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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 斗剑

    社稷坛中,师徒二人的激斗还在继续。

    李玄都和李道虚此时摒弃了大部分手段,只剩下最纯粹的剑术比拼,只是每一招又蕴含着磅礴无匹的雄浑剑气,使得这场斗剑变得格外震撼。

    李道虚用的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李玄都用的都是“南斗二十八剑诀”,北斗对南斗,两大剑诀不仅仅是结成剑阵那么简单,在剑术上也有独到之处。

    两人越斗越快,越斗越险,似乎胜负就在毫厘之间。

    到底是拳怕少壮,还是老而弥坚,至今还没人敢妄下定论。

    其实很多人都想不明白,分明是李道虚稳操胜券,为何要故意相让?如果李道虚开始就用出四道“太始剑气”,任凭李玄都有天大的能耐,也该死了,可李道虚为什么不这么做?

    只有了解李道虚的人,才能大概明白李道虚的想法。

    李道虚从来都不是为了单纯的取胜,若要争胜,在李玄都跻身长生境之前就痛下杀手岂不是更好?

    转眼间两人已经斗到了千招开外,正所谓人力有时而穷,剑招也是如此,再怎么精妙,受制于人体,也有极限,李道虚和李玄都均是到了此等境界之中,若是不以修为论高下,只是比拼剑招,那便是谁也不能奈何谁的局面。

    所以斗到最后,比拼的还是修为高低。

    李道虚运转“玄微真术”,第一次灌注修为于手中仙剑之中,“叩天门”顿时光芒大盛,剑气呼啸作响。以李道虚的境界修为,手中所持莫说是天下第一仙剑“叩天门”,便是一把普通长剑,在其修为加持之下也必威不可挡,此时李道虚的修为加上仙剑之利,又该是何等威势?

    李玄都见此情状,不敢大意,也是全力催动气机,使自身的“逆天劫”剑气与“人间世”的剑气合作一处,声势大盛。

    李道虚左手剑诀斜引,“叩天门”横过,落在“人间世”的剑脊之上,劲力传出,“人间世”登时一沉。

    李玄都抖腕翻剑,剑尖向李道虚左臂刺到。李道虚回剑圈转,双剑相交,李玄都手中的“人间世”猛地一震,不住颤动,发出嗡嗡之声, 良久不绝。

    李玄都握剑的右手被震得发麻,却不敢有半分停滞,全力运剑,只见得剑光荡漾,剑气弥漫,仿佛是一个剑气龙卷,极为骇人。

    李道虚的一柄“叩天门”在这龙卷中画着一个个圆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无半点涟漪,以意运剑,“叩天门”每发一招,便似留下一条细丝,要去缠在“人间世”

    之上,这些细丝越积越多,似是积成了一团团丝绵,将“人间世”裹了起来,使得李玄都的剑招渐见涩滞,手中长剑倒似不断地增加重量,偶尔一剑刺出,气机凝滞,便被“叩天门”带着连转几个圈子。

    李玄都心知肚明,师父以修为压制自己,出剑如撒出了一张大网,逐步向中央收紧,自己的腾挪空间被不断压缩,最终只能束手待毙。

    于是李玄都连换六七套剑术,纵横变化,奇幻无方,无一不是顶尖的上成之法或者大成之法。李道虚却始终持以不变应万变,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种各样的剑光圆圈,大小相套,层叠相交。

    李玄都的剑气拍在这些圆圈之上,只是使得圆圈摇而不散,动而不溃,如同抽刀断水,纵能斩断一时,却不能长久。

    “叩天门”越来越快,所幻的圆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李道虚全身已隐在无数剑光所画的圆圈之中,圆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复而生出,层层叠叠,好似无穷无尽。

    这一幕何其熟悉,李玄都与唐秦、伊里汗、白绣裳、青鹤居士等人相斗时都用过此类招数,却没想到自己也有一日会被困于此招之中。

    李玄都心知不能坐以待毙,长啸一声,“人间世”中宫疾进,竭尽全身之力,孤注一掷,乾坤一击。

    李道虚见来势凶猛,回剑格挡,一声轻响,已经激战多时而不堪重负的“人间世”的剑头瞬间被削断半尺,“叩天门”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到李玄都胸口而来。

    李玄都一惊,左手翻转,仅凭五指挟住“叩天门”的剑身,右手半截断剑向李道虚斩落。

    只是“人间世”尚且挡不住“叩天门”的锋芒,陆吾神、藏老人也已经验证了“叩天门”的可怖,李玄都的血肉之躯又如何能够抵挡?转眼之间,李玄都的左手五指被“叩天门”一剑削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掌心。

    不过这也让李道虚的剑势为之一顿,反而是李玄都的断剑先一步刺向了李道虚。

    李道虚也不得不伸手握住了这半截断剑,五指虽然未曾断掉,但也血流如注。

    便在两人僵持之际,李玄都身上的“阴阳仙衣”由黑转白,其上绣有三朵莲花,其中青莲和红莲各自跃出一个身影,分别是王天笑和张禄旭。

    这两人当然不是本尊,而是类似于三尸化而为鬼的存在,被李玄都以“阴阳仙衣”的“袖里乾坤”神通收于青莲和白莲之中。

    王天笑运转“阴阳归一诀”,以掌代剑驾驭“太阴十三剑”,虽然没了心魔而威力大减,但

    也不容小觑。

    另一边,张禄旭没了神道金身,也没了“光明天”,却还有家族世代传承的“太平青领经”,以此模仿真言宗的功法,施展出“施无畏印”。

    一阴一阳,一左一右朝李道虚攻去。

    李道虚被李玄都缠住,脱不开身,被王天笑和张禄旭各自在左胁右胁之上拍了一掌,在李道虚的身上留下了两个掌印。一个漆黑如墨,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气。一个红光隐隐,焦黑之下又有火光暗藏。

    李道虚闷哼一声,只觉得左边半个身子冰寒彻骨,右边半个身子却是炽热逼人,一阴一阳两股掌力萦绕于自己的体内,威力极大,饶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也要在这两人夹击之下当场身死。

    不过李道虚毕竟是天下间修为最高之人,体内修为自行激发,化作剑气,将二者逼退的同时,也开始化解掌力,只见两个掌印迅速变淡,很快只剩下一个黯淡轮廓,最终消失不见。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李道虚化解掌力之后,撤回“叩天门”,横于身前。

    李玄都向后倒掠,不见他如何动作,被斩断的五根手指又自行飞回原位,与断掌连接在一起,只是比不得原本那般灵活,还要一段时日才能彻底恢复如初。

    两人一番争斗,李道虚所用,不外乎是清微宗和早年在儒门所学。可李玄都却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上至道门二十二宗,下至巫教、儒门,每一门手段无不是极为厉害的当世绝学,这才维持了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到了此时,李玄都已经略有技穷之感,自他跻身长生境以来,无论是宋政,还是澹台云,都不曾把他逼到这般手段尽出的地步。

    李道虚看了眼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断剑,说道:“为师却是依仗了兵器之利。”

    李玄都道:“我能伤到师父,也是依仗了‘阴阳仙衣’。”

    李道虚望向李玄都身旁的两道身影,道:“可惜你未能凑足三莲,不足三三之数,否则还真是个麻烦。”

    李玄都平静道:“时也命也。”

    说话间,在李玄都的气机催动之下,“人间世”已然复原,只是剑气有损。

    李道虚忽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将手中“叩天门”随手刺入身旁地面之中,显然是决定不再用它。

    李玄都闻弦知雅意,挥了挥手,收回身旁的王天笑和张禄旭,然后张开双臂,任由身上的“阴阳仙衣”自行飘落在地。

    不约而同,师徒两人一起摆出了“万华神剑掌”的起手式。

第五十一章 浩然正气

    “万华神剑掌”只是中成之法,清微宗中凡是登堂入室的弟子都能学得。

    此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二字,自然是从剑术中得来,出掌凌厉如剑,招数繁复奇幻。虚招可为诱敌扰敌,但到临阵之时,虚招亦可变为实招。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花丛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一般,故而又得“万华”二字。

    这也算是清微宗中为数不多的掌法,只是的确算不得高明,不能与“施无畏印”相比,谁也没想到两人竟然会用此法来一决高下。

    只是到了两人这般境界修为,便是中成之法,也能发挥出不逊于大成之法的威力。所谓的虚实变化更是随心所欲,只在一线之间。

    两人各自上前,斗在一处,只见得掌影纷乱,当真是万花齐落,绚烂缤纷,让人眼花缭乱,不过这些所谓的掌影其实只是虚招,真正的实招是掌中蕴藏的剑气。

    李玄都的剑气可谓是千变万化,有“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元一初始剑气”,有“太阴十三剑”的“玄阴剑气”和“太阴剑气”,也有“慈航普度剑典”的“无字卷”之剑气,更有“逆天劫”剑气,常常是一招之间变化两三种剑气,若是旁人遇到,一种剑气未曾破去,就要面对第二种剑气,顷刻间便要落败。

    可李道虚被誉为“大剑仙”,在剑气一途却是返璞归真,任凭你千变万化,我只一路去,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元一初始剑气”。

    师徒两人,道路各有不同,李玄都是博览众家之长,自繁而简,以千机化虚无。李道虚是自创一家,由简入繁,以一元化万象。

    只是李玄都怀有千机,却未能归于虚无,李道虚倒是已经一元化作万象,故而两人境界修为分出高下,任凭李玄都的掌中剑气如何变化,始终奈何不得李道虚的一路剑气。

    李玄都自己也是心知肚明,想要以剑道堂堂正正胜过授业恩师,实在是千难万难,非要出奇制胜不可。

    于是李玄都不再用剑气,用出了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同时在六劫之中还暗藏与之对应的六咒,威力奇大。

    只可惜那日在“玄都紫府”之中,李道虚已经在徐无鬼的手中见识过此法,故而也有防备。

    两人双掌一交,李道虚立时感觉六劫之力涌入体内,却毫不慌乱。

    李玄都催运六劫之力进入李道虚的体内,欲要同化李道虚体内气机,使其六气紊乱,自相残杀,以彼之力攻伐彼身。只是六劫之力进入李道虚体内之后,却发现李道虚体内空空如也,一身气机不知去向。

    李玄都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修为精深,气机凝聚,六劫之力无功而返,那不稀奇,当初他对上青鹤居士的“浩然气”便是如此情况,但没有气机,或是找不到气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是六劫之力无功,其中的六咒也难以发挥作用,毕竟六咒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修为不如对手,便威力大减。

    正当李玄都惊疑不定的时候,

    李道虚体内突然涌出一股浩荡剑气,直冲李玄都的六劫之力。

    这一冲当真是非同小可,李玄都的六劫之力顿时溃不成军。

    李玄都立时明白其中根由,却是自己棋差一招。

    先前白绣裳送了李玄都“慈航普度剑典”中的“无字卷”,其中关键便是将自己一身气机转化为剑气,使二者可以自如转化,不可谓不精妙。李道虚是为天下剑道之大成者,如何不懂此类手段?故而在六劫之力入体之后,立刻将自己的一身气机化作剑气,潜藏一处,让李玄都寻觅不到,然后在李玄都进退不定之际,一身剑气反冲而出,凭借修为高出一筹,又占据自己体内的地利优势,硬是破去李玄都的六劫之力。

    李玄都被李道虚破了“逍遥六虚劫”,攻势顿缓,李道虚趁此时机反守为攻,一掌拍来,无俦劲气扑面而至。李玄都翻掌一挡,两人掌力相交,李道虚陡占上风,李玄都闷哼一声,只觉得体内气血翻腾,五脏俱震,只得向后退去。

    不过李玄都的心态始终平和,并未心浮气躁,这倒是出乎李道虚的意料之外。

    李道虚可以不在意此战得失,是因为他年老之后心思逐渐不在人间,这大概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战,胜了固然好,就算输了,也不至于万劫不复。可李玄都还很年轻,在人间的路还很长远,这一战的胜负直接关系到他的所谋所求,如何能不在意?

    既然在意,又如何能心境平和?

    李道虚倒是觉得这个弟子有些陌生了。也许是这些年来,自己与这位弟子的确是太过疏远,能知其心中所想,又不能尽知。

    李玄都之所以心境平和,是因为他所图者甚大,所谋者甚远,才能不过分在意此一战之得失,就算此战败了,李玄都也不觉得就是满盘皆输,正如他自己所说,大势在我。李道虚纵然是天下第一人,又如何忤逆大势所趋?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千万人的民心所向?

    李玄都轻声道:“天下之人不直大魏朝廷久矣。”

    话音未落,李玄都所用的各种功法骤然一收,改为儒门的“正气歌诀”。

    当初宁奇夜见李玄都,便送了他一部上成之法“正气歌诀”,此法乃是前朝最后一位大丞相所留,与亚圣的“浩然气”合称为“浩然正气”。那位大丞相也是修为通天,可惜死在了金帐众多高手围攻之下。

    李玄都从来都是博采众家之长,自然来者不拒,也潜心修炼此法。只是此法初时不见成效,不管李玄都如何修炼,也养不出浩然之气,李玄都便暂且搁置一旁。直到李玄都来到这象征江山社稷的社稷坛中,才在一朝之间有感而成,可谓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三年不飞,一飞冲天。

    儒释道三家各有所长。佛门长于神道,许下各种大宏愿,收集香火愿力铸就佛国金身;道门长于天道,追求天人合一之道,驾驭天下万物为己用;儒门长于人道,所以注重入世出仕,讲究教化万民,治理天下,儒门之气运与人道气运息息相关。

    人道昌隆,儒门便圣贤辈出,如前朝和本朝气运鼎盛时,便先后有理学圣人和心学圣人出世,横压当世。只是天下大乱时,儒门便青黄不接,正如眼下此时。这也是儒门自心学圣人之后便盛极而衰的缘故,时至今日,只剩下龙老人一个长生之人独力支撑,大祭酒们也个个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倒像是儒门悬着的最后一口气。

    李玄都弃自己精通的各种功法不用,改用儒门功法,实在是有些出乎李道虚的意料之外,只是李道虚也一直用“玄微真术”这门上成之法,倒也不曾小觑了李玄都。

    改用“正气歌诀”的李玄都气态浑然一变。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香火愿力终有消亡衰败之时,可天地万世不灭,人道长存。

    人道有兴衰。

    于儒门而言,人道衰落。可是放眼天下,关外辽东却是“勃勃生机”,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兴盛?

    李玄都支持辽东取代大魏,不是因为他与辽东之间有亲谊,不是因为他娶了秦家的女儿。他曾经亲自去过辽东,将三州之地大致走了一遍,从屯田到马场,再到山林渔猎、作坊、海贸,都完整看了个遍,也与普通百姓交谈过。

    同时,他也走遍了关内中原江南西北等地,看过了那里的风土民生。

    李玄都不像地师思虑深远,要从术上求突破,要让天下之土地能养得起天下之人;也不似司空道玄、白鹿先生等人,在人心、国运上不停打转。

    他想得未必周到,却看得明白,中原大地,流民遍地,饿殍遍野,赤地千里,乃至于西北等地,易子而食,人相食。可辽东却能做到衣食足,无冻饿之虞,居者有其房,耕者有其田,孰高孰下,孰优孰劣,又何必去辩?

    于是他来到帝京,他要日月换新天,求天下太平。

    儒门丢了的人道大势,李玄都替儒门捡起来。

    儒门此时是运去英雄不自由,李玄都如今却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李玄都一掌平平推出,“正气歌诀”生出磅礴巨力。

    这股巨力并非来自于李玄都本人,而是来自于人道大势,就如佛门驾驭香火愿力,神仙驾驭神力,皆是外力之故,只要外力足够,神仙也可抗衡天仙。

    李玄都运转“正气歌诀”,掌中蕴含的不再是剑气,而是儒门的“浩然正气”,比起诸位隐士和大祭酒的“浩然气”多了一个“正”字。

    “正气歌诀”本就脱胎于“浩然气”,修炼到最后也是“浩然正气”,所不同的是,“浩然正气”并非养成,而是自人道大势得来,近乎于佛道两家的神道之法,只是并非假托鬼神佛陀,而是人心可用。

    李道虚对上这一掌,浑身巨震,竟是向后倒滑出去,面皮上涌起一抹潮红之色,七窍血流。

    谁也不曾想到,自徐无鬼飞升之后便是天下第一人的李道虚,竟然被李玄都从正面一掌击退。

第五十二章 飞升离世

    李玄都一掌击退李道虚之后,并未追击,而是问道:“师父,到了如今,您老还要自误到几时?”

    李道虚惊而不怒,轻吸一气,流淌鲜血倒归七窍,问道:“这是何种手段?”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我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不知何时,谢雉竟然来到了不远处,喝问道:“哪家的社稷?又是哪家的日月?”

    李玄都看了眼谢雉,还是回答道:“天下人的社稷,天下人的日月。”

    “恐怕是秦家的社稷,秦家的日月,你是秦家的女婿,说到底还是为秦家争天下,何必装出为了天下苍生的模样!”谢雉毫不客气地嘲讽道。

    李玄都并不动怒,平声静气道:“我听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谢太后此时还口出恶言,看来是不知死期将至。”

    谢雉还要说话,就听李道虚开口道:“住口,退下。”

    虽然李道虚的神态语气不见丝毫厉色,但谢雉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无论如何不甘,也不敢忤逆自己最后的靠山,只能熄声退至一旁。

    李道虚此时仍旧没有拔出“叩天门”的意思,而是将自己的一身剑气悉数汇聚到右掌之上,说道:“我记起来了,这是‘正气歌诀’,原来如此。当年那位大丞相之所以身死,是因为大晋气数已尽,你今日却是气数鼎盛。那么……我想再试一下方才的一掌。”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道出一个“好”字。

    下一刻,李玄都和李道虚同时出掌。

    李玄都掌中仍是蕴含“浩然正气”,他在恍惚之间有一种明悟,师父之所以把见面地点选择了社稷坛,似乎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毕竟师父早年也曾求学于万象学宫,对于儒门的手段并非一窍不通,若不是这汇聚天下气运的社稷坛,他的“正气歌诀”也不可能一朝而成,今日种种,难道都是师父有意为之?

    不及李玄都深思,李道虚的一掌已经攻至。

    李道虚所用仍旧是自己的一身磅礴修为,一气流转千里,悉数化作剑气,虽然剑气越来越强盛,但也即将盛极而衰。

    不过这也意味着,这是李道虚的倾尽全力一击。哪怕没有“叩天门”相助,也非同小可。

    两掌相交,这次尽出全力的李道虚身形巨震,衣衫猎猎作响,却不曾后退半步。

    李玄都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好似被利剑穿过,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伤。所谓万剑穿身,也不过如此。“万华神剑掌”用到这等程度,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是就在此时,李玄都忽觉自己体内也有剑气生出,涌向四肢百骸。刹那间,他好像置身天地枢机中心,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南斗二十八宿,围着他徐徐转动,发出如雷响声。

    李玄都一路

    走来,所学无数,可那都是别人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是李道虚的,“逍遥六虚劫”是徐无鬼的,“太平青领经”是太平道祖师的,“太阴十三剑”是太阴真君的,“慈航普度剑典”是慈航祖师的,“龙虎剑诀”是祖天师的。

    真正属于李玄都自己的,还是“南斗二十八剑诀”,虽然也有部分前人基础,但更多蕴含李玄都自己的感悟体会。

    以后李玄都真正传于后世之法,还是“南斗二十八剑诀”。

    这一刻,李道虚的剑气震动李玄都体内百骸诸窍,使得“南斗二十八剑诀”自行应敌。

    先前李道虚占据自己体内的地利,击溃了李玄都的六劫之力,这次变成了李玄都占据地利优势,又有“浩然正气”的人和,以剑气击溃了李道虚的剑气。

    李玄都掌中剑气顺势倒灌入李道虚体内。

    李道虚再也坚持不住,身形向后倒退出去,周身气机急剧溃散,满头白发胡乱飘拂。

    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生死轮回,死尽生至。

    “北斗三十六剑诀”横行天下一甲子,终于是败给了后起的“南斗二十八剑诀”。

    正如这天下大地,死人太多,战乱太久,也该到了休养生息的太平时节。

    李道虚踉踉跄跄向后倒退,李玄都站在原地未动,只是双眼紧紧盯着李道虚。

    四周的“太始剑气”开始呈现出溃散之势,却又没有立刻溃散,仍旧使得旁人半步不得入。

    便在这时,李道虚抬头望向李玄都,师徒二人四目相对。

    李玄都没有从师父的脸上和眼神中看到任何懊恼和不甘,反而看到了一抹古怪的笑意,既似自嘲,又如解脱,那笑意一闪而逝,却深深刻在李玄都的心头。

    这一刻,李玄都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喜过望,也没有弟子不必不如师的豪情壮志,反而是满是唏嘘感慨。

    李玄都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刚刚开口,便又卡住,不知从何说起。

    李道虚止住退势后,安静且平静地望着这个得意弟子,微微喘息几声,说道:“你赢了。”

    李玄都摇头道:“弟子没有赢,若非师父有意相让……”

    李道虚打断道:“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没有那么多若非。”

    李玄都默然。

    李道虚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叩天门”,说道:“一步登天不易,步步登高稳妥。张静修给你铺垫了第一级台阶,徐无鬼送你上了第二级台阶,今日我是你的最后一级台阶。从今以后,道门也好,天下也罢,都在你的掌握之中,希望你能践行你的誓言,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李玄都低下头去,仍旧恭谨,应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李道虚环顾四周,喃喃道:“江山社稷。”

    话音落下,先前被李玄都和李玄都夷为太社坛遗址上,有一方江山石的虚影凭空出现。

    一道光柱自太社坛遗址一直延伸至渺渺不可测的九天之上。

    李玄都这才明白,原来师父早已准备妥当。

    李道虚迈步走入这道光柱之中。

    天幕上的浑沦退去,显露出五色云霞,其后有金光万丈,给彩云镶嵌了一道耀眼的金边。

    天风呼啸,李玄都的衣衫猎猎作响,云霞缝隙间洒落的金光落在他的身上,让他看起来好像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天地间的光明越来越盛,无数由纯粹光明形成的“雪花”洒落人间。天空中的五色云霞涌动翻滚,似是庆贺。

    李玄都上前几步,双膝跪地,重重磕头,沉声道:“不肖弟子李玄都,恭送师父登天。”

    李道虚淡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清微宗的宗主,也是李家的家主。”

    李玄都身子一颤,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应道:“是。”

    李道虚不再多言,身形随着光柱开始上升。

    与此同时,四周的“太始剑气”也开始散去,所有人都看到了白日飞升的壮观景象。

    一众道门之人纷纷行礼,齐声道:“恭送大真人登天。”

    城头之上,钦天监前,凡是道门中人,皆是恭送。

    澹台云、秦清、龙老人也纷纷举目望去,感慨万千,思绪万千。

    自张静修和徐无鬼联袂飞升之后,李道虚也飞升离世,此去再无回头之路。

    秦素、张海石、李非烟则如李玄都那般,双膝跪地,恭送李道虚飞升。

    东海方丈岛,青领宫。

    此时以司徒玄略和李道师为首,众多堂主、岛主齐聚一堂,个个神色凝重,自从老宗主离岛,他们便一直守候在这里,已经有好长时间了。

    李道师有些按捺不住,起身推开青领宫的大门,来到门外。

    一阵寒风卷着白雪吹了进来。

    殿内众人纷纷望向昏昏暗暗的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

    李道师道:“老宗主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消息?”

    司徒玄略接言道:“左右就是这两天了。”

    李道师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刚迈开两步,突然一震!

    远远地,北风呼啸中传来了沉闷的钟声。

    有一名弟子满面惶恐地飞掠而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青领宫,整个人颤抖着,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宗主的命、命灯灭了!老宗主、老宗主已经离世而去……”

    所有的人都倏地站起身。

    钟声仍旧一声一声苍凉地传来。

    “师兄!”李道师第一个反应过来,奔出青领宫,其余人也一窝蜂向门外奔去。

    钟声越来越响,共计一百零八次。

第五十三章 条件

    飞升异象渐渐散去,秦素站起身来,望向澹台云。

    澹台云神情有些复杂,她想过李玄都会输,也想过李玄都会与李道虚两败俱伤,唯独没想过这个结果,李道虚竟然用自己成全了李玄都,这便是师徒父子吗?

    还是说大势所趋?

    秦素轻声问道:“澹台前辈还不走吗?”

    澹台云回过神来,皱眉思考局势。

    没了李道虚之后,帝京城中还剩下四位长生之人,可道门中人却占了多数,若要继续相斗下去,只怕后果难料。

    可如果她贸然一走,李玄都和秦清翁婿二人顺势对儒门开战,那么儒门恐怕不是对手,如此一来就成了被逐个击破的局面,所以她不能走。

    澹台云负手而立,说道:“且看看再说。”

    钦天监前,山影缓缓消散,紫燕山人并未身死,只是十分狼狈。而巫咸又恢复了常人大小,立于秦清身侧。

    刚刚目睹了李道虚白日飞升一幕的秦清和龙老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现在一个难题摆在了儒门面前,如果道门打算一鼓作气拿下儒门,儒门该如何应对?虽然儒门做了相应的准备,除了诸位大祭酒,卢北渠、齐佛言等诸多儒门高人纷纷入京,如今帝京城中也是儒门高手云集,但如果李玄都和秦清真要发难,胜负也殊为难料。

    便在此时,秦清开口了:“谈个条件吧。”

    龙老人问道:“什么条件?”

    秦清道:“紫府是个守信重诺之人,就如他当初与儒门议定的那般,太后必须交给我们处置,皇帝可以亲政。”

    双方都心知肚明,道门和儒门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双方都各自顾忌,真要殊死一搏,必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胜的一方只能是惨胜,这是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就算道门的胜算更大一些,在道门众人看来,大势在我,何必在这个时候殊死一搏?徐徐图之,少死些人,岂不是更好?

    那么暂时的谈和便是最好的结果。

    龙老人道:“为四大臣翻案是应有之义,只是不宜牵连太多,最好只局限于太后一人。”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直白,龙老人的言外之意是将谢雉当作弃子,却要保下司礼监和伪仙们。

    秦清道:“后党胡作非为多年,只处罚太后一人,恐怕不能平息众怒,龙老先生如何向天下交代?只怕朝野清议不服。”

    龙老人没有反驳,知道秦清说的是实情,于是看了晋王一眼。

    晋王大惊失色。

    秦清摇头道:“还不够。”

    龙老人沉吟了片刻,说道:“除了为四大臣翻案正名之外,再补充三点。一、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多有恶行,理应问罪下狱,又因其涉及到江南织造局、市舶司的官银失窃一案,且与皂阁宗交往密切,故交由道门处置。二、由玄真大长公主接任宗人府宗人令一职。三、一众后党之人,如晋王、唐王、蜀王等,居心叵测,悉数革去王爵,交由宗人府圈禁关押。”

    晋王身

    子一软,险些站立不住,不过被赤羊翁一把托住。

    晋王如何也没有想到,天翻地覆就在顷刻之间。

    他刚刚与儒门谈妥了条件,请儒门出手,事后他愿意放弃权位,只做一个无权亲王,不失为富家翁。转眼之间,儒门便背信弃义,将他视作弃子,不仅做不了富家翁,还要沦为阶下之囚,身家性命操于旁人之手。

    秦清这次没有拒绝。

    龙老人话锋一转,说道:“我们儒门也有几项条件,还请秦先生应允。”

    秦清微微点头:“龙老先生请讲。”

    龙老人道:“第一,天子六玺必须归我儒门所有。”

    天子六玺事关皇城大阵,也是儒门能否守住帝京城的关键所在,那么儒门要拿走这六枚玉玺,并且硬保一直负责掌管天子六玺的杨吕,都在情理之中。

    秦清对此早有预料,没有太多犹豫,点头道:“可以。”

    龙老人脸上有了些许笑意,继续说道:“当年祖龙年幼即位,太后和相国当权,太后与人私通,生下了两个儿子,意图谋反。后来祖龙诛杀相国、太后的两个儿子和面首,因为大臣劝谏,放过了太后,只是囚禁。祖龙何许人也,尚且顾念人伦。若是我们将太后议罪,一则忤逆人乱,二则动摇国本,使得皇室蒙羞,所以……”

    秦清加重语气道:“龙老先生应该明白,我们先前的达成的几项条件共识,皆是建立在处置太后的基础之上,如果儒门不同意处置太后,那么这几项条件也无从谈起,只好从刀兵上见分晓了。”

    “秦先生误会了。”龙老人摆手道,“并非不处置太后,后党乱政多年,儒门上下无不视太后为祸乱之根、治乱之源,岂会庇护于她?老夫的意思是,可以处置太后,却不要公开处置,更不要公然议罪,让她暴病身亡即可。当然,若是清平先生肯退让一步,将其囚禁起来,我们也是没有异议的。”

    秦清沉吟不语。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太后被论罪处死的先例,至多是暗中处死,对外宣称暴病身亡。正如龙老人所言,祖龙这等千古一帝,太后又是寡居有孕且意图谋反,祖龙尚且不能将太后如何,若是今日开了先例,恐怕会成为类似于“陛下何故谋反”的笑话,流传后世,这是儒门不会应允的根本原因。

    只是秦清有些把握不准,李玄都是否同意让步。

    龙老人看出了秦清的为难之处,说道:“清平先生向来是深明大义,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他应该会让步的。至于太后和四大臣孰对孰错,谁是忠良,谁是奸佞,天下之间自有公议,煌煌史册自有公论,何须我们论罪?”

    不得不说,龙老人作为儒门之人,前半段话是套话空话大帽子不假,后半段话却是让人难以辩驳。

    秦清道:“太后之罪,你我不言,煌煌史册自有后人言之。龙老先生是这个意思吧?”

    龙老人没有说话,默认了秦清的说法。

    秦清沉思了片刻,说道:“天道永恒不变,人伦道德却是从古至今不断变化

    。在祖龙年间,太后养面首并非罪过,女子改嫁也不是罪过。可自从理学圣人之后,这些都变成了罪过。若是我们用今人的道德去指责过去古人的道德,将来也会有人拿他们的道德来指责我们这些作古之人的道德。今日的儒门讲究亲亲相隐,也许千百年后的儒门反而提倡大义灭亲。今日我替家人隐瞒罪过,是合乎道德的,被人赞誉,可在千百年后的后世之人看来,这却是不道德的,要被批判。如果我们今日放过了太后,那么千秋万世之后,后人会怎么看待我们呢?”

    龙老人陷入沉默之中。

    赤羊翁开口道:“前人如何管得了后人之事?秦先生未免庸人自扰了。”

    秦清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将是否论罪暂且搁置不谈,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龙老人沉默了许久,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秦清问道:“那么还有第三点呢?”

    龙老人道:“至于第三点,朝廷有意册封清平先生为国师大真人,册封秦先生为辽王,册封秦大小姐为郡主,不知秦先生和清平先生意下如何?”

    秦清想也不想就拒绝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秦某人自在惯了,不愿为皇帝效力,自然也不愿食君之禄,朝廷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紫府,他多半也不会答应的”

    龙老人脸上的笑意一僵。

    秦清不愿接受辽王这个名头,便是不愿定下君臣名分,没有君臣名分,所图为何?

    其居心实不可问。

    只是形势如此,儒门也是无可奈何。

    龙老人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就在两人的三言两语之间,朝局走向便被定下,其他人根本没有插言的余地。

    晋王两眼失神,失魂落魄,只觉得浑身无力,好似随时都会魂飞天外。

    龙老人看了晋王一眼,吩咐道:“把晋王送到宗人府去。另外,把方才之决议尽快告知在京的大祭酒和山主们,请他们转告在京官员,然后尽快落实下去,不要让人家挑理。”

    赤羊翁和金蟾叟领命而去。

    秦清和巫咸离开了钦天监。

    城头上的澹台云见此情景,轻声道:“尘埃落定。”

    说罢,她转身离开城头,往西北方向而去。

    秦素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好像放下了千钧重担。

    不过没有人贸然开口,而是在等待秦素说话。再过不久,秦素就不是秦大小姐,而是举足轻重的秦夫人了。

    另一边,社稷坛前的对峙还在继续,不过道门中人是好整以暇,而另外一边却是面若死灰,满心绝望。

    谁也没想到,举世无敌的大剑仙就这么输了,那个煞星魔头赢了。

    正如大剑仙自己说的,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输了,再去说其他已经无济于事了。

    现在双方都在等待社稷坛内的动静。

    过了许久,从社稷坛中传来李玄都的声音:“所有道门中人,退出帝京城。”

第五十四章 亲政

    天宝八载的腊月,天宝帝终于得偿所愿,亲政掌权。

    这似乎是一件大事。

    只是很多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这其实是一件小事。

    真正的大事,早已在幕后大人物们的三言两语之间议定,刀光剑影也已经过去,现在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不过天宝帝不这么看,他踌躇满志,他满腔激情,他觉得自己有着光明的未来。

    今日本该是御门听政,却临时改成了在太圣殿举行大朝会。

    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

    大朝一般在正旦、冬至和万寿圣节时举行。

    常朝分为朔望朝和日朝,其中朔望朝顾名思义,一般在农历初一、十五举行。日朝则是皇帝真正处理政务的朝会。日朝分为早朝和午朝,因其常在几处重要的宫门举行,故又称“御门听政”。

    早朝和午朝所论政事,有较为明显的划分。早朝允许四方奏事,而午朝仅通政司、六科给事中、守卫官、各衙门有军情重事允许上奏,所以多商量军国大事。

    大朝会由青鸾卫陈设卤簿仪仗,教坊司陈列大乐,礼仪司陈列诸国文书、贺表、贡物,还设纠仪御史纠察百官,监督那些站久了爱打瞌睡或交头接耳聊私的官员。待时辰一到,皇帝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礼毕则群呼万岁、万万岁。

    这次大朝会,少了许多旧面孔,多了许多新面孔。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袭崭新的龙袍来到太圣殿中,端坐于龙椅之上。

    下面是满朝文武跪拜行礼。

    天宝帝双眼透过太圣殿敞开的大门向外望去,外面除了仪仗、侍卫、宦官之外,还有众多没有资格入殿只能跪在殿外的官员。

    更远处,便是宫城之外、内城之外、外城之外,直至出了帝京城。

    过了许久,天宝帝才收回视线,低头望向满朝臣子,也包括满头白发的燕王。

    我不开口,谁敢作声?

    天宝帝看着眼前赏心悦目的一幕,嘴角轻微地翘起。

    ……

    两辆马车自帝京城而来,在玉青园的大门前缓缓停下。

    从第一辆马车上走下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肌肤晶莹如玉,神光内敛,显然不是寻常人等。第二辆马车却是严严实实,没有丝毫动静,好像只是一辆空着的马车。

    女子望着玉青园的大门,有些紧张。

    这里是燕王的产业,不过现在被儒门送给了道门,燕王殿下没有半点异议。

    毕竟宗室诸王被处置了三人,不仅被剥夺王爵,而且被宗人府圈禁关押,其中就包括封锁九门的唐王和曾经诸王之首的晋王,那么燕王殿下仅仅是付出了一座玉青园的代价,相较于其他王爷,已经是非常划算了。

    如今的玉青园成为清平先生的居处。

    如果说之前的清平先生,被说成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那么如今的清平先生,便被视作有实无名的道门大掌教,只差那最后一步而已,而这一步之间,再无阻碍。

    那么其身份地位可想而知。

    如今距离腊月初三的帝京之变已经过去了三天,帝京城内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比如太后不再露面,皇帝正式亲政等等,道门中人也在清平先生的号令下,暂且退出了帝京城。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许多道门中人并未走远,而是继续停留在这座玉青园中,清平先生李玄都也是如此。

    虽然有传言说,清平先生要回乡祭祖,但就眼下局势来看,清平先生还是要先了结帝京这边的首尾,然后再返回东海。

    玉青园这边出面接待之人是个黑衣女子,肌肤白似皓雪。

    高挑女子见到黑衣女子,主动行礼道:“见过上官宗主。”

    黑衣女子看了眼女子腰间悬挂的鱼符,还礼道:“我听闻纳兰大人已经总掌督捕司,可喜可贺。”

    高挑女子正是纳兰絮。

    果不其然,在纳兰絮腰间位置悬着一枚鱼符,并非是对应归真境的玉白之色,而是对应天人境的玄黑之色,十分罕见。

    按照朝廷规矩,督捕司中人授予世袭恩荫军职,又效仿前朝的“鱼符”制度,为其颁发鱼符,根据颜色不同,分别为“玄黑”、“玉白”、“金紫”、“银绯”、“铜青”,按照“鱼符”高低,分别授予品级,佩戴“玄黑鱼符”者授一品,佩戴“玉白鱼符”者授二品,佩戴“金紫鱼符”者授三品,佩戴“银绯鱼符”者授四品,佩戴“铜青鱼符”者授五品。

    大魏官员体系十分繁杂,就拿秦襄来说,他当年的全称应该是:特进光禄大夫、加授上柱国、挂征虏大将军印、五军都督府左军左都督、提督秦州和中州军务总兵官,后来又兼任总督中州秦州等处军务粮饷兼巡抚事。

    其中特进光禄大夫是散阶,左都督是实授,总督和总兵官是临时兼任,征虏大将军是挂将军印,战事结束后要交还朝廷,上柱国是勋级。在此之外的公候伯则是爵位,位在超品。

    如此一来,纳兰絮的实授职官只是刑部督捕司主事,但散阶、勋官却都是正儿八经的从一品,也就是散阶为特进荣禄大夫,勋官为柱国。

    放在朝堂之上,不可谓不尊贵。

    纳兰絮察觉到上官莞的视线,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所悬鱼符,轻声道:“上官宗主取笑了。”

    上官莞转身为纳兰絮引路:“纳兰大人请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玉青园,同时有客栈伙计驾驶着第二辆马车从侧门进入玉青园。

    玉青园中有一个巨大花园,山水具备。不过花园的正中心位置则是一片平整草坪,草坪上空无一物,唯有正中心位置一棵不知多少岁的参天大树,巨大的树冠覆盖十余丈的方圆,树下有一长条石凳。

    当纳兰絮被上官莞领到此地的时候,树下已经聚集了好些人,有兰玄霜、陆雁冰,有张白昼、慕容画,有李世兴、柳玉霜、沐青瓷,还有宁忆、张鸾山、左雨寒,景修、秦不一。

    不过这些人都是站着的,唯有一人坐在石凳上。

    清平先生李玄都。

    上官莞抬手示意请纳兰絮自己过去,然后转身离去。

    纳兰絮没有立刻挪动脚步,而是在脑海中闪过四个字:“众星拱月”。

    不过紧接着纳兰絮的目光便被一件物事牢牢吸引,在李玄都身旁斜置着一把长剑,剑柄靠在石凳的棱边上,剑尖抵住草地,剑身上似是笼罩着一层雾气,聚散不定。

    纳兰絮第一时间便认出了这把剑。

    仙剑“叩天门”。

    曾经饱饮陆吾神的鲜血。

    现在,它迎来了自己的新主人。

    纳兰絮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视线从这把仙剑上挪开,转到李玄都的身上。

    再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今天的李玄都并没有身着黑色鹤氅,而是换了一身白衣。

    不过凝神看去,李玄都身上的还是“阴阳仙衣”,只是从阴面变为了阳面,不见剑影,只有三朵莲花。

    此时的李玄都看起来十分疲惫,上身前倾,双腿稍稍分开,双肘分别抵在双膝上,似乎先前与李道虚一战,还是让他受了些伤势。

    李玄都正在与众人议事,见上官莞领着纳兰絮过来,李玄都坐直了身子,随着他的整个动作,原本环绕在李玄都周围的众人便自觉地向后退去散开,留出足够多的空间。

    不知为何,纳兰絮看到这一幕后,竟是觉得眼前的这位清平先生比起那个在龙椅上装腔作势的年轻皇帝更像一位帝王。

    李玄都望向纳兰絮。

    纳兰絮微微一惊,收拢所有的思绪,快步上前行礼道:“见过清平先生。”

    李玄都问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纳兰絮轻声道:“奉上命,将柳逸交予清平先生。”

    李玄都点头道:“有劳。”

    另一边,上官莞已经来到第二辆马车前,守在马车周围的客栈伙计纷纷行礼。

    上官莞一扬手:“打开车厢。”

    立时有伙计上前打开车厢,只见车厢中坐着一人,身上穿着司礼监的大红官袍,不过多处破损,还有血迹,头冠更是不知去了何处,披头散发,十分狼狈,手腕和脚踝处,被钉入铁钉一般的器物,身上捆着不知以何种材质绞成的绳索,动弹不得。

    此人正是司礼监首席秉笔柳逸。

    大魏朝廷为了不使司礼监首席掌印大太监一家独大,由司礼监首席秉笔掌管青鸾卫都督府,故而首席秉笔被尊称为督公,过去在江湖中也是恶名昭彰,可止小儿夜啼。

    只是这位督公如今也落得一个弃子的下场,被儒门中人亲自缉拿后“卖”给了道门,用以给道门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上官莞当然认得柳逸,轻笑一声:“柳公公,我们又见面了。”

    柳逸抬起眼皮看了上官莞一眼,有气无力道:“上官姑娘,你不必幸灾乐祸,你今天笑我,明天别人就可能这样笑你,何必如此?”

    上官莞脸色一沉,收敛了所有笑意:“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柳逸重重喘息了一声,缓缓说道:“落在你们手里,无非一死而已。”

    上官莞一挥手,冷声道:“带下去,严加看管。”

第五十五章 囚禁

    李玄都与李道虚的最后一战,还是让李玄都受了些伤势,尤其是李道虚的最后一掌,乃是其毕生修为所凝聚,仿佛万千剑气穿体而过,虽然李玄都最终破去了剑气,但伤势还是留下了,哪怕是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也未能迅速痊愈,这便是他决定暂且退出帝京的缘故。

    经过一日的休养,李玄都情况好转许多,于是秦清决定返回辽东,而秦素也随着父亲一并返回辽东,倒不是要回家待嫁,毕竟两人的婚期一拖再拖,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待到天下太平再完婚,说不定还能留下一段“天下不平何以家为”的佳话。

    秦素这次回去,其实肩负重任,那便是负责押送谢雉。

    李玄都要杀谢雉很容易,在社稷坛中就可以一剑把她杀了,哪怕当时李玄都身上带伤,经历了一场大战之后,元气大伤,哪怕谢雉深藏不露,修为相当不俗,可双方之间的胜负还是没有任何悬念。

    谢雉也曾想过拼死一搏,在李道虚飞升之后,想要抢夺失去了主人的“叩天门”,以求一线生机,结果被李玄都以六咒制住。

    六咒向来是欺软怕硬,遇到境界修为比自己更高之人,威力倍减,可遇到境界修为不如自己之人,便威力倍增。所以李玄都的六咒遇到李道虚无功而返,可在谢雉这边又是另外一重天地,谢雉自然不能抵挡。

    李玄都制住谢雉之后,顺手又捉住谷玉笙和楼心卿,将三人全部带出了帝京城。

    然后李玄都与秦清在玉青园碰面,方才得知儒门对于谢雉一事的态度。

    儒门对于此事的态度十分坚决,李玄都杀掉谢雉报仇,大力支持,将谢雉论罪然后明正典刑,则万万不可。李玄都一时间也有些犹豫不定,于是决定暂时将谢雉囚禁起来,大不了等到真正天下太平之后,再将其论罪。

    至于囚禁的地点,李玄都选了三处,分别是太白山大荒北宫、云锦山大真人府、东海蓬莱岛,考虑到谢雉是辽东五宗之人,最终他还是决定将其关押到大荒北宫去。于是此事便交由秦素负责,一则是因为秦素熟门熟路,行事便利;二则是秦素正好顺路回家一趟,还能与秦清同行;三则是秦素最明白李玄都所思所想,此事交给她,李玄都最是放心。

    关于此事,李玄都也与秦清打好招呼,就把谢雉安置在大荒北宫下方的万淼洞天之中,此洞天只有一个出口,平日里作为秦清的闭关之地,本就守备森严,秦清还会再加派人手。将谢雉安置在此地,定然是万无一失。

    秦不一和景修暂时留在李玄都这边,则是秦清的意思。

    白绣裳本来也打算留在帝京城协助李玄都,结果秦清临行前主动邀请白绣裳去往辽东一游,白绣裳上次去辽东,还是收慕容画为徒的那次,已经多年未去,故而没有推却,应邀前往。

    如此一来,便是秦素、秦清、白绣裳、秦不二、云承宗一同返回辽东。

    另一边,张海石、李非烟、万寿真人、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也先一步动身,去往东海清微宗,向清微宗众人告知老宗主李道虚飞升仙去和

    他将大位传于李玄都之事,算是打个前站。三位道门真人是李道虚的盟友故交,此去也是朋友之义。

    对于清微宗而言,此事可谓是既喜又悲。喜的是宗中出了飞升登仙之人,乃是可以传于天下后世的莫大殊荣,可飞升一去再无回头之路,与死了无异,也算是悲事。

    待到李玄都将帝京的事情了结,也会返回清微宗,祭拜清微宗历代祖师和李家的列祖列宗,并亲自将师父李道虚的牌位送入清微宗的祖师殿和李家的祠堂。

    再有就是,沈元舟、萧时雨等人也先一步告辞离去。

    如今李玄都身边除了客栈之人外,还有少部分宗主未曾离去。

    李玄都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物下了这道命令?”

    纳兰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紫燕山人。”

    “原来是他。”李玄都微微点头,“我听说你执掌督捕司,陈眠执掌了青鸾卫都督府,如此说来,你们如今都是儒门的人了?”

    纳兰絮轻声道:“是。”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李玄都说道,“儒门也是个好去处。”

    纳兰絮沉默不语。

    李玄都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纳兰絮轻轻摇头。

    李玄都道:“冰雁,代我送客。”

    距离李玄都最近的陆雁冰当即上前一步,微笑道:“纳兰大人,请吧。”

    腊月初三的那场帝京之变中,李玄都这边先是掌握了青鸾卫都督府,事后道门和儒门达成和议,道门退出帝京,同时带走了李元婴,青鸾卫都督府自然也交还给了儒门。

    儒门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个原本只听命于皇室并用以制衡儒门的衙门,任命伪仙陈眠为青鸾卫左都督,那名年轻剑客为右都督,褚尊量为都督佥同知。

    修为仅次于陈眠的纳兰絮则被任命为督捕司郎中兼任主事。一部之中,郎中仅次于尚书和侍郎,是为一司之主官。督捕司共有二十五位主事,除了两京十九州各一位主事之外,还有四位主事,被江湖上的好事之人称作是“四大神捕”,纳兰絮兼任的主事便是督捕司的帝京城主事。沈霜眉也是主事之一,如今正是纳兰絮的下属。

    除此之外,五城兵马司仍旧是儒门中人文鸿成负责掌管,也多亏了那日玄真大长公主开口留他一命,否则他已经死在秦不二的手中。

    内阁有些变动,仍旧是赵良庚担任首辅,梅盛林担任次辅,前者是因为树大根深,不好轻动。后者是因为随风摇摆,站队有功。

    原本属于后党的两名阁员被革职查办,将户部尚书和左都御史补充进来。他们两人先前被后党中人袭击,倒是成了资历,被天宝帝认为是肱股之臣,点名要让两人入阁,两人自是叩谢皇恩,深感当今陛下乃是贤君圣主,如今之朝局自然是众正盈朝。

    至于杨天俸等人,好些人被缉拿,连同他们的长辈一起,被关押在青鸾卫都督府的昭狱之中,只怕很难活着走出来,就算侥幸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不过杨天俸本人却是安然无恙,因为杨吕被儒门保了下来,杨吕不倒,便没人敢把杨天俸如何,这让许多儒门中人和朝中清流暗叫不平,很是不满。不过杨天俸仍旧在上官莞的控制之中,无论这位女主子让他做什么,他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陆雁冰送走了纳兰絮,李玄都也没了继续议事的心思,转而道:“白昼。”

    张白昼应了一声,走了出来。

    李玄都道:“我听上官宗主说,你还有一位红颜知己,可有此事?”

    张白昼立时脸色通红,讷讷不语。

    周围一众人等,都可以算是过来人,纷纷会心而笑,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张白昼被众人一笑,脸色更红,几乎抬不起头来。

    李玄都道:“儒门讲究男女大防,我们道门没有这样的规矩,而且这里都是长辈,还有许多女子,也无所谓避嫌。你去把你的朋友请出来,让大家都见一见,若是合适,说不定你的大媒便在今日众人之中。”

    所谓大媒,便是媒人。下大定时,通常都是由大媒同至亲一同去往女家下聘,李玄都和秦素的亲事,请的大媒就是张海石,毕竟结亲是结秦李两姓之好,张海石是个外姓之人,自然不算李家亲属。不过张海石既与秦清有旧,又是李玄都的师兄,做这个媒人却是刚刚好,唯一美中不足是张海石没有夫人,一般而言,大媒还是夫妇二人一起出面更好。

    李玄都这话语中的意思,也有他要亲自为张白昼做媒的意思。

    几名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张白昼大感狼狈,逃一般转身离去。

    不多时后,张白昼领着卢幼贞过来了,相较于张白昼的腼腆,卢幼贞倒是举止如常,大大方方地向李玄都等人行礼,不卑不亢。

    这让许多人暗中点头,小小年纪,倒是颇有静气。

    李玄都看在眼中,心中暗忖:“白昼这小子外刚内柔,若真能把这小姑娘娶回家中,虽然不至于惧内,但家中大小事情多半都是夫人拿主意了。”

    具体例子,近在眼前,李非烟和李道师就是如此。李道师怕李非烟吗?是不怕的,绝不是李非烟说一句话,李道师就要吓得战战兢兢,关键时候,李道师还是敢于拔剑一战。关键在于李道师斗不过李非烟,于是常常屡战屡败,最后还是被李非烟拿捏,家中大权也落在李非烟的手中。这与惧内男子不是一回事,只能说本事不济。要是双方势均力敌,那就更有得瞧了,非要三天一小打,十天一大打,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一向少言寡语的宁忆开口道:“我年轻时曾经听过卢先生讲书,微言大义,那时候卢姑娘还是个三尺稚童,没想到一转眼间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卢幼贞知道宁忆曾经是儒门中人,说道:“家父也曾提起宁先生。”

    便在这时,上官莞和陆雁冰一同回来了,上官莞向李玄都禀报了对柳逸的安排,与李元婴、谷玉笙、楼心卿等人一般,都被安置在玉青园的几处独门院子中,用“返魂香”封了修为,并派人严加看守。

第五十六章 赐死

    如何对待俘虏,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毕竟杀俘不祥,而且传扬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可有些人又不能不杀,至于该如何取舍,或者如何稳妥地去杀,便要看决策之人的想法了。

    就现在而言,李玄都还未大开杀戒,这让许多等着看好戏之人有些失望,不过没人觉得是李玄都心软慈悲,如果李玄都是个慈悲之人,那么张静沉、宋政、藏老人、王天笑等人总不会自裁身亡。

    后党一朝倾覆,下狱之人不在少数,其间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暂且不说,又有多少悲欢离合也暂且不表。除了谢雉被李玄都秘密送到辽东关押之外,其余后党被关押之处大体可以分为三处:玉青园、青鸾都督府的昭狱和宗人府。

    玉青园不必多说,关押之人不多,都是与道门有干系之人。青鸾卫都督府则是关押后党官员所在,人数最多。而宗人府则是负责关押宗室,人数最少,却也最为特殊。

    早先时候,晋王是宗人府的宗人令,最为年长的燕王担任左宗正,玄真大长公主居于两人之后,担任右宗正。如今晋王一朝沦为阶下囚,接替宗人令的不是左宗正燕王,而是右宗正玄真大长公主,而新任右宗正更是出人意料之外,并非哪位王爷,也不是哪位公主,甚至连世子、郡主都算不上,而是一位县主,栖霞县主徐婉。

    一位偏远宗室竟然成了右宗正,任谁也能看出来,这是道门和儒门要联手拆解宗室,谁让宗室之人都是后党之人?这正是天赐良机。

    天宝帝毕竟年轻,不知道其中利害,对于此事倒是乐见其成。天宝帝只知道这些宗室是后党之人,死个干净最好,却忘了这些宗室也是拱卫皇权的根基所在,若是没了宗室,他这位天子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再无力抗衡庞大的文官体系。当年祖龙不设藩王,二世而亡。祖龙之后的白帝吸取祖龙教训,大肆分封诸王,得四百年之天下,祖龙尚且如此,天宝帝安能忤逆大势?

    至于玄真大长公主得以执掌宗人府,谁都知道是仗了道门之势,可谁也不敢把她如何,毕竟道门之人就在城外,太后尚且抵挡不住道门之人,其他人就挡得住吗?

    腊月初十,玄真大长公主的车驾往宗人府驶去,路上行人无论官民,纷纷避让。

    车驾路过刑部衙门的时候,只见刑部大门前跪了好些人,多是老弱妇孺,不过并未戴枷,身上也穿着厚实衣物。

    马车缓缓停下,从车厢中传出玄真大长公主的声音:“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立时有人领命而去。

    都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守在此地的刑部官员见来人是玄真大长公主的家仆,不敢怠慢,一五一十道来。

    很快,家仆便打听清楚,回来向玄真大长公主禀报。

    原来这些都是罪官家属。

    罪官的下场大致可以分为四种。

    第一种就是最为凄惨的,满门抄斩,不过只有涉及到谋逆大罪才会如此,天宝帝不会说自己的母亲谋反,后党之人也没人被满门抄斩。

    二种是一人斩首,抄没家产,家眷发卖为奴,许多官家小姐沦落风尘,便是由此而来。

    第三种是革职拿办,抄没家产,不祸及家人,沦为平民百姓。若是还有亲戚朋友为官,倒是能帮衬一把,不至于太过凄惨。

    第四种最轻,只是革职论罪,不抄家,若是家底丰厚,还能用银钱疏通,出狱之后不失为富家翁。

    这些罪官家属便是一位后党重臣的家眷,那后党重臣被判了绞监候,家产悉数抄没,家眷罚没为奴。按照道理来说,其家中女眷要么发往掖庭为奴,要么发往教坊司为官妓。只是最近被抄家的罪官太多,教坊司和掖庭已经人满为患,本来还能往各大王府安置一些,只是这次诸位王爷们也遭了灭顶之灾,于是这些罪官家属就被判了个就地发卖。

    同朝为官,便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谁先落水,谁后落水,都不能幸免。哪怕是帝党中人,见此情景,也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意,同时也顾及名声,竟是谁也不肯去买。

    如此一来,卖了三天,仍旧没有卖出去,也只能在寒风之中继续发卖,直到卖出去为止。

    此时马车中除了玄真大长公主之外,还有上官莞和沐青瓷,上官莞听完之后,说道:“江湖上还讲究一个祸不及家人,这庙堂却是比江湖还要凶险。”

    玄真大长公主自小生活在帝京城中,这种事情不知见了多少,淡然道:“福泽家人,必然要祸及家人。这些人平日里锦衣玉食、一掷千金,钱从哪里来的?还不是做官得来的。就拿这些官家小姐来说,总不能享福的时候认这个做官的爹,遭难了便不认这个被砍头的爹。锦衣玉食的时候不说福不及家人,要罚没为奴了便说祸不及家人,哪有这样的道理?福祸相依,本是天定,既然一荣俱荣,自然也要一损俱损。”

    上官莞抚掌道:“还是姐姐看得透彻。”

    玄真大长公主想了想,对外面吩咐道:“去,挑几个品性不错的带回观中,后半辈子就做个道姑罢,总好过为奴为婢。”

    外面有人应下。

    上官莞这才明白玉盈观中那几个明显有些大小姐气态的年轻道姑是从何而来。

    马车缓缓驶动。

    很快,来到宗人府衙门,玄真大长公主、上官莞、沐青瓷下来马车,三人都披着狐皮斗篷,戴着雪白毛边的兜帽,众多宗人府官员纷纷上前行礼。

    玄真大长公主吩咐道:“去晋王那边。”

    “是。”立时有官员头前引路。

    宗人府因为要圈禁宗室的缘故,占地极大,晋王就被关押在其中一座独栋跨院之中,院门紧锁,守备森严。

    来到门前,玄真大长公主吩咐道:“开门,你们在外面等着。”

    两旁的守卫各自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院门。

    玄真大长公主与上官莞、沐青瓷走入其中,院门重新关上。

    此处跨院十分破败荒凉,凄清之意扑面而来,几乎能与所谓的冷宫相提并论。

    玄真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迈步

    前行,很快便在正堂见到了晋王。

    晋王年纪不大,不过是不惑之年,本该意气风发,沦为阶下之囚后便丧失了满身的意气,失魂落魄,此时更是胡子拉碴,衣衫不整,根本看不出这就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晋王殿下。

    玄真大长公主进来的时候,晋王正在独自一人喝酒,察觉到有人过来之后,他慢慢放下酒壶,抬起双眼,眼神浑浊,遍布血丝,嘶哑道:“皇姐此来为何?”

    玄真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叹息一声。

    上官莞上前一步,正色道:“晋王殿下。”

    晋王把目光转向上官莞:“你是……王叔的女儿。”

    “是。”上官莞轻声道,“认真说起来,我应当称呼你一声堂兄。”

    晋王低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上官莞看了眼晋王手中的酒壶,问道:“堂兄喜欢喝酒?”

    晋王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颤,抬眼望向上官莞,脸上露出惊恐畏惧之色。

    上官莞微微一笑:“我给堂兄带了一壶酒,暖暖身子,还希望堂兄不要嫌弃。”

    说话间,上官莞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精致执壶,也就是带着把手的酒壶,以及一只精巧酒杯。

    晋王双眼直直地望着酒壶和酒杯,喉头微动,整个人开始轻轻颤抖。

    不知何时,玄真大长公主已经背过身去,望向门外灰暗的天空。

    上官莞把酒杯放在晋王身旁的桌子上,右手执酒壶把手,左手按住壶盖,亲自给晋王斟酒,壶嘴中涌出的酒液好似一条细细的白线。

    晋王缓缓伸出手去端酒杯,在指尖触碰到酒杯的瞬间,仿佛触碰到了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猛地收回手去,整个人颤抖得更为厉害。

    上官莞语气温和地说道:“皇帝陛下和儒门都已经同意了。”

    晋王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是赐死吗?”

    上官莞没有说话,权作默认。

    晋王再次鼓起勇气端起酒杯,虽然他已经极力克制,但手掌还是抖个不停,以至于杯中酒液被洒了许多。

    上官莞半点不恼,又端起酒壶给他斟满,语气愈发柔和:“喝了吧,一醉解千愁,一梦忘千忧。”

    晋王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紧紧握住了酒杯,终于不再颤抖。

    这一刻,这位天潢贵胄泪流满面。

    上官莞默然无声。

    玄真大长公主已经走到门外,仍旧是背对着晋王。

    晋王凄然一笑,站起身来,望向皇城方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片刻后,晋王的鼻孔中流淌出漆黑的血丝,紧缩的眉头渐渐分开,脸庞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采,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失去了所有的生气,手中酒杯落地,身子一晃,便要向后倒去。

    沐青瓷伸手一托,扶着他坐回到椅子上,然后让他侧趴在椅子旁的桌子上,酒壶便搁置在旁边。

    就好像一个醉酒之人,喝酒喝到一半便沉沉睡去。

第五十七章 脏活

    沐青瓷又仔细确认一遍之后,对上官莞点了点头。

    上官莞从须弥宝物中取出纸笔,将方才经过详细记录下来,分成三份,上交李玄都一份,待到李玄都确认之后,各方署名盖印,自己留档一份,上交账房存档一份。

    这是李玄都改组客栈之后新增的规定,尽量将一些必要记录留存档案,以备日后查询,也避免日后各部相互推诿责任、互相扯皮。档案部分,便由账房的李如是专门负责,这也是李玄都将财政大权交由陆夫人的原因之一。

    与此同时,站在门外的玄真大长公主已经准备安排人处理后事。

    晋王作为后党的首脑人物,后党一朝倾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独善其身的,而且他不同于太后。严格来说,太后是太上皇后,与太上皇一般都是君,而诸王却是臣,君臣之别。按照儒门的规矩来说,天下无不是的君父,君是不能论罪的,臣子是可以论罪,于是晋王便能交付三法司论罪定罪,甚至明正典刑。

    在这种情况下,晋王注定了难逃一死。李玄都姑念他当年并非元凶首恶,这些年来也恶迹不显,同意了儒门的提议,给晋王一个体面。于是从腊月初三到腊月初十,留出了七天的时间给他,说白了便是希望晋王在这七天的时间内自行了断,还能留下最后的尊严。

    只是晋王没有把握住这份体面,于是上官莞便来帮他体面。

    过不多久,就会传出晋王畏罪自尽的消息。三法司也会正式议罪,盖棺定论。

    至于太后谢雉,因为道门和儒门意见相左,所以实际上谢雉已经被道门扣押,但儒门对外宣称太后染疾抱恙,需要休养,不见外客。

    上官莞收起纸笔,说道:“处理完晋王,接下来便是唐王徐载诩了。”

    玄真大长公主微微点头,说道:“跟我来。”

    三人离开这处院子,来到隔壁的院子,这里便是关押唐王的所在。

    此时唐王徐载诩正蜷缩在火炕上,身上盖着一件披风,同样是蓬头垢面,不复先前的气派。

    见三人进来,正在假寐的徐载诩吓了一个激灵,猛地退至墙角,满是惊恐。

    上官莞感慨道:“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一朝落入尘埃,竟是这般不堪。”

    玄真大长公主轻声道:“因人而异。”

    上官莞正色道:“徐载诩,晋王已经畏罪自尽了。”

    徐载诩猛地一颤:“你们要来杀我了?”

    上官莞似笑非笑道:“你说呢?”

    “我、我也是有功之人,是我出面拿下了五城兵马司衙门,不能杀我。”徐载诩不再缩在墙角,猛地扑倒在火炕上,“我也是有功之人,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上官莞随手设下禁制隔绝声音,看了眼身旁的沐青瓷:“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

    沐青瓷微微一笑:“清平先生是极好的,飞元真人也是极好的,宁先生、大天师他们都是极好的,唯一不好就是他们站得太高了,我们这些小人物不

    敢奢求,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上官莞慨然道:“慕容姐姐一个,你一个,都是巧妇常伴拙夫眠。”

    “骏马常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世间多少不平事,不会作天莫作天。”沐青瓷反问道,“那上官姑娘呢?当年你差一点就要嫁给赵冰玉或者赵纯孝,你若嫁给了他们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旁人也要说你是巧妇常伴拙夫眠了。”

    上官莞摇头道:“不一样,其实我不比赵纯孝高明多少,只是我的运气更好罢了。现在回想往事,还是师父他老人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清平先生是成大事之人,所以才要把我许配给清平先生,可笑我当初还抵死不从,百般抗拒。”

    冷夫人与地师是夫妻,所以阴阳宗和牝女宗多有往来,上官莞与沐青瓷早就相识,此时说话没有太多拘束,沐青瓷便打趣道:“姑娘现在是不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不敢乱说。”上官莞白了她一眼,“若是让秦大小姐听到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玄真大长公主本来心情有些低沉,不过听到两人交谈,反而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不由问道:“我见过秦大小姐几次,十足的大家闺秀,待人和气,为人大度,不像是个小气之人,难道那位秦大小姐表里不一,是个不能容人的?”

    上官莞笑道:“这位秦大小姐什么都肯依着清平先生,也的确是和气大度,平日里也都是温婉柔顺没有半分戾气的样子。唯独在这种事情上是不肯有丝毫让步的。有传言说,当初秦大小姐曾经放言,若是清平先生敢负她,不管她是不是清平先生的对手,都要让清平先生见识下她手中长刀锋利与否。所以就算我当初听从师命敢嫁,清平先生也未必敢娶。”

    沐青瓷补充道:“我听说不仅是清平先生,便是‘天刀’想要续弦,也要先问过了秦大小姐,征得秦大小姐的同意,可见白宗主想做秦大小姐的继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时候不是女儿看后母的脸色,而是后母看女儿的脸色。”

    玄真大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哑然失笑道:“谁能想到威震天下的翁婿二人竟然要在这种事情上看秦大小姐的脸色。”

    上官莞感慨道:“所以说秦大小姐是天下第一等好命之人。我们几个,怕是没有这等福分了。”

    三名女子皆是默然。

    沉默片刻之后,上官莞收起隔绝声音的禁制,对徐载诩说道:“实话告诉你,朝廷里好些清流官员、帝党之人,都是希望你死,因为你封锁九门吓到了他们,所以你非死不可,要以儆效尤。只是你封锁九门乃是出自我们的授意,我们若是弃你不顾,有过河拆桥之嫌,再加上冷夫人也出面替你说话,所以我们决定保你一命。”

    徐载诩听到前半句话时被吓了个半死,听到后半句话,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一瞬间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火炕上。

    上官莞道:“虽然我们保下了你的性命,但王爵是肯定保不住了。”

    徐载诩对此倒是早有准

    备,说道:“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不敢奢求太多。”

    上官莞道:“不仅仅是革去王爵、贬为庶人那么简单,你记得当年的齐王吗?”

    徐载诩一怔,随即说道:“记得……姑娘的意思是让我也像齐王叔那般假死?”

    “差不多。”上官莞道,“从今日起,唐王便是死了,你就是个普通人,王府也好,王妃也罢,都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不过你还有位如花似玉的娘子,倒也不算是一无所有。”

    徐载诩随之望向上官莞身旁的沐青瓷,神色复杂,因为这个女子,他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可又因为这个女子,他竟然逃得一命。

    玄真大长公主开口道:“我劝你莫想从前,多想想以后。就算沐姑娘没有拉你下水,我们也有其他手段去控制九门,后党还是要败亡,到那时候,你才是个死。”

    上官莞也道:“大长公主所言极是。青瓷算是救了你一命,当初牝女宗想要派清雨去接近晋王,未能成功,可晋王现在又是什么下场?”

    徐载诩被两人一点,心中也是一惊,有些明白过来,就算沐青瓷不曾胁迫他,他安安稳稳地留在王府中,待到太后倒台,后党一朝倾覆,他就能安然无恙、置身事外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文官就肯放过他了?多半要步晋王的后尘。如此说来,却是因祸得福了。

    便在这时,沐青瓷主动上前,扶住了徐载诩。

    徐载诩身子一僵,却不曾躲避,在沐青瓷的搀扶下,坐正了身子。

    沐青瓷又蹲下身去,为他穿靴。

    徐载诩赶忙道:“不敢,不敢。”

    沐青瓷抿嘴一笑:“什么敢不敢的,大不了你也帮我穿一次鞋,便扯平了。”

    说罢,沐青瓷还是伺候他穿上了靴子,又取过披风递到他的面前,柔声道:“该走了,我在帝京也有住处,回去再慢慢梳洗。”

    徐载诩接过披风,轻轻“嗯”了一声。

    玄真大长公主道:“你们从宗人府的后门出去,我已经安排好马车,不必等我们,我和上官妹妹还要去见蜀王。”

    沐青瓷应了一声,领着徐载诩先一步离开。

    从此之后,沐青瓷便算是功成圆满,不再是女官身份,而且冷夫人也许了她清慧姬的位置,原本的清慧姬早已离开牝女宗投奔宫官去了。

    待到两人离去,玄真大长公主和上官莞对视一眼,又向蜀王的院子行去。

    按照道理来说,蜀王依附后党是实情,死或不死在两可之间,只是李玄都没兴趣去发慈悲心救蜀王,于是儒门那边便顺势给蜀王定了个死罪。

    这是件脏活,总得有人来做。

    来到院门前,上官莞轻声道:“毕竟是一家人,姐姐就不要进去了,免得心里难受。”

    玄真大长公主没有逞强,低声道:“那就有劳妹妹了。”

    上官莞独自走进蜀王的院子,大概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上官莞还是一个人出来,轻声道:“事情办完了,走吧。”

第五十八章 找出他

    玉青园。

    李玄都的书房中,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陆雁冰和上官莞。两人都称呼他师兄,也正是客栈冬部的正副手。

    李玄都坐在书案后,正在看上官莞送回的记录,在桌上还有当年有关四大臣一案的案卷,堆积如山。这些案卷本来封存在青鸾卫都督府,陆雁冰带领云承宗等人拿下青鸾卫都督府之后,将这些案卷提了出来,在道门撤退的时候,将案卷连同李元婴一起带回了玉青园。

    天宝二年帝京之变时,唐王还是郡王,并且不在帝京,而是奉命前往军中,接掌秦襄的兵权,并未参与四大臣一案,所以李玄都同意放过唐王,不再过多追究。

    可是晋王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正是他主导三法司定下罪名,将四大臣悉数赐死于牢狱之中,所以今日他也落得一个被赐死的下场。

    李玄都轻声道:“谢雉、晋王、柳逸,还差一人。”

    陆雁冰问道:“师兄说什么?”

    李玄都翻开一册卷宗,说道:“谢雉是元凶首恶,晋王给四大臣定罪并赐死了四大臣,柳逸下令青鸾卫都督府捉拿四大臣家眷、下属。张家人中,张白月是吞金而死,就不提了,我想知道是谁杀了张白圭。”

    陆雁冰与上官莞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有作声。

    李玄都又翻开一册卷宗,说道:“按照这卷宗上的记载以及我的亲身经历,张白月是第一个身死之人,那时候张相和张白圭还在狱中,接下来便是张相被赐死,过了一段时日之后,张白圭才被处死,一同赴死的还有张白圭和发妻和幼子,到底是谁下的命令?”

    陆雁冰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上官莞帮她解围道:“青鸾卫都督府的卷宗就连赐死四大臣一事都详细记载了经过,不可能略过此事不提,既然卷宗上没有,可能与青鸾卫都督府无关。”

    陆雁冰感激地看了上官莞一眼,连连点头道:“也有可能与三法司有关。”

    “三法司。”李玄都沉吟了片刻,取出最下方的一本案卷,开始仔细翻阅。

    陆雁冰和上官莞不再多言,安静等待。

    过了许久,李玄都合上手中案卷,说道:“果然是被青鸾卫都督府移交给了刑部,六部归内阁管,当时的内阁首辅是孙松禅,虽然孙松禅反对张相新政,但两人并无仇怨,不至于下此毒手。”

    陆雁冰想了想,说道:“孙松禅贪名,以清流自诩,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更不会留下这样的把柄,应该是有人揣摩上意,想要讨好谢雉,这才自作主张处死了张白圭,向谢雉献媚。”

    李玄都向后靠在椅背上,仰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又是一个‘聪明人’。”

    陆雁冰偷眼望着李玄都,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的意思是……”

    李玄都道:“找出这个人。”

    陆雁冰说道:“既然是刑部,那就是当年的刑部尚书和两位刑部侍郎,倒是有迹可循。”

    “找到之后……”上官莞也出声问道。

    李玄都坐直了身子,冷冷说道:“谢雉、晋王、柳逸等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所以我可以按照朝廷的规矩来对付他们,留一个体面。唯独此人,我不想用朝廷的规矩来对付他,我要用江湖的规矩,血债血偿。”

    上官莞和陆雁冰的神情一肃,沉声应道:“是。”

    李玄都挥了挥手,示意两人可以走了。

    两人起身离开书房,只剩下李玄都一人。

    李玄都独坐书案之后,面前堆着高高的卷宗,默默回想着当年的往事。

    许多人都已经忘了,李玄都最早结识的张家人,不是张肃卿,也不是张白月,而是张白圭。

    上官莞和陆雁冰离开李玄都的书房,陆雁冰叹息道:“我们两个真是劳碌命。”

    上官莞道:“话虽如此,可也显得师兄倚重我们两个。”

    陆雁冰恢复了几分精神,说道:“这倒也是。不过依我看,此事仅凭我们两人还不够,涉及到朝中官员,还要请个助力。”

    上官莞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你是说慕容师姐。”

    “正是。”陆雁冰点头道,“她久在帝京,最是熟悉帝京城中的大小官员。”

    上官莞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见她。”

    如今梅盛林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位夫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不过他却是乐见其成,只当多一条后路,故而上官莞等人想见慕容画,也不必太过遮遮掩掩。

    上官莞先是派人传话,三人约定好在梧桐楼见面。

    待到黄昏,三位女子陆续来到梧桐楼,因为慕容画是此地主人,所以直接让人在主楼的顶楼安排了房间。

    三人见面之后,先是互相客气寒暄一番,然后才切入正题。陆雁冰将张白圭的事情大概叙述了一遍,然后说道:“师兄让我和上官师姐找出此人,可我们两人对于当年朝中官员并不熟悉,所以还要请慕容师姐出手相助。”

    慕容画听完后,沉吟道:“朝廷六部,吏部和户部居首,然后排序是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刑部排名不高,可因为督捕司的缘故,也是权柄极大。当年的刑部尚书正是四大臣之一的沈苍岩。”

    陆雁冰说道:“此事不可能是沈苍岩所为,那么就是两位侍郎了。”

    慕容画道:“两位侍郎中的左侍郎是沈苍岩一手提把,所以沈苍岩下狱之后,这位左侍郎也被罢官撤职。”

    上官莞道:“如此一来,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与剩下的右侍郎脱不开干系。”

    陆雁冰问道:“此人是谁?”

    慕容画记忆力极佳,只是略微回忆,便开口说道:“此人姓柳,双名‘凤磐’,是牝女宗柳师妹的远房亲戚,只是两家往来不多。明雍二十八年,柳凤磐以乡试第二名的成绩中举,明雍三十二年,考中进士,入翰林院。明雍三十四年,被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武德元年,柳凤磐升右春坊右中元

    ,同年,又升为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武德四年,柳凤磐升任翰林院学士。武德四年,柳凤磐由翰林院学士升任刑部右侍郎。”

    陆雁冰道:“经慕容师姐提醒,我想起来了,我刚刚做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的时候,此人就已经是刑部尚书。没想到慕容师姐竟能将此人履历悉数记住,有过目不忘之本领。”

    慕容画谦逊道:“不过是‘天算’之功罢了。”

    上官莞道:“既然柳凤磐是柳师姐的远亲,不如把柳师姐也请过来。”

    如今以上官莞为核心,众多女子隐隐结成同盟,以姐妹相称,慕容画、陆雁冰、玉盈、柳玉霜、沐青瓷都在其中,便是独来独往的姚湘怜偶尔也会参与进来。不过秦素地位超然,并不参与此事。

    慕容画和陆雁冰点头称是,派人去请。柳玉霜也在城中,距此不远,很快便匆匆赶到,与三人见礼之后,上桌落座。

    陆雁冰先把事情经过叙述一遍,然后问道:“柳师姐了解此人吗?”

    柳玉霜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憎之色,说道:“当年我家道败落,家父家母相继病重将死,我被卖到行院之中,他家资丰厚,却无动于衷,不肯搭手相救也就罢了,还坐视家父家母病死,为了给座师拜寿,对家父家母的后事不闻不问。后来是夫人将我从行院带到了牝女宗,并料理家父家母的后事,否则今日的我不过是行院中的一个卖笑女子罢了。什么亲谊,早已断了,我恨不能食其血肉。”

    慕容画接言道:“这便是了。此人在官场上的几次升迁,都是因为逢迎上意,曾经作诗吹捧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

    上官莞若有所指道:“逢迎上意,看来是个聪明人。”

    陆雁冰立刻听明白了上官莞的话外之音,道:“我们姐妹四人不是三法司,不必讲什么证据,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必废话,直接将他拘拿过来就是。”

    “不妥。”慕容画摇头道,“此人是刑部尚书,位高权重,手底下还有督捕司,身边可能有高手护卫。而且此人在朝中交游广阔,惯会见风使舵,表面上是帝党中人,与儒门也有交情,若是贸然动手,只怕会引来儒门出手。”

    “左右逢源?”陆雁冰皱眉道,“挂着帝党中人的牌子,又能暗中逢迎当权的太后,当真是好手段。”

    柳玉霜冷笑道:“不如说进了行院还要立个贞节牌坊,非常人不能为之。”

    陆雁冰赞同道:“对极,对极。”

    上官莞轻声道:“如此看来,我们还要议定个稳妥办法才行,在此之前,谁都不要贸然出手,以免打草惊蛇。”

    其余三人点头称是。

    上官莞又道:“如果非要用强动手,我也会提前调集人手。只是先生的意思是找到他,并没有让我们杀他。”

    陆雁冰望向窗外灯火,轻声道:“如果真是此人,那么我们反而不用忧心了,师兄一定会亲自动手的,我倒要看看,儒门是否拦得住?”

第五十九章 丧家犬

    当年晋王赐死了四大臣,于是李玄都便让上官莞帮晋王体面。

    柳逸派人捉拿四大臣的下属和家眷,使得许多认都死得不明不白,于是李玄都也不打算让柳逸死得光明正大。

    相较于几位王爷的不堪,反倒是柳逸这个阉人表现得更有骨气一些,这段时日以来,甚是平静,安之若素。

    李玄都看在眼里,也不为难他,因为李玄都不太喜欢用羞辱虐待的下作手段,所以柳逸已经被解了身上的绳索,去了手腕、脚踝上的铁钉,只是用“返魂香”封住了修为。

    宁忆和兰玄霜来到关押柳逸的院子,在书房见了柳逸,柳逸的神态让两人有些惊诧,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先是向两人拱手行礼,然后便坐在两人对面的椅子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宁忆和兰玄霜不禁对视了一眼,然后宁忆开口道:“柳逸。”

    “在。”柳逸仍旧闭着眼睛。

    宁忆道:“今日只有你我三人在场,我也不说那些虚言,便开门见山直说了。儒门抓你,明面上的理由是你牵扯进了官银案中,此案又与藏老人的皂阁宗有关。可藏老人已经身死,当初的皂阁宗近乎覆灭,当事人所剩无几,如今是兰夫人主事皂阁宗,你和藏老人之间有着怎样的谋划,我们无意再去深究。我们这次把你从儒门手中要了过来,是因为当年的四大臣一案。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柳逸还是闭着眼睛:“宁先生,还有兰夫人,四大臣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的遗骸在什地方,还有他们的家眷被埋在什么地方,你们可以去查。太后娘娘不是已经落在你们的手中了吗?你们想要从青鸾卫都督府调阅案卷,也是易如反掌,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宁忆淡淡道:“我们当然会查,现在是想听你说。”

    “左右都是一死,我为何要说?”柳逸猛地睁开了双眼。

    兰玄霜脸上立刻露出了冷笑,却没有急于开口,因为这次是以宁忆为主。

    宁忆也冷笑了一下:“清平先生愿意给你一个体面,下了你身上的禁锢枷锁,如果你觉得清平先生软弱可欺,那就大错特错了。”

    柳逸平声静气道:“我当然不会觉得清平先生是个软弱可欺之人,软弱可欺之人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只是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宁忆和兰玄霜俱是沉默了。

    李玄都暂时不杀柳逸,就是想要从他口中得知四大臣等人的遗骸被藏在了什么地方,因为青鸾卫的案卷上竟然没有记载,太后谢雉和晋王也不可能亲自做这种事情,只能是着落在柳逸的身上。

    柳逸人老成精,自然看出了李玄都的用意,若是说了,难逃一死,若是不说,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过了片刻,兰玄霜开口了:“看来要用些非常手段了,该当我出手,若是我力有不逮……”

    说打这儿,兰玄霜故意一顿。

    柳逸虽然面上平静,但五指还是轻轻握成拳头,显示出他心中并没有那么平静。

    兰玄霜微微抬高了音量:“那就只好请大巫师亲自出手了。柳

    公公,你应该知道大巫师的手段,落到她的手中,你想说也得说,不想说也得说。”

    柳逸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何必废话?”

    兰玄霜皱起眉头。

    宁忆取出纸笔,开始记录。

    兰玄霜做了个拈花的动作,两指间有一朵彼岸花缓缓绽放开来。

    柳逸此时修为被封,自然抵挡不住,瞬间落入到兰玄霜造就的幻境之中。

    ……

    从始至终,李玄都没有去见晋王,也没有去见柳逸,只是把他们交给客栈中人来处置。

    不过有一个人是李玄都非见不可的,那便是李元婴。

    从当初的三四之争,到今日的尘埃落定,兄弟两人之间有着太多的争斗和纠葛,乃至于仇怨,只是如今成王败寇,也该有个说法了。

    李玄都独自走到关押李元婴的院子门外,示意守在此地的客栈伙计暂且退下,然后推门走入其中。

    相较于其他人,李元婴的待遇无疑是最好的,除了被限制自由之外,其他再无限制,不过谷玉笙并未与他关在一处。

    李玄都来到书房,李元婴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卷书,头也不抬。

    李玄都不介意李元婴的无礼,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李元婴的对面。

    李元婴终于不能再装作无动于衷,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抬眼望向李玄都:“清平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李玄都道:“来看看师兄。”

    “成王败寇,清平先生得了地师道统,又是道门的大掌教,我何德何能,敢当清平先生的‘师兄’?还请清平先生收回这‘师兄’二字。”李元婴讥讽道。

    李玄都道:“你说这话,是决心叛出清微宗呢?还是不认师父他老人家?”

    李元婴等的就是李玄都这句话,冷笑一声:“到底是谁叛出清微宗?是谁不认师父?又是谁以下犯上,以子犯父?我才是清微宗的宗主,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清平先生是太平宗的宗主。”

    李玄都望着他。

    李元婴毫不退让地与李玄都对视。

    李玄都轻叹一声,取出一把长剑,横于身前。

    正是“叩天门”。

    李元婴见到“叩天门”,顿时脸色大变。

    先前李玄都与李道虚激战的时候,李元婴已经被陆雁冰关押到青鸾卫的大牢中,李元婴未能看到李道虚的飞升异象。后来李元婴又被押送到玉青园中,从始至终,没有人与李元婴交谈,所以李元婴只是隐隐猜测到李玄都胜了,却不知经过,也不知道具体结果。

    此时见到“叩天门”,李元婴终于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不知是惊是怒是惧,他整个人微微颤抖,伸手指着李玄都,颤声道:“你、你竟然杀了师父?”

    “师兄太看得起我了。”李玄都淡然道,“我不是师父的对手,不过是师父有意相让罢了,师父已经飞升离世,将‘叩天门’传给了我。你若不信,可以去问别人,各宗宗主,也包括朝廷和儒门之人,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李元婴沉默了,

    抬起的手臂的颓然落下。

    李玄都继续说道:“师父临飞升之前,指定我接任清微宗的宗主之位以及李家的家主之位。”

    李元婴猛地起身,推开椅子,跪倒在地,大叫一声:“师父!师父!不肖弟子竟是未能见您老人家最后一面。”

    一时间竟是泣不成声。

    李玄都安坐不动,待到李元婴哭得差不多了,方才说道:“师父飞升得道,永享仙福,又不是身死道消,师兄不必如此悲戚。”

    李元婴抬起头,死死盯着李玄都:“飞升之后,仙凡有别,天人永隔,你却不见半分悲戚之色,想来是得偿心愿,既没了师父阻你道路,又把持了清微宗,定是欢喜得狠了。可你却是忘了,没有师父,哪有你今日?你这般心思,便是没了心,也没了肝肺!”

    李玄都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趴在地上的李元婴,淡淡道:“师兄的意思是,让我把心肝肺都挖出来,好好晒一晒?”

    李元婴闻听此言,从地上爬了起来,仍旧是盯着李玄都:“我倒是忘了,你哪有心?你只有一颗石心。”

    要说冷嘲热讽,李玄都也是行家里手,只是这些年来地位渐高,这才有所收敛,见李元婴如此得寸进尺,也不再一味退让,说道:“我是石之心也好,还是血肉之心也罢,我已经是长生之人,也可以飞升。待我日后飞升,自然可以见到师父,哪里就是天人永隔了?既然不是天人永隔,我又何必哭哭啼啼作小儿女姿态?”

    李元婴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是了,清平先生是长生之人,不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不能以常理度之。”

    李玄都稍稍加重了语气:“师兄,我对你一再忍让,你不要一误再误。”

    “忍让?”李元婴冷笑一声。

    李玄都不欲与他纠缠,没有接话。

    李元婴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摊开双手:“清平先生是来看我这个丧家之犬的笑话吗?那好,尽管看就是。”

    李玄都仍旧是不动怒,李元婴的抵触情绪,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否则他也不必走这一趟了,其实从师父飞升离世之后,他就一直想着如何与这位三师兄见上一面,不敢说一笑泯恩仇,最起码能交心一二,让李元婴能够接受现实,处理好他们之间的恩怨旧账。

    李玄都说道:“师兄觉得我是来看你的笑话,可说句不那么好听的话,今日的我还有必要从师兄身上找补什么吗?师兄的分量比起张静沉、宋政等人更重吗?”

    李元婴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李玄都道:“我处理完帝京的后续事宜之后,就要返回齐州和东海祭祖。”

    李元婴眯起眼,嗤笑道:“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

    李玄都缓缓起身,语气转冷:“你若如李世兴那般,愿意悔过自新,清微宗和李家还有你们夫妻二人的一席之地,你若执迷不悟,继续对抗,那也不要怪我无情。师父师母在上,列祖列宗在上,我已经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说罢,李玄都径直转身出门。

第六十章 刑部之人

    陆雁冰一身男装公子打扮,寒冬腊月却手持折扇,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漆黑墨镜,走入一家行院的主楼。

    有人在主楼开好了包间,正等着陆雁冰。

    陆雁冰进到其中后,其中之人立刻起身给陆雁冰行礼。

    此人正是仙剑山庄的庄主陆时兴,也就是陆时贞的兄弟,当年得罪了慈航宗的人,被人家找上门来,还是李玄都出面帮他解围。

    待到陆时贞进入清微宗担任天机堂的副堂主之后,陆时兴便接过了家业,不敢再涉足南海商路,转而在帝京这边钻营。也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被陆雁冰看中,交给他一个任务。

    陆时贞能与陆雁冰平起平坐,可陆时兴太不成器,纵然有姐姐的面子,在陆雁冰面前也只能伏低做小。

    陆雁冰坐下之后,将手中折扇往桌子上随手一放,问道:“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陆时兴说道:“五先生恕罪,不大顺利。”

    “这在情理之中。”陆雁冰早有预料,“老宗主已经飞升,他们觉得清微宗的面子不好用了。等到师兄正式接过宗主大位,重整清微宗,有他们好瞧的。”

    陆时兴附和道:“五先生所言极是,待到四先生重掌清微宗,拨乱反正,我们定要一分不少地讨要回来。”

    “先不说这个。”陆雁冰摆了摆手,“刑部那边具体是怎么回复的?”

    陆时兴无奈道:“如今皇帝亲政,外面流传着一个说法,叫‘众正盈朝’,说这是‘中兴气象’,连带着朝廷中人都抖擞起来,大有世宗年间的气派,再加上咱们清微宗出了变故,形势不明,刑部便翻脸不认人,不说堂堂尚书大人,便是两位侍郎,也不是想见就见。所以我这次去刑部活动,只是送出去三千两银子……”

    陆雁冰道:“三千两银子?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本以为至少能花出去万把两银子的。”

    陆时兴苦笑道:“五先生也曾在公门修行,应该知道,如今正是朝廷变天的时候,谁都不敢有太大动作,不要银圆,不要太平钱,不要现银,只要几个小钱庄的银票,免得留下把柄,我这还是费了好些人情,请托了好些熟人,才搭上了一位郎中。”

    “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陆雁冰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刑部,以前只能看青鸾卫都督府的脸色,如今也敢摆架子了,真是人走茶凉。”

    陆时兴看了眼陆雁冰的脸色,见她不像生气的样子,继续说道:“根据那郎中所说,有些大人物不大喜欢青鸾卫都督府,所以有意提拔刑部,让刑部能与青鸾卫都督府形成并驾齐驱之势,甚至盖过青鸾卫都督府,就像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那般,所以不仅新调来了一个督捕司郎中,还让刑部尚书进了内阁。”

    陆雁冰示意他继续。

    陆时兴压低了声音:“我在满春院设了酒宴,又花八百两银子额外找了一个红倌人和一个清倌人,请那郎中吃酒,酒色齐下,酒至半酣,才撬开了他的嘴。关于当年四

    大臣的事情,被做成了铁案,虽然上面已经透出要为四大臣翻案的风声,但在刑部这边,阻力很大。据说尚书大人似乎有些干系,五先生应该知道,官场上最是擅长一个‘拖’字诀,不说不做,就是拖延,大事拖成小事,小事拖成无事。”

    “做得不错,你自己也注意些,不要被刑部的人盯上。”陆雁冰取出一张太平钱庄的银票放在桌上,起身离开包间,准备去见上官莞。

    客栈中的女子不在少数,姚湘怜闲云野鹤,自行其是;兰玄霜久离人间,根基太浅;秦素地位超然,并不掺和这些;于是便隐隐以上官莞为首。按照道理来说,陆雁冰有着李玄都的关系,又与秦素是闺中密友,应是仅次于秦素的位置,无奈她境界修为太低,难以独挑大梁,而且上官莞也的确是能够独当一面,只能稍逊于上官莞一头。

    陆雁冰刚刚走出包间就听外面吵吵嚷嚷,因为一楼、二楼、三楼之间没有穹顶阻隔,呈现“回”字形结构,所以陆雁冰只是探出栏杆,便可以看到一楼大堂,只见得两伙人正在对峙,一男一女更是剑拔弩张,似乎准备动手。

    高等行院是风月场所,也是交际场所,有女客并不奇怪,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也不稀奇,所以陆雁冰只是看了一眼,便打算离去,便在此时,就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你可知意图刺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陆雁冰的脚步一顿,再次向楼下望去。

    只见一个公子哥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在自己的玉带上,仪态潇洒,对自己对面的女子说道:“本官是刑部齐州清吏司员外郎,你今日敢于拔剑,本官就敢判你一个刺杀朝廷明官之罪。”

    虽然陆雁冰做官是一塌糊涂,她也志不在官场,只是应付了事,但对于官职还是清楚。

    朝廷六部,正职是“尚书”,副职是“侍郎”。

    六部均分司办事,各司分别称为某某清吏司。吏部设四个清吏司,户部设十九个清吏司,礼部设四个清吏司,兵部设四个清吏司,刑部设二十一个清吏司,工部设四个清吏司。各司正职是“郎中”,副职为“员外郎”,再往下便是主事。看这年轻人的年纪,能做到员外郎,应该不是寻常出身。

    当然,最为关键的还是“刑部”二字。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欲拔剑的女子脸色一白,不知是惊是惧还是怒。在她身后则是一对半大兄妹,不知为何要来此地。

    如今正是朝野上下掀起大案的时候,青鸾卫都督府是后党势力,不被儒门和帝党信任,于是刑部得势,接替了青鸾卫都督府的位置,不知多少曾经的后党重臣此时都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刑部俨然成为六部之首,这些刑部官员也处处高人一等。

    原本许多看热闹的围观之人听到此人道出身份之后,已经打算退去,免得惹麻烦上身。

    那手按剑柄的女子立时承受了莫大的压力,一字一句地说道:“官字两张口,左说有理,右说有理。”

    整个大堂鸦雀无声,无人敢于附和。

    便在这时,就听有人拍手道:“说得好。”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男装女子站在三楼,双眼被一对极为罕见的黑色镜片遮挡,正是陆雁冰。

    年轻公子被人落了面子,也不觉得难堪,望向陆雁冰,看出她的女子的身份,露出几分玩味笑意:“你也是同党?”

    陆雁冰心中冷笑,这便是扣帽子了,果然是官场之人的手段。

    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这大帽子一扣,纵然是江湖高手,也不敢硬顶,否则便是与刑部为敌,更进一步,是与朝廷为敌,可陆雁冰此时却是有恃无恐,笑问道:“什么同党?”

    年轻公子一指女子身后的一对兄妹,淡笑道:“自然是劫走犯官子女的同党,也是刺杀朝廷命官的同党。”

    陆雁冰拍了拍胸口,故作害怕道:“原来是这个同党,我还以为是叛乱造反的同党呢。”

    话音未落,陆雁冰已经从三楼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地,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继续说道:“这个罪名太小,换个大的,你不如说我当众打了皇帝陛下三拳,理应诛灭九族。”

    年轻公子脸色一沉,转而望向身旁的一名老者,轻声道:“何先生。”

    老者微微点头,上前一步,沉声道:“在下刑部督捕司……”

    陆雁冰早就瞧见了老人腰间悬挂的鱼符,直接打断道:“玉白鱼符,竟然是位归真境的高手,有点意思。”

    相较于老者,那名女子只是先天境的修为,实在是不够看。不过同样是归真境,也有高下之别,比如说陆雁冰,便已经走到了极致,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

    老者脸上露出几分凝重之色,拱了拱手,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陆雁冰道:“问我的来历?那你先报一报你的来历。”

    老者犹豫了一下,说道:“江湖散人何三午。”

    陆雁冰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何三午脸上闪过一抹怒色,不过还是继续说道:“无名小卒罢了。阁下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为这女子出头了吗?”

    陆雁冰来到女子身旁,将折扇放在她的手中,又顺势摸了下她的腰肢,笑道:“这位姑娘花容月貌,本公子英雄救美不行吗?”

    女子已经看出陆雁冰同样是女子,不过还是脸色微红,不太自在。

    便在这时,那个年轻公子哥有些不耐烦了,开口道:“何先生,你们二位是不是相见恨晚?接下来是不是不打不相识?是不是还要一笑泯恩……”

    最后一个“仇”字还未出口,就听“啪”的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的脸上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陆雁冰从袖中抽出一条手帕,缓缓擦拭手掌,冷冷道:“哪来那么多俏皮话?你觉得自己很会说话?一个小小的员外郎,真把自己当一部尚书了?城外护城河里的绿毛龟也比你这号人少些。”

第六十一章 杀人者清微宗弟子是也

    居移气,养移体。李玄都随着身份地位的不断变化,性情也发生了许多变化,变得更为宽和大度。

    不过人无完人,李玄都也有许多缺点,其中一条,大概因为李玄都自小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缘故,对于身边亲近之人总是格外看重,做不到铁面无私,甚至有些放纵。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还远远达不到一个好家长的标准。

    就拿陆雁冰来说,虽然李玄都常常对陆雁冰不假辞色,动辄说教,但所有人都心中明白,这是并不把陆雁冰当做外人的缘故。陆雁冰自然也明白,于是便有恃无恐。

    以前师父在世时,陆雁冰是六位弟子中最不受宠的那个,位置靠后。可如今师父离世,师兄上位,她便是仅次于二师兄张海石的地位。可张海石又哪里需要李玄都照拂?真正被李玄都庇护在羽翼下的还是陆雁冰。

    这就好似一朝天子一朝臣,陆雁冰终于是苦尽甘来,难免有些小人得志。

    陆雁冰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也无意做个君子,自己活得畅快就行,管那么多做什么。

    不嚣张跋扈还是陆雁冰吗?

    当初陆雁冰甚至在李玄都面前嚣张了一回,结果被李玄都打了个半死就是。

    年轻公子伸手摸了下自己脸上的鲜红掌印,不怒反笑:“好,好得很,本官都忘了上次挨巴掌是什么时候。”

    陆雁冰将擦手的手帕扔在地上,说道:“放心,你要是记性不好,我下一巴掌肯定能让你终生难忘。”

    年轻公子眼底掠过一抹阴沉,脸上神情却是丝毫不变,微笑道:“哦?”

    陆雁冰再次出手。

    不过这一次,有人挡下了陆雁冰的一掌。

    年轻公子脸色如常,竟是没有任何躲避或者退让的动作,倒是好气魄。

    挡下陆雁冰一掌的正是督捕司的何三午,毕竟是归真境的高手,第一次是没有料到,第二次有了防备之后,陆雁冰便没有那么好得手了。

    何三午冷声道:“阁下当真要刺杀朝廷命官不成?这里可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若是阁下当真铸成大错,就算阁下是天人境大宗师,也逃不过天网恢恢。”

    便在这时,行院外传来声音:“刑部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快,把这里围起来。”

    “不要让一个犯人走脱。”

    这是援军到了。

    年轻公子更是有恃无恐,直视陆雁冰,呵呵笑道:“你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我奉劝你一句,帝京不是你们这些江湖人称王称霸惯了的一亩三分地,来到了帝京,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就是所谓的地仙,李道虚如何?李玄都又如何?还不是乖乖退了出去。”

    陆雁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收起原本的玩笑心态,柔声问道:“这位公子,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年轻公子加重了语气:“我说李道虚和李玄都来了帝

    京城,也得守规矩,不守规矩,就只能滚出去。听明白了没有?听清楚了没有?”

    陆雁冰“啊”了一声,似乎被吓到了:“我听清楚了,也听明白了,原来大剑仙和清平先生都不被朝廷放在眼中,清平先生也就罢了,以后他自会与你们这个所谓的朝廷分说,可是大剑仙……你这是欺负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人世,不能替自己辩解了是吧?”

    年轻公子淡然道:“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陆雁冰鼻梁上架着的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神,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却有些渗人:“我不知道儒门是怎么宣扬的,竟然能让你们这些人觉得他们是‘滚’出去的,这种话,就是龙老人亲自来了,也不敢说,你却敢说!到底是谁不知天高地厚?我本来只是想教训你一下,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

    何三午已经如临大敌。

    他察觉到眼前这女子已然动了真怒,怕不是招惹到了清微宗的高手,辱及清微宗两代宗主,也怪不得人家要拼命。

    同时何三午也暗暗叫苦,这些儒门子弟当真是什么话也敢说,难道你不知道清平先生就在城外的玉青园中休养?就算清平先生受了些伤势,又岂是我们能够招惹的?这话真要传到清平先生的耳朵,清平先生自持身份,不会在意对他自己的毁谤,可辱及人家师父,那就不是能轻易罢休的,轻则叩头赔罪,重则不死不休。

    然后就听陆雁冰说道:“师兄不喜欢滥杀无辜,我也不想犯师兄的忌讳。姓何的,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让开,我可以饶你一命,你若不让开,休怪我剑下无情。”

    何三午猛然一惊,发现陆雁冰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紫色长剑,剑气隐隐,不由问道:“阁下究竟何人?”

    陆雁冰冷冷道:“清微宗弟子是也!”

    何三午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当真是祸事了,好巧不巧,这话落入了清微宗弟子的耳朵中,那还有什么回旋余地!祸从口出,要么是立刻赔罪,要么是……杀人灭口。

    那年轻公子也不是傻子,立时也想到了这一点,高声喝道:“众人听令,有人意图刺杀本官,立刻击杀刺客,不必留手!”

    话音落下,行院主楼外的众多刑部高手纷纷冲入主楼之中。

    只是在此之前,陆雁冰已然出剑。

    何三午脸色剧变。

    出掌和出剑的陆雁冰仿佛是两个人。

    清微宗弟子用剑各不相同,李玄都用木剑,李太一用双剑,陆雁冰却用软剑。

    陆雁冰手中的“紫螭”又薄又窄,直指何三午的胸口,这一下出招极快,抑且如梦如幻,正是李玄都传下的“南斗二十八剑诀”中的招数。

    李玄都从不是藏私之人,对于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多加指点,陆雁冰本就是修炼“北斗三十六剑诀”,再去学出自“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南斗二十八剑诀”,自然是一日千里,已经小有所成。

    何三午虽然也是归真境中人,但他何曾见识过如此精妙的剑招?当初李玄都用来,便是李道虚都不能在第一时间破解,又何况是他。他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紫螭”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被剑气所伤,使得他气机流转为之一滞,锐气大失。

    陆雁冰一剑既占先机,后招连绵而至,一柄软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穿来插去,剑招变幻,犹如鬼魅,将何三午逼得连连倒退,便是说话的空隙也没有。

    转眼之间,有鲜血溅出,落到了年轻公子的脸上。

    何三午辗转腾挪,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开陆雁冰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圆圈。

    再有十余招,忽然听何三午一声惨叫,陆雁冰向后一退,而何三午则是留在原地向后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空中血雾弥漫,喷溅得到处都是,十分可怖。

    陆雁冰一抖剑上鲜血,望向那年轻公子,冷笑道:“该你了。”

    年轻公子浑然不惧,十余名刑部高手已经朝着陆雁冰团团围了上来,只是惮于她刚才重创何三午的威势,谁也不敢抢先发难,半步半步地慢慢逼近。

    陆雁冰冷哼一声,手中“紫螭”一扫,出剑仿佛如同万千雨落,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

    这些围拢上来的刑部高手立时全部倒飞出去,有些人被刺瞎了双眼,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惨嚎不绝;有些人被刺中了胸口,并未死绝,躺在地上抽搐不止;还有运气不好的被刺中了咽喉、眉心等要害位置,已经是当场死绝,没了声息。

    那个被手里还拿着陆雁冰折扇的女子第一次见到如此高明可怖的剑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陆雁冰一刺之后,立即从人丛中冲出,来到那年轻公子面前。

    年轻公子还是竭力维持泰然自若的镇定模样,沉声道:“你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一位朝廷命官?真要杀了我,朝野自有议论,就算清平先生也保不住你。”

    “这你就错了。”陆雁冰冷冷一笑,“当年我执掌青鸾卫的时候,便是一部侍郎,都打死过,死了也就死了,蚊子都没有哼一声。何况你这么个小小的员外郎,真让我去打皇帝三拳,我办不到,可打死你这么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这个罪我还担得起。”

    话音未落,陆雁冰已经收起软剑,迅猛出手,正是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掌中剑气含而不放。

    便在这时,就听一人喝道:“手下留情。”

    陆雁冰却是恍若未闻,出掌不停,狠狠拍在这年轻公子的额头上。

    这年轻公子的身形猛地一晃,向后倒去,额头上多了一个血洞,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似乎不相信陆雁冰真敢杀他。

    陆雁冰摘下墨镜,淡然道:“杀人者,清微宗陆雁冰也。”

第六十二章 胡氏兄妹

    从始至终,陆雁冰都没问这个年轻公子姓什么叫什么,杀人之后,转头望向方才出声之人:“是你?改换门庭,识时务者为俊杰。”

    来人身着刑部的服饰,却是陆雁冰的旧相识,听陆雁冰如此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恭敬行礼道:“见过陆大人。”

    陆雁冰却不领情:“我不是什么大人,你也不是我的下属。按照你们刑部的话来说,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江湖人,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来人正是陆雁冰的旧部赵五奇,只是如今已经改投刑部,听得陆雁冰如此说,赶忙说道:“五先生言重了。”

    陆雁冰冷哼一声:“到底是谁言重了?你们这位不知道姓什么的五品‘大员’,可是口口声声要家师和家兄滚出帝京城的。”

    赵五奇额头上渗出冷汗,不知该如何回答。同时也在心中暗骂,有些话不上称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自己私底下喝多了,清平先生也好,大剑仙也罢,说了也就说了,便是呵佛骂祖也不算什么,可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些,那就是挑衅了,要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

    陆雁冰来到那名女子和那对兄妹身旁,从女子手中取回折扇,重新戴好墨镜,说道:“人,我带走了,你们想要人,就让你们的那个什么尚书大人亲自上门赔罪,否则……”

    陆雁冰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轻哼了一声,余下的让赵五奇自己慢慢回味。

    赵五奇作为陆雁冰曾经的属下,对这个老上司十分了解,不敢正面硬顶,只能唯唯诺诺应下。

    此时陆雁冰也萌生出一个想法,眼下倒是个绝佳的机会,用这个鱼饵钓起柳凤磐这条大鱼。

    陆雁冰堂而皇之地带着三人走出行院,以赵五奇为首的刑部之人却是不敢阻拦,谁让人家背后有靠山呢?寻常江湖散人敢如此嚣张,早就请督捕司的高人出手了。

    行院外面,好些刑部差役已经将行院团团围住,手持铁尺、铁链等物,见陆雁冰出来,纷纷上前,然后就听赵五奇沉声道:“让路。”

    众多差役纷纷散开,让开一条道路。

    走远之后,陆雁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赶忙抱拳行礼道:“小女子宋竹,多谢姑……公子相救。”

    陆雁冰又望向跟在宋竹身后的兄妹,问道:“这两位呢?”

    宋竹叹息道:“哥哥叫胡方,妹妹叫胡圆,天圆地方,人生一世,顶天立地,‘方’乃立身为人之本,‘圆’乃处世变通之道。正如那些刑部中人所言,他们算是犯官子女,我也是受人所托护住他们周全。我本觉得行院鱼龙混杂,于是便把他们藏在行院之中,没想到还是露出了踪迹,被刑部中人堵了个正着,若非公子仗义出手,已经是万劫不复。”

    陆雁冰来了兴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竹将便将其中原委细细道来。

    还是与帝党与后党相争有关,所谓后党中人,也未必完全是真心

    依附后党,许多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当时谢雉掌权,官员升迁多半不能绕过谢雉,而且她也的确启用了一些能臣,这些人不管心中如何想,在帝党中人看来,就是后党中人无疑了。

    如今后党一朝倾覆,帝党得势,自然要进行“除草”之举,哪管你是自愿依附后党,还是不得不依附后党,都是被“除草”的目标,既是为帝党中人腾出位置,也是斩草除根。

    再有就是,这些年来后党对于帝党多有压制之举,惨死的帝党之人不在少数,比如周淑宁的父亲周听潮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帝党中人此举还带着复仇的意味。

    最后一点,许多人挟私报复,翻旧账,找证据,千方百计诬陷对手是后党之人,然后便可以借着党争将其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如此一来,便有了冤案。后党之中不乏立有功勋之人,可如秦襄一般因为党争被罢官下狱。

    胡氏兄妹的父亲便是一个后党官员,早年时也是满腔书生意气,只是蹉跎多年,不得不走了一位后党重臣的门路,这才青云直上。这个过程中,他的确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不过在其位谋其政,为官可以称得上政绩斐然,算是能臣干吏。

    前不久,他们的父亲不出意料地被牵扯进去,问罪下狱,因为家中无钱疏通,在狱中被拷打致残。不过他们的母亲是个刚烈女子,将兄妹二人托付给宋竹之后,孤身一人去都察院叩阍,都察院推脱此案是刑部审理,她又去刑部,不知刑部中人是如何说的,这位胡夫人最后一头撞死在了刑部的大门前。

    想来也是这位胡夫人的无奈之举,担心官官相护,将案子压下去,于是破釜沉舟,舍了性命将此事宣扬开来。

    果不其然,此事很快便传遍了帝京城,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朝廷官员,都议论纷纷。

    若是其他部衙也就算了,关键刑部尚书刚刚入阁,正是得意的时候,哪肯服软退缩,又正值掀起大案大狱的时候,有众多帝党中人的支持,不肯开此等先例,决定硬要强压下此事,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刑部拿人。

    陆雁冰带着三人过了两条街,来到一处僻静小巷,就见其中停着一辆马车,车门敞开着,其中独坐一名黑衣女子,正在闭目养神,正是上官莞。

    上官莞睁开双眼,望向陆雁冰,看到她身后三人,露出询问之意。

    陆雁冰招呼三人上车,将行院中的经过和兄妹二人的事情对上官莞一一讲了。

    不必陆雁冰把话挑明,上官莞已经明白了她的用意,微微点头道:“双管齐下,的确是个好机会。”

    陆雁冰感慨道:“话说回来,这位胡夫人倒是个刚烈女子,虽然未曾谋面,但也让人生出几分敬重之心。”

    上官莞不甚赞同道:“以死相博,固然壮烈可敬,可如果不是遇到了你,她的一双儿女岂不是遭了毒手?还要连累这位宋姑娘。”

    陆雁冰叹息道:“世上事,谁又能完全看得清呢?蝼蚁尚且贪生,胡夫人走了这一步,也许是在她看来

    ,已经无路可走,只能以死相博。当年师兄也做过类似之事,若不是二师兄及时赶到,也没有今日的师兄了。”

    上官莞不再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说道:“暂且把他们安置在玉盈观吧,我们正好去拜访下大巫师。”

    陆雁冰望向宋竹和胡氏兄妹,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宋宁犹豫道:“玉盈观似乎是皇家道观?”

    陆雁冰淡笑道:“这是玄真大长公主的道观,一个刑部,还不能只手遮天,你们且放心就是。”

    宋宁知道轻重,没有拒绝,郑重抱拳道:“多谢两位高义。”

    胡氏兄妹也随着宋宁一起拜谢两人。

    陆雁冰伸手扶起胡氏兄妹,说道:“不必多礼,虽然我没见过你们的父亲,但你们母亲如此刚烈,想来你们父亲也不会是什么奸佞小人,帮你们一把也是应有之义。”

    上官莞安坐不动,对外面的车夫吩咐道:“去玉盈观。”

    马车缓缓驶动。

    ……

    一位身穿大红官袍的官员板着脸走进刑部衙门的大堂,正值壮年,在一众尚书和内阁阁员中,甚至算得上“年轻”二字。如果七老八十才告老还乡,那么他最少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大有可为。

    上一个如此年纪就入阁之人,还是武德年间的张肃卿,虽然身死族灭,但也位极人臣,生前被封太师。所以朝野之上已经有些声音,认为其能接替赵良庚的位置,成为第二个张肃卿。

    此人正是帝党重臣柳凤磐,进士翰林出身,按照“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入阁本就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如今的刑部今非昔比,顶替了过去了青鸾卫都督府,柳凤磐实际上是顶替了柳逸的位置,同时手下也有大批高手,虽然那位督捕司郎中并不直接听从他的号令,但也不会故意与他为难,督捕司的高手还是任凭他调用的。

    随同柳凤磐一道而来的,还有十余名刑部高手,最弱的都是先天境的修为,其中几人更是不逊于何三午。

    此时刑部大堂中摆着好些尸体,大多都是死于剑伤之下,唯有一名年轻人不是死在剑伤之下,而是被剑气贯穿了头颅。

    在尸体周围还有好些担架,一众伤员都躺在担架之上,哀叫之声此起彼伏,其中伤得最重的正是何三午,奄奄一息,虽然陆雁冰没有取他性命,但却在他的体内留下了一道“三分绝剑”,一旦被剑气入体,便如附骨之疽。剑气落地生根之后,每日子时都会发作,发作时痛入骨髓,且时日渐久之后,剑气还会侵袭经脉、心脏、丹田气海,如同根蔓遍布全身上下,至死方休。

    这些声音让柳凤磐有些心烦意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确定是陆雁冰所为吗?”

    赵五奇苦笑一声:“属下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只是此事按照江湖规矩来说,的确是我们不占道理,毕竟辱及师门,这是要不死不休的。”

    柳凤磐冷哼一声:“江湖规矩?这里是帝京,不是江湖。”

第六十三章 叔嫂

    如今姚湘怜的身份已经大不相同,据说玄真大长公主很喜欢这位姚小姐,很是看重,让她从记名弟子变成了入室的亲传弟子。于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姚湘怜成了玉盈观的实权人物,不仅不用再做杂活,还有了自己的独门院子。

    消息传回帝京,姚父姚母十分欣慰。

    虽然女儿这辈子恐怕要与青灯为伴,但有玄真大长公主照拂,也不失为另一条出路。

    这段时间以来,姚湘怜与巫咸的融合进一步加深,姚湘怜逐渐发现自己的种种神异之处,并慢慢接受了这些变化,同时姚湘怜也察觉到自己最近结识的许多朋友不是寻常人等,他们常常会来拜访自己,却又不谈来意,通常是不知何时悄然离去,神出鬼没。

    今日又有人来拜访姚湘怜,一个复姓上官,叫上官莞,一个叫陆雁冰,与姚湘怜年纪相差不多,还算谈得来。

    随着两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三个生面孔,一大两小,让姚湘怜有些好奇,待到陆雁冰说了三人的故事之后,姚湘怜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同意把他们安置在玉盈观中。

    入夜,姚湘怜睡去,巫咸则醒了过来。

    上官莞和陆雁冰等的就是这个时候,陆雁冰向巫咸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牵涉到儒门,紫燕山人是个难题,她们想要请稳压紫燕山人的巫咸出面坐镇。

    巫咸听完之后,摇头道:“我最近在研究长生不死之药,如果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不想被牵扯精力。”

    上官莞和陆雁冰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境界够高,修为够深,的确可以为所欲为,作为仅次于长生境的巫咸,的确有资格拒绝除了李玄都之外的任何要求,她们只能是请求,而不能强求。

    再者说了,这件事虽然是李玄都吩咐下来,但却是交给她们两人的,而不是交给整个客栈的,巫咸也的确没有义务去帮忙。

    在这时候,两人便有些想念姚湘怜,如果那个傻妹子也有巫咸的一身神通,就不必费这样的工夫了。

    可惜姚湘怜是空有一身神力却发挥不出两成,与巫咸是天壤之别。

    巫咸望向上官莞,忽然说道:“不过我可以把巫教的‘影之术’传授给你,至于你能学多少,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上官莞一怔,随即大喜道:“多谢大巫师。”

    巫咸伸手按住眉心,从中摄出一点灵光,然后屈指一弹,这点灵光径直飞到上官莞的面前,上官莞小心接过一点灵光,按入自己的眉心之中,然后再次谢过巫咸。

    然后巫咸又取出一个玉瓶送到陆雁冰的面前:“这是我最近研究长生不死之药之余炼制的丹药,谈不上长生,距离不死也很远,不过治愈内外伤势很见成效。”

    陆雁冰接过玉瓶,也谢过巫咸。

    巫咸起身送客:“若是两位没有其他事情,就请回吧。”

    两人各自得了好处,也不好说巫咸不近人情,只能是起身告辞。

    ……

    最近这段时日

    ,李玄都一直都在养伤。

    他的伤势有些奇怪,不至于影响战力,也不会危急性命,但是因为剑气入体的缘故,很多细微剑气残留在体内,需要他一一甄别拔除,就好似敌军攻入自家国境之内,两军交战,虽然敌军被彻底击溃,但那些残兵败将却四散开来,变成了地方匪患,需要一一招抚剿灭,十分繁琐。

    李玄都便忙于此事,一开始是慢慢拔除自己体内的剑气,后来李玄都发现,李道虚飞升之后,天人隔绝,这些剑气变成了无主剑气,倒像是师父留给他的一份馈赠,他便不再拔除剑气,而是炼化为己用,只是也更为耗费时间。

    与此同时,李玄都还忙着炼化“叩天门”,就像他当初炼化“阴阳仙衣”,也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只能将许多事情交给客栈中人处理,偏偏秦素还不在身边,这让李玄都甚是想念秦素,习惯了两个人,便不大习惯独自一人。

    不过还有些事情是别人无法代劳的,只能李玄都自己去做。

    李玄都见过了李元婴之后,又去见了谷玉笙。

    不管李玄都如何不喜欢这位三嫂,毕竟是上了李家族谱的人,李玄都还是肯认下这个嫂子,前提是她和李元婴愿意迷途知返。

    相较于李元婴的死硬到底,谷玉笙倒是更为识时务,最起码没有在表面上抗拒李玄都,仿佛还是当年在观海楼相见时的样子。

    两人见面的地方选在了正堂,大门敞开着,坦坦荡荡。从外面望来是一目了然,尽收眼底。

    李玄都没有坐在主位上,而是选择了左边的客位,谷玉笙也不托大,同样选择了客位,于是就成了双方相对而坐的局面。

    李玄都没有急于开口,谷玉笙便主动问道:“不知四叔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我本想让白绢来见三嫂的,毕竟妯娌之间,有些话说起来更方便些。只是白绢有事不在,只好是我过来了。”李玄都笑了笑,“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与三嫂谈一谈以后的事情。”

    按照李家的排序,李玄都行二,应该称呼“嫂子”或者“大嫂”才对,只是习惯了师兄弟之间的排序,还是称呼“三嫂”。

    “四叔说的‘以后’是?”谷玉笙又问道。

    李玄都道:“就是老爷子飞升以后的事情。谢雉,我是不打算放过的。三师兄,我则有意网开一面。三嫂既是谢雉的师妹,也是三师兄的结发之妻。到了如今,我想问三嫂一句,打算何去何从,是继续站在师姐那边,还是站在丈夫那边?”

    谷玉笙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有区别吗?”

    李玄都道:“三嫂聪慧过人,那我也不瞒三嫂,师兄如今还是执迷不悟,大有要逼我背负弑兄恶名的架势。无论三嫂是站在谢雉那边,还是站在师兄这一边,的确是没什么区别。”

    谷玉笙轻声道:“我明白了,四叔想让我站在你这边。”

    李玄都也不故意隐瞒自己的意图:“我希望三嫂能劝一劝三师兄。”

    谷玉笙心思急转,忽然觉得自己明白李玄都的用意了,看了眼李玄都的神情,说道:“四叔不日就要返回齐州,正式接任清微宗的宗主大位和李家的族长之位,四叔是不是觉得没有明心在场,场面上有些不大好看?”

    李玄都反问道:“如果是天宝六年、天宝七年,这也许还算是一个问题,到了如今,所谓的‘场面’还算是一个问题吗?我做或是不做清微宗的宗主,做或是不做李家的族长家主,有什么区别吗?”

    谷玉笙沉默了。

    的确是没有区别,李玄都大可以扶持一人,且不说张海石和李非烟,哪怕是陆雁冰坐在宗主的位置上,也没人敢于反对什么,这与李道虚当年扶持李元婴是一样的道理。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的本意是让姑姑做李家的家主,让二师兄做清微宗的宗主,可是老爷子临走前指名让我接任,我于情于理都不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老爷子的用意也很明白,姑姑也好,二师兄也罢,毕竟已经老了。我说这些,是希望三嫂明白,我不在意所谓的场面好看与否,我只是顾念当年的兄弟情分,同时也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子上,不想把事情做绝。”

    谷玉笙缓缓道:“不知四叔想要让明心怎样?”

    李玄都道:“很简单,我不求他为天下如何,也不求他为苍生如何。只要求他把心态摆正,不要心存戾气、怨气,不要再想着争权夺利的那一套,而是踏踏实实地为清微宗和李家做一些事情,也算不辜负师父的教养之恩。”

    谷玉笙再次沉默了,过了好久方才说道:“让他低头,还要甘于平淡,以我对他的了解,那真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其实李玄都也有些顾虑,因为张静修和张静沉便是前车之鉴,张静修原本将张静沉关押在镇魔台上,在地师攻打大真人府之后,张静修将张静沉放出,使其重新掌权。待到张静修因为意外而仓促飞升之后,张静沉得以执掌正一宗,立时就是反攻倒算,推翻张静修的种种既定之策,引发了李玄都与正一宗的全面冲突,让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正一宗提前走向衰弱。

    有感于此,李玄都并不想让李元婴重新掌权,这也是李元婴死活不肯低头的原因,若是李玄都给出一个副宗主的筹码,恐怕兄弟二人已经“和好如初”,若是李玄都肯主动让贤,让出清微宗的宗主之位和李家的族长之位,哪怕做个傀儡,李元婴也定会“拼死效力”,可那些原本就支持李玄都的人,如陆雁冰等人,又该如何看?自己辛苦一场的意义何在?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李玄都肯放过李元婴,已经是仁至义尽,换成心狠手辣之人,李元婴只能是死路一条。

    李玄都道:“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请三嫂去劝?”

    谷玉笙轻咬了下嘴唇,有些犹豫不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说动他。”

    李玄都道:“尽力就好。”

    谷玉笙犹豫道:“若是不能……”

    李玄都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只能随他去了。”

第六十四章 圣人大盗

    秦素和秦清是通过邀月洞天返回大荒北宫,所以省却了很多时间。

    时值冬日,位于太白山上的大荒北宫仿佛一座雪城冰宫,可万淼洞天内部却只有两个季节,一个是春季,一个是秋季,春季对应外面的春夏时节,秋季对应外面的秋冬时节。

    此处洞天,位于天池下方,说大不大,远不如鬼国洞天,更不如五行洞天和昆仑洞天,说笑也不算小,大概相当于一座小一号的大荒北宫,好似是大荒北宫的倒影,是历代圣君和秦清的闭关场所。

    现在被用来关押谢雉,对于谢雉来说,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殊荣,只是谢雉绝不想要就是了。

    在谢雉进入万淼洞天之后,秦素没有第一时间封锁洞天,而是在洞天中设宴招待了谢雉。

    今日的秦素兴许是回到家中的缘故,衣着随意,长发只是以一条丝带随意挽住。

    相较于秦素,谢雉还是在符望阁见李玄都的打扮,狼狈谈不上,落魄却是必然。

    两人隔着一张长桌对坐,除了两人之外,席上再无他人。

    秦素拍了拍手,有侍女端来铜盆以供净手,又有侍女手捧白巾擦手,秦素很是熟稔地净手之后,有侍女端着琉璃盏放到桌上。

    侍女伸手揭开琉璃盏的盏盖,里面是两只秋雌蟹,黄满肉厚,肥美诱人,接着又有侍女为两人送上全套的蟹八件。

    秦素出身世家大族,对于这些并不陌生。秦素身为太后,更是熟悉无比。

    秦素微笑道:“外面是严严冬日,洞天之中却是正值秋日,菊黄蟹肥秋正浓,这几只螃蟹虽说比不了江南那边的螃蟹,但养在这洞天之中,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雉瞥了眼,微微点头,先是净手,然后拿过那套繁琐的器具。

    谢雉吃蟹讲究,用起蟹八件有条不紊,轻敲慢剥,赏心悦目。秦素吃得不多,更多看着对面女子细嚼慢咽。

    小半个时辰后,秦素身前桌上多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螃蟹,内里的蟹肉都已经被吃尽,只剩外壳,而秦素这边只有半只螃蟹,并未吃尽。

    秦素示意侍女将桌上的螃蟹撤下,换上清茶,说道:“我记得太后娘娘也是辽东人士。”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谢雉感慨了一声,“我这些年久居帝京,别的记忆不深,唯独在口腹之欲上面,记忆尤深,宫廷用膳讲究个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不管吃什么东西,都要吃个门道出来,什么时令季节,或是典故由来,又有诸般做法吃法,就像这蟹八件,放在平常人眼里,那就是画蛇添足,可在我看来,这才是吃蟹的精髓所在。”

    秦素接言道:“这世上的珍馐再好,又怎么比得过名利二字?”

    谢雉叹道:“我落得今日下场,也是因为这二字。”

    秦素问道:“太后娘娘可是悔不当初?”

    谢雉反问道:“江洋大盗落网

    ,个个悔不当初,他们到底在后悔什么?是后悔当初作恶?还是后悔自己不小心落入了官府的手中?秦大小姐问我是否后悔,我是后悔当年争权夺利呢?还是后悔自己不慎落败落得这般下场?”

    秦素轻声道:“倒要请教。”

    谢雉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若是让我回到天宝二年,我还是会那样做,至多是记得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秦素道:“如此说来,太后娘娘与那些江洋大盗也没有两样。”

    谢雉笑道:“同样是大盗,也有高下之别。南华道君有言:‘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南华道君又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从天宝二年到天宝八载,我执掌一国权柄,按照南华道君的说法,我可谓是窃国大盗。”

    秦素听谢雉如此说,指责的话也无从出口,只能说道:“太后娘娘倒是有自知之明。”

    谢雉话锋一转:“我是窃国大盗,你的父亲秦清,还有你的丈夫李玄都,他们又是什么人?”

    秦素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太后娘娘是要与我辩经了。”

    谢雉笑了一声:“李玄都不是要给我论罪吗?他首先自己站得正,方能给我论罪,若是他自己都持身不正,还谈什么论罪,还是早些一剑把我杀了为好。”

    秦素在认识李玄都之前之所以境界修为不高,就是因为她把精力花费在了其他地方,算是一位才女,身为道门弟子,对于太上南华的经典,自然也曾拜读,却是难不倒她。

    秦素略微思量后,缓缓说道:“江川枯竭,山谷就会空虚。山丘夷平,深渊也能填满。同理,圣人全部消失,大盗也不会兴起,天下便会太平无事。圣人不消失,大盗就会层出不穷。为了治理好天下而重圣人,却是大大有利于盗跖。”

    谢雉贵为太后,在穆宗皇帝的影响下,也曾饱读儒道两家的经典,说道:“圣人是正之极致,大盗是邪之极致。圣人应该多多益善。正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圣人越多那么大盗就越少才对。”

    秦素道:“世人为了防备开箱撬柜的窃贼,他们会绑紧绳子,加固铁锁。但是盗贼一到来,会顺手背着箱子、扛起柜子溜走,他们还唯恐绳子和铁锁不够坚固。聪明人所做的一切最后不过是拱手让人。”

    “南华道君以箱柜比喻国家,绳索和锁钥比喻圣人的仁义法规,那些把箱子柜子都拿走的盗贼,就是盗取国家,还连仁义法规都一并偷走的窃国大盗。”

    “南华道君不止一次提过当面驳斥儒门圣人的盗跖。盗跖的徒众问他,盗窃有没有方法可言。盗跖的回答是:‘能够知道屋里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圣,能够身先士卒首先溜到屋里的就是勇,大家偷完能撤退能为大家断后的就是义,清楚偷盗计划能够成功就是智,最

    后分赃的时候,能够合理分配就是仁。’圣、仁、义、智、勇,把儒家的那一套放在盗贼身上也完全说得通,这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儒门倡导仁义礼,未能感化大盗从良,大盗反而把‘仁义’抢过来作为盗窃的纲领。”

    谢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重新审视秦素,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小觑这位秦姑娘了。

    秦素接着说道:“太上道祖有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反对的不是仁义和道德本身,而是反对提倡标榜圣人与仁义,一旦标榜开来,人们发现有利可图,就会像追逐名利那样粉饰自己,个个装作圣人、圣母、圣子,实际上做的是大盗的勾当。”

    谢雉沉声道:“秦姑娘说了许多,的确很有道理,可是秦姑娘还没有回答我,我是大盗,那么秦清和李玄都又是什么人?”

    秦素道:“他们两人各有缺陷和不足,也有种种私欲,肯定不是圣人,距离圣人甚远。”

    谢雉步步紧逼:“不是圣人,那就与我一样都是大盗了。既然同是大盗,胜负本身没什么可说的,你便是一刀把我杀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你凭什么给我论罪呢?”

    秦素反问道:“难道天下的人和事都是非黑即白?难道除了圣人和大盗之外,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吗?”

    谢雉也是反问道:“太极阴阳之中难道还有第三种颜色吗?天地之间还有能与此二者相提并论的事物吗?”

    秦素陷入沉默之中。

    谢雉笑道:“李玄都要杀我,我引颈待戮,这就像盗贼内讧,互相杀戮,拳头大就是道理。李玄都要给我论罪,只怕还不够资格,试问一个盗贼凭什么给另外一个盗贼定罪?他用的又是哪家的王法?”

    秦素轻声道:“家父拒绝了儒门的辽王,就是不愿君臣有别。若是有朝一日,家父能够鼎故革新,自有新法。”

    “鼎故革新。”谢雉嗤笑一声,“干脆直接些,改朝换代。”

    便在这时,秦清走入了此地:“谢师妹可谓一语中的。”

    谢雉望向秦清,并不意外,问道:“不知秦师兄有何见教?”

    秦清道:“太上道祖的原话是‘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三绝三弃,本没有圣人、仁义。之所以会变成绝圣弃智,是因为儒道之争,后人增补上去的。既然说到儒道之争,我今天不说太上道祖和南华道君,也不说祖师杨朱,我用儒门亚圣的道理来回复谢师妹。”

    谢雉道:“倒要洗耳恭听秦师兄高论。”

    秦清说道:“亚圣说:‘民重、君轻、社稷次之。’武王伐帝辛,亚圣说:‘闻诛一匹夫矣,未闻弑君。’”

    谢雉脸色一白。

    秦清又道:“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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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