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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十九章 夜航船

    听到这话,几名汉子都望着这人,带着几分审视之意。

    那人收起了手中纸伞,露出真容,让人不得不感叹,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又没有半点脂粉气,当真是英武不凡,让女子见之怀春,这样的男子,便是没有半点权位本事,仅凭相貌,也定然也有女子倒贴上来。

    受女子欢迎的男子,能不能在男子中受欢迎就不好说了,男人多是敬佩有真本事的真英雄、好汉子,对于靠着一副皮囊吃饭的男子多是不屑,最起码茶舍中的这几人就看着这男子眼神不善。

    那人大步走进茶舍,道:“区区江湖散人,也敢妄谈正邪之争,就不怕被殃及池鱼么?”

    四人都是江湖中那个人,立时站起身来,年轻汉子怒道:“你说什么?”

    那人道:“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

    走江湖的多是粗人,不过不巧,这四人还都粗通文墨,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勃然大怒,两人同时伸手向那人抓去。然后就觉眼前一股浩大气浪排空而来,仿佛立于大江大潮之中,沛然莫御,只能随波逐流,不能自已。

    那四人身形摇摇晃晃,就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待到站稳之后,却见他们先前喝茶的茶杯已经化作齑粉,可茶杯中的茶水却凝而不散,仍旧维持着杯中的形状。

    四人瞧着这等场景,震撼难言,脸上已无半点血色。

    那人一挥手:“滚吧。”

    这四人兀自惊魂未定,不敢逞强,丢下茶钱,便低着头匆匆离去。

    茶铺中众人见到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惊,均想如今龙门府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有道是:“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在这个时候,还是少惹是非为妙,以免惹祸上身,各人纷纷付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铺登时冷冷清清,只剩下同坐一条长凳的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瞧着凝而不散的茶水,只是轻轻弹指,然后这些茶水便倒流而回,顺着壶嘴重新回到茶壶之中。

    谁说覆水难收?

    那人也不客气,坐在李玄都和秦素的对面,微笑道:“雕虫小技,却是让两位见笑了。”

    李玄都问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道:“相逢何必曾相识。”

    李玄都点了点头:“这倒是了。”

    那人忽然问道:“何谓两仪?”

    李玄都一怔,没想明白这人什么毛病,就这么直接开口相问,不过还是回答道:“两

    仪者,阴阳也。”

    那人点点头,表示认同,又问道:“何谓四象?”

    李玄都道:“阳分太阳、少阴,阴分少阳、太阴,是为四象。”

    “太阳为乾兑,少阴为离震,少阳为巽坎,太阴为艮坤。乾南、坤北、离东、坎西、震东北、兑东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为顺,自巽至坤为逆。”那人笑道:“如今世道,自称道祖传人之人,不知凡几,大多是滥竽充数之人,一味练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少阴是阳,更不知少阳是阴。”

    李玄都笑道:“阁下这是在考校我了。”

    “不敢。”那人道。

    秦素忽而说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何谓夜航船?说的是一位士子和一位老僧,一起夜航船。士子在船头上高谈阔论,滔滔不绝。老僧嘴拙,插不上话,只得蜷缩在一边。老僧听着听着,觉得士子言语中有很多破绽,就问了两个问题。”

    “老僧第一个问题:‘澹台灭明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士子回答说:‘两个人。’老僧又问:‘尧舜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士子回答:‘一个人。’老僧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道:‘既然你是这种货色,那就容老僧伸一伸腿脚。’”

    “阁下这是自比老僧,而将旁人视作高谈阔论的士子了。若是我们连这点浅显问题都答不上来,阁下就要伸一伸腿脚,是不是?”

    说罢,秦素望着此人,静待此人回答。

    此人笑道:“早就听闻秦姑娘文武双绝,才貌俱佳,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在下佩服。”

    秦素心知自己被此人识破了身份,心中惊讶,面上却是不显半分,道:“不敢当,想来阁下也不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

    那人笑了笑,又望向李玄都,道:“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五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紫府剑仙,在下久仰大名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我也猜到阁下的身份了。”

    “哦?”这人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道:“最近在江湖上出了一个人物,早年无名,这些年来只是专注修炼,别说是正道中人,就是邪道之人也少有知晓,直到这次西京之变,他才终于出关,从先天境破境为归真境九重楼,距离天人境只剩下半步之遥,而后又与道种宗的宗主一战,成功晋升天人境界。地师为尽快结束西京之变,与澹台云议和,在保证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三大宗门不变的前提下,同意放弃对无道宗中的插手干预,还同意让出道种

    宗,使得两人在西北五宗中变成二三之势,澹台云掌无道、道种二宗,地师徐无鬼掌阴阳、牝女、皂阁三宗。若是我猜不错,阁下就是新任的道种宗宗主吧?”

    此人并不否认,拱手道:“皇甫毓秀见过李宗主。”

    李玄都还了一礼:“皇甫宗主好胆识,如今正道群雄云集龙门府中,皇甫宗主身为邪道中人,却敢孤身犯险,让人佩服。”

    皇甫毓秀道:“李宗主此言不对,太平宗是第一个赶到龙门府的,也不过是刚到不久,其他宗门还未赶到,怎能说是正道群豪云集?至于正邪之争,也谈不上。因为正道十二宗要讨伐的是地师一派,秦大小姐本就是十宗之人,不一样参与其中?正如李宗主所说,我是圣君的人,与地师不是一路人。”

    李玄都问道:“不知皇甫宗主此来有何指教?难道就是看一看李某人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盛名之下无虚士,李宗主成名多年,是用手中三尺青锋拼杀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在下自是信服。”皇甫毓秀先是恭维了李玄都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常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如今各宗宗主之中,在四十岁以下的,不足一手之数:李元婴、颜飞卿、李宗主、区区在下。颜飞卿伤在了地师手上,李元婴是李宗主的师兄,娶了太后娘娘的师妹,出入帝京宫闱,不甚在意江湖事,此番也未曾来这龙门府。至于其他俊秀,皆是不足道也。”

    秦素就在李玄都的身旁,皇甫毓秀这番话却是把她也概括进去,不过秦素本就是隐士心性,对于这些虚名向来不大在意,并未出声反驳。

    李玄都笑道:“阁下的言下之意,是唯有在下和阁下二人了。”

    皇甫毓秀并非那等谦虚之人,反而有几分自负,道:“正是如此。”

    李玄都早已不复当年少年意气,对于这些虚名也没有那么热衷了,摇头道:“阁下真是抬举在下了。”

    皇甫毓秀长笑道:“李宗主何必自谦?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味谦虚,未免太过虚伪。”

    李玄都道:“非是谦虚,而是怕自高自大,日后反遭打脸。”

    皇甫毓秀失望道:“本以为纵横河朔之地的紫府剑仙是个剑酒双绝的洒脱豪爽之人,此番当对杯畅饮一番,没想到也是这般婆婆妈妈、亦步亦趋的谨小慎微之人。”

    李玄都笑了笑:“真豪情未必在这些虚头言语之上。如果使剑喝酒,再放几句豪言壮语就是潇洒,那天底下的潇洒之人未免太多了些。”

第一百二十章 和光同尘

    皇甫毓秀深深望向李玄都:“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李先生也这般俗气。”

    李玄都道:“身在俗世之中,谁人不是俗人?我虽然不如皇甫兄年长,但比皇甫兄多走了几年江湖,送皇甫兄一句话,若是孤身一人,做隐士,做狂人,怎样都好,可想要在世间做些事情,集众人之力,就免不了和光同尘。”

    皇甫毓秀道:“多谢李先生教诲。”

    李玄都道:“教诲不敢当,想来皇甫兄此番前来,定是有所见教才是。”

    皇甫毓秀道:“我没李先生这么多谦逊之辞,在下修为初成,同龄之中苦无对手,于是便想到了李先生,想趁着北邙山大战之前,与李先生讨教一番,毕竟此战凶险,李先生难免不会受伤,若是境界受损,未免不美。”

    秦素挑了挑眉头:“好大的口气,阁下意思是紫府若受了伤势,便决然不是你的对手了。”

    皇甫毓秀微微一笑,并未反驳,似是默认。

    秦素事关自己,往往可以泰然处之,可关乎到李玄都,便忍不住分辩几句,她还要说话,李玄都轻轻抬起手,示意她莫要争论。秦素便住口不言,也不去瞧皇甫毓秀,转而望向他处。

    李玄都淡然道:“江湖上的争斗多如牛毛,可总得有个由头,或是为名,或是为利,或是为了情仇之事,我与皇甫兄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也谈不上什么利害之争,难道皇甫兄是为了名而来。”

    皇甫毓秀脸上失望又重一分:“张口名声,闭口利害,难道堂堂的紫府剑仙竟是没有半点武人风骨?我曾见过许多极于剑之人,一生荣辱皆系于一剑之上,有人为了剑道枯坐面壁十余年,有人为了剑道行遍天下,遍览山河大川。我本以为紫府剑仙剑道高绝,乃是极于剑之人,身无外物,为了剑道一途,与我切磋一二,必是欣然应允,却不曾想你百般推诿,竟是这般功利。”

    李玄都失笑道;“这种所谓的‘剑道’……我倒是也有过,不过那都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在我十五岁之后,便不再信这些。诚然,有前辈高人在剑道极致之后,转而开始感悟天地,或面壁枯坐,或游览天下,只是前提是剑道极致。我自问没有这般境界,不敢妄言极致二字。在几年前的我看来,剑术是杀人术,既分胜负,也决生死,出剑相斗必是生死相斗,若是单纯切磋,便算不得杀人术,不得真知灼见,故而于我而言,从无切磋之说。”

    皇甫毓秀想到李

    玄都成名数战,皆是伤人无算,便认可李玄都的说法,点头道:“李先生所言不错,倒是我想岔了,不知李先生如今的剑道又是如何?”

    李玄都道:“天宝二年之后,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我要什么?我要什么决定了我对于手中三尺长剑的态度。如果我想要做用剑第一人,那么这剑便如我的性命一般,如果我想做王侯显贵,那么剑道于我而言,就只是工具而已。我又想,当初创造出各种剑术之人的用意何在?想来不是为了剑去活去死,而是将其当做了杀人或者保命的手段。所谓的剑道,不必给它套上那么多华丽的修饰,归根究底,是小道而非大道,大道也不在于立地飞升,而在于天下苍生。”

    皇甫毓秀了然道:“我明白了,李先生只是将剑道当做一样器物去用。”

    李玄都并不否认,继续说道:“正如读书人,为了读书而读书之人极少,更多人读书总有目的,或是为了做官,或是为了明理,或是为了扬名,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方才皇甫兄提到了武人风骨,这江湖中的武人,有几个武痴?习武为的是什么?为了强身健体,为了报仇雪恨,为了行侠仗义,为了风流潇洒,为了富贵荣华,甚至是为了长生不死。遍览江湖上的成名高手,谁是为了习武而习武的?大概无道宗的极天王算半个,除此之外呢,怕是没了罢。”

    皇甫毓秀沉默半晌,没有答话。

    两人这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经历的事情不同,所认定的道理自然也就不同,没什么可争论的,也没必要争论。

    过了良久,皇甫毓秀道:“话虽如此,可我既然已经到了龙门府,还是要向李先生讨教,否则不是白来一趟。若是李先生非要有一个由头,就当我是为名而来好了,若是胜了李先生,我便名震江湖。”

    李玄都道:“不敢,也好。”

    “不敢”是李玄都认为他就算胜了自己,也谈不上名震江湖,“也好”则是答应了这次的切磋。毕竟李玄都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他只是不愿做吃力不讨好之事,也可以说他不愿意兴“无名之师”,可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他没有再去避战的理由,见个高下的便是。

    皇甫毓秀听李玄都如此说了,眉头一挑,轻哼一声。

    一瞬之间,秦素只觉得一声炸雷在她耳边响起,不由心神震荡,耳畔更是异响大作,好似置身于惊雷阵阵的雷池之中。

    秦素不由一惊。要知道如今的她

    不同往日,修炼“玄阴真经”和“**经”之后,修为大进,便是再遇到了当年的唐秦,不敢言胜,却也有一战之力,甚至还能在短时间内与诸葛錾平分秋色。可以说许多天人逍遥境都未必是她的对手。不过皇甫毓秀显然不同,他与李玄都是一类人,因为各种原因,战力要比本身境界高出一筹,要知道如今李玄都乃是公认的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向李玄都挑战。虽说秦素也可以算是这类人之列,但无奈她还未晋升天人境,此时便吃了个小亏。

    就在此时,李玄都轻敲桌面,声音不大,却如擂鼓滚滚,一下比一下更重,声势浩大,震动屋瓦,破去了皇甫毓秀的一哼之威。

    秦素立时回神,马上运转“太上忘情经”定住心神,摆脱开种种影响。虽说秦素主修的是“万花灵月功”,但也曾涉猎部分“太上忘情经”,很难说她的隐士心性没有受到“太上忘情经”的影响,而“太上忘情经”的根本主旨便在于修心,哪怕修炼不深,也有静心凝神之妙用。

    下一刻,秦素直接向后飘退出去,让桌上只剩下李玄都和皇甫毓秀两人。

    李玄都又以左手食指轻轻敲击桌面,桌上筷笼中立时跳出一根筷子,指向皇甫毓秀,引而不发,竟似一柄飞剑。

    皇甫毓秀道:“这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中的御剑术吗?”

    话音落下,这根筷子已经激射而至,皇甫毓秀伸出一根手指,任由筷子撞在指尖之上,手指不伤不动分毫,筷子寸寸碎裂。

    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顺势一拍桌子,筷笼一跳,筷笼内的筷子悉数飞出,悬停空中,如有灵性,皆是指向皇甫毓秀的周身要害。

    所谓驭剑,与御剑不同,只因“御”字和“驭”字同音,才会让世人混淆不清,误以为是一回事。

    《说剑经》中曾有过详细说明,御剑之道,无剑不可为之所用,无物无不可为剑。驭剑之术,则要孕育剑胎铸成飞剑,以自身精血喂养飞剑生出灵性,如此方能心意相通,以气机驱使驾驭。

    这些筷子本是没什么灵性可言的死物,此刻却纷纷化作飞剑,显然是最上乘的御剑手法无疑了。

    皇甫毓秀赞了一个“好”字。

    然后他探出了一只手。

    在皇甫毓秀探手的同时,这些飞剑也激射而出,只是在遇到了那只手掌之后,就变得缓慢无比,然后被一一“摘”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切磋较技

    皇甫毓秀丢掉手中的筷子,双掌按在桌面上。

    这一双手却是晶莹如玉,不似是男子手掌,反而更像是哪位大家闺秀的芊芊素手。可就是这样看似柔弱的手掌,接下了筷子中暗藏的剑气而不伤分毫。

    皇甫毓秀淡笑道:“久闻李先生不仅剑术高明,而且拳掌之上也颇有造诣,今日便要请教。”

    话音落下,他身形端坐不动,一掌探出。

    李玄都不敢怠慢,同样一掌推出。

    双掌一触即分,皇甫毓秀只觉得李玄都的气机雄厚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几乎可以比拟天人无量境的高手,而且掌中暗藏剑气,不过除此之外,倒也算不上如何玄妙,当下也催动气机,化去李玄都掌中的剑气,又是一掌反攻回去。

    两人以单手交手数招,李玄都只觉得皇甫毓秀的掌力好似滚滚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一个浪头方过,第二个更高的浪头又扑了过来,其中精髓,在于掌力能够次次累加,一掌强似一掌,只要累加掌力够多,便是最为坚固的佛门金身,一样能够摧破。

    如此十余掌之后,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已经有相形见绌之感,皇甫毓秀这套掌法,似拙实巧,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于是李玄都只得变化招数,将“太阴十三剑”假托掌法用出,起手便是“风雷云气生”,袖间风雷隐隐,逼得皇甫毓秀不得不暂为收掌,继而再用“玄阴剑气煞”强攻,双方瞬间交手十余招,算是斗了个旗鼓相当,谁也没能赢谁。

    李玄都收回手掌,道:“皇甫兄的这一路掌法,以力道雄劲而论,应是道种宗的‘造化神掌’了,若论掌法,我自叹不如。”

    皇甫毓秀的双掌仍旧置于桌面之上,脸上并无丝毫得意之色,道:“江湖中人将李先生称作‘紫府剑仙’,可见李先生一身修为多在剑上。”

    李玄都道:“既然是切磋,我也不以兵器占你便宜,就以拳掌演化剑术。”

    “好,请李先生进招。”皇甫毓秀应了一声,放在桌上的双手开始缓缓弯曲食指,指甲划过桌面,竟是隐隐有雷音响起,而他一双手也变得愈发晶莹剔透,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是玉石铸就。

    李玄都道:“皇甫兄,有偕了。”说罢,他轻飘飘点出一指,这一指招式寻常,但刚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指变两指,两指变四指,四指变八指,顷刻

    之间,已是八指变十六指,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指。

    皇甫毓秀脸色一变,道:“好一个‘百剑观音’!”当即一掌拍出。

    李玄都一身所学,以“繁复”二字见长,此时用出“百剑观音”,更是如此,只见得他似是生出数十条手臂、数十只手掌,层层指影变幻莫测,每一指点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虽然不曾用剑,但已然是剑术的用法了。

    皇甫毓秀的“造化神掌”却是质朴,出掌手掌都有迹可循,似乎显得颇为窒滞生硬,但不论李玄都的指法如何离奇莫测,皇甫毓秀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修为悉敌。

    秦素学了“百花绣拳”之后,在拳掌功夫的造诣上大为长进,见两人交手,不由暗忖:“若是我对上了皇甫毓秀,只能以抢攻游斗拖延时间,万不能拖入僵持境地之中,否则只会被皇甫毓秀一点点压死。至于玄哥哥,他以千机化一元,与我是一个路子,更是把我克制得死死的,比皇甫毓秀还要难以对付。我只有晋升天人境,并修炼‘太上忘情经’,方能与他们二人一争雄长。”

    就在这时,皇甫毓秀忽然双掌齐出,破去了李玄都的“百剑观音”,李玄都也随之变为双掌,改用金刚宗的“大宝瓶印”迎敌。

    两人又是相斗片刻,始终不曾分出胜负,皇甫毓秀渐而感觉手掌发麻,双臂更是微微发颤,心知这是李玄都修为深厚所致,而且这位紫府剑仙不知修炼了多少功法,各种奇门气机齐聚,出手之间,时而冰寒,时而炽热,时而阴,时而阳,变化不定,初时不觉如何,如今相斗时间久了,就渐渐感觉到掣肘不畅之意了。

    皇甫毓秀知道如此下去,自己势必要落入下风自重,眼见李玄都一掌拍到,左掌立时迅捷无伦地迎了上去,“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皇甫毓秀抓住时机开始运转“蚀日**”。

    无道宗的“蚀日**”与忘情宗的“吞月**”并列齐名,“吞月**”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蚀日**”则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同样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

    “吞月**”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当年曾有传言说,忘

    情宗的上代宗主韩无辜不是死于情关,而是死于“吞月**”的反噬,不知是真是假。

    “蚀日**”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还有就是,“蚀日**”的吸力不如“吞月**”远甚,当年宋政与李道虚交手,近不得身,吸之不动,吃了大亏。

    此时皇甫毓秀便遇到了宋政一般的难题,虽然两人双掌接触,但是李玄都体内气机浑厚无比,根本吸之不动。

    就在这时,李玄都另外一掌击将过来,皇甫毓秀只得同样递出一掌与之相交,两人四掌相对,身子各自晃了一下。然后就见皇甫毓秀的手背渐渐透明,隐现里头的血管骨骼,极是诡异。李玄都虽然没有什么变化,脸上却涌现出一团五彩气息。

    秦素立时知道李玄都这是用出了“假丹”的手段,不由大感惊讶,没想到皇甫毓秀竟是如此厉害,能逼得李玄都用出全力,难怪此人能击败道种宗的上任宗主,果然不俗。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轻喝一声,两人之间的桌子陡然间旋转一周,两人也随着桌子变幻了位置,仍是坐着,却各自收回了手掌。

    两人此番相斗,深谙天人境大宗师于方寸间见大马金刀的规矩,除了那一笼筷子,竟是没有伤及其他物事分毫。再看二人身上没有什么伤痕,一时间倒是让秦素难以判断谁胜谁负,不过看皇甫毓秀的脸色不复先前自信,想来未曾占到便宜。

    片刻沉默之后,皇甫毓秀缓缓开口道:“盛名之下无虚士,皇甫毓秀此行不虚。”

    说罢他径自起身撑伞离去,竟是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秦素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李玄都道:“我有‘漏尽通’,他占不到便宜。”

    “如此说来,还是有事了?”秦素微微皱眉道。

    李玄都脸上的淡淡笑意一敛,神情颇显凝重,摊开手掌,只见手掌的掌心位置漆黑一片:“道种宗分为武宗和术宗,他竟是将两者都学全了,在‘造化神掌’中又暗藏了一道‘炽焰法决’。不过他也不好受就是了,否则不会走得这么快。”

    然后李玄都起身道:“走吧,我们该去见一见李如是了。”

    秦素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块银裸子丢在桌上,然后与李玄都一道离开茶铺,撑伞离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买房置地

    龙门府中最大的客栈是明升客栈,是土生土长的百年老字号,太平客栈虽然名气大,但毕竟是外来客,又是后来者,自然不如远甚。太平宗知道龙门府的情势复杂,并不重视此地的太平客栈,当初设立更像是例行公事,所以此处的太平客栈没有坐落于繁华地带,规模也不算大,大约便是陆夫人和沈大先生夫妻店的规模。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此地的太平客栈后,发现这儿竟是客满了,想来是最近涌入龙门府的江湖人太多,城内的各大客栈都已经满满当当。

    此时在客栈外站了一个年轻男子,虽然是商贾买卖人的打扮,但自有一股读书人才有的书卷气,再加上他面容俊逸,身材修长,偶有路过的女侠,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李玄都见到此人,将手中纸伞收起交给秦素,拱手道:“云何,辛苦了。”

    此人正是李如是,他微微一笑,还礼道:“不敢,掌柜和东家请随我来。”

    李玄都和秦素听到这个称呼,不由相视一笑。

    在李如是的引领下,两人从后门进了太平客栈,此地是个小院,有两间厢房和一个柴房,李玄都环视一周,问道:“云何平日就住在这里?”

    李如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道:“倒是委屈你了。”

    李如是笑道:“此地已是比枯叶岛好上太多。”

    说罢,李如是请两人进了其中一间厢房,这是他的书房,虽然简朴,但却被收拾得十分干净。书房中除了一张书案之外,就是整齐叠放的大量卷宗。

    李如是道:“如今最头疼的就是这些物事,其中涉及我们太平客栈各个‘伙计’的详细资料,放在此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李玄都道:“如此说来,是要建造一个类似中枢总坛所在的地方了。你觉得选择在什么地方好?”

    李如是道:“我们现在还是人手不足,不能像万笃门、听风楼那样设立一处守备严密的总坛,龙门府乃是江湖中的中立之地,鱼龙混杂却也避开了各大宗门的势力范围,选择此地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关键在于掩人耳目。”

    李玄都与李如是相处多年,互相之间极为了解,直接问道:“有目标吗?”

    李如是道:“与万象学宫隔了三条街的永安坊中有一栋不错的宅子,原本是个江湖名宿的居处,前些年的时候那位江湖名宿归隐江湖回老家去了,这栋宅子便空了出来,打算转手。不过因为宅子靠近万象学宫的缘故,价格不菲。此事还要请示掌柜和东家才是。”

    秦素问道

    :“多少银子?”

    李如是道:“要价六十五万两银子,不过若能用太平钱结账,两万一千太平钱就差不多够了。”

    秦素略一沉吟,道:“可以买。以后一百万两银子以下的花销,云何自己做主就是。”

    李如是下意识地看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笑道:“看我做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钱,既然东家发话了,你放心花就是了,不过记得做好账目,年底时呈交东家查账。”

    秦素道:“这就不必了吧……”

    李玄都打断她道:“不是信不过云何,而是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规矩,日后东家、账房、掌柜都换了旁人,还是要按照这套规矩来做。”

    秦素道:“我倒是没想那么远。”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你不是想不到,而是压根就没去考虑这些,对不对?”

    秦素轻咳一声,不接这个话茬,顾左右而言他道:“云何,你可曾找个帮手?毕竟长年忙于案牍之事,还缺个之人。”

    李如摇头道:“不敢奢求。”

    李玄都道:“无妨,我们东家有许多好姐妹,都是名门淑女,家世显贵,才貌双全,让她介绍一个便是。”

    秦素跟在李玄都身边久了,也学会了几分贫嘴贫舌,接话道:“我最好的姐妹姓陆,小字冰雁,才貌双绝,与云何还是老乡,不知云何以为如何?”

    李如是被李玄都和秦素一唱一和说得有些哭笑不得:“五先生么,我是万万不敢高攀的。”

    李玄都故作正色道:“嗳,什么高攀不高攀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李如是苦笑着连连摆手,显然对与陆雁冰颇为忌惮。

    李玄都当然知道自家师妹是个什么脾性,也没有真想撮合两人的意思,转而说道:“再过几天,忘情宗、补天宗的大队人马会陆续赶到,清平园中不知能否安置过来,倒是要早作准备。另外,天乐宗已经早就到了,只是没有贸然入城,如今正在城外。”

    李如是想了想,说道:“如今城内客栈都是客满,想要在龙门府中安置,怕是不易,不过我在城外购置了一处别院,紧靠洛水,占地颇大,不如让辽东五宗的朋友们去那儿落脚,也免得与城内的正道中人再生什么是非。”

    李玄都没有贸然答应下来,而是望向秦素,毕竟秦素才是辽东五宗的主事人。

    秦素略一沉吟,道:“那已经入城的该怎么办?撤出来吗?”

    李玄都道:“还让他们在清平园

    ,毕竟是你的人,秦大小姐若是孤身一人,也不好看。而且我们不会在龙门府停留太久的,此战必是步步为营,如果说龙门府是大本营,北芒县便是攻入北邙山的第一处营地,想来集合之后,便要大举前往北芒县。”

    秦素又问道:“静禅宗呢?”

    李玄都道:“这就要等到大天师到了之后才能知晓。”

    秦素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接着李玄都又与李如是交代了其他关于太平客栈的事情,问道:“万象学宫那边如何了?”

    李如是答道:“我去见了司空大祭酒,听大祭酒话中的意思,如今万象学宫分成三派人,分别以三位大祭酒为首,有认可和支持掌柜的,也有反对的,更多的还是保持中立,读书人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李玄都笑了笑:“若都是这样的读书人,反而是省事了。”

    李如是道:“最好的结果,还是请掌柜亲自走上一遭,与司空大祭酒深谈一下,毕竟有张相爷和秦将军的情面在,司空大祭酒还是好说话的。”

    李玄都沉思片刻,道:“我此来就是为了此事,儒家势大多年,不可轻视,我们身在江湖还好,毕竟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一旦涉足庙堂,就非要与儒家中人打交道不可。”

    李如是道:“当年金帐汗国南下,圣人后人衍圣公南下,成为儒家圣人南宗,但衍圣公的同父异母兄弟却主动投降金帐汗国,成为北宗之始。天下竟然出现了两个衍圣公,投降金帐汗国的衍圣公,还曾跟随金帐大军与大晋交战,并为金帐战死。后来大晋覆灭,这衍圣公一门的北宗就成了正宗。再后来,每次天下大变,世受国恩的衍圣公从未有过殊死抵抗之举,只有一再易主变节。圣人子弟尚且如此,可见儒家中人也是良莠不齐,固然有忠贞守节之士,也不乏奴颜婢膝的小人。日后若去帝京,不知要牵涉到多少儒家中人,他们各自结党,再分派系,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这些人御外敌未必厉害,内斗掣肘却是好手,这一点,我们不可不防,还是要早作准备。”

    李玄都轻叹道:“云何说的是。现在能不能去万象学宫?”

    李如是道:“万象学宫只在每月十五初一才对外开放,否则就只能登门拜访了。不知掌柜在万象学宫中可有熟人?总不好直接拜访司空大祭酒,毕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到三位大祭酒,除非掌柜亮出身份,可这样落在别人眼中,怕是会生出事端。”

    秦素忽道:“我有一个故友如今就在万象学宫之中。”

第一百二十三章 讲学议政

    万象学宫一直与朝廷关系亲密,许多朝廷大员都是出身于此,甚至当年李道虚也曾求学于此。

    自世宗朝以来,朝廷财政日益艰难,又有外敌金帐,在这种情形下,穆宗皇帝继位之后启用张肃卿为相,澄清吏治,改进税制,增辟财源,整顿军事。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中兴气象。穆宗皇帝和张肃卿先后身死之后,四大臣的诸多新政悉数被废,被张肃卿大力抑制的宗室勋贵卷土重来,掌控朝廷,太后谢雉虽然借助宗室勋贵而得以大权在握,但无力扭转朝廷财政拮据的事实,面对以青阳教为首的流民起事,不得不将财政大权和人事任命之权下放于各地督抚之手,使其自行募兵镇压,由此使得地方督抚坐大,支持督抚的各地豪强也开始虎视帝京。

    在这种情形下,万象学宫兴起借着讲学之事讽议朝政的风气。司空大祭酒就曾经言道:“此时民不聊生,大乱即将来临。”另外一位大祭酒也曾感慨:“如今天下形势危机四伏,已如同抱柴于烈火之。”故而万象学宫的众多学子认为,在朝廷为官不虑朝政,在地方为官的不留心民生,隐退乡里的不关心世道,皆不足取。他们把读书、讲学同关心国事紧紧地联系一处。

    正因为万象学宫既讲学又议政,吸引了众多有志之士,包括一些因批评朝政而被贬斥或辞官归隐的官吏。他们不顾道路远近,纷来沓至,使得万象学宫越发声势浩大。一部分在朝任职的文官,也同万象学宫遥相应合。如今的万象学宫实际上已经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左右朝政,并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主张政事归于六部,公论付之言官,结束宦官专权,使天下欣欣望治,竭力反对征收商税、与民争利,要求惠商恤民、减轻赋税、垦荒屯田、兴修水利,反对屡见不鲜的科举舞弊,主张取士不分等级贵贱,按照个人才智,予以破格录用,加强辽东边防,严守金帐大军来犯。

    随着万象学宫日渐庞大,其内部又渐渐分出诸多派系,以地域籍贯划分,分别是齐州的齐党,楚州的楚党,荆州的荆党,芦州的芦党,江州的江党等等。这些党派不仅仅是在万象学宫之中,甚至也蔓延到了朝堂之上,故而如今的万象学宫可谓是错综复杂,远非一言两语便能说明,李如是这才请李玄都亲自走上一趟,毕竟百闻不如一见。

    李玄都早就听说过万象学宫的大名,算是略知一二。可无论是李道虚也好,还是同样出身于万象学宫的张肃卿也罢,对于万象学

    宫都颇不以为然,张肃卿认为万象学宫之人没有远见,缺乏治国才能,虽然主张好听,精神可嘉,但却拿不出对症良方,只会空谈耳。李道虚的言辞更为激烈,直言万象学宫之人是长于内斗,短于治国,尤其擅长党同伐异。论心不论迹,尚且勉强,论迹不论心,误人误己。

    对于李玄都影响最大的二人就是李道虚和张肃卿,一人如父,一人如师,这二人的态度难免影响到李玄都,故而在过去的多年之中,李玄都始终对万象学宫敬而远之。

    不过万象学宫中除了议政风气之外,也有许多专心学问之人,在万象学宫的诸多祭酒中,就有几位祭酒尤其精通音律,其中以一位苏姓女祭酒名声最大,因为其容貌姣好,才貌俱佳,被众多学宫学子视为天人,常常与钱大家钱锦儿相提并论。

    一场秋雨不约而至,雨势不大,却平添几分凄冷之意,让人心情难免低沉。今日的苏大家未曾授课,撑着一把描花纸伞行于学宫的青石小径之中,雨雾茫茫,愈发显得她飘渺似仙。

    便在这时,一位世家公子迎面走来,停驻脚步,静待苏大家过来。

    苏大家走到距离这位世家公子不远处时,便不再前行,轻声问道:“不知温二公子有何贵干?”

    这位温先生单名一个“礼”字,出身不俗,爷爷是学宫大祭酒温仁,父亲也在学宫中出任祭酒,弟子众多,德高望重,更难得的是家学渊源,温礼绝不是什么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而是饱读诗书,颇有韬略,在学宫讲学议政的时候,常常能作惊人之语,引得满堂喝彩,在学宫之中名望颇高。

    温礼微笑道:“我在来这的路上,遇到两人,说是要前来拜访苏大家,我便顺路来禀报苏大家一声。”

    “有劳温二公子了。”苏大家礼节一笑:“我朋友不多,来客可曾报上名号?”

    “无妨的,毕竟我也是顺路。”温礼嘴角噙着几分笑意:“来人是一对男女,男子没有说话,女子自称姓白,单名一个‘绢’字。”

    “白绢。”苏大家一怔,随即笑道:“竟然是这个丫头。”

    这蓦然一笑,却让温礼有了片刻的失神,好似在这个阴暗凄冷的秋日里突然射入了一缕春光,让整个天地都变得明媚起来。

    未等他回过神来,又听得苏大家问道:“那二人此时正在何处?”

    温礼赶忙说道:“我请这两位在门房稍待一二。既然

    是苏大家的朋友,我这就去引他们过来。”

    苏大家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亲自去迎她。”

    温礼道:“我与苏大家同去。”

    苏大家婉拒道:“这就不必了,温二公子只是顺路而已,就不劳烦温二公子再去多跑一趟,温二公子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情好了。”

    温礼本想说自己不忙,但瞧见苏大家的坚定眼神之后,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他若是那种对女子死缠烂打的人物,也没法在万象学宫中有偌大名声了,于是他礼貌一笑,维持住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风度,撑着伞转身离去。

    在温礼离去之后,苏大家稍稍加快了脚步,万象学宫占地极大,也不可能只有一座大门,还有许多偏门、侧门,苏大家来到距离此地最近的一个侧门,果然在门房中见到了正在等候的二人。

    白绢还是老样子,可是坐在她身边的那个男子却是与传闻中不大相符。

    虽然她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但无奈窗外声音太大,还有那个温礼,有事没事就要来聒噪一番,她便是想不知道也难,所以对于白绢和那个年轻宗主的事情,也略知一二。女子多半难逃以貌取人的窠臼,在她想来,能让张大小姐和秦大小姐都青眼有加的男子,定是面如冠玉、目若寒星,就算相貌略有瑕疵,那也应是潇洒不羁、英武不凡,不该是愣头傻小子的模样才对。

    不过她很快就想明白了此中关键,这位秦妹妹总是喜欢易容改装,想来那位李先生也难逃“毒手”,被她给“打扮”了一番。

    姐妹二人略作寒暄之后,白绢道:“还未向姐姐介绍,这位便是太平宗的李先生。”

    两人正是李玄都和秦素,李玄都拱手道:“李玄都见过苏大家。”

    苏大家矜持还礼道:“早就听闻李先生的声名,今日终是得见了。二位请随我去住处小叙。”

    说罢,苏大家去向门房说明之后,引着二人去往自己的居处。

    行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就见在一方小湖之畔有一栋二层小楼,这便是苏大家的居处了,二层是卧房,一层可以用来待客,进到楼中,不见如何富贵,却简单洁净,与李如是的居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落座之后,李玄都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道:“今日见到苏大家,不由让我想起了一句古人的诗,有道是:‘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一百二十四章 苏大家

    苏大家笑容不变,道:“这诗还有上两句,说的是出入达官显贵之家。”

    李玄都道:“当年的帝京有四大绝,分别是苏怜蓉的瑶琴、袁飞雪的唱腔、慕容画的舞姿、钱锦儿的琵琶。有‘拨弦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美誉的琵琶大家钱锦儿,乃是金陵钱家出身,长袖善舞,与许多显贵都有深厚交情,被许多江南士子捧为江南第一美人,如今已是钱氏家主。袁飞雪虽然男儿身,却更胜女子,被赞誉为‘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惹得几位有龙阳之好的权贵为他争风吃醋,最后不得不逃离帝京。慕容画嫁给了丧妻多年的内阁次辅,虽说没有扶正,而且两人年纪足足差了三十岁,但在士林中也是一段佳话。至于苏怜蓉……”

    苏大家接口说道:“传闻说她做了晋王的私宅,成了一只笼中鸟。”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了。”

    “没什么想不明白的。”苏大家轻叹一声:“这还要归功于天宝二年的那场帝京大乱,当时形势危急,便是晋王也难说明日如何,自然无暇顾及于我,幸而我还有一位……好友,趁此时机,将我救出,趁乱逃离了帝京城,并将我安置在这万象学宫之中。”

    李玄都刚要说话,就听秦素忽然说道:“如今这四绝各奔前程东西,芳踪袅袅,让人扼腕,这帝京的行院也就愈发不成气候。年前的时候我又去了江南一趟,那儿的评选花魁,诗词唱和还行,其他的就稍稍差了点那么点意思,到最后一个好好的评选花魁,给弄成了半个诗会,不见姑娘们如何展示才艺,一帮自命才子的男人在那儿上蹿下跳的,张三说李四的诗词是花钱买的,李四又说张三是眼红嫉妒,到最后两派人脸红脖子粗的,又去找个老头来评理,老头呢,就和稀泥,合着一个评选花魁成了他们这些书生的戏台子了,我当时就在想,这是看姑娘啊还是看小相公啊?委实是没有这样的道理,所以今个儿来了‘天乐桃源’,希望不要失望才是。

    李玄都起初并不在意,听到后来,不由脸色微变,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

    秦素又雪上加霜道:“啧啧,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这话听着就是‘老江湖’了。”

    她故意咬重了“老江湖”三字。

    李玄都只得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素道:“当然是我那胡师兄,有一次喝酒多了不小心说了漏嘴。我一直没跟你算账,你还招摇起来了。”

    “我哪里招摇了?”

    李玄都无奈道:“那都是场面上的话,当不得真。”

    秦素道:“那你问这么细做什么,是对我这位苏姐姐心怀不轨吗?”

    李玄都心中恍然,自己初次见面就说这些的确是有些唐突了,秦素这是故意岔开话题,委婉提醒自己,于是对苏大家告罪道:“是李玄都冒昧了,还望苏大家勿要见怪。”

    苏怜蓉微微一笑:“这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只是没想到李先生还听说过我的名字。”

    李玄都道:“四位大家之中,我与钱大家略有交情,曾去听过袁大家的堂会,唯独没有见过苏大家和慕容大家,只是久闻其名。”

    说起这四人,虽然并列齐名,但身份各不相同,钱锦儿的身份最为尊贵,出入宫闱内廷,游走于显贵之中,进退自如,旁人也不敢轻侮于她。而其他三人的身份便略有不如,虽然顶着大家的名头,但身份还是戏子伶人,如一叶浮萍,身不由己。所以除了钱锦儿可以抽身离开帝京之外,其他三人都如深陷泥潭之中,能够离开帝京已是侥幸。

    苏怜蓉道:“说起来我与白绢相识,还是在一场堂会上,白绢易名改装成一个年轻公子,出手阔绰,足足打赏了三把金瓜子,后来拦住我的马车,要与我切磋音律之道,我本以为是外地来的纨绔子弟,便一口回绝,不曾想她竟然深夜潜入我的住处,着实把我吓了一跳。若非她后来亮明身份,我还以为她是一个采花大盗。”

    李玄都立刻斜眼看向秦素,此时秦素已经取下面具,却是面皮发红,不敢接触李玄都的视线。

    李玄都立刻抓住机会反击道:“没想到咱们秦大小姐还有这等事迹,应该叫你秦女侠才对,毕竟也是‘老江湖’了。”

    他也故意咬重了“老江湖”三字。

    苏怜蓉见二人互相打趣,对于那些江湖传闻已经心中有数,笑道:“李先生与白绢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之后,秦素的脸色更红,已经不敢说话,偷偷拧了下李玄都。

    李玄都知其意,转开话题:“难道帮助苏大家离开帝京的就是素素?”

    苏怜蓉道:“是个名叫秦不二的女子。”

    李玄都恍然道:“原来是秦二姐。”

    秦素嗔道:“凭什么我叫二姨,你就叫二姐?”

    李玄都道:“当初咱们在仙剑山庄的时候不是定好了,各论各的,秦部堂可是与我平辈论交的。”

    秦素白了

    他一眼:“那你以后别来找我,找你的秦部堂去。”

    苏怜蓉有些头疼,这种打情骂俏实在有些违和,太过不符二人的身份,这还是外人眼中那个一言不合就拔剑的紫府剑仙?还是那个性情淡泊的秦大小姐?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这才是一对相恋男女该有的样子,若是一味端着架子,不见真性情,那么当事人的用意目的就不能过多深思了。

    李玄都不去接秦素的话,转而说道:“既然苏大家是自己人,那么我就直说了,此来实是有求于苏大家。”

    苏怜蓉道:“只要李先生开口,妾身自当尽力而为。”

    李玄都道:“不是什么难事,我想见一见司空大祭酒。”

    苏怜蓉一怔:“以李先生的身份,直接登门求见,大祭酒没有不见的道理。”

    李玄都道:“话虽如此,可苏大家应该知道,如今万象学宫中有一部分人是不待见我的,若是我贸然登门求见司空大祭酒,怕是会引起其他事端,也会给司空大祭酒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怜蓉立时懂了:“李先生说的是温大祭酒。”

    李玄都点了点头。

    苏怜蓉略一思量:“妾身明白了,妾身会寻个由头去见司空大祭酒,见面的位置就定在琴舍如何?”

    李玄都道:“万象学宫我不熟悉,一切听从苏大家的安排就是。”

    过了大概有一个时辰,外面的雨势渐小,苏怜蓉这才起身向外行去。李玄都和秦素则是离了此地去往琴舍,虽然李玄都不认识道路,但秦素曾经来过几次,其他地方不熟悉,与音律有关的琴舍却是记得清楚,由她引路便是。

    李玄都为了不引人注目,换上了一身大袖深衣,与秦素行走在万象学宫之中,不时会遇到一两个万象学宫的学子,有步履匆匆的,有摇头晃脑背书的,还有低吟浅唱古人诗词的,这些书生与李玄都的年纪相差无几,可李玄都看待这些书生时竟是有几分看待晚辈的心态,让他不由哑然失笑。

    秦素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李玄都如实说道:“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像个年轻人。”

    秦素道:“倒也正常,看你平日结交之人,海石先生、悟真大师、太平宗的长老们、大天师,个个白发苍苍,哪有年轻之人。遇到的对手也都是个个自称老夫、老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若是像个年轻人,才是咄咄怪事。”

    李玄都叹息一声:“有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老李大李和小李

    苏怜蓉所说的琴舍不大,却很雅致,地处偏僻,环境幽静。李玄都和秦素来到琴舍门外,却见里头有十余位女子,正在听一名老妇弹琴。

    在这座万象学宫中,也是有女子的,不过不同于男子,男子中还有寒门子弟,女子却都是达官显贵出身。道理也很简单,寒门男子可以科举做官,鲤鱼跃龙门,寒门女子却不能做官,自然也就绝了读书的念头。而士族女子日后嫁人,便是一家主母,要将偌大一座府邸、数百家生子、田庄佃户、买卖伙计、各种账目管理得清楚明白,非要识文断字不可,虽然大户人家可以请先生兴办学塾,但万象学宫名声在外,规矩又严,还是有许多人家选择将子女送入此地。说句功利之言,官场上都讲究一个同窗、同年,万象学宫中出了这么多朝廷大员,自家子女就算学不到什么微言大义,能早早积累些人脉关系,也是极好的,日后说起来,自己同窗做了封疆大吏、中枢阁臣,脸上也有光彩。

    两人没有贸然进去,在外旁听。

    秦素跟在李玄都身边的时间久了,学会了贫嘴贫舌,李玄都也是同理,对于音律一道已经不是一窍不通,正所谓熟读诗词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李玄都便是如此,让他亲自抚琴,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可仅仅让他去听,还能听出一些好坏。

    在他看来,这位老妇的技艺不可谓不熟练,只是少了几分灵性,就像练剑,有些人练了一辈子的剑,不知变通,默守陈规,永远不会成为顶尖的剑士,更不可能改进前人的剑招,想来操琴也是如此,学别人再多,那也是别人的,没有自己的东西,就无法称为大家。

    一曲毕,一个眼尖的女子发现了站在琴舍外的二人,开口道:“二位瞧着面生,似乎不是我们丁字院的。”

    万象学宫因为占地极大的缘故,以十天干分为十院,此时李玄都所在的便是丁字院。

    李玄都不知如何回答,秦素却是经验丰富,微笑道:“我们是壬字院的。”

    壬字院与丁字院距离最远,所以最不容易露馅。

    果不其然,那女子恍然道:“临近丙字院和戊字院的姐妹,我都见过,难怪这位姐姐面生的很,原来是壬字院的。”

    她又接着问道:“不知姐姐有什么事吗?”

    秦素道:“苏祭酒让我们在这儿等她。”

    此语一出,其他几名女子也转头望来,目光中并无轻视不屑,倒是有些羡慕。由此看来,苏怜蓉在学宫中名声不错,毕竟是从帝京城中出来的,处理这些人情世事还是信手拈来。

    那老妇也抬头望来,面带几分不悦,淡淡道:“我记得苏大家今天不必授课,就算要用琴舍,怎么也得提前说上一声,好让旁人有个准备。”

    秦素道:“也许是苏大家一时匆忙忘却了,还请这位先生见谅。”

    老妇冷哼道:“苏大家她人呢?匆忙到亲自来一趟的工夫都没有了吗?”

    李玄都听明白了,苏大家在学子中的名声不错,可与其他祭酒的关系未必多好,这也是难免之事,同行是冤家嘛。

    秦素平时哪里经历过这些蝇营狗苟,身份低的畏惧她的家世,不敢如此,身份比她高的都是大人物,不屑于如此计较,所以秦素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李玄都倒是经历过此类事情,不过多数时候都是用拳

    头说话了,再者说了,这老妇说的也算在理,只是口气有些惹人厌烦。

    便在这时,一位清癯老者走近,身披黑色鹤氅,问道:“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几名女子循声望去,虽然不知道这老者的身份,但纷纷行礼,口称“先生”,毕竟这么大的年纪了,总不会是个求学的学子,而这个说法中规中矩,怎么都不会出差错。

    那老妇却是一惊,便要恭敬行礼。

    老人摆了摆手,微笑道:“是老夫要苏祭酒借用琴舍的,没有事先告知,是老夫的不是,老夫先告罪一声。”

    老妇受宠若惊道:“不敢不敢。”

    说罢,老妇便招呼几位女子告辞离去,没有半句废话,反而甘之如饴。

    位尊之人,不必如何屈尊降贵,只要平常待之,就足以让位卑之人心生感激。

    老人对李玄都做了个“请”的动作,道:“小李先生远道而来,请到琴舍说话。”

    三人走入琴舍,脱去鞋履,踏上高出地面的木质地板,也不分主次,盘膝坐在软垫上。

    老人问道:“八月十五的时候,小李先生已经派人来问询过老夫的意思,李先生此番亲自前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放心不下,非要亲耳听老夫再重复一遍,方能定心。”

    李玄都道:“自然不是。玄都此来,是想要向大祭酒请教帝京之事。”

    老人笑道:“北邙山之事还悬而未决,小李先生就已经开始谋划重返帝京之事了?虽说棋盘之上要走一步想三步,可小李先生想的未免太远了些。”

    李玄都道:“不瞒大祭酒,起始于西京之变的这场正邪之争,实是在我意料之外,可重返帝京却是我自天宝二年以来一直心心念念之事。”

    司空大祭酒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小李先生想要知道什么,或是想要老夫承诺什么?”

    李玄都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晚辈只是想问大祭酒一个问题。”

    司空大祭酒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略微沉吟后说道:“正所谓天下大势,分合大势不可逆也,如今天下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流民遍地,饿殍遍野,民穷财尽,乃至各州渐成割据之势,人自为政,当今天家徐氏奈何?”

    此言一出,便是秦素都吓了一跳。李玄都这句话可谓是大逆不道,竟是隐含有改朝换代之意,从这一点上来说,朝廷说李玄都是反贼半点也不为过。

    司空大祭酒也颇感惊讶,沉默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德素重,风气未开,或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

    李玄都皱了皱眉头,道:“那前朝大晋?”

    司空大祭酒道:“大晋君德虽正,然而国势之隆,食报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所以夺取天下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本朝太祖皇帝奋起于民间以图自全,初无黄屋左纛之念,继悯生民涂炭,始取土地群雄之手而安辑之,故而自三代以还,得天下之正者,未有如本朝。不可一概而论。”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司空大祭酒的意思很明白,时机不到,大魏国祚未到气数已尽之时。李玄都又以大晋举例,而大祭酒以本朝得国

    最正反驳。所谓得国最正,是指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而不是舅舅夺了外甥的天下,或是岳父夺了外孙的天下,后者可一言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李玄都又道:“遍观古今,只是内部皇权更替而无一场自下而上的鼎故革新,国祚不会长久。”

    司空大祭酒抚须道:“儒家有言:‘弑,臣杀君也。’以地方豪强之身起兵,得了天下也是以臣子诛杀君王,得国不正。”

    李玄都不以为然道:“儒家圣人之言,多有自相矛盾之处,圣人说臣子不能杀君,否则便是不义。可圣人又说:‘君之于民,尤父之于子,以子弑父,可乎?’百姓杀君,等同杀父。照儒家之说法,臣子不能杀君,百姓不能杀君,岂不是成了万世一系?为君者世世代代为君,为臣为民者世世代代皆是臣民。”

    司空大祭酒也不动怒,道:“岂不闻亚圣言:‘闻诛一独王,不闻诛君。’为人君者若是失却天心民意,便是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并不完全认可司空大祭酒的说法,却又无可辩驳。

    司空大祭酒继续说道:“前朝大晋太祖皇帝以武将身份夺了孤儿寡母的天下,由己推人,首先便是对于武将严加防范,以文人谋划兵事,结果可想而知。又为得到世家大族的认可和支持,竟是不抑兼并。历朝历代对于土地兼并都视为大敌,就算不能彻底遏制,也要想办法减缓。一是因为有田地的百姓是赋税主要来源,良家子从军也是最好的兵源,二是因为抑制兼并能够有效防止失地流民出现。大晋不抑兼并,在王朝初期就使得大批百姓变流民,为了防止流民起事,朝廷就组建厢军,不作训练,只充劳役,造成毫无战力的冗兵。为了不让世家大族在朝堂上一家独大,又不得不放开科举,大量吸纳寒门子弟以求平衡,造成冗官。如此种种,皆是得国不正之体现。若是小李先生想要扶龙,怕是要走大晋的老路,不可不察也。”

    司空大祭酒笑了笑:“老夫这些年来读史,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得国正者虽然对功臣残酷,但对前朝后代却宽大,因为新朝不是依托前朝建立的,前朝没有机会借新朝复辟。而篡位者刚好反过来,对功臣权贵束手无策,对前朝宗室却是灭族,无他,根基不牢而已。这也是得国不正者国祚不长的原因之一。”

    司空大祭酒顿了一下,缓缓道:“说了太多大道理,想来小李先生是不太信服的,那么老夫就再说几句不那么上台面的话语。没有大晋的太祖皇帝,也会有其他豪强去欺负孤儿寡母,可没有本朝的太祖皇帝,谁能驱逐金帐汗国恢复神器正统?关键还是在于权力是否能集中一处,若是权力分散,内斗加剧,政令不通,如何国祚长久?得国不正者,因为信服者少,所以实权有限,如纸糊高楼,一吹便倒。若是能大权在握,政令畅通,便是得国不正,也可得三百年天下。反之,得国虽正,但未能收权集权,也难逃二代而亡的结果。”

    李玄都沉默良久,沉声道:“承教。”

    司空大祭酒起身道:“小李先生,老夫送你最后一句话,帝京如今是老李先生的地盘,你若想对帝京动手,注定绕不过老李先生,再加上李元婴这位想要坐收渔人之利的大李先生,老夫倒是很好奇,若是有朝一日这世上只剩下一个李先生,会是哪个李先生?”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合众议事

    李玄都从万象学宫告辞出来之后,回到了清平园,继续闭关修炼。在接下来的数天时间中,各宗陆续抵达,在城内又是掀起好些风波,补天宗和忘情宗的大队人马也已到了,为首的是秦家四老,落脚在龙门府城外的一处别院中。其中就包括最为神秘的秦家大管家秦不一,只是老人没有露面,深居简出。

    最终大天师张静修率领的正一宗最后一个姗姗来迟,下榻于小真人府中。在大天师张静修驾临龙门府的次日,各大宗主云集小真人府中,共商讨伐北邙山之事。

    李玄都与沈元重两人登门时,是张岳山亲自出迎。如今李玄都已经不同以往,乃是一宗之主,若论身份,张岳山虽然年长,但还要低上一筹,于是主动躬身行礼,说道:“多日不见,李世兄丰采尤胜往昔,世兄以清微宗弟子身份执掌太平宗门户,却是开江湖之先例,可喜可贺。”

    因为张世水和东玄道人的缘故,张岳山与李玄都不和,此番开口便有讥讽挑拨之意,脸上更是没有半点微笑喜色。不过李玄都自小长在清微宗,对于这等阴阳怪气早已是见怪不怪,坦然还礼道:“在下受沈大先生所托,执掌太平宗门户,忝居代宗主之位,志在维护太平宗道统,救出沈大先生,若是此番讨伐北邙山,能救出沈大先生,自当卸任代宗主之位。”

    若论年纪,张岳山与张海石相差无多,历经风霜雪雨,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听得李玄都如此说,面上没有半点反应,只是说道:“正道十二宗向来同气连枝,如今十二宗共伐北邙山,沈大先生的事情不仅仅是太平宗之事,也是正道十二宗之事,既然李世兄如此说了,此战是非救出沈大先生不可了。”

    李玄都笑了笑:“如此自是再好不过。”

    张岳山又道:“慈航宗的白宗主、金刚宗的悟真大师、玄女宗的萧宗主、清微宗的海石先生,以及其他各宗的宗主长老都已经到达,请李世兄入内相见罢。”

    李玄都和沈元重一拱手,迈步入内,来到议事正厅,可见白绣裳、悟真、萧时雨、三玄真人、万寿真人等正道柱石人物都已经到了。李玄都与众人一一见礼,沈元重也有久不相见的故友,与李玄都分开,去一旁寒暄叙旧。

    见礼过后,李玄都见大天师还未赶到,就想去看看秦素到了没有,忽觉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转头望去,正是二师兄张海石,在他身旁还

    有清微宗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和天剑堂堂主李如剑,以及东华宗的掌教太微真人,丹霞峰重阳殿殿主南柯子,细论起来,都是李玄都的老熟人了。

    李玄都没有与张海石如何客气,只是与另外几人见了一礼。

    南柯子道:“自从丹霞峰一别之后,与李先生已经是一年未见,那日李先生孤身下山,老道还以为李先生此去便是东山再起,未曾想世事无常,李先生没能做清微宗的宗主,却是做了太平宗的宗主。如此也好,里外都是一家人。”

    此话一出,太微真人脸色微变,有些尴尬,司徒玄略轻咳一声,没有说话。毕竟如今的清微宗宗主是李元婴,李玄都想要上去,李元婴就必须下来,再加上二人不和已久,这话却是有些不合时宜了,只是南柯子并非那种心机深沉之人,这话多半是有口无心,也不好计较什么。

    唯有张海石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道:“南柯道兄所言极是,清微宗和太平宗同属太平道一脉,做哪个宗主都是一样的。若是日后重立太平道,推举一个领袖之人,唯有德者方可居之,这才是关键。”

    听得张海石如此说,司徒玄略意有所指道:“若说德高望重之人,自然是老宗主了。”

    “这是自然。”张海石淡淡道:“可人生不过百年,老宗主百年之后,总是要有后来人的。”

    司徒玄略正要说话,忽听有人说道:“海石先生、紫府已经到了,是贫道来得迟了。”

    李玄都循声望去,就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正站在自己身旁不远处,面容略有陌生,但眼神却是熟悉,正是大天师本尊了。

    李玄都赶忙行礼道:“见过大天师。”

    其他人也见到了张静修,纷纷准备行礼。

    张静修摆了摆手,朗声道:“诸位不必多礼,请入座吧。”

    这座小真人府的议事正厅仿照大真人府的正堂建造,同等大小,除了上首属于大天师的位置之外,左右各有十四把椅子,分成两排,前后各七,共二十八把椅子,象征二十八宿。

    一众宗主长老各自入座,至于寻常弟子,却是没有资格踏足此地。

    大天师张静修走到主位,并不急于入座,抱拳道:“诸位同道请了。”

    然后他扶着象征大天师宝座的椅背,缓缓道:“今日我等齐聚龙门府中,为的是讨伐北邙山一事。想我正道十

    二宗向来是同气连枝,数百年来携手结盟,同进共退。贫道忝为正道十二宗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是近年来江湖中出了不少大事,西北五宗之人频频出击,气焰嚣张,各宗都深受其害,贫道与清微宗的李道兄以及各位宗主商议,均觉不能再坐以待毙,否则要被逐个击破,不如主动出击,御敌于外,方为上策。”

    在正道六宗之中,张静修是当仁不让的魁首,那么白绣裳便是仅次于张静修的二号人物,此时她第一个起身附和道:“大天师所言极是,如今局势已然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先是玄女宗遭牝女宗偷袭,继而又是太平宗的沈大先生遭难,后是地师亲率邪道众高手攻打正一宗,再往前说,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和太平宗的沈老先生,也是遭了地师毒手。儒家圣人有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如此新仇旧恨,却是到了不得不报的时候。”

    在座众位宗主自是纷纷点头表态,便在此时有人开口道:“既然是正道十二宗,那么总要凑齐十二之数才是,正一宗、清微宗、太平宗、慈航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真言宗、金刚宗、玄女宗、法相宗俱已到了,可偏偏却还少了一个静禅宗。”

    此言一出,厅内一静。

    张静修淡淡一笑,终于是坐到了大天师的位置上,道:“左宗主说的是。”

    李玄都循声望去,却见说话之人是个中年男子,身材修长,相貌儒雅,一双丹凤细眼,略带几分阴柔气质。当日在太平山上,李玄都曾经见过绝大多数宗主,唯有真传宗的宗主和法相宗的宗主未曾见过,既然大天师称呼其为“左宗主”,又不是僧人打扮,那便是法相宗的宗主了。

    据李玄都所知,法相宗的现任宗主姓左,名叫左雨寒,在法相宗上代宗主死于“魔刀”宋政之手后接任宗主大位,平日里深居简出,极是低调,便是继任宗主的升座大典也没请什么客人,与李玄都这等一举一动都闹得江湖皆知的宗主却是不同了。

    李玄都开口问道:“不知左宗主有何高见?”

    左雨寒道:“正邪之争,非黑即白,不存任何妥协缓和。如今西北五宗倒行逆施,江湖苦之久矣,便是辽东五宗都站在了大义这边,静禅宗身为正道十二宗之一,如何能置身事外?自是要给出个说法,不站在道义这边,就是站在邪魔那边。若是朋友,我们美酒相迎,若是敌人,便是刀剑伺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山不就我

    此话一出,白绣裳脸上的笑容便有些玩味,慈航宗与静禅宗不和已久,正如全真道与正一道不是一路,此时静禅宗落得这般田地,慈航宗自然乐得看笑话。

    真传宗的宗主是位身材高大的老僧,袒露了半个肩膀,膝上横了一刀,此刀名为“摩诃迦罗”,乃是金刚宗的宝刀,由历代金刚宗的大明王掌管。

    金刚宗与真言宗关系紧密,如同清微宗和太平宗这般同根同源,只是两宗并未像清微宗和太平宗那样大打出手。事实上大明王这个尊位也并非金刚宗独享,而是类似于大天师、大贤良师、地师、圣君等称号,不限于宗门。所以大明王既可以是金刚宗中人,也可以是真言宗中人,唯有大明王才能执掌“摩诃迦罗”,本代大明王正是德高望重的悟真大师,不过悟真大师并不用刀,便将此刀暂借于真言宗的宗主。

    真言宗的宗主法号法定,先前一直在闭关,所以真言宗的诸般事宜都是交由他的师妹法难师太代为处置,到了如今,大天师和大剑仙达成共识讨伐北邙山,他也不得不出关,亲自出面。

    法定与悟真一个眼神交汇之后,均是默不作声,并没有为静禅宗说话的意思。当年静禅宗势大的时候,可是将他们这些非禅宗的佛门弟子逼迫够呛,若非后来受了道门正一宗的扶持,哪有今日这般反压静禅宗一头的处境。以德报怨,嘴上说说罢了。

    佛家三宗都不说话,半佛半道的法相宗更是当先发难,那么其他道家各宗自是没有多嘴的意思,坐看好戏就是。

    张静修缓缓开口道:“左宗主此言,略有偏颇,不过也有道理,值此正邪大战之际,江湖同道自当勠力同心,如何能畏缩不前?静禅宗定当要给出一个说法才是。”

    这一刻,李玄都已是心中明了,这法相宗的左雨寒不过是大天师的一枚棋子罢了,有些话大天师不方便说,白绣裳等佛门中人不合适说,便推出了左雨寒来说。

    既然张静修都如此说了,其他人自是没有异议,而且心中也都存了些算计,这次正邪大战,势必是极为凶险的,一个不慎就要损兵折将,甚至是元气大伤,正道十二宗同进同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现在正道十一宗去跟邪道中人拼命,你静禅宗却在一旁作壁上观,说好听些是保存实力,说句诛心之论,岂不闻和蚌相争渔翁得利?亦或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说你不参与江湖纷争,这可就由不得你了,正应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那句话。

    张静修又道:“山不就我,我便就山。如今看来,静禅宗是不会派人来了,那我们便去登门拜访。既然是登门拜访,便不可以力压人

    ,最好不要伤了同道之人的和气。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厅内无人说话。张静修也不去托大,望向张海石,问道:“不知海石先生以为如何?”

    张海石淡淡道:“说是登门拜访,说白了便是逼宫,如何能不伤和气?若是静禅宗抵死不从,又如何能不以力服人?这却是难办得很了,不知大天师有何高见?不妨一抒宏论。”

    张静修道:“贫道以为,最好各宗各自派出一人,一同登门拜访静禅宗,静禅宗总不好将十一人全都拒之门外,见到静禅宗的诸位高僧大德之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能以理服人是最好。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张海石道:“此法甚好,不过老夫与静禅宗无甚交情,便不出面了,由本宗的司徒堂主代为出面就是。”

    白绣裳道:“本宗慧玄师太与静禅宗的几位长老都有交情,便由她代我前去。”

    李玄都本也想说不去,毕竟当年的紫府剑仙与静禅宗有过恩怨,不仅得了“坐忘禅功”,而且还救了宫官。不过他转念一想,此事大天师定是要亲自出面的,张海石和白绣裳这两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便要留守龙门府,以免重蹈云锦山的覆辙,这才托词不去,他却不好如此,便熄了念头。

    此时除了张海石和白绣裳二人之外,其他宗主再无人出声。张静修道:“那么此事便定下了,事不宜迟,请诸位宗主与弟子同门稍作交代之后,我们即刻动身。”

    说罢,张静修长身而起,带着正一宗众人向后厅行去。在张静修离去之后,其他几位宗主也纷纷起身。

    李玄都刚刚站起身来,就见白绣裳、张海石两人同时向自己走来。李玄都无奈苦笑,向二人团团一礼。

    张海石道:“我与白宗主留守龙门府,防备邪道中人趁机生事,你随大天师前往静禅宗,万事不要出头,听大天师的安排就是了。若是能将当年的恩怨化解,更是再好不过。”

    李玄都自小听惯了二师兄类似的嘱托话语,不以为忤,自是随口应下。倒是让白绣裳略感惊讶,虽然她早就知道张海石和李玄都师兄弟二人关系极佳,可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却没有直观概念,此时见二人如此对话,不由有了几分明悟。其实李玄都和陆雁冰在小时候有过一个很有意思的比方,他们两人以为,师母早逝,师姑又没个正形,师父如同严父,二师兄倒像是一位慈母。

    白绣裳问道:“紫府,怎么没见素素前来?”

    李玄都道:“我也奇怪,大天师同样邀请了她来议事,只是不知为何,没见她的身影。”

    正说话时,就见一名青衣女子迈步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位老者。那女子面容姣好,颇有几分仙气,在这小真人府中,这样的女子少说也有十几人,多数是跟随长辈一起前来的,不是慈航宗的,便是玄女宗的,毕竟这两家都与正一宗关系亲近,所以谁也没有太过在意。李玄都望了那女子一眼,刚要移开眼神,突然见那女子眼神之中掠过一丝又狡狯又妩媚的笑意,立时明白过来,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白绣裳和张海石本没有太过在意,听得李玄都这一提醒,也都望向那名女子,立时发觉不对,原来这女子就是易容之后的秦素。至于跟在女子身后的老者,李玄都不认得,可看张海石和白绣裳的神情,却是认识的。

    那老人上前一步,先对张海石恭敬行礼道:“见过海石先生。”

    张海石笑道:“秦老头,惯会装腔作势,是不是想让我还礼给你?毕竟你是礼多人不怪,给旁人行礼的次数多了,也不值钱,可我张海石平生不拘礼数,值钱的很,若是我还礼给你,你就是赚了。那我偏不遂你的心愿,生受了你这一礼。”

    老人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又对白绣裳恭敬行礼道:“见过白宗主。”

    白绣裳微笑摇头道:“秦伯不必如此客气。”听她的称呼,却是十分熟悉了。而这声“秦伯”也道破了老人身份,应该就是那位秦大管家秦不一了。

    李玄都立时联想到秦清想要续弦再娶之事,不由望向秦素,只见她笑意恬淡,似是根本不在意。不过李玄都深知秦素不是心无城府的傻姑娘,否则也不会从齐州回来许久之后才对他提起父亲续弦之事,此时也不知她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老人这才直起身来,问道:“白姑娘近来安好?”

    李玄都又是一惊。

    不是李玄都大惊小怪,委实是“白姑娘”这个称呼,实在一言难尽,不论辈分,只论年龄,白绣裳与李玄都的父母是同代人,李玄都这代人大多有了子女,白绣裳都能算是祖母辈了。可真要细论起来,白绣裳未曾嫁人,自然不能称之夫人,而且根据秦素所说,秦不一要比秦清还要高出一辈,乃是秦素祖父的随从,也是看着秦清长大的,这一声“白姑娘”想来已是几十年前秦清与白绣裳都还年轻时的称呼了。由此推断,白绣裳曾跟随秦清去往辽东,见过了秦家之人,只是不知因何缘故,造化弄人,两人未能走到最后,白绣裳成了慈航宗的宗主,秦清则是娶了秦素的娘亲。

    谁人不年少?

    说不定今日的秦姑娘日后也会变成秦宗主。

    白绣裳听到这个称呼,也是微微一怔,眼神略显复杂:“有劳秦伯挂念,我一切安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巍巍中岳

    秦不一,秦家大管家。他在秦家中的地位,仅次于秦清,便是二老爷秦道远和三老爷秦道方,也要待之以礼。

    秦家并非传统意义上以读书出仕继而再通过为官反哺家族的豪阀,也不是如金陵钱家这种以商贸著称的豪阀,秦家是以武立家,算是江湖世家,不过与李家、沈家、张家这种与宗门彻底绑定的江湖世家又有不同,秦家一直颇为独立,就算没有补天宗,也有自身传承,实力雄厚。在秦清之前,秦家的族长是秦家老太爷,也就是秦素的祖父,虽然不是补天宗的宗主,但当时在辽东已经是威名赫赫,德高望重,便是补天宗和忘情宗的宗主,也要让其三分。

    祖龙之所以能一统天下,是因为奋六世之余烈。秦清之所以能雄踞辽东,也不仅是他一人之功,先有父祖辈的历代积累,方才有他这一代的水到渠成。而秦不一可以算是秦家的三朝老臣,最早是被秦清的祖父收养,后来作为玩伴随从与秦清的父亲一道长大,秦家老太爷是独子,便将这位幼时玩伴当作半个兄弟看待。在秦家老太爷做了家主之后,秦不一也做了秦家的大管家。大管家这个职位,可不仅仅是管家那么简单,还要待人接物,要做到滴水不漏,补天宗、忘情宗这些近邻、辽东境内的各路豪强、帝京城中各路显贵、历任辽东总督、甚至是与秦家隔海相望的清微宗李家,都需要大管家出面联络感情,所以秦不一的江湖阅历很深,交游广阔,在许多老辈江湖人眼中,这位秦家大管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当年司徒玄策、张海石甚至是李道虚、李如师,也是与此老打过交道的。

    再后来,秦清接任家主之位,秦不一也是尽心辅佐,直到秦家二老爷秦道远能独当一面之后,秦不一这才逐渐退居二线,在秦家名为管家实则颐养天年,极少离开。

    这次围攻北邙山乃是大事,秦清和李道虚是差不多的想法,身为一方之主,不愿亲自出面,秦道远和秦道方又是文人,秦素太过年轻,这才请动此老出山。

    秦不一分别与张海石、白绣裳打过招呼之后,终于将视线转向李玄都,微微一笑:“想来这位便是如今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李公子了。”

    李玄都拱手道:“晚辈李玄都见过前辈。”

    秦不一连连摆手道:“李公子乃是一宗之主,老朽如何当得起此礼?”

    “当得起。”李玄都道:“毕竟前辈年长,晚辈年幼。”

    这当然不

    是李玄都的真心话,在他看来,这江湖上年长的前辈可是多了,他总不能见到个前辈便要行礼,说到底还是因为秦素的缘故,只是以秦素的脸皮,私底下玩笑几句还好,在这么多人面前贸然牵扯上她,怕是立时就要恼羞成怒,所以李玄都只能用年长年幼的说辞应付。

    秦不一人老成精,哪里看不明白这点浅显道理,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装作毫不关心的秦素,故意说道:“关于江湖上的传闻,老朽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若是、若是李公子做了我们秦家的女婿,那老朽还要反过头来向李公子行礼,毕竟都是一家人了嘛。”

    虽然秦素已经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耳根上还是涌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李玄都轻咳一声,强行转开话题:“方才大天师说要亲自登门拜访静禅宗,我也要随行其中,却是不好久留。”

    秦素与李玄都心有灵犀,知道他这是在帮自己解围,立时顺着说道:“这是你们正道十二宗的事情,我们便不去掺合了,在龙门府等你们就是。”

    李玄都趁势向几人告辞道:“也好。那我先去安排一下宗内事宜。”

    说是安排,其实简单得很,只是让沈元重暂代宗主权能,然后他去见大天师。此时众宗主长老已经陆续到齐,都是天人境界的大宗师,也省却了车马,大天师一声令下,众人悉数离地而起,御风而行。

    静禅宗也在中州境内,江湖上有个说法,中州四座城,一座是龙门神都城,一座是北邙鬼城,一座是中岳佛城,一座无日不夜城。

    无日不夜城是指天乐宗的“天乐桃源”,凿空山腹为城,日夜灯火不息,不见天日也不分昼夜。所谓神都城,便是指龙门府的府城,同时也是中州的州城,传承数千年,九朝古都;北邙鬼城是指北邙山深处的皂阁宗山门,雄立于无数帝王坟冢陵墓之间,饲鬼养尸无数,几如酆都阴曹一般;至于中岳佛城,则是位于中岳之上的佛门祖庭静禅寺所在,静禅寺之大,共一千间宫殿,其中有三座九层楼宇,红山内外围城三重,远远望去,无数庙宇层层相叠,如城池一般,故而又被称作“佛城”。

    从龙门府到中岳,距离本也不算太远,众人又是御风而行,不用半天的时间便可抵达。中州之所以是天下之中,使得古时王朝选择在此定都,就是因为中州一马平川,不说与多山的江南相比,便是比之江北,原本还算平坦的江北也显得丘陵起伏过

    多,可想而知,中州境内是何等平坦,又是何等一望无际。

    众人行了两个时辰,时值秋日,天高云,只觉天地空旷,难免有枯燥之感。蓦然之间,在众人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堵黑压压似比天高的高墙,又像是乌云在似远又近的地方下垂,极为震撼。

    李玄都曾经去过很多山,云锦山、太平山、北邙山、天柱山、天苍山、北岳、南岳、西岳、东岳,但很少有这种震撼感觉。走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突然平地而起一座乌云一般黑沉的大山,这与在群山连绵之地见到险峻高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江南多山,在群山之中,再险再奇的高山都不足为奇,江北多丘陵起伏,便如循序渐进,层层拔高,哪怕是东岳,也难以显现雄伟,唯有在此等平原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高山,好似平地起高楼,没有半点铺垫起伏,极尽的落差,才能显现出极致的震撼。

    这便是中岳了。

    静禅宗的“佛城”便坐落于此。

    一行人皆是悬空而停,远观中岳盛景。

    便在此时,左雨寒说道:“不愧是五岳之中,占据天下之中。中岳如此,想来‘佛城’也是雄伟壮观,若论山门之盛,诸宗怕是都有不如。”

    悟真微笑道:“当初静禅宗鼎盛时,时有人将其与正一宗并列为江湖上的泰山北斗,联手共抗无道宗。这‘佛城’修建历时数百年,每年都有新建殿宇,层层叠加,方有今日规模。”

    慧玄师太诵了一声佛号:“佛家弟子却如此豪富,哪还有出家人的样子,也难怪惹来了三武灭佛之事。”

    三位道家真人皆是默不作声。

    三武灭佛便是指三位庙号武帝的帝王灭佛之事,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太武灭佛。始光初年,当代大天师献上道书,劝谏太武帝,使太武帝因而信奉道教天师道,并派人奉玉帛牲畜去祭中岳。太武帝又在平城东南建立天师道场,并亲受符箓,兴建静轮天宫,奉祀太上道祖。后因佛家弟子牵扯入谋反之事,太武帝诏各州杀僧人,毁佛像,禁民信佛。大天师在此时顺势推出“道祖化胡”之说,提倡佛本是道,佛家弟子在此危难关头只得向道家低头服软,佛道两家逐渐合流,正道十二宗初具雏形。大天师由此取得领袖地位。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静观中岳,心中暗忖:“不知静禅宗要如何应对今日之事,若是闭门不见,下次可就不是我们这一十二人前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浩浩佛城

    一行人继续往“佛城”而去,离得尚远,便已经看到那座建于半山腰上的“佛城”,如一座巨大无比的梯田,层层分布,各殿宇层次分明,在太阳的照射下,无数金色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好似佛光普照十地八方,愈发衬得这座“佛城”仿佛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佛国一般。

    随着距离“佛城”越来越近,李玄都还发现在这佛寺上方的山壁上被挖出了大大小小无数个佛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五尊高有十丈的大佛和诸多菩萨。

    最左边的是东方药师王佛,身旁雕刻有日光普照菩萨和月光普照菩萨,正是东方三圣。

    最西方的是阿弥陀佛,佛门弟子认为,阿弥陀佛主要是以其愿力引渡众生到极乐世界,脱离苦难的轮回,故亦号接引佛,无量光、无量寿佛是也。在接引佛身旁又有大勇大势至菩萨和大悲观世音菩萨,乃是西方三圣。

    最上方的是过去燃灯古佛,最下方的是第五佛弥勒菩萨,因为弥勒佛是未来佛,弥勒时代还未来到,所以此时还在兜率院内为菩萨,又称弥勒佛祖、东来佛祖。

    位于正中位置的便是掌管现在中央婆娑世界的第四佛,释迦摩尼佛、现在佛,即是世人口中所称呼的佛祖。身旁左右随侍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合称华藏三圣。

    药师王佛、阿弥陀佛与佛祖合称横三世佛,燃灯古佛、弥勒菩萨又与佛祖合称竖三世佛。

    除了这五尊主佛之外,便是大大小小的佛陀、菩萨、罗汉,环绕于五佛的四面八方,当真如佛国一般。

    十二位天人境大宗师悬停于“佛城”的不远处,各自沉默。

    李玄都凝神细观各异佛像。有立佛、卧佛、坐佛,佛有各态,有佛持无畏印,有佛持内狮子印,有佛持莲花印,有佛持外狮子印,有佛持内狮子印。菩萨如林,有菩萨持宝瓶印,有菩萨持内缚印,有菩萨持外缚印。佛陀菩萨中还有五大明王,居中不动明王手结不动明王印,宝相庄严。在崖壁左侧,有天女飞天,在崖壁右侧,有护法伽蓝。左下方有诸罗汉,右下方有金刚天王。诸佛之下,是天人八部众。

    万佛丛林,暗藏妙法。

    见众多佛像手印,李玄都对于“大宝瓶印”颇有触类旁通之感,对于佛家弟子而言,这些佛像便是一部上佳的功法秘籍,难怪静禅宗当年能与正一宗相提并论,底蕴深厚,有其独到之处。

    悟真立于李玄都身旁,见李玄都似是观佛有感,口中诵道:“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

    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

    慧玄师太随之诵道:“悲体戒雷震,慈意妙大云,澍甘露法雨,灭除烦恼焰。”

    真言宗法定大师则道:“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李玄都修炼“坐忘禅功”多年,对于佛家经典也略有涉猎,此时听得三位佛门高僧所言,若有所思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悟真双掌合十:“善哉善哉,李宗主乃是有大慧根之人。”

    就在此时,太微真人忽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形,无摇精,乃可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神守形,形乃长生。”

    三玄真人也道:“慎内闭外,多知为败。遂于大明之上,至彼至阳之原也;入于杳冥之门,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身,物将自壮。守其一,以处其和。虽修身千二百岁,形未尝衰。”

    最后是年纪最长的万寿真人道:“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虽然佛道合流,但也有佛道之争。三位道家真人见三位佛门高人借着静禅宗石刻点拨李玄都,显示佛家之能,自是不愿被比了下去,于是心有灵犀地先后开口,诵道家的丹道口诀。

    张静修看了李玄都一眼,道:“此乃南华道君所传的丹道内篇真解,与邪道的十卷天书类似,道门四宗各得其一,紫府能得三位真人传授部分残篇,善莫大焉。”

    李玄都先是一怔,继而一喜,立时记下。李玄都今日可谓是收获颇丰,先是观看石刻有感,得三位佛门高手点拨,后又得三位道门真人指点,对于他所学的“大宝瓶印”和“太上丹经”大有裨益。

    李玄都所学的五门玄功,原本是以“坐忘禅功”最为精深,堪称安身立命之本,其次便是修炼多年的“玄微真术”,这段时日他将“玄微真术”与“太平青领经”相互参详,已是颇有裨益,能与“坐忘禅功”相提并论。可惜其他三门玄功只是初窥门径,并不精深,此番便给了他将“大宝瓶印”和“太上丹经”修炼至前二者程度的契机,待他再补上最后一门“玄阴真经”

    ,五行圆满,便有望天人无量境了。

    李玄都对太微真人、三玄真人、万寿真人、悟真大师、法定大师、慧玄师太作揖一礼,道:“多谢各位前辈指路。”

    六人虽然未必能胜过李玄都,但圣人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此番传道李玄都,便是有恩于李玄都,自是坦然受了李玄都这一礼,各自微笑不语。

    张静修道:“紫府若能在而立之年感悟天人造化,那么长生有望,日后这正道盟主之位,说不得还要紫府来坐。”

    李玄都立时诚惶诚恐道:“大天师实在过誉,晚辈愧不敢当。”

    张静修微笑不语。

    虽然正一宗领袖正道多年,但也不是每代大天师都能成为正道盟主,毕竟江湖代有才人出,若是遇到那等不世出的人物,大天师也会让贤。如今看正一宗内部,固然人才济济,却少了一个扛鼎大材,本有一个颜飞卿,一则不是张氏之人,二则如今又受了重伤,在这种情形下,实难有人与李玄都争锋,与其让正道盟主落到清微宗李太一之辈的手中,倒不如由李玄都来做,毕竟大天师对于李玄都也算有知遇之恩。

    其他宗主神色各异,却又无人出声。毕竟一众人的年纪都已经不小,唯独李玄都最为年轻,人生不过百年,这江湖最终还是年轻人的江湖。再看各自弟子,却是难有与李玄都相提并论之人了。

    想到这儿,这些宗主都不禁暗自叹息。也有人心中暗道:“若论收徒弟的本事,大剑仙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六位弟子,个个拔尖,且不说当年的司徒大先生和海石先生,便是后来的李玄都和李太一,也都是极为厉害的后起才俊,幸而司徒大先生早亡,李玄都也离开了清微宗,海石先生和李太一又是桀骜不驯,不服管束,若是他们师徒七人齐心合力,这日后的江湖便真是清微宗的天下了。”不过再转念一想,这也是情理之中,自古人杰,哪个肯屈居人下?大剑仙的这六位弟子个个都是人杰,自然不肯居于人下,可清微宗的宗主大位只有一个,迟早要祸起萧墙。

    过了片刻,张静修又道:“诸位,且降下身形。”

    说罢,他当先向下落去,其余十一人也随之向下飘落。刚好落在静禅宗的山门之前。

    然后就听张静修开口道:“正一宗张静修,会同正道一众朋友,前来拜访静禅宗。敬请赐予接见。”

    张静修的嗓音不高,却声闻数十里。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无半点回音。

第一百三十章 静禅寺

    见此情状,所有人都不免心往下一沉,若是静禅宗摆明了要闭门谢客,那么正道十一宗也绝不能善罢甘休,那便是最坏的结果,在讨伐北邙山之前,要先来一场同室操戈,既是自损实力,也是平白让邪道中人看了笑话。

    李玄都知道这次登门拜访,虽然不欲再动干戈,但结果如何,殊难逆料,倘若静禅宗僧人竟想要动武,他们一十二人却也不得不起而应战,虽然他们人数不多,可个个都是高手,又有张静修这位长生地仙坐镇,谁胜谁负可难说得很。

    便在此时,从山上走下一名年轻知客僧人,站在山门之前,双手合十行礼,道:“本寺方丈和诸长老闭关静修,静禅宗也已闭寺多时,恕不见客,诸位客人请回吧。”

    众人一听,尽皆变色。左雨寒道:“大天师身为正道盟主,亲自登门拜山,你们静禅宗身为正道十二宗一员,居然不见,未免太过倨傲,不仅不将大天师放在眼中,也不将其他十一宗放在眼中!”

    那知客僧低首垂眉,轻声说道:“还望诸位客人恕罪。”

    萧时雨性子刚直,直接说道:“就算方丈和诸位长老正在闭关,难道我们连山门也进不得?我们这些人好歹是一宗之主或是一宗长老,大天师更是正道盟主,乃是前辈,如何不请大天师入寺?将客人拒之门外,这便是静禅宗的待客礼数?别说是大天师,便是对待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

    那年轻僧人又是合十一礼:“各位远道来此,本当礼接,只是诸位长老尽在坐关,各位下次再来罢!”说罢,竟是也不顾众人是如何反应,便要转身离去。

    萧时雨冷哼一声,身形一闪而逝,已然挡在那年轻僧人的面前,道:“好你个小和尚,连个交代都没有便要将我们晾在这里,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那年轻僧人猛地抬起头来,一掌拍向萧时雨。

    萧时雨微微一怔,随即也一掌拍出。

    两掌相对,萧时雨修炼的是正宗“玄女六经”,一股冷气立时顺着年轻僧人的手掌一直传到心口位置,衣衫上更是凝结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霜。

    那年轻僧人的身子一晃,如石头一般直接倒地,与青石台阶相撞,还发出清脆声响,竟是被彻底冻成了一个冰坨子。

    左雨寒皱起眉头:“萧宗主,你怎么把他打死了?”

    萧时雨语气冷淡道:“此人明知我身份,却敢对我出手,想来是有什么依仗,我自当郑重

    以待,免得阴沟里翻船,哪曾想此人竟是如此不自量力,会以卵击石。”

    左雨寒还要说话,就听一直默不作声的张静修说道:“二位且住,此事颇为蹊跷,此时不是争执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

    司徒玄略问道:“不知大天师以为如何?”

    张静修道:“贫道还是那句话,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静禅宗是一定要去的,诸位随同贫道一同登山,去静禅寺内一探究竟,如何?”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也不御风而行,沿着台阶徒步向山上行去。不多时后便来到静禅寺的寺门前,若论雄伟,静禅寺的寺门几乎可以比拟一座城门,与“佛城”相得益彰。此时两扇足有十丈之高的寺门紧紧闭合,半点不见有大开中门迎接贵客的意思。

    张静修看了一眼,道:“静禅宗并未开启山门大阵,我们推门而入便是。”

    开门之事自是不能让大天师亲自动手,司徒玄略与慧玄师太并非宗主,便一起向前来到两扇高大石门之前,两人俱是天人境大宗师,默运气机,一起发力推动石门,何止十虎之力,便是三十虎之力也有了,只是出乎意料之外,两座巨大石门竟是毫无动静,不论两人如何发力,如何催动气机,甚至是手背青筋暴起,全身骨骼响起如黄豆爆裂的声响,石门便如同时一面山壁,连一分之微也没移动。

    这便是静禅宗当初修建山门所在的用意所在,直接以巨石作为寺门,巨石足有数十万斤之重,炸不开,推不开,只得通过阵法或者机关方能移开,虽然挡不住可以御风而行的天人境大宗师,归真境宗师也可以直接攀沿而上,但是其他寻常武夫,甚至大军就只能被堵在门外,这也是静禅宗历经三武灭佛之后总结出的经验。

    见此情景,悟真诵了一声佛号:“贫僧来助两位一臂之力。”

    悟真修炼金刚宗的“金刚神力”和“移山大力”,一身力道何等可怖,再加上“大宝瓶印”也是一等一的运劲法门,有了悟真的相助,合三人之力,巨大石门终于发出轰隆隆如地动雷鸣的响声,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说是缝隙,其实也足够两人并肩穿过,委实是石门太过高大,才会让人产生门缝的错觉。

    十二人依次走过寺门,进到天王殿中。

    天王殿供奉四大天王,呈现金刚怒目之相,怖畏于邪魔外道。静禅宗的天王殿又是不同,除了被修建得极为高大宏伟之外,还设有阵法,关键时刻,可以使四

    尊天王塑像化作法相迎敌,只是此时没有半点动静,当真如泥塑木偶一般。

    左雨寒道:“看来静禅宗还是忌惮于大天师,知道我们各宗已经集结于龙门府中,不敢造次。”

    张静修没有说话,只是环顾四周,一摆掌中云扫,拂去天王塑像上的一层薄薄灰尘:“屈指算来,静禅宗从天宝二年闭寺到如今的天宝七载,已是五年,在这五年中,静禅宗再无弟子行走江湖,外人也不知静禅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看来,确实是十分蹊跷,这静禅寺中怕是有了什么变故。”

    大天师此言一出,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重起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玄都听到“静禅宗弟子”的说法,心中一动,想起去年发生的一件事情。当时他护送周淑宁经过平安县,刚好遇到了宫官在平安县对龙家大开杀戒,而龙家的当家人龙啸天便是静禅宗的俗家弟子。事后李玄都和宫官有过一番深谈,宫官也挑明了自己的真实用意。明面上是打着报仇的幌子,实则是试探静禅宗之举,以龙啸天为引子,看看静禅宗会不会为了自己的俗家弟子出手干预,由此判断静禅宗是真封寺了,还是像太平宗那样明面上封山,其实在暗地里小动作不断。

    那么又是谁指派宫官如此行事?鉴于当时澹台云和地师还未撕破面皮,那么可能的人选就有两个,一个是圣君澹台云,一个是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不过按照后来的形势来看,此时澹台云已经有了与地师决裂的打算,宫官是一个妙手,澹台云不可能放着大批无道宗高手不用而去专门调派宫官做事,因为此举会引得地师怀疑,甚至通过宫官牵涉出澹台云的许多隐秘谋划,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冷夫人。

    牝女宗的主要大敌是玄女宗和慈航宗,三个女子宗门之间的恩怨就像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起,更不知从何而终,而静禅宗则是众多宗门中女子最少的宗门,从没听说牝女宗与静禅宗有什么恩怨,那么又是谁指派了冷夫人呢?

    当世之间,只有地师一人了。

    难道地师在那时起便开始对静禅宗有所谋划了?

    这个想法跃出之后,李玄都便再难抑制,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深思下去:“若是地师有意对静禅宗动手,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已经大功告成,再一种就是被西京之变、奇袭云锦山等变故大大拖延了。若是后一种,那还好说,如今正道各宗兵临北邙山,地师更是无暇他顾,可如果是前一种,那就不得不防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静禅宗之变

    便在这时,静禅宗中突然传来了阵阵钟声,响彻“佛城”内外。

    身在天王殿中的众人自然也听到钟声,大天师道:“这是召集寺内僧人的钟声,看来这寺中之人终于是按捺不住了,也罢,我们就去看上一看。”

    李玄都收敛思绪,随着大天师一起出了天王殿,向钟声响起之处行去。

    不多时后,一行人便来到了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只见广场上的静禅宗弟子并不算多,为首是一名老僧,见到一众人等之后,双手合十行礼道:“贫僧方玄,见过大天师、诸位宗主、长老。”

    张静修淡淡道:“原来是方静方丈的师弟方玄大师。”

    方玄道:“贫僧忝为静禅宗罗汉堂首座,如今诸位师兄师弟都在闭关,便由贫僧前来迎客,不过……诸位都是在江湖上大有名头之人,这般硬闯行为,非是为客之道。”

    慧玄师太道:“方玄大师也知道我们这些人是一宗之主、长老,更何况还是大天师亲临,你们静禅宗不曾开门相迎也就罢了,还百般推诿,这也不是待客之道吧?如此说来,我们算是两清了。”

    张静修却是不欲与方玄多说,问道:“自从方静方丈圆寂之后,不知贵宗方丈是哪位大师?”

    方玄恭敬答道:“自从方静方丈圆寂之后,本宗方丈之位由方悔师兄接任,方悔师兄自去岁坐关,至今一年有余,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见其慈范。敝宗事务,现由贫僧代为主持,若是大天师有何言语,不妨与贫僧说了罢。”

    李玄都忽然开口道:“方玄大师是要与大天师在这露天之地谈论大事?”

    方玄一怔,随即合十行礼道歉道:“是贫僧疏忽了,还请大天师、诸位宗主长老入内说话。”

    说罢他转身作请,引得众人步入大雄宝殿。大雄宝殿自然也是雄伟壮观,可与太平宗的太平宫相媲美,穹顶高有十余丈,以八根巨大立柱支撑,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尊鎏金大佛,足有九丈之高,佛像的头颅已经快要触及穹顶,穹顶被分隔出无数四四方方的小格,其中倒悬有盏盏金灯,金光洒落下来,在佛像的脑后形成一轮金色背光,真如佛陀降世一般。佛像盘坐于一朵金色莲花之上,莲花下方则开辟出一方清池,水波轻泛,犹有锦鲤轻摆双尾,自在游动。其中还栽种了无数莲花,布满水面,而莲花中又点燃青灯,灯火辉煌,映照水面,如佛光普照,因而大雄宝殿之内不会给人丝毫阴沉感觉。

    李玄都仰头望去,只见金佛面

    相慈悲,轮廓柔和,结无畏印,低眉观世人,大佛之大,除了依山修建的佛像之外,是为室内佛像之最,内里以黄铜铸成,外面镀金。

    在佛像之前是供奉所用的香案、炉鼎等物,然后便是两列蒲团,在大佛面前显得格外渺小。众人各自盘膝落座之后,方玄开口道:“大天师此番登门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萧时雨性情刚直,最是不耐这等绕圈子的言语,直言道:“难道方玄大师不知?”

    方玄摇头道:“不知。”

    萧时雨冷笑一声:“牝女宗炮打漩女山,地师奇袭大真人府,太平宗沈大先生遭劫,李先生接任太平宗代宗主,这些事情,大师都一概不知?”

    方玄仍是摇头道:“自从静禅寺闭寺之后,对于外界之事一概不知,还望萧宗主见谅。”

    然后他又对李玄都行了一礼:“难怪面生,想来阁下就是李宗主了。”

    李玄都还礼道:“李玄都见过方玄大师。”

    “闲话少叙。”张静修道:“贫道与诸位宗主长老此番前来,便是要与静禅宗商议正邪大战之事,近些年来,邪道中人气焰日渐猖狂,频频出击,屡犯我正道宗门,各宗深受其害,于是共倡义举,讨伐北邙山,还江湖一个安宁。”

    方玄面现犹豫之色,沉吟不语。

    司徒玄略轻轻拍打膝盖,轻笑道:“静禅宗这么多年了,总不能缺席吧?”

    左雨寒也道:“难道静禅宗连方静方丈的大仇也不报了吗?”

    听到二人如此说,方玄正色道:“事关大义,静禅宗自是义不容辞,只是……只是……”

    张静修问道:“只是什么?”

    方玄满面愁苦之色,说道:“当年本宗之所以封山闭寺,便是因为遭了地师的算计。”

    张静修皱起眉头:“方静方丈之事,贫道是亲历之人,若仅是如此,静禅宗还谈不上伤筋动骨。”

    “大天师说的是。”方玄合十说道:“那日帝京之变,沈老先生当场身死,方静师兄修为高些,只是重伤,勉强回到宗中,而本宗之厄,便是由此而起,险些满门尽灭。虽然最终化险为夷,可本宗高手也死伤惨重,剩余之人只得悉数闭关,苟延残喘。”

    张静修眉头皱得更深,问道:“此话怎讲?”

    方玄道:“那日方静师兄自帝京返回静禅寺,我等一众师兄弟皆是心知肚明,那地师心狠手辣,已是断绝了方静师兄的生机,只是师兄当时距离长生境

    只剩下半步之遥,所以才能勉强维持不死,返回寺内交代后事。那日方静师兄将我们一众师兄弟召到方丈室中,要指定下任方丈人选,众位师兄弟对此早有预料,也没有多想。不曾想方静师兄突然出手,大伙不防之下,靠近他的两位师兄当场身死。原来此时的方静师兄并非本人,而是地师假扮,那地师本就是修为通天,与大天师不分伯仲,我们一众人等又措手不及,而修为最高的方静师兄更是遭了地师毒手,于是地师以一己之力便将我们打得节节败退,若非此时有静禅寺的地利优势,有位师兄拼却性命不要,开启了护寺大阵,这才逼退地师,否则静禅宗千年基业都要被地师一人屠戮殆尽。”

    说到这儿,方玄已经是双目含泪,泣不成声。

    诸位宗主初次听得此言,无不骇然。原来地师在奇袭大真人府之前,早已用过类似招数,却是用在了静禅宗的身上,不过静禅宗毕竟比不得正一宗底蕴深厚,仅是地师一人,便有些招架不住,反观正一宗,便是阴阳宗、皂阁宗的高手尽出,也没能伤及正一宗根本。

    李玄都皱起眉头,道:“静禅宗既然遭此大难,为何不向其他宗门求援?”

    听得李玄都如此说,其余人也都望向方玄,听他解释。若是静禅宗早将此事告知其他宗门,那么正一宗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地师偷袭得手。

    方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沉默了片刻之后,方才支支吾吾道:“毕竟方静师兄死得蹊跷,当时大天师和李大剑仙都是在场,就算地师是天下第一人,也敌不过两位联手才是……”

    方玄的言下之意是说静禅宗已经信不过这些正道同盟,再说句诛心之论,静禅宗未尝没有坐看好戏的心思。

    闻听此言,众人立时无话可说,便是张静修也只能沉默以对。

    就在这时,方玄从蒲团上起身,对张静修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凄然道:“大天师,如此血海深仇,静禅宗并非不想报,也不是不敢报,实是有心无力,还望大天师明察!”

    张静修闭上双目,沉吟不语。

    方玄又是靠近几步,道:“如今寺中,不必坐关的只剩下贫僧一人,讨伐北邙山凶险难料,贫僧一人生死事小,就怕贫僧遭遇不测之后,无人主持静禅宗大局……”

    “局”字刚刚出口,方玄身形暴起,击出双掌,狠狠拍在张静修身上,一瞬之间,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张静修的身上立时出现阴火、玄冰、天风、雷殛等四重异象。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地师奇谋

    在方玄开口叙述静禅宗之变的时候,众人皆是骇然,唯独李玄都没有惊讶,而是陷入更深的疑虑之中,因为按照他的推测,地师去年才开始试探静禅宗,而按照方玄的说法,地师早在天宝二年便伪装成方静方丈对静禅宗动手,如果方玄说的是真的,那么冷夫人不可能不知情,宫官也就没必要再去多此一举地试探什么。

    所以李玄都的略作思索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方玄在说谎!

    几乎就在李玄都刚想开口的时候,方玄已经暴起发难,这立刻印证了李玄都的种种猜测,更让李玄都断定了方玄的身份。

    不要忘了,当初地师之所以能重伤方静方丈,就是因为他伪装成了太后谢雉身旁的一个宦官,偷袭得手,若是正面交锋,地师虽然也能取胜,但绝不可能如此干脆利落。而他能越过正一宗的“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也是因为他用了齐王这个不为人知的身份。此时地师再来装成静禅宗的僧人,并非什么难以想象之事,反而是合情合理。

    在方玄出手之后,整个大雄宝殿之中异象纷乱,什么也看不清了,逸散气机更是如怒海狂涛一般四散奔流,想要凭借气机感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甚现实。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被人偷袭,众人纷纷起身,退向殿外。

    片刻后,风流云散,显露出殿内情景,只见得方玄双掌已然拍在大天师的身上,而大天师仍是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岿然不动。

    两人陷入僵持之中,其余人不知虚实深浅,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片刻,就听张静修缓缓开口道:“地师好手段。”

    此时在场之人都是老狐狸,哪怕不知前因后果,也能猜出偷袭之人八成就是地师,不过亲耳听到大天师开口确认之后,还是难免一惊。

    方玄向后飘然退去,站定之后,淡笑道:“大天师才是好手段。”

    大天师一挥手中云扫,将殿内涌动的风雷水土等异象悉数平息,方才说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贫道已经栽了一个跟头,总不好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

    方玄,或者说地师徐无鬼,闻听此言,并不如何意外,点头赞同道:“毕竟再一再二不再三,当初在帝京皇宫是一次,云锦山又是一次,这第三次便不灵了。”

    张静修起身道:“贫道先前还在疑虑,这龙门府未免太过平静,各宗在来此的路上只

    是遇到了几个明官阻拦,坐以待毙可不是地师的风格,没想到地师料定贫道会来静禅寺,早已在此恭候多时,想来地师也在静禅寺中布下了天罗地网。”

    徐无鬼负手而立,淡笑道:“我若说只有我一人呢?”

    张静修道:“我们这么多好手在此,地师就不怕有来无回?”

    徐无鬼笑了笑:“若是我能一击重伤大天师,剩下的十一人固然厉害,可白绣裳和张海石不在,却未必奈何得了我,就如这静禅宗一般。”

    就在此时,李玄都排众而出,开口问道:“徐先生,不知静禅宗的僧人如今都在何处?”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淡笑道:“若是旁人来问,我是万万不会回答的,不过既然是紫府问了,那我便明说了,静禅宗有半数之人力战而亡,倒也不失‘骨气’二字,还有半数之人则是沦为了阶下之囚。”

    李玄都脸色一沉,又问道:“不知徐先生是如何攻下静禅宗的?”

    “说来也简单。”徐无鬼笑了笑:“我先是几番试探,摸索静禅宗的虚实,继而再逐渐渗透,毕竟偌大一座静禅寺,总不能滴水不漏,如此用了半年的水磨工夫,终是被我抓到了一个破绽。在这静禅宗中有个小沙弥,尘心不定,思慕女色,又因为性情懦弱,被同门几番欺凌,对整个静禅宗都怀恨在心,我只是稍作拉拢,他便为我所用,我以神念传他阴阳宗秘法,让他离开静禅寺下山见我,我带去一个牝女宗的女子,先让他乐了大半日,再传他几样厉害宝物,助他暗中杀了那个常常欺辱他的同门,他在事后虽然后悔,却被我拿住了破戒和杀人的把柄,不得不听命行事。我让他伪装成那个同门,再做出他本人偷溜下山叛逃宗门的痕迹,骗过了静禅宗的一众人等。这小沙弥本就在静禅宗不甚起眼,偷溜下山也没引起什么波澜。而他所假扮的那个同门却是不俗,颇受静禅宗长老的重视。”

    “我早先年的时候在静禅宗中埋藏了一枚暗子,是个死士,只是这些年来始终无法触及静禅宗的核心。于是我便让那个小沙弥举报了这枚暗子,说他在巧合之间撞破了这枚暗子的隐秘举动,由此获得静禅宗长老的信任。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做了,那小沙弥只要寻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用我给他的宝物暂时关闭静禅宗的护山阵法,使其失效一天左右,我便可趁此时机,攻入静禅宗中。”

    “两军交战,势均力

    敌,正面无功,便设奇谋,从出人意料之处偷袭,可大获全胜。沙场如此,江湖也是如此,若是正面强攻,阴阳宗难免有死伤,可我是偷袭,静禅宗并无防备,在不防之下,自是没有什么还手之力。若是其他宗门,必然会发信求援,可静禅宗封山闭寺,不与外界相通,也信不过你们这些正道盟友,根本不曾求援,反倒是省却了我一番手脚。”

    正道中人闻言皆是沉默。

    地师的法子算不什么神机妙算,也谈不上环环相扣,但是极为有用,今日若非大天师有了防备,怕是正道中人要再一次栽在地师同样的手段之下,传扬出去,当真是被天下人耻笑。

    李玄都沉默许久,抱拳道:“地师能谋善断,李玄都佩服。”

    张静修也开口道:“正道十二宗相约讨伐北邙山,未见得北邙山,便被折去一宗,地师不愧是地师。”

    还是方玄模样的徐无鬼淡淡笑道:“大天师过奖,紫府也过誉了。”

    “厉害便是厉害,高明便是高明,贫道或许会说些违心之言,紫府可是从不说违心话的人。”张静修道:“若是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高明,那是小人,我们正道十二宗虽然不是君子,但也不做小人。”

    地师笑道:“好一个不是君子却也不做小人,大天师的言外之意,是说徐某人是小人了。”

    张静修不置可否道:“徐先生是非常人,如今是非常时,故而行非常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敢说英雄,却当得起‘枭雄’二字。”

    徐无鬼笑道:“什么枭雄,如今落得四面皆敌的处境,危如累卵,覆亡只怕就在旦夕之间。”

    其实许多正道中人都是如此想,觉得地师虽然占了小便宜,但输了大势,如今引得正道十二宗共伐北邙山,又在西京与澹台云决裂,败亡只在眼前,可这句话从地师口中说出来之后,却是让人不由动摇,地师既然知道,却又这般从容不迫,难不成还有其他后手?

    人的名树的影,正道中人在地师手中吃亏实在太多,如何能不多加思量?

    张静修深深望了地师一眼:“看来地师是成竹在胸了。”

    徐无鬼并不答话,反而是对李玄都说道:“紫府,你我相识时,你还不是什么太平宗的宗主,我也只是剑秀山的一位隐居之士罢了,姑且可以算是相识于微末之间,并无利害纠葛。你说可对?”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之大欲

    此言一出,正道诸人皆是望向李玄都,眼神中不由带出几分猜忌。

    李玄都不为所动,沉声道:“是。”

    地师又道:“究其根本,我是欣赏紫府的。所以我不仅帮你温养‘人间世’,而且还传你‘逆天劫’。后来你去与宫官交换‘太阴十三剑’的剑谱,也是我做主传于你的。”

    李玄都道:“徐先生授业之恩,李玄都不敢相忘。”

    正道中人望向李玄都目光中的审视意味更重,萧时雨更是忍不住开口道:“李宗主!”

    大天师轻摆手中云扫,示意萧时雨勿要多言。

    徐无鬼微笑道:“我只有两个弟子,一个叫做赵纯孝,一个叫做上官莞,一男一女,都不成器。至于其他人,虽然得蒙我传授绝学之人不在少数,却没有师徒名分。今日我想问上紫府一句话,你既已被李道虚逐出师门,可愿拜在我的门下?”

    李玄都登时愕然,万没料到地师在此等关头竟是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其他正道中人更是意料不及,面面相觑,司徒玄略忍不住开口道:“地师此举,怕是大大不妥!”

    徐无鬼笑道:“这话李道虚来说还差不多。”

    下一刻,司徒玄略整个人猛地向后退去,双脚在青石地面生生划出两道寸许深的沟壑。

    正道众人尽皆大惊,竟是根本没看清地师是如何出手。

    张静修没有出手阻拦,一则是徐无鬼没有取人性命的意思,不必出手相救,二则是司徒玄略毕竟是清微宗中人,与正一宗的关系却是微妙得很了。

    李玄都之所以被师父李道虚逐出师门,便是因为他与李道虚理念不合,如果说他与李道虚只是有所分歧,那么他与徐无鬼便是背道而驰,于是便要开口拒绝。只是徐无鬼一挥袍袖,道:“紫府先不忙开口,且听我把话说完。”

    李玄都只好道:“是。”

    徐无鬼道:“紫府如今已是一宗之主,江湖规矩,各宗之主都是平辈论交。你是太平宗之主,而我是阴阳宗之主,让堂堂一宗之主来做我的徒弟,我徐某人还没有这么厚的面皮,所以我不是要收紫府为徒,而是代师收徒,让紫府做我的师弟。我自然也是代师授意,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以紫府的才智,得我、李道虚、张静修三人所传,不要说区区造化境,便是长生境也是唾手可得。”

    众人听闻,无

    不愕然。

    地师徐无鬼何等人物?若是真论辈分排起,他是世宗皇帝的弟弟,穆宗皇帝的叔叔,当今天宝帝的叔祖,太后谢雉是他的侄媳。在江湖中,不论宗主身份,他更是与李道虚、张静修、万寿真人、藏老人、秦不一等人平辈,尚要比秦清、白绣裳、张海石、澹台云、宋政这代人高出一辈去,李玄都得以拜了李道虚为师,所以才能小小年纪与秦清、白绣裳等人平辈,可如果他做了徐无鬼的师弟,反倒要比秦清、白绣裳、张海石等人再高出一辈去,比之同龄人皇甫毓秀、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秦素等人,更是高出两辈,当真是江湖前辈了。

    便是一直面不改色的张静修也颇为惊讶,他虽然欣赏李玄都,但还是把李玄都当作一个后辈看待,万万不会做出代师收徒的举动。

    地师微微一笑,道:“紫府,你虽然是天人境,能以入定代替睡眠。可偶尔入睡,是否会频频做梦,梦中之事光怪陆离,可仔细想来,皆是人之大欲。人欲,便是人之所求,有人淡泊名利,却算不得无欲无求,因为想要安稳自在,也是一种**。故而你这梦中,有坐拥天下,有逍遥自在,有美色环绕,也有得道长生,林林总总,皆是念之所动,心之所想,我说的可对?”

    李玄都闻言微微色变,不过还是如实回答道:“正是。”

    徐无鬼道:“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了,我当年修炼‘太阴十三剑’,也要经此关隘,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不过在我练成‘太阴十三剑’后,又详加钻研,却是想出了一套破解之法,只要紫府愿意入我阴阳宗,那么我定悉数传于紫府,助紫府练成‘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且不留半点破绽隐患。”

    这还不算,地师接着说道:“紫府同意入我阴阳宗,我还可效仿张静修和李道虚,退位让贤,直接将阴阳师的宗主之位交到紫府手中,十殿明官悉数听从紫府调遣。就算是地师之位,日后也迟早是紫府的囊中之物。待到我们这些老家伙入地归天,天下间谁人是紫府的对手?紫府大可施展拳脚,先灭道种宗,再诛无道宗,西北五宗归于一统,那辽东五宗的秦大小姐又是你的意中人,你们夫妻联手,便是十宗合作一宗,先收回本该就是紫府的清微宗,毕竟富贵不还乡,便如锦衣夜行,继横扫江南各宗,谁人能挡?到那时候,休说是区区地师、大天师、大贤良师

    ,便是道门的大掌教,也大可做得。”

    闻听此言,正道中人先是不屑,继而再一深思,却又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如今李玄都年纪轻轻,便是天下间有数的高手,若是再让他得了地师的传承,长生境界便指日可待,虽然澹台云也是长生境,可如果李玄都能在地师飞升之前便踏足长生境,便是以二对一,澹台云恐怕不是对手,而辽东五宗那边秦清固然是有望长生境,可未必要与李玄都为敌。众人都知道李玄都要做秦清的女婿,秦清只有一个女儿,这辽东五宗盟主的尊位多半是要交给女婿的,到那时候,便果真如地师所言,十宗合作一宗,无人能挡。

    萧时雨已经怒目望向李玄都,只怕他稍有动摇,便要倒向地师,或是心中已经动摇,却面上不显,故意留在正道众人之中,与地师里应外合。

    徐无鬼微笑道:“紫府,当年祖龙奋六世余烈方能天下一统,这便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我恐怕见不到那一天了,可你却是大有希望的,难道你就不想坐南面北,不想称孤道寡?我知道你想救天下苍生,可不做皇帝,何谈救天下苍生?只有掌握了绝对的权力,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你能确保你扶持的那个皇帝事事都如你所愿吗?哪比得过你亲自来做?”

    此时正道中人已经与李玄都保持了一段微妙距离,以己推人,若是自己处在李玄都的位置上,面对地师如此许诺,当真能不动心吗?怕是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不动心的,那么李玄都又岂能例外。

    除了张静修之外,十对目光都聚集在李玄都的身上,各人都觉得李玄都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若是不答,便等于默认了。

    李玄都心中也是迷惘,忽然想起秦素给他的那些话本小说,果然都是骗人的,什么“此子断不可留”,什么“非此即彼”,皆是落了下乘。真正的大人物哪有那么简单,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对症下药。地师能攻下静禅宗,靠的不全是武力,更关键的是他把握住了那个小沙弥的人心,对付小沙弥也没有以武力胁迫,而是处处诱导。

    换成李玄都,地师从未对他痛下杀手,此时句句言语,皆是直指他心中所想,平心而论,地师对待李玄都不可谓不好,不仅从未伤害过李玄都,而且还对李玄都有授业之恩,地师也许对不起旁人,却从未对不起李玄都。

    李玄都不是圣人,如何不会心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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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