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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宫官论道

    虽说李玄都不讨厌宫官,但也不喜欢她,缘由在于这个女子不见真性情,她喜也好,怒也罢,哀也好,乐也罢,让人不知几分真假,就像一朵带刺的花,而且这刺还是藏着的,不像有的花儿,直接把刺亮明,让人望而止步,宫官是非要让人摸上去的时候,才会被刺痛,所以李玄都一直对她敬而远之。

    这会儿见宫官陷入沉思,李玄都也不想多言,直接向后一倒,靠在椅背上,顺带用书本将脸遮住,倒是与宫官喜欢用折扇遮脸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是李玄都越发不想理会宫官,宫官反而越有兴趣,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熊孩子,非要和你反着来、对着干。此时就是如此,当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瞧着李玄都这副模样,妙目一转,计上心头,开口道:“紫府,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将覆在脸上的书本慢慢下移,露出双眼:“什么问题。”

    宫官笑吟吟道:“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府是亲近儒家学说的。那么我想问紫府一个关于儒家学问的问题,还望紫府不吝指教。”

    李玄都想了想,拿开脸上的书本,说道:“问吧。”

    宫官狡黠一笑:“江湖中人都说紫府是个公义之人,如果有一天,紫府最为亲近的二师兄张海石张先生,在江湖上大开杀戒,滥杀无辜,留下无数血债,而紫府那时候已是天下第一人,举世无敌,你会如何处置?”

    李玄都一怔,沉默了良久,忽而笑道:“宫姑娘这是在考我了,当年亚圣就曾推演过此类问题:古时有仁之圣王,其父为大恶之愚夫,问,其父杀人,圣王该如何处置?亚圣的回答是:没有办法处置,因为儒家讲究亲亲相隐,在善恶之前,先讲伦常,不存在大义灭亲。这才有了无数儒生们常常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天下无不是的君父,错了也是无错。这便是将伦常放在善恶是非之前,更是臣子们只能规劝君王的根由所在,若是臣子以下犯上,就算是为了天下,也是乱了伦常,是为大逆不道。”

    宫官的眼中亮起了光,却是有些佩服了,说道:“这个问题是张先生鸾山曾经对我提起,没想到紫府竟是能一眼看透。只是紫府还未回答我,你会如何做。”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缓缓说道:“二师兄于我而言,长兄如父。若是我杀二师兄,这不是儒家的道理,这是墨家的兼爱之道。若是我以悔过求恕罪,行善事为弥补,办法会超度亡魂,求于鬼神,讲究来世功德福报,这是落入了佛家的窠臼之中,同样不是儒家的道理。行儒家的道理,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李玄都摇头自语道:“圣人曰成仁,亚圣曰取义。仁讲伦常,义分亲疏。伦常者:君臣、父子、师生、夫妻、朋友。家臣为主君牺牲家人是义,子女为父母杀人是义,学生为老师报仇是义,妻子包庇丈夫是义,朋友包庇有罪在身的朋友也是义。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在这件事上,儒家的道理,行不通。虽然后来的儒家宗师们又有了大义和小义之区分,不过还不完善,难以自圆其说,所以不仅仅是我行不通,就算是儒家三大学宫的大祭酒来了,或是亚圣复生亲自来了,也还是行不通。”

    宫官微笑道:“那紫府到底如何处置?”

    李玄都笑了笑:“宫姑娘想要乱我心境?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虽然崇慕儒家的学说,但根子还是在我们道家这一边,自然要按照我们道家的办法来处置,带着二师兄远走世外,从此弃天下如敝履,乐而忘忧。”

    宫官终于露出了奸计得逞的笑容:“太上道祖曾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说法,《道德经》中亦有许多冷眼看穿之语,可见我们道家本有仁与不仁、有情与无情之分。当年道门一分为二为南北,道家的不仁和无情便由我们北道门十宗继承而发扬,而我们北道门的开山祖师曾有过‘损一毫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的说法,你这个弃天下如敝履,岂不是暗合我们北道门的道理。紫府虽然逃出了儒家的窠臼,却由南道门入我北道门了。”

    这下真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了,让他愣了好久,才开口道:“南北道门同归太上道祖,自是有相通之处,也不足为奇。”

    宫官哈哈一笑:“话虽如此,可你却是输了。”

    李玄都只好承认道:“在此事上,的确是北道门的处置方法更好一些。”

    宫官有几分得意道:“其实江湖中人所行的都是我们北道门的道理,忘仁义,分亲疏,齐善恶,所以这江湖也终究是道门的江湖,与儒家却是无关了。”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这也是张鸾山教你的?”

    宫官笑吟吟道:“你猜?”

    “我不猜。”李玄都摇头道。

    宫官凑近了脸孔:“你是不是吃醋了?”

    李玄都双手举起书本,从中间隔开,然后说道:“第一,你和张鸾山怎样都与我无关;第二,宫姑娘请自重。”

    恰好此时,一名小丫鬟推门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瞬间羞红了脸庞,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想调戏李玄都的宫官心情大恶,直起身来,冷声道:“懂不懂规矩,不敲门就往里面闯?”

    名义上,宫官还是一众丫鬟的头领,小丫鬟自然不敢忤逆这位少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低下头去,眼里已是有了泪光。

    好在李玄都给她解围,主动开口问道:“什么事?”

    “回、回管家。”小丫鬟结结巴巴道:“公子让您过去一趟。”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书本:“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正要退下,忽听宫官开口道:“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小丫鬟说话更不利索了:“我、我、我什么都、都没看见。”

    宫官板着脸说道:“没看见就是你的福气!下次记得敲门。”

    小丫鬟应了一声,赶忙退出房间。

    李玄都看了宫官一眼,起身离开船舱,从楼梯来到二楼,这儿视野开阔,可遍观江景。

    此时的二楼上,除了颜飞卿和苏云?l这对夫妻,以及几个负责侍奉的丫鬟,就只有兢兢业业的护卫头领宋辅臣了。

    一身青布衣衫的李玄都登楼之后,轻咳一声:“公子有什么吩咐?”

    颜飞卿转过身来,只见他一身月白袍子,金丝滚边镶纹,白底黑纹的方头云履,嵌玉腰带,戴一顶白玉冠,手中一柄以象牙为扇骨的折扇,扇面是当世名家的山水,迎风而立,轻摇折扇,衣袂飘飘,如同跌落凡尘的谪仙人。

    在颜飞卿身边的颜飞卿则是一身水白衣裙,手中拿着一柄绣花团扇,气态亦是与平日大不相同,虽然还是端庄典雅,但端庄中又透出几分柔弱娇怯,似弱柳扶风,哪里还有往日不输男子的风范。任谁也不会把眼前二人与小天师和苏大仙子联系起来。

    颜飞卿微笑道:“再走一段就是八百里云梦泽了,可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既然是做戏,那就要做全套的,李玄都赶忙道:“回公子,自是有的,云梦大湖中有一座山,名为洞庭山。《湘妃庙记略》称:‘洞庭盖神仙洞府之一也,以其为洞庭之庭,故曰洞庭。’后世以其汪洋一片,洪水滔天,无得而称。纯阳吕祖诗云:‘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也是由此而来。”

    颜飞卿望向苏云?l,询问道:“那我们去洞庭山?”

    苏云?l柔声道:“好,都听你的安排。”

    颜飞卿吩咐道:“前往洞庭山。”

    宋辅臣立刻躬身领命。

第二十九章 洞府之庭

    阴阳宗也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阴阳宗都难以察觉的,荆楚总督更不可能察觉。李玄都一行人正是靠着这出人意料之外的乔装改扮,成功从芦州进入荆州,这一路上没有遇到半点波折。

    大船缓缓驶向云梦泽中心的洞庭山,按照颜飞卿的估计,大概会在洞庭山停留一日的工夫,对于长达月余的路程而言,远谈不上“浪费”二字,反而可以更加逼真,不会让人起疑。宫官不止一次对李玄都抱怨过,颜飞卿和苏云?l二人,绝对是乐在其中了,只是李玄都一概不理,宫官孤掌难鸣,只能作罢。

    洞庭山,洞府之庭,名为山,也可以视为一座小岛,与千古名楼岳阳楼遥遥相对。远远望去,这座洞庭山仿佛浮于水上,传说其下有金堂数百间,曾有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后因湘君和湘夫人葬于此,故此山又名湘山、君山。此山共由大小七十二座山峰组成,是为七十二洞天、三十六福地中的第十一福地。

    大船在洞庭山靠岸,放下船板,先是宋辅臣这位护卫率先登岸,然后是颜飞卿这位公子。在他上岸之后,立马转身去接娇娇弱弱的苏云?l,苏云?l一手与颜飞卿伸出的手掌相握,另外一手微提裙摆,使得脚上的圆头绣鞋露出稍许,小步走在船板上,似乎生怕一个不慎跌落水中,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位能飞天御剑的剑道大家。

    在苏云?l身后是板着脸的宫官,好似被别人欠了了许多银钱不还一般,不但没人搀扶,还得为少夫人拿着扇子。

    最后是一袭青衫的李玄都,身无他物,除了不能佩剑,就连“十八楼”都被他从手腕上褪下,收入怀中。

    洞庭山作为名胜之地,虽然没有客栈,但有供人下榻的宅院,只是价格昂贵,寻常人等是万万消受不起。只是这一点难不住颜飞卿,他直接包下一栋宅院,庭院深深,亭台楼榭,小桥流水,一派江南风情。

    将一众侍女仆役安顿下来之后,既然来都来了,大好风景,第十一福地,自然不能浪费,于是公子少夫人只带了贴身的随从和丫鬟,在宋师傅的护卫下,离开宅院,开始游览洞庭山。

    让李玄都没想到的是,除了他和颜飞卿之外,另外两名女子其实早就来过洞庭山,苏云?l甚至还是常客,几乎每年都要来一次,对于这儿的景色如数家珍。

    走到中途,有一座半掩于林中的茶舍,其中有茶女煮茶,手法赏心悦目。

    在茶舍不远处则有一座幽静道观,颜飞卿想了想,说道:“我陪夫人去道观进香,你们就在茶舍等候。”

    李玄都和宋辅臣都是无所谓,宫官则是求之不得,点头应下。

    道理也很简单,若是五人去茶舍,按照现在各自的身份,能落座的只有颜飞卿和苏云?l,其他三人都能站着,李玄都可以不在意,宫大小姐可不想受这气。

    在颜飞卿和苏云?l离去之后,三人进到茶舍之中,要了一壶茶,分而坐下。

    洞庭山所产的针形黄茶名为“银针”,天下闻名。此茶古时专供帝王品饮,有“金镶玉”之称,是为十大名茶之一。此时茶舍中的招牌自然也是这银针,本来是由茶女为三人冲茶,不过宫官自荐,亲自冲茶,手法娴熟,尽是大家风范。

    煮好之后,宫官先给李玄都奉上一杯,可见如雀舌一般的茶叶芽尖浮上水面,都竖着浮在那里。

    李玄都也不太懂茶道,说不出太多所以然,轻呷一口之后,只能赞了一声好。

    宫官可不是客气的人,第二杯茶毫不客气地给了自己,最后才给宋辅臣。好在宋辅臣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事实上宋辅臣出身农家,家中还有年迈父母和一大家子人,他将自己的所有例银都寄回家中,自己不留银钱,远远比不了宫官或是颜飞卿这等豪富,也许只有李玄都能跟他稍稍比较,不过李玄都是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又不一样了,而且宋辅臣的例银不是李玄都的例银可比,只是意思意思而已,无道宗中除了宋辅臣之外,谁也不指望着这点例银过活。若不是因为特殊原因,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喝上一壶价值二钱银子的银针。

    就在这时,茶舍中又来了一行人,皆是锦衣华服,且气态倨傲。

    为首的一名公子无意中瞧见了宫官,眼神一变,径直走来,温声道:“这位姑娘……”

    未等他把话说完,宋辅臣已是骤起眉头,打断他道:“这位公子,素不相识,还望自重。”

    原本笑吟吟的年轻公子脸色不变,没有丝毫失态神色,只是说道:“你这话好没道理,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让我自重,我倒要问一句,我哪里不自重了?”

    见惯了此类事的宋辅臣有些不耐烦,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这才没有发作,若是换成平日,他早就一拳把这等纨绔子弟打得站不起来,此时只能强压了怒气。就在此时,李玄都开口说道:“这位公子,我们素昧平生,你主动搭讪,用意几何?若是以问路之类的缘由为托词,男女避嫌,也当问我们两个男子才是,哪有直接问姑娘的道理?”

    宫官唯恐天下不乱,摆出一副受惊模样,甚至还主动向李玄都身边靠了靠,真是我见犹怜。

    不过李玄都和宋辅臣都有些小觑这个年轻公子了,没想到他依旧笑着:“你说的是正理,可也要听完我说话才行,我的话都没说完,你们就打断了我,而且凭借的是完全想当然的理由,这是失礼。”

    年轻公子咬重了“失礼”二字,又接着说道:“这世间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公道自在人心,既然是失礼,要不要赔礼道歉呢?”

    宋辅臣略微惊讶,没想到这个公子哥倒是有些真才实学,最起码这扣帽子的本事,显然是公门修行有些火候了。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名年轻公子也在打量三人,着重是看三人的衣着打扮,宫官的穿着打扮明显就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而那个年轻男子,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不是个穷酸书生,就是大户人家的帮闲随从之流,瞧这两人的样子,倒像是私奔出来的狗男女。至于那个护卫打扮的中年男子,也不算什么,江湖武人厉害,可有个前提,得是大宗门子弟才行,可大宗门子弟,怎么会给人看家护院?

    再看宫官身上的衣着,衣料普通,也不见什么首饰,尤其是那股脂粉气,十分劣质,可见这个丫鬟的主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多半是家道平平,养得起婢女,却没能到“富养”的地步,真正显贵人家的丫鬟,无论是吃穿用度,还是见识气度,个个都如千金小姐一般。

    想到这儿,这位年轻公子便放下心来,是个可以拿捏的软柿子。

    就在此时,宫官怯生生道:“那我给你道歉,可以吗?”

    听到这话,年轻公子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轻轻摩挲着腰间所悬挂的玉佩,笑脸灿烂:“事情可大可小,就看你们道歉有没有诚意了。”

    宫官轻捂心口,像个被吓到的小女子,赶忙说道:“怎么才算有诚意?”

    李玄都此时已经没了说话的兴致,由着宫官表演,只是宫官不肯放过他,在桌底轻轻踩住他的脚背,而且还威胁地轻轻旋转一下,李玄都只能开口道:“你休想!”

    那位公子哥淡笑道:“不是我故意瞧不起你们,你们几个奴仆之流,还不配说这种话,等你们的主人回来了,再来说这话还差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丫鬟嘛,无非花点银子而已。”

    说到这儿,他的神色陡然一变,厉声道:“奴犯上,官卖了你,跪下!”

第三十章 女子剑客

    如今世道,还是有“奴籍”一说,若非乱世,等级会更为森严。

    本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赐各大国公家奴数百。太宗皇帝时,诛杀几大国公,其家人全部沦为乐户?编入奴籍。世宗皇帝以后?江南富庶?富户尤多?卖身为私奴者日益增多。有富户蓄奴多达一两千人。凡此类奴仆都立有卖身契约?子孙累世不得脱籍。

    在江北各州,也有蓄奴之风,只是如今在赵政的治下,辽东各州已经废除乐户奴籍?并解除世仆奴籍?编入良民。

    如今江南,蓄奴之风仍旧盛行,所以这年轻公子才会有如此一说。

    李玄都略感无奈。此人说话条理清晰,步步紧逼,绝不是那种一味恃力欺人之人,是那种明明欺负了别人,还要让旁观之人觉得是此人受了委屈的人,颠倒黑白的本事一流。此番此人敢说出这番话,显然是有过一番斟酌,说不定已经仔细观察了他们的衣着打扮,这才敢来捏软柿子。

    这便是乔装打扮的无奈之处,李玄都等人若是用本来身份,自然不敢有人来欺辱他们,这些年轻公子也不是傻子,不会拿着鸡蛋碰石头,可那样就会引来阴阳宗和荆楚总督,如今他们乔装打扮,却少不了要应付这等人,实在是有利就有弊。

    不过更让李玄都无奈的还是宫官,唯恐天下不乱,这会儿又装出好像被吓到的样子,竟趁机是挽住李玄都的胳膊,瑟瑟发抖。

    若是秦素在此,李玄都倒是不介意愤而起身,出手教训一下这个公子哥,然后博美人一乐。只是现在嘛,兴趣缺缺,于是道:“这位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家公子马上就要回来了,卖不卖的,你说了不算。”

    年轻公子好像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你家公子又是哪位?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那位公子见了我,说不定要把这个小丫鬟乖乖双手奉上呢。”

    李玄都不想说话了。

    宫官的脚上微微用力,李玄都只觉得脚背上针扎一般疼。

    李玄都只能一拍桌子,愤而起身,怒斥道:“你欺人太甚,我忍你很久了!”

    这句话看似是对年轻公子说的,其实倒是有七八分是对宫官说的。

    “欺人太甚?”年轻公子摇头道:“你还没有让我欺你的资格。”

    李玄都握起拳头,脸色涨红,像极了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那位公子哥淡笑道:“什么‘欺人太甚’这种话,等你家主人回来了,由他来说,才勉强有些分量。不过我也多说一句,你们这些外地人,既然到了我们荆州,是龙就盘着,是虎就卧着,乖乖看人脸色,还能保住几分脸面。”

    李玄都脸色瞬间惨白。

    宫官心中惊奇,没想到这位紫府剑仙演戏也挺像那么回事,不逊于自己。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却是大大出乎宫官的意料之中。

    只见李玄都好似怒急攻心,竟是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要跟那位年轻公子拼命,不过这位年轻公子也是有些武艺傍身的,一把抓住李玄都的手腕,轻轻一扭,便让匕首脱手,然后直接一记窝心脚踢在李玄都的胸口,就见李玄都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只是这个飞行的距离有些远了,让年轻公子稍稍有些疑惑,难不成自己这段时间功力又涨了?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是一个帮闲奴仆的死活,算不得什么。

    李玄都重重落地之后,双目紧闭,眼看着是昏了过去,在旁人看来,也许就是不能活了。

    这会儿茶舍的掌柜和茶女早已躲在一旁,不敢出声半句。

    只有宫官看到李玄都在落地前对她一笑,显然是要借这个法子摆脱宫官,宫官不由好气,她本意是想让李玄都出头,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斗一斗这个年轻公子哥,她在一旁看戏,结果李玄都反将一军,变成了宫官自己去面对那个如狼似虎的公子哥。

    现在李玄都开始装死,宫官只能把视线转向宋辅臣。宋辅臣轻叹一声,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了,便要起身拔刀,然后想着自己该是个怎么死法,又或是出几分力,最好能把这些苍蝇给赶走。

    在年轻公子看来,这个小丫鬟自然是个送到灰狼嘴边的小白兔,只是在宋辅臣看来,这分明是个小狼崽子去挑衅一只老狐狸,而且还是九条尾巴的那种。

    若不是万不得已,宋辅臣实在不想与这位宫姑娘共事,两人完全就是两类人。只是无奈,这位宫姑娘是圣君面前的红人,圣君待她不薄,礼数周到,她在无道宗之中,便和公主无异。他也不得不让她三分。

    正想着这些,异变陡起,一道身影从茶舍外一掠而来,刚好站在了两拨人的中间,面向那名年轻公子。

    来人是个看起来大概有三十多岁的女子,相貌谈不上好看,却是很耐看的那种,看久了不腻,看多了也不厌,一身江湖客的利落装扮,手中拿着一柄带鞘的长剑,横于身前。

    宫官眯起眼,眼神玩味。

    她早就察觉到外面有人,而且修为不低,约莫是先天境界,而且这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年轻公子哥的随从也是个厉害人物,已然临近归真境,算是先天境中的好手,由此可见,这个公子哥的来历应当不俗。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在这儿演戏,早就一巴掌把这个公子哥拍飞了,却是没想到外面的这位竟然还敢进来。

    这时就听那女子剑客说道:“这位公子,不过是口角而已,何必打死了人?”

    “口角?”年轻公子笑了笑,然后一指地上的匕首:“如果是口角,那么这是什么?”

    女子自然也看到了先前李玄都“拼命”的那一幕,轻叹一声:“若不是公子言语一再相逼,这人也不会冲动行事。”

    年轻公子冷笑道:“难道别人言语相逼就是他杀人的理由?”

    女子顿时为之语塞,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缓缓说道:“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公子却是有上乘武艺在身,他无论如何也是杀不了公子的,不是拿了匕首就要杀人,公子岂能不知?”

    就在这时,在那年轻公子身后的一名扈从忽然开口道:“刺杀朝廷命官,等同谋反,按律当诛,夷三族。”

    这位年轻公子轻笑道:“忘了与你介绍,我乃荆州按察使使。”

    一州三司衙门,分别是: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主官,正三品。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正三品高官?

    中年女女子显然是有些不信。

    年轻公子也不在意,淡笑道:“知道你们不信,可谁让我姓赵呢?”

    中年女子悚然一惊。

    在荆州地界,说到赵家,自然就是荆楚总督赵良庚的那个赵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女子一字一句说道:“就算你是赵总督的公子,也要讲理才是,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条人命。”

    年轻公子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不想再纠缠下去,轻叹了一声:“老七。”

    先前开口出声的那名扈从向前一步,面对这位女子剑客,森然开口道:“我是老七,你若想给这些人讨个公道,尽管出手就是。”

    就在此时,李玄都知道自己不能再装死了,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呻吟一声,缓缓醒转过来。

    宫官也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跑过去,梨花带雨:“你没事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第三十一章 赵姓公子

    李玄都以传声入密提醒道:“宫姑娘,你这演戏的本事真是一般,就像臭棋篓子下棋,瘾大棋艺差,我都在地上躺半天了,你这会儿才想起来看看我死没死?一点也不切合实际,换成个老谋深算之人,一眼就给你识破了。”

    宫官一心二用,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同样传音道:“你行你上啊。”

    “我没上?如果我没上是谁在这儿装死?”

    “你还好意思说,一个大男人,遇到事情就会装死。”

    “装死的男人比你这种只会惹事不会平事的女人好。”

    “你快说,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我不知道,你自己想法子去,我现在是重伤垂死,已经说不了话了。实在不行,你就给那什么公子当小妾去。”

    “你想死?”

    正当两人说话的时候,那年轻公子已经又开口说话了:“我这个家丁,只是练过几天庄稼把式,会一点粗浅刀法,这位女侠只要把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丁打发了,那今日之事就算了,我也不再追究什么。”

    这位赵姓公子也不是无的放矢,他早已打量过了,这个出头的女子不过是先天境的修为,的确很不错了,比青鸾卫中的废物都要强上不少,换成其他世家公子,说不定还真要咽下这口恶气,只可惜遇到了他,他爹是荆楚总督赵良庚,不但让他以弱冠之龄做了提刑按察使,而且还给他调了一位同样是先天境的护卫。

    同样是先天境,自然也有轻重之分,就好比那位紫府剑仙,当年不过先天境,便能大闹河朔,剑挑成名高手无数,待到一入归真境,便是登顶少玄榜榜首。还有那先天境,不过个花架子,只能欺负比自己境界更低之人,这其中可是云泥之别。

    见到这个老七,女子剑客的神色变得很是凝重,缓缓说道:“久闻赵总督的麾下有一十三位江湖高手,效仿青鸾卫之‘十三太保’,也被荆楚江湖称之为‘十三太保’,既然赵公子称呼阁下为‘老七’,阁下可是‘阎罗刀’罗老镖头的师弟,七太保方铸?”

    方铸嘿然一声:“你倒是有些见识。”

    李玄都和宫官对视一眼。

    对于这个“罗老镖头”,两人都有记忆,当初平安县龙家之事,龙家镖局的总镖头便是这位罗老镖头,境界修为相当不俗,不过在牝女宗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不堪一击。宫官甚至不曾亲自出手,只是派出麾下的清慧姬,先以牝女宗的女弟子诱使其弟子背叛,通风报信,然后再以一颗“血龙丹”便将其诱杀。

    如今的龙家,已是由那位龙夫人当家主事,以雷霆手腕扫平了家中的各种反对势力,只是少有人知晓,这位龙夫人早已拜入牝女宗的门下,成为牝女宗的弟子。

    女子剑客看了眼已经醒转过来的李玄都,深吸一口气,问道:“赵公子,非要如此不可?”

    赵公子嗤笑一声,不再搭理她,而是自顾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后,自有随从喝道:“掌柜,上茶!”

    藏在柜台后面的掌柜只能战战兢兢地出来亲自上茶。

    就在这时,宫官开口道:“这、这位女侠,你不用管我们,我、我无非认命就是。”

    女子剑客的脸上流露出一抹犹豫挣扎的神色。

    只是这位赵公子却是不想就此罢手了:“想走?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你若一直在茶舍外面做你的过路之人,那本公子也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可你既然走进了这间茶舍,再想出去,那还得问过本公子答不答应。”

    女子剑客迟疑了一下,问道:“赵公子要如何?”

    赵公子故作沉思片刻,露出些许浅淡笑意,伸手一指自己旁边的位置,“不妨坐下说话。”

    在荆楚江湖名头不小的方铸向后退让一步,守在自己主子跟前,手掌已经握住刀柄,双眼死死盯着女子剑客,随时可以拔刀。

    女子剑客脸上笼上了一层寒霜。

    年轻公子微笑道:“你也不给我面子。”

    话音落下,方铸已然拔刀,只见一道刀光如一轮满月在这座小小的茶舍中乍现,刹那之间,又有一道剑光如春雷迅猛炸开。然后就听得连绵不绝的金石之声。却是那名女子剑客终于与方铸交手,刀光剑影交错,眼花缭乱。

    不过明显可以看出,方铸的刀法更为老辣,在气机修为上也要更胜一筹,所以在三十招之后,女子剑客便慢慢落入下风之中。

    方铸脸上冷笑,手中单刀猛然中宫疾进,女子剑客见来势猛恶,回剑格挡,方铸手腕微转,手中长刀侧了过来,“当啷”一声震响,手中长剑竟是被直接震飞,而方铸的长刀却是不受丝毫阻挠,直刺女子剑客胸口而来。

    女子剑客大为惊骇,躲无可躲,只能闭目等死。

    只是等了片刻,却迟迟没有刀锋入体的感觉,不由得睁开双眼,只见那个中年汉子挡在自己的面前,帮她挡下了这一刀,但是中年汉子也不好受,一条手臂鲜血淋漓。

    女子剑客愣了愣:“你、你没事吧?”

    宋辅臣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若论境界修为,宋辅臣不逊于贪狼王,乃是实打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岂会被一个先天境的武夫伤到,若非情势所逼,让他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修为,这一刀恐怕还破不开他的护体罡气,现在只是看着吓人,只要他有意收缩肌肉,便能立刻止血。

    方铸向后退了几步,有些惊疑不定。

    “好,好啊。”赵公子轻轻拍手道:英雄救美人。”

    方铸沉声道:“公子。”

    赵公子摆了摆手,示意他暂且退下,然后笑眯眯道:“你们这些江湖草莽,自觉与寻常人不一样,高旁人一等,可在我的眼中,你们跟那些土里刨食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道祖有句话说得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良言金句,真是应景。”

    然后这位赵公子扯了扯嘴角:“在我的眼里,你们这些人跟狗又有什么区别?”

    他冷冷讥笑道:“什么江湖豪侠,掌门帮主,早年朝廷鼎盛时,不都是被朝廷踩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太玄榜上有半数皆在青鸾卫中当差,朝廷不说话,几人敢放声?如今朝廷式微,天下大乱,你们便抖擞起来了,想要翻身?”

    说到这里,这位赵公子忽然觉得与这些小人物说这些话语着实无趣,不由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万里车书一混同,天下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帝京上,立马昆仑第一峰!”

    就在这时,有人开口道:“这位公子,本事不大,口气却是不小;书读得不多,卖弄却是不少。”

    赵姓公子转头望去,只见在茶舍门口站了一位身段修长的年轻公子,真是好姿容,便是男人见了,也要生出几分爱慕之心。在他身旁还站了一位女子,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国色天香。两人并肩走入茶舍,便是蓬荜生辉。

    赵公子眼神一亮,瞧这二人的样子,应该是一对夫妻,若是能将夫妻二人一起拿下,男左女右,那可真是天下间第一等乐事,给个神仙都不换。

    想着这些龌龊不堪之事,赵公子脸上却是分毫不显,轻笑着问道:“阁下又是何人?”

    这年轻公子淡笑道:“我姓苏,出身于金陵府苏氏,今日游历至此,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赵公子平淡道:“你说我读书不多,这个怎么解释?”

    来人正是颜飞卿,他此番化名却是借用了苏云?l的姓氏,叫做苏云清,毕竟苏家乃是金陵府中仅次于钱家的大族,云字辈之人也不在少数,关键是苏云?l熟悉苏家,真要说起苏家,也不怕露怯。

    颜飞卿微微一笑:“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此为‘刍狗’由来,可见刍狗非狗。这也就罢了,你还能强说有个‘狗’字。可如果你真是熟读道祖三千言之人,就该知道,楚简版本中并无此句,仅有本章中的‘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却是与狗没有半点关系了。如此生搬硬套、牵强附会,难道不是读书不多,卖弄不少?”

第三十二章 家传剑法

    赵姓公子大笑一声,毫不动怒。

    不是他的涵养已经到了唾面自干的地步,只是因为他没把颜飞卿放在眼中而已。

    世人常说一类话:“你是什么身份,何必与他一般见识。”说白了,就是身份高之人不与身份低之人一般见识。赵公子自觉是那身份更高之人,自然不与这些人一般见识。若是换成一个与他地位相差无多之人,你且看气不气。又或是换成一个比他身份地位更高之人,怕是要诚惶诚恐了。

    颜飞卿也不以为意,只是缓缓展开手中的折扇,一手负后,手持折扇,轻轻拍打腹部。

    真是玉树临风人如画,真乃谪仙人也。

    赵公子看在眼里,没有半分嫉妒,心思愈发龌龊不堪,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腰间悬挂玉佩,不住地上下来回摩挲。

    相较于赵公子要靠身份才能显现出来的好修养,颜飞卿才是真正的养气功夫深,瞧了眼赵公子摩挲玉佩的动作之后,仍是平心静气:“这位公子,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赵公子微笑道:“我姓赵,双名青玉。”

    颜飞卿神情温和,没有急着说话。只有熟悉他的苏云?l知道,这是颜飞卿并未听说过赵青玉这个名字,或是听说过却无甚印象,毕竟堂堂小天师,除了要兼顾修行,身上的俗务也不在少数,哪能事事关心。

    不过苏云?l却与颜飞卿相反,也许是慈航宗的女子天性如此,她总是对江湖上的大事小情报以极大的关注,三教九流,王公贵胄,不敢说全都清楚,但也能知道个大概。

    于是她轻声说道:“赵青玉是荆楚总督赵良庚的三公子,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大公子赵冰玉,一个二公子赵梦玉。”

    颜飞卿这才点了点头:“原来是赵三公子,久仰。”

    苏云?l说话时并未避讳赵青玉,赵青玉哪里还不清楚,这个姓苏的公子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管装的也好,还是真的也罢,都让他有点不舒服了。

    此时茶舍内的情景,掌柜在上完茶之后又回到柜台后面藏着,李玄都躺在不远处的地上“半死不活”,宫官半跪在他的身边梨花带雨,再有就是“受伤”的宋辅臣和被震飞了手中长剑的女子剑客。

    正当赵青玉想要开口的说话,梨花带雨的宫官缓缓站起身来,哭哭啼啼道:“我家公子的姐姐可是慈航宗的苏仙子!”

    赵青玉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真是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家公子就是苏仙子呢,原来是苏仙子的弟弟。可一个苏家,同辈兄弟少说也有十几个,苏仙子一心求道,算是方外之人,哪里顾得过来。若是换成苏仙子在这儿,那还差不多,对了,再加上一个小天师颜飞卿,本公子保准以礼相待。”

    躺在地上的李玄都眼神古怪,宫官则是低下头去,看似是在抹泪,可是从李玄都的角度望去,分明是在憋笑才是。

    至于身为当事人的颜飞卿和苏云?l如何想,那就看不到了。

    赵青玉继续说道:“我早就听说过,南海慈航宗,东海清微宗,北海补天宗。意思是说,南海是慈航宗的花园,东海是清微宗的后院,北海是补天宗的私宅,除了西海太远,其余三海竟然都是江湖宗门的地盘。那么朝廷还说什么富有四海,三海都别人家的。所以本公子一直很好奇,这些所谓的江湖宗门是何等高不可攀,以至于这般行事霸道。还有那吴州的大真人府,又是如何能与齐州的圣人府邸相提并论,号称一南一北交相辉映。”

    听到这里,就连宋辅臣看待这位赵公子的眼神都有些变化了,也不知该说他狂妄自大,还是该说他无知无畏。当今世间能够挂上一个“宗”字的门派有二十二个,正道十二个,邪道十个,抛开封山闭寺的太平宗和静禅宗不谈,其中最为势大的分别是正一宗、清微宗、慈航宗、无道宗、阴阳宗、补天宗。赵青玉这一杆子扫出去,就点名了其中四个,就差远在西北的无道宗和阴阳宗,想来如果不是他老子赵良庚与这两个宗门有些不清不楚的纠葛,这两大宗门也逃不过去。

    说完了这些,赵青玉重新把目光转向颜飞卿和苏云?l,状若漫不经心道:“别跟我说你境界修为有多高,师父的来头有多大,宗门有多少弟子,如今这个世道,一个‘权’字,手里有权,地位才高,站得高的人才有资格说话,你说这话对吗?”

    颜飞卿微笑道:“其实境界修为的高低,还是有些用的,就好比说大天师和地气宗师,他们之所以能傲王侯、慢公卿,正是因为他们的境界修为足够高,高到了世人难望项背的地步,这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赵青玉笑了笑:“可惜你不是大天师,甚至连小天师都不是。”

    宫官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肩头微微耸动,乍一看好像是在无声抽噎,可李玄都瞧得清楚,这个女子分明忍笑忍得很辛苦。

    颜飞卿只能无奈点头道:“我的确不是小天师。”

    此话一出口,便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苏云?l眼神中都多了几分笑意,不得不低下头去以作掩饰。

    赵青玉原本握住腰间玉佩的手掌缓缓上移,扣住腰带上的玉扣:“你家的丫鬟仆役开罪了我,对我无礼,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我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只与你这个主人家计较。”

    颜飞卿问道:“不知赵三公子想要如何计较?”

    赵青玉笑道:“好说,阁下毕竟是苏家子弟,也算有些脸面,我便给你个面子,咱们来赌斗一场,你只要赢过了我,今日的事情我便既往不咎,就此揭过,不仅如此,我还赠送百金,礼送出境。还可如果你输了……”

    颜飞卿问道:“如果输了,如何?”

    赵青玉脸上的笑意愈盛:“也好说,我只差遣你们一件事情,如何?这个买卖很划算吧。”

    颜飞卿故作沉吟片刻,点头应允道:“那就说定了。”

    赵青玉对身后的方铸吩咐道:“老七,就由你来代我出手,与这位苏公子较量一下,记得出手要有分寸,不要落了苏大仙子的面子,毕竟这位苏公子可是苏大仙子的兄弟。”

    说到这儿,赵青玉好似忽然想起一事,对颜飞卿说道:“苏公子,久闻苏大仙子名震江湖,你既然身为苏大仙子的兄弟,不会说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吧?”

    颜飞卿淡然道:“也学过些防身的本事。”

    就在这时,那名中年剑客一咬牙,便要去捡自己的佩剑。

    赵青玉瞧见这一幕,冷笑道:“我劝你乖乖看戏,不要再自取其辱,也不要再节外生枝。”

    女子剑客被赵青玉的目光一望,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一般,“当啷”一声,刚刚捡起的佩剑又再次掉落在地。

    颜飞卿只是道了一声“无妨”。

    方铸扯起嘴角,扬出一个狞笑,将手中长刀横于身前,一手按住刀背,戏谑道:“苏公子,请亮兵器吧。”

    颜飞卿想了想,似乎不好太过惊世骇俗,于是一招手,那女子剑客掉落在地的长剑自行飞入他的掌中。

    颜飞卿心中暗道:“若说这慈航宗的剑法,我也会使几路,大多都是霭筠教我的,也有几路剑法,是我无意中看霭筠用得多了,无师自通的,只是不知道,这算不善家传?”

    想到这儿,颜飞卿自嘲一笑。也罢, 今日就用上几路“家传”的剑法。

第三十三章 荆楚总督

    颜飞卿随手抖出一个剑花。在下三境的外行人看来,煞是好看;在上三境的内行人看来,火候十足。在中三境的半吊子看来,完全就是花架子,不堪一击。

    在方铸看来,这位公子哥的剑法破绽百出,处处都是漏洞,他只要随手一刀劈过去,便能把这位苏公子手中的长剑震飞。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于是直接一刀劈砍出去。

    颜飞卿侧身躲过。

    方铸略微惊讶,一刀无果,再出一刀,可是被颜飞卿使了个巧劲,轻轻卸开。

    一转眼,方铸已经是急攻十余招,却没能伤到颜飞卿分毫。

    颜飞卿所用的并非是他熟知擅长的正一宗剑法,而是慈航宗的普通剑法,只是他境界高绝,眼界、格局俱是不凡,虽然使得只是寻常慈航宗剑法,但剑上所生的威力与常人大不相同。方铸连连催动刀势,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旁观众人见颜飞卿如此使剑,自然均知他身手不凡,赵青玉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方铸不用看也知道自家主子现在是个什么脸色,心底越发着急,于是手上刀势愈发迅猛,颜飞卿只是随手挥洒剑招,将方铸攻来的招式一一挡开,其所用已不拘泥于剑法的固定招式,他若还击,就算不依仗境界修为,也能逼得方铸弃刀认输,只是不想太过惊世骇俗,眼见方铸的刀法中破绽大露,却始终不出手攻击。

    方铸渐渐也察觉几分,运起全部气机,将自己平生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一招便全是进攻的招数,不再顾及自己刀法中是否有破绽。这么一来,刀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旁观众人见方铸刀法刚猛,似是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无法伤及颜飞卿;又见颜飞卿出剑有时有招,有时无招。有招之时,章法森严,不漏破绽,俨然大家风范;无招之时,长剑似乎胡乱招架,却是曲尽其妙,轻描淡写地便将方铸巧妙的攻势化解,已是宗师气象;两人高下立盼。

    方铸大急之下,大喝一声,双手出刀,中宫疾进。

    颜飞卿轻描淡写地以手中长剑轻轻搭在方铸的刀背上,然后用力一压。

    方铸险些握不稳手中之刀,再想继续出刀,已经是千难万难,就连握刀的手,也在颤抖。

    颜飞卿再一粘一送,却是用上了神霄宗“无极劲”的玄妙。

    方铸身形一晃,差点就要踉跄摔倒,向后倒退几步,堪堪站住之后,喘着粗气拄刀而立。

    颜飞卿轻笑一声,随手一掷,长剑自行飞入女子剑客手中的剑鞘之中。

    这一幕让赵青玉脸色微变,他也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蠢人,哪里还不知道这个苏公子是有真才实学的,若是方铸拿不下此人,自己今日便要栽个跟头。

    想到这儿,他便萌生了退意。

    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装腔作势之后就想跑,也要问过旁人答不答应。

    赵青玉刚想向外走去,便被颜飞卿以两指搭在肩膀上,任他如何用力,都不能移动分毫。

    这位赵三公子怒容道:“苏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赌斗之事算你们赢了,我走还不行吗?”

    颜飞卿淡笑道:“似乎又有人来了。”

    说话之间,只见茶舍外的山路上来了一行人,居中为首的是一位看上去大概有知天命年纪的男子,身着石青色常服,既有书香世家出身的儒雅,也有手掌大权的威严,身旁跟随一位相貌清癯的白发老人,虽然不见佩戴兵刃,但应该是护卫高人之流。

    除此之外,周围还有八人,与为首男子大致保持了十步到十五步的间距,隐隐结成阵势,将那男子护在中间,再看这些人行走之间步伐沉稳,气机含而不露,双眼有神若电,一呼一吸之间,隐隐与周围天地相合,可见是高手无疑,最低也是先天境。

    赵青玉一见那为首男子,顿时流露出三分亲近、三分恭谨、三分畏惧、一分难言的复杂神色。

    宫官以传音道:“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这位就是荆楚总督赵良庚了,没想到冤家路窄,我们一味想要避开总督府的人马,竟是在这里遇到了他。”

    在如今世道,有些人名头很大,可未必有几人知道他是什么相貌,就像世人皆知皇帝老爷,又有几人知道皇帝长什么样?在江湖上也多是如此,任你是大天师、大剑仙,也是少有人见过,甚至本门弟子都不一定能见到。所以在许多时候,只能依靠装扮和广为人知的特征去猜,这也是李玄都一行人乔装改扮的原因所在。

    此时宫官也是通过赵青玉的反应来推测来人的来历,应该**不离十。

    此时赵青玉已经换上一副恭敬面孔,走出茶舍,躬身相迎的同时口称“父亲。”

    来人果然是赵良庚。

    赵良庚扫了眼茶舍内的情状,因为几番打斗的缘故,茶舍内的桌椅已经被打烂许多,一片狼藉,再加上躺在地上的李玄都,以及梨花带雨的宫官,还有颜飞卿、苏云?l这对璧人,赵良庚不用开口相问,就已经知道大概是怎么个情况,无非是调戏良家女子的那套戏码。

    赵良庚早年也是理学名臣,不管现如今还剩下多少儒家大义,面子还是要的,赵青玉此举无疑是有辱门风,不由脸色一沉,皱眉道:“青玉。”

    赵青玉此时再无方才的从容淡定,反而有些诚惶诚恐,轻声道:“父亲,这家人的奴仆无礼在先,孩儿只是出手教训而已,可这些人却仗着自己有些武艺,不但不肯赔礼道歉,反而还打伤了老七。”

    赵良庚能坐上荆楚总督的位置,自然不是好蒙骗之人,而且他也熟悉自己儿子的秉性,问道:“他们是如何无礼于你?”

    赵青玉顿时语塞,过了片刻方才说道:“他们在言语上……多有不敬。”

    赵良庚不置一词,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赵青玉在父亲的注视之下,只觉得如芒在背,连呼吸都沉重几分,原本就低着的头低得更深。

    见到这一幕,宫官对李玄都传音道:“刚才看他指点江山那股劲头,还以为他是个目无余子的性子,可一见到他老子就怂了,若是他在自己老子面前也能硬气几分,就算是狂妄无知,我也算他是个人物,可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只会胡吹大气的纨绔罢了。”

    李玄都同样是传音道:“今日之事若是处置不当,怕是会让我们这一路乔装都要前功尽弃。”

    宫官稍稍转动身形,改为背对门外,然后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个“横切”的手势。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如今朝廷风雨飘摇,几大总督分去了朝廷的权柄,却也是支撑朝廷的柱石,如今江南总督已经倒了,若是再倒上一个荆楚总督,西北大周和青阳教趁机起事,又该如何处置?

    虽说赵良庚与徐无鬼多有牵扯,但至多是与虎谋皮,互相利用,若是今日趁此时机将赵良庚刺杀于此地,无人能顶上赵良庚的位置,使得荆楚之地大乱,那可是祸福难料了。

    再者说了,仅仅看赵良庚的这个阵势,也不是说刺杀就能刺杀的,而且这里还是荆州境内,在这里刺杀赵良庚,不知要捅出多大的娄子,怕是要身陷泥潭之中。

    于是李玄都摇了摇头。

    宫官也不勉强,只是说道:“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想要相安无事,人家还想来找麻烦。”

    就在这时,沉默着的赵良庚忽然笑道:“谅你也不敢做出有辱家风的事情,否则我定要家法从事。”

    然后他转头望向颜飞卿:“这位公子,犬子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第三十四章 老夫铁鹰

    如今天下大乱,朝廷式微,各地官府势大,外强内弱。一地总督早已不是早些年的光景,早年的时候,总督虽是封疆大吏,但还是要看中枢内阁的脸色,每次进京,少不得冰敬碳敬。可现如今,一地总督几乎等同是一地藩王,不仅仅是掌握兵权、钱粮之权,就连用人的权力也在总督的手中。若非如此,秦道方也不能一连罢免许多官员,赵良庚更不能指派自己的儿子做一州按察使,掌管一州刑名。

    此时赵良庚主动与颜飞卿说话,不逊于一位藩王垂询。

    如果颜飞卿此刻是小天师的身份,当然可以傲王侯、慢公卿,可如今他的身份只是苏家的一位公子,苏家在金陵府中尚且不如钱家,众多金陵世家联手才能驱逐江南总督,而江南总督的实权远不如荆楚总督,所以一位苏家子弟面对堂堂荆楚总督,应当诚惶诚恐才是。就算他是苏云?l的兄弟,可苏云?l之所以能超然江湖,凭借的可不是苏家子弟的身份,而是慈航宗嫡传弟子的身份。

    于是颜飞卿向这位总督大人拱手行礼道:“苏云清见过部堂大人。”

    在大魏之前是大晋,不过两者之间,还有过短暂的“金帐王朝”,在此期间,金帐王庭将人分为四等,第一等是草原人,地位最高;第二等是色目人,也就是贪狼王这类西域之人;第三等是北人,也就是江北、辽东、西北、中原等地的百姓;第四等是南人,泛指江南、岭南、蜀州等地的百姓。

    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之后,建立大魏,恢复神州,后来太祖皇帝鉴于军民行礼,尚循金帐胡俗,饮宴行酒,多以跪拜为礼,下诏规定,官民行揖拜礼即可。

    所谓揖拜礼,就是拱手作揖。自此大魏上下级官员相见,是不需要下跪的,就算是七品县令和一品大员相见,彼此也只需要拱手作揖就行了,不必下跪。

    世家子弟,多有功名在身,虽然没有实缺,但等同官身视之,故而此时颜飞卿拱手作揖,并无不可。

    赵良庚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公瑾兄最近如何?”

    “公瑾”是苏家家主苏言的表字,苏言也就是苏云?l的父亲,颜飞卿的岳丈。

    颜飞卿自是知道自家的老泰山,斟酌了一下言辞,说道:“伯父在堂姐拜入慈航宗后便安心颐养天年,已经久不问世事,这些年来或是侍弄花草,或是读书作画,或是与三两好友登高踏青。”

    “公瑾兄是难得的逍遥人啊。”赵良庚轻叹了一声:“不像我,儿子不成器,自己也是劳碌命。”

    若从大天师那里论起,颜飞卿可以算是赵良庚的平辈之人,可是从白绣裳和苏言那里算起,颜飞卿便是晚辈了。作为苏云清,就更是如此。身为晚辈,此时不好多说什么,颜飞卿只能默然不语。

    赵良庚说道:“今日之事是个误会,若是青玉有什么冒犯的地方,我就代他赔个不是。”

    颜飞卿赶忙开口道:“赵部堂折煞晚辈了。”

    赵良庚一笑道:“好了,我还有些公务,就先告辞了。”

    颜飞卿拱手道:“晚辈恭送赵部堂。”

    赵良庚瞥了眼赵青玉和方铸,两人顿时如被针扎一般,尤其是赵青玉,不敢有丝毫造次,乖乖来到赵良庚的身后。

    正当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告一段落的时候,跟在赵良庚身侧的那个老人忽然开口道:“这位姑娘却是瞧着有些眼熟。”

    老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苏云?l的身上。

    颜飞卿上前一步,用身子挡住苏云?l:“阁下是?”

    老人有些并不掩饰的倨傲:“老夫铁鹰!”

    虽然黑白谱有极大的局限性,各宗之主和许多隐秘高手都不在其上,但不可否认,能登上黑白谱的高手,没有浪得虚名之人,铁鹰在黑白谱上排名第三,相当厉害。

    不过说起名声,铁鹰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因为其修炼一门双修功法,却走上了歪门邪道,将阴阳相济之道生生练成了一味采补之道,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那些苦命女子能保住性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可偏偏遭了他毒手的女子都是精气衰败,一夜之间便如白发老妪一般,命不久矣。由此欠下的命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听到此言,颜飞卿皱起眉头。

    难不成这个铁鹰是看上了苏云?l,想要直接开口索要,那他未免也太过狂妄了。就算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果真是一位苏家子弟,也不应如此,这意味着他将整个苏家的脸面都踩在了脚底,若是苏家不闻不问,那以后也没脸见人了。

    赵良庚也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不满。

    天下间的各大总督都有自己的贴身护卫,如秦道方的护卫顾虎臣,赵政的护卫景修,赵良庚的护卫便是铁鹰。既然是贴身护卫,那便等同是将性命交予旁人之手,自然是极为信任,赵良庚平日里对铁鹰极为礼遇,尊称“铁老”,算是有求必应,只是此番他已经主动开口提及苏言,称之为“公瑾兄”,那便是表明了亲善态度,若是铁鹰再去得寸进尺,那就不仅仅是打了苏家的脸面,同时也是落了他的脸面,让外人看来,好像是他赵良庚还约束不了自己的部下。

    其实赵良庚是冤枉铁鹰了,铁鹰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自然不是那种拎不清轻重之人,否则也活不到今日。他并非是故意找茬,而是真觉得苏云?l眼熟。当年他还未投奔赵良庚麾下的时候,曾经在金陵府犯下了一桩大案,不巧那名糟了毒手的女子是苏云?l的儿时好友,由此引得白绣裳派遣两位长老和一队精锐弟子护送当时年纪尚小的苏云?l从南海登陆,追杀铁鹰。当时的铁鹰也是桀骜不驯的性子,不但不怕,反而还要反杀回去,想要抓几个慈航宗的女弟子玩玩,最好是把苏云?l也擒到手中,让慈航宗大大地丢个脸面,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铁鹰与苏云?l有过照面。

    不过慈航宗自然不是好招惹的,折损了几名弟子之后,宗内高手陆续驰援,铁鹰毕竟是孤身一人,时日一久,难以支撑,逐渐落入只能逃命而无还手余力的境地之中,最后的结果是铁鹰通过各路关系请动一位可以算是大天师张静修师弟的正一宗宿老出面调解,赔情道歉,这才算了结此事。

    细算起来,此事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都说女大十八变,更何况苏云?l又乔装改扮,所以铁鹰再见到苏云?l后,只是这名女子眼熟,却未认出苏云?l的真实身份。

    只是李玄都等人并不知道此中内情,心中警惕大盛,宫官甚至再一次对李玄都做出了“横切”的手势。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拒绝。

    如果他们果真认出了自己这一行人的身份,那么便不能留手了。

    一个黑白谱第三的铁鹰固然厉害,可再厉害也比不过黑白谱第一人唐秦,李玄都和秦素便能联手杀死唐秦,此时四人联手,就算是两个唐秦,也要含恨授首。

    不过江湖上的事情,杀人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一时痛快之后该怎么收拾残局,铁鹰便是个极好的例子,祸害无辜女子时固然痛快,可由此引来了慈航宗时可就不痛快了,最后又要低头托人说项并赔情服软时,更不痛快,甚至是十分憋屈。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祖宗前辈们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可不是什么废话。

    若是李玄都等人趁此时机杀了铁鹰,甚至是杀了赵良庚,倒也不是不能做到的,关键是然后呢,局面该怎么收拾?秦道方如今刚刚平定齐州,百废待兴,又刚刚整顿吏治,裁撤更换大批属官,人心浮动,可用人手不足,甚至是捉襟见肘,根本无力接手赵良庚的地盘。江南各州实质上是各大地方豪族共治,更不可能有对外扩张之念,若是杀了赵良庚,无人能顶替其掌控局面,最大的可能便是赵良庚的部下各自为政,互相攻伐,又起战火。

    宫官是邪道中人,自是不在乎这些,李玄都却不能不在乎。

第三十五章 当年旧怨

    颜飞卿谨慎道:“内子平日并不独自在外行走,阁下如何会认得?”

    铁鹰语气有些森然道:“所以我也有些奇怪。”

    就在此时,赵青玉缓缓开口道:“这位苏公子乃是苏仙子的堂弟,而且会用慈航宗的剑法,想来是关系不浅,说不定这位小娘子也与慈航宗有什么关系哩。”

    赵青玉当然知道铁鹰的这段往事,此时开口,大有挑拨之嫌。

    果不其然,铁鹰闻言之后,脸色便不太好看,当年慈航宗之事,他深以为耻,也曾想要报复,只是随着白绣裳的境界不断攀升,最终成为仅次于秦清的太玄榜第二人,他这才慢慢熄了这个念头。不过今时不同往昔,他不但攀上了赵良庚这棵大树,又通过赵良庚结识了一位真正的神仙人物,现在也算是有了靠山,不再害怕白绣裳,于是便想将曾经已经放下的仇怨再捡起来。

    铁鹰的五指不断开合,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出手。

    颜飞卿也沉默不语。不同于李玄都的能屈能伸,他不太习惯向旁人低头,所以他没有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倒像是把选择的权力都交到了铁鹰的手中,是一言不合就动手,还是就此作罢,都由他。

    如果李玄都处在颜飞卿的位置上,他不介意说些服软的话语,给铁鹰一个台阶,也许此事就过去了。可颜飞卿不是李玄都,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很难理解“低头”二字的含义,也不能对“世态炎凉”有什么切身体会。

    正是因为如此,两人看起来在许多方面很像,又很不像。

    铁鹰没有等到颜飞卿给出的台阶,虽然此事是由他挑起,但他还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只是顾及到身旁的赵良庚,这才没有立刻出手,他仿佛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部堂。”

    赵良庚也在权衡利弊。

    对于他来说,豢养这些江湖高手便如熬鹰一般,不能视之为养狗,所以有些时候,也不得不妥协让步,毕竟当官嘛,本身就是妥协让步,不寒碜。谁若是一步也不肯退,那他注定一辈子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绝对走不到一地总督的位置。

    除了妥协,还有权衡,若是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

    因为一个苏家而使自己的护卫离心,或是因为自己的护卫而得罪苏家,哪个更为划算?

    身为掌权之人,未必需要善谋,因为可以由谋士幕僚来代为效劳,但一定要善断,因为作为主事之人,决断做主是最高权力的体现,没有人能够替代,所以绝对不能优柔寡断,否则便不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而是两头都不讨好了。

    于是赵良庚很快便有了决断,不发一言地继续向山顶行去。

    有些时候,不表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赵良庚身为公门修行的佼佼者,自然深谙此道。

    除了铁鹰之外,赵青玉等人都跟在赵良庚的身后,一起向山上行去。

    在赵良庚等人走远之后,铁鹰冷冷一笑:“慈航宗之人?”

    一直不曾开口的苏云?l缓缓开口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慈航宗的弟子,那就好说了,我只要你一个人,只要你乖乖跟我走,那我就放过他们。”铁鹰一指茶舍中的人:“如果你不是慈航宗的弟子,那也好说,我把你们全都杀了就是,算你们倒霉,撞在了我的手里。”

    铁鹰森然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要死的,可区别在于,其他人能不能活。”

    苏云?l对于铁鹰的做法没有丝毫奇怪惊讶。

    多年之前,铁鹰在江湖上就是名声极差之人,除了他因为练功而肆意祸害良家女子的缘由之外,更多在于此人的武德极差,行事不择手段,与人较技时更是什么阴险招数都用得出来。

    当年铁鹰与一位静禅宗的高僧大德相斗,眼看不敌,便悍然对旁观之人出手,那名僧人慈悲为怀,去出手相救,双掌齐出,击向铁鹰的后脑,乃是“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铁鹰反手挡架。却不曾想,铁鹰算准了僧人心怀慈悲,自己突向旁观之人突然出手,僧人定会出手相救。当此情境之下,这位静禅宗高僧唯有攻击自己,以解他人之困,但他对静禅宗高僧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攻对方要害。这一招险到了极处。静禅宗高僧双掌若是落实,必能将铁鹰毙于掌下。可铁鹰却拿自己性命来作豪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毙命,便会收回掌力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果不其然,那高僧选择停手,纵是绝顶高手,在这一来一回之间气机必定不继,铁鹰此时突然出手,彻底反败为胜,将那静禅宗的高僧杀害。

    虽然经过慈航宗之事后,铁鹰有所收敛,但远远谈不上洗心革面,如今重拾旧仇,自然是怎么狠辣怎么来,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

    宫官与苏云?l不和,与颜飞卿也不怎么对付,更是看不出满身“土气”的宋辅臣,却是对李玄都服气得很,此时便望向李玄都,以眼神询问。

    李玄都还是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不必装作哭天抹泪,也不必被人在手臂上砍一刀假装受伤,更不必虚与委蛇,数他最惬意,可他却半点不惬意,只觉得糟心。就好像刚换了一双新鞋子出门,然后就踩到了一坨臭狗屎上面,晦气得很。

    铁鹰就是那坨臭狗屎。

    真要生死相斗,仅是李玄都一人就有五成胜算,若是联手颜飞卿,休说一个铁鹰,便是藏老人亲至,“人间世”和“青云”双剑合璧,李玄都为攻,颜飞卿为守,两人也有信心再斗一斗藏老人,可现在这个时候,他真是真的不想动手,可此人又像只没头脑的野猪,不断前拱,非要逼得你出手,真是烦不胜烦。

    李玄都干脆闭上双眼,不去看宫官。

    不过对于宫官来说,这就够了。有些时候,不表态便是态度。

    宫官微微一笑,轻声说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不过应该不用你我出手,颜飞卿和苏云?l足以应付。我们只要封住这老小子的后路,今日便能斩去一个高手,这江湖啊,就是如此,任凭你是什么大宗师、小宗师,看走了眼,说死也就死了。”

    李玄都想起自己许多次险死还生的经历,没有说话。

    另一边,颜飞卿和苏云?l一个眼神交互,两人心有灵犀,心中已经有了定见。

    颜飞卿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

    铁鹰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

    唐秦身死之事已经传遍天下,不管那位齐州总督是用了何种手段,总之唐秦是死了,让人对那位大刀阔斧行改制之事的齐州总督心生忌惮。唐秦死后,黑白谱上也有一番变动,原本居于次席的东玄道人成为新的黑白谱第一人,原本第三位的人公将军唐汉升为黑白谱第二人,铁鹰顶替唐汉的位置成为黑白谱第三人。

    铁鹰以为他这位黑白谱第三人已经完全掌握了局势,茶舍中的众人是死是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很快他就没了这份自信。

    因为那个姓苏的公子哥从锦囊中取出一个类似罩子的物事,就像一个小号的铜钟,呈现出淡淡金红色,半透明,可见其中烈火滚滚,有九条微小火龙在游弋盘旋。

    铁鹰行走江湖多年,见多识广,哪里还认不出来,失声道:“九阳离火罩!”

    话音未落,苏云?l的掌间又绽放出一道七彩光华。

    事到如今,铁鹰哪里还不明白,也不知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他只是想找慈航宗的晦气,却直接遇到了最大的仇家。

第三十六章 环环相扣

    铁鹰的第一反应是退,可颜飞卿既然选择动手,又岂会让他那么容易退走。

    只见颜飞卿的袖中飞出三十六道金色符?,道门符?的颜色如朝廷官服的颜色,九品、八品、七品的官服为蓝色,六品、五品、四品的官服为紫色,三品、二品、一品的官服为红色。符?除了某些特殊符?之外,如藏老人的白纸符?,大体分为三等颜色,最下等的是黄纸符?,然后是金色符?,最上等的是紫色符?。

    此时颜飞卿所用的金色符?,在道门符?中位列第四品,已是极为不俗,金光熠熠,飞舞之间构成一座符纸牢笼,继而隔绝开一方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小天地,在外人看来,便是颜飞卿、苏云?l、铁鹰三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见此一幕,宫官说道:“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事情做到底,莫要想着再留什么余地。”

    李玄都也不是婆妈之人,轻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说话间,李玄都从地上一跃而起,哪里还有方才的垂死之相。

    女子剑客看到这一幕之后,长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宫官问道:“她该怎么办?”

    李玄都望向女子剑客:“毕竟是为了我们才卷入此事之中……”

    宋辅臣亦是说道:“还要请宫姑娘网开一面。”

    “你们两个不要说得我好像是个大恶人似的。”宫官嘟起嘴:“我就是问问而已,又没说过要把这位姐姐怎么样。”

    听到这儿,女子剑客终于回过神来:“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李玄都轻叹一声:“这位……姑娘,我们自有我们的苦衷,只是此中内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有些时候,知道的越多反而不好。接下来荆州会有一场大乱,以你的境界修为,趁乱早早离开,不是什么难事,去中州也好,去齐州也罢,或是江州、吴州、潇州,只是不要在荆楚之地停留了。”

    女子剑客也是福至心灵,想起宋辅臣在无意中说出的“宫姑娘”三字,心思急转,当今世上,姓宫的高手不多,又是这般年纪的女子,那就更少了,只有少玄榜上的宫官。再联想到方才铁鹰喊出的“九阳离火罩”,那名年轻公子应该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颜飞卿了,至于那名温婉贤淑的女子,莫不是慈航宗的苏仙子?

    女子剑客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小天师、苏仙子、妖女宫官,这些人怎么会在一起?为什么会故意装扮成这个样子?还有,这个与她说话的男子又是什么身份?能与宫官等人平等交谈,想来也不是寻常人等。

    这位女子剑客敢独自行走江湖,又生就一副好心肠,能在人心险恶的江湖中存活至今,可见其不是个蠢笨之人,再加上她也是敢想,脑海中立时又浮现出一个人,那就是刚刚重回少玄榜榜首的紫府剑仙。

    她有些不明白,如今的江湖到底是怎么了,紫府剑仙与颜飞卿、苏云?l不是仇敌吗?妖女宫官不是邪道中人吗?怎么这些人会在一起?到底是自己猜错了,还是自己不懂这个江湖了?

    宫官瞧着女子剑客那变化不定的神色,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早些离去。

    李玄都抱拳一礼,轻声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还望姑娘日后行走江湖,莫要因为今日之事而忘了自己的这份侠义心肠。早些下山去吧。”

    女子剑客冲李玄都一抱拳,迟疑了一下,说道:“敢问阁下,可是……可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女子剑客顿时明了,抱拳道:“在下薛晴,告辞。”

    说罢,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李玄都目送着女子剑客远去,道:“我们上山吧。”

    赵良庚一行人登山,当然不是来赏景的,或者说赏景只是顺带之事,他之所以来到这座洞庭山,是因为有人约他在此地见面,那人身份也是不俗,正是人公将军唐汉。

    世人皆知青阳教三公将军乃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弟,如今地公将军唐秦身死,白阳总坛也随之分离崩析,所谓的青阳教三大总坛已经是明日黄花,现在只剩下青阳和红阳两大总坛。

    青阳总坛是青阳教的总坛,远在秦州境内,红阳总坛位于蜀州和荆州交界地带的白帝城,如今唐周就在白帝城中。在唐周来到白帝城后不久,唐汉便率领自己的心腹离开了白帝城。

    虽然唐周和唐汉是亲兄弟,但两人的立场又有些微妙不同,唐周更为年长,早年时是跟随宋政的心腹之人,也曾有过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只可惜宋政创业未半而中途崩殂。唐周自立门户,创建青阳教,自任天公将军,所以从感情上来说,唐周更为偏向无道宗,可唐汉不同,他并未经历宋政时代,在他成为人公将军时,对于青阳教大为扶持的乃是地师徐无鬼,所以他更偏向于徐无鬼,唯地师为马首是瞻。

    当日唐汉便是得了徐无鬼的授意,提前得知北邙山的某座帝王陵墓中有凤凰胆现世,这才派出人去墓中盗取凤凰胆,凤凰胆落入李玄都手中之后,唐汉则亲自出马,守在长生宫的出口,等待李玄都以凤凰胆灭去太阴尸,以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夺取尸丹。若非张海石在最后关头及时赶到,李玄都等人的一番辛劳便要为唐汉做了嫁衣。

    至于徐无鬼为何要用这种方法夺取尸丹,原因也很简单,太阴尸乃是藏老人势在必得之物,哪怕徐无鬼是地师之尊,为了不让藏老人离心,也不好明抢,只能巧取。于是他故意放出凤凰胆,天克太阴尸,再以种种理由限制藏老人亲自出手,待到李玄都等人斩杀太阴尸之后,安排唐汉出手夺取尸丹,最后徐无鬼便可将尸丹交予广妙姬来收买宁忆。

    宁忆之所以会相信尸丹可以复活自己的恋人,也是徐无鬼之功。而且不能算骗,尸丹的确有活人功效,只是与宁忆所想要的复活有些许区别。

    此中谋划,环环相扣。

    可惜徐无鬼漏算了一招,那就是大天师张静修。在这场博弈中,大天师张静修后发制人,他亲自出面牵制地师徐无鬼,又以李玄都为引子请动张海石出面,由张海石出手击退藏老人和唐汉,最终宫官以“太阴十三剑”的剑谱从李玄都的手中换取尸丹,用尸丹换得宁忆的承诺。

    从这一点上来说,倒是徐无鬼给澹台云做了嫁衣。

    至于宫官手中为何会有“太阴十三剑”,则是徐无鬼大力渗透无道宗的结果了,凡事有得就有失,徐无鬼有“帝师”的称号,可以插手无道宗内务,自然要传授澹台云相应的绝学,“太阴十三剑”便是其中之一,宫官是澹台云的心腹,想要得到“太阴十三剑”,自然不难。

    唐汉败走之后,便蛰伏于红阳总坛之中,直到天公将军唐周也来到红阳总坛。

    原本在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地公将军唐秦,既经历过宋政时代,也经历过地师徐无鬼时代,算是承上启下的人物,使得兄弟三人之间循序渐进有序,有调和转圜的余地,可在唐秦身死之后,老大与老三之间的观念冲突便愈发明显。

    正因为如此,兄弟二人有过一番争执,这才有了唐汉出走之事,也让澹台云决定全力争取唐周。

    此番唐汉出现在此地,便是要与赵良庚商议关于齐州、中州之事。

    这早已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类似的商谈,这已经是第三次,而且每次见面都定在洞庭山,原因也很简单, 洞庭山位于八百里云梦泽中,周围尽是茫茫湖水,很难提前设下埋伏,就算有什么埋伏,也很容易借助湖水脱身,就算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很难在万顷碧波之中找出一个人来。

    当赵良庚一行人来到山顶时,唐汉已经早已等候在此地。

    他还是老样子,外罩长袍,内着宝甲,唯一不同的是腰间佩有双刀,除了他原本就有的“斩魄”之外,还多了原本属于唐秦的“夺魄”。

第三十七章 纯粹武夫

    洞庭山号称大小七十二峰,此处峰顶有一座庙宇,乃是供奉本地水神的龙王庙,其中供奉有一尊巨大龙王神像,龙首人身,头戴平天冠,身着衮服,手捧玉笏,绕过神像便是后殿,这里便是唐汉和赵良庚的议事场所。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相携走进龙王庙中。

    以往都是铁鹰陪同赵良庚身侧,其余护卫则是停留于龙王庙外,今日铁鹰不在,赵良庚便带了自己的儿子赵青玉一同入内,毕竟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不必太过防备。

    唐汉更是干脆,孤身一人走入龙王庙中。

    当李玄都、宫官、宋辅臣来到山顶时,就看到两拨人遥遥对峙的场景,一方是青阳教的人手,在披风上绣有一轮红阳。一方则是赵良庚的随从,刚刚见过。这两拨人都是高手,不过李玄都三人也谈不上忌惮,且不说宋辅臣这位天人境大宗师,便是李玄都和宫官,也不能视之为寻常的归真境高手。

    当三人刚刚行到峰顶,便有一人拦路,语气倒也客气:“我家主人正在庙中,还请绕路。”

    若是常人,见到如此阵势,自然识趣离开,可李玄都三人本就是来找麻烦的,如何会离开?

    宋辅臣不发一言,直接一拳击出,这名拦路之人当即被震飞出去。

    李玄都将“十八楼”戴回手腕之上,从中取出“白骨流光”,对宫官说道:“你去庙中擒住赵良庚,先不要伤他性命,不过你也要小心,瞧这架势,应该是人公将军唐汉也在里面。”

    宫官点了点头,身形掠向龙王庙。

    李玄都对宋辅臣说道:“宋堂主,你我一人负责一边,如何?”

    宋辅臣淡笑道:“不必,我一人就足够应付。倒是宫姑娘那边我有些不放心,毕竟人公将军成名已久,修为精深,擅长与人厮杀,所以还请李先生去助宫姑娘一臂之力。”

    李玄都深深望了宋辅臣一眼,见他不似逞强,便也不去多言,紧随宫官而去。

    守在龙王庙前的众人想要阻拦二人,却被李玄都一剑逼退,待到二人一冲而过,再想要追进时,宋辅臣直接拦住道路。

    宋辅臣乃是纯粹武夫,何谓纯粹武夫,便是不用任何兵器和术法,甚至不去刻意蓄养气机,仅凭体魄对敌,这也就是最为纯粹的人仙之道。此类武夫,修炼到极致之后,由外而内,将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纯粹真气,即是道门典籍中的炼精化气,再往上一层就是炼气化神,继而炼神反虚,最终炼虚合道。

    此类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而且恢复能力极强,丝毫不逊于李玄都的“漏尽通”,更为玄妙的是,对于自己身体了如指掌,控制入微,如那佛门金身,练成之后固然可以金刚不坏,不过想要在茶舍中那般让自己故意受伤,却是万万做不到了,可宋辅臣就能做到,就像两人出拳,一人能放不能收,另外一人收放自如,高下立见。

    宋辅臣入阵之后,面对众多先天境高手的围攻,出手之间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过是出拳而已,可这一拳一式中所蕴含的莫大威势,堪称是崩山裂石也为不过。

    不管众多敌手如何应对宋辅臣的出拳,宋辅臣只是自顾自地走拳,起初他走拳极慢,几乎就如垂垂老矣之人练拳,气血衰败,出拳空有气势而无力道,就算有瞬间的爆发,也难以持久,但接下来速度却是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呼啸起风,留下一道道残影。

    这套拳法出自无道宗,名为“大威德拳”,可以媲美金刚宗大名鼎鼎的“大威伏魔拳”,不重拳招精巧,更重起势蓄势。

    出拳三十有六之后,宋辅臣猛地一个停滞,然后左脚往下狠狠一踩,落脚处没有丝毫异样,但整个峰顶都好似晃了一晃,众多先天境高手的气机运转更是随之凝滞。

    这在拳法之中也有说法,叫做: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宋辅臣没有动用丝毫气机,只是单凭自身体魄,以及对于力道的极致运用,便做到了这一点,可见其体魄修炼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趁着这片刻的凝滞,宋辅臣开始再次快速出拳。

    此刻他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每一个动作,都带出呼啸风声,每一拳打出都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扯动周围的天地元气,形成一道道难以抵御的回旋气流,最终汇聚成一个漩涡,周围境界不如宋辅臣之人,便被这个漩涡牵引至宋辅臣身周三尺之内。

    到了这个范围之内,宋辅臣便只需要出拳而已,一拳下去,筋断骨折,非死即伤。

    不过众多敌手之中也有高人,其中一位归真境高手在接近宋辅臣之后,突然暴起发难,直接用出皂阁宗的“九阴鬼手”,以磅礴气机化出一只巨大的黑色鬼手,整个拍在宋辅臣的后背之上,只是让宋辅臣的身形微微摇晃,不过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一个漆黑掌印,而且还有滚滚黑气弥漫开来,将宋辅臣完全笼罩。

    此人分明是一名方士,却伪装成一名武夫,看似是用皂阁宗的“九阴鬼手”对敌,实则是暗藏术法,借着这一掌之力,将“鬼咒”打入宋辅臣的体内。

    宋辅臣深吸一口气,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重鼓轰然作响,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他身周的血气本就犹若实质,此时更是血气直冲霄汉,对于各种术法而言,最大的克制之物便是武夫的血气,而“鬼咒”又是恃强凌弱之道,宋辅臣的气血何等旺盛,无论如何玄妙的术法都要被极大压制,境界又远远高出此人,此人以“鬼咒”对付宋辅臣,自然是以卵击石。

    “鬼咒”禁忌之中便有一条:伤人不成,必遭反噬。此人施展“鬼咒”不成,立时被“鬼咒”入体,不由得脸色大变,他修炼“鬼咒”多年,自是知道“鬼咒”的厉害之处,中咒之后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没有心思理会宋辅臣,怪叫一声,竟是直接从峰顶一跃而下,落入山下的滚滚湖水之中,以“水遁”逃走。

    这名归真境高手乃是仅次于铁鹰和唐汉的高手,在他逃走之后,其余人等虽然依仗着人多的优势,暂时还不至于落败,但再也不能对宋辅臣造成太大的威胁。

    宋辅臣只管酣畅出拳,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倒要看看谁更胜一筹?

    在没有铁鹰坐镇的情形下,这些先天境的护卫纷纷落败。

    就在此时,青阳教中有人大喝一声:“结阵!”

    就见青阳教众人立时结成一方阵势,将宋辅臣团团围住,形势立时一变,宋辅臣只觉得对方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化拳为掌,双脚站立原地不动,背后脊柱如同蛟龙扭动,自脊椎起,他的胸腔、肩膀、肘、手腕、五指依次响起一连串爆裂轰鸣声音,一掌向前推出。

    随着这一掌推出,他身前的空气开始剧烈震荡扭曲,看似简单直接的一掌,在一瞬间变化十二种变化,同时又带出一股巨大的呼啸之声,磅礴劲力使得方圆数十丈的地面出现不同程度的龟裂,几名躲闪不及的青阳教高手刚好处在这一掌的范围之内,立时被碾压成一团血雾。

    此乃道种宗的绝学“造化神掌”。

    用出“造化神掌”之后,宋辅臣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拖住了众多高手。

第三十八章 人若无心

    外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龙王庙中的三人自然不能一无所觉,唐汉和赵良庚对视一眼之后,各自起身。

    唐汉伸手按住腰间的双刀:“部堂不必担心,有我在此,定能护得部堂周全。”

    赵良庚的眉宇间闪过一抹忧虑,一时不清楚敌从何来,虽然也怀疑过眼前的这位人公将军唐汉,但很快便释疑,说道:“那就有劳将军了。”

    话音刚落,就听前殿传来嗓音:“赵部堂身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国之柱石,为何会与反贼共处一室?为何又对反贼口称将军?”

    赵良庚脸色微变,第一反应便是青鸾卫之人攻打此处,只是青鸾卫式微多年,早已不如当年,想要有如此手笔,非要集合大半高手不可。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瞒过他在京中的耳目才是。

    就在赵良庚惊疑不定的时候,来人已经绕过那座巨大的龙王神像,来到后殿之中。只见来人一身青衣,头戴方巾,竟是个随从帮闲的打扮,不过手中却是握着一柄极为夺目的长剑,通体霜白之色,寒气森森,隐隐有雾气缭绕。

    赵良庚不认得此人,站在他身后的赵青玉却失声道:“是你!”

    赵青玉记得清清楚楚,这就是那个小丫鬟的姘头,上来跟自己拼命,被自己一记窝心脚踢到在地,眼看不死也重伤,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青玉一时间有些失魂落魄,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只是李玄都看也不看他,而是望向唐汉,沉声道:“唐汉,当初的一刀之‘恩’,今日可是要好好计较一番了。”

    唐汉眯起双眼:“恕我眼拙,没能认出阁下是哪位。”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举起手中的“白骨流光”。

    一瞬之间,整个后殿寒气大盛,唐汉还好,只是气机凝滞,赵良庚和赵青玉却是瞬间被覆上了一层白霜。

    “好厉害的剑。”唐汉喝了一声,手中的“斩魄”出鞘,一刀径直斩向李玄都。

    当日在北邙山中,李玄都不是唐汉的一刀之敌,可今时不同往昔,李玄都在服用了“五?耪娴ぁ焙汀拔宥菊娴ぁ敝?螅?尬?蠼??皇乔崦璧?吹鼐俳r缓幔?愕蚕铝苏庖坏丁?/p>

    唐秦若不用出“白阳法身”,单凭“大衍灵刀”,尚且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唐秦做不到的,唐汉也做不到。

    两人斗在一处,唐汉也是博览众家之长,两人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变幻十几路剑法、刀法,只见两人的身影在这座后殿中辗转腾挪,身形飘忽不定,剑影刀光翻飞,金石碰撞之声连绵不绝,刺人耳膜。

    就在这时,赵青玉忽听身后响起一声轻笑。

    他想要转头,却因为身上寒气的缘故,动作僵硬,然后就被人用手抵住了他的后腰,一个柔软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位公子,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啊?”

    赵青玉只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赵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呢。”赵青玉只觉得自己身后的手掌轻轻一拍,自己身上的寒气顿时被驱散一空,又能行动自如。

    然后又听那个声音说道:“转过身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青玉只能硬着头皮缓缓转身,只见在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女,一身青布衣衫,正是自己在茶舍中遇到的那个小丫鬟。

    赵青玉长大了嘴巴,仿佛白日见鬼:“你、你、你……”

    “你什么你?”宫官微微一笑:“赵公子,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嘛?现在可以说了。”

    赵青玉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不该招惹之人,脸色顿时雪白一片,嘴唇颤抖着说道:“这位姑、姑娘,不不,这位仙子,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不对……”

    不等他把话说完,宫官已经打断他:“你哪里不对了?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无非是觉得我漂亮,正好说明你的眼光好,对不对?”

    赵青玉一时间没明白宫官话语中的意思,只能连连点头:“对对对,姑娘绝色,便是天上仙人都要动心,何况是我这个凡夫俗子。”

    宫官脸上的笑意愈盛,伸出右手,用食指点在赵青玉的胸口上,轻轻画着圆圈:“其实呢,你得罪了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个人最是心善,不会计较这些。”

    赵青玉不敢有丝毫异动,小心翼翼说道:“姑娘不仅仅是容貌如天上的仙子,心肠也是菩萨心肠。”

    宫官微微歪头,轻声道:“你先不忙夸我,我还有个但是呢,你惹我没什么关系,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敢对玄郎出手,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赵青玉的表情骤然僵住,怔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宫官口中的“玄郎”是谁,赶忙说道:“姑娘你听我解释,我当时真不知道……而且这位高人境界高绝,哪里会被我的一脚伤到,分明是有意游戏人间……”

    不等他说完,宫官已经是连连摇头道:“我不听,我不听。”

    然后她用空闲的左手捂住心口,凄然道:“你那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便如同踩在我的心上一般,让我的心都快要疼死了。”

    “既然你踢了他一脚……”宫官正在赵青玉心口上不断画圈的右手猛然一停:“那么把你的心给挖出来,这样就能弥补你的过错了。”

    赵青玉的身子猛然一僵,缓缓低头望去。

    不知何时,他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洞,甚至可见看到正在跳动的心脏。

    此时他再去看眼前的这个女子,哪还有半分怯生生的小丫鬟模样,分明就是个披着人皮的妖孽,再好看的容貌也都是骗人的。

    宫官伸手一摄,以气机将这颗心脏包裹,然后扯断经络无数,生生将其从胸膛里拔了出来。

    离体之后,心脏还在不断跳动。

    宫官问道:“无心菜,菜无心可活,人若是无心,如何?”

    赵青玉面如金纸,徒劳地伸手捂住胸口,已是说不出话来。

    宫官轻叹一声:“人若无心,即死。”

    话音落下,这颗心脏立时炸裂成一团血雾。

    没了心脏的赵青玉也随之大叫一声,扑倒在地,立毙当场。

    宫官瞥了眼赵青玉的尸体,转头望向赵良庚:“赵部堂,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的眼前,滋味如何?”

    赵良庚脸色青白,不发一言。

    宫官恍然道:“是我忘了,赵部堂现在不能说话。”

    因为此时李玄都只是用了“白骨流光”的美人相,所以这些寒气都是实质寒气,并非白骨相的虚幻寒气,所以能以气机驱散。

    宫官一挥袖,也帮赵良庚散去周身寒气。

    赵良庚脸上的青白之色渐渐退去,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宫官眯起眼:“难道赵部堂猜不出来吗?”

    赵良庚看了眼惨死的儿子,并无太多悲痛之色,沉思片刻,恍然道:“你是牝女宗的人,你是玄圣姬宫官。”

    “部堂好见识。”宫官轻笑一声:“不妨与部堂说实话,我们这些人,起初并不想把部堂如何,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可惜部堂的儿子非要来招惹我们,还有那个什么铁鹰,步步紧逼,既然你们主动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若是部堂想等铁鹰驰援,那我劝部堂不要白费心思了。”宫官看了眼李玄都那边的战局,轻声道:“唐汉拿不下李紫府,铁鹰更不是颜玄机的对手,他们都得死,本来部堂也是要死的,不过紫府特意交代了,要留你一命,既然是他的意思,那我也不好违背,就让部堂多活一会儿。”

    听到这儿,赵良庚的脸色终于是变得苍白起来。

第三十九章 难分胜负

    另一边,李玄都与唐汉已经斗出了几分真火,虽然还未到手段尽出以决生死的地步,但也远远超出了切磋分胜负的地步,招招夺命。

    唐汉一刀暂且逼退李玄都之后,左手顺势握住腰间的“夺魂”,刹那之间,双刀出鞘,刀势迅猛如雷霆,比之方才快上一倍,急攻李玄都。

    李玄都没有直接取出“人间世”,而是将“白骨流光”的美人相变为白骨相,实质寒气化作无相寒气,使得唐汉的刀势有了明显的迟缓之态。趁此时机,李玄都用了个最为常见的仙人指路,直指唐汉的中宫面门。

    刀势受阻的唐汉以左手的“夺魂”为守,同时又以右手的“斩魄”横掠李玄都的腰部。

    李玄都直接运转气机,左手用出“九阴玄冥荡”,竟是以徒手硬接这一刀,整只手掌被纯阴气机包裹,任凭“斩魄”的刀芒凌厉,却伤不得他的手掌分毫。

    李玄都趁此时机收回长剑,重整旗鼓,转而开始以“剑心太玄意”出剑。

    寻常江湖人不知“太阴十三剑”的真面貌,唐汉却是认得,心头打了个突,手中双刀再变,改为一套“鸳鸯刀法”。

    这套刀法的名字寻常,既不威风,也不霸气,更看不出什么玄妙,倒像是一对恋人创出的刀法。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一套奇门刀法,正三十六式,反七十二式,正反一百零八式。据说是古时的一对神仙眷侣所创,两人形影不离,心心相印,双刀施展之时,相互回护。应敌时,两人的刀法阴阳相济,正反开阖,一个进另一个便退,一个攻另一个便守,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这路刀法有一桩特异之处,伤人甚易,杀人却是极难,想是当年创制这路刀法的神仙眷侣心地仁善,不愿伤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极厉害的刀法之中,都为敌人留下了余地。

    唐汉得到这套刀法之后,将这套本该要两人修炼的双人刀法改为一人使用双刀,不管夫妻二人如何心意相通,始终是两个人,哪里比得上一心二用。

    唐汉用出这套刀法之后,攻守之间滴水不漏,哪怕是面对天下剑意之最的“剑心太玄意”,仍是不落下风。

    剑法也好,刀法也罢,都在术的范畴之内,终是人力有时而穷,其实到了李玄都和唐汉这等境界,差不多便是极致,再往上,还有空间,却已经不多。至于大天师和老剑神这等人物,并非依仗招数取胜,而是在于境界和修为的高低,以李道虚与宋政的一战举例,李道虚只出三剑,从招数来看,这三剑实在没有什么玄妙可言,无非横竖而已,可剑气之盛,威力之大,却能一剑断江,两剑开山,三剑败敌,一时间天下为之折服,李道虚被誉为‘剑道通神’,有了剑神和大剑仙之称。

    李玄都和唐汉的境界仿佛,修为相差无几,这才要在术之一道较之高下,如果在这方面也难分高下的话,就只能看双方的临敌应变了。不过正如宋辅臣所说,唐汉是擅长厮杀之人,李玄都也是身经百战之人,都不是那种空有境界修为而无临敌经验的寻常宗门弟子,于是两人在不出底牌绝技的情形下,竟是难分胜负,谁也压不过谁去。

    只是两人的心态又有不同,李玄都不急不躁,唐汉却是渐而焦躁,因为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一个宫官在旁,若是两人联手,唐汉自忖绝无幸理。

    此时宫官已经撇开赵良庚,来到两人的不远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不断开合。牝女宗绝学“冷月锯”,除了以手刀用出之外,也能以折扇来用。

    宫官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好整以暇地旁观,她深知此时贸然出手,顶多是重伤唐汉,唐汉仍有可能就此逃遁,所以她不急于出手,只要她站在这里,便会给唐汉压力,重压之下,唐汉难保不会露出破绽,若是被李玄都抓住了破绽,那时候她再出手,便能将唐汉置于死地。

    唐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越是明白这个道理,越感压力巨大,出招也就越发保守,不求伤敌,但求自保。

    就在此时,李玄都忽然开口喝道:“唐汉,你可知唐秦是死在谁的手上?”

    唐汉不由一怔。

    唐氏三兄弟中,虽然是一母所生,但是兄弟三人之间的年龄相差颇大。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便是高寿,所以男女十五六岁成婚生子都是寻常之事,所以秦素不过二十四岁,便已经是老姑娘了。他们母亲生老大唐周时,不过十六岁,生老三唐汉时,却已经四十六岁,算是老来得子,唐周和唐汉之间足足相差了三十岁,几乎可以算是两代人。倒是唐秦与唐汉只差了十几岁,所以唐汉与唐周较为疏远,却与唐秦感情深厚。

    此时听李玄都提及唐秦,唐汉顿时心态变化,厉声问道:“是谁?”

    李玄都道:“那日唐秦为了攻打琅琊府,亲自坐镇单老峰,由他的儿子唐文波统领众多青阳教高手埋伏于琅琊府城的城外,只等城内奸细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唐汉不是愚笨之人,听到李玄都竟是知之详细,立时道:“是你杀了家兄!?”

    李玄都出剑不停的同时,笑道:“是我又如何?不妨与你明说,我先在东昌府杀了五鹿,后又在兰陵府杀了雷公,再在琅琊府杀了白绕,废了白波,在唐文波攻城时,我独自杀入唐文波伏兵的林中,借助林中地势,败白爵,取唐文波的头颅,再登上单老峰,将唐文波的人头放在唐秦的面前,唐秦骤见爱子头颅,心神大乱,不是我的对手,虽然在最后关头用出了‘白阳法身’,却也于事无补,还是被我砍下了头颅。然后我把他们父子二人的头颅交给了齐州总督秦道方,现在想来,青阳教的白阳总坛竟是有大半覆灭于我一人之手。”

    李玄都这话意在攻心,所以说得半真半假,宫官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由望了李玄都一眼,大感惊讶。

    唐汉骤然听闻此言,不知是真是假,却已经信了大半,顿时感觉身子凉了半截,继而又生出悲愤之意,两种心态交织之下,使得他心绪复杂,一时半刻难以平复。

    就在此时,李玄都剑势暴涨,由“剑心太玄意”变为杀力更强的“北斗三十六剑诀”,连连进攻。

    唐汉在心神不宁的情形下,原本圆满无暇的“鸳鸯刀法”顿时露出破绽,连连败退。

    一直旁观的宫官知道此时便是最好的出手时机,也不犹豫,手中折扇展开,掠向唐汉。

    唐汉虽然早有防备,但还是被宫官一扇劈在后背上,不但外袍撕裂,就连衣下的宝甲也被“冷月锯”的气机生生切割开一道二尺长的裂痕。

    唐汉大惊之下,在生死关头,终于是收摄心神,再不敢有半点分心,运转双刀抵挡李玄都和宫官的联手。

    不过宫官的出手却是大有玄机,除了以“冷月锯”破甲之外,还在唐汉的身上留下了一道“蛇咒”,与“鬼咒”、“莲咒”不同,“蛇咒”的主要作用是乱人心智,惑人六感。

    唐汉初时不觉如何,片刻之后,只觉得的眼前顿时出现重重蛇影,“嘶嘶”吐信之声不绝于耳,入耳心悸,气血发寒。

    唐汉立时明白自己中了“蛇咒”,心知再拖延下去,自己怕是难有幸理,他也是果决之人,立时有了决断。

    只见他奋力击斩出两刀,暂且逼退李玄都和宫官,然后收回双刀,右手握拳,重重击打自己的胸口,口中诵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阴阳归一,正邪无我,神我合一,邪魔辟易,请红阳法身护佑吾身。”

第四十章 雷咒伏魔

    整座龙王庙立时坍塌大半,一尊三丈之高的“神人”出现在龙王庙的废墟上,周身上下金光璀璨,熠熠生辉,在金光之中又隐隐有红光闪烁,在其身后形成一道红色的光圈,如佛陀身后之背光。

    原本正在激战的青阳教中人见此景象,眼神狂热。也有想要跪拜之人,结果就是直接被宋辅臣拧下了脑袋。

    与此同时,山路上的小天地已经破碎,重新化作三十六道符?,如倦鸟归林,重新飞回颜飞卿的袖中。

    先前被困入小天地的铁鹰却是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在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剩下了些许焦痕。

    在收起符?之后,颜飞卿抬手一指,点点星火勾链,绘成一扇似虚似实的门户,大步走入其中。

    苏云?l则是直接显出身上的“太乙云衣”,七色彩带环绕,冲天而起。

    因为山顶之上气机震荡的缘故,颜飞卿不能直接将“阴阳门”开在山顶,最多将“阴阳门”开在距离山顶数里之遥的地方,如此一来,倒是腾空飞天的苏云?l更先一步赶到山顶。

    当苏云?l赶到时,战局立时变成一边倒,无论是赵良庚的护卫也好,还是红阳总坛的青阳教高手也罢,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各自逃命。

    苏云?l和秦辅臣也不追击,关键还是要解决请下了“红阳法身”的唐汉。

    只见宫官单手拎着赵良庚向后跃出,远离战场,李玄都仍是与唐汉缠斗于一处。

    请下法身的唐汉不再使用双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在他脑后巨大光轮左右生出两个足有数丈大小的气机涟漪,如同海中漩涡,又好似佛陀眼眸,从中激射出一道道红光。

    红光落地,炸裂出无数烈火。

    在三丈之高的法身面前,李玄都显得很是渺小,躲避红光的同时向前疾奔,在距离唐汉还有丈余距离时,一跃而起,手中“白骨流光”向下斩落,拖曳出一道如弯月的剑气。

    唐汉只是伸出一只手掌,向前一抓。

    这轮“弯月”被他一掌握住,只是稍稍用力,便碎裂成无数细小剑气,逸散无形。

    李玄都顺势落在唐汉的手掌上,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人至剑气同至,在金色法身上撕裂出一连串辉煌火花。最终李玄都来到法身的肩膀位置,一剑横斩。

    唐汉脑后的光轮缓缓转动,好似一方罗盘,出现一个个符?篆文,然后脱离光轮,迎向李玄都,“白骨流光”落在这些篆文上面,竟是发出金石之声而不能尽破。

    李玄都不敢多做停留,直接从唐汉的肩头上向后跃起,同时泼洒出一大片剑气,有了对付唐秦的经验,李玄都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直接用出了“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纷纷落下的剑气如银色的水银,落在唐汉的金色法身之上,竟是使得法身上出现一个个坑洼,就好像激烈的雨滴落在柔软的沙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洞。

    唐汉显然没料到李玄都竟然能将“太阴十三剑”臻至如此地步,也是吃了一惊,不敢再用法身硬接李玄都的剑气,射出两道红光,不管能否命中,只求能够阻上一阻,便要趁机向后退去。在唐汉身后百丈距离的地方,便是山崖,崖下是滚滚碧波。

    就在此时,苏云?l御剑如长虹,直奔唐汉而至。

    唐汉仍是不停,想要拼着硬挨苏云?l的一剑,也要跃入山下湖水之中。

    苏云?l的一剑乃是“慈航普度剑典”中杀力极大的一式,所用之剑又是名列刀剑评上的“妙法莲华”,其威力之大,便是唐汉也有些难以承受,法身的胸膛整个炸裂开来,不过唐汉也借着这一剑之力飞出悬崖,开始向下坠去。

    就在此时,颜飞卿姗姗来迟,手中托着“九阳离火罩”。

    “人公将军,何故去之太急!?”

    话音落下,“九阳离火罩”中的九条火龙齐齐飞出,初时只有寸许之长,继而有尺余之长,最终化作九条近十丈之长的火龙。

    九条火龙缠绕在唐汉的法身之上,使其不能向下坠落,生生悬于半空之中。

    唐汉第一次露出惊慌神色,愤怒道:“颜飞卿,你如何也在此地?”

    颜飞卿笑而不答,只是再一挥袖,从袖中飞出三道紫色符?,分别贴在唐汉法身的眉心、胸口和小腹位置,也就是对应上、中、下三大丹田。

    紫色符?是为道门中最高品相的符?,在江湖中甚至可以被称之为“仙符”,与其他符纸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等符纸几乎与飞剑、法器无异,黄纸符?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即毁,金色符?可以使用七次到十次不等,灵气枯竭之后便是死物,而紫色符?只要符?本体不受损伤,便可一直使用。也就是正一宗的千年底蕴,才能有如此多的紫色符?,除了留存于大真人府的和老天师随身携带的,还能让颜飞卿随身携带三张符?之多,换成其他宗门,除非是什么正邪大战或是生死之战,等闲不会轻用,更不会携带在身上。

    在这三道符?落在唐汉的法身上后,他的气机流转也变得凝滞起来,就好像在滚滚江河之中修筑大坝,关闭闸门之后,动水变为静水。

    颜飞卿一手向前探出,大袖飘摇,全力运转“九阳离火罩”,同时轻喝一声:“紫府兄!”

    落地之后复而跃起的李玄都再出一剑,好似一轮明月当空。

    此时唐汉终于确认了李玄都的身份。

    竟是那个在少玄榜上强压了颜飞卿一头且在斗剑中胜过李太一的紫府剑仙,可惜为时已晚。

    只见这轮“明月”越来越大,最终将唐汉的法身完全笼罩其中。

    李玄都的嗓音从茫茫“月光”中传出:“不知人公将军可还有其他手段?若是没有,青阳教三位将军,今日便要折去第二位。”

    话音落下,“明月”骤然收缩,越来越小,待到月光散去,唐汉的法身已然崩溃,现出真身的唐汉如一道惊虹向山外掠去。

    李玄都不能掠空,可除了他之外,还有宋辅臣和苏云?l,宋辅臣已是高高跃起,一把抓住唐汉的脚腕,大喝道:“想走?回来!”

    宋辅臣奋力一扯,唐汉被生生拽了回来。

    苏云?l二话不说,一剑斩出,剑光浩荡。

    唐汉被直接拦腰斩断,只剩下半截身躯的唐汉仍旧不死,一缕清气出鞘,抛去臭皮囊,神魂出窍,只是距离传说中的元婴神游万里还差之许多,也算不得阳神,只能算是阴神阴魂之流,难以在世间持久。

    颜飞卿催动“九阳离火罩”收回九条火龙,轻叹一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唐汉的阴神缓缓升空,若是飞入九天之上,不需要旁人出手,仅仅是浩荡天风便足以让他魂消魄散,只是唐汉此举必有深意,也许又有其他手段也说不定,颜飞卿不想因此生出其他不测变化,于是捏了个法指,指间有风雷涌动。

    阴阳宗有“鬼咒”,正一宗有“雷咒”,不同于“鬼咒”的广为流传,“雷咒”传承有序,而且还是秘传,便是寻常正一宗弟子,都没有修炼的资格。正一宗如此郑重,除了讲究规矩之外,也是因为“雷咒”威力巨大。“鬼咒”的可怕之处在于其狠毒,根本上是恃强凌弱。不过“雷咒”不同,能够以弱胜强,尤其是遇到妖邪阴诡之物,更是威力倍增。

    下一刻,一道惊雷从天而落,蓝色的雷光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容。

    雷光一闪而逝,唐汉彻底烟消云散。

第四十一章 坐地分赃

    不能说唐汉太弱,而是对手太强,遇到这么多人联手,就算是两个唐汉,也要饮恨于此。

    唐汉只剩下两柄长刀和一件须弥宝物。

    李玄都伸手接住了那件指环形状的须弥宝物,感叹道:“又到了分赃的时候。”

    宫官啐道:“什么叫‘又到了分赃的时候’?这么难听。”

    “不管好听还是不好听,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李玄都不以为意道:“让我瞧瞧里头有什么。”

    说罢,李玄都将已经打开须弥宝物,只是有些失望,大概是贵人不带财物的缘故,里头没有半颗太平钱,只有几本功法秘籍,也没有什么机要信笺,大概是看过即毁的缘故。

    李玄都叹息一声,将其中的物事都取了出来:“‘鸳鸯刀法’、‘三阳法身**’、‘大衍灵刀’、‘阴神出窍神游法’、‘三阳神掌’,这几样功法,诸位可有中意的?”

    大家都是宗门弟子,不是做了宗主的,就是即将做宗主的,或是在宗门中位高权重,自然不缺功法,更要注重身份,于是便没有人出声。

    李玄都环视一周,自然不会全部收入囊中,道:“都说技多不压身,既然大家都不开口,那就由我来分好了。宋法王是纯粹武夫,便拿走这本‘三阳神掌’;刀剑不分家,霭筠便收下这本‘大衍灵刀’;玄机兄是方士,精研术法,可以取走这本‘三阳法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至于宫姑娘,可以学一学这本‘阴神出窍神游法’。”

    众人皆是没有异议,唯有宫官妙目一转道:“紫府是要留下这本‘鸳鸯刀法’了。”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取过这本秘籍放入自己的“十八楼”中,笑道:“这是自然。”

    苏云?l难得打趣道:“紫府这是要与秦大小姐同练此刀法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可惜玄机兄用剑不用刀,而且还是法剑,就难学此门刀法了。”

    接下来就只剩下两柄刀,“夺魂”和“斩魄”,杀人极多,凶厉之气极重。

    李玄都不愿多占便宜,问道:“宫姑娘似乎没有兵器?”

    宫官瞥了眼两柄长刃,噘嘴道:“我可不用刀,更不用双刀,还是留着送给你的秦大小姐吧。”

    李玄都摇头道:“素素有‘欺方罔道’,应是不必了。”

    “素素,叫得可真亲热。”宫官似笑非笑道:“这两把刀是不祥之物,两个主人都横死在你这位紫府剑仙的手中,你不舍得送给秦大小姐,却舍得送给我。”

    李玄都无奈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你若不要,我大可拿去白莲坊典当钱财。”

    就在此时,宋辅臣开口道:“既然大家都不要,便给我吧,我是久在沙场之人,不忌讳这些。”

    其实李玄都也不忌讳这些,若是真没人要,他真敢把这两把刀送到白莲坊换银钱,至于青阳教事后追究,他是半点不怕的,只是被宫官一番言语挤兑,进退不得,只能答应了。

    宋辅臣收起两柄长刀,有些难掩眉宇间的忧虑,说道:“还未见到天公将军唐周,便已经先杀了他的弟弟人公将军,到白帝城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唐周?”

    宫官淡然道:“唐汉可是地师的忠实走狗,杀是肯定要杀的,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听到宫官如此说,宋辅臣便不再多言。

    然后宫官一指被她制住的赵良庚:“关键是怎么处置这位赵部堂?”

    说话时,她一直望着李玄都,毕竟是李玄都让她留下赵良庚的一条性命。

    李玄都望向颜飞卿,此行还是要以颜飞卿这位小天师为主,只是颜飞卿并不独断专行,而是道:“大家共谋一事,自然是商量着来,此事便由紫府做主吧。”

    李玄都也不故作推辞,来到赵良庚的面前。

    赵良庚缓缓开口道:“紫府剑仙,名不虚传。”

    李玄都谦逊道:“赵部堂过奖。”

    “紫府剑仙,本名李玄都,表字紫府,我就托大一回,称呼你一声紫府。”赵良庚不见丝毫惊惶:“其实你我都清楚,不杀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不同于唐汉,对你们没有威胁,而且与那场西北内乱也没什么太大干系。对于我来说,天大地大性命最大,自然也会全力配合你们,如果杀了我,三州大乱,难以收拾。这叫做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李玄都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说道:“赵部堂真是厉害,这般处境,还能与我娓娓道来,剖析利害,常说临大事有静气,东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不过如此了。”

    赵良庚脸色平静道:“紫府可以把我这条老命当作一个护身符,一直送到你们离开荆州为止,我们来日方长,说不定还会有共事的机会。”

    赵良庚没有放下什么狠话,也没有许下既往不咎的诺言,更没有自夸什么一诺千金,但正是这种开门见山的直白话语,反而有几分信服力。

    李玄都轻声道:“杀子之仇啊。”

    赵良庚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有三个儿子,这个三儿子是最不成器的,死了也就死了,毕竟还有两个儿子,儿子死了还可以再生,性命和基业没了,那可就真是万事成空了。”

    李玄都半是讥讽半是赞叹道:“部堂真乃枭雄也。”

    赵良庚平静道:“紫府真是过奖了,我哪里算什么枭雄,不过是时势使然,若是太平盛世,我这会儿恐怕还是个翰林院中的穷编修。”

    李玄都心中感慨,赵良庚这些公门中人,可能修为境界不高,但是修心的本事绝对一流,什么大风大浪都能处变不惊,比之许多江湖莽夫,不知要高出多少。赵良庚遭遇大变,还能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刚刚遭受了丧子之痛,不是心性薄凉如水,便是城府深沉似海。正因为如此,赵良庚越是镇定从容,越是让李玄都感到忌惮。

    李玄都带着赵良庚与颜飞卿等人一道下山,来到那座刚刚租下不久的院子,没有二话,带着众多仆役立刻动身,返回来时乘坐的大船,缓缓驶入云梦泽中。

    虽然荆州境内有水师,但是这些年来废弛日久,战船并不算多,等其反应过来时,大船早已驶入云梦大泽的深处,就是想找,也无从找起。

    在如今乱世,流民遍地,等到他们的大船靠岸之后,遮蔽痕迹,在短时间内,便是总督衙门,也是无从寻起。

    大船之上,赵良庚并未被束缚手脚,仍是行动自如,只是有李玄都看管,他也生不出逃走的心思,反倒是好似悠然远游,望着船外的湖景,轻声笑道:“一位清微宗的紫府剑仙,一位牝女宗的玄圣姬,一位正一宗的小天师,一位慈航宗的苏仙子,还有一位,我不认识,不过想来也是身份不俗之人,我大概能猜出你们要做什么。”

    李玄都语气平淡道:“赵部堂就不怕这些话引起我的忌惮,从而决定杀人灭口?”

    赵良庚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是旁人,我自然不敢这样说,可是紫府嘛,我却没什么不放心的。紫府早年时追随张相,说到张相,我也是极为佩服的,紫府能入张相法眼,为人自有可取之处。”

    李玄都淡然道:“人是会变的。”

    赵良庚微微一笑道:“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心不改,此志不渝。”

    李玄都跟着笑起来:“部堂这种对手,我是真不愿意遇到,若是遇到了,大概只能以力伤人。”

    赵良庚淡笑道:“我也不愿意遇到紫府这种对手,不知哪天就被人取了头颅,那可是冤枉。”

    两人相视而笑。

    乍一看去,似是要一笑泯恩仇?

第四十二章 由荆入潇

    天地分阴阳,世道分黑白。

    阴盛则阳衰,朝廷官府衰弱,对于地方上的掌控就会有所空缺,而这部分空缺不会一直空着,而是会有其他势力填补进来。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每个大城中都有丐帮,具有很大势力,帮助官府打探消息、搬运尸体、清理垃圾、看管闸门,做些吃力不讨好的脏活累活,或是有手艺的,假扮卖身葬父、公孙落难、假装残疾等手段,说是乞讨,实则已经是骗术的范畴。丐帮的头目都算半个“官面”上的人,有象征官府授权的信物。其总头目拥有对麾下群丐生杀予夺的大权,平日里他们坐享群丐供奉,生活奢华,不但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往往还坐拥多房妻妾,生活享用和普通的富商大户无异。在总头目之下,各级头目分居城内外各处破庙烂祠之中,各自划有地盘。畛域分明。各堂口上的乞丐不得越界乞讨。外来的乞丐亦得在总堂口挂号才能乞讨,否则轻则打一顿驱逐,重则打死之后绑上石头沉江。

    仅仅是琅琊府府城一地,便有挂号乞丐五千余众。

    丐帮只是帮会之流,再往上,还有大小门派,以及如一方诸侯的江湖宗门势力。大魏立国之后,实行禁海之策,等同大魏朝廷主动放弃了四方海域,于是补天宗、清微宗、慈航宗补上了这块空缺,分别占据了北海、东海、南海,发展船队,垄断海贸,由此兴盛。

    除此之外,当年的皂阁宗之所以会发迹,是因为金帐汗国入主中原,杀得血流成河、尸山血海,这才让精通炼尸法门的皂阁宗大为兴盛,随着战事平息和天下安定,皂阁宗的衰弱也就在情理之中。前朝之时,对于正一宗一再加封,使得正一宗号称天下道门之首,极为势大。本朝时,便对正一宗屡加打压,使其地位势头有所衰弱,神霄宗被朝廷一再加封,由此得以雄踞荆州。

    如今随着朝廷一再衰微,不断露出“空缺”,宗门和世家豪族不断填补这些空缺,代为行使部分朝廷权力,由此形成的局面便是朝廷弱则江湖强盛,发展到如今,朝廷已经不得不与地方豪族合作,才能稳住局面,如同藩王的总督便是这一现象的产物,在江南尤为明显。

    荆楚总督号称掌管三州之地,分别是:芦州、楚州、荆州,可在这三州之中,荆楚总督对于荆州的掌控最为薄弱,因为荆州乃是数州通衢之地,北连江北,南接江南,又与中州、秦州、蜀州毗邻,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实在难以彻底掌控。而云梦泽号称八百里云梦,茫茫湖水,岛屿无数,当年大晋鼎盛时,曾在此处编练水师,也许还能完全掌控,如今且不说大魏朝廷暗弱,只是水师一项,便已经废弛近百年之久,实在不值一提。

    于是李玄都等人的大船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于云梦泽的万顷碧波之上,不见追兵,也不见什么阻拦。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在芦州被荆楚总督府的兵马封路之后立刻决定转道荆州的原因之一,荆州这个地方,实在太过四通八达,在这里找人,多少都有些海底捞针的意思。除非荆楚总督能在这个时候将荆州的地方势力全部动员起来,其中为首的便是神霄宗了,可如今的神霄宗,正陷于三玄真人和凌冲道长的内斗而不能自拔,哪里还会来管别人家的事情。

    赵良庚也已经明言,在他这位荆楚总督失踪之后,整个总督衙门上下,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在内,第一反应绝对不是找人、救人,而是先要内斗一番才行,吵出个结果,才能决定到底是找人还是推举新任总督,而且赵良庚对于这个争斗的结果也有预料,多半是双管齐下,就像镇压叛乱时抚剿并用的手段,他的两个儿子还要做两手准备,一手是赵良庚遇害之后夺权的准备,一手是赵良庚平安归来的准备,在这种情境下,李玄都等人看似是冒险之举,实则却是最为稳妥的办法,足以安然离场。

    听过赵良庚的一番话,李玄都并未如何惊讶,因为他在清微宗中长大,这种勾心斗角,见得何曾少了。为权力故,师徒不像师徒,父子不像父子,到头来,都变成了君臣,君要臣死,臣可死乎?

    如此行船两日,还在云梦泽中。云梦泽以大江为界分为两部分,在江北的部分位于荆州境内,在江南的部分位于潇州境内,此湖也成为两州的分界线。李玄都等人因为赵良庚的变故,大船故意偏离原本既定的路线,未曾由湖入江,而是来到了潇州境内的云梦泽中。

    又行了一日,可以看到一座湖畔小城。这里已经是潇州的益阳府境内,要一路向北,进入武陵府的境内,经由石门县返回荆州,然后沿江而上,大概一旬的路程便可抵达白帝城。

    一行人弃船登岸,前往小城,先做休整,然后准备改为雇佣马车。

    苏云?l对李玄都笑言道:“说起潇州,玉清宁才是地主,可惜她去了齐州,此时不在潇州,紫府是从齐州而来,可曾见过她了?”

    李玄都点头道:“见过了,本想略尽地主之谊,结果就被张鸾山一封传书给召到了芦州,中途又遇到了你们。”

    说到这儿,李玄都不禁自嘲道:“说是地主之谊,我这个地主也是名不副实了。”

    颜飞卿接口道:“说起此事,也是我们的不是,我们本以为紫府能说动老剑神,却不想老剑神竟是这般……坚决。”

    宫官冷笑一声:“江湖上有许多自诩不慕名利权位的闲云野鹤之流,在我看来,却是好笑得很,这些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权力,却自诩不喜欢权力,本身没什么名气富贵,却自诩不慕名利,到底是不愿,还是不能,到底是知足常乐,还是自我安慰,可要好好斟酌一番了。真正掌握了权力之人,哪个肯轻易放手?而且还会不断追求更大的权力,一统江湖之后还想做皇帝,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辈,可以不喜女色,可以不爱金银,甚至连‘情’字都给抛却了,却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权’字。”

    李玄都虽然明知道宫官是在说自己的恩师,但也无可辩驳,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宋辅臣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走路。

    与李玄都并肩而行的赵良庚忽然开口道:“宫姑娘倒是看得透彻。其实地师也好,圣君也罢,哪个不是如此想?若不是为了权位,他们这般辛苦谋划又是为了什么?”

    宫官轻哼了一声:“地师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圣君绝不是为了什么权势。”

    赵良庚知道自己当下的处境,也不去正面硬顶宫官,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却是望向了李玄都:“紫府以为如何?”

    李玄都道:“权力和责任是为对等,掌握了权力,尽到了职责,那也无可指摘,就怕掌握了权力,却不尽职责,甚至还滥用权力,这便是不可。”

    赵良庚一笑道:“紫府是在说我了,那紫府觉得我这个荆楚总督,是尽到了职责,还是没尽到职责呢?”

    一行人故意与后面跟随的众多仆役拉开了距离,也不怕被人听到,此时几人听到赵良庚的这番话,都沉默了。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觉得赵部堂最起码尽到了部分职责,否则我也不会故意留下赵部堂的性命。而且在如今世道,谁也任性不得,一个小小的任性,不尽职责,便足以让自己跌落现今的位置。”

    赵良庚微笑道:“能得到紫府如此评价,我这心中也有些底气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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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