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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五章 赵姨娘

    小年越来越近,距离封印落衙也越来越近。

    过了小年,便是除夕夜和新春佳节。

    许多事情还没有眉目,李玄都召开了一次客栈的例会,没有明说,只是委婉地表示,希望能在东海三仙岛过年。

    上官莞和陆雁冰心中明白,于是加快了进度。虽然巫咸拒绝了她们,但她们还有慕容画和柳玉霜这两个帮手,前者熟悉朝廷官员,人脉广阔,后者可以动用牝女宗的势力,暗子众多。

    她们锁定了柳凤磐,只是不能仅凭猜测就向李玄都汇报,还要抓到一些真凭实据才行。就算江湖人不那么讲究证据完整,可也不能完全没有证据,哪怕是个人证呢。

    不过柳凤磐能身居高位,也是老奸巨猾,早有防备,整个刑部被经营得铁桶一般,当年的案卷不是丢失,就是虫蛀火烧,总之是不见了。当年经历了此事的老人也一个个暴毙身亡,有得急病死的,有失足落水的,有醉酒从马上掉下来摔死的,有背后中了八刀自尽身亡的,竟是谁也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柳逸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柳逸不会说,兰玄霜还没有得手。

    谢雉大概也知道,可谢雉已经被押到了辽东。

    陆雁冰本想向沈霜眉求助,结果沈霜眉因为一起案子出京办案去了,不用说,这也是柳凤磐的手笔。

    不得不说,陆雁冰的确是有些小觑柳凤磐了,她在行院中重重打了刑部的脸面,包括赵五奇在内,都认为是口角之争引发的血案,刑部也的确理亏,可柳凤磐不这么看,他有一种直觉,陆雁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借题发挥。

    在柳凤磐看来,陆雁冰是什么身份?清微宗弟子也好,曾经的青鸾卫都督府右都督也罢,这都是次要的,关键身份是李玄都的师妹。换而言之,她是听李玄都号令行事,李玄都与张家兄妹交好更是人尽皆知。在这个时候,陆雁冰与刑部起了冲突,很难让他相信是个单纯的巧合。

    不过柳凤磐也小觑了陆雁冰,他猜到了陆雁冰有帮手,却没有猜到陆雁冰背后的几名女子是这般无孔不入。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柳凤磐也不能只手遮天。

    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尤其是身为一个男人,防得住刀枪剑戟,却很难防得住女子胭脂。

    牝女宗正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

    天下间的美貌女子其实不在少数,只是大多数女子都寂寂无名,或者说名声只局限在一定的范围之内。秦素、苏云媗、宫官等人之所以名头极大,她们的相貌如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原因,关键在于她们的能力、身份、家世等等。

    仅以相貌而言,沐青瓷、师横波等人并不逊于秦素,沐青瓷不怎么抛头露面也就罢了,师横波这种经常露面之人,名声也只是局限在帝京和直隶等地。反观秦素,甚至当年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秦素的真面目,秦素同样很少涉足江湖纷争,就因为她是秦清的独女,加之秦清的宠爱,秦大小姐的名号便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牝女宗信奉男子征服天下而女子

    征服男子的理念,麾下有许多这种名声不显的美貌女子,经过牝女宗的数代人辛苦经营,如同蛛网一般遍布整个王朝的中上层。所以对付牝女宗,不能去抽丝剥茧,而是要一击必中蛛网中心的蛛母以及蛛母周围的小蜘蛛们。

    冷夫人便是这只蜘母,柳玉霜则是被李玄都指定的下任蛛母。

    如今柳玉霜已经可以查阅大部分暗子的名单,不少帝党重臣都不能幸免,柳凤磐也不例外。

    柳凤磐千算万算,也绝对料不到自己身旁的一房小妾竟然是牝女宗的暗子。

    这不是冷夫人未卜先知,而是牝女宗向来就有下闲棋、广撒网的习惯,落子的时候不知道这枚棋子以后到底能发挥什么作用,也许会成为胜负手,也许到死仍旧是个无关轻重的闲子,不过十枚闲子中能有一枚棋子发挥出作用,就不算亏。

    牝女宗在柳凤磐身旁安插棋子的时候,柳凤磐还只是个得了穆宗皇帝赏识的翰林学士,所以牝女宗当初不曾料到今日,只是例行公事,柳凤磐也不曾料到自己还未发迹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算计。

    柳凤磐自从成为一部侍郎之后,就行事十分小心,不留下什么把柄,更不给人在自己府上安插眼线的机会,不过却不曾怀疑以前的家中老人,也算是百密一疏了。

    不过还有个难题,柳凤磐治家极严,他的妻妾等闲不能出门,外人也不能进入内宅,想要见到这名暗子,却是有些困难。

    思来想去,只能由上官莞出马,放下身架潜行,以她以天人造化境的修为,定能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夜幕深重,一身黑衣的上官莞好似一抹阴影,出现在尚书府外的一条小巷中。

    不见上官莞如何动作,整个人化作没有厚度的影子,贴着墙壁掠入府中。这正是巫咸传授给她的“影之术”,上官莞初学乍练之下,还做不到截取山河之影为己用,不过可以截取自己的影子来伪装自己,换而言之,便是自己遁入自己的影子之中,人影位置互易。

    府内也有高手坐镇,不知是公器私用,还是柳凤磐自己招募的,不过这些人修为只是寻常,根本无法发现上官莞的存在。

    上官莞进入府中之后,并未到处游走,而是寻了一个无人的角落,重新现出身形,隐蔽于暗处,然后取出“天阳地阴烛龙印”,在一名丫鬟经过的时候,从“天阳地阴烛龙印”上射出一道若有若无的黑色虚线,将这丫鬟化作傀儡。

    上官莞吩咐道:“去赵姨娘那边。”

    丫鬟面容呆滞,仿佛木偶一般,依令行事。

    上官莞则是遁入丫鬟的影子之中,若是仔细看去,丫鬟的影子与本人并非完全一致,有些“貌合神离”,而且要比其他人的影子更黑一些。

    很快,丫鬟便来到赵姨娘的院子外,上官莞脱离丫鬟的影子,同时解除了“天阳地阴烛龙印”对丫鬟的控制。

    丫鬟好似大梦初醒,先是茫然,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赵姨娘的院外,便有些惊疑不定,甚至是疑神疑鬼。

    与此同时,上官莞已经进入到院中。

    上官莞之所以不选择直接飞入其中,是因为朝廷和儒门都有规矩,帝京的内城上空严禁御风飞行,若是有人破例,很容易就会被发现,而且上官莞事先并不知道赵姨娘的具体位置,所以上官莞才会用这个法子潜入其中。

    上官莞直接潜入到赵姨娘的卧房之中,显出身形。

    不见她如何动作,卧房内外的丫鬟已经沉睡过去,正在床上假寐的赵姨娘没有睁开双眼,只是睫毛微微颤抖,表现得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没有丝毫破绽。

    上官莞轻声开口道:“我是上官莞。”

    赵姨娘猛地睁开双眼望向来人,有些不敢置信道:“上官姑娘?”

    上官莞过去与冷夫人关系不错,多有来往,牝女宗弟子见过她的不在少数。

    这位赵姨娘就是牝女宗布置的暗子,可谓是成也一个“早”字,败也一个“早”字。

    牝女宗之所以能在柳凤磐身边无声无息地安置一枚暗子,关键原因是她们下手够早,早到那时候的柳凤磐都不觉得有人会算计自己,遇到艳遇便一口吃下,放在如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做的。

    可也正因为下手早,当时柳凤磐只是小官,牝女宗不可能将沐青瓷、贝遥、魏清雨这样的女官送到他的身边,只是安插了个普通弟子。虽然这位牝女宗弟子也算姿色不俗,而且学过如何把握男人心思,甚至是伺候男人,但这么多年过去,尤其是柳凤磐水涨船高之后,喜新厌旧,宠爱不复从前。好在还没有失宠,一个月三十天,她最起码能有十天可以见到柳凤磐,并有五六天让柳凤磐在她的房中过夜,

    上官莞取出柳玉霜的信交给赵姨娘,说道:“都在这上面了。”

    赵姨娘不敢怠慢,接过信后先是确认真伪,然后飞快看完,最后将信放在蜡烛上烧掉。

    “请上官姑娘吩咐。”赵姨娘低眉顺眼道。

    上官莞道:“具体情况,你已经知道了,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赵姨娘犹豫了一下,说道:“按照宗内规矩,我们要注意收集枕边人的把柄,用以日后要挟他们,柳凤磐行事谨慎小心,我只是在多年之前私藏了他的一封信,也许有用。”

    上官莞微微眯眼,心中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轻声问道:“信呢?”

    赵姨娘起身从床头的大柜子中翻出一个小盒子,上面挂着一把小巧锁头。赵姨娘也没用钥匙,而是直接将这把锁头扯断,打开盒子,取出其中的一本册子。

    这册子乍看之下是本账册,不过其中暗藏夹层,赵姨娘的信便藏在夹层之中。

    信上有些烧灼痕迹,想来是柳凤磐想要将其烧掉,不过被赵姨娘从火盆中救了回来。

    赵姨娘将信交给上官莞,忍不住问道:“上官姑娘,我还要在这里苦熬多久?”

    上官莞接过信,道:“用不了多久了,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待到府内大乱的时候,直接返回牝女宗。”

    赵姨娘眼神一亮:“多谢上官姑娘提点。”

第六十六章 好戏开场

    帝党与儒门息息相关,或者说所谓的帝党其实就是儒门的延伸。

    如今几位隐士不得不亲自出面,白鹿先生负责小皇帝,紫燕山人便负责三法司和青鸾卫都督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紫燕山人是柳凤磐的顶头上司。

    柳凤磐因为陆雁冰的事情,曾经向紫燕山人建言,捉拿陆雁冰,结果被紫燕山人否决。

    原因很简单,只有四个字:“牵扯太大”。

    一个陆雁冰当然不算什么,可她背后却牵扯到好些人,且不说陆雁冰最大的靠山李玄都,哪怕陆雁冰与李玄都没什么关系,她还是秦素的闺中密友,与上官莞等人交情不俗等等。如果陆雁冰真是殴帝三拳也就罢了,儒门为了朝廷脸面,不得不出手,还有个说法。如今只是死了个小官,还是主动挑衅李道虚、李玄都,儒门并不占理,再去强行出手,实在没有必要。

    于是柳凤磐的打算落空,不过这也在柳凤磐的意料之中,他只是想要稍微试探下儒门的态度,然后再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既然隐士们靠不住,那他只能靠其他人。

    柳凤磐离开衙门,刚刚回到府中,就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自己的小妾赵氏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神色有些僵硬。

    “怎么了?”柳凤磐随口问道,“是不是又和夫人起争执了?”

    “妾身哪敢?”赵姨娘一边服侍柳凤磐脱下外面带着寒气的官袍,一边摇头说道。

    柳凤磐见赵姨娘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顺势将她搂在怀里,道:“那你是因为什么不高兴?”

    赵姨娘闻言,收敛了笑容,脸上露出几分委屈来,靠在柳凤磐的肩膀上,幽幽道:“妾身、妾身嫁给老爷这么多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柳凤磐伸手在赵姨娘的胸脯上抓了一下,不以为意道:“我年轻时遇到过一个看相算命的江湖异人,他说我这辈子能大富大贵,代价就是子嗣艰难,二者不可得兼,也是强求不得。”

    赵姨娘有些失望,小声说道:“妾身还想今晚好好伺候老爷。”

    柳凤磐笑着说道:“那算命的先生说我子嗣艰难,可没说我就要绝后,就像种田,就算年景不好,也不能不播种子了,该种还得种。”

    赵姨娘脸色通红,轻声道:“妾身可要加把劲,省得老爷把种子撒到别人的地里去。”

    柳凤磐被她这话勾起了兴致:“把陈大人送我的那坛虎鞭酒拿来。”

    赵姨娘抿嘴一笑,起身出去吩咐丫鬟准备摆饭。

    待到两人吃罢饭,让人都收拾了,便回了卧房,此时虎鞭酒开始发挥效力,柳凤磐只觉得身上发热。

    牝女宗弟子对于所谓的贞洁看得极淡,到了床榻之上,更是放得开,远胜寻常女子,这也是赵姨娘能不失宠的原因之一。

    外面是寒冬腊月,屋内却春色满园,赵姨娘杏眼如饧,桃腮欲滴,让柳凤磐心中大动。

    两人“交战”一处,柳凤磐大军既至,赵姨娘立时鸿沟失守,骊珠不存,继而被长驱直入。

    如此周而复始数次,

    柳凤磐才翻身躺在床上,动也不想动。

    赵姨娘顾不得身上疲乏,起身收拾各种污迹。

    柳凤磐喘息了几声,说道:“酒色是刮骨钢刀,古人诚不欺我,不知明早能否起来。”

    赵姨娘好奇道:“妾身没记错的话,老爷明日不是休沐吗?”

    柳凤磐已经闭上双眼,随口说道:“明日有场堂会,好些人都要过去,不能去晚了,记得叫我。”

    赵姨娘目光一闪,在柳凤磐身旁缓缓躺下,轻声说道:“记下了。”

    柳凤磐毕竟上了年纪,很快就沉沉睡去。

    赵姨娘待到柳凤磐睡死之后,又悄悄起身。

    ……

    次日,梧桐楼中贵宾满座。

    次辅大人梅盛林做东,清空了梧桐楼,在主楼大摆宴席,宴请贵客。能被邀请之人,皆是身居高位,而且大多都是帝党中人。

    其中有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赵良庚,有户部尚书周春方,有左都御史霍四时,有左副都御使姚载道。还有通政使、礼部尚书、以及其他几部侍郎。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身无官职,可身份却丝毫不逊于这些朝廷重臣,甚至更胜一筹。分别是社稷学宫大祭酒黄石元、金陵书院山主齐佛言、白鹿书院山主卢北渠、万象学宫大祭酒宁奇、隐士金蟾叟。

    刚刚入阁的刑部尚书柳凤磐也在其中。

    如今内阁五人,分别是赵良庚、梅盛林、周春方、霍四时、柳凤磐,虽然柳凤磐排在最末,但最为年轻,前途最远。

    这种堂会,可以携带夫人。

    比如作为主人的梅盛林便带了夫人慕容画,作为当年的帝京四大家之一,慕容画可谓是盛名在外,时隔多年重新露面,仍旧是光彩照人,不知引起多少人的追忆遐思。

    柳凤磐没有携带夫人,对外的说法是夫人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实则是觉得自家夫人比不得慕容大家,望向慕容画的眼神也有些晦暗不明。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客人,道门宁忆,代表清平先生李玄都前来。

    宁忆当年也是儒门弟子,大祭酒宁奇更是他的祖父,也算是半个自己人。

    不过与宁忆一起来的并非是石无月,而是上官莞。这让许多消息灵通之人忍不住心生猜测,难道这位宁先生移情别恋了?不过看两人的模样和神态,又不像是爱侣,想来也是,宁忆和上官莞是清平先生李玄都的左膀右臂,哪有左膀右臂是一家人的道理?

    今日堂会其实就是对“倒后”一战的总结,有些庆功宴的意思,所以邀请了儒道两家的魁首人物,只是龙老人不来,李玄都也不会来,只是由旁人代为出面。

    堂会说白了便是看戏,当年四大家之首的袁飞雪是此道大家,享誉帝京。

    诸位宾客入座之后,正中是一个戏台,先是一声清脆的檀板,接着小堂鼓敲响了,然后一阵悠扬的曲笛声传来。

    在座众人,多是自江南而来,对这并不陌生。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是坤伶正宗吴语的昆曲。

    能在这北地帝京听到

    乡音,这让许多人脸上露出了笑意,暗道梅盛林是下了工夫的。

    梅盛林却是望向自己的夫人慕容画,心中佩服,若不是这位贤内助,自己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便找到如此厉害的戏班子。

    便在这时,坐在梅盛林旁边的卢北渠忍不住道:“这不像是戈阳腔,也不像是余姚腔,倒是奇了。”

    慕容画微笑道:“卢山主是行家,这的确不是戈阳腔和余姚腔,也不是海盐腔,而是新昆腔。是那位金陵府的钱大家带人整理出来的,将南北曲合为一体,既可使南曲收音纯细,又可让北曲转无北气,哪怕是无大锣鼓,仍旧清丽悠远。原本南曲只有箫、管等乐器,钱大家又加了笛、笙、琴、琵琶等。钱大家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江南那边的班子能唱。”

    卢北渠忍不住道:“钱大家藏得倒是严实,我在江南的时候竟是没有听到半点风声,还是慕容大家的面子大。”

    慕容画道:“倒是惭愧,蹉跎多年,一事无成,哪里敢与钱大家相提并论。”

    金蟾叟忽然道:“我听说袁大家也在江南,恐怕不是钱大家的一己之功,袁大家也出力不少,甚至可居首功。”

    慕容画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宁忆和上官莞坐在一处,宁忆正襟危坐,有些心事。上官莞以手托腮,好像已经沉浸在唱腔之中。

    葱茏嘉秀,天水共悠悠。

    鸭舫鹅船,合竹连梅绕翠楼。

    芳渚径,客吟童吼;画廊轩,箫吹琴奏。

    浪婆痴叟,逢场必舞红绡袖,讴句谁堪狂士俦?

    上官莞的手指随着唱腔轻轻敲击椅子扶手,仄仄平平,平平仄仄。

    坤伶的歌喉悠悠荡荡,婉转飘出了梧桐楼。

    歌舞升平。

    好似扳倒了一个后党,就是天下太平了。

    宁忆轻叹了口气,望向坐在斜对面的祖父宁奇,他正在闭目养神,从脸上看不出什么。

    宁忆又将目光转向旁边的一众重臣公卿们,或是闭目聆听,轻轻合着拍子;或是借着唱腔的遮挡,低声交谈。

    宁忆摇了摇头,举起酒杯,微微晃动,酒杯中便荡漾起层层涟漪。

    其实李玄都一开始是想请张鸾山代他出面的,毕竟从身份上来说,张鸾山这位大天师是道门中仅次于李玄都和秦清之人,也算是给足了儒门面子。

    不过因为上官莞的请求,才临时换成了宁忆。因为张鸾山不是客栈之人,有些事情不好出面,还是自己人更方便。

    李玄都没有具体过问上官莞的谋划,这是用人不疑,所以他同意了上官莞的要求。

    宁忆也不好拒绝上官莞的请托,只是坐在此地,只觉得格格不入,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宁忆再去看那些儒门中人,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曾几何时,他也与这些人没什么两样,可不知不觉间,双方已经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想到这儿,宁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便在此时,上官莞忽然说道:“阁臣,好戏才要开场,你可不能醉。”

第六十七章 伸冤

    腊月初三的帝京之变时,客栈上下是同步行动,不过现在收拾残局,便成了各部自行其是,哪怕宁忆担任着掌柜一职,也没有过问杂役这边的情况,所以同样不太清楚上官莞等人的想法和谋划。

    宁忆听到上官莞的话后,不由问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上官莞收束声音成一线,确保只有宁忆能够听到,说道:“看到那位新晋的阁员没有?”

    “柳凤磐。”宁忆不动声色地扫过一眼,同样是束音成线。

    上官莞道:“师兄让我们找出当年害死张白圭之人。”

    “你们怀疑是他?”宁忆问道。

    “不是怀疑。”上官莞微微一笑,“是确定。”

    宁忆也轻轻点头。

    另一边,柳凤磐的心思没有放在戏台上,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对于慕容画,他一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思,当年四大家名震帝京的时候,柳凤磐还没穿上一身红袍,只是个穷酸翰林,曾经有幸看过慕容画登台献艺,可惜那时候的他只是敬陪末座,根本没有上前说话的机会,只能远远看着慕容大家与几位王侯公卿谈笑风生。至于另外的苏怜蓉和钱锦儿,前者被晋王视作囊中之物,不容他人染指,后者则是出身世家大族,来帝京走的是夫人路线,根本不与男子接触。他更是连见都见不到。

    时至今日,一切都不同了,四大家风流云散,袁飞雪、苏怜蓉不知所踪,钱锦儿回到了钱家,就连慕容画也嫁作他人妇。他不再是敬陪末座的穷酸翰林,而是一身红袍,位列台阁,那些曾经的王侯公卿,自尽的自尽,赐死的赐死,下狱的下狱,告老的告老,都是明日黄花了。

    不过有一点没有变,慕容画还是对他爱答不理,只是与金蟾叟、卢北渠、齐佛言等人交谈,还是不把他放在眼中。或许在慕容画看来,所谓的帝党重臣仍旧比不过儒门中人,就好似同是一个门派的弟子,有人是内门弟子,有人只是外门弟子。

    毫无疑问,帝党中人只是儒门的外门弟子,与隐士、大祭酒、山主们比起来,还是天壤之别。

    想到此处,柳凤磐眼神晦暗。

    慕容大家,慕容夫人,你不过是嫁给了一个有名无实的次辅而已,还是侧室扶正,算得了什么?

    如今内阁五人,首辅赵良庚其实和杨吕一样,都是因为有用而被儒门接纳,周春方和霍四时则是帝党中人,唯有梅盛林根基最浅,不过是及时站队罢了,又讨好了皇帝。今日梅盛林做东,未尝没有趁机拉交情的意图。

    换而言之,内阁五人中三人是新入内阁,赵良庚树大根深,若有选择一人离开内阁,只能是梅盛林。再者说了,从来都是次辅递补首辅,除非首辅、次辅全部罢官,很少有人能一步登上首辅之位,所以柳凤磐想要登阁拜相,首先要登上内阁次辅的位置,上头的人不下来,下面的人如何上去?

    待到他成为内阁次辅,倒要看看这位慕容夫人如何自处。更进

    一步来说,若是他成为内阁首辅,而梅盛林不小心变成了阶下之囚,家眷发卖,这位慕容夫人又要如何自处?是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乃至于自荐枕席?还是也学那妇人一头撞死在刑部衙门的大门前?

    便在此时,就听金蟾叟忽然说道:“我听闻慕容大家与清平先生也有交情?”

    “交情谈不上。”慕容画微微一笑,“不过是有几面之缘,清平先生风采卓绝,令人倾慕。”

    梅盛林仍旧是面带微笑,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夫人当众称赞另一个男子,极为大度,当真是宰相肚量。

    金蟾叟笑了一声:“可惜清平先生今日没有赴宴。”

    卢北渠想起自己的女儿,若有所思。

    唯有柳凤磐心头一跳。

    若是不能解决当年留下的麻烦,什么内阁次辅、内阁首辅,都是镜花水月。难道他一辈子就做个普通阁员?要知道首辅才有票拟之权,做不了首辅,阁员与普通尚书的区别也不是大到无法弥补的地步。

    想到这里,柳凤磐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代表李玄都前来的宁忆,以及坐在宁忆身旁的上官莞。

    柳凤磐是知道宁忆的,如果没有当年的变故,宁忆多半就是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出仕为官。先在翰林院,然后任一部主事,再外放几任,升为地方三司的主官,考评优异,回京任一部侍郎。以侍郎之尊的第二次外放,便是真正的封疆大吏,要么是一州巡抚,要么是两州总督。在地方上干上几年,若是功勋卓著、政绩斐然,便能以督抚之尊重回帝京,出任一部尚书,又因为是进士翰林出身,登阁拜相也在情理之中,正应了宁忆的表字“阁臣”。

    可一场变故,让宁忆的人生轨迹就此发生巨大变化,功名没有了,仕途没有了,有家难回不说,就连儒门弟子都不算了。十年的起起伏伏,竟然成了道门中人。也许是福祸相依的缘故,宁忆在道门中的位置也是不断水涨船高,从牝女宗的大客卿到太平宗的大客卿,随着李玄都有望登顶道门大掌教之位,宁忆作为李玄都的倚重之人,地位已然不逊于一宗之主,足以与山主、大祭酒平起平坐。

    至于上官莞,柳凤磐并不是十分熟悉,只是隐约听说过此人,原本是地师的弟子,在地师飞升之后,李玄都继承了地师的道统,上官莞也随之为李玄都效力,只是不经常露面。此女与宁忆就好像一阴一阳,宁忆站在明面上,她便身处暗中,不知为何这次为何会公开现身。

    就在此时,上官莞察觉到了柳凤磐的目光注视,转头望来。

    柳凤磐刚一接触上官莞的视线,便生出心惊肉跳之感,背后发寒,赶忙移开视线。

    平心而论,上官莞容貌不差,只是修炼的功法阴阳失衡,阴气过重,而她本就是偏阴的女子之身,使得她整个人的气态十分阴郁,再加上肤色雪白,的确不似人间之活人,倒像是幽冥阴司之阴神。

    上官莞收回视线,望向戏台。

    此时一折戏已经渐至

    尾声,忽然又有一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梧桐楼高朋满座,自然守备森严,来人能畅通无阻地进来,便是极大的蹊跷。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来人,不算是生面孔,在座的大多数人都认识,只是不明白这位不请自来的用意是什么。

    柳凤磐也注意到了来人,脸色微变,端着酒杯的右手一颤,险些将手中酒杯掉落在地,可就算如此,还是洒出好些酒水,湿了手指。

    作为本地的主人的梅盛林示意戏班暂且退下,正要说话,就听身旁的夫人慕容画已经提前一步开口道:“不知五先生莅临梧桐楼,有何贵干?”

    来人正是陆雁冰,她来做什么,慕容画当然是明知故问,这就像一唱一和,得有个从旁搭话接茬的,才能说下去。

    陆雁冰环顾四周,说道:“今日贵客满堂,都是享有盛名的名士公卿,小女子今日前来,是有冤情要伸。”

    左都御史霍四时说道:“五先生要伸冤,可以写好状纸,递到都察院去。这里不是衙门,不是伸冤的地方。”

    陆雁冰摇头道:“都察院伸张不了的我的冤情。”

    霍四时脸色一沉,问道:“到底是什么冤情?”

    从陆雁冰现身的那一刻起,柳凤磐就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缓缓下沉,此时听陆雁冰提到“冤情”二字,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陆雁冰答非所问道:“在座的诸位,也许有些已经听说,也许有些还没有听说,前几天就有人去都察院伸冤,结果都察院把责任推给了刑部,最后使得那妇人一头撞死在了刑部大门前。诸位说,这样的都察院还能让人相信吗?”

    霍四时脸色难看,有心开口大声斥责,又忌惮陆雁冰的身份,换成其他一个无知妇人,他早就让人叉出去了,哪里会说这些废话。

    便在这时,黄石元开口了:“冰雁,你说都察院伸张不了你的冤情,那你打算让谁来给你伸冤?是皇帝陛下?还是清平先生?”

    李道虚与黄石元算是多年的交情,陆雁冰对待黄石元便没有那么放肆,微微欠身,说道:“大祭酒问的是,我今日前来,便是请诸公明辨是非,为民做主。”

    “好一个为民做主。”齐佛言略带玩笑道,“你这顶帽子太大,只怕我们担当不起。”

    “担当得起。”陆雁冰笑眯眯道,“亚圣云:‘民贵君轻,社稷次之。’俗语有云:‘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为民做主之事,诸公推脱不得。”

    黄石元和齐佛言对视一眼,心知这是被架住了,任谁也不能当面反驳亚圣的话语,不管官员心里是怎么想的,嘴上一定是百姓放在第一位的。

    黄石元道:“那好,你到底有什么冤情,赶紧道来。”

    “多谢大祭酒。”陆雁冰又向门外道,“你们进来吧,有什么冤情,向诸位老先生如实道来。”

    话音落下,胡方和胡圆兄妹二人在宋竹和柳玉霜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第六十八章 绝命书

    黄石元问道:“这两个孩子是什么人?”

    陆雁冰答道:“这兄妹二人是那日撞死在刑部大门前的妇人的遗孤。”

    黄石元点了点头,齐佛言、卢北渠、宁奇等人脸色平静, 因为此事与他们无关,唯有柳凤磐和霍四时脸色沉重,因为他们二人就是当事之人。

    陆雁冰来到兄妹二人的身旁,柔声说道:“今天在座之人都是能为你们做主之人,你们有什么冤情,全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要害怕。”

    哥哥胡方重重地点了点头,很有男子气概,像模像样地向在座之人行礼之后,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

    不得不说,胡方虽然年纪不大,但颇有静气,面对如此多儒门大人物,竟然是半点也不怯场,口齿清晰,从自己父亲出仕为官讲起,为官如何,因何下狱,母亲又是如何变卖家产四下奔走疏通关系,万念俱灰之下一头撞死在刑部大门之前,刑部又派人捉拿自己兄妹,一直到陆雁冰如何救下了他们。

    胡方说完之后,带着妹妹跪倒在地,狠狠磕头,哽咽道:“还请各位老爷明鉴。”

    黄石元和齐佛言对视一眼,齐佛言沉吟道:“此事却是牵扯到都察院和刑部,不知柳尚书和霍中丞如何看?”

    方才霍四时已经说话,此时柳凤磐便不得不开口表态了:“此事……的确是处置不当,只是五先生无辜杀我刑部官员,也该有个交代才是。”

    陆雁冰道:“有这个必要吗?”

    柳凤磐沉声道:“当然有这个必要。”

    陆雁冰冷哼一声:“那个什么员外郎大放厥词,说帝京自有规矩,若是不守规矩,便是家师和家兄也要滚出帝京城,我一时气不过,愤而杀人。”

    金蟾叟出声道:“此言虽然措辞不当,但道理没错,无论是谁,都要守规矩的。五先生愤而杀人,似乎不太妥当。”

    陆雁冰呵呵一笑:“当然要守规矩,只是不知是谁的规矩?若是朝廷的律法,那当年的太医院之事,几位皇帝到底是怎么驾崩的,我们可要好好说道说道了,看看是不是合乎规矩。”

    金蟾叟眯起双眼。

    柳凤磐毕竟年轻,许多密辛并不知情,此时闻听此言,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环顾左右。

    诸位儒门大人物皆是不动声色,并不惊讶,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陆雁冰的其心可诛。

    直到这一刻,柳凤磐才恍然明白帝党中人和儒门的区别到底在什么地方。

    陆雁冰道:“无论是谁都要守规矩,这个‘谁’是不是只针对旁人?如果是,这样的规矩不守也罢。如果不是,请问儒门中人滚出帝京了吗?”

    金蟾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此地不是三法司,今日也不是议论五先生的事情。既然是说这对兄妹的冤情,柳尚书,你给个说法吧。”

    柳凤磐沉默了。

    这个案子是他亲自裁定的,若是翻案,他便脱不开干系,也要承担责任。

    宁忆望向柳凤磐,道:“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柳尚书?”

    柳凤磐终于开口道:“仅凭这兄妹的一面

    之词便要翻案,未免太过儿戏。”

    陆雁冰淡笑道:“三法司的规矩,我懂。谁也没说要翻案,只是重新审理,看看有没有疏漏错误之处。”

    柳凤磐道:“若仅仅是重新审理,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有两点要提前说明。一则要当今陛下亲自许可,二则是按照律法,不管军民与否,冤情如何,这叩阍之人都是要流千里的。”

    陆雁冰冷笑一声:“柳大人真是半步不肯退让。”

    柳凤磐凛然道:“事关律法,马虎不得。”

    便在这时,上官莞抚掌道:“这是从哪里来的青天大老爷?”

    任谁也能听出上官莞的讥讽之意。

    柳凤磐猛地望向上官莞,因为恼怒的缘故,甚至忘记了上官莞的可怕。

    上官莞不疾不徐道:“我听说,做官的人,总是嘴上说得好听,做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既然柳尚书这般维护律法,正好我也有一纸冤状,不知柳尚书接不接?”

    柳凤磐忽然意识到,今日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陆雁冰和上官莞出现在此地并非巧合。

    柳凤磐没有回复上官莞,下意识地望向今日做东的慕容画。

    只见慕容画巧笑嫣然,仪态端庄。

    上官莞从袖中取出一封带有焦痕的信,说道:“这不是最近发生的冤案,而是一桩六年前的冤案,如今是天宝八载,也就是天宝二年的时候。”

    此言一出,不仅是柳凤磐,其他人也都知道上官莞到底要说什么了。

    “当时的柳尚书还是刑部侍郎,而我手中的这封信则是天宝二年的时候由宫中内官罗九功写给当时的柳侍郎的,信中说的是罗九功向柳侍郎索贿一事。”上官莞望向柳凤磐,“不知柳尚书可有话说?”

    柳凤磐闻听此言,心中稍稍松了口气,罗九功索贿,并非自己贿求罗九功为内援,无甚可怕,于是道:“宦官贪婪无度,向本官索贿也在情理之中,何来冤案?再者说了,此信真伪,也是难说。”

    上官莞道:“我拿到这封信之后,有一点想不明白,罗九功为何偏偏向柳尚书索贿呢?正所谓无功不受禄,罗九功身为当年的司礼监秉笔之一,总不会平白无故地索贿。”

    上官莞微微一顿:“天宝五年,罗九功病故,已经死无对证,其实这封信是真是假也无所谓了,因为我又派人去见了罗九功的后人,从他们那里拿到了许多其他信件。”

    柳凤磐脸色微变。

    上官莞笑道:“柳尚书很吃惊?你分明已经派人杀了罗九功的侄子。可你却忘了,宦官除了侄子之外还喜欢收义子干儿,罗九功最终还是将这些东西交给了自己的干儿子,他的干儿子也是宦官,住在宫中,想来柳尚书的手还伸不到宫里去。”

    卢北渠问道:“不知上官姑娘又是怎么拿到的?”

    上官莞若有所指道:“儒门能做到的事情,道门未必能够做到,可找个宦官总不是什么难事。”

    卢北渠听出上官莞话中暗指儒门在宫中的种种手段,便也闭口不言。

    上官莞又取出一封信:“罗公公

    把这些来往信件全都保存了下来,想来是为了当作把柄,可惜罗公公还未用上这些把柄就已经一命呜呼,其中就有柳尚书的,不知柳尚书想不想听?”

    柳凤磐脸色涨红,喝道:“你血口喷人!我从未给罗公公写过什么信,这些所谓的来往信件定是伪造,你拿这些假信来污蔑我,到底意欲何为?”

    上官莞不为所动,直接展开信读道:“罗老师傅尊鉴:晚生以为,张犯白圭,乃张肃卿之长子,若不从严惩办,何以震慑张氏余党而儆效尤?晚生将其关押于刑部大牢之中,几番拷打,嫌犯抵死不从,今令其随从亲信、其他嫌犯等指证确实,毋庸再行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其家人、随从亲信分别惩办,亦是就地正法。至盼及时示下,以匡不逮,无任感祷。柳凤磐。”

    柳凤磐身子一颤,仍旧大声道:“污蔑,污蔑!我从未写过此信,此信定是伪造。”

    说罢,他又向儒门众人连连拱手作揖:“还请诸公明鉴,还我公道。”

    儒门众人个个脸色凝重,无人答复。

    上官莞冷冷一笑:“此外,我还找到了一封绝命书,不知柳尚书想不想听?”

    柳凤磐浑身颤抖,指着上官莞怒喝道:“贱人,我与你有何冤仇,你竟如此构陷于我,意图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上官莞无动于衷,望向宁忆,说道:“这封绝命书,还是请宁先生来读吧。”

    宁忆起身从上官莞手中接过绝命书,目光扫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缓缓读道:“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叹解网之无人,嗟缧绁之非罪,虽陈百喙,究莫释夫讥谗,惟誓一死,以申鸣其冤郁。窃先公以甘盘旧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而白圭以长嗣,罹兹闵凶,何敢爱身命而寂无一言也。”

    柳凤磐闻听宁忆之声,眼前一花,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满身血迹的年轻人,不由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宁忆继续读道:“……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今幽囚仓室,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决一瞑而万世不愧。暖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白圭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

    “……十二日会审,逼勒扳诬,慑以非刑,颐指气使,听其死生,皆由含沙以架奇祸,载鬼以起大狱,此古今宇宙稀有之事……柳侍郎,活阎罗!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怜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

    “呜呼,炯矣黄炉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衮衮诸公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上官莞背负双手,盯着柳凤磐:“好一个活阎罗,好一个‘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

    满堂皆是沉默不语。

第六十九章 杀人偿命

    今日之事,无论结局如何,柳凤磐的仕途都已经毁了一半。

    道理也很简单,且不说对错是非,柳凤磐不能压住此事,闹到了明面上,便会给儒门中人一个能力不足的印象,继而得出不能担当大任的结论,那么他也就止步于此了。

    柳凤磐如何不明白这一点,可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性命。因为上官莞和陆雁冰这些人摆出这样的阵仗,显然不是为了让他罢官了事,而是要杀人的。

    陆雁冰掰着手指算道:“草菅人命,罔顾王法,私通内宦,挟私报复,杀人灭口,这是多少罪名?该当一斩了吧。”

    柳凤磐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金蟾叟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齐佛言、卢北渠默不作声,作壁上观。

    黄石元、宁奇则是默默斟酌利弊。

    作为主人的梅盛林本想开口打个圆场,不过看到慕容画对他微微摇头,瞬间心知肚明,不再去多此一举。

    宁忆放下手中的绝命书,沉声说道:“这封绝命书的主人是已故首辅张肃卿的长子张白圭。儒门曾经承诺过,要为四大臣平反冤狱,那么四大臣的家人也该平反才是。”

    金蟾叟不得不说道:“的确如此。”

    上官莞举起手中的信:“柳尚书,我想你该解释下这封信,都说如今是众正盈朝,你身为心学理学之臣,为何会与后党之人勾结?又为何甘愿充当后党之人残害忠良的屠刀刽子手?”

    此言一出,霍四时、周春方等人也不好开口说话了。

    如今正是清算后党的关键时刻,谁也不敢沾上一个“后”字,这便是清流帝党口中的“汉贼不两立”,若是私通后党,任你是帝党的中流砥柱,也要应声而倒。

    对于帝党来说,虽然陆雁冰列举的那些罪名听着吓人,也的确触犯了大魏律法,但其实可以慢慢计较,算不得什么大过,只能说是行事不慎,最多就是自罚三杯。反而是私通后党中人,虽然没有触犯任何大魏律法,但唯独这一点不能计较,是天大的过错,要万劫不复。

    这才是上官莞的诛心之处。

    柳凤磐如何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根本就想过从信的内容上辩解,而是一口咬死了信是假的,整件事都是子虚乌有。

    柳凤磐定了定心神,大声道:“本就是尔等为了构陷于我而伪造的信件,子虚乌有之事,我解释什么?”

    上官莞冷笑一声:“那好,在座诸位老先生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也都是书法大家,就让他们看看,这到底是我让人模仿的笔迹,还是你亲笔写的!”

    柳凤磐死不松口:“天下间奇人异士不在少数,找出一个模仿笔迹能够以假乱真之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便在这时,陆雁冰取出了一本卷宗,说道:“柳尚书说此信是假的,那就请柳尚书解释一下, 青鸾卫都督府的卷宗上白纸黑字写着张家人被移交到了刑部大牢,那么张家人去了哪里?总不能青鸾卫都督府的卷宗也是我们伪造的,凡是不利于柳尚书的证据都是伪造的。”

    上官莞又拍了拍手,

    最近刚回帝京不久的的徐十三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堆卷宗:“这才是我们自己写的卷宗,不过无关四大臣,只是记录了最近的几起凶案,因为时间仓促,我们只是查明了四起。包括一名天宝二年的刑部狱卒、罗公公的侄子、一名告老还乡的刑部主事,还有一个从刑部调任到吏部的员外郎。这四人都是死于非命,看似是意外,实则大有蹊跷。”

    上官莞道:“有蹊跷,三法司不管,五城兵马司不管,顺天府也不管,那我们只好急公好义一回,管上一管。”

    徐十三接着说道:“虽然皂阁宗已经覆灭,但最近这段时日恰好有部分皂阁宗弟子重回北邙山,我们急调了几名皂阁宗弟子入京,查验尸首,果然发现了不对,这些人其实是被人毒杀。我们又请教唐家堡之人,方才知道这是一种很罕见的奇毒,名为‘化雪霜’,出自朝廷,毒发之后外表并无异常,就好似暴病而亡,可内脏却已经化作霜雪,许多宗室重臣暴病身亡便是用了此毒。这就奇了,这些人都算不得什么大人物,谁会用宗室重臣专用的‘化雪霜’来毒杀他们?于是我们循着这条线找到了下毒之人,下毒之人供认不讳,说是受了一个‘柳翁’的指使,不知柳尚书可有见教?”

    上官莞望向柳凤磐:“验尸的记录和查案的记录都在这里,证人证言物证等一应俱全,不知柳尚书想不想看?”

    柳凤磐脸色灰白,想要开口,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

    陆雁冰呵呵一笑:“刑部破不了的案子,我们来破,刑部不敢管的事情,我们来管。不过我们都是些江湖草莽,不懂得规矩和程序,私自发掘他人墓穴更是于情于理不合,可是话说回来,如果这些不幸身死之人在天有灵,看到我们帮他们找出真凶,定会谅解我们。”

    金蟾叟猛地站起身来,大喝道:“柳凤磐,你罪大恶极!”

    因为金蟾叟用上了修为的缘故,这一声当真如雷震一般,柳凤磐身子一晃,本是站着,变成了跪着,双手撑地,而且脸色苍白,不断有汗珠滴落。

    金蟾叟望向上官莞,沉声说道:“多谢上官姑娘为我们揪出了这个害群之马,我们定当严肃处置,给上官姑娘一个交代。”

    不等上官莞回应,金蟾叟又望向两位大祭酒和两位山主,问道:“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黄石元、宁奇、齐佛言、卢北渠等人不管如何想,此时都不好在外人的面前驳了金蟾叟的面子,而且金蟾叟所言也没什么不对,便点头应了下来。

    “且慢!”上官莞一抬手。

    金蟾叟望向上官莞,淡淡问道:“上官姑娘还有要补充的地方?”

    上官莞道:“阁下就这么把人带走了?”

    金蟾叟眯起双眼:“儒门的人由儒门来处置,合情合理,难道上官姑娘有什么异议?还是道门想要越俎代庖?”

    上官莞道:“道门不想越界,只是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的道理,我们是苦主,柳凤磐似乎应该交由我们来处置。”

    金蟾叟冷冷道:“什么苦主?就算柳凤磐当真谋害了张白圭等张家人,张白圭也是我们儒门弟

    子,该由我们儒门处置。”

    “非也非也。”陆雁冰接言道,“隐士此言差矣,儒门说‘天、地、君、亲、师’,‘亲’在‘师’前,所以论师承之前还要叙亲谊,虽说张白圭是儒门弟子,但我们说的这个苦主却是张家人。”

    金蟾叟想起一事,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卢北渠更是先一步想到,开口道:“是张白昼。”

    上官莞道:“正是,前些时日,我曾陪他拜访诸位老先生,诸位应该有印象才对。”

    梅盛林点头道:“有印象,张相后人。”

    这个时候,又有两人并肩走入此地。

    一人身穿白袍,绣有三朵莲花,腰间悬有长剑。

    在他身旁是个少年人,同样是一身白衣,身后背负长剑。

    见到此二人之后,柳凤磐顿时面如死灰。

    道门中人则是纷纷行礼。

    其余的儒门中人和帝党重臣犹豫了片刻之后,也纷纷站起身来,表示恭敬。

    虽然来人很年轻,算是众多儒门中人的晚辈,但儒门的规矩却是“君”在其他之前,仅次于天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年轻人正是道门的“君”,要高于一宗之主和众多大祭酒、山主。

    金蟾叟脸色难看,嘴唇微微颤抖。

    这不是金蟾叟第一次见到此人,可相较于以前,此人腰间所悬的佩剑,却是让他感到胆寒绝望。

    清平先生李玄都,身兼地师和李道虚两人传承,也就是身怀两大仙物,哪怕如今李玄都伤势未愈,也没人敢说能稳胜于他。

    按照道理来说,未曾跻身元婴妙境的李玄都本不该如此势大。

    无奈地师徐无鬼飞升,大剑仙李道虚飞升,老天师张静修也飞升了。

    三人在世的时候,互相牵制,帝京城反而高枕无忧,可三人陆续飞升之后,儒门就只能亲自面对李玄都了。

    曾经有人觉得李玄都过刚易折,可现在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如果李玄都不曾被折断,那岂不是无坚不摧?

    宁忆来到李玄都身旁,将张白圭的绝命书交到李玄都手中。

    李玄都拿在手中,逐字逐句地看完。

    整个过程,无一人出声,无一人有动作,皆是安静不动,等着李玄都看完。

    李玄都看完之后,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其心中所想,然后他将绝命书交给了身旁的张白昼,轻声道:“记住这上面的话,记住那些无辜枉死之人。”

    张白昼珍而重之地接过大哥的绝命书,双目赤红,重重点头。

    李玄都望向金蟾叟。

    一瞬间,金蟾叟体内气机如沸水翻滚,气血流转发出流淌声音,甚至他的衣衫都微微荡漾。

    李玄都不曾触碰腰间佩剑,只是开口道:“我想带走此人。”

    刹那之间。

    天人造化境的金蟾叟感觉到莫大压力。

    仿佛行走在戈壁之上,遇到了接天连地的巨大龙卷,就连抬头也十分艰难。

    当他好不容易抬头望去,又好似是眼前世间唯有李玄都一人。

第七十章 埋尸地

    金蟾叟并非坐井观天之辈,不知见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甚至经历过宁王之乱,故而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识过许多高手。

    金蟾叟自认这辈子见过的高手中,必然是老师心学圣人居于首位,只是当时自己太过年轻,境界修为太低,不能明白老师到底是怎样的厉害。待到他修为有成之后,老师已经离世,而他直面过的高手中,除了师兄龙老人之外,还有三名长生之人,分别是龙门府酒馆中的秦清,万象学宫中的李道虚,以及今日的李玄都的。

    面对他们,金蟾叟各有感触。李道虚无疑是修为最高,却谈不上最为可怖,因为面对李道虚的时候,并非金蟾叟一人,还有宋政与其他隐士在侧,他只是围攻李道虚的众人之一。与秦清偶遇时,就只有金蟾叟一人,不过那时候的秦清还未完全跻身长生境,还在脱胎换骨的病重期,只是让他如履薄冰,却没能让他这般绝望。现在直面李玄都,终于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金蟾叟不说话。

    李玄都便开口说道:“证据摆在面前,这是朝廷的规矩,现在该讲江湖的规矩了。”

    刹那之间,金蟾叟竟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三步。

    满头冷汗,脸色苍白。

    最少三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才有与长生之人一战的资格,仅仅是一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根本无法抗衡长生之人,就好似少年人遇到了成年男子,经不住三招两式。

    虽说有黄石元、齐佛言、宁奇、卢北渠等人在场,可道门那边也有宁忆、上官莞在侧,这些大祭酒、山主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在柳凤磐的眼中,这位儒门隐士一步退,步步退,就好似一个人迎着强烈罡风向前走去,结果被风吹得连连后退。

    偏偏柳凤磐一无所觉,这就是十分诡异。

    殊不知这是天地共鸣的缘故,地仙一道讲究天人合一,天人境也好,长生境也罢,都是天人合一,与天地共鸣,所以李玄都的气势,只有达到这个境界的人才能感受到,达不到此境界之人便一无所觉。

    金蟾叟一退再退之后,竟是退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然后摔回到座位上,喘息不定。

    李玄都以气势逼退金蟾叟后,望向柳凤磐,上下打量着此人。

    柳凤磐浑身发冷,四肢又有些发软。

    这就是李玄都吗?

    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到让帝京诸公为之胆寒的清平先生吗?

    只是他没有从李玄都的目光中看出太多的杀意,也没有体会到什么压迫窒息的感觉,似乎与当今的皇帝陛下也没什么区别,可偏偏今日在场之人,畏惧此人更胜过畏惧皇帝。

    反而是站在李玄都的张白昼,目光更为凶狠,毫不掩饰其中杀意,当真是恨不能啖自己之血肉。

    李玄都收回目光,对跟在自己身旁的张白昼说道:“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仇恨会给我们持之以恒的动力,

    但是你要清楚一件事,是你驾驭仇恨,而不是让仇恨来主导你的言行。你如果被仇恨蒙蔽了理智,那就很难报仇了。其实说白了,你在及冠成人之后,就该学着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仅仅是仇恨,还有愤怒、欢喜等等,凡事都要有度,过犹不及。”

    张白昼闻听此言,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心境。

    很显然,如今的李玄都便是在驾驭仇恨,而不是被仇恨所驱使,所以他的目光中并无那种大仇得报的喜悦,倒是显得十分平静。

    李玄都这才对柳凤磐道:“柳凤磐,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若是你能证明自己无辜,我可以向你赔情赔罪。”

    陆雁冰嘿然道:“若是你真能让我师兄给你低头赔情,只怕皇帝陛下会赏你做首辅哩,这可是天大的便宜。只不过你能自证清白吗?不对,你根本没有清白可言,应该是你能在我师兄的法眼前混淆黑白吗?”

    柳凤磐很想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可是看到徐十三和陆雁冰手中的卷宗,上官莞手中的信件,以及张白昼手中的绝命书,最终还是颓然地没有开口。

    李玄都没有多言,转身离去。

    张白昼上前一把抓住柳凤磐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跟在李玄都身后。

    李玄都一走,道门中人也随之退去,包括陆雁冰、徐十三、柳玉霜,以及宋竹和胡氏兄妹。不过上官莞和宁忆没有离去,仍旧留在此地,毕竟他们是来赴宴的。

    几位儒门中人本来想要就此离去,见此情景,也只好继续坐了下来。慕容画向身旁的侍从吩咐了一句,示意重新开戏。

    不一会儿,梧桐楼中又响起了丝竹之声和咿咿呀呀的唱腔。

    李玄都离开梧桐楼后,外面已经备好了马车,李玄都当先登上马车,张白昼抓着柳凤磐紧随其后。

    其他人早有分工,各行其是。柳玉霜负责把宋竹和胡氏兄妹送回玉盈观,而徐十三则负责为李玄都驾车,最后陆雁冰也登上了李玄都所在的马车。

    车厢中总共有四人:李玄都、张白昼、柳凤磐、陆雁冰。

    李玄都没有说话,张白昼直接喝问道:“尸骨在哪?”

    柳凤磐已经认命,闭上双眼,不言不语。

    陆雁冰冷笑一声:“我在青鸾卫都督府的时候,听说过很多事迹,世宗年间,有大臣遭到严刑拷打,十根手指被折断,腿骨被夹碎,腿肉被打烂,一片血肉模糊,因为狱中阴冷潮湿,又不曾包扎伤口,伤口很快便化脓腐烂,此人竟然用碎碗瓷片刮去腐肉,就是狱卒都大感可怖。我虽然不曾亲眼所见,但也十分佩服这样的忠正之臣,只是不知柳尚书是否有这样的气节和骨气?”

    柳凤磐还是不说话,不过呼吸明显急促几分,显示出其内心并不平静。

    陆雁冰又道:“我却是忘了,阁下这等揣摩上意、迎合上意之人还有什么气节可言!那么,阁下的骨气如何?经得起我的几下‘推拿’吗?”

    说话间,陆雁冰已经伸手按住柳凤磐的肩膀,五指如勾,然后稍稍发力。

    一瞬间,柳凤磐便脸色雪白,表情扭曲狰狞,虽然他想强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只是坚持了一眨眼的工夫,便惨叫出声。

    陆雁冰松开五指,又捏住了他的一条胳膊,问道:“柳尚书想好了吗?”

    虽然柳凤磐和柳逸都姓柳,面对的是同样的处境,可两人却大有区别,柳逸是真正可以做到抵死不开口,逼得兰玄霜要亲自出手,甚至还要请巫咸出面,而柳凤磐不必巫咸出手,也不必兰玄霜出手,只要一个陆雁冰就够了。

    柳凤磐多年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样的苦楚?看到陆雁冰脸上的笑容,只觉得心胆俱寒,肝胆俱裂,开口道:“就、就在刑部大牢。”

    李玄都吩咐道:“去刑部大牢。”

    徐十三立刻驾车往刑部大牢方向行去。

    大魏驱逐金帐而立国,自称天朝,皇帝是为天子,官军是为天兵,钦差是为天使,旨意是为天命。这也是张白圭在绝命书中所说的“不从奉天命行事”,并非是天命所归的天命,而是天子的旨意。

    在这种情况下,刑部大牢也被称为天牢,位于承天门和大魏门西侧,距离刑部衙门不远。

    大魏初年恢复大晋旧制,在朝廷仍设大理寺,犹置刑具、牢狱。太祖皇帝罢除丞相之后,六部地位提高,权归六部,由刑部主掌审判、刑狱,下设直属监,而大理寺则掌复核驳正,不再设狱。刑部监由刑部司狱司管辖,司狱六人,从九品。

    当李玄都的马车来到刑部大牢门前的时候,立时有狱卒上前盘问,不过当他们看到下车的柳凤磐后,纷纷行礼,口称尚书大人。

    柳凤磐深知李玄都可以在金蟾叟等一众儒门中人面前将自己带走,这些狱卒也是无济于事,干脆是绝了喊叫的心思,领着李玄都等人进了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的格局与青鸾卫都督府的昭狱相差不大,位于地下一丈,常年不见日光,阴暗潮湿,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四面石墙,满地石面,顶上石板,都是一色的花岗岩铺砌而成,坚固无比。

    地面上方,除了司狱司的办公衙署之外,多是大片空地,既有校场,也有一个小型的刑场,有别于西市。

    大魏的刑场名为“西市”,位于内城,有东西两个入口,各立牌楼。因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刑法,即杀与剐,故而也分在了两处。被杀的在西边的牌楼下,而被剐的则在东边的牌楼下。凡刑人于市,有青鸾卫、理刑官、刑部主事、监察御史及宛大两县正官在场,处决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

    除了斩刑之外,还有绞监候和绞立决,也就是留个全尸,通常就是在这处刑场行刑。

    只见刑场正中位置立着一个高高的绞架,一个绳套在风中悠悠荡荡。

第七十一章 报仇

    一行人来到刑场,陆雁冰催促着柳凤磐赶紧指认埋尸地点。

    柳凤磐伸手指了指刑场的西南角落,然后便闭上了眼。

    六名司狱只是远远站着,谁也不敢上前。

    陆雁冰转过身来,一指一众狱卒,喝道:“你们过来。”

    狱卒们怔了一下,不敢怠慢,走上前来,为首的司狱点头哈腰道:“不知贵人什么吩咐?”

    他们不认得陆雁冰,只是见陆雁冰衣着华贵,气态不俗,而且对尚书大人也不怎么恭敬,于是便想当然地以为陆雁冰出身宗室,是位贵人。

    陆雁冰先是取出两张银票,一张五百两面额,一张一百两面额,然后指了指刑场的西南角,说道:“找些铁锨铁锹,把这个地方给我挖开,挖的时候要小心一些,若是损坏了下面埋着的尸骨,你们就自己把自己关到刑部大牢里。若是差事办得好,这六百两银子,就是赏钱。”

    司狱头目面带苦色,因为听到“尸首”二字,便知道有人命官司,谁也不想牵扯进来。只是陆雁冰根本不容他们拒绝,而且对于这些小吏而言,六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六人均分,每人能拿到一百两银子,就算刑部牢头能从犯人家属手中拿到些银子,一年下来也就是百八十两,谁又会嫌钱多?

    赏罚并下,六人很快便带着铁锹、铁锨挖掘起来。

    另一边,徐十三已经通知了客栈的伙计,让他们准备好棺椁用马车运来。

    很快,便有人挖掘到了尸首,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尸体已经化作白骨。

    陆雁冰立时上前查看,确认之后吩咐六人不要着急,慢慢挖出尸骨,尽量不要损伤尸骨,也不要弄混。

    六人领命后继续埋头苦干。

    过不多时,客栈的伙计到了,直接赶着大车驶入此地,从车上卸下一口口棺材,依次摆放在不远处,然后客栈伙计们也参与到挖掘尸骨之中。

    陆雁冰对于客栈伙计还是信得过的,不再监督,来到柳凤磐身旁,似笑非笑道:“柳尚书,你说这些棺材里有没有你的一口?”

    柳凤磐脸色雪白,整个人簌簌如筛糠。

    大概半个时辰后,所有尸骨都被挖了出来,总共九具,可以通过部分随身物件分辨出死者的身份。除了张白圭之外,还有张白圭的结发之妻和幼子,也包括张白昼的寡母。

    张白昼跪倒在九具尸骨前,泣不成声。

    李玄都望着面前的尸骨,默不作声。

    对于别人来说,只是些尸骨而已,可李玄都当年是与这些人见过面、说过话、打过交道的,他们本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张白圭曾与李玄都同游帝京,他的结发之妻曾亲自下厨招待李玄都,那个早早死掉的孩子更是要称呼李玄都一声李世叔。

    至于张白昼,更不用说,这些人本就是他的至亲骨肉。

    李玄都忽然在想,如果自己也死在了天宝二年,是不是他们就要一直被埋在这个地方,柳凤磐会继续做他的刑部尚书,甚至是登阁拜相,柳逸和谢雉等人仍旧是高坐在权位上,而不是沦为阶下之囚。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李玄都总觉得这句

    话有点自欺欺人,如果他不自己报仇,谢雉等人会报应不爽吗?应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李玄都伸手拍了拍张白昼的肩膀,轻声道:“再看一眼,然后便收殓了吧,还是要让他们入土为安。”

    张白昼肩膀微微颤动,用袖子抹去脸上泪水,点了点头。

    李玄都动手将张白圭一家三口的尸骨依次放入棺材之中,因为白骨已经散开,所以李玄都只能以气机强行将白骨固定,这才保持了人形。张白昼也效仿李玄都的动作,将自己亡母和其他亲人的尸骨放入棺材之中。

    收殓了张家人的尸骨后,客栈的伙计们又将棺材搬上大车。

    不知是巧合,还是徐十三未卜先知有意为之,却是让陆雁冰说中了,果真多出一口棺材。

    李玄都招呼过徐十三,交代道:“留下一辆大车,其余棺材先运到城外玉盈观去。”

    徐十三点头应下。

    陆雁冰也对六名狱卒吩咐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了,拿着银子走吧。”

    六名司狱如蒙大赦,赶忙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此地只剩下了四人,柳凤磐身形微微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张白昼双目通红地望着柳凤磐。

    李玄都轻声道:“高居庙堂,万民供养,国之栋梁。却假仁孝之名,满足一己之私欲,真是高呼万岁满朝皆忠良。”

    柳凤磐已经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没能分辨出李玄都到底是在嘲讽这个朝廷,还是在仅仅嘲讽他一个人。

    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李玄都身上没有杀意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从未想过亲自动手,最有资格报仇的不是他,而是张白昼。

    李玄都沉声道:“白昼,拔出你的剑。”

    张白昼依言拔出背后所负长剑,仍旧死死盯着柳凤磐。

    不知何时,陆雁冰已经绕到了柳凤磐的身后。

    李玄都道:“朝廷不能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便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我很喜欢一句话,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当年你用张家满门性命逢迎上意,那么你今日也必因这些命债而亡。”

    话音落下,陆雁冰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柳凤磐的腿弯上,他立时跪倒在地。

    柳凤磐自知难逃一死,便闭上眼垂下脑袋听天由命了。

    张白昼举起了手中长剑,猛地喝道:“柳凤磐!”

    这一声好似炸雷响彻,柳凤磐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张白昼猛地一剑斩落,顿时血光四溅,一颗圆睁着双目的人头高高飞起,脸上犹挂着惊恐表情,脖腔里的血喷起一尺多高。

    张白昼伸手接住从空中落下的人头,抓着发髻提在手中。

    陆雁冰则是抓起那具无头尸体,直接丢入棺材之中。

    朝廷将犯人斩首之后,大兴县领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首贮库,使其死后也不得全尸。现在张白昼拿了人头,待到张家人入土为安之后,带往坟前祭拜,尸身则是由陆雁冰还给柳家。

    正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何以诛心灭人欲”,上官莞等人搜集证据是为

    了杀得光明正大,占据道义,不让儒门指责自己滥杀无辜,而不是为了诛心。如今柳凤磐已经死了,也没必要再去鞭尸或是碎尸万段。

    陆雁冰盖上棺盖,然后将棺材搬到大车上,亲自赶着大车离开了。

    于是就只剩下李玄都和张白昼两人。

    张白昼一手握着染血犹腥的长剑,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人头,却是有些失魂落魄。

    大仇得报,并非喜悦,而是迷茫。

    报仇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对于已经死了的人却是没什么意义了,毕竟在天之灵不知人间事。

    李玄都站在一旁,没有急于开口。

    许久之后,张白昼才回过神来,望向李玄都:“先生。”

    早年的时候,张白昼喜欢称呼李玄都为“李大哥”,有时候还会故意称呼他为“姐夫”,只是今非往昔,已经有好些人在私下将秦素称为“秦夫人”,那么张白昼为了避嫌,便改口称呼李玄都为“先生”。

    李玄都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张白昼默默点头。

    李玄都第一次对张白昼说起这八个字的时候,张白昼很是不以为然,此时再听到这八个字,却是另外一种心境了。

    他有些真正体会到李玄都的无奈。

    圣人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意思是光阴如流水,一去不返。还活在世上的生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管愿不愿意接受,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就算再怎么不甘、不舍、不愿,最后也只是化作“无可奈何”四字。

    张白昼这一刻忽然想起了一句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李玄都道:“我让人暂且停灵于玉盈观中,待我找回张相等人的遗体,再择选墓地,你觉得什么地方好?”

    张白昼认真思考了片刻,说道:“落叶归根,我觉得还是回江陵老家去,我们张家的祖坟也在那里,还有一点祭田。”

    祭田是家族公中族产,多少大小根据家族底蕴而定,量力而行。分家时不分割,由族长掌管,即便是抄家,也会保留祭田。

    如今李家的祭田便到了李玄都的名下,同时族中祭祀的差事也落到了李玄都和秦素的头上,尤其是秦素的位置,十分紧要。李玄都是宗子,她便是宗妇,要主持中馈,还要管家,许多宗妇都因操劳过度而难以长寿。李卿云故去之后,李道虚没有续弦,于是便由李非烟代替,李非烟出事之后,又由其他长辈女子代替,直到李元婴娶了谷玉笙,才转交给谷玉笙,如今又落到了秦素的头上。

    “也好。”李玄都点了点头,“我会让人早做安排。另外……”

    说到这儿,李玄都顿了一下,道:“还有你姐,她没有嫁人,还是张家的人,你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将她迁入祖坟,还是让她继续留在剑秀山?”

    张白昼沉默了片刻:“还是迁回祖坟吧,家人团聚,免得她孤单。”

    李玄都“嗯”了一声,同意下来,转而说道:“从今以后,你便是张家的一家之主了,如何重振家门还要看你自己。”

    张白昼低下头去:“是。”

第七十二章 身正

    提到祖坟,李玄都心中略有触动,不由想起了李家的祖坟。

    世人有姓氏加祖籍称呼他人的习惯,江陵府的张肃卿便是张江陵,龙城朝阳府的秦清被称为秦龙城。李道虚一直被称作李北海,是因为李家的祖坟位于齐州北海府,而不是东海三仙岛。

    正因如此,李家的祭田也在北海府,早年的时候面积并不算很大,只是每位李家家主都会购置新的祭田添加其中,代代相传下来,面积已经十分广阔,尤其是李道虚时代,将原本较为零散的祭田连接成片,大约有一千三百亩左右。

    不过话又说回来,相较于其他世家大族,这一千三百亩便不算什么了,且不说松阴府孙氏的二十万亩良田,秦清给秦素准备的嫁妆中就有田地两千亩。而且这一千三百亩并非李玄都的私产,而是族中公产,就好似青领宫并非宗主私产,而是宗中公产,李玄都只是暂为掌管。

    如今李玄都继任家主,按照规矩,还要增添祭田,少则一百亩,多则三百亩。换而言之,就是买地。

    世人都以为李玄都豪富,重建皂阁宗也好,援助辽东也罢,动辄都是上百万两银子,实则这些并非李玄都的私产,就好像国库并非皇帝私产一般,而且就算重建皂阁宗、援助辽东等手笔,也是签订了契约,只是免除利息,日后还是要还钱的。

    抛开宗门,只谈个人,有钱的是秦素,李玄都的私产少得可怜,一则是因为李玄都力求公私分明,二则是因为李玄都无心于此,他没有什么爱好,自然没什么需要花销的地方,谁又能想到他会接任李家家主。

    到了如今,李玄都便觉得有些为难。

    因为买地一事是要钱的,而李玄都身为名震天下的清平先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好买一百亩地应付过去,多半要顶格买三百亩。

    当今世道有个“一田二主”的说法,一块土地可以分为田底和田面。田底和田面分别由两个人持有,田底和田面是互不干涉的两部分,可以随意买卖、典当、馈赠。

    田底持有人不能耕作,只能收租,若想自己耕作,必须从别人手中买回田面。而田面持有人可以耕作,却要交租。同时他可以随意买卖出让田面,甚至在田面上建房修坟,田底持有人都无权干涉。若是田面持有人欠租,田底持有人可以想方设法讨债,用其他物事抵债,却不能将人从土地上赶走,除非田面持有人自己把田面卖掉,这便是一田二主。

    李玄都要买祭田,当然不能只买一个田面,而是要田面和田底全部买下,这里头的花销可就大了,北海府周围都是上好的良田,而且多是在地方大族名下,按照市价,田面一亩要五十两银子,田底更贵,是田面的三倍左右,两者加起来少说要二百两银子,三百亩地就是六万两银子。

    这还是明账,毕竟是有主的田地,都是不缺钱的人家,未必会卖,若是李玄都不愿意以势压人强买田地,还要再把价格往上提一些,这便直奔七八万两银子去了。

    李玄都身上的许多物事都是价值连城,可要说现银,他还真没多少,总不能把许多随身物件卖了换钱。而在这种事情上,李玄都也不好用秦素的钱。

    只是李玄都要说自己没钱,恐怕无人相信,还会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故意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只能向太平钱庄借贷。就算借贷,李玄都一年一万太平钱的例银,也要两年才能还完,好消息是李玄都就任清微宗的宗主后,还会多出一份宗主例银,大概与太平宗相差无多,一年便能还完。

    李玄都想到此处,少不得要感叹一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古人诚不欺我。”

    此番事了,张白昼去了城外的玉盈观,李玄都则是返回玉青园,两者背道而驰。

    回到玉青园,李玄都发现巫咸正坐在正堂中,表情不大好看,就像贪睡之人被提前叫起,甚是不爽。

    李玄都上前问道:“大巫师怎么在这里?”

    巫咸瞥了李玄都一眼,没有好声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

    便在这时,兰玄霜面带疲态地走了进来,歉然解释道:“柳逸的事情,我力有不逮,只好把大巫师请来。”

    李玄都顿时了然,笑道:“既然大巫师出马,那么一定是手到擒来了。”

    巫咸语气微冷道:“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想先听哪个消息?”

    李玄都略微思量后回答道:“先听坏消息吧。”

    巫咸道:“坏消息是我一不小心把柳逸给弄死了。”

    “弄?”李玄都怔了一下,随即说道,“他本就是该死之人,无非是早晚的问题罢了。那么好消息呢?”

    巫咸凭空取出一颗头发雪白的头颅,非但不觉得恶心,反而当做宝贝一般举在手里,轻声道:“好消息是这颗脑袋真是好东西,里面的东西最少可以整理几十万字,我很少见到这样的好东西。”

    李玄都道:“其他的暂且不谈,我想知道四大臣的尸骨在什么地方?”

    巫咸上下抛动手中的头颅,说道:“天寿山,不过尸体已经被火化,只剩下骨灰。”

    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既然太后和柳逸选择秘密赐死四大臣,又不将其下葬,多半是选择毁尸灭迹,万幸的是骨灰没有被随意撒掉。

    李玄都又问道:“具体在天寿山的什么地方?”

    巫咸道:“我已经告诉兰夫人了,她可以领你过去。”

    李玄都望向兰玄霜,见兰玄霜微微点头,这才说道:“有劳。”

    巫咸起身道:“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要回玉盈观了。”

    李玄都在指尖凝聚出一点“长生石”特有的碧绿光芒,送到巫咸的面前:“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巫咸眼前一亮,毫不客气接过这点小小心意,脸上又有了笑意,像极了姚湘怜:“紫府何必如此见外,若是还有什么吩咐,直接开口就是,我随叫随到。”

    李玄都亲自送走了巫咸,这才对兰玄霜感

    慨道:“大巫师真像是年轻了几百岁,半点不像是个老人。”

    兰玄霜道:“毕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两人就真正难分彼此。”

    李玄都点点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转而说道:“准备一下,我们去天寿山。”

    兰玄霜应道:“是。”

    便在这时,宁忆和上官莞也回来了,经过如此变故,梧桐楼的宴会不可能持续太长时间,只能是草草收场。

    李玄都见到两人,先对上官莞道:“对了,还要劳烦师姐,走一趟玉盈观,帮着白昼料理后事,白昼毕竟年轻,许多事情未必能思虑周全。”

    上官莞本就与张白昼关系不错,又是李玄都交代,自然是一口应承下来:“师兄放心就是。”

    李玄都然后又对宁忆说道:“我另有要事在身,有一私事却要劳烦阁臣,我不日就要返回家乡,因为家族传统,新任家主需要购置祭田,如今还有七万两左右的缺口,阁臣如今担任着太平宗大客卿一职,与陆师姐关系甚佳,所以请阁臣去太平钱庄为我借贷白银七万两,留下相应借据凭证,待我日后慢慢还债。”

    李玄都竟然会没钱,还要以太平宗宗主的身份向太平钱庄借贷,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不过宁忆是个例外,因为宁忆与李玄都一般,都不太在意银钱,没有多少积蓄,反而觉得没钱才是理所当然,问道:“要银票还是现银?”

    李玄都道:“银票吧,把银票给冰雁,她久在齐州,人头更熟,我会让她帮我买田。”

    宁忆应下离去。

    可兰玄霜不是宁忆,她只觉得奇怪,当初李玄都帮她重建皂阁宗的手笔让她觉得李玄都手握金山银山,便是没有这么夸张,也绝对不会缺钱才对,怎么现在还要借贷?

    虽然兰玄霜没有开口发问,但李玄都也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她的询问之意,只能主动开口解释道:“兰夫人觉得奇怪?其实你我一样,都是从太平钱庄借钱,你用皂阁宗的基业做抵押,我就用自己的信誉做抵押,我的信誉借几万两银子,应该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兰玄霜赶忙说道,“只是……以紫府的身份,大可直接取用,太平钱庄那边不仅不会有半分怨言,反而会十分欢喜,毕竟自古以来就有提着猪头抓不到庙门的说法。”

    “我当然可以直接取用。”李玄都没有否认,“只是这个先例一开,自我之后,岂不是人人效仿?公私不分,将公产视为私产,以一己之心夺众人之心,然后就发展为将宗门、道门视为一家一姓之私产,然后传于自家子孙,这与视百官如仆人又以家奴治天下的皇帝有什么区别?”

    兰玄霜怔住了。

    李玄都继续说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我之所有,一毫而莫取。男子坦荡荡,其身正,不令而行。若是我自己都持身不正,那还有什么脸面去给谢雉等人论罪呢?”

    兰玄霜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受教。”

第七十三章 结果

    天寿山是皇家陵墓所在,占地颇广,要想从中找出骨灰,可谓是千难万难,好在巫咸是操纵记忆的行家,那日在幽冥谷中,她能让满谷之人忘掉她与澹台云一战的经过,此时也能轻而易举地从柳逸的脑子中找出具体位置所在。

    至于巫咸是有意杀掉柳逸取走他的头颅,还是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不慎所致,李玄都已经无从察知,也不想再去深究。不管怎么说,柳逸是必须要死的。

    李玄都和兰玄霜直接从玉青园飞到天寿山,来到一处荒芜山头上,因为时值冬日的缘故,山上光秃秃一片,满目荒凉。

    兰玄霜根据巫咸所说,领着李玄都在山上绕了一个大圈,来到一棵大树之下,这树生得极为高大,需要四人合抱,树冠更是参天,可惜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兰玄霜指了指树根位置:“就在这里。”

    李玄都没有让兰玄霜动手,而是自己亲自动手,徒手挖开泥土。虽然此时天寒地冻,地面被冻得如同石头一般,但李玄都何等境界修为,便是钢铁浇灌的地面,也挡不住李玄都。不一会儿,李玄都便挖出了四个瓷罐,正是张肃卿、徐守斋、沈苍岩等四大臣的骨灰。

    虽然瓷罐上并未标注姓名,但在罐盖上分别刻了一个姓氏,也就能分辨四人的身份了。

    李玄都挑出那个刻着张字的瓷罐,抱在怀里,又把另外三个瓷罐放入“十八楼”中,决定把张肃卿的骨灰交给张白昼,另外三个瓷罐则分别交给他们的后人亲族,让他们自行安葬。

    待到张白昼扶灵回乡,将家人安置妥当,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自天宝二年以来,李玄都心心念念的复仇一事,便算有了个结果。

    不过如今已经是腊月下旬,距离过年也就十天的时间,如果李玄都想要赶回东海过年,那么时间便十分紧迫,尤其是张白昼扶灵返乡,不是一人御风而行,也不是飞掠疾奔,那么多棺材,少不得乘船乘车,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来回便要一个多月。

    李玄都对此有所预料,他在秦素返回辽东前,从她手中拿回了“镜中花”,又将“水中月”交给了张海石,必要时候可以帮张白昼尽早还乡。

    此时客栈伙计刚刚抵达玉盈观不久,上官莞也已经从玉青园过来,帮着张白昼安排停灵事宜。

    李玄都没有立刻去玉盈观,而是请兰玄霜先把张肃卿的骨灰送过去,他带着另外三位大臣的骨灰返回玉青园,准备安排人手将三人的骨灰送回各自亲族手中。

    李玄都也是感慨万千,不管生前如何,死后都是黄土一抔,也难怪世人多求长生,只是古往今来,长生之人又有几人?

    ……

    张海石和李非烟已经返回东海清微宗,并将老宗主飞升离世以及李玄都接任宗主和李家家主的消息通告全宗上下。

    对此,清微宗内部倒是没起太大涟漪。

    一则是反对

    之人如李元婴、李太一,已经被赶出清微宗的决策层,二则是清微宗众人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司徒玄策故去之后,外姓中没有能独挑大梁之人,清微宗的宗主之位多半还是要在三个李姓子弟中选出,关键李玄都已经是长生境界,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

    新宗主接任,自然要大大操办一番,于是这段时间以来,清微宗上下很是热闹,空闲了许久的青领宫更是重中之重,被内里到外修整了一遍,装点一新。

    毕竟这次不同于以往,上次李元婴接任宗主,上头还有个老宗主,这个宗主其实是个花架子,与副宗主相差不多,可这一次却是没有老宗主了,宗主就是宗主,一言九鼎,就如当年老宗主担任宗主之日,自然要隆重。

    本来张海石已经决定要从青领宫中搬出,结果是李玄都不同意,他不想让二师兄再去麻烦,因为他不会一直留在清微宗中,更多时候还是张海石坐镇清微宗,而且他也更喜欢幼年时居住过的八景别院,于是还是让张海石居住在青领宫中,他搬入八景别院,日后他与秦素成亲,包括拜天地,以及婚后返回宗中居住,都是在八景别院,毕竟这里是师父师母居住过的地方,更像是一座私宅。

    至于八景别院,倒是不用重新整修,只是许多被封闭的院子得以重新开放,需要人清理打扫,这让许多人私下玩笑:“少爷刚刚做了老爷,便想做老太爷养老了。”

    李道师本来是居住在八景别院的,如今却是搬了出来,搬回了自己的家,也就是李非烟的家,夫妻二人时隔多年终于又同在一个屋檐下,不过两人的府邸规模不小,若是不想见面,还是可以避开的。

    这段时间以来,李道师很是落寞,并非失去权力的落寞,事实上李玄都并未把李道师如何,反而看在他对师父李道虚忠心耿耿的份上,仍旧让他担任天魁堂堂主。李道师的落寞来更像是亲人故友的离世,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单。

    诚然,李道师有家室,可夫妻二人不合由来已久,互相看不顺眼,想法也截然不同,算是一对怨偶,而且两人膝下无子无女,并无太深的牵绊,只是碍于脸面,又是一把年纪了,这才没有和离。

    过去多年,李道师最为崇敬之人就是自己的师兄李道虚,这种崇敬从他的年轻时代一直延续到了满头白发的年老时候,可以说贯穿了他的大半生。

    这些年来,李道师事事以李道虚为主,事事听从李道虚的命令。如今李道虚飞升了,他便仿佛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茫然无措,不知该何去何从。

    而且李道师过去几番为难李玄都,难免心虚。

    正因如此,李道师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专门见了李非烟一面,将天魁堂的事务交给了李非烟,然后便彻底不管事了,也不回家,就留在蓬莱岛上。有些清微宗弟子常常看到他独自一人在沙滩上漫步,或是远眺大海,别人向他行礼,他也视若无睹,

    而且眉眼之间老态尽显,与李非烟站在一起,休说是夫妻,便是父女也有人信。

    这让许多人误以为李玄都已经免去了李道师的堂主之职,于是便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这一日,张海石主动来到蓬莱岛,见到了正站在沙滩上眺望大海的李道师。

    张海石没有像过去那般不留情面,破天荒地称呼了一声师叔。

    李道师看了张海石一眼,直言了当地问道:“有事?”

    张海石道:“说起来我们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说说话总可以吧。”

    李道师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两人在沙滩上并肩而行,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李道师双眼虚望着天空,感慨道:“我跟在师兄身旁多年,最是明白他的心意,自从知天命之后,师兄的厌世之心便初见端倪,逐渐将宗中事务交给你和大先生,不复年轻时的雄心壮志。待到花甲年纪,师兄的厌世之心与日俱增,常常闭关清修,十几日不露面都是常事。师兄常有言道:‘人间何所恋,不过苦熬罢了。’只是我也明白,清微宗毕竟是师兄的多年心血,他还是放心不下,这才迟迟拖延,如今紫府已成大器,师兄自然可以放心离去,再无牵挂。”

    张海石叹了口气:“花甲年纪,差不多就是大师兄辞世的时候。只能说造化弄人,师父本说过要亲自报仇,不过他把‘叩天门’也一并交给了紫府,看来是想让紫府报得此仇吧。”

    李道师问道:“紫府何时回来?”

    张海石道:“他说会赶在除夕夜前回来,年夜饭还是要吃的,大年初一先回李家祭祖,然后再处理宗门这边的事情。”

    李道师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深问下去,转而道:“虽说紫府年轻,但他日后要统领道门,不可能把太多精力放在清微宗上,而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该退隐求长生,所以还是要选出一个小辈担任宗主,不知紫府有没有合适人选?”

    这也是张海石忧心的地方,清微宗中有能力之人不在少数,可就是因为太有能力了,内斗不止。一番内斗下来,李太一等人便被排除了,剩下的人里面,陆雁冰是最有可能接任之人,只是陆雁冰稍显能力不足,德行也不太够,关键墙头草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听。

    张海石沉吟道:“白绢很喜欢秋水这个丫头,不止一次在紫府面前称赞她,紫府似乎有些意动,想要好生培养她。”

    李道师淡淡一笑:“我们清微宗也要迎来一位女子宗主吗?你倒是应该欣慰才对,毕竟本就该司徒玄策继承宗主之位,若是他的侄女能够担任宗主之位,也算是圆满了。”

    张海石叹了口气:“此语言之尚早,秋水还是太年轻了,未必是冰雁的对手,且看吧。”

    正说话间,两人来到了白龙楼船停靠的港口。

    张海石看到白龙楼船,想起一事:“差点把正事忘了。”

第七十四章 白龙楼船

    李玄都安排好另外三大臣的骨灰之后,于次日前往玉盈观。

    玉盈观中占地极大而人数不多,很多偏殿空闲,可以用来停灵。在上官莞的主持下,已经搭建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小灵堂,李玄都先来到灵堂,上了一炷香,然后对守在此地的张白昼说道:“准备迁灵,我与你一道扶灵返乡。”

    张白昼一怔,只是李玄都没有过多解释,已经转身往门外走去。

    李玄都一路出了玉盈观,来到道观外的山崖处,此山不高,并无云海,可见山下风景。

    只见得李玄都一挥袖,有滚滚云气汇聚而至,如棉絮,似柳絮,化作一座云海,与山齐平,这便是地仙呼风唤雨的神通。

    上官莞和张白昼等人也走出玉盈观,刚好看到了这一幕。

    李玄都又取出“镜中花”,随手往前一丢。

    就见“镜中花”飞出大概百余丈的距离后,落在云海之上,悬而不坠,然后迅速放大,从原本只有镜子大小化作城门大小,乃至于雄伟更胜帝京的城门,仿佛是天门大开,两根门柱好似天柱,缠绕花藤。

    门内如湖面波光粼粼,气机涟漪阵阵。

    李玄都取出一道子母符,随手燃掉。

    远在东海蓬莱岛的张海石看着自己的子符无风自燃,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了李玄都交给他的“水中月”。

    张海石随手一丢,“水中月”落在白龙楼船下方的海面上。

    “水中月”入水不沉,瞬间化作一轮巨大明月,就好似天上月亮投映在大海上的倒影,白龙楼船刚好位于月影的正中位置。

    下一刻,月影骤然变得模糊,涟漪阵阵,然后白龙楼船开始缓缓下沉,并非沉入海中,而是沉入到月影之中。

    上官莞和张白昼望着洞开的“镜中花”,忽然听到其中传来阵阵海涛声音。

    张白昼满脸惊讶,忍不住小声问道:“上官姐姐,这是什么?”

    上官莞若有所思道:“我听闻东海有一仙舟,上可飞天,下可入海,难道说……”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好似龙首的巨大船头从“镜中花”中探了出来,接着是雪白船身,然后是船尾,船上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水气,不过船身却如荷叶一般毫不沾水,肉眼可见不断有水珠滚落,在船的下方下了一场朦胧的小雨。

    仿佛是一条白龙驮着楼阁从海底深处飞至云海之上,所过之处,风雨兴焉。

    这一幕,蔚为壮观。

    李道虚留给了李玄都很多遗产,最广为人知的就是仙剑“叩天门”,而不为人知的则是这艘白龙楼船。

    白龙楼船脱离“镜中花”后,悬停在云海之上,好似停泊于海面,此处山巅则成了港口。

    李玄都再一招手,“镜中花”开始不断变小,同时飞回李玄都的手中。

    上官莞来到李玄都身旁,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震撼:“这就是那艘大名鼎鼎的仙舟吗?”

    “是。”李玄都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云海不可载物,李玄都踩踏其上,却好似踏波而行,继而步步登高,每当他抬脚,便有云气先一步凝聚成台阶,就这般走到了白龙楼船之上。

    这不是李玄都第一次登上白龙楼船,不过以前它都是在海上飘着,真正飞于九天之上,李玄都还是第一次体会。

    李玄都环顾四周,径直走上楼船的二楼,在这里有许多房间,包括卧室书房,还有一座不大的会客厅。这些房间都有相应的避水符箓,哪怕沉入海底之中,开着窗户,水也不会渗入半分。

    李玄都来到书房中,书房中靠窗位置摆着一张书案,其余并无太多摆设装饰,唯有三座书架,上面摆放着儒释道三家和法家墨家的经典,不过又不是悉数照搬,而是有所选择,想来是李道虚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部分书籍放于此地。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地理图志、杂记、游记、诗集等等。

    李玄都发现书架上有一支卷轴,取出放在书桌上展开,竟是一幅海图,容纳东、南、西、北四海,除了陆地的沿海一线,还包括凤鳞州、婆娑州和安西大秦国,其中大小岛屿和洋流走向,标得十分详尽,许多地方,甚至李玄都闻所未闻。

    这也在情理之中,清微宗本就是以海贸起家,较之只是近海贸易的补天宗和慈航宗,清微宗的船队甚至可以远洋航行,也唯有清微宗,才能绘制出如此海图。

    不过李玄都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陆地之上,所以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又收好放回书架之上。

    李玄都离开书房,来到隔壁,是一座小小的静室,其中布置与真境精舍颇为相似,不同的是墙壁上设有栅格,其中摆放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须弥宝物,有指环形状,有锦囊形状,有手镯形状,甚至还有一串与“十八楼”一模一样的流珠。

    李玄都随手拿起一件须弥宝物,发现里面放置了许多价值未必很高但意义不同寻常的东西,比如说李卿云和李道虚的来往信件,李非烟年轻时的泼墨山水,李元婴少年时写的祝寿词等等。

    李玄都又取过那串与“十八楼”几乎一样的流珠,这里面大多是空着的,唯有一颗流珠中放置了让李玄都被逐出师门的谏言和几页纸。

    那本谏言就不多说了,另外几页纸上的笔迹十分稚嫩,出自李玄都本人。如果李玄都没记错的话,这应是他在七岁那年留下的“墨宝”,从必要花销、面子、用途等方面列举理由,给师父提了关于改善他们、每月例银的建议。

    没错,小时候的李玄都就已经有了对师父说“不”的精神,那么多年之后,李玄都因为与师父理念不合而再次谏言,乃至于被逐出师门,也是可以预料并且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至于这次改善例银的结果如何,自然是被李道虚无情否决,并罚了李玄都一个月的例银,李玄都也因此老实了许久,不再试图挑衅师父的权威,直到多年之后的天宝七年。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又将这些放回远处。

    他打定主意,以后要定下个规矩,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不能进入楼船上层,还是让它维持原貌。

    李玄都离开静室,已经到了二楼的尽头,其他房间都是左右对称,唯有尽头处的房间居于正中,就像一个“凸”字形的凸起位置。

    李玄都进入房间,此地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漆黑一片,好似星空,以法术模拟出的三十六颗星

    辰对应北斗三十六星辰,正在缓缓移动,星光显得有些暗淡,于是房间的色调也暗淡下来。

    脚下铺着厚厚的地衣,并非拼接而成,而是一整块皮,没有毛发,通体黝黑,不知是从何种异兽身上得来。

    四周墙壁上则是绘有各种符箓,密密麻麻。就算李玄都,也只能认出半数符箓,还有半数符箓,就只能查阅各种典籍才能得知。

    在星图下方是一颗类似于龙珠的圆珠,大概有人头大小,悬浮于半空之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上前几步,伸手按在这颗漂浮的圆珠上。然后他可以确定,这就是一颗龙珠,而且是一颗比李玄都手中那颗龙珠更为成熟的龙珠。

    这颗龙珠便是支撑着白龙楼船飞天入海的关键所在。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神念也进入到龙珠之中。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开始消失,船外的景物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看”到了下方的云海,上方的天空,不远处的玉盈观,还有站在悬崖边的张白昼和上官莞等人。

    一切都尽收眼底,再远一些,李玄都甚至可以看到一眼望不到边际尽头的雄伟帝京。

    李玄都心中明白,他此时脱离了的自己的视角,进入了一个类似于“旁观者清”的第三者视角,十分玄妙,甚至可以观察白龙楼船的每个角落。

    李玄都将手离开龙珠,四周的景象骤然消失,他的头顶还是星图,面前还是龙珠,四周仍然是绘满符箓的墙壁,脚下也仍然是以兽皮制成的地衣。

    不过李玄都也感觉到,自己的神魂与眼前的龙珠产生了一种极为玄妙的联系,就像以鲜血祭炼飞剑,双方产生了无形的羁绊,念动而剑动。如今李玄都只要凭借意念,便可驾驭白龙楼船,就好似驾驭飞剑一般。

    正当李玄都打算离开此地的时候,忽然发现在龙珠下方还放置了一本书,这本书以玄铁为封面,通体黑沉,几乎与地衣融为一体,很容易便错漏过去。

    李玄都将其捡起,翻开书页,书中写的便是白龙楼船的驾驭之法,除了李玄都已经摸索出的用法之外,还可以通过改变上方星图来改变白龙楼船的形态。

    因为四九三十六之数,所以白龙楼船总共有四种形态,分别是:静、动、攻、御。

    所谓“静”,便是日常漂浮在海面上的待命状态,没有任何消耗,与普通船只也没有太大区别。

    “动”则是可以飞天入海,不必主人刻意切换,白龙楼船会根据周围环境自行切换静动之态,不会让楼船因此坠毁,如今便是处于“动”的状态之中。

    剩下的“攻”和“御”两种状态,顾名思义就是进攻和防御。

    防御便是开启船上阵法,抵御法术、气机、神力等等,对于龙珠的消耗最大,只适合用来逃命。进攻则是调动周围的天地元气,以类似“火炮”的形式轰击对手,一轮炮击,可以摧毁一个小型岛屿,而且与地利有关,若在水气浓郁的海中或是云气浓郁的空中,威力更大,如果恰逢海上风暴台风,白龙楼船的威力达到顶点,甚至可以媲美一位长生地仙。

    这不是李玄都料想中的半仙物,而是一件仙物。

第七十五章 扶灵还乡

    李玄都熟悉了白龙楼船的操纵之法后,控制着白龙楼船缓缓“靠岸”。

    随着白龙楼船的移动,滚滚云雾向两旁退散,就好似海浪一般。

    张白昼望着眼前这一幕,有些明白李玄都到底要怎么帮他扶灵还乡了。

    李玄都出现在船头,以云气强行凝聚成一条连接白龙楼船和山腰的通道,就像码头上的栈桥。

    李玄都道:“将棺椁搬到船上来。”

    张白昼应声而去。

    李玄都又望向上官莞,问道:“棺材准备好了吗?”

    上官莞回答道:“仓促之间,根本没有合适的寿材,玄真大长公主听闻之后,将自己准备的寿材拿了出来。”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堂堂公主之尊的寿材,定然是极好的,替我谢谢她,就当我欠了她一个人情。”

    李玄都没有提钱,一则是玄真大长公主不缺钱,二则是他的一个人情远胜过些许真金白银,这才是玄真大长公主真正想要的,换成其他人来选,也一定是选择李玄都的人情。对于李玄都来说,银钱好还,人欠债最难还。

    上官莞应下,转身离开。

    片刻后,上官莞单手托着一口棺椁去而复返,看上去甚是诡异,不过棺椁表面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隐约可见金丝,正是金丝楠木,帝王棺椁也不过如此。玄真大长公主虽然是皇室中人,但想找到这样的大料制成棺椁还是殊为不易。

    这是李玄都给张白月准备的,毕竟要迁坟了,此后千百年便要在其中长眠,李玄都还是希望棺椁的材质更好一些。

    所谓棺椁,分内外,也就是大小相套的两个部分,大概是就是一口盛放死者尸体的小棺材在外面再套一口大号的外棺。

    按照儒门的规矩和朝廷的礼法,一般人是不能用棺椁的,不过李玄都并不打算遵守规矩,这也是李玄都的私心。

    李玄都从上官莞手中接过棺椁,放在船上。

    在这时候,张白昼也带人将其他棺材搬了出来。哪怕是客栈的伙计,也被眼前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对于李玄都的敬畏更深。

    上官莞示意众人将棺材放在崖畔的空地上,李玄都一挥袖,棺材自行悬空,依次飞掠,整齐排列于白龙楼船的甲板上。

    李玄都做完这些之后,对张白昼道:“白昼,登船罢。”

    张白昼应了一声,顺着白云凝聚成的通道登上白龙楼船,在他登船之后,这条长径缓缓消散,重新化作逸散云气。

    除了张白昼之外,这次跟随李玄都一起返回剑秀山的还有徐十三,张白昼还在愣神的时候,他就已经悄悄登船。

    上官莞还留在山崖上,没有登船,她要留守帝京这边。

    李玄都拱了拱手,说道:“京中之事,有劳师姐了。”

    话音落下,白龙楼船缓缓离岸,继而升高,最终行于云海之上。

    从陆地赶路,因为地形缘故,难免曲折绕路,可

    是从空中赶路,却是逢山遇山,逢水涉水,一线直行,大大省却了路程,而且白龙楼船的飞行速度不逊于天人境大宗师的御风而行,如此一来,所需要的时间便大大缩短。

    李玄都在船头位置凭风而立,衣衫猎猎作响。

    张白昼没有天人境的修为,御风而行的经历屈指可数,此时不由牢牢抓住了栏杆,生怕一个不慎便跌落下去。

    此时李玄都已经进入了控制白龙楼船的状态之中,在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地图,标注了白龙楼船曾经去过的地方,往东曾经去过凤鳞州,往南去过婆娑州,往北去过太白山,往西去过楼兰城。

    因为蛟龙亲水,龙珠需要汲取水气,若是在水气浓郁的地方,白楼楼船就好似顺风而行,消耗极小,若是在干旱陆地,水气稀薄,白龙楼船就好似逆风而行,消耗极大。所以白龙楼船可以远渡重洋去婆娑州和凤鳞州,却在楼兰城止步,不再继续深入下去。

    除此之外,妙真宗的天苍山青城、神霄宗的太和山、龙门府、西京、帝京、金陵府、钱塘府、岭南等地也被点亮。

    如果是曾经去过的地方,白龙楼船可以“老马识途”,自行前往,若是没有去过的地方,就要亲自操纵驾驶。

    因为白龙楼船从未去过剑秀山,所以李玄都只能耗费一些精力来亲自驾驶楼船,好在他早就习惯了一心多用,倒也不觉得为难,并不影响他与张白昼对话。

    张白昼望着脚下不断向后退去的山川河流,忽然说道:“先生,若是能够组建一支船队,全是这样的仙舟,那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李玄都闻言笑道:“那就是天下无敌了,任你十万大军,都奈何不得我们,而我们只要从空中投下太平宗的‘凤眼子’,便可炸得铁骑人仰马翻。只可惜想要造就这样的飞舟,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大,别说是船队,便是想要造出一模一样的第二艘,也很难做到。”

    张白昼也知道这是不可能之事,倒是不觉得如何失望,继续望向船外景色。

    因为李玄都不想让地面人看到白龙楼船的踪迹,所以此时白龙楼船升得极高,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透过云雾间的空隙,偶尔能看到远山的痕迹,此刻张白昼有些明白为何说青山如远黛了,站在山脚下,看上去暗沉沉,黑压压,难以一窥全貌,唯有这样居高临下,方能见得全貌,看得此等美景。

    同时张白昼也体会到了为何人人向往仙人,就拿赶路来说,便是天宝帝想要南巡,也要乘坐马车,不管如何周到,难免路上颠簸。可白龙楼船就好像人在家中一般,不仅无视各种地形,也无视了各种天气,外面风雨大作,风雪呼啸,我自安眠,当真是画船听雨眠的意味,省却了风餐露宿之苦。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白龙楼船已经进入了中州境内,徐十三负责与镇守剑秀山的徐七联络,通知他暂时关闭剑秀山的阵法。

    再有片刻,剑秀山便遥遥在望。

    李玄都用念头操

    纵着白龙楼船来到忘剑峰的上空,然后笔直地缓缓下降,刚好落在洗剑池中,船身砸在洗剑池的水面上,掀起层层碧波,水气弥漫。继而白龙楼船从悬空变为漂浮在水面上。

    此时徐七、裴玉、苏怜蓉、李如是、陆夫人都已经得了消息,就等候在洗剑池畔,不远处就是李玄都和秦素的新居。众人见此情景,无不震惊赞叹。

    张白昼站在船上,只见得周围群峰俯首,泛舟于山巅之上,真是难得体验。

    李玄都带着张白昼飘下白龙楼船,来到岸上,与众人寒暄一二,然后示意众人散去。

    便在这时,徐十三背负着那口五千斤重的棺椁从船上跃下,饶是他有天人境的修为,也倍感吃力,落在水面上,水花四溅,还是李玄都挥袖托了一下,才没有沉入湖水之中。

    李玄都从徐十三身上接过棺椁,单手托举并不吃力,径直往张白月的坟冢走去。

    张白昼取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黑伞,跟在李玄都的身后。

    开到坟前,一切如旧,李玄都将棺椁放在一旁,将外棺和内棺全部打开,张白昼则是撑开黑伞,遮蔽日光。

    李玄都看了眼墓碑,有些伤感,迟迟没有动作。

    张白昼也不作声,默默等待。

    过了片刻,李玄都长叹一声,俯下身去,动作轻柔地拨开上方的封土。

    很快,便出现了一只瓷罐。

    李玄都的脸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

    当年李玄都和张鸾山都是落魄失意,李玄都托张鸾山找回张白月的尸体,张鸾山将张白月的尸体火化之后,装在这个瓷罐里交到了李玄都的手中,李玄都也无力去置办棺材再运到此地,于是就带着瓷罐来此,简单葬下。

    今天,又是他亲手挖了出来。

    李玄都双手捧起瓷罐,嘴唇微动,似乎有未尽之言,只是不知为何,最终没有付诸于口。

    自始至终,张白昼都是沉默着。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姐姐迁回祖坟,留在这里也不能算错。

    正当张白昼欲言又止的时候,李玄都好似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开口道:“不必顾忌我的感受,当以她为重,让她与家人团聚是最好的结果。”

    张白昼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了回去。

    李玄都抱着瓷罐,将其小心地放入到那口小号的内棺之中,将其合上,再把套在外面的外棺盖好。

    坟墓位置就只剩下一个被刨开的土坑和一块孤零零的墓碑。

    李玄都看了眼墓碑,将当初自己升座太平宗宗主时徐无鬼送给他的那只梨子拿了出来,因为被保存在“十八楼”中,还算完好,李玄都将梨子放入坟中,重新掩盖好封土,然后对张白昼道:“走吧。”

    张白昼高高举起黑伞,李玄都托起棺椁,往白龙楼船走去。

    不多时后,白龙楼船再度升空,离开剑秀山忘剑峰,往江陵府方向飞去。

第七十六章 了结诸事

    白龙楼船离开剑秀山后,一路向南,很快便进入荆州地界。

    徐十三又开始联络徐三。

    自从阻断龙脉一事之后,徐三就没再返回帝京,而是与徐九一起去了终南山。

    按照道理来说,迁坟一事需要找个懂得望气点穴的风水先生勘探墓地,同时还要选一个吉日下葬。在这方面,徐三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曾经与地师一起以北邙山撬动南山,让他来看墓地风水实在是大材小用。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张白昼决定扶灵还乡之后,李玄都就已经通知徐三前往张家祖坟,开始墓地营建一事。

    齐王门客并非孤身一人的江湖独行客,实则各有属下,且不说徐大,就说徐九在西域的多年经营,无论是徐无鬼还是李玄都,需要徐九打探消息,总不能是徐九自己在西域大海捞针,定然是有属下的。

    徐三也是如此,不是他亲自动手营造墓穴,他只负责望气点穴。

    当李玄都和张白昼来到张家祖坟的时候,已经开始动工。张肃卿的发妻早亡,多年前就被葬在此地,按照道理来说,应是夫妻合葬,不过张白昼的意思是,不要再去打扰故人,于是徐三就在旁边点了两个穴,分别对应张肃卿、张白月,如此一来,一家三口也算是团聚了。

    至于张白圭,因为已经成家生子,所以在张肃卿夫妇墓穴旁边的墓坑里重新点穴,夫妻合葬,还有幼子,也是一家三口。

    其他的张家族人,祖坟中也早就预留了相应的大概位置,只要点穴即可。

    不过营造坟墓并非一日之功,少说也要半个月的时间,那么张白昼就要和徐三守在这边,等到坟墓修建完毕,择选一个吉日,重新下葬。到时候还要请来道士举办各种法事,好在道门最不缺的就是道士,可以就近从神霄宗请人,李玄都也都亲自安排好了,看在李玄都的面子上,神霄宗的三玄真人会亲自前来。

    在此之前,张家之人的棺椁暂且停灵于张家的祖宅之中。当年抄家,这座祖宅的确被地方官府贴上了封条,只是如今朝局大变,后党一朝倾覆,明眼人都能看出四大臣翻案是必然之事,如今张家后人回来,谁敢多事?

    张白昼也会暂时居住在这里。

    卢幼贞本想跟着一起过来,不过被张白昼严词拒绝了,若是两人已经成亲,那也就罢了,关键如今两人的事情还是八字没一撇,涉及到祖坟,实在不好把她牵扯进来。

    按照儒门的规矩来说,只有明媒正娶的正妻才能入祖坟,妾室之流没资格入祖坟。当年有一位总督便是妾室所生的庶子,待到他位极人臣之后,想要将生母移入祖坟之中,其兄长死咬着规矩不同意,任他是封疆大吏,也无可奈何。

    这也是世间女子没人愿意为妾的缘故,在这个礼法大过天的世道中,正妻和妾室的差距可不是皇后与妃子的差距,妾在妻面前便如奴仆一般,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再加上朝

    廷和儒门并不承认所谓的“平妻”一说,定死了正妻只有一人,所以就是当年的宋政也守不住众多女子,部分需要依靠宋政才能生存的笼中雀也就罢了,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可其他不需要依附宋政就能在世间立足的女子就不这么看了,毕竟正妻位置已经给了同甘共苦的澹台云,这些本就身份不俗的女子哪个愿意为妾,没有名分,待到宋政失势,自然纷纷离宋政而去,而澹台云又恼怒于宋政的一再背叛,也翻脸不认人,竟是无一人留在宋政身旁。

    正因如此,在祖坟一事上,关乎家族,十分重大,不能轻慢,更不好让外人参与其中。当然,李玄都是例外,没有李玄都,报仇也难,更不能沉冤昭雪,对于张白昼来说,说李玄都对他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既是师长,也是恩人,却是不能一概而论。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玄都毕竟不是张家的儿子,也不是张家的女婿,不会一直守在这里,很快就要返回属于他的李家,料理师父飞升离世之后的诸多事宜。

    李家可不是人口凋零的江陵府张家,而是堪比正一张氏的大家族,“瑾道如法,长有天命”,从最老的“谨”字辈到最小的“有”字辈,总共六代人,有行将朽木的老人,也有还在襁褓中的婴孩,甚至还包括李家的一众女婿,这么一大家子,浩浩荡荡上千人,都在等着李玄都,李玄都如何也不能失约不至。

    李玄都将徐十三留在此地,独自驾驭着白龙楼船离开江陵府,不过他没有急于返回东海,而是先去往蜀州的天苍山。

    李玄都上次见苏蓊的时候,曾与她约定改日再议,如今帝京之事暂告一段落,李玄都也可以腾出手来解决此事了。

    因为白龙楼船曾经造访过天苍山,所以这次就不必李玄都刻意控制,白龙楼船可以自行前往。趁此时机,李玄都又熟悉了下白龙楼船的控制方式,尤其是“攻”和“御”,对于长生地仙来说,用处不大,可是对于未曾跻身长生境之人来说,这件仙物远胜于“叩天门”和“天师雌雄剑”。

    很快,白龙楼船来到了天苍山,天苍山的弟子倒是不太惊讶,因为他们不止一次见过这艘白龙楼船,只是如今白龙楼船换了主人。

    李玄都先去拜访了万寿真人和季叔夜,师徒两人专门为先前交接宗主之事向李玄都致歉,李玄都并未再去深究,直接说明来意。

    师徒两人早就知道锁妖塔中关押着一只大妖,如今锁妖塔日渐残破,这只大妖便是潜在的隐患,不知何时就会脱困而出,如今听到李玄都要解决这个麻烦,自然不胜欣喜,再次谢过李玄都。

    李玄都一人重回锁妖塔,再次见到了苏蓊。

    对于苏蓊来说,距离上次与李玄都见面刚刚过去了不久,她本以为下次再见到李玄都,可能是数年之后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李玄都。

    在片刻的惊讶之后,苏蓊的视线立刻被李玄都的腰间佩剑所吸引,她是长生境

    的狐妖,眼力自然不会差,一眼便认出李玄都的佩剑是仙物无疑,这让苏蓊心中暗惊,怎么如此短的时日内,此人又多了一件仙物?若是加上她的“青雘珠”,便是三件仙物,难道仙物这般不值钱了,竟然是唾手可得?

    怀着这种疑问,苏蓊试探问道:“李公子上次来的时候,似乎没有佩剑。”

    李玄都并不故弄玄虚,坦然道:“家师于前不久证道飞升而去,临行前将宗主大位和此剑一并传给了我。”

    苏蓊一怔,疑惑道:“李公子的师父不是地师徐无鬼吗?不是说地师已经飞升,并且将身上的‘阴阳仙衣’留给了李公子,怎么还能二次飞升?”

    当初李玄都带着上官莞第一次来到此地的时候,自称是地师徐无鬼的传人,并且上官莞也称呼李玄都为师兄,于是苏蓊便想当然地认为李玄都是地师徐无鬼的弟子。

    李玄都立时想明白了其中的误会,解释道:“地师的确将衣钵传于我的手中,说我是他的传人,也无不可。不过我的授业恩师并非地师,而是另有其人,同时也我的养父,名讳上道下虚,近日刚刚飞升,留此剑于我手中,望我能发扬祖宗基业。”

    为尊者讳,李玄都不能直呼李道虚的姓名,写到师父名字的时候还要故意缺笔,也就是漏掉最后一个笔画,外人问起,更不能直接回答名字。因为书写习惯是从上到下,李道虚名为“道虚”,所以李玄都便以“上道下虚”回答。

    苏蓊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心中震惊于李玄都竟能得到两位长生之人的衣钵传承,同时也恍然大悟,难怪李玄都年纪轻轻就能跻身长生境,定然与师承有着极大的关系。

    说完这些,李玄都说明了此次的来意:“说来也与家师飞升有关,我要返回齐州接任宗主之位,我记得书中记载说青丘山便在齐州境内,所以我想与夫人同行前往齐州,彻底了结此事。”

    狐妖通人性,苏蓊这只狐仙更是洞彻人心,立时明白了李玄都的心思。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并无十足把握制住她,所以不会贸然把她放出去,如今李玄都得了仙剑“叩天门”,有足够的把握确保她履行飞升的承诺,所以便同意她离开镇妖塔洞天。亦或者是,李玄都上次来的时候,另有要事,若是与她大打出手,会耽误大事,所以不愿这么做,那么现在应是把事情解决了。

    苏蓊略微思量后,问道:“李公子的意思是你与我一起去青丘山洞天?”

    李玄都点头道:“如此一来,夫人可以亲自把‘青雘珠’送回青丘山洞天而不必担心我把青丘山洞天如何,我也可以不必担心夫人重回世间掀起腥风血雨,姑且算是互相监督吧,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苏蓊陷入沉思之中。

    虽然这个提议不是天衣无缝,仍旧有不少漏洞,但的确是两人都可以接受,算是一个折中的办法。

    过了片刻,苏蓊点头道:“那就依李公子之言。”

第七十七章 狐族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苏蓊在李玄都的陪同下,终于离开了锁妖塔,重见天日后,她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喜悦,更多还是茫然失措,大有拔剑四顾心茫然和不知路在何方的感觉。

    她站在锁妖塔外,凝视着这座关押了她百年余光阴的宝塔,久久无言。

    李玄都站在苏蓊身旁,问道:“夫人在想什么?”

    苏蓊抬手指着锁妖塔,说道:“当年我被关押到此地的时候,这座宝塔还不像今日这般残破,真是物是人非。”

    李玄都道:“也许再有百年,里面的洞天便要开始破碎消亡,这也是时势使然,世间无妖类,要这镇妖之塔何用?倒是魔头从来不绝,大真人府的镇魔井还是一如当年,坚固无比。”

    苏蓊叹息一声:“想来青丘山洞天也是物是人非了。”

    李玄都没有多言。

    苏蓊收拾心情,问道:“我们这就动身前往齐州?”

    李玄都道:“坐我的船去吧。”

    苏蓊一怔,然后就见一艘通体雪白的楼船从天而降,悬停于两人头顶。

    苏蓊抬头望向这艘楼船,就算她是长生境界,也倍感震惊。

    苏蓊问道:“这也是尊师留给李公子的?”

    “是。”李玄都点头道。

    苏蓊收回视线,感叹道:“放在凡人眼中,这与仙家何异?”

    李玄都微笑不语,身形飘摇而起,苏蓊也紧随其后,两人一起飞至白龙楼船的甲板上。白龙楼船随即自行升高,飞至云层之上,然后往齐州方向行去。

    李玄都请苏蓊去了楼船的一楼客厅,歉然道;“家师暮年之时,喜静不喜动,这楼船久无人打理,我也刚刚接手,没有准备茗茶,还要请夫人见谅。”

    苏蓊摇了摇头:“无妨,公子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两人分而落座,李玄都转而问道:“不知青丘山狐族到底是何种境况?”

    苏蓊略微沉吟,说道:“狐族通人性,其实与人相差不多,青丘山的狐族共分为两大族,也很好区分,看颜色就是了,一种是赤狐,一种是白狐。”

    李玄都道:“夫人是出身白狐一族了。”

    苏蓊“嗯”了一声,继续说道:“同是妖类,也是天差地别,有些妖类,修为寻常就是能化成人形,我们狐族就在此列,而有些妖类,尤其是神兽之属,唯有跻身长生境之后才能勉强化形,还不彻底,会留下许多特征,比如蛟龙化形,就会留下龙角或者鳞片,也有人身兽首的存在,盖因其血脉太过强横之故。”

    李玄都对此深以为然,印象最深的就是陆吾神,哪怕化作人形,也很难掩饰其身上的恐怖气息,反观苏蓊,李玄都从她身上几乎察觉不到所谓的妖气,与人无异。

    苏蓊接着说道;“狐族化形之后,处处效仿人类,首先就是给自己取一个姓氏,于是赤狐一族取了狐族的谐音,姓胡,而我们白狐一族因为出了

    一个极为厉害老祖宗,便随着老祖宗姓苏。这么多年以来,青丘山洞天的变迁便是苏、胡二族的矛盾纠葛。”

    李玄都道:“当年夫人带走了‘青雘珠’,苏家定然要被胡家大加指责,所以夫人才执意要将‘青雘珠’送还回青丘山洞天。”

    苏蓊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今天是腊月十九,距离小年还有四天,时间应是足够了。”

    苏蓊道:“小年夜是司命真君升天的日子,李公子这是让我与司命真君结伴登天了。”

    司命真君就是百姓口中的灶王爷,全衔是“九天东厨司命太乙元皇定福奏善天尊”,俗称“灶君”,或称“灶君公”、“司命真君”,鸾门尊奉为三恩主之一,也就是一家之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归他管。灶神左右随侍两神,一捧“善罐”、一捧“恶罐”,随时将一家人的行为记录保存于罐中,年终时总计之后再向天帝报告。腊月廿四日就是灶神离开人间,上天向天帝禀报一家人这一年来所做所为的日子,初四就重返人间。

    司命真君当然不会飞升觐见天帝,所谓的升天应是司命真君的化身返回神国,携带香火愿力回归本尊,然后再重返人间。换而言之,司命真君乃是一尊神仙,以民间供奉灶王爷的程度来看,这尊神仙应该并未死去,威能也必然在张禄旭之上,不过也不会干涉人间就是了。当真是天下分合,与我何干,真正的太上忘情,神仙心态。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部分神仙停留人间,只是无法现世,比如常常说的皇天后土,便是帝王之尊都要在天地二坛亲自祭拜供奉,自然不会消亡。而且这两位的神职也十分厉害,分别掌握生死,毕竟人死之后,魂归于天,魄归于地,黄土更是掩埋尸首。

    不过有些道门典籍认为皇天就是天帝,天帝飞升之后,皇天已经不存于人间,只剩下后土娘娘,所以是后土娘娘独握阴阳、掌运幽冥。佛门的地藏王虽然势大,但不得朝廷和儒门的认可,却是无法像大日如来顶替太阳真君那般顶替后土娘娘。

    后土娘娘乃是正神,更是神威无量,不过越是正神,越是无法干涉人间,就如已经离世的太上道祖、天帝一般,只能冷眼旁观。

    李玄都没有否认苏蓊的说法:“这可是黄道吉日。”

    苏蓊不曾拒绝,认可了李玄都的提议。

    于她而言,除了将“青雘珠”归还青丘山洞天这个执念之外,人间已无留恋。

    白龙楼船悠悠飞掠于云海之上,只见得金光万丈,苏蓊来到窗边,眺望外面云海,久久无言。

    按照道门典籍记载,青丘山位于基山往东三百里的无人知晓之处,而基山原名“箕山”,“箕”本星宿名,山仅土丘,上应星光云。后有地仙在此隐居,尝鼻息吹尘成穴,日中趺坐,顶露金光。有疾者聆其清谈,辄沉疴若失。若叩其术,但云吐纳采炼。虽有口诀,其实静能生悟,无他缪巧也。后不知所终。

    基山位于齐州安德府的陵

    县境内,与临邑县交界。而安德府与直隶各府县交界,南面隔长河与北海府相望,距离帝京城八百余里。李玄都要去北海府,再顺路不过,所以才动念趁此时机了结此事。

    白龙楼船很快便离开蜀州,进入荆州境内,再过中州,最终进入齐州境内。

    李玄都是孤儿,不知生身父母何人,更不知祖籍何处、家乡何地,于是李家便是他的根,齐州便是他的家乡,此番回家,心境又有不同,并非衣锦还乡,而是有一种老人才会有落叶归根之念。可见李玄都的确是身未衰心已老,也难怪常人又说他老气横秋。

    便在这时,苏蓊忽然道:“李公子,请暂停楼船,我们就在这里下去罢。”

    要去青丘山洞天,必然是以苏蓊为主,所以李玄都也无异议,停下白龙楼船,使其隐没于白云之中,然后他和苏蓊从甲板上一跃而下,仿佛天上下凡的谪仙人一般,落往脚下人间。

    以两人的境界修为,自然是无人察觉到他们。落地之后,苏蓊用了幻术,遮去了自己的天人之姿,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年轻妇人,容貌平平,荆钗布裙,然后望向李玄都,问道:“若是李公子不嫌,我们就暂且装作一对普通夫妻如何?”

    李玄都虽然不知苏蓊到底是什么打算,但还是点了点头。

    苏蓊伸手一指李玄都,李玄都也随之变化,除了相貌之外,“阴阳仙衣”变成了一袭青色儒衫,里面还有棉衣,显得有些臃肿,不复宽袍大袖的飘逸潇洒,这表明李玄都有秀才功名,佩剑还是佩剑,按照大魏律法,秀才可以佩剑出行,不需要路引,过厘关不需要缴纳厘金。

    这也是秦清和李玄都致力于废除的士绅特权之一,倒不是翁婿两人秉持了人人平等的圣人之念,而是士绅不必缴纳各种赋税的特权会严重影响地方官府和朝廷的财政收入,有些客商宁愿花钱请秀才出面过关,都不愿缴纳厘金,就为了省下一点银子。长此以往,收入是越来越少,财政必然亏空,所以这样的特权非要废除不可,哪怕事后再适当补贴秀才,也必须一体纳税,堵上这个缺口。

    李玄都没想到自己今日竟是能体会一次士绅特权。

    苏蓊又随手抓了一只兔子,用一小段枯藤在兔子嘴巴上轻轻一绕,然后右手抓着长长的耳朵,左手在兔子的身上轻轻摩挲,如此片刻后把兔子往地上一丢,口中道:“变。”

    只见兔子在地上打了个滚,竟是变成了一头戴着笼头和缰绳的黑驴。此等变化虽然比不得神仙的“弄假为真”,却也相去不远,地仙虽有呼风唤雨之能,却没有此等小巧手段,这便是鬼仙之能。

    苏蓊坐上驴子,因为穿着裙子,却是不好岔开腿骑驴,只能是侧身坐着,便要人牵驴才行。

    李玄都主动牵起黑驴的缰绳,问道:“夫人,我们去哪?”

    苏蓊伸手一指前方:“不远处有座县城,我们先进城。”

    李玄都牵驴走在前头,倒像是对普通夫妻赶路了。

第七十八章 半山客栈

    不远处的确有一座县城,就是基山所在的陵县。

    李玄都牵驴入城,眼中只看民生如何,若是以小观大,比起他上次从陆路回齐州时的情形,已经改观许多,虽然百姓仍旧困苦,为生计奔波,但没了以往那种人心惶惶、朝不保夕之态,可见秦道方这段时间的治理还是卓见成效。

    其实刚入城的时候,李玄都就感觉到城中有些许妖气,所谓妖气,与人气并无本质区别,只是气味上有所不同,可以由此分辨两者,除此之外,谁也不比谁更为高贵,没到仙凡之别的程度。

    只是这些妖气十分寡淡,唯有长生境的修为才能察知,就算是李玄都,如果不是因为苏蓊的缘故而去刻意感知,多半也无法察觉。

    虽然李玄都没少与鬼神之流打交道,但李玄都对待鬼神的态度从来都是敬而远之,若是没有必要,他不想牵扯到鬼神之事中,只是有些时候,有没有必要也由不得他,那些不入流的寻常鬼神暂且不说,只说长生境界以上,李玄都就见过陆吾神,又镇压过张禄旭,这次还与狐族扯上了关系。

    苏蓊见李玄都神色只是淡淡,目光不断扫过周围却不去探寻妖气来源,心中好奇,不由问道:“李公子似乎很关心这些凡人?”

    “素不相识,谈不上关心。”李玄都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见微知著,从这些普通百姓的身上窥得齐州一地的大概。”

    苏蓊笑道:“公子心里装着的是九州万方。”

    “夫人实在是太抬举我了。”李玄都无奈道,“我不是帝王,这也不是我一家之天下,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苏蓊道:“以公子之能,天下又有什么事是公子力所不及的?”

    李玄都道:“那可太多了,比如我想让士绅与普通百姓一样缴税,我想让儒门不再为天下订立规矩,我还想让儒门和士绅把兼并的土地悉数退还给百姓。”

    苏蓊毕竟刚刚回到人间,对于李玄都的事迹经历并不熟悉,所以没有当真,只当李玄都在故意说笑。

    李玄都不再提及此事,转而说道:“这座城里似乎有狐族生活。”

    苏蓊道:“妖类中狐族与人最近,杂处为邻也不奇怪。毕竟狐族可以早早化形,与人无异,便是有道之人也未必能够看破,只要不害人,不去招惹那些道士和儒生,还是可以相安无事。”

    李玄都笑道:“据我所知,狐族极为偏爱书生,可没少招惹。”

    李玄都此言倒不是无的放矢,是有所凭据的。

    世面上的小说话本,除了神仙志怪和江湖打杀之外,就是才子佳人了。才子大多都是年轻的落魄书生。这不奇怪,不落魄的书生或是著书立说,或是出仕为官,不屑于此等小道,也只有落魄书生才以此为生,自然把自己代入进去,将自己所希望渴望之事付诸UU小说,常常又因身份所限,见识不够,多有臆想之处,徒留笑柄,惹人笑话。

    且不说书生,佳人大概有三种身份。

    一种是世家小

    姐,都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才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只是家人阻挠,必定要书生考上状元。

    第二种是女鬼,书生上京赶考,因为囊中羞涩,便在一古庙借宿,每逢深夜,必有绝色女子前来相会,实则却是含冤而死的女子,两者最终相知相恋,团圆和美。也有警示世人的,女鬼要谋害书生,结果被路过的道士看破,杀了女鬼,书生恍然大悟,再不敢无辜招惹来路不明的女子。

    第三种便是狐仙,与女鬼十分类似,又不完全相同。在这里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书生上京赶考,在野外忽然遇到一座只有美貌女子在家的林间府邸,受邀入内过夜,随后就是**,成就好事。待到一夜醉生梦死,颠倒迷离过后,第二天醒来,眼前却哪有什么府邸,明明只有一片荒冢坟茔。另一种是书生在五百年前从猎人手中救下了一只白狐,将其放生,待到五百年后,白狐修成人形,前来报恩,与转世后的书生结成夫妻,期间又有和尚道士前来阻挠,最后书生考中状元,有了官身,和尚道士才不敢继续放肆,不仅颂扬了儒门,还贬低了道门,当真是一举两得。

    苏蓊自然也知道这些话本小说,为自家鸣不平道:“且不说人死之后并无来世,就算有来世,又何必以身相许才能报恩?如果是只公狐狸该怎么办?如果救了狐狸的不是书生,而是屠夫猎人,那还以身相许吗?可见是写书之人自己扇了自己的耳光。”

    李玄都忽然想起早年时与胡良说的笑话,他们出手救了一个被人掳走的女子,那女子有几分姿色,面对李玄都时,扭扭捏捏,眼波流转,就差说出那句“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到了胡良这儿,就变成“恩公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

    倒不是说胡良相貌不好,而是胡良蓄须,满脸虬髯,甚是吓人,能止小儿夜啼。反观李玄都,未满三十岁,不到蓄须的年龄,还是面白无须,颇为英俊,若是相貌丑陋,他也没底气去死缠烂打秦大小姐,待到两人定亲之后,旁人都说两人是一对璧人,没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见男子也好,女子也罢,都是看脸的。

    李玄都道:“写书之人,不过是谋一生计,混口饭吃,夫人不必太过当真。”

    苏蓊道:“自然不会当真,而且人狐杂处,结成夫妻之事不多,却还是有的。”

    李玄都微微点头,又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往何处?”

    苏蓊道:“当年我有一旧友在此定居,这么多年过去,他多半已经不在人世,不知他的子孙还在不在。”

    李玄都道:“具体位置?”

    苏蓊道:“当年他开了一家客栈,名字叫……‘半山客栈’,就在城南,应该很好找到。”

    李玄都想了想,停下脚步,一道黑影从他的衣衫上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落在地面上,往城南方向游走

    而去。

    片刻之后,黑影去而复返,重新回到李玄都的衣衫上。李玄都已经明了具体位置,重新牵驴而行。

    苏蓊坐在驴上,轻轻抚摸着毛驴的鬓毛,面露追忆之色。

    李玄都目视前方,问道:“既然是故友,夫人为何要故意隐瞒身份?”

    苏蓊道:“时隔多年,物是人非,我也不知青丘山的近况如何,若是贸然现身,结果难料,还是先把情况摸清,然后再做决定。”

    李玄都道:“那夫人可要快点,时间不多。”

    苏蓊默默点头。

    很快两人便来到半山客栈,虽然此间客栈规模不小,但是略显破败,客人不多。在不远处的斜对面位置还有一家客栈,刚刚装修完毕,主楼三层,甚是气派,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在门前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门上悬着一块烫金黑底的牌匾,上书“太平客栈”四个大字。

    苏蓊望着太平客栈,皱起眉头:“是太平宗吗?怎得如此霸道,一个芦州还不够,还跑到齐州来开店。这就罢了,哪有这般欺负人的,这么大的一座县城,非要在别人门口开店,摆明了要以势压人。”

    李玄都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随即正色说道:“夫人勿要动怒,我回去定让他们整改,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是仗着自家势大,便肆意挤压同行,意图只剩下自己一家,然后就可以为所欲为,非是正道。”

    苏蓊一怔,讶然道:“这是李公子名下的客栈?”

    李玄都道:“我如今身兼太平、清微两家宗主,这太平客栈是太平宗的产业,也在我的管辖之下,只是我平素不管这些,都是交由旁人打理。”

    苏蓊沉默好了一会儿,也有些无言的尴尬。

    李玄都道:“且不说这些,我们去见夫人的故人之后吧。”

    苏蓊点了点头,下了驴子,与李玄都一道走向半山客栈。

    有伙计迎了出来,瞧见李玄都的装扮,便口称“相公”,顺势接过黑驴的缰绳。

    其实“相公”本是用来称呼宰相,“相”是宰相,“公”是公卿,如张肃卿便被称作“江陵相公”,后来“相公”和“公子”、“老先生”一般,传到民间之后,便被滥用,就是秀才、举人,也被尊称一声相公,乃至于普通妇人称呼丈夫,也是相公,就不值钱了。

    李玄都和苏蓊走进客栈,柜台后站着一名满面和气的掌柜,笑问道:“不知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李玄都言简意赅道:“住店。”

    掌柜道:“小店有上中下三等客房,下等客房就是大通铺,中等客房是两人间,上等客房是独门院子。既然客官是夫妻两人,中等客房便最合适,加上饭食和草料,也不过一百文。”

    李玄都虽然囊中羞涩,但也不在乎这点铜钱,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正要取钱,苏蓊却拦住了他,然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小袋铜钱,不用说,也是幻术手段。

    掌柜清点了铜钱,赶忙唤伙计领着两人去客房。

第七十九章 苏灵

    伙计领着两人来到一处偏院,这里有两间客房,中间还有个小堂屋。伙计正要转身离去,苏蓊又喊住了他,取出几枚铜钱,状若随意地问道:“伙计,你们东家是谁?”

    伙计脸上的笑意一僵,流露出几分警惕:“这位奶奶忽然问这个做甚?”

    “没有别的意思。”苏蓊淡淡道,“只是瞧见斜对面的那家客栈,好像名头很大,又故意与贵店打擂台,这才想问一问是不是有什么仇怨。”

    伙计闻听此言,放松下来,接过苏蓊的铜钱,小声说道:“不瞒奶奶,小人也没见过东家,只是知道东家姓苏,并不经常露面,偶尔过来,也是查账,自有掌柜的去分说,与我们不相干的。至于对面的那家客栈,与我们店倒是没什么仇怨,只是想要挤跨我们,然后这陵县便是他们的天下了,酒菜住宿的价格,还不是由着他们来定?那可真是金山银山取之不尽了。”

    所谓“奶奶”,当然不是祖母,而是对应“少夫人”,是“少奶奶”的简称,用以称呼年轻妇人,对应少爷。若是家中排序,还可细分为大奶奶、二奶奶等等,对应大爷、二爷。再往上就是老爷和太太,以及老太爷和老太太。

    这种称呼是由宫中宦官发明,宦官们起初为了谄媚,用以称呼皇帝为“万岁爷爷”,后来省却了一个字,变为“万岁爷”,又衍生出“老天爷”、“皇爷”、“王爷”、“县太爷”等称呼。称呼已故皇帝,则是庙号加上一个老爷爷,逐渐简化为某某年号老爷。具体兴起时间,已经不可考据,不过早在三宝太监率领船队去往婆娑州的时候,就有此等称呼。

    爷爷对应的自然是奶奶,长此以往,慢慢流传开来,少爷奶奶的称呼逐渐取代了公子夫人的称呼。

    至于朝中大臣,与宦官不同,要注意体统,还是以“陛下”、“皇上”称呼。

    李道虚离去之后,李玄都接任一家之主,按照寻常百姓的说法,就是从二少爷升格为老爷,秦素也从二奶奶变作当家太太。只是李家瞧不起阉人,不屑这等宦官叫别人爷爷的谄媚称呼,故而还是以宗中身份相称,所以过去李玄都一直被称作四先生,而非二少爷,秦素也被称作四夫人,而不是四奶奶。

    正因此类说法兴起已久的缘故,苏蓊被关入镇妖塔之前,民间就已经是如此称呼,她是知道其中含义的,也不以为异,只是问道:“难道官府和朝廷不管吗?”

    “怎么管?”伙计不以为然道,“人家不计成本,各种折扣,客人们自愿去对面的客栈,官府还能管得了客人去哪吗?再者说了,这么多流民,官府能把流民管好就谢天谢地了,哪里会来管这些?就算真要打官司,人家也是财大气粗,早就上下疏通打点好了。”

    说到这里,伙计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了,那家客栈的东家有些关系,好像是娶了咱们总督大人的亲侄女,县太爷巴结还来不及,哪里敢去招惹!”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的李玄都不由脸色一黑。

    苏蓊点了点头,示意伙计可以去了。

    李玄都面上平静,心头有些怒意,暗自决定要传信给陆夫人,立刻整治太平宗的乱象。

    两人又是沉默了片刻,苏蓊道:“要想办法见一见此地的东家,它应该就是我那老友的后代。”

    李玄都道:“倒也简单,让太平客栈寻衅打上门来,它自会现身。”

    苏蓊目光流转,轻声问道:“李公子下令?”

    李玄都道:“我可以下这个命令,并非难事,不过要等到晚上。”

    苏蓊沉吟不语,似乎在斟酌利害。看得出来,她还是很在意这个老友,乃至于爱屋及乌,不愿因为自己的事情而牵连到他的后代。

    就在此时,屋顶上传来响动,虽然十分轻微,但如何能瞒过两人,是有人从屋顶上一踏而过,如蜻蜓点水。

    照理来说,以李玄都的境界修为,方圆百丈之内,各种细微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街上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滚滚声,摩肩擦踵之声,窃窃私语声,鸟叫虫鸣,乃至于客栈里伙计的脚步声,畜生的叫声,做饭炒菜的声音,甚是男女寻欢作乐之声,都可以听到,不过要自行滤去大半,也就是充耳不闻,仿佛耳旁风,否则非要被逼疯不可。而这等身在闹市却不闻一声的本事,是修炼上乘功法的基本功,归于“静心”二字,没有长生境也可以做到,算不得什么。

    至于什么声音能够从入耳变为入心,就全看个人了。如李玄都这般习惯行走江湖之人,对于这种飞檐走壁的声音,格外敏感。

    苏蓊扫了一眼,看到房中放着脸盆,里面有伙计刚打的水。于是端起脸盆,随意一泼,其中的洗脸水立时化作一道水幕。

    苏蓊念头一动,水幕上随之出现了外面的景象,只见一名儒装老者踩踏在一间间客房的屋顶之上,如飞燕一般掠过,刚好经过了他们所在的这间客房,然后来到一处屋顶之上,驻足立定,环顾四周,一挥手,柴房竟是着起火来。整个过程,都纤毫毕现,好似亲眼所见。

    李玄都道:“圣人不语怪力乱神,这儒门之人总不会是来降妖除魔的,这可不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便在此时,又有一道白影从远处疾驰而来,先是灭了柴房的火,然后来到老者对面,与其遥遥对峙。这白影却是个女子,只见得白衣白裙,肌肤胜雪,目似点漆,因为大敌当前的缘故,面带怒色,却掩盖不了一丝出自骨子中的妩媚天然。

    苏蓊望着水镜中的白衣女子,轻声道:“一头小狐狸。”

    李玄都道:“只怕比我的年岁还要大些。”

    苏蓊转过头来望着李玄都,似笑非笑道:“公子是在提醒妾身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吗?”

    李玄都摇头笑道:“绝无此意。”

    苏蓊重新望向水镜,此时儒衫老者已经与白衣狐妖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老者用的是长剑,而女子则用了一对峨眉刺,长约一尺,外形似是女子的发簪而得名,虽然短小,但是用法奇妙。

    两人似乎结仇已久,也不必在开打前再叙述一遍结仇的原因,打得时候

    也都闭口不言,十分专注,却让李玄都和苏蓊一头雾水。

    不过白衣狐妖修为稍弱,斗了一会儿之后,便落在下风,只是还不肯退走。

    李玄都有些看明白了,说道:“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位姑娘不愿舍了客栈,那老儒生也明白这一点,这才来此,就是为了逼她出来。”

    苏蓊问道:“是公子出手?还是妾身出手?”

    李玄都道:“还是我来吧,正好我与儒门有些恩怨,痛打儒门之人,没有半点负担。”

    “那就有劳公子。”苏蓊微微欠身。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自己的老伙计“青蛟”,到了他这等境界,区区灵物已经算不得什么,更多是留个念想,然后李玄都一挥手,“青蛟”化作一道青光,竟是直接飞入水镜之中。

    与此同时,正在激斗的儒衫老者的背后三丈处凭空出现了一把飞剑,直刺老者的后心。

    李玄都无意杀人,所以飞剑的速度并不是很快,足够让老者反应过来,不至于被一剑穿心。只是李玄都有些高估了老者的临机应变能力,一对一还好,此时一惊之下,竟是有些手忙脚乱,反而是那白衣狐妖趁机抢攻,慌乱之中,那老者被刺了一下,一声惨叫,连忙退走。

    白衣少女击退了强敌,望向那把悬停的飞剑,就见飞剑缓缓向下方飞去,速度很慢,显然是要她跟上。

    她略微犹豫,还是跟在飞剑之后,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来到李玄都和的房门前。

    此时房门已经洞开,苏蓊也散去了水镜,只在地面上留下了些许水渍。

    白衣女子见到李玄都和苏蓊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是真人不露相,于是盈盈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小女子多谢两位恩公出手相救,大恩不言谢,恩公若要吩咐,小女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姑娘言重了,请起来说话。”李玄都收起飞剑,“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少女起身道:“小女子姓苏,单名一个‘灵’字,恩公叫我苏灵就是。还未请教恩公名姓?”

    李玄都道:“我姓李,至于名字,却是不便相告。”

    “姓李,飞剑,难道恩公是清微宗弟子?”少女一惊。

    李玄都点了点头:“正是。不过你也不要担心,我们清微宗与儒门并非一路人。”

    少女松了一口气,说道:“小女子有所耳闻。”

    说到这里,少女一咬牙,又俯身拜倒:“方才那人出身自社稷学宫,今朝被他知晓了此地所在,只怕来日还要纠集同门再度寻衅,放眼偌大齐州,唯有清微宗才能与社稷学宫一较高下,故而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恩公能护佑小女子这祖传基业,小女子愿效犬马之劳。”

    李玄都奇道:“不过一家客栈,何以看得如此之重?你若一走了之,方才那人也无处寻你。”

    少女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客栈乃是我家先祖所建,意义非凡,并遗言后代子孙不可舍弃客栈,先祖谆谆教诲,不敢违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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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