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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血刀宁忆

    不见刀,不见用刀之人,出刀之人还在极远的位置,仅凭刀气便将城墙切割开来,哪怕这只是一座小小县城的城墙,比不得府城、州城、边关重镇,但仍是可见出刀之人的极致修为。

    如彗星扫尾的刀气在切割开城墙之后,仍旧不曾消散,从城墙内部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色气息,弥漫附着在一线裂缝的周围,就像人的皮肤被割了一刀之后,因为锋刃太过锋利的缘故,要过一段时间才会从伤口中渐渐渗出鲜血。

    刚刚跃下城头的宫官抬头望去,然后又低下头去。

    萧时雨的神情中明显有了凝重,如果仅仅是面对李玄都一人,不管怎么说,与冷夫人大战一场的李玄都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可是这一刀的主人不一样,不仅仅是正值巅峰,而且境界修为远胜如今的李玄都。

    当世之间,能有这般境界修为又是用刀之人,屈指可数。

    萧时雨从那道被分成两半的城墙上收回视线,转头望向天际的尽头,与此同时,萧时雨手中的白色长索无风自动,开始剧烈飘荡。

    “既然到了,何不现身!”萧时雨一挥手中的长索,长索开始无限延长,如同一条长龙,席卷天幕。

    话音落下,有声音自天外传来,嗓音温醇,让人第一时间便联想到温润君子的形象,如沐春风,可再去感受,又像是一位世家公子在家道落魄之后历经沧桑,成熟稳重,如一壶老酒:“萧宗主不必着急,在下马上就到。”

    “就”字话音刚刚落下,就见一道流光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当“到”字响起时,一名中年儒士便出现在了城头之上。

    儒士身着已经洗得发白的长衫,以一根乌木簪子简单束发,衣衫和长发随着夜风悠悠飘荡,双手负于身后,说不出的写意。

    萧时雨的长索随之而动,化作一条极长的飘带,在儒士的身周环绕一圈,好似一条银河。

    儒士举起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整条手臂顿时被一道粗壮的血色气息所笼罩,然后他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这条“银河”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从中断裂开来。

    这名中年儒士收起双手,那股充斥着杀伐和嗜血的气息顿时散去,他摇头笑道:“翩翩舞翩翩,年年复年年。千年飞天梦,何日上九天?这么多年过去了,玄女宗还是没什么长进,再也不复当年连出三位长生仙地仙的辉煌,何日才能有人飞升成仙?”

    比起李玄都仅仅是讥讽萧时雨本人,来人的口气更大,直接对准了整个玄女宗。

    萧时雨反而冷静下来,最起码在表面上冷静下来了,她望向城头上的儒士,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血刀’到了。”

    横空出世的儒士没有避讳,拱手道:“在下宁忆,见过诸位。”

    “血刀”宁忆,太玄榜第十人。

    当年李玄都鼎盛时,也不过堪堪胜过此人一线,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七载,六年过去了,李玄都向后倒退了一大步,又向前迈出了一小步,终究还是后退的,甚至不能算是原地踏步。可宁忆一直都是前进的,没有什么绊脚石,更没有什么挫折。在这一进一退之间,两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如今的李玄都已经远远不是宁忆的对手。

    对于宁忆的到来,颜飞卿和苏云?l都是心中有数,因为宁忆本就是既定计划中的一员,可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又是以这种方式来到此地。

    在台面上,宁忆是邪道中人,颜飞卿等人是正道中人,万不能有什么交集,所有的交集都只能在暗中,在私下的境地。有些事情,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大义的名头,谁也可以用,李玄都可以用大义来与大剑仙斗剑,便是李道虚也不能不顾忌,别人也可以用来压死李玄都,方才李玄都与萧时雨的口舌之争,归根究底,就是双方不断试图用大义要压倒对方,又各自否定对方的大义。

    宁忆出现在此地,若是他与萧时雨为难,除了身为江湖散人的李玄都之外,其他人只能站在萧时雨这边。这便是颜飞卿等人不愿与玄女宗有什么交集的原因所在,相较于灵活变通的慈航宗,玄女宗古板而不近人情,就像一个道学先生。一个道学先生,做些学问尚可,给孩子启蒙也勉强,可出来做官,就万万不可了,做奸臣贪官,不懂得上下钻营,做清官能臣,不知如何保境安民。百无一用。

    在大天师看来,涉及到真正的斗争,正邪之争也好,四六之争也罢,行事要一阴一阳,以阳谋为本,必然也要有阴谋为辅,正如兵法,要奇正相合,方能克敌制胜。在正道六宗之中,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最能领会大天师意图,而萧时雨则是最大的阻力,所以大天师很不待见萧时雨,只是因为正道内部斗争的缘故,为了防止玄女宗倒向清微宗,又不得不容忍她,身为张静修的弟子,颜飞卿对此知之甚深。可李玄都并不知道,在李玄都看来,能教出玉清宁这样弟子的萧时雨,应该是一位可敬的江湖前辈,于是引来了萧时雨,变成如今这般境地,实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李玄都和颜飞卿一个眼神交汇,同时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宁忆却没有这些顾忌,此时的他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书生,只是增长了岁月的痕迹,可在他眼底深处,潜藏着一片深沉的血海。

    没有人知道在宁忆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包括宫官和冷夫人,只有宁忆自己知道。

    出海寻药,尸丹炼丹,起死回生。

    这是地师给出的方法,至于结果,以前是天知道,现在是只有他知道。

    良久的沉默之后,宁忆眼底深处的血色如潮水一般退去,恢复平静,缓缓开口道:“刚才我听到萧宗主要让紫府接你三掌,江湖中人都知道,当年西北夺刀,我败给了紫府剑仙,所以在我看来,萧宗主此时出手,恐有趁人之危之嫌。”

    萧时雨问道:“你想要怎样?”

    宁忆道:“不如让我来替他接下那三掌,然后……萧宗主再接我一刀,如何?”

    萧时雨明知自己不是宁忆的对手,仍是没有丝毫惧怕,以一个“好”字作为答复。

    宁忆大笑一声:“好,痛快,就请萧宗主出手吧,也请萧宗主快些,最好是一连三掌,不要浪费时间。”

    话音刚落,萧时雨已经出手,身形瞬间来到宁忆的面前,而且一出手就是玄女宗拳掌功夫中最为上乘的“九天**式”,由三奇应克之数而化,火起风行,其起如旱地春雷,玉兔投泉,其落如风流云散。其招数婉若游龙,似轻烟薄雾,变化莫测。

    这三掌虚虚实实,本就已经是精妙绝伦,再辅以萧时雨的“帝女神功”,便是寻常天人境的大宗师也不敢硬接,否则一个不慎,便要伤在掌下。

    宁忆只是平平推出一掌,与萧时雨的手掌对在一起。

    两人同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双掌相交,竟是没有丝毫声响,如此僵持片刻之后,宁忆面露笑意,道:“萧宗主也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萧时雨面色雪白一片,手臂微微发抖,甚至全身骨骼中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未绝,显然是受了气机反震。

    宁忆再一发力,立时逼得萧时雨从城头上退回本来位置,然后说道:“我接过了萧宗主的三掌,也请萧宗主接我的一刀!”

第五十九章 家书万金

    话音落下,宁忆的手中多出一刀,与世人想象中不同,此刀很难与“血刀”二字联系起来,非但没有半分血色,反而通体雪亮,如一轮清月。

    宁忆横刀身前,以二指抹过刀身,映出自己的面容:“当年夺刀一战,我败了,没能拿到‘魔刀’宋政留下来的‘大宗师’,后来因为牝女宗的请求,勉为其难地收了一个记名弟子,便把我原来的佩刀‘歃血’送给了他,好在我出海的时候,得了这柄宝刀,名作‘清寒’。”

    然后宁忆只是简简单单一刀劈下。

    这一刀,瞬间照亮了整个夜幕,照亮了桃源县城。

    一刀朝着萧时雨当头劈下。

    萧时雨一卷大袖,原本断成的两截的飘带环绕于她的身周,然后飘带变成一张大幕,遮住了她的全身。

    宁忆一刀将这张大幕劈成了两半,又现出萧时雨的真身。

    萧时雨屈指一弹,天地之间骤然响起一声轻响。

    这位玄女宗宗主以一根手指抵住了宁忆的这一刀,只是她的指尖上也被切开了一道殷红的伤口,一个又一个血珠滚落出来,沿着手指流下。

    此时,宁忆与萧时雨的脸庞也变得极近,宁忆看似是凝视着萧时雨,可眼神却又飘忽不定,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萧时雨喝道:“宁忆,你在看什么?”

    宁忆回过神来,摇头道:“是我失礼了。”

    说罢,宁忆身形后撤,退回到城头之上,淡然道:“萧宗主,这一刀我是留了情的,想来萧宗主不会想再接我一刀吧?”

    萧时雨正要说话,就在此时,颜飞卿上前一步,缓缓道:“万象学宫弟子宁忆,适可而止。”

    宁忆在成为“血刀”之前,曾在万象学宫求学,说他是万象学宫弟子,也无不对。

    宁忆笑道:“宁忆就是宁忆,与万象学宫无关,也与牝女宗无关,如今的我,与李紫府一样,都是江湖散人了。”

    话音落下,这位自称是江湖散人的“血刀”,又是一刀挥出。

    颜飞卿面无表情,只是捏了一个法指。

    在他身前,出现了一口金色的铜钟,铜钟的四方分别攀附一条金龙,金龙并非如“九阳离火罩”上的九龙那般环绕附着,而是以龙爪立于铜钟的表壁上,四颗龙首共同拱奉一颗金色龙珠,而这颗龙珠刚好悬于铜钟的顶部,熠熠生辉。

    宁忆的这一刀落在铜钟上面,一瞬之间,天地之间响起洪钟大吕之声,浩荡音浪和气机涟漪更是瞬间扫过了整个县城。

    铜钟安然不动,只是在外壁上多了一道白痕。

    一刀无功,宁忆收起手中的“清寒”,没有再不依不饶地继续出刀。

    颜飞卿则是深深呼吸一口气,略微平复体内的纷乱气机之后,才收起了这口金钟。

    宁忆饶有兴致道:“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大天师竟然给了你这样多的宝物,一件‘九阳离火罩’还不够,还要再来一件‘不动金钟’,难怪江湖上都说你是多宝道人,名副其实。”

    颜飞卿没有答话,而是对萧时雨说道:“萧宗主,宁先生说自己是江湖散人,以他在江湖上的地位,这是可信的,贫道也是信的,不知萧宗主以为然否?”

    萧时雨哪里不知道颜飞卿此话的分量,大天师是正道盟主,颜飞卿是正一宗的宗主,他说他相信了宁忆的话,那便代表着正一宗认可了宁忆的话,正一宗的分量,不必多言,她也只能强压下心头的怒气,说道:“既然颜真人如此说了,那我……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颜飞卿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如今牝女宗冷夫人潜入潇州,先前潇州江湖动荡之事,多半与她脱不开干系,大敌在侧,萧宗主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萧时雨并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颜真人,你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是否是事先得了风声?”

    颜飞卿不欲也不能透露他们护送宋辅臣前往白帝城之事,只能说道:“适逢其会。因为是奉师命行事,具体情由,难以透露,还望萧宗主体谅。”

    涉及到正一宗或是大天师,萧时雨便没有再深问下去,便想就此离去,不过基于最起码的礼数,还是问道:“最近玄女宗要在下宗漩女山举行潇州的英雄大会,不知颜真人和苏仙子是否赏光?”

    颜飞卿沉吟了一下,刚想婉拒,一直未曾说话苏云?l忽然开口道:“那便叨扰了。”

    颜飞卿很是诧异,却见苏云?l冲自己用了个眼色,只能暂且压下疑虑,望向李玄都,问道:“不知紫府兄……”

    李玄都摇头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想来萧宗主也不欢迎我,方才冷夫人带走了我的佩剑,我还要讨回来,所以就不与玄机兄一路了。”

    说罢,李玄都也不管颜飞卿等人的反应,纵身跃下此地。

    另外一边,宁忆也从城头上消失不见,然后出现在李玄都的身旁。

    李玄都轻声道:“今日之事,多谢。”

    此时的宁忆并未有丝毫癫狂之态,如今的他更像是一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儒士,看过了人世间的沧桑,十分豁达,答道:“当日在洛水之畔,你说过的那些话,我又仔细想了想,的确很有道理。这个道理很简单,谁都能说,可不是谁都会做。你不但说了,而且做了,难能可贵。你是道家的弟子,信奉的是太上道祖,却比我这个儒家弟子更为心系天下苍生,实在让我惭愧汗颜,也难怪你骂我,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把道理喊得震天响,又真正做了什么?还是人微言轻,能做一分是一分吧。”

    宁忆伸手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温声道:“不要灰心,不要丧气。任重道远,路阻且长,不要想着一蹴而就,须得徐徐图之。”

    李玄都也拍了拍宁忆的手背:“行十万里路,踏天下不平,与君共勉。”

    宁忆问道:“你佩剑的事情,要不要我帮忙?”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若是有需要的话,我不会客气。”

    宁忆笑道:“如此最好。”

    两人并肩走着,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约便是如此。

    走到街道尽头时,就见在那儿立着一个身影,李玄都和宁忆同时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开口道:“等你的?”

    李玄都摆手道:“宁兄莫要乱说,我家的秦大小姐可是亲口说过,我若敢做对不起她的事情,她便一刀杀了我。”

    宁忆微笑道:“为兄是过来人,看得出来,紫府应该不是惧内之人才对。再者说了,以紫府的境界修为,秦大小姐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李玄都苦笑道:“她还说,若是她杀不了我,便让我杀了她。”

    宁忆不由得感叹道:“真是个烈性女子。”

    那身影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从暗中走出,正是先一步离开的宫官,她先是朝李玄都啐了一口:“美得你。”然后望向宁忆:“宁先生,我有话要与你说。”

    宁忆点了点头,对李玄都说道:“失陪了。”

    “宁兄自便就是。”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宫姑娘……”

    话未说完,宫官立时瞪了他一眼,李玄都的后半截话便不好出口了,只能说道:“是个好姑娘。”

    然后他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来时众人,去时一人,李玄都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忽然生出许多寂寥难堪之感。

    就在这时,天际尽头有一道好似流星的剑光闪过。

    李玄都一招手,一柄飞剑落在他的手中,正是被他送出去的“紫凰”,见到旧主之后,“紫凰”微微颤鸣,似是欢欣雀跃。

    飞剑之所以可以传书,是因为飞剑中掺杂了星陨天青石的缘故,可以储存少量物品,此时剑上便带了一封书信。

    李玄都取出书信,入眼便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因为信纸有限的缘故,所以写得密密麻麻。

    从辽东到潇州,飞剑飞行需要耗费一张金色符?,价值不菲,花费甚大。可是信上没有写什么大事,先是问他过得怎么样,然后告诉他,她已经安全到家,接着便讲了许多琐碎的小事:她最近养了一只猫,橘色的,问他是叫“大橘”好呢?还是叫“金豆豆”好呢?她在自己的房前种了一株葡萄藤,她专门在屋顶上搭好了架子,每个绳结都是她亲手系好的,希望来年的时候可以爬到屋顶,后年的时候便能吃到自己种的葡萄了。她无聊的时候,做了两个小泥人,还未上色,等他去辽东的时候,便差不多完工了。她种了许多花儿,其中有一盆花叫做“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其实就是狗尾巴草……还有,她最近想要动笔写一本游记,想要请他帮忙想个名字,若是他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帮忙作序。

    最后,她告诉他,她很挂念他,也很担心他,请他在空闲的时候,回一封信给她,让她知道他的近况如何,是否平安。

    落款是秦素。

    李玄都拿着信纸,读了一遍又一遍,在这个异地他乡,孤单的深夜里,忽然觉得先前的寂寥难堪都随着这些文字随风而去了,消失在这个初夏的夜空里。

    那些簪花小楷一个一个地跳进他的心里,黯淡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和勾心斗角,让他那颗因为江湖纷争而冰冷的心又有了一丝温度,一股暖流从他的心房里迸发出来,传遍了他的全身上下。

    李玄都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他轻声呢喃着什么,也随着夜风消逝在这个重归沉寂的夜里。

第六十章 三魔化神丹

    距离桃源县城大约三十里的地方,一行人正行于夜色之中。

    这是一个四十多人的队伍,其中十人是女子方士,其余的都是男子武夫,女子俱是中三境的修为,这样一支队伍在江湖中已经算是相当强的一股势力,相当于许多小门派的全部家底,所经过之地,足以引起地头蛇的警惕和不安,所以他们才会选择在夜中赶路,既可以隐匿行踪,也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行走之间,众多男子将十余名女子围绕在中间,形成护卫之势,在踏足上三境之前,方士的体魄孱弱,远不能与武夫相比,最容易被偷袭击杀,在这个江湖中,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不变的道理。

    为首女子名叫罗如琦,是一名先天境的方士,放在江湖上算是有名有姓的高手,足以横行一府之地。哪怕是在宗门之中,也是地位不俗,乃是整个宗门的基石。一宗之中的大人物们也许不会去听普通弟子的声音,但是对于这些中坚力量的声音,是一定会听的。

    罗如琦如今在牝女宗中属于十二侍之一,仅次于六姬的地位,事实上她也开始谋求更进一步,成为六姬之一。每每想到这里,都会让她有些兴奋,不时伸出鲜红的舌尖轻舔微微发蓝的嘴唇,这个妩媚的动作配合她裹在黑袍中的起伏曲线,足以让绝大多数男人忘魂失度,不过罗如琦可不仅仅是带刺的鲜花那么简单,她是一条长着有毒獠牙的美女蛇,死在这个蛇蝎美人手下的男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如今牝女宗的中高层已经知道了玄圣姬宫官出走之事,虽然宗主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迟迟未曾废除宫官的玄圣姬之位,但想来是迟早的事情,宫官一旦被废,跟随她的那些人也难以幸免。如此一来,六姬之中便会空出半数位置,她若能在这次潇州之事中立下功劳,八成能捞到一个六姬之一的位置。

    “六姬之一,便能修炼‘姹女功’了。”罗如琦微微一笑,又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就在这时,罗如琦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一阵悸动掠过她的心头,她在江湖行走多年,这种直觉曾经多次救过她的性命,她刚想要伸手去摸腰间的长鞭,喉头已经骤然一紧,一条黑色的长鞭卷住了她的脖子,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她的秀美脖子完全绞断。

    与此同时,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整个队伍的前方,没有任何征兆,完全就是凭空出现。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这个时候,罗如琦的耳边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让他们都停手。”

    罗如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玄、玄圣姬。”

    “是我。”宫官转到罗如琦的面前,手中的长鞭微微一紧,笑问道:“罗姐姐,你们到潇州来做什么?”

    罗如琦这才注意到锁住自己的长鞭竟是宗主的随身兵刃,不由得后背发凉,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回玄圣姬,我们是奉了宗主之令才会来潇州,具体做什么,还要听宗主的安排。”

    宫官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你肯定知道师父她老人家在哪里咯?”

    说话的时候,罗如琦感觉自己脖子上的鞭子又紧了几分,换成普通人,此时就已经有窒息的感觉,不过罗如琦凭借一口气机支撑,还能勉强说出话来:“玄圣姬是知道的,宗主的行踪又岂是我们能知晓的?宗主只是让我们去桃源县城的金花楼,到了那里,自会有本宗之人接应我们。”

    宫官“哦”了一声,环顾四周,直接了当地问道:“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几名女子顿时流露出迟疑神情,按照派系来说,她们是属于广妙姬那边的,可是从上下从属的关系来说,她们又没有胆量去反抗宫官这位玄圣姬,再者说了,形势比人强,她们也未必能反抗得了。

    宫官轻叹了一声:“宁先生,还要麻烦你。”

    那个孤身拦路的中年男子微笑道:“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尤其是在杀人一事上。”

    话音落下,就见有三颗头颅凌空飞起。

    方才这三人已经随手准备出手,不过不是拼命,而是逃命,显然是那种死硬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屈从于宫官,可惜她们遇到了宁忆,堂堂太玄榜第十人,自然不会让人在眼皮子底下逃走。

    在这三名女子伏诛之后,剩下的几名女子纷纷跪倒在地,至于那些男子,在牝女宗中,男子地位低下,除非是宁忆这种大客卿才能例外,所以凡事都是以女子唯马首是瞻,此时女子们纷纷投降,那些男子自然也不会再去做无谓的抵抗。

    罗如琦身为首领,自然认出了“血刀”宁忆,心中顿时有了思量,瞧这架势,宁忆竟然是站在了宫官这一边,虽说宗主背后有地师作为靠山,可宫官也有靠山,那就是圣君澹台云,如此看来,以后的牝女宗由谁做主还未可知。而且此时已经没有其他出路,若是不从,立时就会丢了性命,与其做死了的忠臣孝子,倒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说不定还能混一个从龙之臣的待遇。

    念及于此,罗如琦立时说道:“请玄圣姬饶命,我罗如琦自今而后,愿意效忠于玄圣姬。”

    宫官笑道:“咱们都是牝女宗之人,最是不把这些嘴上的誓言当一回事,你如何让我信得过?”

    罗如琦决断也是极快,道:“但凭玄圣姬吩咐,属下绝无二话。”

    宫官也不怕罗如琦耍什么手段,松开长鞭,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个瓷瓶,在掌心上倒出一枚紫色的药丸:“好,你吃了这颗丹药。”

    罗如琦咽了下口水,伸手取过丹药,放入口中,然后又张开小嘴,让宫官检查自己果真是吞了下去。

    宫官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还是信得过罗姐姐的。”

    罗如琦定了定心神,嗓音微微发颤地问道:“敢问玄圣姬,这可是‘三魔化神丹’?”

    宫官点点头,说道:“不错,这正是‘三魔化神丹’,你可知道此丹的厉害?”

    罗如琦打了个寒颤,轻咬嘴唇,怯怯道:“服了‘三魔化神丹’之后,便当死心塌地听从主人驱使,否则丹药发作,神智尽失,行事癫狂,如得病的疯狗一般,最终变成傀儡,与阴阳宗的剑奴无异。”

    “你说的不错。”宫官笑道:“此丹本是‘魔刀’的珍藏,用来控制无道宗的高手,在‘魔刀’失踪之后,丹方便落到了圣君的手中,圣君炼制了许多,也送了我一些。你既然知道此丹的厉害,为何还敢吃下?”

    罗如琦脸色苍白道:“属下既然奉玄圣姬为主,只要尽心做事,忠心不二,玄圣姬自然会赐下解药,无论这丹药的后果多么可怖,都与属下不相干了。”

    宫官一勾手指,缠绕在罗如琦脖子上的长鞭飞入她的掌中,她一拍罗如琦的肩膀,笑道:“罗姐姐不要叫我玄圣姬,叫我宫姑娘就行。”然后她又妙目一扫其他女子,又倒出对应人数的丹药:“这‘三魔化神丹’我还有许多,不知你们谁还愿意服用?”

    剩余的女子面面相觑,她们身为邪道中人,也隐约听说过“三魔化神丹”的大名,平日里并不发作,可每年必须服用解药,否则药力发作,其人行动如疯子一般,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比之野兽还要不如。当世毒物,无逾于此。虽说此丹也有解药,但除了炼制此丹的药主之外,只有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才能配出解药,而且所用材料极为昂贵,她们都是邪道中人,谁又能请动万寿真人出手?

    再加上如今情形是“血刀”在侧,服药能活,不从立死,明日死总也好过今日死,于是几人纷纷道:“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宫姑娘效忠,谨供宫姑娘驱策。”

    说罢,几人来到宫官面前,各取一枚丹药,吞入腹中。

    这几人都是玄元境、先天境的高手,这才有享用一颗“三魔化神丹”的资格,至于那些普通弟子,却是没有了。

    宫官收服了几人,吩咐道:“你们继续去往桃源县城,然后听从宗主的吩咐,不要有异动,看顾好各自的手下,若是谁走漏了风声,知道下场的。”

    几人纷纷跪地应道:“是。”

第六十一章 夜探荒岛

    在罗如琦等人离去后不久,又有一人从暗中走出,却是宫官的心腹清慧姬。

    清慧姬并非是因为宫官而来到此地,她是奉了宗主冷夫人的命令来到潇州,看到宫官留下的暗号之后,才给宫官传书,罗如琦等人的行踪,也是清慧姬透漏给宫官的。

    面对这位心腹,宫官收敛了脸上不知真假的笑意,眉宇间透出几分疲累,叹了口气,问道:“如今宗内是什么情况?”

    清慧姬曾是冷夫人的丫鬟,也是看着宫官长大的,一直都把宫官当作自己的半个女儿看待,此时见她这副疲惫模样,忍不住道:“小姐,你又何必如此勉强自己,再大的功业,也比不得自己重要。”

    宫官摇了摇头:“不说这些,说正事。”

    清慧姬轻叹一声:“宗内情况还好,毕竟西京那边的情形尚不分明,夫人也没有废黜小姐的玄圣姬之位,广妙姬那些人还不敢如何。”

    宫官道:“你告诉其他姐妹,不要在明面上顶撞忤逆宗主,万事以保存自己为重,现在受些屈辱不算什么,待到此事结束之后,都会讨还回来的。”

    清慧姬点头应下。

    宫官叹息一声:“至于西京之事,是关乎到整个江湖局势的大事,谁也不能置身事外,现在正道中人已经参与进来了,我身为圣君的心腹,还能置身事外吗?”

    清慧姬也是无奈叹息一声:“我知道了,按照夫人的意思,我还要连夜赶到云梦泽,请小姐保重。”

    宫官深深地望着她:“你也是。”

    清慧姬对宫官行了一礼之后,向后退去。

    另外一边,李玄都开始追踪冷夫人的行踪,虽然他丢失了“人间世”,但是冷夫人在先前的一战中也被颜飞卿的“雷咒”所伤,真要交手,两人算是半斤八两。而且李玄都刺了冷夫人的一剑也极为关键,“人间世”上的“逆天劫”剑气又岂是那么容易化解的,甚至比之“鬼咒”更为霸道,这也是李玄都的底气所在。

    李玄都根据自己与“人间世”之间的感应,发现冷夫人离开桃源县城之后,竟是往云梦泽而去,要知道玄女宗下宗漩女山就在云梦泽中,难不成冷夫人是要玩一出灯下黑?而且此时萧时雨和颜飞卿、苏云?l也已经动身前往漩女山,颜飞卿虽然不能御风而行,但是有宝物“沦波舟”,速度不会太慢。

    如果在这个时候,冷夫人想要在漩女山有所动作,势必会落入关门打狗的境地之中,这就让李玄都愈发想不通了,可想不通也没有其他办法,李玄都只能一路出了桃源县城,紧随冷夫人往云梦泽而去。

    云梦大泽,比不上大海广阔,但是相较于人之渺小,也如海一般了。李玄都不能凌空飞渡,也没有类似宝物,好在他自小长在东海,不仅仅是水性极好,而且还会踏波而行,只是速度略慢。

    李玄都开始踏水而行,此举自然要比陆地奔行耗费气力,所以他在前行的同时也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机运行,尽量做到“收支平衡”,不要在赶路一事上耗费太多气机,若是因为赶路而造成体内气机亏空,又刚好遇到了冷夫人,那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此时的湖面上黑沉沉一片,不见半点渔火,好在今夜无云,月光明亮。李玄都在水上行了一个多时辰之后,一个岛屿的轮廓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不过这个岛屿并非是漩女山所在,因为漩女山绝不会像这座岛屿一般,没有半点灯火,大宗门在自家山门设置长明灯火几乎已经是惯例,有彰显威严的意思,又被称作夜灯。

    李玄都登上岛屿,闭目感受片刻,通过“人间世”确定冷夫人就在这座岛上,可惜他并不熟悉云梦泽的地形,不能确定此地距离漩女山还有多远,不太好推测冷夫人来到此地的用意。

    李玄都想了想,脱下身上的外袍,包裹在一块石头上,丢入湖中,然后从“十八楼”中取出一身黑衣换上,最后以“散势法”收敛了气息,开始向岛内潜入。

    这座不知名的岛屿似乎没有人烟,多是些茂密丛林,林间也不见道路,可见牝女宗选择此地是花了许多心思的。李玄都没有半分声息地行于林中,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后,发现了一个暗哨,李玄都没有贸然出手,而是悄悄绕了过去,再行百余丈距离,李玄都借着月光,可见一处林间空地,生有一堆篝火,冷夫人便在此地了。

    此时的冷夫人已经换下那身用来掩饰身份的装扮,换上了象征一宗之主身份的玄黑大袍,她坐在地上,衣摆铺展开来,好似一朵盛开的黑色莲花,极为惊艳。

    在冷夫人周围,还有站了许多女子,也是身着黑衣黑裙,境界修为各有不同,但是以相貌而言,无一不是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有女子为冷夫人递上了一只琉璃盏,冷夫人随手接过,打开盏盖,血腥扑鼻,其中液体乍一看去似是当下时兴的西域葡萄酒,殷红如血,可再一看去,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冷夫人轻呷了一口,本来没有血色的嘴唇重新有了血色,苍白的脸色也好转许多,然后才开口道:“颜飞卿等人出现在此地,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看来不得不提前动手了,我们的人手到齐了没有?”

    一名如贵妇人的女子回答道:“回禀宗主,还有半数姐妹未曾赶到,虽然我们在桃源县城留下了接应之人,但最快也要明天正午才能全部到齐。”

    冷夫人将手中的琉璃盏交给旁边侍立的女子,皱眉道:“等不了那么久了。阴阳宗的人呢?到了没有?”

    话音落下,从李玄都斜对着的位置传来一个温润嗓音:“魏臻见过夫人。”

    话音落下,就见一个背着书箱的男子从暗中走出,对冷夫人拱手行礼,此人正是曾经与李玄都对弈并将“太阴十三剑”传授给李太一的阴阳宗明官魏臻。

    因为冷夫人是地师徐无鬼的道侣,不是夫妻胜似夫妻,所以阴阳宗上下将冷夫人尊为主母,口称“夫人”,而冷夫人的众多弟子如宫官,则会称呼地师为师公。

    冷夫人问道:“只有魏明官一人前来吗?”

    魏臻回答道:“还有几人,在天亮之前就能赶到,请夫人放心。”

    冷夫人脸色稍缓,轻轻一摆大袖:“好,有你们相助,此番谋划便有八成胜算。待到我那位师妹重获自由,也必能助畏已一臂之力。”

    “鬼”字与“畏”字,乃是同源字,无鬼即是无畏,而“无”字也可以用“去”字、“弃”字、“已”字代替,如弃疾、去病、病已,故而徐无鬼的表字便是“畏已”。只是这个表字少有人知,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敢称呼,只有冷夫人才有这个资格。

    李玄都虽然也不知道此中详情,但在此等语境之下,可以猜出大概,知道冷夫人说的“畏已”应该就是地师徐无鬼,只是冷夫人口中的那个师妹,却是半点也不知道了。

    魏臻道:“地师曾经专门交代过,夫人的事情是干系极重的大事,不可轻慢,要我等尽心尽力,夫人有何吩咐,请尽管开口就是。”

    冷夫人的脸上有了些许笑意:“我就跟他提了一回,难得他还记挂着此事,那便有劳魏明官了。”

    魏臻仍是恭敬道:“不敢称劳。”

    冷夫人缓缓起身,再次接过琉璃盏,将其中的鲜红液体一口饮尽,她整个人立时变得光彩焕发,然后将琉璃盏往地上一丢:“是成是败,全在此一举了!”

第六十二章 做个了断

    云梦泽之畔的长堤上,宫官与宁忆并肩而立,夜色下的湖面并不平静,波涛起伏,不断拍打在堤坝上,卷起千层白浪,水汽弥漫开来,带出湖水的味道。

    “我是什么时候与牝女宗有了关系的?”宁忆忽然开口问道。

    宫官怔了一下,回答道:“宁先生正式成为牝女宗的客卿,是在天宝二年,若是从西北夺刀算起,那应该是天宝元年的时候,如今已是天宝七载,屈指算来已经有七年之久。”

    宁忆摇头道:“不是天宝元年,而是武德元年,那一年,我与婉夕相识,从那一天起,我便与牝女宗有了关系。”

    林婉夕,牝女宗弟子,也是让宁忆这么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之人。

    听到这个名字,宫官的神情有些不太自然,文道:“林师姐……她还是没活过来吗?”

    宁忆轻声道:“活了。”

    宫官的神情微变。

    宁忆叹息一声:“不过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神智如婴孩,除了那副皮囊,与当年的婉夕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宫官虽然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

    宁忆说道:“我将她留在了海外的一座孤岛上,然后我孤身一人返回中原,履行承诺。虽然已是无可挽回,但我还是想要知道她的过去是怎样的。”

    宫官问道:“林师姐没有提起过吗?”

    宁忆摇头道:“她没有说,我便没有问。”

    宫官犹豫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正道弟子多是出身名门,如颜飞卿、苏云?l、玉清宁、萧时雨等人,都是世家出身,更不用提世代相传的张家和沈家,而我们十宗中人,则是各种出身都有。仅就牝女宗弟子而言,有官家小姐,也有不入流的戏子娼妓,而且牝女宗也不像正道那样主动收徒,而是要自己登门拜师的。拜师的那段路,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很长,也很苦,好像以后再没有走过那么长、那么苦的路。”

    宁忆问道:“你与她是一起拜师的?”

    宫官叹息道:“当时我们二十个人一起前往牝女宗,要穿越一片草原和一片戈壁,白天很热,晚上很冷,缺水,缺吃的,有时候还会遇到狼群。尤其是晚上,几十上百双绿油油的眼睛,犹如鬼火一般飘荡着,它们会人立起来,从后面把前爪搭在人的肩膀上,当人回头的瞬间,便一口咬断脖子。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一群野狼不算什么,抬手也就杀了,可是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简直是噩梦。好在,呵,好在一路上还有许多负责护送我们的牝女宗男弟子。”

    说到这儿,宫官的脸上露出几分讥讽:“我们二十个女子,在路上死了八人,安然无恙的三人,剩下的十人都被这些人糟蹋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牝女宗筛选弟子的手段,最不济的就任其自生自灭,死在戈壁草原上;资质中等的就破了她们的身子,让她们以后心安理得地用自己的身子去拿捏男人,只有资质最好的才能保住清白,当然,也不是为了守身如玉,而是可以卖个高价。”

    宁忆问道:“那十个女子是被强迫的吗?”

    宫官摇头道:“如果是强迫,便不能让这些女子在日后心安理得地献出自己的身子。所以这里面是有手段的。戈壁草原,那么长的路,女子体弱,走不动了,又不想死在这里,怎么办?只能让这些身体强壮的男子带着她们走,可这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在那种情况下,女子反而要主动讨好那些男子,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有些女子就被带走了,去干了什么,大家都知道。还有,每个人的水和食物都有定量,仅仅可以保证不死而已,缺水的时候,缺吃的时候,扛不住了,想要吃的,想要水,就要拿身子换,不强求,全凭自愿。”

    宁忆沉默了许久,缓缓道:“宫姑娘便是守住了清白的三人之一。”

    宫官苦笑一声:“一则当时我还小,心思较为单纯,没那么多杂念。二则我也的确比其他人要强上一些。其实我也有许多次都坚持不住了,那时候我就想着,大不了一死而已,等到熬过最难受的那段时间之后,整个人渐渐麻木了,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更不觉得累,就是赶路而已。我有时候也在想,若是我在那时候,扛不住了,屈服了,那还有今日的宫官吗?还能站在这里与堂堂‘血刀’侃侃而谈吗?也许我已经沦为人尽可夫的娼妓之流,那些屈服了的女子如果没有屈服,是否能取代我今日的位置?人生在世,有些时候,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宁忆叹息一声:“都是苦命之人。婉夕……婉夕她也是与你一起去的牝女宗吗?”

    宫官点了点头:“林师姐是与我一起拜入牝女宗,她比我年长,所以是师姐,她……”

    宁忆望向茫茫湖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宫官吐了一口浊气:“到了牝女宗之后,我被师父看中,收为弟子,修炼‘姹女功’一日千里,于是成为六姬之一,由年长的清慧姬负责照看我,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又结识了当时还不是圣君的澹台云,也算是忘年之交,因为澹台云的缘故,我在宗内的地位水涨船高,终是成了玄圣姬。可那么多的女子,只有一个宫官而已。至于其他人,在这江湖之中,消磨尽血肉和灵魂,只剩下一副空皮囊罢了。”

    宁忆缓缓说道:“李紫府也说过类似的事情,他在饥荒中差点被饿死,早已记不清父母是谁,最后被老剑神收养。所以他想要改变这个世道,所以他骂我把书读到了狗肚子里,你呢,你也是如此想吗?经受过苦难,才会想要消除这些苦难。”

    宫官摇头道:“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而且李紫府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想的,他是受张肃卿的影响太深,已经难以回头。”

    宁忆说道:“经过尸丹的事情之后,我想了许多,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人死不能复生,一味留恋从前,无甚用处,倒不如出来做些实事,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宫官问道:“那宁先生的意思是?”

    宁忆望着宫官:“我们之间的承诺结束之后,我可能就不会继续守在宫姑娘的身边了。”

    宫官低垂下眼帘:“宁先生也要离我而去吗?”

    宁忆平静道:“并非针对宫姑娘,而是我不想再与牝女宗有什么牵扯,算是与过去做个了断。”

    宫官本想再挽留几句,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话语实在是苍白无力,只能说道:“既然如此,也不必等到承诺结束,待到西京之事结束,宁先生便可自行离去。”

    宁忆点了点头:“多谢。”

    宫官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孙鹄的事情……”

    宁忆摇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本来就是因为牝女宗的要求,我才会收他为徒,既然他自作孽不可活,那也怨不得旁人。”

    宫官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完这句话后,宫官叹了口气,独自一人沿着大堤缓缓而行。

    宁忆站在原地,看着宫官那略显纤弱的身影远去,眼底深处有血色涌动,渐而隐去,恢复清明。

    在另外一头,站着宋辅臣,他见宫官独自行来,问道:“宫姑娘,我们接下来去哪?”

    宫官沉声道:“等着看戏。”

    宋辅臣一怔:“看什么戏?”

    宫官伸手指向漩女山的方向:“再过不久,牝女宗就会动手了,牝女宗和玄女宗,一个自甘堕落,一个自命清高,谁也看不惯谁,这可是一场大戏。”

第六十三章 国之利器

    天色渐渐明亮,在天际尽头渐渐有了几分深蓝。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三人来到了冷夫人所在的孤岛,李玄都竟也都认得,分别是:张铮、金释炎、赵纯孝。加上早先一步来到此地的魏臻,阴阳宗的十殿明官已经来了四位。再加上冷夫人以及牝女宗的众多高手,别说是现在的李玄都,就算是鼎盛时的李玄都,若是贸然出手,也要饮恨于此。

    李玄都只能继续等。如今这个架势,傻子都能猜得出来,牝女宗这是要对玄女宗出手了,只要双方开战,便给了李玄都浑水摸鱼的机会。

    好在如今岛上人数众多,这些牝女宗弟子境界修为有强有弱,气息也较为驳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有此为遮掩,李玄都倒也不怕被看破行藏,若是只有冷夫人等天人境高手,李玄都在没有“幻灵纱”的情形下,是万万不敢如此行事的。

    后到的三位明官与冷夫人见礼之后,年纪最小的赵纯孝开口道:“不瞒夫人,我们此番前来,也是循着一行人的踪迹而来。”

    冷夫人问道:“可是颜飞卿、苏云?l、李玄都等人?当然,还有我那个不肖弟子宫官。”

    赵纯孝点头道:“夫人明鉴,这些人乔装改扮,护送无道宗宋辅臣前往白帝城,中途又袭杀了人公将军唐汉,并劫走了荆楚总督赵良庚。”

    “他们竟然这样胆大。”便是冷夫人这样的老江湖都有些惊讶了:“只是他们杀了唐汉,又如何去见唐周?”

    金释炎接口道:“夫人有所不知,人公将军已经与天公将军闹翻决裂,此番人公将军身死,天公将军正好将三大总坛全部收入麾下,自此以后,青阳教便是天公将军一家独大。从这一点上来说,天公将军倒还要感谢他们。”

    冷夫人皱眉道:“当初畏已帮助他们兄弟三人成事,正是因为怕有人一家独大,不受控制,所以才提议将青阳教分成三大总坛,兄弟三人各掌一坛,如此便能互相牵制,谁也不能肆意妄为,如今唐周将三大总坛全部掌握,岂不是背离了畏已的本意?”

    金释炎苦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正是因为如此,圣君澹台云才动了心思,派人去见唐周,据说宋辅臣的身上带了一件无道宗的至宝,而且还有澹台云的一封亲笔信,足以让唐周心动。地师为防不测,令我三人在袭杀澹台云心腹的同时,也严密关注此事。”

    冷夫人脸上露出三分寒意:“正好,我们除了解决玄女宗之事,顺带也将此事了结,算是为畏已了却一桩心事。”

    四位明官尽皆应是。

    李玄都开始向林外退去,距离冷夫人等人越来越远。

    不多时后,就见数道光华腾空而起,而那些不能凌空飞行的牝女宗弟子们也离开此地来到湖滩,登上来时乘坐的大船,共是十六船,向漩女山的方向驶去。

    李玄都没有立刻跟上,而是目送着大船马上就要离开视线的时候,他才开始踏波而行。

    大船的速度很快,但还不至于将李玄都甩脱,跟随着牝女宗的大船,李玄都终于见到了玄女宗的下宗漩女山。

    漩女山乃是一处风景秀美之地,整个山势极为陡峭,好似拔地而起,平日里云雾袅袅,远远望去,好似是一座仙山立于湖上而不见岛,故而此岛与山同名,俱是漩女山。玄女宗的各种建筑便是依山而建,若是夜间时分,夜灯不灭,最高处的殿宇便如天上仙宫一般。

    只是此时,这处人间仙境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了。

    因为牝女宗竟然丧心病狂地在船上安置了火炮。

    所谓火炮,用铜或铁为具,如筒状,中实以火药,而以弹丸塞其口,旁通一线,用火发之。此乃国之重器,也是当年大魏太祖皇帝驱逐金帐汗国的利器,内廷二十四衙门中的兵仗局便精于铸造火炮。江湖中的太平宗也精通此道,“八部神通”中的“凤眼子”便是以火药为根本。

    火炮有三种规制,一号者长一丈,炮口稍昂,能至十六里;二号者长八尺,炮口稍昂,能至十二里;三号者长六尺,炮口稍昂,能至八里。此时牝女宗用的便是一号火炮,长达一丈,射程可达十六里之远。

    十六门火炮一起炮击漩女山,其声势如山摇地动一般,炮矢落入湖水之中,也激起巨大波浪。

    远远观望的李玄都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伴随着激烈的爆炸声响,狂风向四方卷去,威势惊人。漩女山上火光冲天,在炮矢轰击之下,无数屋瓦砖石四溅乱飞。

    对于火炮这种东西,李玄都并不陌生,因为清微宗也有,配备于海船之上,每每出海,若是遇到没有清微宗令旗的商船胆敢偷运货物,立时以火炮将其击沉,李玄都也曾登上大船见识过清微宗弟子发设火炮,未必能奈何江湖高手,却是沙场利器。

    只是这漩女山上也有玄女宗的阵法,足以轰塌县城城墙的火炮虽然炸毁了许多房屋,但相较于整座漩女山而言,损伤至多一成左右,而且多是处在外围,真正的核心建筑并未受到损伤,紧接着就有玄女宗方士开始以各种水法灭火,那些冲天而起的火光也在渐渐熄灭。

    连续三轮炮击之后,炮管已经通红,有炸膛的危险,牝女宗之人便停了炮击,大船靠岸,众多牝女宗弟子弃船登岸,只留部分弟子看守大船,其余人等一起攻入漩女山中。

    另外还有牝女宗弟子打开船舱,船舱中竟是有许多活尸,铜皮铁骨,神智低下,这些活尸本来被施以秘法陷入沉睡,而整个船舱被完全密封,阴气弥漫,此时打开船舱,外面的阳气进入其中,活尸在阳气的刺激之下,立时起尸苏醒,此时也一股脑地冲入漩女山中,哪怕没有人为驱使,这些活尸在见到生灵之后,无论是活人还是鸟兽,也都没有放过的道理。

    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轻轻叹息。

    这便是一宗之主的厉害所在了,境界修为还在其次,关键是手中的权势。冷夫人这次不仅仅是调动了牝女宗的大批精锐,还动用了许多其他资源,那火炮显然就是出自阴阳宗的手笔,活尸更不用多说,是出自皂阁宗之手,三大邪道宗门联手,玄女宗哪怕有地利之忧,也不好应付。由此看来,冷夫人对于这次的玄女宗谋划是志在必得,只是不知冷夫人口中的师妹到底是何许人物,竟然能让冷夫人如此大动干戈。

    就在牝女宗炮击漩女山的第一时间,萧时雨便已经察觉,与她在一起的还有颜飞卿、苏云?l,以及其他几名玄女宗的长老。几人同时起身向外行去,此时众人正在位于漩女山山腰处的一座殿阁之中,出门之后凭栏而望,立时就能看到湖面上的大船。

    萧时雨双手按着栏杆,十指几乎要将栏杆整个捏碎,既惊且怒:“是牝女宗的人出手了,江湖争斗,竟然动用火炮。”

    颜飞卿的脸色凝重:“如今西京形势复杂,地师竟然还纵容牝女宗如此大张旗鼓行事,莫不是……”

    说到这儿,他和苏云?l对视一眼,互相都看出对方眼中蕴含的忧虑。

    玉牢之中,韩月一路小跑地来到石无月的牢狱外,难掩兴奋道:“无月师叔,是师父她老人家出手了!”

    “如此一来,玄女宗的人便顾不上无月师叔,恭喜无月师叔,马上就能脱困了!”

    身在囫囵之中的石无月仍是以手指缓缓梳理自己的长发,脸上露出一个恬静的微笑。

第六十四章 各自邀战

    这十六艘船是先一步来到云梦泽的,云梦大泽号称八百里,大湖之北是荆州,大湖之南是潇州,而且荆州境内的云梦泽与大江相连,牝女宗的大船顺江而下入荆州云梦泽,然后自荆州境内的云梦泽进入潇州境内的云梦泽,化整为零,藏匿于各处。同时,牝女宗的高手水陆进发,分批进入潇州境内。两者最终汇聚到此岛,由此地开拔,进攻漩女山。

    幸而玄女宗将英雄大会的举行地点选择在漩女山,若是选在了玉女山,漩女山人手空虚,结局恐怕会变成一片废墟。

    萧时雨虽然有所准备,但万万没想到牝女宗的决心如此之大,竟然动用了近乎半宗之力劳师远征。

    就在这时,几道人影出现在漩女山的上空,为首的正是一身玄黑大袍的冷夫人,她望向萧时雨,冷笑一声:“萧时雨,你我相争多年,不如今日就做个了断如何?”

    萧时雨毫不相让,道:“正有此意。”

    冷夫人刚刚与李玄都战过一场,丢了自己的兵刃,萧时雨也与宁忆交手一次,被破去了自己的飘带,所以算是半斤八两,此时两人交手,倒也谈不上谁更占便宜。

    冷夫人大袖一卷,无数红线从她的袖口中飞掠而出,纷纷如雨落。

    萧时雨同样是一挥大袖,有滚滚云气生出,任由这些红线落入翻滚云气之中,两者如水火相交,红线不断绞杀云气,云气也不断溶解红线,最终两者一起化作虚无,这两大宗主的第一次交手,势均力敌。

    萧时雨一挥手,手中多出一柄玉石铸成的长剑,通体呈现青碧之色,寒气隐隐。冷夫人则是十指一翻,十根手指上多了十根漆黑义甲,长约三寸,黑气缭绕。所谓义甲,即是弹奏古筝或琵琶时所戴之物,装于指端,保护手指和指甲,外形好似假指,后宫妇人也常佩戴此物。

    接着就见冷夫人向下急掠而至,五指伸张成爪,带起夹杂着阵阵鬼哭之声的罡风,以摧金断玉之势罩向萧时雨的头顶天灵。

    萧时雨也腾空而起,手中长剑点向冷夫人的这一爪,相撞之下,不但摩擦出激烈火花,而且还伴随着刺耳的金石铮铮之声,与此同时,冷夫人另外一只手又袭向萧时雨的肩头,萧时雨以未曾持剑的左掌迎上,掌间氤氲出一团冰冷寒气。两人刚一交手,冷夫人从手掌到肘部位置,悉数被雪白寒霜笼罩,而冷夫人则是指甲内勾,在萧时雨的掌心上划出一

    道血痕,鲜血淋漓。

    两人为敌多年,对于对方的手段早已是了然于心,若无其他人插手,很难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

    与冷夫人同来的还有四位阴阳宗明官,不过玄女宗也多出颜飞卿和苏云这两位帮手,两人虽是归真境,但以战力而论,胜似天人境。再加上玄女宗的两位两位长老,并不逊色于冷夫人这边。

    赵纯孝与张铮分别对上了两位玄女宗长老,也不求能胜,只求不败,将两人拖住就是。

    金释炎取出手中长剑,望向苏云,笑道:“久闻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乃是当世三大剑诀之一,与我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和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并列齐名,金某不才,今日便要以‘太阴十三剑’领教苏仙子的‘慈航普度剑典’。”

    苏云没有多言,直接取出“妙法莲华”,然后催动身上的“太乙云衣”,飘带绕身,飞掠而起。

    两人飞上高空之后,金释炎全力催动“剑心太玄意”,辅以“玄阴剑气煞”,只见得剑气如一张大网铺展看来,纵横交织,层层叠叠,不给苏云留有半点缝隙。

    苏云直接用出“千剑观音”,只见得她的身后生出无数气机幻化而成的手臂,手臂似虚似实,每条手臂都握有一柄虚假的“妙法莲华”,层层叠叠排列,好似孔雀开屏。任由金释炎的“玄阴剑气”从何种角度、何种方向袭来,都不能伤她分毫。

    挡下所有的“玄阴剑气煞”之后,苏云立时开始反攻,按照道理而言,两人相差了一个境界,苏云防守还算勉强,想要进攻便力有不逮,可无奈苏云手中有慈航宗的镇宗重器“妙法莲华”,仅仅是剑器之利,便足以伤到金释炎,使其不得不慎重以对。

    在江湖之中,想要完全摆脱对兵器的依赖,最起码也要到秦清和白绣裳的境界才行,两人在登顶太玄榜前两位之后,分别把各自的兵刃和宝物交给了女儿和弟子,使得苏云和秦素二人虽然是归真境界,但是有不逊于天人境界的战力,平心而论,两人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只是秦素将精力分散在其他事物上,并不专心练武,所以稍逊苏云些许。这便是女儿和弟子的不同了,女儿可以被骄纵,哪怕是万事不管,作为的父亲的秦清也是听之任之,因为秦清、秦道远、秦道方三人足以支撑起秦家和补天宗,不必让一个女儿家来强出头,再加上秦道方膝下无子

    女,将秦素当成女儿看待,可想而知,秦素在秦家是何等地位,正所谓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她被江湖中人称作秦大小姐,名副其实。可作为弟子的苏云就不一样了,她想要在慈航宗中出头,除了卓绝的境界修为,还要为了宗门的大事小情而四下奔波,便是婚姻大事也身不由己,可谓天差地别。

    苏云手中“妙法莲华”连斩,虽然都被金释炎以玄妙剑术一一挡下,但是金释炎手中的兵刃却远不如苏云,在连续正面碰撞之下,已经渐显裂纹,使得金释炎不得不转变方式,不再正面交手,改为游斗为主。

    于是就见两道剑光不断在空中盘旋相击。

    如此相斗数十招之后,剑芒一闪而逝,苏云现出身形,当空飘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势。在她双肘处环绕有七彩飘带,在空中缓缓舞动,使其以归真境修为便可不必损耗分毫气机悬停空中。不过这时候两道细细的血流从苏云的双耳中缓缓淌下。她并不擦拭,手中的“妙法莲华”一提,遥指对面立着的老者,冷道:“虽然正邪不两立,但这些年来,正邪双方都各自克制,未起大战,若你们再一意孤行,从此可再无相见余地!还请阁下三思!”

    金释炎手中只剩下一口断剑,不过神情从容,意态闲适,犹胜苏云三分,可见在方才的一次对拼之中,他虽然被砍断了手中佩剑,但却占到便宜,伤了苏云。

    他嘴角一扯,轻笑道:“自从你们参与到西京之事中,地师就没想着还要和你们留什么相见余地。”

    话音落下,金释炎直接丢掉手中的断剑,然后以自身剑气化作长剑,虽然不能与“妙法莲华”相比,但是伤人已经足够。

    金释炎一转剑势,运起“风卷残云扫”,剑气如狂风过境,无孔不入。

    受了伤势的苏云顿时落入下风之中,只得以手中的“妙法莲华”谨守八方之位,苦苦抵御着金释炎的狂攻。不过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以绵密悠长见长,看似情势危急,但再支撑个把时辰还是绝无问题的。

    苏云冷声道:“难道你以为你们能攻破漩女山?”

    金释炎坦然道:“当然不能。”

    苏云微微一怔:“那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金释炎身形如烟,剑气如风,转眼之间,又与苏云相拼三次,淡笑道:“我们只要拖住你们就行。”

第六十五章 棋盘天地

    背着书箱的魏臻则是望向颜飞卿,微笑道:“久闻颜真人被誉为‘多宝道人’,许多宗门之主也比不得颜真人,魏某不敢与颜真人比拼宝物,只想与颜真人对弈一局,不知颜真人是否赏光?”

    话音落下,也不管颜飞卿答应与否,魏臻轻轻一拍背后的书箱,从中飞出一张棋盘,然后这张棋盘越来越大,仿佛要与天地同大,直接将两人笼罩其中。待到颜飞卿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和魏臻置身于棋盘之上,便如一颗棋子大小,放眼望去,只见纵横十九道延伸极远,极尽目力也不能看到尽头。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人,也不见漩女山,颜飞卿知道这是落入了小世界中,并不惊慌,只凝神以待。

    就在这时,整个棋盘轰然震动,魏臻和颜飞卿的身形开始向上拔高,向下俯瞰,终于可以纵览整个棋盘,就像身在九天之上俯瞰大地,极为壮观。与此同时,在两人的手边又多出一方棋盒,分黑白二色。

    魏臻伸手抓出一把白色棋子,微笑道:“猜先。”

    颜飞卿想了想,只是取出一颗黑色棋子,表示奇数则己方执黑,反之执白。

    魏臻微微一笑,松开手掌,从掌间落下七颗白子,奇数,颜飞卿执黑先行。

    颜飞卿略作思索,取出一枚黑子,朝脚下棋盘落去,只见棋子离手时只有普通棋子大小,可下落时却不断变大,待到落在棋盘上时,已经有磨盘大小,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魏臻以两指捻起一枚白子却不急于落下,而是说道:“颜真人,此棋盘名为‘锦绣江山’,寓意以江山为棋盘,乃是地师赐下的顶尖宝物,想来并不逊于大天师的诸多宝物,一入此局之中,若是不能打破此地,就只能分出胜负才能离场,而落败之人,则要接受一个惩罚。所以还请颜真人落子时慎重考虑,不要轻忽大意。”

    说罢,魏臻才将手中白子落于棋盘之上。

    颜飞卿脸色一肃,甚是凝重。

    两人不断落子,很快在棋盘上便形成了一白一黑两条大龙。而在棋盘上方,竟然也随之显现出两条长龙,虎视眈眈,张牙舞爪。

    魏臻笑道:“颜真人小心了,这棋盘上的大龙,乃是应你我气机而生,与你我心神相连,若是被屠,折损的是自身气机,是会伤人的。”

    颜飞卿脸色微变,立时明白过来。此时身在棋盘之上,棋盒中的棋子其实就是自身气机所化,棋子的多少也与自身的境界修为高低有关,若是境界修为低微

    之人,棋子数量不如对方,对弈中途便无子可落,自然是输了。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若是被对手围住吃掉,折损的也是自身的气机,如果大败亏输,气机折损极多,甚至会危急性命。

    这件宝物可谓是极为针对颜飞卿,绕开了所有的身外之物,直接比拼境界修为和棋力,若是比拼境界修为,颜飞卿大致估算了一下,以自己的修为下完一局应该不成问题,还不至于被拖到无子可落的境地,如此说来,魏臻敢以此物迎战,应该是对于自己的棋力极为自信了。

    想到这儿,颜飞卿不敢有丝毫大意,虽然他也精通弈棋之道,但却谈不上此道高手,闲暇时与苏云手谈几局,也是败多胜少,此时对上魏臻,恐怕难以取胜。

    随着两人不断落子,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棋盘上方半空中的两条大龙也愈发雄壮,并且随着两人在棋盘上的厮杀,开始不断撕咬。

    魏臻始终都是神情淡然,胸有成竹。

    在成为阴阳宗的明官之前,他是一名游棋士,游历四方,以棋会友,以赌棋为生,在二十岁之后,便已经罕有敌手。于是他远赴帝京挑战一位国手,三战全胜,名声大噪。只是在他离开帝京的时候,那位人脉广阔的国手买通了一群盗匪,险些便将他杀死在城外的树林之中,好在徐无鬼刚好路过此地,将他救下,这才有了今日的阴阳宗魏臻。

    以魏臻的棋力,不敢说天下无敌,却也不是颜飞卿可以胜过的。

    两人的前八十手,都无甚出奇之处,只能说是中规中矩,都在先人路数之中。不过在八十手后,魏臻开始逐渐发力,弈至中盘,棋盘上杀机四伏,让人看得心惊肉跳,然后再到一百八十手后,魏臻已经是稳操胜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面。

    在棋盘上方的半空中,代表颜飞卿的黑色大龙已经是遍体鳞伤,没有再战之力。而颜飞卿受其牵连,也是脸色苍白,气机衰弱。

    盘膝而坐的魏臻轻拍膝盖,笑道:“胜负已分。”

    颜飞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之后,平静地投子认输。

    在这一瞬间,象征着颜飞卿的黑色大龙彻底崩碎,棋盘上方只剩下代表魏臻的白色大龙。

    魏臻道:“我已经与颜真人说过,在此地输棋,是要接受惩罚的。”

    颜飞卿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魏臻呵呵一笑。

    一瞬之间,棋盘上方云雾弥漫,其中隐隐有电闪雷鸣,然后那条白色大龙的身形

    开始不断变大,巨大头颅探出云雾,足有人头大小的金色眼瞳死死盯着颜飞卿,两条龙须悠悠飘荡,牙缝之间有丝丝缕缕的白色气息逸散开来。

    魏臻落在白龙的头顶,从口中逸散出来的白色气息愈发浓郁,继而龙身再升高露出半截,可见巨大龙爪,鳞片分明。

    魏臻一拍龙首,座下白龙一声震天龙吟,响彻天地,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白龙身周汇聚,层层叠加,愈发飘渺难测。

    魏臻一挥袍袖,罡风大起,沉声道:“颜飞卿,受死!”

    话音落下,白龙张口一吐,白色气息犹若实质一般,凝结成一道巨柱,如银河落九天,朝着颜飞卿当头落下。

    颜飞卿虽然想要动用自己的“九阳离火罩”和“不动金钟”来抵挡这道吐息,可是这两样宝物却仿佛消失了一般,根本没有半分回应。若是在颜飞卿自身气机鼎盛之时,也可以凭借一身雄浑气机硬抗,只是此时他刚刚被魏臻屠了大龙,一身气机十去七八,却是无力抵挡。

    就在此时,有一道剑气凭空生出,强行进入了此方小天地,将那道白色吐息一剑斩断。

    魏臻脸色大变:“这是……清微宗的‘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对待无形之敌,方用无形之剑。此处小天地本是无形不可见所在,可惜遇到了“元一初始剑气”,刚好遇到了克星。

    未等魏臻有所动作,一个声音悠然响起,像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又像是一声玉磬。

    然后这方小天地开始剧烈震动。先是最下方的棋盘龟裂成无数碎片,坠落向虚无之中,然后是魏臻脚下的白龙也寸寸碎裂,烟消云散。

    转眼间,此处天地已是摇摇欲坠。

    颜飞卿抬眼望去,就见一截巨大到有些超乎想象的的剑尖一点一点刺破了天地,使得这方小天地如被摔碎的瓷器,支离破碎。

    待到一切都烟消云散,颜飞卿发现自己仍是站在原地,魏臻则站在他的不远处,在两人之间放着一张棋盘,只是棋盘上空无一物,不见棋子。

    同时也显现出来人的身形,正是一身黑衣的李玄都,而他手中的“白骨流光”正刺在棋盘正中,就是这一剑,破去了魏臻的棋盘天地。

    颜飞卿苦笑一声,诚心道谢道:“多谢紫府兄出手相救。”

第六十六章 玉牢之前

    若论正面交手,魏臻面对颜飞卿尚且没有必胜把握,更何况是对上更胜颜飞卿和李玄都两人联手,所以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收起棋盘向山外飞去。

    李玄都只是象征性地递出一剑,没有追击。一则是因为他不是天人境界,无法长时间凌空飞渡,再则也是因为李玄都在没拿回“人间世”之前,战力略有残缺,不想太过冒险。

    魏臻暂且退去之后,颜飞卿问道:“紫府兄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李玄都没有隐瞒:“我是跟踪冷夫人一行来到此地,牝女宗此番来势汹汹,不可小觑。而且据我所知,冷夫人此来,似乎是为了她的一位师妹。”

    石无月之事,涉及到玄女宗和牝女宗的两宗秘辛,所以除了两宗高层之外,外宗知之甚少。也许老辈人还能知晓石无月此人,可是年轻一辈中却是少有人知,就算是颜飞卿也是如此。

    颜飞卿皱眉沉思片刻,摇头道:“虽然冷夫人确有众多师妹,但大多都已经不在了,或是死在了牝女宗的内斗之中,或是死在了正邪大战之中,能活到现在的,屈指可数,从未听说哪个人被玄女宗擒住。”

    李玄都道:“此事可能涉及玄女宗的秘辛,看来只有玄女宗中人才能知晓一二了。只是如今玄女宗上下,尽在应付外敌,一时半刻之间,也无人可问,玄机兄还是先恢复伤势为重。”

    颜飞卿点了点头,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紫阳丹”吞入腹中,然后盘膝坐地,开始吸收药力。

    李玄都为了防备魏臻去而复返,也不敢贸然离去,只能在旁边为颜飞卿护法。

    趁此时机,李玄都开始观察战局形势,此时冷夫人和萧时雨已经已经高出云海,不见身形,赵纯孝与一位玄女宗长老逐渐远离了漩女山,逐渐战至海上,浩大气机在海面上掀起阵阵巨浪,一艘牝女宗的大船躲闪不及,被玄女宗长老一剑掀翻。张铮与另一位玄女宗长老则是落至地面,那位玄女宗长老一剑将张铮打入山壁之中,引起山石崩落,直接将张铮埋于其中,张铮依仗体魄坚韧,打碎山石无数,生生开出一条通路,好在漩女山占地极大,虽然动静极大,但因为远离了山上建筑的缘故,损失不大。

    这两位玄女宗长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若是依托阵法交战,自然可以占到便宜,可难免伤及自家宗门的弟子和建筑,得不偿失,所以不得不拉开战场。两名明官也不欲作生死之搏,自然是顺势

    而为。

    于是此时还在李玄都可及范围之内的,就只有苏云和金释炎两人。两人一人用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一人用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若是再加上李玄都的“北斗三十六剑诀”,当世三大剑诀便算是齐了。

    此时金释炎和苏云两人斗剑,已经是正邪之战的范畴,不是玉虚斗剑,没什么道义好讲,无非是你死我活,于是李玄都便毫不客气地出手了,而且还是选在一个很刁钻的时候,毕竟李玄都也精通“太阴十三剑”,自是知道“太阴十三剑”的缺陷在哪。

    李玄都一出手便是杀力最大的“逆天劫”,虽然金释炎在李玄都现身之后就有所防备,但还是低估了李玄都出手的果决程度,差点便被这一剑抹了脖子,即使他堪堪躲过,也被削去了许多发丝,在剑气余威之下,这些发丝甚至没能飘散开来,就直接湮灭无形。

    李玄都暗道一声可惜,若是能一举袭杀金释炎,让阴阳宗的十殿明官折去一人,便是有大功于正道,也是真真切切地伤到了阴阳宗。因为阴阳宗从不以人数取胜,宁缺毋滥,故而阴阳宗的人手不多,但无一不是高手,若是要大批用人,则调用牝女宗、皂阁宗的人手。宫官曾经打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牝女宗和皂阁宗是地师手中的两把刀,而十殿明官则是地师的十根手指,杀其一人,等同断其一指,若是十指尽断,地师的双手就再也握不住刀了。

    金释炎在李玄都的一剑之后,不敢再独自一人与苏云相斗,他本就是处于攻势,想要脱身倒也简单,直接从空中遁走,紧随魏臻而去。

    两位明官离开战场,却也不是彻底退走,仍旧游弋在漩女山的周围,伺机而动。

    此时苏云脱开身来,李玄都干脆让受了些伤势的苏云为颜飞卿护法,而他本人则是从半山腰一跃而下,紧随金释炎等人遁去的方向追去。在李玄都离去之前,苏云交给他一张子母符,若是遇到什么情况,可以燃烧此符,握有母符的苏云立时就能知晓。

    其实天人境大宗师御风而行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太过招摇,在空中几乎无从隐匿身形,反而李玄都在陆地上奔行,还可以借助山间的各种草木,遮蔽行踪,常常是天上之人看不见地上之人,而地上之人却把天上之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路上李玄都遇到了许多正在交战的牝女宗弟子和玄女宗弟子,不过李玄都并不插手,只是紧追金释炎的踪

    迹。

    当李玄都渐渐远离正面战场的时候,发现两位明官突然转向漩女山的后山,以其转进速度来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倒像是得到了某种讯息之后才决定前往后山,目标十分明确。

    李玄都自然还是紧随其后,不过李玄都要稍慢于两人,等到李玄都随着两人赶到后山时,只见此地有一座孤零零的殿宇,有独立法阵守护,此时金释炎正在以“碧海潮月明”进攻阵法,而在不远处还有几名玄女宗弟子的尸体,显然是遭了二人的毒手。

    魏臻并未出手,只是站在一旁,似是在为金释炎望风。

    不过当李玄都来到此地时,魏臻却是转头望向李玄都的藏身所在,微笑道:“紫府剑仙,跟了我们一路,该现身了吧。”

    李玄都只得现出身来,沉声道:“魏明官,我们又见面了。”

    魏臻笑意浅淡:“紫府剑仙修为精进,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玄都也不废话,明眼人都知道金释炎正在打破阵法,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捏碎苏云送他的子符的同时,手中加重几分力道按住剑柄,“白骨流光”的剑身上立时剑气萦绕。

    下一刻,剑气化长虹,直撞魏臻。

    十殿明官各有所长,如金释炎便是擅长剑道,张铮乃是类似于宋辅臣的纯粹武夫,而魏臻则是方士之流,又与普通方士不同,他和颜飞卿是一个路数,尤为擅长使用各种法器对敌,不过颜飞卿的法宝太多,如果正面交手,最是克制魏臻,魏臻不是颜飞卿的对手,所以才取巧使用“锦绣河山”,以棋力分出高下。此时遇到了李玄都,在李玄都丢失了“人间世”的前提下,就算“锦绣河山”的小千世界被暂时破去,魏臻也浑然不惧,只见得他背后书箱中飞出一面青铜大盾,魏臻整个人都藏身于盾后。

    剑气轰然落在盾牌表面上,天地之间仿佛响起一声撞钟巨响。以他为圆心,一圈气机涟漪向外扩散开来,如狂风过境。

    盾牌震颤不止,不过藏身于盾牌之后的魏臻却是毫发无伤。这面盾牌乃是魏臻从一位古帝王的陵墓中得来,因为年岁日久的缘故,品相算不得顶好,只能算是极品灵物,但是胜在功能单一,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玄妙之处,就是坚固而已,所以在防御方面,堪比许多中品宝物。

    待到剑气散去,魏臻从盾牌后探出身子,笑道:“紫府剑仙少了‘人间世’,剑气似乎有所不足。”

第六十七章 飞扬跋扈

    李玄都一剑无功,魏臻的手中多了一串青色念珠,轻轻一抖,念珠从中断裂,一颗颗珠子掉落,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魏臻再一挥袖,就见这些青色珠子变为人头大小,然后一起向前激射。

    李玄都丝毫不惧,只是出剑而已,以手中三尺将激射而来的青色珠子一一挑破崩碎,化作无数青色气机,四散而落。

    魏臻“呵”出一口真气,被李玄都击散的气机重新凝聚成一颗颗青色珠子,再度朝李玄都滚来。

    李玄都运起“阴阳两极生”,紧守自身四方,硬抗这些青色珠子的剧烈撞击,好似一颗颗火炮弹丸轰击,炸裂之声不绝于耳。

    “白骨流光”发出一阵刺耳颤鸣,剑身剧烈颤抖,李玄都也随之被向后推出数十丈的距离。李玄都堪堪止住退势之后,不愿陷入较力的不利局面之中,催动全身气机,用出威力最大的“逆天劫”,因为李玄都炼化了半截“人间世”断剑的缘故,没有“人间世”也可催动“逆天劫”,只是在威力上有所欠缺,不过就算如此,也不是魏臻也可以轻易化解的。

    只见那些撞向李玄都的青色珠子在“逆天劫”面前,便如用沙子攥成的球一般,一触即碎,就连逸散气机也未能逃脱出来,不给魏臻再次凝聚成型的机会。

    魏臻微微一笑,取出“锦绣山河”。

    此物乃是顶尖宝物,若论品相,不逊于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

    魏臻单手托举棋盘,然后在棋盘上轻轻一敲。

    虽然“锦绣山河”的小千世界被暂且破去,短时间内无法再用,但是这件宝物还有其他妙用。

    只见在魏臻和李玄都之间出现一根根金黄色线条,交错成纵横十九道。

    魏臻右手作提子和落子状。

    一颗大如磨盘的黑色旗子凭空生出,朝着李玄都当头落下。

    李玄都直接一剑将这颗黑棋从中劈成两半。

    魏臻继续落子,却不是两人对弈,而是一人打谱,所以黑子之后的白子,也是由魏臻落下。

    一颗白子落下之后,不等李玄都将其劈开,魏臻已经又放下第三颗棋子。

    接下来,魏臻的落子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落子如飞,根本不看棋局。

    只见得黑白两色的棋子不断落下,如雨落一般,扎根于李玄都的四面八方,然后结成一方阵势,将李玄都困于其中。

    若是有人从上方俯瞰,就会发现李玄都方圆数十丈之内,一颗颗

    黑白棋子落地生根,再以望气手段观之,就会发现这些棋子并非独立存在,而是由一根根看不见的细线连接在一起,使其浑然一体,任由李玄都如何出剑,只要不能一剑攻破所有棋子,便始终不能脱困,甚至还会被棋子的反弹气机冲击得踉跄而退。

    在此种境况之下,李玄都仿佛成了棋盘上的棋子,固然性命无忧,却也只能困兽犹斗,魏臻则是超然于棋盘之外,虽然此举也耗费魏臻的气机,不可能长时间困住李玄都,但只要等到金释炎打破玄女宗玉牢的阵法,再回过头来收拾李玄都就是。

    另外一边,颜飞卿吸收完紫阳丹的药力之后,已经恢复大半,见到苏云手中的母符自行燃烧之后,两人正要动身驰援李玄都,颜飞卿忽然发现自己“乾坤袋”中传来异动。

    他脸色微变,从中取出一件巴掌大的物事,此物被塑造成两扇合拢大门的样子,青铜材质,门和门柱上刻着各种符,此时两扇青铜门正在不住震颤,似是有人正在叩门。

    此物是他的师父大天师张静修所赐,能与此门有所联系的只有大天师。

    颜飞卿赶忙将此物托举于左手掌心,右手捏了个法指,默默诵咒,只见手掌大小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从门中射出一道光芒,在颜飞卿的面前形成一道似虚似实的“阴阳门”,然后就见一名黑衣女子从中走出。

    女子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颜飞卿的身上,问道:“颜飞卿?”

    颜飞卿打了个稽首:“贫道颜飞卿有礼,还未请教尊驾名号。”

    女子微微一笑:“我叫李非烟,镇魔台上之人。”

    颜飞卿立时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问道:“不知李前辈此番前来……”

    “我能离开镇魔台,自然是张静修的意思,否则也没人能将我放出来。”李非烟直言道:“至于我为什么来这里,也是张静修的授意,他让我帮你们解决一些麻烦。”

    李非烟能从这道阴阳门中出现,只可能是张静修亲自出手的缘故,颜飞卿自是没有不信道理,道:“那便有劳李前辈了。”

    李非烟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伸出手来:“在这之前,我还要向你借一件物事。”

    颜飞卿疑问道:“何物?”

    李非烟道:“青云。”

    颜飞卿也是果决之人,略微思量之后,便点头同意。

    然后他手掐剑诀,只见从他腰间所悬挂的“乾坤袋”中激射出一道清光,直冲云霄。一瞬之间,风起云涌,整个

    天幕被映染得青莹莹一片。

    李非烟道了一声:“爽快。”纵身跃起,接住这道清光,在她手中化作一把通体青色的古拙长剑,然后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急掠而去。

    整个漩女山都看到了这道青色剑光,虽说先前冷夫人等人也是飞掠而来,可无一人像这道剑光这般嚣张。

    不仅嚣张,而且跋扈,飞扬跋扈,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留守海上的牝女宗弟子也看到了这道剑光,为首之人乃是冷夫人的心腹,深知这横空出世的剑光必然是敌非友,刚好此时火炮的炮管也已经冷却完毕,于是立即下令,以船上火炮齐齐射击这道剑光,且不论能否命中,能够阻拦一二也是好的。

    刹那之间,裹着熊熊烈火的弹丸从炮管中激射而出,直奔剑光而去。

    以当世火炮技术而言,想要命中高速移动的剑光,只能指望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是那道剑光却忽然一个停顿,像是专门等着她们射击一般,任由火炮弹丸临身,然后剑气迸射,不但将呼啸而来的火炮弹丸悉数击成粉碎,而且那人还随手甩出一道剑气,浩然凌空,直接将一艘牝女宗大船击穿,使其缓缓沉入海中。

    做完这些之后,剑光急掠而去,就这么划破长空, 一闪而逝。

    此时玉牢之前,李玄都的活动范围已经越来越小,随着魏臻落子越来越多,哪怕李玄都纹丝不动,不牵动棋子的气机反扑,但只要身在这处棋盘之上,便无时无刻不受到棋盘的压制,但即便如此,李玄都仍是没有放弃,他在方寸之地不断移动,依次留下一连串未曾消散的残影,每一个残影都是一式剑招,连接起来便是一副极为高明的剑谱,可惜此时除了魏臻之外,无人得见,然后很快便在棋盘的气机镇压之下,消散无形。

    魏臻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做捻子落盘状。

    一枚呈现出阴阳双鱼图案的棋子当头落下,所落的位置正好是李玄都的立足之地,经过一番围追堵截之后,李玄都的挪移空间已经极少,只能硬抗这枚棋子,然后他整个人往下一坠,双脚陷入地面。

    魏臻继续做了一个食指下摁的动作。

    李玄都身形再度下沉。

    就在这时候,一道粗如巨柱的浩大剑气从天而降。

    不但直接击碎了这枚阴阳棋子,而且使得整个棋盘轰然震动,一颗颗落地生根的棋子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震荡。

    就像有人一巴掌拍在棋盘上,使得棋盘上的棋子弹跳而起。

第六十八章 一剑破敌

    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出现在李玄都身旁,一把青色长剑立在她的身旁,剑尖点地,女子的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掌心按在剑首位置,姿态十分闲适随意。

    魏臻满脸凝重,收回食指下摁的动作,并将整只手掌负在身后。若是从魏臻的身后看去,就会发现他的食指已经彻底弯折,这还仅仅是因为棋盘气机反震的缘故,若是正面硬接女子的一剑,恐怕整条胳膊都要被一剑斩断。

    除了来人的高绝实力之外,更让魏臻惊疑不定的是,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女子手中之剑乃是正一宗的雌雄双剑中的“青云”一剑,也就是说来人是正一宗的高手,可是正一宗何时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倒不是说正一宗不可能有这样的高手,而是正一宗中多是以男子为主,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女子高手。难不成此人是玄女宗中的隐世高手,然后从颜飞卿的手中借来了此剑?

    一时之间,魏臻完全无法猜测来人的根脚。

    李玄都刚好可以看到女子的侧颜,清晰可见女子的发髻是已婚妇人的样式,说明来人已经成亲嫁人,所以绝不可能是玄女宗之人,而她又手握着“青云”,所以李玄都也将其错认为正一宗的高手,不过李玄都又隐隐觉得有些脸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不是一个回忆往事的好时候,而且女子也没有这个意图,她望向仍旧在攻打玉牢阵法的金释炎,毫不客气道:“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住手。”

    金释炎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此时玉牢的阵法已经摇摇欲坠,再给他片刻的时间,就能将其打破。

    女子的抬起自己的左手,脸上闪过一丝冷笑:“三。”

    话音刚落,一道浩荡剑气自女子的掌心激射而出,金释炎大惊之下,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强行硬接这一剑,饶是金释炎这等天人境大宗师面对女子的这一剑也应对得极为吃力,不但体内气机絮乱沸腾,而且胸口也被逸散剑气打烂,虽然未被刺穿,但血肉模糊一片,甚至被伤到了心肺。

    李玄都的脸色有些古怪,因为这种先在嘴上下功夫然后才出剑的手段,很有清微宗的风范,其实就是一个小诡计,嘴上说三个数的时间,实际上一个数就立刻出剑,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位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会这般不讲高手风范。

    金释炎低头看了眼胸口,只见一股青色流华萦绕其中,是这女子一剑的余韵剑气。使得中剑之人哪怕侥幸活了过来,也是生不如死,可见其手段狠毒。

    来人正是李非烟,她扭了扭

    脖子,原本按在“青云”上的右手五指合拢,然后缓缓下滑,握住了剑柄,同时左手伸出手指勾了勾:“一个不行,两人还差不多,你们一起上吧。”

    金释炎和魏臻对视一眼,却是生出退缩之意。

    一则是来人气势太盛,境界太高,就算他们两人联手,也未必能够稳胜,二则是此战并非是为伤人、杀人,而是为了救人,在不关乎到阴阳宗大计的前提下,十殿明官从来都是以保全性命为重。

    李非烟见二人犹犹豫豫,呵呵一笑:“既然你们不出手,那我可要出手了。”

    话音落下,女子身形前掠,手中“青云”划出一抹光华璀璨的剑光。

    如一道陆地青虹,直奔受伤更重的金释炎而去。

    很显然,李非烟深谙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要先斩金释炎。

    金释炎不敢硬接,身形飘荡出去十几丈,这一剑落在金释炎先前立足之地,生生裂开一道深有三丈的沟壑。

    金释炎在远处站定,因为手中佩剑已断的缘故,只能抬起手臂虚握一道剑气。

    李非烟一剑无功,也不见如何懊恼失望,只是随意抖了个剑花,手中“青云”如仙人吐纳气息,逸散出一片朦胧青雾,极为玄奇。

    刀剑评上十大刀剑,“紫霞”和“青云”占据了四、五位,几乎是不分伯仲,且不论双剑合璧之后堪与“叩天门”相比,只是单剑而论,稍逊于排名第二的“人间世”和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人间世”之玄奇在于可以人剑一体、断剑再生,巅峰时的李玄都持之可以跨越两个境界与天人无量境的大宗师交手,甚至是战而胜之,“青云”没有人剑一体、断剑再生等玄妙,但是剑气更胜于未曾孕育出“逆天劫”的“人间世”。

    李非烟本身境界修为已经极为骇人,手持“青云”之后,不谈其他方面,仅就杀力而言,直逼天人造化境,换而言之,若是大天师张静修肯让李非烟彻底炼化“青云”,使得李非烟能够发挥出“青云”的全部威力,那么她必然可以登上太玄榜,甚至位在李元婴之上。

    这便是李非烟要向大天师暂借“青云”的缘故,在未到宋清和白绣裳那般境界之前,手中有无神兵利刃,还是影响极大。

    李非烟将“青云”横于身前,轻声自语道:“就算紫青双剑尽在我手,也不是李道虚的对手,终是差距太大。”

    听到这话,李玄都悚然一惊,终于想起这位女子的身份,只是还未等他开口说话,李非烟已经再次出剑。

    几乎就在同时,魏臻一挥大袖,从他的袖口中飞出无数黑白棋子,悬于他的面前,无数棋子生生堆砌成一面黑白墙壁。当李非烟出剑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到魏臻的身形。

    不过李非烟毫不在意,对于她来说,这些花里胡哨的招数,不过是让她多出一剑而已。

    李非烟一剑之下,摧破十余颗棋子,然后李非烟顺势横斩,直接将这面由棋子组成的墙壁拦腰斩断。

    不过魏臻的手段也不止于此,每当一颗棋子破碎,立马又有新的棋子生出,哪怕李非烟的这一剑已经将棋子撕裂成两半,黑白棋子还是再不断生长,使其重新连为一体,气势非但没有衰减,反而还有绵绵不绝的感觉。

    李非烟轻“咦”一声,微感出乎预料之外,态度终于认真几分,高高举起手中的“青云”,也不讲究什么剑招剑式,就是直截了当地一剑劈下。

    这一剑无他花哨,唯有剑气浩荡,剑芒凌厉。

    “青云”落在“墙壁”之上,所有棋子轰然震颤。下一刻,所有黑白棋子一起向外激射出去,就像打翻了棋盒,棋子落了一地。魏臻吐出一口鲜血,脸色苍白,双手更是颤抖不止。

    这一剑完全不讲道理,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力降十会。

    任你棋子生出无数,可单颗棋子却无法抵挡李非烟的剑势,那么李非烟直接一剑打散阵势,让棋子无法连接成片,就如被打得溃不成军的散兵游勇,人数再多也只是乌合之众。

    在棋子四散纷飞之后的一瞬间,魏臻几乎下意识地祭起自己的保命宝物,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迟迟未能等到李非烟的一剑。

    魏臻立刻意识到不对,转头望去,悚然而惊。

    只见李非烟在打破棋子组成的墙壁之后,竟是直奔金释炎而去,不仅仅魏臻没有料到,金释炎同样没有料到,被李非烟一剑刺入腹部,李非烟一剑去势不停,金释炎只能随着腹中的长剑不断后退,最终后背撞上玉牢的外墙,被一剑挂在墙上。

    金释炎苦苦打了许久的玉牢阵法,已经摇摇欲坠,在这一剑之后,也被彻底破去。

    魏臻肝胆欲裂,捏碎一道金色符,化风而走。

    金释炎双目圆睁,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

    李非烟不紧不慢地收回“青云”,在“青云”离体的那一刻,无数剑气在金释炎体内炸裂开来,金释炎当场死绝。

    李非烟瞥了眼尸体,淡然道:“阴阳宗明官,也不过如此。”

第六十九章 何时忘记

    李玄都望着李非烟的背影,嘴唇微动,刚想说话。

    然后就见李非烟随手将“青云”斜插地面,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

    两人对视,李玄都挤出一个僵硬笑容。

    李非烟伸出双手,捏住李玄都的双腮,狠狠一拽:“小紫府,你是不是忘了师姑了?”

    当年李道虚为李玄都取名的时候,没有等到成年再取表字,而是把名和字一起取了,所以李非烟还记得李玄都的表字。

    李玄都不敢反抗,无奈道:“师姑这是哪里话,我怎么会忘了师姑。”

    李非烟半点也不信,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又是往外一拽,生生把李玄都的嘴巴扯开一个类似弯月的弧度:“没忘?如果没忘,你不知道主动与长辈打个招呼?李道虚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他不是自称最重规矩吗?”

    李玄都只能实话实说道:“毕竟是多年未见师姑,一时没有认出,师姑恕罪。”

    李非烟这才松开李玄都的脸颊,轻轻拍了拍,又忍不住揉了揉,摇头叹道:“没有小时候好玩了。”

    幸而此时无人,否则李玄都算是彻底没脸见人了。

    对于这位师姑,李玄都是有印象的,不过因为时间久远的缘故,他对这位师姑的印象有些模糊。在李玄都刚刚被李道虚带回清微宗的时候,因为李卿云身死的缘故,李非烟已经与李道虚彻底决裂,不过大概是女子天性使然的缘故,她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李玄都却不讨厌,后来张海石逐渐势大而引起李道虚的忌惮,所以李非烟与张海石的关系还算不错,捎带着也会帮着照看年纪还小的李玄都。

    只是在李玄都的记忆里,那根本不成称之为照看,分明是逗弄才对,没事就摸摸脑袋,捏捏小脸,总之就是女人逗弄小孩子的那一套。现在李玄都再回想起来,又有不同感触,也许是因为李非烟和李如师夫妻不和的缘故,一直没有子嗣,对于她来说,未免不是一种遗憾。

    再到后来,李非烟就失踪了,当时李玄都还小,也没有往深处想,等他长大之后,对于李非烟的印象已经很是淡薄,知道师父不喜欢这位师姑,便不曾相问,倒是在私下问过二师兄张海石,不过张海石让他不要多管,于是李玄都便将这位师姑渐渐忘却了,只当她也像大师兄司徒玄策那样,一个不慎淹死在了江湖之中。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万万没想到李非烟还活在世上,所以在李非烟现身的第一时间,他只是觉得脸熟,却没有往自家师姑那方面去想。

    李玄都轻声问道:“师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

    李非烟一指“青云”,问道:“认

    得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认得,正一宗的‘青云’剑,我曾用过一次。难道师姑被……”

    李非烟轻哼了一声:“当年我被张静修擒住,张老儿也不杀我,只是将我关押在正一宗的镇魔台上,这次他放我出来,是要我帮你们解决麻烦。”

    李玄都听到这儿,不禁有些黯然道:“那师父他……”

    李非烟冷笑一声:“这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李玄都轻叹一声,知道李非烟说的是实情,也不去反驳。

    李非烟伸手一招,“青云”飞入她的手中:“作为交换,除了还我自由之外,张老儿也同意将这把‘青云’暂借于我,有了它,我就算不能找李道虚的麻烦,找一找李道师的麻烦,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年李非烟遵从父亲的意愿,下嫁给李道师,不同于性格较为柔弱的姐姐李卿云,李非烟的性格强势,而且李如师也远比不得李道虚,境界修为还要逊于李非烟,所以李非烟很是看不起自己这个只有一副好皮囊的丈夫,平日里对李如师严加管束,使得李如师成为全宗上下无人不知的惧内之人。

    李玄都轻咳一声:“师姑,李师叔如今已经不叫李道师,而是改名为李如师了。”

    李非烟一怔:“李如师?这不是平白矮了一辈吗?”

    李玄都将李如师改名的经过缘由大致说了一遍。

    李非烟听完之后,勃然大怒:“我早就知道他是个软骨头,没想到他根本就是没骨头!名字是师父给的,也能随意改吗?竟然不要脸到这般境地,等我回了清微宗,非要让他跪上三天三夜不可!”

    虽然李玄都与李如师不和,但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些身为男人的兔死狐悲之感。李如师固然不是好人,但是他彻底倒向自己的师兄李道虚,而不是与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起,除了大势所趋之外,恐怕也是过够了这种惧内的日子。在这个世道,没有尊严的男人谁都瞧不起,李如师宁愿臣服于另外一个强大的男人,也不愿匍匐在自己妻子的脚下,便是此理了。而且听李非烟的口气,让李如师罚跪也不是第一次了,平心而论,换成李玄都,是绝对忍受不了的。所以还是他的秦大小姐好,善解人意。

    不过这些话,李玄都是不敢付诸于口的,两人已经超过十年未见,若非再次见到李非烟,李玄都甚至回忆不起李非烟的音容相貌,两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熟悉,交浅言深则是江湖上的大忌。

    李非烟自然也感受到了李玄都的疏离,怔了一下,随即感怀道:“当年那个小紫府真是长大了,难道你觉得我会害你不成?”

    李玄都摇头道:“当然不会,若非有师姑出手相救,我已经凶多吉少。只是这些年来行走江湖,养成了习惯,还望师姑见谅。”

    李非烟轻轻叹息:“我在镇魔台上被困多年,镇魔台乃是正一宗禁地,等闲人不得入内。这些年来,除了张静修和一个名叫张非山的少年,我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每天都是看同样的山景,早已麻木,过去种种,历历在目,还当是昨日一般,现在看来终究不是了。”

    李玄都想起一事,不由问道:“师姑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李非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虽然你长大了,但还是有你小时候的影子。只要记得,就能认得出来,不仅是你,就算是冰雁在这儿,我也能认得出来,只是你已经记不得我了,所以我才会问你是否忘了我这个师姑。”

    李玄都无言以对。

    李非烟有些黯然,没了刚才对敌时的飞扬跋扈和脱困后的意气风发,因为她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自己的丈夫因为入赘的缘故而改了姓氏,现在连名字也改了,当初那个眼神清澈见底的小小少年,此时已经长成了大人,原本如清澈小潭的眼神变成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清心中所想,浑身上下隐隐透出杀气,与那些清微宗同门们并无二致。李玄都如此,陆雁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一切都与她记忆中大不相同,她好像被丢在了十几年前。

    李玄都见到李非烟黯然的样子,思绪起伏,许多已经淡忘的记忆又从脑海深处涌了出来:这位师姑曾经带着他和陆雁冰乘鲸出海,飘荡八百里;曾带着她们两个去一些荒无人烟的小岛,顺带捉些海鱼,在海滩上烤鱼;也曾带着他们去过她的家中,李玄都记忆尤为深刻的是在她的家中有一口自鸣钟;甚至在这些记忆中,李元婴的身影也不时出现,远不像后来那般老死不相往来。

    这些琐碎记忆,只是随着时间渐渐淡忘了。此时再回想起来,李玄都恍然惊觉,少年时,他和陆雁冰曾经是那般和睦,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也曾对李非烟怀有似姐似母的孺慕之情,甚至他与李元婴也有过真挚的笑脸。

    那么,他又是在什么时候把这些忘记的呢?

    为什么那个曾经乖乖跟在李玄都身后的小丫头会变成现在的墙头草?为什么在李元婴身后的跟屁虫少年又与李元婴互相视若仇雠?为什么他会下意识地防备李非烟?

    李玄都忍不住扪心自问。

    那些本以为会一直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长辈晚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是因为后来的争权夺利?还是仅仅因为长大了?

第七十章 师姑非烟

    区分江湖愣头青和老江湖的根本不在于年龄,也不完全取决于阅历,更多在于为人处世的方法上面。

    不过在绝大多数时候,愣头青这个角色又是由年轻人扮演的,因为江湖非是善地,如果一个人不愿意做一个老江湖,又没有足够显赫的背景作为支撑,那么他多半是活不到年老的。

    愣头青不懂银钱,不懂世道艰难,不懂人性倾轧,不懂人心险恶。但是老江湖不会,老江湖也许不会主动作恶,甚至还能保持几分侠义心肠,却很难不去思前顾后,很难不懂心机经营,很难不庸俗世故。

    试问,谁不想做一个两袖清风、肩挑明月的谦谦君子?关键不在于愿不愿,而在于能不能。

    尤其是清微宗这样的环境,几代人的斗争贯穿了整个宗门上下,在这样的宗门中生存,不心机、不城府、不世故,是万万不行的。所以清微宗中,少有真性情之人,多是城府深沉之辈,被人称作东海怪人。当然,就算有那多是性情之人的宗门,在江湖这方是非地中,也是万万难以壮大的,更不可能走到清微宗这般江湖地位的。

    在江湖争斗中,愣头青与老江湖的争斗,是幼稚和不成熟之间的争斗。愣头青每次出手,通常不会顾忌后果如何,很多时候只是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也无法造成太大的伤害,至多是伤一人或杀一人。可老江湖不一样,他们也会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那只是少数时候而已,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老江湖都是隐忍的,若是不能一击致命,绝不会贸然出手,但每次出手,都是为了**裸的利益,更会置人于死地,江湖上的许多灭门惨案便是由此而来。

    老江湖和愣头青之间也是相对而言。李道虚毫无疑问就是一位老谋深算的老江湖,在他面前,李非烟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愣头青。她总是太过天真和想当然,性情又太过冲动冒进,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不懂得隐忍迂回,若不是姐姐李卿云的死让她有所醒悟,也许如今的李非烟还是那个大小姐脾气。可就算如此,李非烟最终还是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离开清微宗,这才有了后来被困镇魔台之厄。

    反而李玄都,在李道虚和张海石的影响下,逐渐变得世故,这种变化是极其细微且难以察觉的,更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哪怕是李玄都,也会沉浸在自己的大义之中,却对自身所发生的变化而少有察觉。这便是儒家为何提倡“每日三省吾身”的缘由所在。

    世上最让人心冷之事,无外乎那么几样,自己

    付出真心,旁人却不当一回事。李非烟的黯然,让李玄都感到几分惭愧。因为这位师姑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年,长大的少年却早已忘了这位失踪多年的师姑。

    一番反思之后,李玄都叹息一声,轻声道:“师姑。”

    李非烟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年纪已经不小,算起来比张海石还要大上几岁,但不知是容颜未老的缘故,还是天性使然,仍是保持了年轻女子的许多脾性,此时便没好气道:“喊我做什么?”

    李玄都有了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还未踏足江湖的少年时候,与陆雁冰一起跟随这位师姑出海,最远的一次甚至进入北海境内,登上一座随海水漂流的冰山,一直遥遥可见连绵冰川才算罢休。这位师姑可不是那种持重长辈,不仅会和晚辈嬉闹,偶尔也会发些小脾气,李玄都记得有一次陆雁冰不知怎么惹怒了李非烟,李非烟当然不会像对待李如师那样对待小孩子,却会故意不理她,让当时还小的陆雁冰哄了李非烟好久。

    不过陆雁冰也受了李非烟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让她不想再做一个跟在李玄都屁股后面的小丫头,想要独自站出来,可她又没有在清微宗中站稳脚跟的绝对实力,这就导致了她为求自保,不得不成为一颗墙头草。有些时候,随风摇摆是一种优秀的能力,但不忘初心才是真正可贵的品质。此心不改也许会让自己走上一条不归之路,终致万劫不复,但也有可能走出一条通天大道,诞生奇迹。

    陆雁冰选择前者,李玄都选择了后者。

    当李玄都回过神时,发现李非烟正盯着自己,目光不太善。

    李玄都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已经被李非烟用双手再次捏住了脸颊。

    李非烟微微用力,使得李玄都的嘴角上扯,被扯成一个弯月的形状,质问道:“紫府,年纪大了就是不一样,不仅仅是长高了,胆子也大了,你以为你是跟谁说话,还敢走神,嗯?”

    李玄都只能伸手按住李非烟的双手:“师姑,你先松手,让别人看见,这、这成何体统?”

    说话之间,李玄都手上已经用出九成力道,不过也激发了李非烟的气机反击,两人的气机相撞,使得李非烟感觉自己的手掌微微发麻,甚至还有些针扎的刺痛,脸上闪过一抹惊讶神情。她松开李玄都,赞叹道:“好小子,再过两年,恐怕我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提到这个,李玄都摆了摆手道:“这算什么,师姑你大概还不知道,前些年的时候,我也是

    名列太玄榜上,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爱,赠了个紫府剑仙的称号,让师姑见笑了。”

    这次李非烟直接捏住了李玄都的耳朵:“那可真是出息了,是不是欺负师姑我没登上过太玄榜?是不是啊,紫!府!剑!仙!”

    李玄都只能举手告饶。

    李非烟这才松开手:“你刚才想说什么?”

    李玄都叹道:“我想说……抱歉。”

    李非烟一怔,摇头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呢,你是不是看我刚才失落的样子,就觉得应该安慰我?你总是这样,看上去刚强,实则是个心软的小家伙。”

    说到这儿,李非烟指了指自己,笑道:“你师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年我姐姐死了,我也没流过一滴泪,我会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伤心?做梦吧。”

    李玄都也笑了:“师姑也总是这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也是嘴硬心软。若是真不在意,当年又何必离开清微宗。”

    说到这儿,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其实这声师姑,我也不知喊得妥不妥当,实不相瞒,如今的我已经师父逐出师门,不再是清微宗弟子了。”

    “我知道。”李非烟淡然道:“我在镇魔台上也不全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在张老儿的默许下,那个叫张非山的小家伙会给我说些山下之事,作为交换,我也会教他些剑术,姑且算是我的半个传人吧。你的事情,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你与李道虚根本不是一路人,你与司徒玄策倒是更像一些。”

    “至于司徒玄策。”李非烟嘿然一声:“死得蹊跷,虽然不是李道虚亲自动手,但李道虚也没有出手相救。若非这个原因,张海石又岂会与李道虚反目。不过张海石不像我这么傻,他会把自己保护起来,让李道虚无法动他,所谓投鼠忌器,张海石就是那只藏身于众多器皿中的老鼠,李道虚不想打碎一些瓶瓶罐罐,真不好抓到这只老鼠。”

    提起二师兄,李玄都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想要拥有什么。李玄都不缺功法秘籍,不缺名声地位,他缺的是家人,因为他自小孤苦,不知父母何人,所以对于每个身边之人都格外珍视,他将清微宗称作家里,将李道虚称作老爷子,哪怕陆雁冰曾经有过类似背叛行径,他也可以不计前嫌,再见到陆雁冰之后,绝口不提天乐宗之事,不是他大度,只是他想维持自己有一个家的样子,哪怕是表面上的维持。

    对于李非烟,也是这样。

第七十一章 故人相见

    许多事情,李玄都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知道,可是随着他被迫离开清微宗,许多侥幸的幻想终是破灭,他不得不正视摆在自己面前的一个问题,该如何对待李道虚领导下的清微宗。

    同样面对这个问题的还有李非烟。

    两人都不希望清微宗步皂阁宗的后尘,也不希望李道虚继续执掌清微宗,李玄都曾经试图让李道虚回心转意,不过终究也是徒劳,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两人算是志同道合。

    李非烟问道:“紫府,你想没想过做清微宗的宗主。”

    李玄都并不惊讶,道:“想过,而且付诸于行了。师姑可能不知道,在你失踪之后,我因为二师兄的扶持和一些其他的机缘巧合,曾经差一步就能登上宗主大位,不过最终还是失败了,现在的清微宗宗主是李元婴。”

    “李元婴。”李非烟想了想,说道:“我不太喜欢他,心思不纯,有点像李道师。”

    李玄都无言,如果对于一个人的最坏评价就是像自己的丈夫,那么真不知道这对夫妻是如何过了这么多年。李玄都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秦素遇到一个面目可憎之人,对他的评价是像极了李玄都,他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道师也好,李如师也罢,的确是卑鄙小人,也难怪李非烟瞧不起他。

    李非烟接着说道:“现在你已经被逐出清微宗,我呢,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境地,就算我现在回到清微宗,恐怕也没几个人认我,说不定李道师那个狗贼还要来大义灭亲。紫府,不如我们联起手来,再加上张海石,夺回清微宗,你来做宗主。”

    李玄都一惊,没有立刻答话。

    不可否认,李玄都对于清微宗的确有一种执念,也想过重回清微宗,可万万没有想过强夺清微宗宗主之位,因为强夺宗主之位就意味着要直面李道虚,且不说李道虚的高绝境界,李玄都内心的道德就不容许他这样忤逆师父。

    不过这些年来的江湖厮杀和庙堂争斗,又教会了李玄都一个道理,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暂且放下道德,此即为成大事不拘小节。

    李非烟也看出了李玄都的犹疑,没有强求:“我知道你放不下师徒之情,我也不勉强你,等你考虑好之后,再给我答案也不迟。”

    李玄都点了点头,转而问道:“此地事了之后,师姑打算去哪?”

    李非烟微微一笑:“我现在也无处可去,就暂且与你同行好了,能帮你解决一些麻烦。小紫府,以前师姑那么疼你,你一定不会拒绝师姑的,是不是?”

    正想说话的李玄都只能把

    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下去,点了点头。

    李非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听说你小子勾搭上了秦家的大小姐?”

    “什么叫勾搭?”李玄都纠正道:“我们这叫情投意合。”

    李非烟很没有长辈风度地嘿嘿一笑:“咱们老李家可没出过情种,尽是些负心薄幸之人,我得小心那位秦姑娘被你骗了。”

    李玄都不满道:“你是哪头的?”

    李非烟凛然正气道:“自然是站在道义那头的。”

    李玄都叹了口气:“看来咱老李家果然都是一路货色。”

    李非烟拿起“青云”,指了指玉牢,道:“废话少说,这里的阵法被我破了,我们也进去瞧瞧,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玄机。”

    听到这句话,李玄都立时想起许多年前的每次出海,类似的话语,同样的口气,不知惹出了多少祸事,只是他也不好拒绝,走上前去,推开了玉牢的大门。

    两人步入玉牢之中,看到了那道被打开的门户,李非烟当仁不让道:“小紫府,跟在师姑后面。”然后当先一步走入其中。

    李玄都无奈苦笑一声,只能跟在李非烟的身后。

    穿过那条长长的向下通道之后,韩月和石无月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四双眼睛对视,整个玉牢中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之后,石无月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打破了玉牢的宁静:“李非烟,你这个家伙竟然没死,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李非烟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你都没死,我凭什么死?”

    石无月仍是慢慢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李非烟双手拄着“青云”,轻描淡写道:“被正一宗的张老儿关押在镇魔台上,虽然饱受风吹日晒之苦,但比你还要好一些。”

    说这话的时候,李非烟一直望着石无月的双脚,虽然石无月是跪坐在地,但那两条穿过脚踝的铁链却瞒不过李非烟的眼睛。

    石无月却是浑不在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李非烟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举起“青云”:“不一样,现在我‘青云’在手,便是萧时雨来了,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想要取你性命,你就只能坐以待毙。”

    石无月捧着长发,歪头看着李非烟:“你还是那么傻,傻得像个傻大姐。”

    李非烟愠怒道:“是,我是傻,傻到被人抓住关在镇魔台上,我认了。你呢?你聪明,聪明到被人关在这里?”

    石无月又开始梳理长发,满脸无辜道:“我也

    没说过我聪明,真正聪明的是那些男人,李道虚呀,张静修呀,徐无鬼呀,还有宋政,就是这些聪明人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不是吗?”

    李非烟轻哼道:“我可不是你们,我从来都没被男人迷惑,你们这些不争气的被几个臭男人迷得颠三倒四,为了男人要死要活,我可是李非烟,李道师被我管得服服帖帖,半点也不敢忤逆我,你们做得到吗?哈哈。”

    石无月微笑道:“李道师算什么东西,能跟宋郎比吗?换成李道虚还差不多。”

    李非烟反唇相讥道:“宋政又算什么东西?不自量力地挑战李道虚,结果呢?连人家的三剑都没接下来,现在谁不知道他就是一个笑话。”

    李玄都听着两人越说越不像话,她们都是同辈人,可以肆无忌惮,可李道虚毕竟是李玄都的师父,却不好让她们继续编排下去,只能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在空荡荡的玉牢之中,这声轻咳格外清晰。

    石无月和李非烟不约而同地望向李玄都,玉牢重现陷入寂静之中。

    片刻后,李非烟开口介绍道:“她叫石无月,本来是玄女宗的弟子,萧时雨的师妹,后来与萧时雨闹翻,改投了牝女宗。你不要被她的外表骗了,这是个老妖怪了,不比我年轻。”

    在江湖中,修为有成之后,男子通常为了威仪等原因,不会刻意驻颜,如李道虚、张海石等人,都是老人的形貌,李玄都也是如此。而女子则不然,为了使自己青春常驻,早早就会开始做各种准备,比如秦素,现在就开始辟谷,等她到了萧时雨、冷夫人这般年纪,同样能保持青春容颜。只是如此一来,难免闹出许多“老夫少妻”的笑话,就拿李非烟和李如师这对夫妇来说,此时站在一起,说是父女也有人信。

    然后李非烟又没好气地给石无月介绍道:“这是我的师侄,李玄都。”

    石无月歪着头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你就是紫府剑仙?”

    李玄都点点头:“承蒙江湖上的朋友错爱。”

    “江湖上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石无月摇头道:“能当‘剑仙’二字,可见你真的很厉害。虽然我瞧不上李道师那个家伙,但他的境界修为确实厉害,他又生了一副好皮囊,所以被人称作玉面剑仙。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李道虚,被尊为大剑仙。”

    李玄都有些无奈,不知道今天怎么了,这两个女人总是拿他与李如师相比。

    石无月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紫府剑仙,你要小心你身边这个疯婆子,她最喜欢欺负男人了。”

第七十二章 疯子无月

    江湖是有色彩的,只是每个人所看到的色彩各不相同。

    有些人的江湖上是黑色的,暗无天日。有些人的江湖是白色的,一片光明。还有些人的江湖,非黑非白,而是一抹精致的灰。

    这些人大多是男子,少数是女子,对于他们来说,江湖大抵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但是对于大多数女子来说,却不尽然,除了黑、白、灰这三种颜色之外,也应该是五彩斑斓的。

    只是在这个江湖上,女子太少,男子太多,尤其是在江湖的最顶层,女子的身影就愈发稀少,就拿正邪两道来说,二十二个宗门,女子宗主在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人而已。

    女子少了,便喜欢抱团取暖。于是每一代都会有众多大宗高门出身的女子组成的小结盟,李玄都这代人中,玉清宁、秦素、陆雁冰、赵玉等人便是这样的小结盟,既是闺中密友,也是盟友,互为奥援。在李非烟和石无月那一代人中,也有这样的女子结盟,萧时雨、李卿云、石无月、李非烟、韩无垢等人也曾是闺中密友,只是后来的结果便不太好,李卿云、韩无垢早亡,石无月与其余人反目,李非烟又被困入镇魔台中,最终分离崩析。不过这些老辈女子们还是把这个结盟传承给了下一代女子,在后来的女子结盟中,秦素继承的是忘情宗韩无垢的位置,这也是秦清让秦素拜入忘情宗的用意之一,玉清宁继承的是玄女宗萧时雨的位置,陆雁冰继承的是清微宗李非烟的位置。至于赵玉,则是后来加入,与秦素关系亲密,其身世同样显赫,不逊于秦素等人。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所谓的人脉,是互相帮助,而非一味索取,彼此要对对方有用。如果李玄都只是一个在泥塘里摸爬滚打的小卒子,如何能与颜飞卿等人相交?并非颜飞卿等人势利,而是这样一个小卒子根本无法参与其中,也无法产生任何帮助,颜飞卿送他一颗“紫阳丹”,结果终其一生也无法报答,何谈礼尚往来?同理,秦素等人的女子结盟,也必然要家世相当,这样才能结为奥援,平等对话。

    在秦素的小圈子中,早年是以玉清宁为主,在玉清宁坠境之后,渐渐变为以秦素为主,重心也逐渐偏移到辽东。故而近几年来,秦大小姐的名声在外,堪与小天师和苏大仙子齐名。

    至于那些曾经的老姐妹们,死走逃亡伤,早已无人记得。如今李非烟和石无月这对老姐妹故友重逢,看不出太多温情脉脉,倒是互相诋毁和唇枪舌剑不在少数,也不知是损友,还是姐妹之情薄如纸。

    听到石无月的话,李玄都还未开口,李非烟已经说话了:“够了,除了李道师,我还欺负过谁?石无月,你现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石无月对于李非烟的话语充耳不闻,继续说道:“紫府剑仙,李非烟虽然嘴上叫得厉害,但她不会动手的,她这个人,外刚内柔,狠不下心肠。所以她多半会将处置我的权力交到你的手中,不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李玄都看了眼身旁的李非烟。

    李非烟没看李玄都,也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石前辈,如今的你就像是一个走火入魔之人,心思难测,若是留着你,恐怕会惹出难以预料的乱子。”

    石无月却是半点不怕,微笑道:“如果你想杀我,那你就不会多说这些废话,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杀我了。”

    李玄都没有否认:“前辈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与聪明人说话,我想知道,前辈能否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石无月道:“这就要看你能否相信我说的话了。”

    李玄都沉声道:“石前辈但讲无妨,我自会分辨其中真假。”

    石无月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我身负玄女宗和牝女宗两家绝学,你若想学,我可以教给你。”

    李玄都微微意动,不过没有立刻说话。因为在他看来,石无月与李非烟全然不同,李非烟是停留在了过去,换而言之,就是心性没有发生太大改变,可石无月就属于心性大变的那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云遮雾绕,让人很难断定她是否话里有话,更有故意误导的可能,完全就是一个疯子。

    李玄都的细微表情没能逃过石无月的眼睛,她立刻笑起来,只是笑声好像用了玄女宗的“飘渺之音”一般,忽远忽近,虚无缥缈:“这两宗的功法,都是适合女子修炼的功法,若是男子修炼了,不说走火入魔,恐怕会变得不男不女,紫府剑仙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这些功法感兴趣?”

    李玄都淡然道:“这就不是石前辈应该关心的事情了。”

    石无月发出一阵如少女般的清脆笑声:“我知道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紫府剑仙一定是有喜欢的女子了。能与紫府剑仙门当户对的,那个人是谁呢?是慈航宗的弟子?是玄女宗的弟子?是世家女子?是朝廷官宦女子?还是牝女宗弟子?或是忘情宗弟子?总不会是清微宗的师妹吧?”

    李玄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他发现这些女子

    性格各有不同,身份立场甚至截然相反,但是在有一点上却是出奇地相似,一旦牵扯到男女之事,她们总会爆发出极大的热情和关切,非要刨根问底不可。若是他不回答,女子们便会自行联想出许多不相干的事情,补充上她们所认为的脉络走向,再经过口口相传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李玄都有心不答,石无月却不想放过这个有趣的话题,自顾说道:“让我猜一猜,你会对我身上的功法意动,说明那位姑娘是江湖中人,也就排除了普通的世家女子和官宦女子。还剩下这么几家,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清微宗、慈航宗。按照道理来说,慈航宗和清微宗都不适合修炼这我的功法,这两家是练剑的,不宜阳盛,不宜阴盛,若是修炼这两门功法,容易阴阳失衡。剩下的就是玄女宗、牝女宗、忘情宗。不过除了萧时雨和冷夫人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两宗功法可以互补,如果与你相好之人是玄女宗或牝女宗的弟子,你不会想到让她再去学另一派的功法,也就是说,与你相好之人并非这两家的弟子,那么答案也就水落石出了,是忘情宗的弟子。”

    李玄都心中一凛,没想到疯疯癫癫的石无月心思如此缜密,在三言两语之间,便推测出了大概,实在不可小觑。

    石无月这种疯子,是疯狂,不是疯癫。

    石无月盯着李玄都,问道:“紫府剑仙,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李玄都只能承认道:“石前辈心思缜密,在下佩服。”

    石无月笑道:“紫府剑仙是个痛快人,不会藏着掖着,我喜欢。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女子的名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她叫秦素。”

    “姓秦,忘情宗属于辽东五宗之一,那便是辽东豪阀秦家的女子了,是秦清的女儿?”石无月思绪极快:“紫府剑仙是清微宗之人,你如果娶了秦家的女子,无论是入赘秦家,还是秦李两家结亲,都是合则两利的好事,想来秦清和李道虚都会乐见其成。”

    李玄都忍不住再一次望向李非烟。

    李非烟道:“当年她就是我们姐妹几人的智囊,只是蠢人钻牛角尖不可怕,可怕的是聪明人钻牛角尖。”

    石无月呵呵笑道:“紫府剑仙,你如果不杀我,我不但可以将我一身所学全部传授于你,而且我还可以做你的军师,想想吧,有李非烟做你的打手,我做你的智囊,左膀右臂,再加上你那个小情人,我们完全可以自立门户,何必看别人的脸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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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