,就像人生来就是万灵之长。两者有一个同样的缺点,便是无法完全控制自身,就拿人来说,可以控制四肢,却无法自如控制五脏六腑、血液、肌肤、骨骼,有些类似于自古以来的皇权不下乡,朝廷只能掌控到府县,再往下便力有不逮。于是便有了挖掘人体秘藏的人仙道路。达到人仙大圆满之后,将全身上下的十二万穴窍全部凝练完毕,遍布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就好似皇权下乡,无一处不在掌握之中,尤其是那些细微穴窍中的身神,比不得一千二百大穴窍中的“主神”,但胜在细致入微,让窍穴自成一方小世界,若是出拳发力,对于力道的掌控之深,已经到了不会丝毫逸散浪费的程度,呼吸之间更不会有丝毫的气血逸散,故而又被称作无缺不漏,媲美天仙。
    地仙虽然不挖掘自身秘藏,相比人仙凝练每个穴窍,不够精微,但胜在更加宏大,极致便是天仙,又经过了一次脱胎换骨,故而同样能掌控自身,收放自如。收的时候就如同凡人一般,放的时候则好似神灵现世。
    其实不仅仅是丁策,其他天人境大宗师也察觉到了些许异常,只是因为丁策首当其冲,所以受到的冲击最大。
    到了此时,丁策动弹不得,自然不能移动视线,而来人与他并肩而立,只是面朝方向不同,丁策面朝李元婴、陈眠、柳逸等人,来人背对李元婴等人,反而是面朝陆雁冰等人。
    在这等情况下,反而是陆雁冰先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既惊且喜,“师兄!”
    众人皆知,这位清微宗的五先生有四位师兄,大师兄司徒玄策、二师兄张海石、三师兄李元婴、四师兄李玄都,不过大先生司徒玄策已经身故多年,三先生李元婴就在面前,再联想到最近帝京城内的传言,那么来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清平先生,李玄都。
    一瞬间,针落可闻。
    无论是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金陵书院齐佛言,还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甚至是一众伪仙们,都是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毕竟清平先生的威名,太盛。
    都说人的名树的影,“名震天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是何其难,凡是能走到这一步之人,几乎不存在什么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换而言之,李玄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让“清平先生”的名号响彻庙堂和江湖,经历了无数考验,从“玄都紫府”的乱战到玉虚斗剑,再到大真人府之变、太白山上迎战澹台云,天底下有数的长生地仙,只有李道虚和秦清不曾与李道虚交手,再看李玄都的战绩,除了在地师徐无鬼手中吃过大亏,其余几战皆是以胜出而告终。
    宋政和澹台云都没能奈何得李玄都,他们又能怎么样?
    焉能不怕?
    李玄都在丁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转过身来。
    原本还如临大敌的上官莞和兰玄霜立时放松下来,脸上甚至有了笑意,一起行礼道:“见过先生。”
    宁忆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还是与李玄都点头示意。
    李玄都并不倨傲,向三人抱拳一次,道了一声“辛苦”。
    这一幕落在陈眠的眼中,他神色微微变化,对身旁的纳兰絮说道:“这位清平先生……与陆吾神很不一样。”
    纳兰絮轻轻点头。
    便在这时,柳逸微笑着开口道:“没想到是清平先生大驾光临。”
    “阁下就是柳公公吧。”李玄都看了他一眼,虽然他从未见过柳逸,但从客栈的情报中已经知道了柳逸的大概相貌特征,再
    加上柳逸穿着大红公服,所以立时判断出了柳逸的身份。
    柳逸微微欠身,“柳逸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淡笑道:“柳公公,久闻其名,未曾谋面,今日终于是见面了。我听说皂阁宗的前任宗主藏老人与柳公公交好,不知可有此事?”
    柳逸脸上笑意不变,说道:“确实有些交情,不过谈不上深交,只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李玄都道,“那么江南市舶司和织造局的库银是怎么回事?我听说在北邙山中搜寻出许多官银?兰夫人,你是皂阁宗的新任宗主,可有此事?”
    所谓官银,是用来入库的,也就是每个州的税收,必须刻下官银标志的字样或图案,方便入国库管理,民间不得私自使用官银,此乃杀头的大罪,又称“库银”。
    官银的主要用途在于军饷、官俸、宫用、堤坝工程、赈灾等支出,在朝廷将官银拨给各地州府以后,各地州府还要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这就是碎银的主要来源,此过程又名“火耗”,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或是银锭溶化为碎银的折耗,火耗也是地方各级衙门贪墨的主要手段。当年四大臣新政中提出的“火耗归公”,便是断了绝大部分官员的财路,才会使得新政推行倍加艰难。
    至于民间百姓,使用的银两大多还是碎银,大部分时候以铜钱为主。
    当初攻陷北邙山,的确有些金银,不过并没什么官银,李玄都之所以知道官银之事,还要追溯到他和颜飞卿第一次撞破藏老人炼尸的东山之行。兰玄霜不知此中内情,可她不是张白昼这样的愣头青,立时心领神会,回答道:“确有此事。”
    “这就有文章了。”李玄都道,“我记得江南市舶司和江南织造局都是由柳公公负责掌管,报过几次官银被盗,这些官银怎么会出现在皂阁宗那里?”
    柳逸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这……定是下面的奴婢们欺上瞒下,伙同外人把库银给贪了。”
    李玄都问道:“柳公公,这么大的事情,又持续这么多年,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虽然此地不是朝堂,但有儒门中人在场,还有这么多与朝堂有关之人,柳逸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不再是微微欠身,而是上身前倾,回答道:“咱家……我也曾查过织造局和市舶司的账目,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有失察之罪。”
    “家师生平最重规矩法度,凡事都要讲究规矩。”李玄都望着柳逸,“只是失察吗?”
    柳逸感觉自己此时好像在面对当年先帝一般,恭敬回答道:“回清平先生,自然不仅仅是失察那么简单,还有失职之罪。”
    李玄都笑了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国事蜩螗如此,柳公公辅佐内相,容不得半分马虎大意。我毕竟不是朝廷之人,无官无职,一介平民,就算公公有什么罪过,也不是我可以置喙,公公还是向太后娘娘和皇帝陛下请罪吧。”
    “是是是。”柳逸被李玄都敲打一番,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唯唯诺诺退下。
    远处楼船上,已经有人潜入水下将“千里望”打捞了上来,擦拭干净之后重新回到了天宝帝的手中。
    天宝帝通过“千里望”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脸色晦暗。
    白鹿先生感慨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天宝帝低声问道:“李玄都说的这些事情……先生知道吗?”
    白鹿先生回答道:“
    有所耳闻。”
    天宝帝转头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尊敬,透出的是孤独和深寒,“这些事情,朕竟是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朕?”
    白鹿先生长叹一声,“此乃顽疾,且不说我们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我们告诉了陛下,陛下也不可能立时解决,天底下那么多的事情,陛下如何能够兼顾,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所以陛下的当务之急还是亲政,然后任用贤臣,君臣合力,才能彻底铲除这些顽疾。”
    天宝帝不置可否,转而说道:“这些蛀虫,国事艰难如此,就连李玄都这个外人都明白,可为什么他们不明白?”
    “他们不是不明白。”白鹿先生淡淡道,“他们比谁都明白,可他们还明白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天宝帝立刻问道。
    白鹿先生挥袖设下禁制,轻声道:“既然陛下如此问了,老夫便直言了,关键在于土地。古时王朝,君臣共治,古代的士大夫们,拥有三种身份,即是土地的主人,政事参与之人、兵事参与之人,皇帝不是主人,而是盟主,这也是古代世家可以经营一方而不必全部集中于帝京的缘故,所以这时候的世家往往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谓之有恒产者有恒心。”
    “可到了本朝和前朝,科举完善,不再有门阀一说,大地主变成了无数个中小地主,门阀变成了士绅,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皇权独大,这些地主们不再是政事和兵事的参与者,不再是皇帝的盟友,而是成了皇帝的依附者,他们从朝廷的主人变成了朝廷的客人,看似居于朝廷高位,但丞相都没有了,兴衰不过在皇帝的一念之间,随时可以被踢出局,所以他们会本能地挖朝廷的墙角,逃避税收,隐匿人口,总而言之就是千方百计与朝廷作对,损耗朝廷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利益。这便是无恒产者无恒心。”
    “老夫先前说过,他们原本有三重身份,现在他们没了政事和兵事的身份,可还有一个身份,土地的主人,天下税收皆是来自于土地,所以他们还是钱袋子。这种错位导致了朝廷想要征税变得极为困难,养兵更是昂贵,只是几十万人便要耗尽朝廷的国库。这也导致了朝廷面对金帐时屡败屡战。”
    “不过此举也有好处,那便是内部稳定,再无权臣夺取皇位,再无藩镇割据。为何朝廷放权地方督抚之后,以辽东为首的地方督抚可以迅速平定叛乱、镇压流民?甚至辽东已经是国中之国?正是因为辽东的屯田制度,土地的主人、政事的参与者、兵事的参与者,三位一体,人人有恒产,故而人人有恒心,与金帐的千户制度,其实是殊途同归。”
    “大逆不道!”天宝帝既惊且怒,万万没想到白鹿先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白鹿先生淡然道:“陛下不喜欢听,可老夫还是要说。想要解决如今困局,要么效仿古制,朝廷放权,使得门阀豪强坐大。要么就彻底收权,趁着如今天下大乱之际,借流民百姓之手,扫除地方士绅,真正做到皇权下乡,由官府的官吏代替地主乡绅,完成最后一步,这样可以解决兵事和财政的两难困境。在老夫看来,秦清整顿士绅,虽然现在实行屯田制度,但大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过了许久,天宝帝缓缓说道:“先生这是在挖儒门和道门的根基。”
    白鹿先生摇头道:“道门早已放弃了土地,四海航路,各类商贸,哪样不是道门经手?只有儒门还死抓着土地不放,儒门已经到了必须改变的时候,这也许是老夫能做的最后一件大事,而恰恰是陛下做的第一件大事。”

第二百二十三章 张家余孽

    李玄都望向李元婴,李元婴没有避让,选择与李玄都对视。
    过了片刻,李玄都道:“师兄似乎受伤不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平日里多读书,不要参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元婴脸色微变,想要反驳,可最终没能多说什么,默默地向后退去,无声离去。
    李玄都目光扫过众人,再无人敢跟李玄都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虽然这里是帝京城,但好像李玄都才是此地的主人。
    最终,李玄都的目光落在了陈眠等人的身上,开口道:“当初在‘玄都紫府’之中,我曾与你们打过交道,不知你们还认不认得我?”
    陈眠开口道:“自是认得。当时清平先生只是天人造化境,待到第二次在玉虚峰上见面的时候,清平先生已经跻身长生境,让我们这等百年都未能跻身长生境之人,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李玄都笑了笑,“如今是天宝八载,天宝六年的时候,我只有中三境的修为,不说你们这些伪仙,便是随便来一个青鸾卫,我都应付艰难。对不对,冰雁?”
    陆雁冰赶忙说道:“亚圣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些不过是些许磨砺罢了,师兄能有今日,并非巧合,而是早已注定。”
    这一刻,张白昼最佩服李玄都,因为李玄都一出场,便震慑全场,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大人物们不敢有丝毫异动,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真成了一个奴婢,三先生李元婴被随意斥退,至于丁策,现在还僵在这那里。
    至于第二敬佩的,便是陆雁冰了。变脸之快,言语之谄媚,堪称无耻。他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李玄都不太在意陆雁冰的话语,无论是嘲讽,还是拍马屁,都是如此。
    陈眠沉默了片刻,问道:“不知清平先生有什么见教?”
    “见教不敢当。”李玄都对身后的张白昼道,“白昼,你过来。”
    张白昼一怔,然后看到陆雁冰正冲自己使眼色,以及周围众人的恭敬态度之后,他终于开始明白李玄都到底有着怎样的地位,赶忙来到李玄都身旁,稍稍落后了李玄都半个身位。
    李玄都说道:“刚才你们让他留下,意欲何为?”
    陈眠脸色微变,随即说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还请清平先生见谅。”
    “奉了谁的命令?”李玄都加重了语气,“是哪位王爷
    ?还是当今陛下?亦或是太后娘娘?”
    陈眠不说话了。
    李玄都把目光转向唐王,“这位是……”
    陆雁冰接口道:“这位是唐王殿下,刚才两位儒门先生出来说和,便是这位王爷不同意的。”
    “原来是唐王殿下。”李玄都笑了笑,“看来这些伪仙也是听从了唐王的命令?”
    徐载诩面对李玄都的视线,只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茫茫雪原之中,四周无人,孤苦伶仃,他定了定心神,缓缓说道:“清平先生,请听本王解释……”
    李玄都直接打断道:“我只问是还是不是,殿下也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这么简单。”
    徐载诩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他身旁的女子刚想要开口,便被兰玄霜提前打断,“清平先生问的是唐王殿下,不是你。”
    女子只能悻悻然地把嘴中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李玄都道:“唐王殿下不说话,我就当是殿下默认了。”
    徐载诩一惊,赶忙道:“不是,并非本王下令。”
    “不是?”李玄都也不质疑,而是问道:“那么是谁?”
    唐王徐载诩的额头上渗出冷汗,顾不得擦拭,硬着头皮说道:“本王,小王只是适逢其会,根本不知道此中情形,只是看到青鸾卫都督府的都督丁策出手抓人,这才……这才……”
    李玄都道:“原来是丁策。”
    徐载诩再无方才的镇定,连连点头道:“正是。”
    李玄都望向黄石元和齐佛言,拱手道:“方才两位先生仗义执言,多谢了。”
    两人都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李玄都这般有礼,难怪当年许多儒门中人都说他是半个儒门弟子,纷纷还礼道:“不敢当。”
    李玄都问道:“倒要请教两位先生,唐王殿下所言是否属实?”
    两人没想到李玄都立刻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不过两人都是人老成精,对视一眼之后已经有了决断,顺着徐载诩的话说道:“属实。”
    到了此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青鸾卫都督府的丁都督已经成了弃子。
    那些人望向丁策的目光,便十分复杂,有兔死狐悲,也有幸灾乐祸。
    李玄都转身走到丁策身旁,重新把手按在丁策的肩膀上,然后丁策发现自己重新得以行动,刚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就听李玄都说道:“丁都督,上次在齐州的时候,我放了你一马,你还记不记得我当时说过什么?”
    丁策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清平先生说……让我好自为之。”
    李玄都问道:“那么你好自为之了吗?”
    丁策赶忙道:“先生,我……”
    李玄都抬起手,止住丁策的辩解,又道:“我想请教一件事,还请丁都督不吝指教。”
    “不敢当,不敢当,先生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丁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丁策急声说道。
    “很好。”李玄都一手按着丁策的肩膀,一手指向张白昼,“刚才你叫他什么?”
    丁策一怔,却也不敢否认,只能低声道:“张、张家余孽。”
    “好一个张家余孽。”李玄都没有丝毫怒意,“兰夫人,什么是张家余孽?”
    兰玄霜立刻回答道:“方才这位丁都督说,张家余孽就是白昼,白昼就是张家余孽。”
    李玄都望向丁策,拔高了音调,“丁都督,我想请你解释一下,什么叫张家余孽?”
    丁策脸色苍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玄都抬手在丁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丁策立时双脚陷入地面,只剩下膝盖以上的位置还高出地面,就像一棵树。
    李玄都又问道:“丁都督,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讨饶道:“清平先生,是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玄都又是虚拍了一掌,然后丁策整个下半身都陷入地面,只剩下上半身露出地面。
    李玄都加重语气问道:“我不想知道你是否错了,我只想知道,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艰难说道:“没有张家余孽。”
    李玄都还是一掌,这次丁策只有胸口以上还露出地面,接着道:“有没有张家余孽,不重要,我要知道什么是张家余孽?”
    丁策被激起了凶性,怒声道:“张家余孽就是你身旁的少年,他就是张家余孽!张家余孽就是早已死却没死的张家人。”
    李玄都最后一掌拍下,丁策只剩下头颅还露出地面,虽然地面看上去完好无损,只是丁策像一颗钉子被生生“钉”在其中,但整个平台连同下方的地基已经被李玄都的掌力震得变为如同面粉一般的细沙。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这就是张家余孽,多谢丁都督解惑。”
    丁策已经没了声息。
    然后李玄都转头向楼船方向望了一眼。
    天宝帝猛地移开眼前的“千里望”,眼神晦暗。

第二百二十四章 师横波

    天宝帝这次没有将手里的“千里望”丢入湖水之中,紧紧握在手里。

    过了片刻,这位年轻帝王才缓缓开口道:“好一个清平先生,好一个清平先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驾临,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堂堂亲王,见到他就好似老鼠见到了猫。”

    白鹿先生没有说话。

    虽然儒门中人地位超然,但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去刺激小皇帝。一个年轻人自出生起就是一国储君,所有人都不断告诉他:“你是未来的天下共主,你是以后的九五之尊。”那么他的心态就会变得十分微妙,能伸而不能屈,再加上这数年以来的太后临朝,使得他变得有些敏感。

    一个敏感又自负的少年帝王。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合适人选,儒门并不想扶持这样一位帝王。这样的帝王固然威胁不到儒门,却可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儒门一个大大的惊喜。

    少年帝王因为没有实权,平日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些宗室、权贵们对自己表面恭敬实则心底不以为然的态度,现在又感受到这些人对李玄都真真切切的畏惧,如果李玄都是地师这等在世间经营多年的老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一位年轻人。

    这让他如何能够忍受?

    便在此时,有人吟词道:“国脉如丝,叶落花飞,梗断蓬飘。痛纷纷万象,徒呼负负;茫茫百感,对此滔滔。一念参差,千秋功罪,青史无私细细雕。才天亮,又漫漫长夜,更待明朝。”

    天宝帝闻言转身,就见楼船伤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老者。只见这名老者身形不高,拄着一根比自己还高的龙头拐杖,眉毛须发极长,甚至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他身着一件土黄色长袍,外罩石青色长比甲,乍一看去,既无青鹤居士、白鹿先生等人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也无大祭酒们的金马玉堂的尊荣贵气,倒像是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跑出来的老乡绅。

    不过天宝帝却是露出几分尊敬之色,执弟子礼道:“龙师傅。”

    白鹿先生也道:“师兄。”

    来人正是龙老人,他摆了摆手,示意两人无须多礼。

    天宝帝的神情缓和了许多,轻声问道:“龙师傅,您怎么过来了?”

    龙老人笑着回答道:“前不久的时候,李玄都与澹台云在太白山有过一次交手,具体过程不得而知,结果是澹台云大败而归,返回西京无墟宫后,至此未曾露面。至于李玄都,击败澹台云后又堂而皇之地从辽东来到帝京,高下已判。既然清平先生到了,老朽便不得不来。”

    天宝帝的脸色有些凝重,从他登基的第二年起,西北之患就成了一个绕不开的大问题,说到西北,又绕不开澹台云其人,天宝帝虽然从未见过澹台云,但的确是闻名已久,算是多年的对头了。听到澹台云失败的消息后,天宝帝的心态反而平复了许多,不再愤怒于李玄都的嚣张跋扈。

    龙老人问道:“陛下是否要过去与这位清平先生见上一面?”

    天宝帝明白龙老人的言下之意,他会亲自护卫自

    己去见李玄都,不过他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道:“今日就算了。”

    龙老人也不强求,说道:“的确不必急于一时,陛下迟早会与清平先生见面的。”

    天宝帝一怔,问道:“龙师傅此言何意?”

    龙老人捻须道:“清平先生此来帝京,多半是为了张肃卿之事。不管怎么说,张肃卿是儒门中人,他的死与陛下无关,在这方面,我们和这位清平先生还是道同可谋的。”

    天宝帝陷入沉默之中。

    龙老人和白鹿先生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这位学生的身份太特殊,哪怕汇聚了儒门中最优秀的老师,也很难管教。

    ……

    望楼中, 师横波已经缓缓起身,站在窗口,透过重重灯火望向那个格外醒目的身影,有了片刻的出神。

    丫鬟跟在师横波身旁,随着小姐的目光望去,忍不住问道:“小姐,那就是清平先生?”

    师横波没有收回视线,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丫鬟咋舌道:“这位清平先生好大的气派,那位唐王殿下,还有那两位儒门先生,在他面前都毕恭毕敬的,这几位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师横波叹息一声:“秦大小姐好福气。”

    丫鬟一怔,“小姐……怎么忽然提到秦大小姐?”

    “有感而发罢了。秦大小姐已经与清平先生定亲,据说这位清平先生颇为专情,并无沾花惹草之举,如此年纪,如此身份,可谓是能够托付一生的良人了。”师横波收回视线,低声道:“再者说了,谁不羡慕秦大小姐?若是……天下有变,这位秦大小姐要么做公主,要么做皇后,便是女皇……也不是奢望。”

    丫鬟只听到了前半句话,却没有听到后半句话,不由笑道:“难道小姐也对这位清平先生动心了?”

    师横波摇了摇头,“不去痴心妄想。有人说这位清平先生对于天下有着极大的执念,这样的人,需要的是门当户对的正妻和岳家,而不是我们这样的女子。”

    丫鬟叹道:“什么叫‘我们这样的女子’?小姐又何必如此,若论相貌才华,小姐未必就比秦大小姐差了。”

    “你呀,还是太小了。”师横波忍不住笑起来,“是不是公主,与你的相貌、才华、礼数没有半分关系,与你的父兄子侄有关系,只有他们做了皇帝,你才能是公主,或是公主,或是长公主、大长公主,至于女子自己做皇帝,也算不得公主。所以,人与人之间生来便是不同的,无法改变。”

    丫鬟听得似懂非懂,不知道小姐为什么要提起公主不公主的,这帝京城里也有几位公主,可是除了玄真大长公主之外,也就那么回事,哪有自家小姐这般受欢迎,于是说道:“怎么没看到秦大小姐?”

    师横波道:“秦大小姐应该还在辽东吧,也许那位辽王殿下打算把家业交给女儿也说不定。”

    “哎?辽王殿下?”丫鬟满脸疑惑,“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位辽王……”

    话说道一

    半,小丫鬟终于反应过来,“小姐说的是辽东的那个秦家之主。”

    师横波点了点头,“‘辽王’这个称呼,最先是出自金帐人之口,后来流传开口,很多人也都这么称呼,最近有消息说,清平先生这次上京会请朝廷册封他的岳父为真正的辽王。”

    丫鬟吓了一跳,“异姓王!”

    师横波点头道:“对,异姓王。”

    师横波之所以知道这个消息,一则是因为她人脉广阔,消息灵通,二则是因为辽东那边提前放出了风声,以此试探朝廷的反应。

    如今不仅仅是师横波知晓了此事,其他许多人也知道了此事,可朝廷会如何应对,还没有具体说法。

    “内阁的云,宫里的风”。这是地精官场无不通晓的两句谚谣。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还有一句话,“内阁就是一座四面漏风的屋子”。通常是上午内阁会议,下午外面就有了消息。可到了如今,还是没有半点消息,说明不是保密做得好,而是真的没有结果,否则帝京城中早就是东风浩荡了。

    历朝历代的异姓王,尤其是异姓藩王,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除了开国论功行赏,极少有封异姓王的。可到了如今,辽东已成割据之势,赵政一个外人,断不可能在数年之间就在辽东三州打下如此深厚的根基,主要是因为有秦家在背后支持,所以秦清这个辽王的称号也算是名副其实。如果朝廷认可下来,并没有实质上的损失,只能说是顺水推舟。

    只是谁做主答应下来,可能会成为日后的罪人,所以谁也不肯承担这个骂名,又不敢贸然拒绝,还是同样的原因,如果有人拒绝,辽东以此为借口兵临城下,朝廷为了安抚辽东,定然要给辽东一个交代说法,那么提出拒绝的大臣必然要成为替罪羊。

    师横波久在帝京,大概明白这里头的说法,不过她并非朝堂中人,轮不到她去操心这些事情。她只知道,随着清平先生李玄都驾临帝京,朝廷中的风向要变了,许多悬而未决的事情要有个决断了,原本的暗流涌动要变成明面上的大风大浪了。

    师横波颇有兴趣地想着,会不会重演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

    如果真打起来,清平先生能否横扫帝京?

    师横波身怀不俗修为不是什么隐秘之事,她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只是苦于没有名师指点,后来结识了儒门中人,从儒门大儒那里得了儒门的练气之法,又有几位儒门大儒的指点,修为一日千里,绝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当然,比不得上官莞、秦素这些人就是了。

    方才李玄都出手的时候,她受到了极大震撼。

    一位天人无量境大宗师,就这么死了。出手之人轻描淡写,挨打之人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这便是长生地仙么。

第二百二十五章 年轻人们

    龙老人来到此地,李玄都自然感受到了,也知道龙老人就在那艘楼船上。

    虽然龙老人是杀害司徒玄策的凶手,但李玄都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龙老人交手,用儒门的话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再者说了,李玄都身旁有张白昼,龙老人身旁有天宝帝,又是在帝京城中,也不是交手的好时机。

    李玄都等了片刻,见龙老人和天宝帝没有现身相见的意思,便不再等下去,准备离去。

    无论是一众伪仙,还是儒门中人,自然不敢阻挡李玄都的道路。

    上官莞状若无意地看了杨天俸一眼,杨天俸立时明白这个女魔头的意思,低下头去。

    上官莞收回视线,望向为首的伪仙陈眠。

    此人有些本事,不仅修为极高,堪比白绣裳等人,而且还精通“漏尽通”,想来在进入“玄都紫府”之前也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如今所用的名字未必就是真名。

    还有那个纳兰絮,虽然弱于陈眠,但与自己在伯仲之间,也是棘手的角色。不知伪仙中还有没有更厉害的角色,若是有的话,也是个麻烦。

    不知不觉间,上官莞已经很自然地转变了立场,站在李玄都这边看待局势。

    李玄都迈步向外走去,众人纷纷退让一旁,分开一条道路。

    李玄都问道:“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陆雁冰立刻说道:“我已经按照师兄的吩咐安排妥当,就在齐州会馆,一则是显示师兄不忘故土乡谊,就算成了‘李怀南’,也仍旧记得我们齐州,再则就是便于接待一些儒门方面的客人。”

    李玄都点了点头,“很好。”

    李玄都下榻于齐州会馆之事,自然得了儒门中人的首肯,不过并非是黄石元,而是社稷学宫的另外一位大祭酒。虽然是社稷学宫同意下来,但真正在幕后穿针引线的却是三大学宫之首的万象学宫,真正的根由是龙老人向赤羊翁提出的建议,故意留下一个与李玄都交流沟通的缺口,不会在儒门内部形成全面反对道门的态势,为日后留有一线。

    这其中的深意,李玄都自然明白,早早派出陆雁冰与儒门方面交流。双方要留下一个互相沟通交流的缺口和渠道,但又不能摆在明面上。于是各自绕了几个圈子,李玄都没有用自己的心腹嫡系,而是派出了自己的师妹陆雁冰,以清微宗的身份出面。同时儒门那边也没用让哪位隐士亲自出面,而是让社稷学宫出面与清微宗商谈此事。

    双方心照不宣。

    这些事情,就像白鹅游水。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表面上安稳不动,水面下两只脚蹼不断摆动,于是大鹅才能缓缓前行,身后留下一串碧波涟漪。

    出来满春院,竟然有马车在此等候,高高车帘掀起,露出玄真大长公主的面容。

    李玄都微微一笑,挥手示意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三人带着张白昼登上后面的马车,而他则是走进了玄真大长公主的马车。

    众人登上马车之后,马车往齐州会馆方向驶去。

    车厢中,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应

    俱全,有卡扣固定,所以玄真大长公主甚至专门为李玄都煮了一壶清茶。

    李玄都谢过之后,捧起茶杯,说道:“这次累得殿下来到了明面上,还请殿下见谅。”

    “先生此言见外。”玄真大长公主轻啜一口清茶,“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既然选择了先生,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李玄都问道:“难道公主就不怕我失败了?”

    玄真大长公主放下手中的茶杯,然后笑了起来,“先生觉得这是一个难题?”

    李玄都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我们之间还是不要如此生疏,不必称我为‘先生’,称我的表字‘紫府’就可。”

    玄真大长公主没有拒绝,说道:“那紫府也不要称呼我‘公主’、‘殿下’,叫我‘玉盈’就好。”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回原来的话题,“我觉得这是一个难题。虽然不是无解,但的确很难抉择。”

    “我不这样觉得。”玉盈摇了摇头。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玉盈道:“道理其实很简单,权衡两害取其轻。我只有两个选择,那就是朝廷和紫府,如果我选择朝廷却失败了,那么我的下场恐怕会十分凄惨,前朝那么多的例子,亡国的公主想做一个普通女子而不可得。如果我选择紫府却失败了,我的下场多半是失去权柄,然后便真正奉道了,从此远离帝京。”

    李玄都笑了,“你怎么会笃定仅仅是失去权柄,而不是被赐下一丈白绫或者一杯毒酒?”

    玉盈笑道:“如果紫府败了,胜者不会是旁人,只会是儒门扶持的当今皇帝,我的生死都在我这个侄儿的一念之间,万幸的是我们姑侄之间的关系还不错。我听闻紫府与李夫人的关系也是极好,如果易地而处,李夫人犯了大错,紫府会将李夫人置于死地吗?”

    李玄都感慨道:“长袖善舞,立于不败之地。”

    玉盈低垂下眼帘,“紫府过奖了。”

    另一边的马车中,张白昼很不自在。直到此时,他才体会到了李玄都所说的阴盛阳衰。的确,无论是客栈还是清平会,女子都太多了些。这些女子,有没有嫁人的,有已经嫁人的,还有孀居守寡的。此时车厢中三位女子,刚刚相识不久的陆姐姐和上官姐姐,都没有嫁人,还有早已相识的兰姨,却是守寡多年了,还有那位玄真大长公主,也是孀居多年。

    三位女子与一个少年郎,互相见礼寒暄之后,话题自然集中在了少年郎的身上,少年郎没有多少与女子打交道的经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小脸微微发红,哪里还有在李玄都面前的叛逆模样。

    陆雁冰最是大胆,笑着伸手捏住张白昼的脸蛋,笑道:“男人还是小时候可爱,长大之后就变得让人生厌了。”

    张白昼伸手拍开陆雁冰的手掌,撇过脸庞。

    “还不好意思了。”陆雁冰笑道。

    上官莞微笑道:“年轻人脸皮薄。”

    陆雁冰道:“就因为脸皮薄,逗他才有意思,要是遇到个不要脸皮的,就要被他反过来调戏了。”

    张白昼只能装作没有听到这些话,并且开始想念李玄都。

    女人是老虎,客栈里的女人都是母老虎。

    另一边,满春院中,李玄都一走,其他人也开始各自散去,正如师横波所说,她们可以休息一整晚了,因为出了这样的大事,谁也没心情再去听曲了,赶忙回去向家中长辈禀报此事才是关键。

    客人立场之后,唐王在侍女的陪同下,踩着松软的地面来到柳逸面前,问道:“柳公公,今日之事……”

    柳逸看了眼只剩下头颅露出地面的丁策,长叹一声,“来人。”

    有一队早已待命多时的青鸾卫排着队列疾步走了进来。

    柳逸伸手一指丁策,“挖出来,仔细收殓了,运回他的府中去。”

    一众青鸾卫难掩惊骇之色,不过还是领命而去。

    柳逸又对一众伪仙拱了拱手,伪仙们在陈眠的带领下,破空而去。

    柳逸轻声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唐王点了点头,随着柳逸来到一处僻静无人处,柳逸说道:“清平先生入京,从今日起,帝京怕是不得安宁了。”

    唐王默然。

    柳逸沉声道:“为今之计,咱家先回宫里,与杨公公向太后娘娘禀报此事,殿下不妨去见一见另外几位殿下,看看他们的态度,然后我们再一起商议此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唐王思索片刻,点头道:“柳公公说的是老成持重之言,那就如此行事。”

    说罢,两人分头离去。

    至于蜀王,早已随着其他来客一起悄然离去,根本不曾露面。

    还剩下的两位儒门先生黄石元和齐佛言则是向楼船方向走去。

    白鹿先生已经离开楼船,与两人见面。随着李玄都离去,龙老人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地。楼船中只剩下天宝帝。

    天宝帝屏退了众人,独自留在楼船的二楼,片刻后,师横波竟是登上了楼船,谢月印走在最后,目光停留在师横波的背影上许久,直到师横波去了二楼,才收回视线。

    二楼之中,只剩下天宝帝和师横波两人。

    与毛头小子张白昼不同,虽然两人年纪相差不大,但天宝帝在男女之事早有经验,而且经验不俗,毕竟是帝王之尊,太后、朝臣、宗室会限制他的权柄,却不会限制他的生活。

    直到此时,天宝帝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他轻轻地把师横波拥入怀中,把头埋在她的颈间,轻嗅青丝。

    师横波并不反抗,面带微笑地抱住了天宝帝,轻轻抚摸着天宝帝的头发,柔声问道:“陛下今天心情不好?”

    天宝帝沉沉“嗯”了一声,“母后、师傅、叔伯们已经够让我头疼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清平先生。”

    天宝帝没有用那个象征皇帝身份的“朕”字。

    师横波轻声说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做,陛下还年轻,不着急。”

    天宝帝闭上双眼,喃喃道:“横波,不要说这些了,就让我抱着你好好歇一会儿。”

    师横波不再说话。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异常

    胭脂长街本就在内城,各大会馆也在内城,所以不怕有门禁的阻挡。

    此时天色已晚,城中有负责巡城的五城兵马司的巡城甲士。

    五城兵马司并不是一个衙门,而是五个衙门的合称,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设都指挥、副都指挥、知事,负责京城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后改设指挥使、副指挥使,各城门设兵马。依大魏制度,凡亲、郡王妃父无官者,亲王授兵马指挥,郡王授副指挥,不管事。

    如今兵马司隶属于兵部。兵马司初设时,街区凡有水火盗贼及人家细故之或须闻之官者,皆可一呼即应,救火、巡夜,清廉为政,不取分文。但是到后来日久弊生,始而捕盗,继而讳盗,终且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

    只是玄真大长公主早已命人悬挂起公主府的灯笼,又是公主车驾,自然没有巡城兵马敢于上前拦路,连象征性的出面询问都没有一句,使得马车在守卫森严的帝京内城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了齐州会馆的大门前。

    此时齐州会馆已经得了消息,不仅仅是大开中门,而且灯火通明。在门前站着一人,不是那位远在齐州社稷学宫的大祭酒,也不是正在帝京的黄石元,而是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

    这在情理之外,毕竟万象学宫的大祭酒不在中州会馆,而是出现在齐州会馆,总有些不合情理,但在意料之中,李玄都并不意外。

    从年纪上来说,司空道玄是万象学宫三位大祭酒中最为年长之人,比李道虚还要年长许多,只是李道虚不喜欢以修为强行驻颜,反而更喜欢保持老人的形象,所以两人都是白发白须的模样,倒是看不出太多年龄上的区别。

    马车停稳后,李玄都独自走下玄真大长公主的马车,而玉盈本人却未下车。然后是兰玄霜、上官莞、陆雁冰、张白昼等人也随之下车。

    玄真大长公主先行乘车离开。

    司空道玄率先拱手行礼。

    李玄都抱拳还礼,说道:“自从玉虚峰一别之后,已经有近三月光景,没想到会在这帝京城中再见到大祭酒。”

    说起司空道玄,他也的确是儒门中最合适来做这个中人的人选,早在多年之前,李道虚还未迎娶李卿云而在万象学宫求学的时候,司空道玄就与李道虚交好,正因为这层关系,李玄都第一次前往万象学宫,也是直接求见司空道玄。

    前后两代人的关系,就算是儒门和道门之间关系紧张,李玄都也不会慢待这位身份特殊的大祭酒。

    司空道玄淡淡一笑,“紫府手上事务繁杂,平时也不好贸然叨扰,只能趁着紫府入京的机会见上一面。”

    两人稍作寒暄之后,其他四人也与司空道玄见礼。其中兰玄霜和上官莞都是一宗之主,虽然阴阳宗和皂阁宗已经不复当年鼎盛,甚至可以说只剩下个空架子,但从身份上来说,还是与儒门大祭酒齐平的,所以三人是以平辈论交。而陆雁冰还不是清微宗的宗主,面对师父的故交,自

    然是行晚辈礼数。至于张白昼,他的伯父是张肃卿,就更要行晚辈弟子礼了。

    见礼之后,司空道玄将一行人请进了齐州会馆,因为陆雁冰已经来打过前站,所以齐州会馆中很是安静,并无其他人等下。

    来到大堂之中,分而落座,司空道玄并没有谈及儒门和道门的事情,只是闲话了些琐事,诸如李玄都的婚期、陆雁冰的婚事、李道虚的近况等等,然后便起身告辞。

    李玄都亲自将这位大祭酒送出会馆大门,然后转身望向身后的四人,先是对上官莞和兰玄霜说道:“你们辛苦了,早些歇息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议。”

    兰玄霜和上官莞点头应下,一起离去。

    然后就只剩下张白昼和陆雁冰。

    如果说李玄都将兰玄霜、上官莞视作盟友、属下、同僚,交往的时候会保留彼此的体面,那么陆雁冰和张白昼就是切切实实的晚辈了,所以只剩下三人之后,李玄都的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最是了解陆雁冰已经察觉到不妙,眼观鼻鼻观心,张白昼还一无所觉,然后就听李玄都说道:“白昼,你来帝京城是做什么的?逛窑子么?”

    张白昼一怔,随即涨红了脸,并非不服气,而是羞愧。

    李玄都加重了语气,“如果没有必要,以后不要去那等不正经的地方,把心思多用在正事上。”

    “是。”张白昼低着头应道。

    李玄都明白响鼓不用重锤敲的道理,挥了挥手,说道:“你这次是被旁人裹挟了,我就不计较了,去歇息吧。”

    张白昼偷偷看了眼满脸茫然好似完全不知情的陆姐姐,赶忙转身离去。

    最终就只剩下兄妹两人,陆雁冰还是满脸茫然,似乎根本不是她把张白昼领到满春院的,而是另有他人。

    李玄都知道自己师妹的脾性,早已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也不想浪费口舌,只是说道:“以后不要领白昼去行院,就算是见世面,也要循序渐进,那些世家公子也是有了房里人才会去这等地方,白昼还是个不通男女情事的孩子,知道些什么?”

    陆雁冰悄然松了口气,知道师兄不打算计较太多,连连点头。

    李玄都转身向大堂走去,“我有事问你。”

    陆雁冰赶忙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两人重新回到大堂,李玄都没有坐在居中主位上,而是与陆雁冰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问道:“师父他老人家……最近如何?”

    陆雁冰想也不想就回答道:“老爷子还是老样子,整日在八景别院闭门不出,想见他一面可难了。我就想不明白了,那座八景别院有什么好?还不如青领宫。”

    李玄都自动忽略了陆雁冰的后半句,又问道:“那么宗内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陆雁冰一怔,她不是蠢笨之人,意识到李玄都的问话大有深意,迟疑道:“师兄应该问二师兄和师姑的,毕竟现在是他们当家。”

    李玄都道:“如果真有异动,

    必然要瞒过他们的耳目,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陆雁冰的脸色凝重起来,轻声问道:“师兄是觉得老爷子会有所动作?”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让你来做清微宗的宗主,或者更进一步,你坐在老爷子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陆雁冰又是打算想也不想就直接回答,不过被李玄都提前打断,“如果你想要做清微宗的宗主,就要学会担起担子,有一个宗主该有的担当,不要说什么‘我自然是支持师兄’这样的话,这样会让我对你很失望。”

    不得不说,陆雁冰了解李玄都,李玄都同样了解陆雁冰,这句话刚好打在陆雁冰的三寸上,言外之意就是如果陆雁冰想要做清微宗的宗主,就收起那些小聪明。陆雁冰便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小心思,真正设身处地站在李道虚的位置上去考虑这件事,并以这个角度来回忆这段时间以来的所见所闻。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陆雁冰才开口道:“若说异常,也不能说没有,我们那位师叔李道师,最近有些过于安静了,就算师姑重回宗中,以他的性子,也不该如此沉寂才对,少不得要与师姑闹上几场。再有就是司徒玄略有些神秘,常常外出,师兄你也知道,无论是谁做宗主,其实清微宗中真正做主的还是老爷子,司徒玄略又是直接听命于老爷子,我觉得可能是出自老爷子的授意。另外……我听说三师兄时常会以问安的名义往蓬莱寄送家书……”

    李玄都问道:“家书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雁冰压低了声音,“此事是由天机堂负责的,不过自从江湖上传出师兄要做大掌教的消息之后,天机堂中也是人心浮动,倒不是说他们敢对老爷子的命令阳奉阴违,也不是老爷子的威望不能压服他们,而是他们打量着老爷子在世的时间已经不多,开始谋求后路,毕竟他们不是老爷子,以后的路还有几十年要走,一朝天子一朝臣,未雨绸缪也在情理之中。托师兄的福气,有许多天机堂弟子暗中向我示好,想要走我的门路,这种事情,司徒玄略管不过来,也未必想管,我便顺势在天机堂中安插了些钉子。”

    不必陆雁冰把话说尽,李玄都已经明白了,陆雁冰的手段说好听些叫作顺势而为,说不好听些就是狐假虎威,不过不管是顺势而为,还是狐假虎威,都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李玄都问道:“这些异动发生在老三寄回家书之前,还是之后?”

    陆雁冰十分肯定道:“之前。”

    李玄都脸色凝重几分,最后问道:“如果你是老爷子,一手扶持了太后谢雉,而我现在要对谢雉出手,你会怎么办?”

    陆雁冰道:“如果我是老爷子,我会保下谢雉。”

    李玄都又问道:“为什么?”

    陆雁冰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为了清微宗的未来,如果辽东入关,补天宗就会像当年的皂阁宗那样一家独大,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与辽东隔海相望的清微宗,一山不容二虎。”

第二百二十七章 夜话

    虽然李玄都整合道门已经有了极大的进展,但因为时日尚短的缘故,如今的道门仍旧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李玄都也仅仅是将明面上的反对声音打压了下去,道门内部仍旧是派系林立。

    在这种情况下,道门中人不会有深刻的道门的概念,不会认为道门如何如何,而是自己出身的宗门如何如何。以清微宗的角度来说,辽东入关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不仅让清微宗在帝京城中的多年辛苦经营毁于一旦,而且会由补天宗开填补这块空白,如此一增一减之间,原本稍弱于清微宗的补天宗会反超清微宗。

    如果辽东能够立国,龙城秦的地位就会类似于今日的钟离徐,那么在日后的许多年中,清微宗可能会持续衰弱下去,而补天宗会不断强盛,毕竟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此消彼长,终有一日,清微宗会成为补天宗的附属也说不定。

    这种可能不能说必然,却也不是杞人忧天。

    也许会有人说,李玄都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可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李玄都自己知道。在外人看来,李玄都被逐出师门是真,成为秦家乘龙快婿并借秦家之势东山再起也是真,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偏帮补天宗几乎是必然之事,甚至会为了扬眉吐气并证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道理,刻意打压清微宗,那么清微宗的处境将会雪上加霜。

    与其等到清微宗没有胜算的时候再去垂死挣扎,倒不如趁着还占据优势早做打算。

    与其将命运放在不可预料的李玄都手中,倒不如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这就是许多清微宗之人的真实想法。

    这也是从没有人在李玄都面前提起此事的缘故,谁知道李玄都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李玄都到底是偏向于清微宗还是补天宗?若是说错了话,忤逆了李玄都的心意,岂不是自找麻烦?就算李玄都不在意,还有一位秦大小姐,会不会被秦大小姐记恨?这东南西北风,可都不如枕边风。此风虽小,但却袭人骨髓,使人成也此风、败也此风。

    陆雁冰观察着李玄都的脸色,轻声道:“有一句话,叫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师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给我透个底吗?”

    李玄都皱起眉头,知道陆雁冰能问出这句话,一定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也说明不止她一个人想要这么问,他便不能不回答了,于是徐徐说道:“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古人称大江为江,长河为河,并称‘江河’。大江水清,长河水浊。古谚云‘圣人出,长河清’。可长河什么时候清过?一条长河千古泛滥,多沙善淤,变迁无常,改道多次。某个地方原来在河的东面,若干年后,因长河水流改道,这个地方会变为在河的西面。这句话比喻人事的盛衰兴替,变化无常,有时候会向反面转变,风水轮流转,世事变化无常

    ,所以不要现在看少年穷就欺辱他。也就是此一时彼一时。”

    陆雁冰静待下文。

    李玄都继续说道:“所谓‘莫欺少年穷’,这其中的‘少年’自然就是指我了。且不说我不是少年,就算我是少年,我也不觉得我受了谁的欺辱,更不需要去报复谁。正如我今日来到帝京,不是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而是要为当年的张家讨一个公道。这件事与我被逐出师门不可一概而论,当初师父将我逐出师门,并不违反清微宗的规矩,我也是认可了的,没有愤愤不平之意,所以你现在问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只能回答你,我不会偏袒清微宗,我也不会偏袒清微宗。”

    陆雁冰忍不住问道:“虽然师兄说两不相帮,但既然师兄支持辽东入关,那么师兄不帮补天宗也是帮了补天宗,不打压清微宗也是打压了清微宗。”

    李玄都听了这番话,不但不以为忤,反而还赞许地看了陆雁冰一眼,“这就像一宗之主该说的话了。的确,我支持辽东入关不帮也是帮,其实不管我帮还是不帮,补天宗想要扩张,必然会与距离辽东最近的清微宗产生直接冲突。都说远交近攻,所以补天宗交好远在江南的慈航宗是必然,与清微宗产生冲突也是必然,现在双方之所以维持态势平和,只是因为还有朝廷这个遮挡,还有西北五宗这些外敌,还有儒门这个大敌当前。如果这些阻碍都不存在了,在因为正一宗式微而不能维持三足鼎立的情况下,清微宗和补天宗双方必然要来一个两强相争。”

    陆雁冰道:“原来师兄想得如此明白,倒是我多嘴了。”

    李玄都摇了摇头,“你让我印证了一件事,师父可以不在乎其他事情,唯独此事例外,可是清微宗是他老人家的毕生心血,是他老人家将清微宗带到了如此高度,他对清微宗的感情可能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深。”

    陆雁冰沉默了。

    李玄都轻声道:“这是一个难题,师父也许还在观望我的态度,看我是偏向老父呢?还是偏向岳父呢?”

    陆雁冰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李玄都看了她一眼。

    陆雁冰说道:“这让我想起了婆媳之争,做丈夫的是向着媳妇?还是向着老娘?向着老娘,媳妇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她是个这个家里的外人,母子合起伙欺负自己。向着老娘,老娘就会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白养了,有了媳妇忘了娘,是个白眼狼。如果两不相帮,便是两头不讨好。所以为难的是夹在中间的男人,左右为难,怎么都是错的。”

    李玄都也笑了一声,“这个比方倒是有些意思。的确,我两不相帮,是个两头不讨好的局面,可我并非是害怕得罪谁,我自有我的考量和想法。”

    陆雁冰好奇问道:“师兄打算怎么做?”

    李玄都说道:“进一步整合道门,让道门不再是一个花架子,而是一个真正掌

    握了宗门生杀大权的道门,一位大掌教,三位大真人,三十二位真人,一起承担起道门的重大决策。”

    陆雁冰不由怔住。

    李玄都继续说道:“你方才说了,这就像婆媳之争,我不否认。我的办法也很简单,用规矩来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地方上都有宗族,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家务事总要有个说法,谁来断?宗族来断。补天宗和清微宗是婆媳之争也好,兄弟之争也罢,道门就是宗族,由宗族来维持秩序,谁也不能逾越规矩行事。”

    陆雁冰沉默了好久才说道:“这不是宗族,各宗就是各州,道门就是朝廷,道门一统便是一统天下,大掌教便是皇帝。”

    李玄都并不否认,“正邪之争绵延千年,就好似天下四分五裂,各地豪强互相征伐,连年征战,生灵涂炭。应对这种局面的最好办法就是实现大一统,结束这种四分五裂的局面,政令一统。”

    陆雁冰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三师兄李元婴会说四师兄李玄都的心思太大,的确是太大了,这等事情,便是过去的圣君、大天师们也不敢付诸于行,至多就是做个正道盟主或者邪道盟主,可再联想到李玄都的年纪河成就,又不是那么大胆,倒像是水到渠成。

    不过也正如李元婴所说,步子太大,一个不慎就要伤到自己,却是不可不察也。

    陆雁冰知道李玄都不仅仅是给自己透底那么简单,可以说得上是交心了,多年的兄妹感情涌上心头,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师兄的想法不错,更是利在千秋,可如今的关键是,道门真正做到上下一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帝京的事情已经近在眼前,师父他老人家也就还剩下二十年的时间,而且这种事情,先发制人,而后发则制于人,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师父不会等到师兄彻底整合了道门上下在做决断,所以师兄必须在短时间就给师父一个态度。”

    李玄都叹息一声:“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我说的这些,现在还只是空口白话,师父不会仅凭我的几句话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陆雁冰道:“那么……师兄已经有了决断。”

    李玄都道:“不做决断其实也是一种决断,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

    陆雁冰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不过她并不太过在意,她出现在齐州会馆之中,又与李玄都深谈一番,同样说明她已经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玄都接着说道:“师父不会因为我的态度而改变自己认定的事情,同理,我也不会因为师父的态度而改变我深思熟虑后作出决定,这便是我们两人上次冲突的由来。”

    陆雁冰默然。

    李玄都慨然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万事开头难

    没过子时,清平先生下榻于齐州会馆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帝京城。不过从子时到寅时,再从寅时到辰时,却是没有任何一个人造访齐州会馆,只是在齐州会馆周围出现了许多身影,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这些人大多没有高深修为在身,其身份也不难猜,多半是帝京城中各大权贵府中的家生子,世世代代为奴为仆,最是可靠,也最是忠心,与主家休戚与共。

    这些人奉了主家的命令,前来观望动静。可是隔着齐州会馆的高墙,又能观望到什么动静?无非是观望谁会造访齐州会馆罢了。如今齐州会馆中的住客们已经被“请”了出去,只剩下维持会馆运转的仆役之流,而这些仆役又都是出自儒门麾下的各大外围书社,也不会向他们透露什么消息。

    说来也是巧了,今日负责齐州会馆的正是烟霞书社的人,刘谨一也在其中,烟霞书社成立时间不久,刘谨一作为从龙门府使其就加入其中的老人,得到了儒门的足够信任,也被安排在齐州会馆之中。

    只是刘谨一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安心做着自己的差事。

    李玄都与陆雁冰一番深谈之后,没有入睡,而是默默练气,一直到天亮时分,张白昼来到正堂向李玄都问安。

    这也是各大世家的规矩,每日清早都要向父母长辈问安,虽然从张白月那里论起,李玄都只能算是张白昼的兄长一辈,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其实更像是张白昼的师长,张白昼有些叛逆和偏激不假,可骨子里还是个重规矩的年轻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他已经逐渐明白了李玄都的苦心,所以他渐渐收起了自己的棱角,又逐渐重回当年,开始尊敬李玄都,称他为“先生”。

    他先是问了会馆中的仆役,想要去李玄都的居室或者书房,却没想到李玄都一直留在正堂,这才转道来到正堂。

    张白昼见过了李玄都之后,李玄都没有再提起昨天的事情,而是交给他一个任务,跟随上官莞离开齐州会馆,主动拜访一些清流官员。

    客栈进入帝京城之后,就一直致力于收集情报,这份清流官员的名单就是出自客栈之手,都是帝党之人,而且或多或少都与四大臣有些关系。虽说当年太后铲除四大臣之后就开始情理四大臣的旧党,可四大臣当权当年,掌握六部和内阁,朝廷半数以上的官员拔擢都或多或少与四大臣有些关系,总不能把这些人全都清理出去,那朝廷也就瘫痪了,所以还是有许多官员得以幸免,客栈就是通过慕容画的关系逐渐将这些人摸清,然后整理成一份名单交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阅览之后没有异议,便要由张白昼这个张家后人出面去登门拜访。

    早在剑秀山的时候,李玄都就曾对张白昼提过此事,张白昼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惊讶,领过了这份名单。

    这份名单十分详尽,不仅仅有姓名官职,而且有住址、喜好、籍贯、性情等等,让张白昼一目了然。

    上官莞作为曾经的阴阳宗九明官,最常做的就是这种暗中阴私之事,熟门熟路,反而要比李如是更为擅长。李如是则是更为擅长居中统筹调度的差事,所以李玄都又让他返回了剑秀山。

    李玄都等张白昼看完了名单,才缓缓说道:“帝京局势十分复杂,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掌控局势,只能说是所以就要用些手段,你能明白吗?”

    张白昼没有像陆雁冰那样直接回答,而是沉思片刻后才说道:“我们要分清主要敌人和次要敌人,还要拉拢保持中立的朋友,与敌人争大势、争人心。就拿这张名单来说,虽然这些人的品级不高,但人数众多。我记得先生曾经对我说过,权力来自于下方而不是上方,也就是说这些人单独个人不算什么,可如果能汇聚一处,便足以影响到局势。如果人心在我们这边,大势便在我们这边,那么帝京就是我们的。我这样说,会不会太过啰嗦?”

    “你说得很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玄都露出赞许的目光,语气声调也一下子温和了许多,显然,张白昼的想法十分契合李玄都的本意,李玄都自然不嫌其烦而愿闻其详,“接着说,说完你的想法。”

    “是,先生。”张白昼得到了鼓励,知道这便是李玄都认可了自己的想法,可以将他心中对李玄都布局的揣摩和自己的想法结合起来,然后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先生是长生地仙,可帝京城中同样有一位长生地仙,那就是儒门的龙老人。就算辽东的秦先生也来到帝京,可在东海还有一位大剑仙,在澹台云闭门不出的情况下,无论怎么算,在这方面都只能维持均势,谁也奈何不得谁,所以武力破局并不可取。”

    张白昼稍稍顿了一下,调整言辞,然后说道:“我们想要破局,只有两个办法,一则是分化他们,二则是拉拢其他势力来增强我们自身,当双方谁也奈何不得谁的时候,那些原本无法影响到局势的中立势力便变得至关重要起来。怎么才能赢得帝京城的争斗,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与对手争人心、争大势。我手上的这份名单便是人心和大势的一部分,如果我能够成功争取他们,那么我就开了一个好头。很多时候,人都有从众之心理,我们这边人心更多,就更便于争取剩下的人心,我们这边携大势而来,其余人就更容易为我们所用,就好似滚滚雪崩,越来越大。不知道我这样理解,是否正确?”

    “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李玄都的神情和语气中都并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和激赏,“你刚才已经说了,我们能否争取人心和大势,是由你开始,都说万事开头难,你打算怎样开好这个头?”

    张白昼被李玄都一再肯定,已经开始激动起来,说道:“自从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

    以来,太后临朝,朝政一误再误,虽说这未必全都是太后一党的错,但太后作为执掌朝廷大权之人,难辞其咎,必须担当起这个责任,所以太后已经是人心尽失,这也是帝党迅速崛起的原因。我们与太后争取人心,并不难,这些人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反对太后的,与我们道同可谋。关键在于儒门,如何与儒门争取人心,才是难题。我暂时还没有想好,可能要通过辽东方面来破局。”

    李玄都道:“你能想到这里,已经很好了,你先做好手头上的事情,让他们认可你这个张家后人,用你的身份和名义,以及他们的支持,在帝京城中掀起一股为四大臣翻案的浪潮。有些堡垒看似牢不可破,实则徒有其表,可能在大浪之下,轻轻一拍便散了。”

    张白昼目光灼灼,沉声回答道:“明白。”

    李玄都又交代道:“上官宗主会帮助你的,你这位上官姐姐,是地师的高足,尽得地师真传,至于地师何许人也,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你跟着她,要虚心请教。”

    张白昼道:“是。”

    李玄都挥了挥手,示意张白昼可以去准备了。

    张白昼离开之后,李玄都看了眼院中摆放的日晷。

    他知道朝廷许多大事、许多变化都要在贵人们起床之后才能发生,这几乎是雷打不动的,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便在这时,陆雁冰端着一个托盘过来,轻轻放在李玄都身旁的桌案上,见李玄都兀自望着正堂的大门外,轻声说道:“师兄,用早膳吧。”

    李玄都转头望向托盘,不由一怔,竟然江南那边的小笼汤包,皮薄,馅鲜,最难得的是在顶端要细细掐出花瓣形的皮圈,中间有一个细小的针眼,火不宜大亦不宜小,慢慢蒸出馅内的卤水,在皮圈中油汪汪的。

    李玄都欢欢说道:“这等吃食,在金陵府那边还算常见,帝京这边却很少见,这是从哪里来的?”

    陆雁冰笑着回答道:“说来也是奇了,是刚刚有人送来的,师兄不妨猜猜,是谁送来的?”

    这倒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认真想了想,“总不会是太后谢雉,她是北人,不是南人。至于儒门中人,白鹿先生、赤羊翁、龙老人、司空道玄都是北人,出身江南的大祭酒们没怎么现身,也不会用这种方式来与我打交道。”

    陆雁冰轻声说道:“是如今帝京城中的头号花魁师横波,她祖籍江州,据说是这位花魁亲自下厨做的,看这火候,寅时就得进厨房。”

    李玄都道:“师横波?我不认得此人,她为什么要向我献殷勤?”

    陆雁冰撇了撇嘴,“喜欢师兄呗,师兄这般身份地位,这般境界修为,又是这般年纪相貌,哪个女子不喜欢?”

    李玄都不置可否,只是说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二百二十九章 暗流

    秦素没有跟随李玄都来帝京,不过也没有留在辽东。秦清已经出关,自有他来主持大局,不必秦素代为效劳。

    秦素去了齐州。

    事实上李玄都和秦素两人是一起离开辽东,入关之后才分头行动,李玄都直接去了帝京,秦素则去了紧邻直隶的齐州。

    齐州就像一个微缩的天下,情况十分复杂。虽然已经平息了青阳教之乱,但还有齐王府、社稷学宫、齐州总督府,再加上东华宗和清微宗,可谓是错综复杂。

    秦素此去辽东,除了要看望叔父秦道方之外,还要去见李道虚。

    虽然李玄都已经预料到师父的态度不可逆转,但于情于理,他还是要做出一个姿态。只是他并不亲自前去,而是让秦素代他出面。

    秦素明白李玄都的苦衷,自然是义不容辞。

    当然,考虑到如今的局势,李玄都也做了一些安排,以确保秦素的安危。他先是通知了齐王府的徐大,又通知了已经返回清微宗的李非烟和涨还是,让他们做个接应。

    于是秦素刚刚进入齐州境内不久,便见到了徐大。

    徐大并非孤身一人前来,随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众多齐王府的护卫,也就是十三门客们的属下,多是好手,再加上秦素本身也是太玄榜上的高手,只要不是长生高人亲自出手,都不能将秦素如何。

    在一家太平宗开设的太平客栈之中,徐大提前订了雅间,与秦素相对而坐。

    虽然李玄都和秦素还未完婚,但内外上下都对秦素以夫人之礼待之。

    秦素问道:“如今的清微宗内部可有什么异动?”

    徐大道:“真让夫人问对了,如今清微宗内部的确是暗流涌动。”

    秦素脸色变得凝重,又问道:“具体情况?”

    徐大道:“自进入九月以来,清微宗就暂停了部分商贸,开始大肆建造战船,在这方面,清微宗堪称当世之最,所以船队扩建速度极为迅速。如果海上开战,无论是朝廷的水师,还是其他船队,都不是清微宗的对手。”

    秦素皱起眉头,“为什么二师兄那边没有任何消息。”

    徐大轻声道

    :“我们之所以能得知此事也是极为偶然。当年老主人还是齐王的时候,曾经针对清微宗做过一些布置,往里面安插了一些人手。不过这些人手大多被清微宗清理,或是直接叛变,这么多年过去,只剩下一个人。他之所以能够躲过一劫,没有被发现身份,是因为他不在三十六堂之列,而是被分配到了七十二岛的一个偏远岛屿上。就在前不久,他发现这些岛上开始建造战船,并且将部分商船改造成战船。”

    秦素沉思了片刻,说道:“也就是说,这些事情,就连两位副宗主都不知道。”

    徐大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们分析,清微宗此举是出自其他人的授意,也就是……”

    “老宗主。”秦素下了定义,“必然是老宗主,李道师和司徒玄略都没有这样大的权力。”

    徐大赞同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大剑仙此举到底有何深意,让人看不明白。”

    秦素知道徐大未必是看不明白,只是顾及到李玄都和李道虚之间的师徒关系,有所顾忌,不肯明说罢了。

    “战船再怎么厉害,都离不开水,不能攻城。”秦素没有这样的顾忌,“所以这样的举动倒像是以攻代守,老宗主似乎在防备什么。”

    “有地图吗?”秦素问道。

    “有。”徐大立刻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一份地图,铺展在桌上,然后在东海群岛的西北位置点了一下,“我方才说过岛屿就在这里。”

    秦素望着面前的地图,手指按在地图上,然后轻轻一划,说道:“清微宗建造船队,要么就是封锁海岸一线,无关帝京大局,要么就是防备……辽东。”

    “辽东”二字一出,徐大便沉默了。

    秦素也有了片刻的沉默,低声喃喃道:“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她现在有些体会到话本故事中和亲公主的苦楚,两国交战,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过她又觉得不是那么难,因为真正直面这一切的不是她,而是远在帝京城中的李玄都。

    秦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齐州与幽州隔海相望,故而辽东入关便有三条路可选,从榆关中门直进,绕路草原、晋州军镇,渡

    海从齐州登陆,想要渡海,便绕不开经营东海、齐州多年的清微宗,老宗主这是在未雨绸缪了。”

    既然秦素主动挑破,徐大也不存在顾忌了,说道:“夫人说的极是,所以夫人此行,恐怕不会有太好结果。”

    秦素说道:“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徐大迟疑道:“那么夫人的安危……”

    秦素道:“刀剑归刀剑,亲谊归亲谊,老宗主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既然秦素如此说了,徐大便也不再多言。

    ……

    西京。

    相较于帝京城中的暗流涌动,西京城中却一片死寂。

    一方面是因为大批无道宗人手已经离开西京前往西域,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圣君澹台云从辽东大败而归。

    直到今日,无墟宫仍旧是大门紧闭,不见澹台云的人影。

    无墟宫外,一男一女相对而立。

    男子是从辽东狼狈逃回西京的皇甫毓秀,女子则是一直留在西京的宫官。

    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一丝微妙。这一丝微妙与男女暧昧没有半点关系,反而透着几分隐隐的敌意。

    在皇甫毓秀看来,宫官一直与李玄都不清不楚,这次澹台云又是在李玄都的手上大败而归。宫官同样知道皇甫毓秀对于澹台云的小心思,只是不曾点破。

    两人沉默许久之后,皇甫毓秀终于开口道:“圣君伤得很重。”

    “我知道。”宫官回答道。

    皇甫毓秀又道:“皆是拜李玄都所赐。”

    宫官的语气仍是没有半分起伏,“我也知道。”

    皇甫毓秀沉声道:“为什么李玄都恰好出现在了辽东?是否有人通风报信?”

    宫官淡然一笑:“你不必拐弯抹角,不妨直说我的名字。”

    皇甫毓秀直直望着宫官。

    宫官道:“我是否通风报信了,你说了不算,等圣君出关吧。”

    皇甫毓秀知道宫官所言不错,只能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宫官背负双手,在身后紧紧握住自己的折扇,望着皇甫毓秀的背影,面无表情。

第二百三十章 隐士密会

    “李玄都喜欢阳谋,他要做什么,他打算怎么做,他很早就摆在了桌面上,只是有些人不注意去看,或是不屑于看,这是要吃大亏的。”

    日晷的阴影中,赤羊翁缓缓说道,他的脸庞被分成了两半,好似阴阳割昏晓,一半沐浴在阳光之中,一半隐藏在阴影之下。

    赤羊翁的对面是龙老人,他还是坐在自己的躺椅上,这里还是钦天监的三楼露台,旁边就是巨大的日晷,所不同的是今日不仅仅只有龙老人和赤羊翁,还有其他的儒门隐士。除了已经身死的青鹤居士和虎禅师之外,所有隐士都已经到齐,这是属于隐士们的秘密会议。

    龙老人没有说话,紫燕山人问道:“他要做什么?他打算怎么做?”

    赤羊翁道:“诸位还记得玉虚斗剑的最后一战吗?”

    白鹿先生轻声说道:“天下棋局。”

    “没错。”赤羊翁点头道,“这场棋局其实是我们对于天下大势的一次提前推演,而李玄都便将自己的布局完全展现了出来。”

    “按照棋局中的时间,天宝二十一载,棋局的十年之期。这一年,徐无鬼离开庙堂,天宝帝尽诛王党,众正盈朝。同时李玄都大势已成,宋政殊死一搏,挥师北上,孤注一掷,取道中州、晋州,兵临帝京城下。天宝帝请辽东大军入关勤王,并许诺封秦清为辽王,秦清受封辽王之后,并未立即入关,而是以粮草不足为由,继续观望局势,最终导致帝京城破。”

    “直到此时,辽东才挥师南下。”赤羊翁环顾四周,问道,“诸位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

    瞎了一目的金蟾叟说道:“说明李玄都的既定策略是先取帝京再挥师入关,而不是要强攻帝京。”

    赤羊翁点头道:“帝京城破,天下大乱。以棋局时间,从天宝十一年到天宝二十一年,辽东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去韬光养晦,屯田扩军,以金帐练兵,兵锋自是势不可挡。与青阳教交战之后,大小连胜十三战,迫使青阳军只能固守帝京、晋州、中州和部分直隶府县,而辽东则趁机与齐州连成一片,继而再通过海上水师夺取楚州,进逼芦州,已得半个江北。”

    白鹿先生道:“李道虚已经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准备封锁海路,这条路已经断绝。”

    一直不曾开口的龙老人终于说道:“策略是死的,人是活的。清微宗是海上霸主,可以封锁海路,可辽东才是陆地霸主,如果从陆地进入齐州,清微宗又能奈何?如果帝京有失,辽东大军直接从榆关进入关内,齐州无险可守,清微宗只能退居海上。所以帝京才是重中之重。”

    “李玄都此次进入帝京,是为辽东大军开路?”白鹿先生问道。

    龙老人拄着龙头拐杖坐直了身子,说道:“以他在棋局推演中的策略来看,破局便在于帝京陷落。不过变数是棋局中是由宋政打破了帝京,而如今宋政已死,李玄都只能亲自来到帝京。”

    “有没有这种可能。”紫燕山人说道,“李玄都只是来为张家报仇的,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毕竟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而且如今局势也已经与当初棋局推演大不相同。”

    赤羊翁道:“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不过我觉得还是宁可虑其有,不可虑其无。”

    紫燕山人不再多言。

    赤羊翁继续说道:“如今很多人都主张与李玄都联手共同对付谢雉,甚至包括一些大祭酒,虽然王南霆死在了秦素的手中,但他牵扯进大真人府之变中也是我们理亏,所以很多人还对李玄都抱有幻想。我只怕赶走谢雉之后,我们要为他人做嫁衣。”

    金蟾叟叹息道:“关键是这些声音很大,不能小觑,甚至会影响到我们的一些决策。”

    白鹿先生忧虑道:“我们既要谋求彻底控制帝京局势,推行的我们的方略,又要防备有人做得利的渔夫和在后的黄雀,却是两难境地。”

    紫燕山人道:“两难不能两顾。棋局推演已经很

    明白了,如果再拖延下去,从天宝十年拖到天宝二十年,辽东真正大势已成,就算我们彻底掌控了朝廷,还是无法守住帝京,备前而后寡,备后而前寡,处处皆备则处处皆寡,我们要提前动手,方能有一线胜机。”

    “我倒是觉得我们不妨顺势而为。”龙老人再度开口道,“到底谁为谁做嫁衣,现在还言之尚早,到时候各凭手段罢了。只要我们早做准备,未雨绸缪,说不定能让李玄都为我们做嫁衣。”

    听到龙老人如此说,其他隐士互相对视一眼,都不曾提出反对意见。

    片刻的沉默之后,白鹿先生转而说道:“说起那场棋局推演,我不太关心逐鹿天下的过程,反而是李玄都夺取天下后做的事情,堪称惊世骇俗。”

    赤羊翁接口道:“李玄都在棋局中夺取天下后,仍旧沿袭大魏旧制,组建内阁,统摄六部,然后便开始推行新政,包括针对吏治的考成法,以及针对天下士绅的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制,此举自然引起无数人反对,他又用青鸾卫掀起大案,株连达数万人之多,家产悉数抄没入公。接着他借此事之威,修改税法,增加商税。”

    说到这儿,赤羊翁停顿了一下,望向龙老人,有些话不太适合放在台面上来说。

    龙老人淡然道:“此地只有我们五人,但说无妨。”

    赤羊翁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早在大晋年间时,朝廷税收中商税所比重已经超过了农税,每年商税收入两千万贯。不过本朝太祖轻贱商人,将商贸比同于农田耕作,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着以违令论。要知道,商贸与农耕不同,农田耕作由于周期长,又有着层层盘剥,所以农税在十分之一是正常,但是商业流通,一般来说,按照行业和规模的不同,税收也有所不同,少则二十取一,多则半数,太祖一概论之三十取一,实则是聊胜于无。所以如今国库亏空,不是商贸薄弱,而是朝廷根本收不到商税,被士林、豪强、商人共同瓜分了。张肃卿的新政之所以失败,也正是因为涉及到了这根本利害。可是我们就算知道又能如何?船大难掉头,这牵涉到了我们儒门的根基,还有道门的豪强,不可轻动。”

    五位隐士悉数沉默。

    过了片刻,白鹿先生打破沉默,“其实道门之强盛,来自海贸商路、西域商路、草原互市等等,都是一家独大,故而一本万利,与有无商税关系不大,真要加征商税,道门未必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硬抗。”

    赤羊翁没有反驳。

    白鹿先生继续说道:“看李玄都在棋局中的手段,很是老练。因政杀人,不是战场上的攻城掠地。他先是拉拢一派,稳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两派。然后他拉一派,杀一派,只剩下一派。最后杀仅剩的一派,那一派已经无力反抗,只能束手待毙。这就是他在棋局中的手段。”

    “在棋局中,我将其分为三大派系,新锐、归附、勋贵。新锐是依靠皇帝宠幸而上位的新锐官员,归附就是降臣,勋贵则是跟随打天下的辽东老人。”

    “李玄都先启用新锐一派与归附一派相杀,勋贵会因此而兔死狐悲吗?并不会,他们只会觉得皇帝还是向着我们这些辽东老人,那些望风而降之人是死有余辜。所以李玄都拉拢的是新锐一派,杀的是归附一派,稳的是勋贵一派。”

    “在这个过程中,归附一派中反对新政之人,被李玄都悉数铲除,其余人不成气候,只剩下新锐和勋贵两派人。新锐是一把刀,他们没有功勋,没有根基,只能紧紧依附皇帝,只有做皇帝的刀才能凸显自己的价值,才能有存在的必要,于是第二阶段,李玄都用新锐一派来杀勋贵一派,在这个时候,新锐一派会因为老勋贵一派的死而兔死狐悲吗?他们不会,他们只觉得杀了这些老家伙,就该他们大展拳脚了。”

    “勋贵一派灭亡之后,就只剩下新锐一派,他们起势于皇权,无法抗衡皇权,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李玄都经过如此三步走,完

    成了他的集权,也顺利推行了新政。”

    几名隐士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白鹿先生叹了口气,“我们总觉得李玄都是个年轻人,行事未必周全,必然冲动,可我们都忘了一件事,李玄都的长生境是如何臻至圆满的?因为入局棋子乃是弈棋之人以部分神魂所化,棋局中的宋政身死之后,局外的宋政也随之永远失去了一部分神魂。反观李玄都,局中秦素在成为女帝后,属于李玄都的那部分神魂自行离开棋盘,与李玄都合为一体。这部分神魂有棋盘中二十年的经历,回归李玄都本尊之后,等同是让李玄都间接多出二十年的世情阅历,这才使得他的长生境终于趋于圆满。”

    赤羊翁轻声道:“所以玉虚斗剑之后,李玄都越来越像地师行事,我们以为我们的对手是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年轻人,实则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家伙。”

    “正是如此。”金蟾叟慨然道,“毕竟我们都没有真正进入过棋局之中,却是漏算了这一点。”

    白鹿先生道:“如今看来,李玄都在帝京城中可能会用同样的手段,先稳住、拉拢一派,然后打杀一派。”

    紫燕山人道:“先稳住我们,并且拉拢我们,然后和我们联手灭掉谢雉,接下来他便可以对我们动手了。”

    众人再次沉默。

    过了许久,赤羊翁开口道:“我说过,李玄都喜欢用阳谋,现在看来,我这个说法并没有错。就算我们知道了李玄都是怎样打算的,可我们仍旧没有太好的办法,因为我们不能与谢雉联手先灭掉李玄都。策略是死的,人是活的。且不说我们和谢雉之间的互不信任和重重矛盾,就算我们勉强这样做了,李玄都也可以调整策略,变成稳住并且拉拢谢雉,然后先对我们动手,毕竟牵涉到李道虚,他们师徒父子,这条路还是行得通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处在了不利的位置之中。”

    “李玄都之所以可以左右摇摆,盖因他的根基不在帝京,他可以随时退出帝京,而我们和谢雉都不能放弃帝京,导致我们和谢雉之间的矛盾注定无法调和,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龙老人道:“这也是李玄都与徐无鬼的不同所在,徐无鬼喜欢用阴谋,李玄都喜欢用阳谋,他这是逼着我们与他一起对付谢雉。”

    紫燕山人问道:“那我们就只能按照李玄都的心意行事吗?”

    龙老人道:“方才已经说了,就是我们内部的许多人,仍旧心存幻想,认为铲除谢雉才是关键,这些声音不在少数,我们也不能装作没有听到。还有那些为官之人,都等着推倒后党,他们好更进一步,我们在这个时候去逆势而为,殊为不智,甚至会形成内斗之势。还是那句话,船大难掉头,积重难返了。”

    五人齐齐叹息。

    他们五人心中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清楚,可真要做起来,那是千难万难,当真应了一句话,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龙老人望向天空,感叹道:“后生可畏。”

    “的确是后生可畏。”赤羊翁随之说道,“既然决定顺势而为,我们便不能被他李紫府牵着鼻子走,我们要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还是让司空大祭酒去见李玄都?”金蟾叟问道。

    龙老人摇头道:“司空大祭酒是最后山穷水尽时的和谈之人,所以不能由他出面。正好宁忆也在帝京,我提议,请万象学宫的宁大祭酒火速赶赴帝京,然后由他出面,先接洽宁忆,毕竟两人之间的血脉联系是不会因为儒道之争而被斩断的,接着通过宁忆与李玄都暗中联系。总而言之一句话,合作可以,不过怎么合作要由我们说了算。”

    众隐士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诸位没有异议,那就这么做吧。”龙老人环顾一周,将目光落在金蟾叟的身上,“你与宁大祭酒交好,请他赴京的信便辛苦你来写了。”

    金蟾叟应道:“师兄放心就是。”

第二百三十一章 旧爱

    宁忆没有跟随李玄都下榻于齐州会馆,他另有其他事情处理。算不上客栈的公事,只是一些私事。

    宁忆的过往经历不算什么隐秘,他本是世第书香出身,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的孙子,儒门弟子,被寄予厚望,故而被取了表字“阁臣”,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登阁拜相,他本身也是极为聪颖之人,十岁考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二十岁进京赶考,本是有希望进士及第,可事情坏就坏在这次进京赶考上了。他在遇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很美的女子。

    年轻人血气方刚,溺于美色,脂粉陷阱,难以自拔。其中具体过程,传言不详,只知道他与那名女子不知为何惹到了玄女宗的高手,被一路追杀,最后那名女子为了保护宁忆而死于玄女宗高手的剑下,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宁忆大受打击,世人只知这位宁家才子遁走江湖,不知所踪,却不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次现身时,原本不谙武学的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归真境的大高手,纵横西域,那段时间,刚好李玄都化名紫府客的时候,西域毕竟不如江北,远在塞外边陲,所以那时候的江湖,谈论更多的还是紫府剑仙,少有人知“血刀”名号。

    这只是江湖上的说法,真正的经过只有宁忆这个当事人知道。

    那名很美的女子,叫作林雨萍,牝女宗弟子。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单纯、热烈、奔放,就像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宁忆在二十岁之前,因为刻苦读书的缘故,不仅没有成亲,就连女子也没见过多少,所以当他遇到林雨萍之后,就像网中蜘蛛,再也逃不出去了。

    直到如今,宁忆也分不清当初那些情感,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可是他明白一件事,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牝女宗自宗主之下,有六姬、十二女官。若论境界修为,十二女官加起来也不是宁忆一人的对手,可世上事总有武力不能兼顾的时候,十二女官所能发挥的威力,就十分可观了。

    十二女官都是自小便被牝女宗精心挑选、培养,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最会揣摩男子的心思,侍奉男子,可谓是才色双全,除此之外,她们还有牝女宗精心安排编织的身份,可能是某个名门正宗的弟子,可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可能是某个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或者有些女官本就有着不俗的身份,比如说有些女孩生来体弱多病

    ,这时有一个游方的尼姑、道姑登门拜访,说要带她出家修行,多少岁之后归家,可以祛除病根,有些人家舍不得,有些人家便把女儿送了出去。那些尼姑、道姑其实就是牝女宗之人,那些女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成了牝女宗的弟子。

    牝女宗代代相传,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有些牝女宗弟子嫁入某个大家族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牝女宗启用,在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普通女子,可她的根还在牝女宗。她的女儿、侍女很容易就会成为牝女宗的人。这就会出现一种情况,牝女宗用几代人的时间深耕一个家族,从祖母到母亲到女儿,都是牝女宗的人,你若去查,必然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户人家的女儿再嫁到其他人家,极难防备。再加上牝女宗的其他经营,这些女子就就如蜘蛛结网,在天底下结成一张大网,谁人不是在她们的网中?

    与此同时,牝女宗又通过这张大网开始发展客卿。其实各大宗门都有客卿制度,也就是招募不属于本宗传承的外来高手,修为寻常的收为弟子,是为带艺投师,修为高绝的便成为客卿,地位尊崇。牝女宗将女官们称作“女儿”,通过这些“女儿”发展的客卿便是“女婿”、“赘婿”,至于宗主,则是“母亲”、“主母”了。整个牝女宗就像是一个母系宗族,多年来唯一的例外是地师徐无鬼,他没有成为客卿,反客为主,成为牝女宗的主人。

    林雨萍就是牝女宗的女官。

    她的确是死了,却不是死在玄女宗的手中,而是死在了牝女宗的手中。

    也许是因为当时宁忆的质朴和单纯,也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林雨萍竟是对宁忆动了几分真心。这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宁忆本就是一个十分优秀的男子,无论相貌才华,还是性情,都有可取之处,否则也不会被石无月看中。再加上当时宁忆只有二十岁,正是青涩单纯的年纪,对于经历过往比较复杂的女子来说,这样的男子反而更让人心动。

    不过女官对目标动情是牝女宗的大忌,这就好似是看守藏经阁却偷学藏经阁的秘籍,同时这也意味着女官有叛出宗门的可能,因为男女之情宗室热烈、盲目且冲动,牝女宗是玩弄男女感情的大行家,如何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所以就要做出相应的弥补。在宁忆这条大鱼已经上钩的情况下,中途换人无疑是前功尽弃。

    于是牝

    女宗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们策划了一起玄女宗与牝女宗的冲突,让牝女宗的弟子假扮玄女宗弟子,袭杀了不守规矩的林雨萍。

    玄女宗和牝女宗本就发源于同一位祖师,分别体现了这位祖师一生中的两种想法和理念,就好似一对姐妹,再加上两宗互相敌对多年,最了解自己的还是敌人,以及石无月的叛逃等原因,牝女宗弟子伪装玄女宗弟子并非难事,这次袭杀十分完美,没有让宁忆起疑,间接导致了“血刀”的诞生。

    宁忆因为林雨萍之死,发疯发狂,循着凶手的痕迹一路离开了帝京,这也是宁忆去了西域的缘故,因为牝女宗是立足西北的,真正的玄女宗是立足江南,如果凶手当真是玄女宗弟子,那么宁忆就该循着凶手的踪迹追到江南了。

    机缘巧合之下,宁忆又从西北去了西域,变成了日后的“血刀”,然后便是西北夺刀,宁忆败在李玄都手中,牝女宗趁此机会,以林雨萍的“娘家”身份拉拢宁忆,使得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不过出乎牝女宗的意料之外,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大客卿之后,并非想着报仇,而是想着如何复活林雨萍,这让本打算利用宁忆对付玄女宗的牝女宗有苦说不出,又不能阻止,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切都是天衣无缝,如果不出意外,宁忆一辈子都要被蒙在鼓中。当牝女宗攻打玄女宗的时候,宁忆就算并不执念于报仇,多半会出现在牝女宗的阵营中。可偏偏出了意外,这个意外并非李玄都,而是宫官。

    宫官在叛出牝女宗的前夕,不但将尸丹赠予宁忆,而且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通通告知了宁忆。

    有些事情,未必是没有破绽,只是不去深思,可一旦深思,便经不住推敲。宁忆仔细回想当初之事,悲痛地发现宫官所言才是真相,不过他还是决定携带尸丹做最后一次的尝试。结果便是宁忆复活了林雨萍的尸身,可那只是一具躯壳罢了。失望的宁忆返回中原,再次见到李玄都,决定追随李玄都。

    这便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情,也包括结识了石无月。

    人到中年之后,许多想法都会改变,宁忆不再是那个热血青年,既来之则安之,便不曾拒绝石无月。

    时至今日,李玄都和秦素还勉强算是年轻人,宁忆和石无月可都不年轻了,所以宁忆想借着这次帝京之行与过去做个了断。

第二百三十二章 雨萍

    整整一夜,外加一个早上,宁忆都在帝京城中游荡,重新走过当年的足迹,姑且算是故地重游。不过他把最重要的几个地方放在了最后。

    午时,宁忆来到了中州会馆的大门前。

    因为宁奇是万象学宫大祭酒的缘故,所以宁忆当年入京赶考的时候便是住在中州会馆。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是帝京城,还是中州会馆,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同于齐州会馆的冷清,中州会馆人来人往,还算是热闹,许多人都瞧见了站在大门外的宁忆。

    平心而论,宁忆气态儒雅,面容俊逸,若是不知内情之人,还要以为他是个大儒名士。乍一看去,很难将他与“血刀”二字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的脸庞、眼神、一举一动,并没有丝毫的杀气,在前些些年的时候,甚至整个人还会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忧伤郁气。

    前些年的时候,李玄都还略有些偏激,对于宁忆的执着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抱着那点男女之情,整天念念叨叨,看不破,也走不出来,甚至因为情伤而性情大变,皆是因为懦弱之故。

    现在的李玄都当然不会这么偏激,他能够更为平和地看待这类事情,而宁忆也逐渐走出了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樊笼,一扫胸中块垒和腹中郁郁之气,倒是别有一番风采,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宁忆仅仅是站在这儿,许多儒门弟子在经过他身旁的时候,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甚至还有人向宁忆行礼,宁忆也微微点头示意。

    片刻后,宁忆收回视线,没有走进中州会馆。因为他知道万象学宫的大祭酒司空道玄就在中州会馆,他不想招惹麻烦。

    离开了中州会馆,又转过几条街道,宁忆沿着一条冷清无人的小巷缓步慢行,他的目光渐渐恍惚起来。

    宁忆记得,那是个雨天,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这条悠长又寂寥的小巷,细密凄冷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好似没个停歇的“啪啦”声响,然后从小巷的另一头有一个同样撑着油纸伞的姑娘。她撑着油纸伞,默默地彳亍着,似乎在等什么人,又似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两人擦身而过,这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给宁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个撑着油纸伞的惆怅的姑娘。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

    林雨萍。

    与这条悠长、冷清、寂寥的雨巷很配,又应了一句诗:身世浮沉。

    如今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小巷里自然不会下雨。

    宁忆没有撑伞,独自在这条小巷里驻足不前。

    便在这时,从小巷的尽头走来一个女子。

    宁忆眼神中的恍惚渐渐褪去,

    重新恢复了清明:“是你。”

    “不然还会是谁?”来人回答道,“是林雨萍吗?”

    被人揭了伤疤的宁忆没有如当年那般发怒生气,甚至是妄动杀机,只是淡淡一笑,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不要忘了我师父是谁,牝女宗是他的属下,有些事情,我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来人正是上官莞。

    宁忆望着上官莞,说道:“上官姑娘,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很是不少。”

    上官莞道:“这是自然,我不仅知道林雨萍,我也知道是谁策划了这件事情。”

    宁忆没有说话。

    上官莞继续说道:“说来也是巧了,清平先生来帝京想要报仇,宁先生来帝京也是想要报仇,倒是道同可谋。我待会儿还要陪同张白昼去见一些人,所以时间不多,如果宁先生有想要询问的事情,不妨现在就问。”

    宁忆直接问道:“是谁谋划了此事?”

    “宫官没告诉你吗?”上官莞反问道。

    宁忆道:“她没有说,我便没有问。我觉得我迟早可以查出幕后主使。如果上官姑娘愿意让我少费些力气,我也是极为感激上官姑娘。”

    上官莞道:“不知是怎么个感激?”

    宁忆想了想,说道:“说来惭愧,蹉跎半身,身无外物,只有三把佩刀,一把‘清寒’,只是宝物品相,想来入不得上官姑娘的法眼,至于‘欺方罔道’和‘大宗师’,却是秦大小姐所借,非我所有。至于其他,也就是宁某这一身修为了。”

    上官莞微微一笑,“同在客栈,何必见外,就当宁先生欠我一个人情,可好?”

    “人情”二字,可大可小,寻常人的人情可能就是一顿饭,可有些人的人情却要赴汤蹈火。

    上官莞是寻常人吗?显然不是。作为地师的养女、阴阳宗的宗主,上官莞不仅不是寻常人,而且还是旁人眼中的大人物,所以她的人情,必然是很重的。

    宁忆沉思了片刻,缓缓点头道:“好。”

    上官莞也不卖关子,轻声道:“清雨。”

    “在。”一名等候在旁的女子赶忙应道,从不远处的拐角处走到上官莞的身旁。

    宁忆早就察知到这名女子的存在,只是被上官莞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没有太过在意。

    这名女子正是魏清雨,也是牝女宗之人。

    上官莞吩咐道:“你也曾经是牝女宗的弟子,就由你来告诉宁先生,是谁下令杀了林雨萍。”

    魏清雨自然知道宁忆的大名,低眉敛目道:“十二女官常有更迭,当年林师姐做女官的时候,我还是个候补女官,知道此事的经过也是极为偶然,当时有人发现林师姐情绪

    不稳,常常暗自垂泪,于是上报了宗门,宗内认为她有可能向宁先生袒露真相,并且泄露宗内机密,所以宗内决定先发制人,最后是广妙姬策划并下令,直接把林师姐除掉,不过夫人也是知情同意的。”

    说完之后,魏清雨就立刻后退几步,就差躲到上官莞身后了。毕竟牝女宗上下都知道宁忆的脾气,不能说不好,只能说不太稳定,稍一刺激就会失控,她可不想被宁忆一刀砍死。

    不过出乎魏清雨的意料之外,宁忆并没有失控,只是沉沉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好似过往的辛酸和无奈尽付一声长叹之中。

    上官莞背负双手,微笑道:“若是宁先生还有疑虑,也可以再去求证一下。”

    “不必了。”宁忆摇了摇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官姑娘与冷夫人关系不错?”

    上官莞加重了语气道:“可惜她执迷不悟。”

    宁忆道:“倒也在情理之中,世人都知道紫府与玄女宗的关系不错,与宫姑娘也有些交情,牝女宗与玄女宗为敌多年,怎么敢贸然投入紫府麾下。”

    上官莞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宁先生打算怎么了断此事?”

    宁忆道:“说实话,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总要有个了断才行。”

    上官莞道:“如果……宁先生肯放过冷夫人,我可以把牝女宗的行踪告诉宁先生,不知宁先生同不同意?”

    宁忆望着上官莞,没有立刻回答。

    他有些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上官莞的根本用意。

    上官莞继续说道:“当然,我并不强求宁先生,也无意与宁先生为敌,希望宁先生不要误会。”

    宁忆知道上官莞负责掌管帝京城中的客栈中人,她身边又有魏清雨这个牝女宗弟子,再加上她的阴阳宗身份,想要找到牝女宗的踪迹不算难事,而他想要独自找到牝女宗,却是有些难度。

    至于冷夫人,说起来与石无月还有些渊源,当初石无月叛逃至牝女宗,便是认冷夫人为师姐,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宁忆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上官莞也不催促,十分平静地等待宁忆的答复。

    正如宁忆所说,她与冷夫人的关系不错,可也没好到亲如母女的份上,所以她并不打算直接插手此事。只要宁忆答应下来,她便了却一桩心事,毕竟宁忆的信誉一直很好。如果宁忆不答应,她也是问心无愧了。

    过了许久,宁忆回答道:“只要冷夫人不自寻死路,我会放她一条生路。”

    “好。”上官莞伸手按住眉心,一点灵光从她的眉心位置飞出,停在宁忆的面前。

    宁忆伸手将这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轻声道:“多谢。”

第二百三十三章 邀月洞天

    如果用言语来描述牝女宗的藏身之地,必然是极为难以描述的,所以上官莞只能用这种当面神念传讯的方式,可以更为直观地体现,就好似宁忆凭空多了一段记忆影响。

    不过这种方式也有极大的局限,便是对于境界修为的要求很高,寻常人无法使用,唯有天人境界才能熟练运用。

    宁忆得了上官莞送出的一点灵光之后,双眼中有无数光影飞快掠过,片刻后,他的双眼重新恢复清明,望向上官莞,“我知道了。”

    上官莞道:“还望宁先生小心。”

    宁忆点了点头,没有多言。他携带有“镜中花”,“水中月”则是在李玄都的手中,真要遇到强敌,也有反击的依仗。

    上官莞告辞一声,带着魏清雨转身离去。

    小巷中只剩下宁忆一人,他开始回忆刚得到的讯息。

    那牝女宗果然十分了得,竟然是藏身于一座洞天之中。而且这座洞天也十分诡异,虽然比不得“五行洞天”、“昆仑洞天”、“鬼国洞天”这般庞大,但十分隐蔽,上官莞将其称之为“邀月洞天”。

    都说西北五宗,无道宗和道种宗主要盘踞于秦州,皂阁宗和阴阳宗在中州的北邙山,牝女宗的老巢与其他四宗不同,位于凉州境内的崆峒山。

    同样是道门名山,相传天帝曾经问道于此,兴盛一时,后毁于战火。待到世宗年间,金帐攻占凉州,崆峒山落入牝女宗手中,牝女宗自山麓至香山梁顶,修建了聚仙桥、王母宫、紫霄宫、老营宫、遇真宫、南崖宫、天仙宫、斗姆宫、静乐宫、玄圣宫、飞仙阁、磨针观、十二帅殿、白虎殿、东华庵、混元楼等,在雷声峰修建了雷祖殿、玉皇楼、三官殿。

    宁忆成为牝女宗的客卿之后,就曾居住在混元楼中。

    只是这些都是表象,这里只是牝女宗对外的遮掩,就好似阴阳宗的翠云峰,哪怕是正道各宗攻陷了翠云峰,仍旧不损阴阳宗的元气。阴阳宗的根本衰弱其实是因为地师突然离世,这导致了阴阳宗群龙无首,并且失去了牝女宗、齐王门客等盟友,最终走向四分五裂。

    如今兰玄霜已经同意将那些在大真人府之变中被俘的阴阳宗弟子交还给上官莞,并且让出了崔云峰和上清宫,再加上李玄都把阴阳宗的两大宗主信物也交给了上官莞,如今的上官莞可以说是名正言顺,如果上官莞能趁势收复几大明官,大概能恢复巅峰阴阳宗的半数实力。

    牝女宗与阴阳宗的相同之处是崆峒山并非根本和关键,就算宁忆杀回崆峒山,也不能如何。牝女宗与阴阳宗的不同之处是阴阳宗拥有许多养尸地,比如白帝陵、楼兰城等等,这些地方不仅仅是养尸地,也是阴阳宗的据点,其实被地师改组后的阴阳宗类似于李玄都建立的太平客栈,不事生产,没有经济来源,完全依靠地师麾下的势力进行输血来维持生存,所以阴阳宗可以做到神出鬼没,没有负担。而牝女宗不然,它还是一个传统宗门,需要维系自己的财源,所以它不能像阴阳宗这样行事,故而牝女宗的历代先辈用了十数代人的时间建造了一个与传统洞天截然不同的洞天。

    洞天像一个个“果实”,而这些“果实”其实是有形状的。比如“玄都紫府”,就像一座倒立的山,最上方的“昆仑洞天”体积最大,就像山麓,其次是“五行洞天”,类似山腰,然后是“陆吾居处”,而入口位置也是与人间相连的位置最小。如果能用肉眼看到“玄都紫府”的全貌,那么就像一座镜像的昆仑倒悬天上,山峰向下,与昆仑的玉虚峰相连,连接位置便是入口。“鬼国洞天”则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分出内外,好似一个“回”字,所以两次攻打“鬼国洞天”都像是一场攻城之战。还有大荒北宫的“万淼洞天”,就像一方湖泊,位于大荒北宫的下方,依托于天池本身。

    至于牝女宗的“邀月洞天”,若非要形容它的形状,就像一张蛛网,蛛网的真实的体积并不大,因为蛛丝很细,如果把蛛丝团起,使其之间没有空白和间隙,那么其真实体积很是微不足道。但如果将蛛丝编织成网,那么蛛网所能覆盖的面积便很大了。

    “邀月洞天”就是如此,其洞天本身不大,可与“阴阳门”的原理有些类似,穿行于阴阳两界之间的缝隙从而绕开阳间的距离障碍,得以一步数百里,就像一张蛛网极力延伸,使其四通八达,东至东海,西至西北,南至南海,北至辽东,有无数入口和出口。入口和出口都十分神秘隐蔽,再加上洞天内部宛若迷宫,就是牝女宗弟子也很难清楚洞天的全貌。

    牝女宗之人便可以藏身、穿行其中,完成她们对天下的掌握。“邀月洞天”的所有入口和出口位置,只有地师和冷夫人知道全部,其他人只是知道部分,而上官莞正是从地师处得知了“邀月洞天”的秘密。

    帝京城中没有“邀月洞天”的入口,不过在帝京城外却有一处“邀月洞

    天”的入口。

    宁忆没有过多犹豫,立刻往上官莞所说的入口洞天行去。

    距离帝京百余里处有一座天寿山,自太宗七年五岳始作长陵,到穆宗皇帝葬入昭陵为止,总共埋葬了十位帝王,分别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英宗、宪宗、孝宗、武宗、世宗、穆宗,再加上正在修建的天宝帝陵寝,共有十一座帝王陵寝。

    当年牝女宗鼎盛时,曾经有一位祖师成为宣宗皇帝的宠妃,后来宣宗废后并将其立为皇后,得以合葬于景陵。

    “邀月洞天”的一个入口便位于景陵之中。

    当宁忆御风来到天寿山的时候,有些庆幸自己答应了上官莞的提议,如果让他独自来找,真不知道要找到何年何月,关键是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地方,不得不承认牝女宗十分别出心裁。

    景陵位于天寿山的黑山峰之下,其神道从长陵神道北五空桥南向东分出,长约三里,途中建单孔石桥一座。宝城因地势修成前方后圆的修长形状,中轴线上依次修建祾恩门、祾恩殿、三座门、棂星门、石供案、方城、明楼等建筑。

    宝城和陵宫中都有朝廷派遣的守陵甲士,只是没有什么高手,陵寝中的死人再如何尊贵,也比不得帝京城中的活人,高手自然是护卫活人,不屑于做这等差事。仅凭这些守陵甲士对付寻常的江湖人、盗墓贼是绰绰有余,可对于宁忆这等天人境大宗师来说,就十分不够看了。毕竟宁忆连大雪山行宫都敢前去一探。

    宁忆用出自己的“血影幻身”,如一抹鬼影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景陵之中。 此时正值日丽天中,光天化日,可待到宁忆进入陵宫后,却发现此间气息骤然一变,外面是艳阳高照,里面却是冷清寂寥,阴森之感扑面而来。

    宁忆并不惊讶,因为“阴阳门”就是穿行于阴阳两界的间隙,既然“邀月洞天”与“阴阳门”有相通之处,那么必然会阴阳混淆,若是不足以遮蔽,便会产生阴阳颠倒的效果。从这方面也能看出洞天的高下之别,如“昆仑洞天”,仿若仙境,而“鬼国洞天”却仿佛鬼蜮,便是高下立判。

    寻常人在此地久了,被阴气浸染,会身体虚弱,神魂萎靡,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帝后两人全部葬入陵寝之后,景陵的地宫就完全封闭,宁忆不认为牝女宗会将洞天入口修建在地宫之中,那样出入未免不便,所以洞天入口多半还是在景陵地上部分的某个殿阁之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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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