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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八章 美酒

    李玄都第一次觐见老汗的时候,是由月离别陪同,小阏氏并未亲自出面。而这次不同,小阏氏亲自领着李玄都前往老汗的金帐,可见如今王庭态势之紧张。

    虽然金帐的防卫要比以前森严许多,但对于小阏氏却没有太大区别。她被尊称为“王庭的女主人”,并非是一句单纯的奉承,而是真实说明了她在金帐中的地位。不管那些年轻女孩如何被老汗宠爱,她们的身份始终是卑贱的,尊贵的大小阏氏才是老汗的妻子,相当于中原的皇后。当小阏氏要求进入金帐时,除了老汗没人可以拒绝小阏氏的要求,负责当值的怯薛军都尉只得请示老汗,至于见或不见,那就是老汗的事情了。不过一般而言,老汗不会拒绝小阏氏的请求。

    这次也不例外,当值怯薛军都尉很快就带回了老汗的口谕,同意了小阏氏的要求。

    当小阏氏和李玄都来到金色宫殿外时,整座宫殿灯火通明。小阏氏说道:“看来老汗早有预料,这是等候多时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示意宁忆和石无月在外面等候。

    很快,有一名内侍出迎,毕恭毕敬地向小阏氏行礼,然后说道:“阏氏,大汗正在等您和您的客人。”

    小阏氏抬了抬下巴。

    内侍心领神会,在前面引路。

    这次,老汗还是没有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也没有在书房的躺椅上,而是在他的寝殿中。当李玄都进到寝殿时,只觉得一股炽热火气扑面而来,使得这儿似是一个蒸笼。与外面的严寒相比,这儿仿佛回到了炎炎夏日。老汗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绸衣,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脚,踩在华贵的地毯上。

    早有女奴服侍小阏氏除去身上的披风斗篷,饶是如此,小阏氏的额头上还是渗出细密汗珠。再看那些女奴,身上的衣着极是清凉,仅仅是遮住了几点重要部位。

    女奴们又要服侍李玄都脱去厚重的皮袍,李玄都摆了摆手,道:“我无妨的。”

    女奴们有些彷徨无措,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老汗。

    老汗笑道:“使者修为精深,早已是寒暑不侵,你们退下吧。”

    女奴们这才退到灯火的阴影之中,仿佛是蜡像一般,再没有半点动静。

    老汗望向小阏氏,“阏氏与使者的关系真是不一般。”

    小阏氏微微一笑,“使者是月离别带回来的,用中原人的话来说,他们两人是休戚相关,若是使者出了什么意外,她也脱不开干系,而她又是我的女儿,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老汗呵呵一笑,对于小阏氏的说法不置可否,转而对李玄都说道:“使者遇袭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使者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李玄都说道:“我刚刚离开金帐,伊里汗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看来大汗的身边并非铁板一块

    。”

    老汗并未动怒或者懊恼,神情异常平静,“我知道,因为我老了,所以身边的人开始提前寻找退路,确保新汗继位之后他们还能保住手中的权力和财富。”

    李玄都默然。

    老汗继续说道:“伊里汗已经见过我了,不过不是辞官,而是进言,他对我陈述利害,劝我不要与辽东议和。在他的眼里,我是个糊涂的老头子,不仅老眼昏花,而且还头脑昏聩。”

    李玄都问道:“老汗是否早有预料?”

    老汗微微一笑,“中原有一句话,叫做:‘未虑胜,先虑败。’做一件事之前,必定要想到这件事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

    李玄都又问道:“那么老汗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是否还要继续与辽东的结盟?”

    “当然要结盟。”老汗哈哈笑出声来,“敌人反对你、污蔑你、阻挠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而是因为你做对了。如果敌人赞誉你,那你反而要小心了。现在伊里汗袭击使者,恰恰说明了他们的恐惧,也说明了这个决定的正确。既是正确的,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老汗的声音渐渐变小,有些有气无力。小阏氏赶忙上前扶着老汗坐到床榻上——每当小阏氏在场的时候,那些服侍老汗的女奴们都会很自觉地退至一旁,将表演的舞台留给小阏氏。

    李玄都说道:“我明白了。不过我受了些伤势,不能立刻返回辽东,想要继续在王庭中停留一段时日,还望大汗能够应允。”

    老汗抬了抬手,小阏氏心领神会,起身来到一旁的立柜旁,轻车熟路地从中取出一把玲珑剔透的水晶瓶,里面装着鲜红的酒液,似乎是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小阏氏又取出两只夜光杯,放在一张小案上,拔开了上面的水晶瓶塞,先满满斟满一杯酒,递到李玄都的面前。

    李玄都双手接过。

    老汗看着小阏氏的窈窕背影,说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你们中原的诗,真是美极了。我常常听国师讲学论道,也多少懂一些,最是喜欢这一首诗。使者,先喝了这杯酒。”

    李玄都双手端着杯子,却没有立刻就喝,而是望着老汗。

    “放心,酒里没毒。”老汗笑着让小阏氏也给他斟满一杯酒,“喝葡萄酒要用夜光杯,西域商人曾献给我一套。据他们说,夜光杯要在夜色火光之下,衬着鲜红的葡萄酒,似是处子鲜血,最美,也最能让人振奋。”

    说罢,老汗从小阏氏的手中接过了酒杯,一口饮尽,然后将杯底一照,示意自己没有作假。

    李玄都还是没有喝酒,望着老汗,说道:“大汗这是应允我留在王庭了?”

    “可以。”老汗说道:“有人愿意死在女人的身上,有人愿意死在酒杯之中,还有人愿意死在刀

    剑之下,都可以。”

    李玄都听出了老汗的话外之音,没有反驳,只是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老汗将手中酒杯交还到小阏氏的手中,说道:“近四百年来,一直都是黄金血脉统治草原,代代相传,而在这段时间中,中原已经更迭了两个朝代,从大晋到大魏,从赵氏到徐氏,使者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李玄都摇头道:“请大汗赐教。”

    老汗笑道:“金帐的始祖建立了一个比中原更为辽阔的强大帝国,为了管理疆域辽阔的帝国,他将四个儿子分封为王,并自称为‘黄金血脉’,同时规定只有黄金血脉的后代才有资格成为金帐的大汗。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拥有黄金血脉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一百个人中就有一个拥有黄金血脉。所以在金帐的历史上,大汗未必都是黄金血脉正统,或者说,不是因为正统黄金血脉才能成为大汗,而是成为大汗才是正统的黄金血脉。如此就导致了金帐汗位的争夺异常残酷,能够登上大汗王座的人,不会是庸人,确保了金帐汗国不会出现少年皇帝、傻子皇帝等等,更不会有阉人、后宫干政,这是金帐的优势。至于弊端嘛,你已经看到了,这是极为残酷的事情,赢家获得一切,败家输掉一切,参与到其中的人,无一能够幸免。”

    说罢,老汗不等李玄都开口,已是向后躺倒,吩咐道:“我累了,阏氏和使者可以告退了。”

    小阏氏将手中酒瓶酒杯交给旁边的女奴,对老汗行了一礼。

    然后两人一起退出老汗的寝宫。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老汗这算是许下承诺了吗?”

    小阏氏点头道:“老汗已经警告了伊里汗,短时间内,伊里汗不会再对使者出手。不过老汗也在警告使者,如果使者更深地卷入到诸王争斗之中,那么除了依附于老汗之外,再无其他路可走。”

    李玄都也清楚这一点,问道:“不知阏氏是什么看法?”

    小阏氏掩嘴笑道:“我有什么看法,自然是按照老汗的吩咐行事。”

    李玄都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他有一种直觉,小阏氏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绝非她嘴上所说的按照老汗吩咐行事,因为那无异于坐以待毙。再联想到小阏氏在行宫中所说的药木忽汗掌握怯薛军的唯一可能,以及老汗所说的“女人”、“美酒”、“刀剑”,李玄都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也许伊里汗的袭杀只是一个开始,他打破了诸王之间的默契和平衡,接下来才是刀兵相向的生死相争。

    然后李玄都想得再深一层,老汗给了他一杯酒,如果这杯酒对应的是老汗所说的“美酒”,用意何在?老汗口中的“女人”是谁?是小阏氏吗?还是大阏氏?亦或是其他什么人?“刀剑”又是谁?是伊里汗?是乃刺汗?还是代指王庭中的怯薛军?

第八十九章 风雷

    当李玄都和小阏氏走出金帐时,发现夜色下又有一队人朝这边行来,灯火分外显眼。两人对视一眼,看出各自心中的疑惑,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觐见老汗?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静立原地,原本要送两人离开金帐的内侍也不敢催促,只能随着两人一起等候。

    不多时,那队打着火把的人近了,为首的竟是满脸愁苦之色的是失甘汗。见到李玄都和小阏氏,失甘汗也有些意外,显然是没想到两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老汗的金帐之外。

    从身份上来说,小阏氏是失甘汗的四位母亲之一,从权势上来说,失甘汗是老汗的四个儿子中最不得志的一个,所以当他见到小阏氏之后,态度很是恭敬,主动向小阏氏行礼。

    小阏氏笑问道:“失甘汗也是来见老汗的吗?”

    失甘汗毕恭毕敬地回答道:“老汗召见,不敢不来。”

    小阏氏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深问下去,立刻让开了道路,说道:“既然是老汗召见,那请失甘汗快快觐见吧。”

    失甘汗苦笑一声,说道:“不能与阏氏相比,恐怕要等到天亮才能见到老汗。”

    小阏氏好奇问道:“此时距离天亮还早。何必早早前来在寒风中受冻?”

    失甘汗连上的愁苦之色更浓,“最近几年,老汗少眠,也不知何时就会醒来,若是老汗醒来召见而我不在,就是莫大的罪过。”

    听到这儿,李玄都不由看了失甘汗一眼,小阏氏可以深夜求见老汗,而失甘汗被老汗召见还要等到天亮,两者之间的差距未免太大。

    小阏氏没了继续对话的兴趣,与李玄都一起往金帐外行去。

    这一路上,李玄都和小阏氏各自想着心事,没有说话,直到出了金帐的范围之后,小阏氏才开口道:“月离别已经准备离开王庭,再让使者居住在她的府邸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我给使者安排了驿馆。”

    李玄都道:“谢过阏氏。”

    小阏氏微微一笑,登上自己的马车,往自己的行宫行去,而一名女侍则留了下来,负责为李玄都引路。

    在女侍的引领下,李玄都三人住进了王庭的驿馆,这处驿馆的上一任住客使来自于遥远西域的大月国。至于中原使者,已经有百余年没有踏足王庭了,要追溯到大晋年间。驿馆自是不如诸王何阏氏们的行宫,与那颜们的府邸相差无多。

    石无月四下打量,说道:“我还以为金帐人都是住在帐篷里,没想到他们也在草原上修筑宫殿,与中原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李玄都说道:“在草原上修筑宫殿不算什么,当年大晋为了抵御金帐铁骑南下,还曾在草原上修筑长城。当时的金帐家族还未完全统一草原,大晋也没有衰弱到只剩下半壁江山的程度,而大晋从没想过统一草原,而是选择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草原上修建了一道明昌长城,而金帐人则趁此时机发动西征,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统一草原,形成了今日的金帐汗国。再后来就是金帐铁骑南下,区区一道城墙如何能够阻挡?于是神州陆沉,天下易主。”

    宁忆叹息一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

    李玄都不再说话,开始以“太平青领经”恢复伤势。“太平青领经”可谓是包罗万象,“北斗三十六剑诀”也好,“南斗二十八星阵”也罢,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只是后来李道虚天纵奇才,用了半生的时间另辟奇径,将“北斗三十六剑诀”发扬光大,等同是自创一家,这才算是脱离了“太平青领经”的范畴,这也是李道虚被誉为“剑道通神”的原因之一。除了这些之外,“太平青领经”作为当年太平道的根本之法,亦是上乘的炼气法门,堪与正一道的镇宗之法“五雷天心正法”相提并论,李玄都玄功有损,原本要月余时间才能完全复原,但是依照“太平青领经”修炼,大约三天就能有月余之功。

    这就是玄门正道之法的好处了,虽然进境缓慢,但胜在底蕴深厚,用以疗伤恢复,无往不利。反观旁门左道之法,虽然进境神速,但若遭受重创,休说恢复,不趁机反噬就已经是万幸。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玄都一直在驿馆中修炼“太平青领经”,恢复气机,再以“漏尽通”调理伤势。

    而在这几天中,王庭底下涌动的暗流终于奔涌出来,原因在于老汗的情况变得不大好。

    就在伊里汗袭击李玄都的次日,老汗破天荒地在金帐中召见乐诸王何群臣,老汗高坐王座,还未开始议事,狂风骤至,将一面金色王旗吹折。老汗微惊,问诸王左右:“此主何兆?”诸王群臣无人应答。紧接着,风雪大作,冬日惊雷,雷霆击中金帐,使得金帐震颤,肉眼可见的电光游走其外,老汗大为惊恐,又问道:“风裂大旗,

    雷击金帐,为何异相频发?难道是长生天的警示?”诸王何群臣仍是无人作答,唯有明理汗越众而出,说道:“中原人有言:‘天数有变,神器更易,此乃自然之理。’”老汗即惊且怒,浑身颤抖,口不能言,竟是显现出中风的征兆,被内侍们送回内殿之中,情形不明。不过如今的王庭有国师坐镇,老汗应该不至于有身死之忧。

    接下来的一天,诸王们皆是守在金帐之外,而平日里俗务来往的四位阏氏却是齐聚一堂,一起照料老汗,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诸王之间则是撕破了面皮,药木忽汗公开指责明理汗意图不轨,是导致老汗病倒的罪魁祸首,明理汗则摆出长兄的架子训斥药木忽汗,两人互不相让,差点上演一场全武行,最后由叔王伊里汗出面,压下了两人的争端。在这个时候,拔都汗又不阴不阳地指责伊里汗妄自尊大,大家同样位列十王,伊里汗凭什么高人一等,乃刺汗出面打圆场,结果惹得子雪别汗出言讥讽。纷纷扰扰。

    这些消息,都是小阏氏让麾下的女侍传递回来的,不过这已经是昨天和前天的事情,今天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不过李玄都没有听到马蹄声和厮杀声,说明诸王还比较克制,没有真正撕破脸皮大动干戈。

    经过三天的恢复,李玄都已无大碍,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没有贸然行动,而是与宁忆、石无月二人商议。

    石无月自然没有什么太好建议,只是感慨道:“如今看来,这金帐也难逃中原的窠臼,皇子们一个个虎视眈眈,直勾勾地望着病榻上的老皇帝,只等着老皇帝去死,不知道此时的老皇帝是怎样的心情?”

    李玄都望向默然不语的宁忆,问道:“阁臣是什么想法?”

    宁忆迟疑了一下,说道:“如果以庙堂中人的眼光来看,的确是神器更易、改朝换代。可如果用江湖中人的目光来看,恐怕是有人要行不轨之事。”

    李玄都问道:“此言何解?”

    宁忆缓缓说道:“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你说的这三个人都是古时有名的刺客。”石无月瞪大了眼睛,“那么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要行刺金帐大汗,会是谁?”

    李玄都脸色一沉,说道:“最有可能的是明理汗和药木忽汗,不过这两人互相牵制,应该不会贸然出手才是。”

第九十章 暗流

    在李玄都遇袭后的第三天傍晚,老汗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他下令让诸王各自返回行宫,只留下失甘汗“侍疾”。

    老汗的这个决定在诸王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在老汗的四个儿子当中,明理汗说出那番话之后已经和老汗近乎决裂,药木忽汗有小阏氏的支持,在王庭之中实力最强,如果让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留在老汗身旁,他们就有机会将老汗与外界隔绝,然后汗位的归属以及老汗的生死都会被他们掌握在手中。而乃刺汗是老汗属意的新汗,如果老汗把他留在身旁,那么就会引来明理汗何药木忽汗的敌视,对于势单力孤的乃刺汗来说,这是十分不利的。

    唯有失甘汗,实力最弱,性子怯懦,几乎没有继承汗位的希望,更不可能趁机威胁到老汗,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也只有失甘汗,才能让明理汗何药木忽汗达成妥协,各自退让一步。

    此刻,诸王们仍旧在前殿等候,心思各异,这里只容许诸王等候,所以诸王的随从、谋士们都是不在身边的,无法与人商量,只能是胡乱猜测,虽然已经不再争吵,但偶尔对视一眼,也能看出彼此之间的戒备何防范。

    就在这时候,内侍与四位阏氏离开了内殿,向等候在此处的诸王们传达了老汗的命令。一时间,诸王的视线斗落在了失甘汗的身上。

    失甘汗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眉头皱得更深,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望向明理汗和药木忽汗,脸上的表情愈发僵硬。

    最终,失甘汗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跟随内侍往后殿行去。

    失甘汗刚刚离开,药木忽汗就嗤笑出声,扬起下巴望向明理汗,毫不掩饰自己的挑衅之意。

    明理汗年纪已经不小,早已步入了老人的行列,虽然他和药木忽汗是兄弟,但是按照年龄算起,两人根本不是一代人,对于药木忽汗的挑衅,明理汗不以为意,与伊里汗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直接转身离去。

    见明理汗不搭茬,药木忽汗也随之离去。至于阏氏们,她们并不会与诸王同行,还要在老汗的金帐停留一段时间。

    诸王返回各自的行宫之后,除了与各自的谋士心腹商议之外,就是派人盯着金帐的动静,等着从失甘汗的身上的探听消息。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直到入夜,都不见失甘汗从老汗的金帐中离开。

    诸王们的心情变得凝重起来,所有人都知道,老汗对于失甘汗的态度非常恶劣,甚至可以说得上讨厌,老汗不喜欢失甘汗的怯懦,觉得他不像是一个金帐人,倒像是一个软弱的中原人。虽说这几年来,老汗对于失甘汗的态度有所改变,但那是因为另外两个儿子太过强势,老汗不得不用失甘汗来平衡一二,可老汗万万不会将大汗之位传给失甘汗,在这个时候,没有道理一直留失甘汗在身边侍奉。

    北风呼啸,浓云遮月,大雪飘摇。

    驿馆之中,李玄都、宁忆、石无月三人各坐一把椅子,呈三足鼎立之势,在三人中间是一个炭盆,散发出融融暖意。到了天人境,早已是寒暑不侵,不过许多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衣着会跟随四时更替,对于驿馆主动送来的火盆,更不会拒绝。

    李玄都和宁忆的神情都颇为凝重,因为两人已经预感到了王庭中会有大事发生,老汗的突然病倒如果不是老汗演的一场戏,那么就说明老汗也不能完全掌控住王庭的局势,现在的王庭就像一匹快要失控的野马,随时都有可能挣脱缰绳,因为抓住缰绳的主人,实在是太老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短暂的喧闹之声,然后就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进到房间中来,在他身后是一众披坚执锐的怯薛军甲士和驿馆的官员,这些甲士的甲胄上以金线绘有简单的苍鹰图案,意味着他们有宿卫老汗的职责,是怯薛军众的精锐。

    为首的高大男子一挥手,“你们出去。”

    怯薛军的甲士们和驿站官员便齐齐退了出去。

    高大男子全身戎装,神情严肃,用刻板语气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部赤,怯薛军第三都尉,奉失甘汗的命令请中原使者前往金帐面见老汗。”

    李玄都从椅上缓缓起身,问道:“为何是奉失甘汗的命令,而不是老汗的命令?”

    阿部赤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因为老汗病重,所以老汗任命失甘汗负责金帐防卫和其他一切事宜。”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可以携带随从吗?”

    阿部赤摇头道:“根据失甘汗的命令,使者只能一个人面见老汗。”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他最后问道:“现在?”

    阿部赤点头道:“现在!”

    李玄都转过头来对宁忆说道:“你们留在此地等我,见机行事。”

    宁忆微微点头,道了一声“小心”。

    李玄都对阿部赤说道:“请都尉带路。”

    阿部赤没有说话,转身往外走去。李玄都跟随在阿部赤的身后,来到驿馆外,这里有一支大约三百余人的队伍,打着象征着金帐汗国的鹰旗。然后有人为李玄都牵来一匹马,请他上马。

    李玄都也不客气,翻身上马,随即整支队伍开始往金帐方向继续前行。

    因为乌云遮月,北风呼啸,视物艰难。即便打头的骑兵举着火把,也不过是照亮眼前一点范围,如此艰难赶路,从驿馆到王庭,走了足足小半个小时辰。等到李玄都抵达王庭,已经是丑时。

    李玄都策马遥望越来越近的金帐,眯了眯眼睛,陷入沉思。不多时,李玄都随着阿部赤进入了金帐的范围,如今的金帐已经如一座铁桶一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不透风。哪怕是阿部赤这位怯薛军第三都尉亲自领人去见老汗,仍旧是不能避免仔细盘查,这又浪费了许多时间,待到李玄都见到乃刺汗时,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

    失甘汗就在老汗的书房中接见了李玄都,书房位于外殿和寝殿之间,李玄都第一次见到老汗时,就是在这个地方。当时老汗躺在躺椅上,身旁还站了一个萨满。不过现在没有萨满,躺椅上叶空空如也,失甘汗直接坐在老汗书案后的座椅上,竟是透漏出几分威严。

    阿部赤将李玄都送到门口后就退了下去,所以此时只有失甘汗何李玄都两人。

    李玄都开口问道:“失甘汗说老汗要见我,所以下令让人将我请来。敢问失甘汗,老汗在哪?”

    失甘汗笑了笑,比起平日里多了几分从容,眉头也舒缓过来,仿佛变了一个人,难道这就是权力的魔力,竟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失甘汗说道:“使者不必着急,想必使者已经听说了,老汗大病了一场。虽然有国师出手,老汗已经性命无碍,单是老汗毕竟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还是留下了一些细微毛病。此时老汗刚刚用药,已经睡去,想来使者也不忍心打搅一个病中老人吧?所以还请使者稍等片刻。”

    李玄都点了点头。

    失甘汗一指早已备好的绣墩,说道:“使者不必拘束,请坐。我记得使者刚到王庭的时候,曾经登门拜访,不过被我回绝了,所以我也就不知道使者想要见我,倒地为了何事,现在使者可以告诉我吗?”

第九十一章 儿子

    失甘汗对于李玄都显露出本来面貌并不意外,甚至根本不曾提起,而小阏氏也只是对李玄都的本来面貌更感兴趣,而不是对李玄都易容这件事感兴趣。想来是诸王们见多识广,对于此类事情并不如何惊奇,他们只要能确定谁是中原使者就可以了,至于中原使者长什么样子,是否易容,都无关紧要。

    李玄都听到失甘汗如此一问,不由微微一怔,略微沉吟后回答道:“初来乍到,不知王庭虚实,所以才要拜会诸王。”

    失甘汗笑了笑,“见过诸王之后,使者终是选择了药木忽汗。”

    李玄都一时不知失甘汗此言何意,只能如实说道:“明理汗何乃刺汗都是主战派,失甘汗又闭门不见,我别无选择。”

    失甘汗点点头,“有理。对了,我听闻使者随身携带了一口好刀,可否借我一观?”

    李玄都心中一动,取出“大宗师”交给失甘汗。

    失甘汗拔出“大宗师”不过三寸,刀光就照亮了失甘汗的面庞,金帐人爱刀不爱剑,按理来说,失甘汗身为四王之一,应该见过不计其数的名刀,饶是如此,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当他将“大宗师”全部拔出刀鞘,只觉得一股沁凉寒意刺在身上,然后他从清凉如水的刀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面容,不逊于从西域传来的玻璃镜。“镜”字是一个“金”字加上一个“竟”字,自古以来,镜子都是以铜为材,映照人影常常模糊不清,而西域传来的玻璃镜却是清晰无比,纤毫毕现,无论中原还是草原,贵族女子都极为痴迷,据说小阏氏有一面等人之高的镜子,以黄金铸成镜框和底座,又镶嵌各种珠玉宝石,让无数草原权贵女子为之羡慕。“大宗师”的刀身能堪比玻璃镜而远胜铜镜,可见其锻造工艺之高,作为刀剑评中唯一不以材质取胜的兵刃,其工艺已是人间极致。

    失甘汗伸出手指在“大宗师”的刀身上轻轻一敲,仿佛将一颗石子投入静湖,荡漾起层层涟漪,也随之模糊了失甘汗映照在刀身上的面容。

    失甘汗的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神物有灵,自择其主。”

    李玄都说道:“失甘汗好眼力,我的确不是此刀的主人,这刀是被我夺来的。”

    “哦?”失甘汗拉长了嗓音,说道:“愿闻其详。”

    李玄都说道:“此刀原本的主人姓宋,单名一个‘政’字,想来失甘汗曾经听说过。”

    “自然是听说过的,不仅听说过,我还见过他,还曾与他同桌饮酒。”失甘汗微微点头,“多年之前,宋政来到草原,胜了伊里汗,杀了拔都汗的叔叔,还偷走了老汗最宠爱的小女儿。”

    李玄都惊讶道:“我只知道宋政胜了伊里汗之时,其他却是从未听说过。”

    失甘汗嘿然道:“都是些让王庭蒙羞的事情,如何能传扬出去?其实后两件事可以并为一件事,拔都汗的叔叔,也就是上任拔都汗,其实与现在的拔都汗年龄相差不大,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的身份不同寻常,所以老拔都汗几次三番求老汗把那个女人嫁给他。”

    李玄都心中一动,说道:“那个女人就是老汗的小女儿?”

    “是,老汗的小女儿,也是我的妹妹。”失甘汗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母亲不是任何一位阏氏,而是一个美貌的女奴,那个女奴来自于反抗老汗的部落,老汗杀光了那个部落所有的男人,将部落的女人全部贬为女奴,分给诸王和那颜们,而老汗独独留下这个女奴,因为她是罪人,所以老汗不能封她为阏氏,但是对她极为宠爱,不过这个女人要承受亡族的仇恨,父亲、丈夫、儿子都死在老汗的手中,还要服侍自己的仇人,心情抑郁,很快就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大约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老汗对于这个女儿极为宠爱,而我这个妹妹也继承了她母亲的容貌,成为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

    “既然是明珠,自然人人都想明珠收入囊中,在那时候,子雪别汗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月即别汗还未继承王位,末哥汗和岁哥汗远离王庭,所以拔都汗就成了最有力的争夺者。就老拔都汗即将成功的时候,宋政出现了。那时候的宋政已经做了无道宗的宗主,成为中原江湖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既有金帐人的豪爽,又不乏中原人的细腻,擅长揣摩女子的心思,很快就俘获了老汗女儿的芳心。”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大致明白了,不外乎“争风吃醋”四字。

    失甘汗说道:“挑起争端的是老拔都汗,一次酒宴之后,老拔都汗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开始挑衅宋政。这不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仅仅只是一次临时起意,再加上宋政并非那种喜欢退让之人,就像两头公牛角力,谁也不敢退让一步。当时的酒宴上还有许多人,不过这些人要么同样喝得大

    醉,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么是怀有其他心思,有意推波助澜,最终促成了一场决斗。”

    “金帐中不乏勇士,诸王中以伊里汗为最,其次就是老拔都汗。老拔都汗纵横沙场多年,是一名优秀的统率,勇往直前,无惧死亡,但是伊里汗都败在了宋政的刀下,老拔都汗又怎么是宋政的对手?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下不来台了,如果他在宋政面前服软认怂,不仅没脸去娶老汗的女儿,更会成为整个王庭的笑柄,而且他也不相信宋政敢把他如何。”

    李玄都听完之后,说道:“当年的宋政是中原江湖的太玄榜第一人,更胜秦清。”

    失甘汗说道:“宋政失手杀了老拔都汗,在别人看来,是老拔都汗咄咄逼人,而宋政在一再退让之后才不得不出手,然后失手杀了老拔都汗。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不过在我看来,宋政是有预谋的,甚至与某些人达成了交易,比如说那些促成这场决斗的人。老拔都汗死后,先在的拔都汗继承了王位,他发誓复仇,却从来没有付诸于行动,想来他是从心底感激宋政的,如果不是宋政,他怎么能从叔叔手中夺回父亲的王位?说不定与宋政达成交易之人就是这位拔都汗。总之,老拔都汗死了,因为死在了决斗中,按照王庭的传统,任何人都不应因为此事寻仇,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叫生死自负,所以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浪。老汗非但没有责罚宋政,甚至还默许了宋政和女儿的事情。”

    李玄都皱起眉头:“我从未听说宋政将一个金帐女子带回了中原。”

    失甘汗笑了一声,“因为她早就死了。”

    “宋政在金帐停留了大概半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中,她怀孕了,就在这个时候,中原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宋政要赶回中原,便将她留在了王庭,等到明年再来接她。至于死因,是难产,对于女人来说,生孩子便是鬼门关,无论是女奴还是阏氏,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稳稳地跨过去。”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失甘汗话中的关键,问道:“那个孩子呢?”

    失甘汗的语气变得低沉,“因为宋政的原因,这个孩子在王庭的身份十分尴尬,老汗给他取名叫乌里恩,不过没有给他姓氏,更不曾承认他的身份,然后找了一位寡居的女那颜作为他的养母,可是这小子得了一种怪病,始终保持着十岁孩子的心智和身体,似乎永远也不会长大一般。就在前不久,这个小子失踪了。”

第九十二章 揣测

    宋政留在草原上的儿子失踪了。

    李玄都的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极天王以及他身后的无道宗,问道:“是有人带走了乌里恩?”

    “是的。”失甘汗说道:“老汗虽然不曾承认这个外孙,但还是安排了人手护卫这个小子,所以这个小子不可能是自己走丢了,只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李玄都道:“这就是老汗召见我的原因?”

    失甘汗望着李玄都说道:“因为只有使者最了解中原江湖,也最了解无道宗。使者的真名不叫秦玄策,而叫李玄都,不是秦家子弟,却是秦家的女婿。秦家子弟有很多个,可是秦家的女婿只有一个。据我所知,李先生在中原有很高的身份地位,你们中原人讲究师徒关系,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在某种意义上,师徒关系可以与父子关系相提并论。你有两个师父,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一个是雄霸东海的李道虚,一个是曾经的内阁首辅张肃卿,而你本人,也是一宗之主,以身份而论,并不逊色于自己的妻子,所以在我看来,你的婚事不是入赘,而是一场联姻。”

    李玄都忽然发现失甘汗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能怯懦,他远比乃刺汗更懂得伪装。

    失甘汗继续说道:“许多所谓的秘辛,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对于真正的大人物而言,没有秘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说道:“据我所知,无道宗的确有人来到了王庭,那人不逊于伊里汗。此人在无道宗中的地位极高,大约相当于伊里汗在王庭中的地位。”

    失甘汗将手中的“大宗师”缓缓归入鞘中,说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走宋政的儿子?”

    李玄都迟疑道:“或许与宋政的行踪有关。”

    这次轮到失甘汗沉默,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宋政还没有死。”

    李玄都的回答更为简短,“也许。”

    失甘汗闭上双眼,向后靠在椅背上,沉思不语。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许久之后,失甘汗睁开双眼,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把使者的话如数转告老汗。另外,请使者在明天这个时候再来金帐一趟,到那时候,老汗应该就能见客了。”

    李玄都站起身,从失甘汗的手中接过“大宗师”。

    失甘汗起身相送,然后再由侯在门外的阿部赤引领李玄都离开金帐。

    离开金帐之后,李玄都见到了等在这里的皇甫毓秀,他还是易容后的模样。两人没有寒暄客套,并肩而行,皇父毓秀说道:“极天王已经离开藏身之地,不知去向。”

    李玄都在金帐的这段时间中,也沾染了些许金帐人的说话习惯,“老鼠的行动总是在主人察觉之前。”

    皇甫毓秀继续说道:“我怀疑圣君已经来到王庭。”

    李玄都顿了一下,问道:“证据呢?”

    “没有证据。”皇甫毓秀摇头道:“只是一种多年相处的直觉。”

    李玄都默然。说到这种直觉,倒不如说是一种默契,李玄都十分理解,心中已经信了五成,说道:“如果圣君澹台云果真来到了王庭,那么就简介证明宋政的确在王庭之中,再无疑问。”

    皇甫毓秀的脸色有些晦暗。

    李玄都的心头也笼罩了一层阴云,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要了解一位长生地仙的可怕之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是等闲,最少要三人以上的天人造化境大宗师联手才有可能匹敌一位长生地仙,可放眼整个中原江湖,有天人造化境修为之人,不过一手之数而已。换而言之,如果澹台云真地驾临草原王庭,除了掌握至高权力的老汗以及同样是长生境界修为的国师,再无人能制衡。

    皇甫毓秀随着李玄都回到驿馆,见到了宁忆和石无月。对于邪道中人来说,宁忆和石无月是李玄都的人并非什么隐秘之事,所以李玄都也没有故意藏着掖着,对两人说明了自己与皇甫毓秀结盟的大概经过。

    宁忆还是一向的沉默寡言,石无月则是与宁忆相反,忍不住吃哒两句:“我听说皇甫毓秀是个顶俊俏的后生,只是一眼就能把那些小娘皮的魂儿给勾走,这个我怎么看着不像啊?该不会是个冒牌货吧?”

    皇甫毓秀知道石无月的身份,对于她与宋政的旧事也知之一二,此时见她也来到王庭,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猜测,将石无月视为自己的同道中人,于是他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抹,显露出本来面容,说道:“晚辈皇甫毓秀见过石前辈。”

    “噫,真是个俊后生。”石无月说道:“难怪我那个小徒弟整日念叨皇甫公子,这模样,硬是要得。”兴许是在双庆府待久了,石无月的官话中也带了些许方言。

    皇甫毓秀不卑不亢道:“谢过石前辈夸赞。”

    石无月喜怒无常,立刻翻

    脸说道:“你一口一个石前辈,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很老吗?”

    “不敢不敢。”皇甫毓秀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我曾听圣君说起过,石前辈当年是风华绝代的大美人,不知多少年轻才俊拜倒在前辈的石榴裙下,都说岁月不饶人,这话放在石前辈的身上却是不对,如果石前辈重出江湖,仍旧是风华绝代的天人之姿。”

    “澹台云果真这么说的?”石无月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忍不住喜笑颜开。

    “晚辈如何敢欺瞒前辈?”皇甫毓秀煞有介事地说道,“圣君还说了,当年的宋宗主在卧床之际,仍旧念着石前辈的名字。”

    石无月掩口娇笑,似乎十分开心。下一刻,她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向皇甫毓秀,掌心中寒气森森,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皇甫毓秀吃了一惊,但他修为精深,还是躲过了这一掌,石无月看着落空的一掌,脸上已经不见半分笑意,冷冰冰地说道:“小子,你真我当成傻子了,澹台云夸我,宋政念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罢,石无月还要动手,结果被旁边的宁忆一把抓住手腕。

    石无月嗔道:“宁阁臣,你也要与我做对吗?我真是瞎了眼。”

    一直沉默不语的宁忆终于开口道:“石……夫人,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此时更不是斗气的时候。”

    “石夫人,石夫人……呵,石夫人,我都没成亲,算哪门子的夫人。”石无月脸上露出几分疯癫之态,“你也瞧不起我,对不对?是了,你是儒门教导出来的正人君子,最是看不起我这种不守礼法规矩的女人。”

    宁忆有些头疼,他也曾有过一段疯癫的时间,否则也不会闯出“血刀”的名号,对于石无月此时的状态自是理解的,甚至还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说道:“好好好,我不叫你石夫人,叫你石姑娘成了吧?”

    “你见过这么大年纪的姑娘吗?”石无月白了他一眼。

    宁忆本想拉架,没想到把石无月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只得说道:“那我要怎么称呼你?”

    石无月眼珠一转,“你就叫我石头吧,烟烟就是这么叫我的。”

    宁忆的表情一僵,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石无月等了半天,看到宁忆这副模样,正要发怒,就听李玄都终于是开口道:“不要闹了,说正事。”

第九十三章 异象

    在金帐深处有一座方塔结构的露天祭坛,底大而顶小,层层叠叠,足有十丈之高。祭坛四个方向各有九十一级台阶通向祭坛顶部,所有台阶加上顶层祭坛正好是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之数。台阶的两侧宽达三尺的边墙,北边墙下端,有一条巨大蛇首石刻,高四尺,长五尺,宽三尺。每年春分、秋分,在祭坛附近就会出现蛇影奇观,在太阳开始西下的时候,北面一组台阶的边墙会在阳光照射下形成弯弯曲曲的巨蛇影子,连同底部雕刻的蛇头,宛若一条巨蛇从祭坛向大地游动。

    这里是整个王庭的禁地,除了老汗和国师之外,任何人不得踏足一步,也包括诸王和阏氏们。

    夜色中,国师身着黑色长袍走进祭坛的范围之内,他的头上戴着与身上长袍相连的兜帽,使得他的大半个脸庞都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些许白发从兜帽中垂落下来,随着夜风飘摇不定,好似一条条弯曲的白蛇。国师手中拄着一根似是树藤纠缠而成的黑色粗杖,材质非金非木,杖头铸着个裂口而笑的白骨骷髅,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狰狞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长蛇,不住地蜿蜒上下。

    国师行走之间好似一个普通老人,每走一步都要用手中长杖点地一次,长杖的尾端落在祭坛的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极为清晰且传得极远。

    九十一级台阶走完,国师登上祭坛顶部,在此地中心位置有一石台,石台上悬着一颗散发着幽幽荧光的菱形八面石头,近乎半透明,呈现血红色,此时正在自行缓缓旋转,从下方的祭坛中不断吸纳着血色气息。

    国师将手中蛇杖立在一旁,张开双手,身上黑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然后就听他喃喃诵道:“长生天降下雷霆之时,天空化作混沌,雷鸣之中,蕴含无限之伟力,当光明与黑暗交汇之时,天地火焰瞬间万变,使者降临,掌握伟力,统御万物。”

    “其到来之时,雷霆响彻天空,火焰降临大地,炽热之狂风使生灵化作尸骸,万民称颂,拥有伟力的使者,必定掌握万物的生命与死亡。”

    随着国师的诵唱,血红色的石头上发出犹若实质的光芒,将国师的黑袍映照成了血衣。与此同时,在祭坛的上空响起了滚滚雷声,紫色的雷电好似一条条长蛇掠过天际。

    国师的双眼变得幽深,仿佛两口不见其底的深井,不过在最深处又燃烧着熊熊火焰,仿佛要燃

    尽世间万物。

    不知何时,夜风中再无半分寒意,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灼热之意,比流火时节的暑气还要逼人,仿佛站在火山口之畔,所过之处,冰雪消融。

    国师探出手,破开红色的光晕,握住了自行悬空的鲜红石头。在这一瞬间,国师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皱纹横生,不过国师混不以为意,任由手掌渐渐干枯,仿佛枯死的枝杈,又开始缓缓复原,这便是长生境的骇人生命力,长生久视又岂是妄言。如果换成天人境之下的随便一人,在握住石头的那一瞬间,就会被牢牢吸附,然后绝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吸干,成为一具骷髅,除非是在第一时间壮士断腕。

    国师一手死死握住这块石头,另外一只手开始为其施加各种禁制,隔绝它的恐怖吸力。

    雷鸣之声渐渐远去,露出一轮皎洁明月,月光洒落,照在祭坛上面,一片素白之色。血红的光芒渐渐敛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国师手中的石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何奇异之处,就像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水晶。

    ……

    李玄都仰头望着夜空上方蜿蜒的电蛇,沉默不语。

    昨天这个时候,失甘汗派了王庭怯薛军第三都尉阿部赤来请他去金帐,李玄都没有见到老汗,但是从失甘汗的口中得知了宋政儿子乌里恩失踪的消息,在李玄都离开金帐的时候,失甘汗请他次日子时再去金帐一行,因为老汗会在这个时候醒来,重新掌握王庭,现在距离子时只剩下半个时辰了。

    就在这时候,天现异象,无论是李玄都,还是宁忆、石无月、皇甫毓秀,心中都明白,今夜恐怕不会太平。

    身在异国,李玄都的脸上没有惧色,只有深深的凝重。涉及到王庭帝京的巨大变故,天人境大宗师只能说有参与其中的资格,远远谈不上主导局势,而长生境地仙入场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就在这时,小阏氏身边的风娘出现在驿馆之中,对李玄都说道:“使者,大事不好。”

    李玄都问道:“有人动手了?”

    “明理汗。”风娘的脸上破天荒地有了凝重忧虑之色,“明理汗说出那番话才让老汗发病,他知道老汗恢复之后肯定不会饶过他,所以他决定在这个时候殊死一搏,先灭掉药木忽汗和乃刺汗,再逼宫迫使镇守金帐的失甘汗投降,如此一来,就算老汗醒来,也无法改变什么,王庭和金帐都成了明理汗的囊中之物。”

    李玄都问道:“凭什么?明理汗凭什么灭掉药木忽汗和乃刺汗?据我所知,虽然明理汗在整个金帐汗国中更为势大,但在王庭中却是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风娘说道:“是怯薛军叛变了,策妄阿拉布等人率领半数怯薛军打着伊里汗的旗号宣誓效忠明理汗,岁哥汗、末哥汗的卫队也加入了其中,拔都汗则率领自己的骑兵撤出了王庭。”

    李玄都问道:“小阏氏呢?”

    风娘说道:“阏氏正在自己的行宫,阏氏让我请使者去见阏氏。”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摇头拒绝道:“不,我要去见老汗,如今局势治下,老汗才是关键。”

    风娘听李玄都如此说,没有坚持,也许小阏氏要见李玄都根本就是托词,让李玄都去金帐面见老汗才是她的根本目的所在。

    李玄都又对宁、石、皇甫三人说道:“王庭大变,金帐只怕也不是太平之地,还望三位助我。”

    三人俱是天人境大宗师,再加上李玄都,四人联手,便是伊里汗也要退避三舍,此时听李玄都如此说,宁忆和皇甫毓秀心中一紧,郑重应下。

    在一片紧张气氛中,唯有石无月显得轻松随意,东瞧西望,说道:“这就要打起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放手杀人了?先杀个王过过瘾,回去之后也有个谈资。”

    李玄都摇头道:“不可轻举妄动。”

    石无月失望道:“我还想见识下金帐诸王的威风呐。”

    李玄都说道:“你跟着我,别说金帐诸王,说不定还能见到老汗和你那个心心念念之人。”

    石无月眼神一亮,问道:“宋政?”

    李玄都点了点头。

    石无月摩拳擦掌道:“是该做个了断了。”

    到了此时,李玄都也不再装腔作势,显现出身为一方之主的决断来,他又对风娘吩咐道:“你且回去如实回复阏氏,请她放心就是。”

    风娘摄于李玄都的气势,竟是多了几分恭敬,说道:“是。”

    看着匆匆离去的风娘,李玄都抖了抖两只大袖,笑道:“今夜情景,倒是让我想起了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那次是三位长生地仙入内庭,今日不知又有几位长生地仙驾临金帐?”

    皇甫毓秀也隐约听说过许多关于帝京之变的传言,此时听得李玄都如此说,接口道:“大约也会是三人吧。”

第九十四章 嫁祸

    李玄都一行人来到金帐,再次见到了阿部赤。虽然石无月、宁忆、皇甫毓秀三人在名义上是李玄都的随从,但在怯薛军的眼中,都是来历不明之人,所以不能入内,只让李玄都孤身一人进入金帐。

    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他让三人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进入金帐,再次来到老汗的金色宫殿之中。

    今天不知为何,宫殿中一片漆黑,不过李玄都刚刚进到外殿,就察觉到黑暗中有一人。

    李玄都抬头望向老汗的王座,上面坐着一人,正是失甘汗。

    失甘汗淡淡说道:“使者来了。”

    李玄都五指伸张,运转火气,在掌心处生出点点青炎,然后他轻轻挥手,这点青炎四散而飞,落到四周已经熄灭的烛台上,将蜡烛重新点燃。

    一瞬间,整座外殿又重新大放光明,此处本就有许多黄金装饰,灯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辉。

    失甘汗从王座上起身,说道:“使者,明理汗反叛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老汗呢?”

    失甘汗说道:“老汗不在这里,老汗在寝殿之中。”

    李玄都的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又问道:“国师在哪里?”

    失甘汗说道:“国师正在为老汗诊病。”

    李玄都猛地向寝殿掠去。失甘汗并不阻挡,只是慢慢地从王座高台的台阶上走下,然后不紧不慢地向寝殿行去。

    当李玄都离开外殿,穿过中殿,来到寝殿时,寝殿中同样是一片漆黑,而且没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炎热感觉,只剩下一片冰冷死寂。李玄都屈指一弹,重新点燃了寝殿中的众多烛台。

    灯火照亮了寝殿,不过此时的床榻已经拉下帷帐。

    李玄都向床榻走去,没有半分犹豫。然后伸手轻轻拉开帷帐,在这一瞬间,李玄都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让他整个人绷起,似乎在帷幔之后藏着一位顶尖的刺客。

    不过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帷幔之后没有什么刺客,只有一个“婴儿”躺在上面。

    过了片刻之后,李玄都才可以确认,床上的不是什么婴儿,而是一个缩水了数倍的老人,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这个人就是英明睿智的老汗,那个被无数金帐人视作神明的金帐大汗。

    李玄都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金帐之外,明理汗还在筹谋对老汗逼宫,可是老汗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

    ,李玄都身后传来失甘汗的脚步声,与之同来的还有失甘汗的声音,“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今在骨髓,无可奈何也。”

    李玄都看着那个滑稽可笑的“婴儿”,说道:“老汗的四个儿子都想他早早去死,真是何其悲哀。”

    失甘汗笑道:“这就是权力的玄妙,谁也不能拒绝。”

    李玄都转过身来,望向失甘汗,问道:“你究竟是谁?宋政?”

    失甘笑而不答,转而说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老汗死了。”

    李玄都皱起眉头,“老汗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妄想掌握王庭?如今效忠于你的怯薛军只有半数,就算你能评定王庭内乱,杀死明理汗和药木忽汗,强行黄袍加身,但是你不要忘了,在西北方向,还有拔都汗的大军,拔都汗如今已经撤离王庭,而在辽东方向,还有伊里汗的大军。无论是拔都汗,还是伊里汗,都不是你掌握的半数怯薛军可以抗衡的。”

    失甘汗说道:“王庭早已经四分五裂,就像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当家的老祖宗在世的时候,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可一旦老祖宗死了,所有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分离崩析就在顷刻之间。”

    李玄都愈发摸不准失甘汗的用意,迟疑道:“难道你不想成为新的金帐大汗?”

    失甘汗说道:“想不想和能不能是两码事,世人皆想长生,可是能得长生者又有几人?诸王都想做金帐大汗,但是大汗只能有一个。”

    李玄都说不清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那个看似掌握乾坤的老汗王竟然就这么死了,这让李玄都隐隐生出一种倒错之感,似乎这也是老汗的把戏,是他为了求长生而金蝉脱壳的把戏,可是李玄都多年的认知又在告诉他,这世上没有什么凡人一朝得长生的把戏,老汗不可能得长生,只可能死了,就算他今天不死,也最多再活十二月而已。

    就在此时,李玄都心有所感,猛地回头望去。不知何时,一身黑袍的国师出现在了寝殿之中,他一手拄着蛇杖,一手握着一块血红色的石头。

    “使者,我们又见面了。”

    与第一次见面不同,此时的国师不再平易近人,满身都是诡秘难测的阴诡意味,仿佛一条藏于洞中的毒蛇,让李玄都汗毛竖立,如临大敌。

    李玄都看了眼国师手中的血红色石头,明知故问道:“国师,老汗因何而

    死?”

    国师的脸庞都隐没在兜帽的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嗓音幽幽响起,“失甘汗已经说了,老汗病入骨髓,司命之所属也,药石无救。”

    李玄都忽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危险的境地之中,仅仅是他一人,面对一位长生境地仙,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像当日的张静沉那般拖延一段时间罢了,更何况当时占据地利的是张静沉,而此时占据地利的却是国师。如此一来,如果国师决意对李玄都出手,那么李玄都毫无幸理可言。

    李玄都觉得身体有些僵硬,换换开口问道:“失甘汗约我今日到此,到底有什么用意?”

    失甘汗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事想与使者商议。”

    李玄都问道:“何事?”

    失甘汗道:“中原使者,武力高绝,是老汗的客人,颇受老汗的信任,但是他却罔顾了老汗的信任,被小阏氏和药木忽汗收买,行刺老汗,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金帐王庭,人人得而诛之。”

    李玄都脸色骤变,他终于明白失甘汗昨日为何要以老汗的名义召他前来,他也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李玄都沉声道:“那日的风雷异象以及老汗的中风昏厥,都是国师所为。”

    国师点了点头。

    李玄都继续说道:“老汗中风昏厥之后,自然要请国师前来诊治,也就在此时,国师彻底掌控了老汗,国师想让老汗什么时候醒来就什么时候醒来,国师想让老汗发布什么样的命令就让老汗发布什么样的命令,因为老汗口不能言,能与老汗交流的只有国师。在这种情况下,国师以老汗的名义下令让失甘汗侍疾,如此一来,失甘汗就能名正言顺地掌控金帐。”

    “至于为什么选择我来做替罪羊,因为在小阏氏的寿宴那日,老汗对于我的礼遇是众人可见,前后召见我数次,所以失甘汗再以老汗的名义召见我,也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而我‘杀’老汗的理由就再简单不过了,因为我是中原人,金帐人与中原人敌对,不需要理由。这是一个能让大多数人都信服的理由,更重要的一点,你们还可以借此时机将矛头指向小阏氏一派,顺带清除异己。”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的所作所为也不全是天衣无缝,明理汗似乎有所察觉,所以决定提前发难。”

    失甘汗忍不住鼓掌道:“厉害厉害,既然使者已经想明白了,那我就不必再去多费唇舌解释了,使者也能做个明白鬼。”

第九十五章 宋政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人性上的绝大部分弱点,都来自于贪欲。老汗与国师共事多年却能平安无事,自然有制衡国师的手段,但是当他动了贪念之后,他与国师之间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天平倒向国师一边,使得国师可以将老汗的性命操于手中。

    老汗的贪欲在于长生之念,想要续命,想要求长生,老汗必然要求助于国师,既然是相求,那就丧失了所有的主动权。老汗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利令智昏,大限将至的老汗就像一个输红了眼而急于翻盘的赌徒,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终于是落得今日的下场。

    不过老汗毕竟是掌权数十年的帝王,最擅长的事情就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甚至骗过了李玄都,李玄都没有发觉老汗的疯狂,从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终于是让自己落到今日这般凶险境地之中。

    李玄都望着国师,想要拼死一搏,却也知道弱势贸然出手,只会死得更快,非要寻到一个合适时机不可。可是国师算计在先,以有心算无心,李玄都在仓促之下,又哪里能寻到合适时机。

    正当李玄都进退两难之际,忽听一个声音说道:“就是这里了。”

    李玄都先是一怔,随即辨认出这是也迟的声音,听也迟的口气,竟是在与旁人说话。

    然后就听一个女子淡淡“嗯”了一声。一瞬间,失甘汗和国师都是微微色变。紧接着,就见两人进到寝殿之中,走在前面的正是也迟,对于失甘汗和国师出现在老汗的寝殿中,他并不如何惊讶,只是有些探究意味的好奇,不过当他看到床上的场景时,他猛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完全愣住了,张了张嘴,发出如同野兽受伤后哀戚的声音。

    跟在也迟身后的是个女子,内着白衣,外罩黑纱,头上戴着一顶帷帽,遮住了面容。

    李玄都见到这个女子更是惊讶,他先后两次败在这个女子手中,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此时女子出现在此地,李玄都又不是傻子,已经隐隐猜出了女子的身份。

    不过帷帽女子没有去看李玄都,也没有搭理也迟,目光落在国师身上,笑道:“好算计。”

    国师问道:“你巧之又巧地出现在此地,那就不是巧合,你早就猜到今天要发生的一切了?”

    帷帽女子道:“不算太早,直到我亲自来到王庭之后,才发现了一些端倪,由此有了一些推测。”

    国师笑了一声:“百闻不如一

    见。”

    帷帽女子的态度很是随意,哪怕面对国师,也有一种无所谓的散漫,说道:“可以这么说,如果我不亲自来一趟,我就没办法验证先前的许多猜想。”

    说这话时,帷帽女子将目光转向了国师身旁的失甘汗,“你们两人的谋划可以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半部分的关键在于杀掉老汗又不能引火烧身,这本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因为老汗对于长生和续命的痴念,让这件很难的事情变得简单,中原使者的到来又送上了一个完美的替罪羊。一切都在你们的算计之中。那么接下来的下半部分,就是如何掌握王庭了,是想办法将诸王全部杀掉?还是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失甘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直坐到了老汗常坐的位置上,显现出十足的威严,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然后问道:“是你带走了乌里恩?”

    帷帽女子轻慢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失甘汗感慨说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帷帽女子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说这句话?你一个丧家之犬,哪来的家?没有家,又哪来的家贼?”

    这话说得极为刻薄,失甘汗却毫不动怒,笑吟吟地说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女子道:“好一个‘此心安处是吾乡’,你这是要直把他乡做故乡,既然你这么喜欢诗词,我也送你一首: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本来剑拔弩张的宫闱政变之地,在这一刻却是变得气氛闲适起来,似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又似是在打机锋,分外古怪。

    失甘汗不想再绕圈子,直言说道:“不要与我赌气了,把乌里恩还给我。”

    女子伸手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俊美面孔,谈不上如何倾国倾城,可是英气勃发,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一双柳叶长眉,秀美又不乏伶俐,就像柳叶刀,说道:“如果我说用李玄都的性命来换,你会答应吗?”

    失甘汗的面皮微微一颤,脸色有些阴沉,“你不要继续挑战我的耐心。”

    女子淡然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句话?”

    失甘汗沉默片刻,“我会成为金帐大汗,真正的人间帝王。”

    女子的嘴角微微一动

    ,这是她最接近笑容的表情了,语气仍旧满不在乎且冷淡,“最起码现在的你还不是。”

    失甘汗沉默着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同样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在这种情况下,他连半点尴尬情绪也未曾生出。

    一时间整个寝殿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也迟发出的断断续续嘶哑声音。他呆呆地望着老汗的尸骸,脸色惨白如死人。

    就在这时,宫殿外的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阵阵马蹄声音何厮杀呼喊的声音,然后这些嘈杂的声音就像一场春雨,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女子侧耳倾听,说道:“是明理汗动手了,他还不知道老汗已经死了,还在想着如何逼宫。”

    失甘汗说道:“他不会成功的,因为有国师在。”

    自始至终,国师都不曾主动开口说话,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女子问道:“我很好奇,你到底许诺了怎样的条件,竟然可以说动超然物外的国师。”

    失甘汗笑了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女子知道失甘汗不会轻易说出真相,所以干脆不去深问,转而望向李玄都,“‘大宗师’是在你哪里。”

    女子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问句,使得她根本不像在询问,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摘下腰间的“大宗师”。

    女子只是遥遥伸手一抓,便从李玄都的手中夺过“大宗师”。

    她轻声说道:“这把刀是宋政的佩刀,江湖传言,此刀中藏了宋政的秘密,实际上那些都是谣传,这把刀上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只是宋政抛出来的一个障眼法而已。可是很多人都对此深信不疑,包括你和极天王,都认为通过此刀可以找到宋政。”

    李玄都问道:“那怎么才能找到宋政?”

    女子反问道:“如果你是宋政,你会故意留下让别人能够找到自己的线索吗?”

    李玄都皱起眉头,本来他已经有了猜测,但是现在又有些不确定了,他想起极天王曾经说过的话,“如果宋政正在沉睡假死的状态之中呢?”

    女子扯了扯嘴角,“那就一直睡下去好了,总好过性命被别人操于手中。”

    李玄都又问道:“宋政在哪?”

    女子回答道:“你不是已经有了猜测吗?”

    女子重新把目光转向失甘汗,微微一笑道:“我说的对吗?宋政。”

第九十六章 澹台云

    失甘汗就是宋政。

    李玄都听到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因为失甘汗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言行举止,都不像一个金帐人,或者说,失甘汗万全变了一个人。

    李玄都没有太过震惊,只觉得一块悬吊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地。

    正如帷帽女子所说,李玄都早已有了猜测。

    至于帷帽女子的身份,李玄都同样有所猜测。

    失甘汗,或者说宋政,说道:“够了,澹台云,你到底要做什么?”

    江湖中人都知道老玄榜上有四位长生境高人,再加上太玄榜第一人秦清,并列齐名,按照五人所在方位不同,分别是:东剑神、西圣君、南天师、北天刀、中地师,其中圣君澹台云年纪最轻,发迹最晚,也最为神秘,少有人见过其真容,只知道澹台云与宋政关系紧密,在宋政失踪之后,接掌无道宗,与地师并列为西北大周的两大柱石。

    可是少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圣君澹台云竟是个女子。

    这一刻,李玄都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澹台云时她说过的话语:“你可知道我是谁?否则你哪来的胆量敢对我出手?不过算你走运,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这次出行不杀人。”

    李玄都不由无言苦笑,当时听起来十分狂妄的话语,现在再回想起来,却是半点也不狂妄。而他也明白了宫官为何会在澹台云发迹之前就与其交好,想来也是因为同为女子的缘故。

    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澹台云与宋政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和睦,而宋政也不似皇甫毓秀所说的那般信任澹台云。

    不过这也让李玄都松了一口气,如果来人只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奈何不得国师,可换成澹台云就不一样了,同样身为长生境,就算是国师也要好好斟酌一番。

    李玄都没有纠结澹台云出现在的此地的意图,左右与宋政都大有关系,他望向仍旧稳稳坐着的失甘汗,问道:“你就是当年的‘魔刀’宋政?”

    失甘汗淡然说道:“你不觉得在金帐诸王中,我是最为特殊的那个吗?从我昨天特意问起‘大宗师’,你就应该有所察觉。”

    李玄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确早就对失甘汗的身份有所怀疑,只是未能确认。他早就怀疑宋政来到了金帐,并且改头换面,在金帐中有了新的身份,所图甚大。但

    是见过极天王之后,极天王的一番话却让李玄都产生了新的想法,认为宋政正藏身于某处,甚至是出于沉睡假死的状态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是被极天王误导了。直到李玄都见了老汗的尸体,才把自己推测的思路重新拉回到正轨上。而澹台云则直接肯定了李玄都的推测。

    宋政说道:“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就不再隐瞒什么了。我就是宋政,当年玉虚斗剑我败给了李道虚,身受重伤,无道宗中暗流涌动,我知道自己发迹太快,根基浅薄,若是我无事还好,其他人就算有异心也不敢表露出来,可我一旦有事,露出些许虚弱之态,那些被我镇压的人立刻就会反噬。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无法安心养伤的,只能退,躲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去,先保全自身,然后再徐徐图之。”

    澹台云接口道:“在那个时候,他需要立一个靶子来分散别人的注意力,而我就是那个靶子,大多数人只关心谁能成为新的无道宗宗主,对于宋政的身死反而不太关心。当然,这里的大部分人是指在江湖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众多小人物更关心的是功法秘籍这类物事,于是宋政又抛出了第二个鱼饵,也就是他的佩刀‘大宗师’,由此引发了后来西北夺刀一战。”

    李玄都已经明白了为何无道宗对于夺刀并不如何热衷,一则是确实无法分身,二则就是澹台云早就知道这是假的。

    宋政没有否认澹台云的话,反而是就着她的话继续说道:“当初那场玉虚斗剑,别人都以为我败得很惨,我也的确输得很惨,但实际上没有旁人想象得那么惨。第一招之后,我就知道自己的谋划落空了,此战必不能胜,所以接下来两招,我都在全力防守,此战之后,我是被抬下山的,可那时候的我其实还是存有一战之力的。而且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开始布置应付这种情况的后手,说是假死避祸也好,说是金蝉脱壳也罢,总之,我骗过了所有人。”

    澹台云冷冷道:“也包括我。”

    宋政歉意一笑,“请原谅我,我只是怕你知道真相之后会露出破绽。”

    澹台云冷笑不语。

    李玄都忽然明白了澹台云的怒从何来,又为何会出手阻挠宋政的好事。当年无道宗的形势极为危急,内忧外患,说是危若累卵也不为过,如果不是澹台云手腕高超,如果不是她在关键时刻成功晋升长生境,那么她的下场很

    有可能就是死在无道宗的内乱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宋政是把澹台云当作弃子的。澹台云焉能不怒?

    宋政面露追忆之色,“当年我第一次来到王庭的时候,认识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国师何失甘汗,国师很欣赏我,而失甘汗则野心勃勃,想要拉拢我,让我帮他争夺金帐大汗之位,我假意答应他,顺利得到了他的信任。那时候的失甘汗隐藏极深,而且对大汗之位已经达到了痴狂的地步,就像今日老汗对于长生的执着一般。**会造就弱点,我通过国师,把‘太阴十三剑’传授给了失甘汗,失甘汗听说此法能得长生之后救爱不释手,每日都要依照剑诀修炼,使我得以在他的体内种下一颗种子,此法又名‘道心种魔’,可以鸠占鹊巢,十分厉害。这颗种子蕴含了我的半数神魂,在他体内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待到有朝一日,还能开花结果。”

    听到这儿,李玄都已经是明白宋政为何能顶替失甘汗了,不过他还是问道:“老汗、诸王和王庭的各路权贵们,都没有生疑吗?”

    如果老汗和诸王知道失甘汗是被人假冒的,那么冒充之人大概率会直接处决。

    “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那么一定会让人生疑。但是有国师从旁援手,那就万无一失。”

    李玄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坚固的堡垒往往从内部被攻破,金帐就是如此。

    就在这时,澹台云忽然说道:“你是宋政,也不是宋政。”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宋政本人,李玄都也是吃了一惊,不知道澹台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义。

    澹台云继续说道:“以我对你的了结,你向来都是未虑胜先虑败,定要留有后手,这些后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自然要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换而言之,你还有其他准备。”

    澹台云专门对李玄都解释道:“失甘汗仅仅是一颗种子而已,所以如今的宋政并不完整,不说长生境界,就是当年的境界,也远远不及,而关键就在我带走的那个孩子身上。”

    听到这儿,依旧是失甘汗相貌的宋政喝道:“乌里恩到底被你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澹台云呵呵一笑,“你想知道吗?打赢我就告诉你。”

    宋政自知现在绝不可能是澹台云的对手,只能求助地望向国师。

    国师终于开口道:“圣君如何才肯退步?”

第九十七章 罗夫人

    “让步?”澹台云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让步,或者说,我凭什么让步?”

    宋政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金帐大乱,你和无道宗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澹台云脸上冷笑更重,“好一个我的无道宗,这么多年过去,看来你是真把自己当作是金帐人了,还是说仅仅是半个宋政的情况下,你的脑子不太好用?”

    宋政的脸上掠过一抹怒意。

    都说骂人不揭短,澹台云一语命中要害,如今的宋政的确是不完整的,这种不完整,不仅使他修大减,而且还让他的神智、性情都发生了些许微妙变化,如今的宋政受到失甘汗身体的影响,已然失去了过去的冷静、从容、缜密,如果迟迟不能找回另外一半自己,他迟早会彻底迷失,变成一个不是宋政的宋政。

    澹台云说道:“你之所以要一分为二,是因为一个失甘汗容纳不下一个完整的宋政,你不得不如此行事。我记得在阴阳宗中有一门‘阴阳归一诀’,可以一身分二,当年你与地师关系密切,自然也通晓此法,不足为奇。我说的可对?”

    宋政坦然道:“李道虚用心险恶,不仅重伤了我的体魄,还在我的体内残留了大量剑气,让我永远无法痊愈伤势。那我干脆走鬼仙之途,抛却体魄,神魂出游,念头化千千万万,此谓之尸解。失甘汗虽然修炼了‘太阴十三剑’,但是修习时日尚短,修为不足,镜界低微,无法容纳我的整个神魂,所以我不得不一分为二,可阴阳宗的手段从来不是完美无缺,总要有些不足,现在的我继承了宋政的记忆,缺缺少了一些很关键的东西,只有合二为一,我才是完整的,才是真正的‘魔刀’宋政。”

    澹台云仍旧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偷天换日,鱼目混珠,真是好计策啊,让我在多年之后才渐渐想明白。”

    宋政说道:“不这样,我早已是冢中枯骨。”

    澹台云望着失甘汗相貌的宋政,嘲讽道:“如今的你,真是让我提不起半点兴趣,甚至还有些后悔。”

    如果是以前的宋政,绝对不会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的话语而着恼动怒,可是现在的宋政却感觉有些压抑不住胸中的怒火,他知道这是失甘汗的残存意识在愤怒,继而影响到了他,这让他愈发感到恼怒,在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为什么会是澹台云跳出来搅局?她为什么要救下李玄都,又为什么要带走乌里恩?

    宋政阴沉道:“你的意思是我让你丢脸了?”

    澹台云说

    道:“难道不是吗?现在的你,能与李道虚相比吗?能与徐无鬼相比吗?能与张精修相比吗?就算是当年不如你秦清,如今也远胜于你了。”

    宋政忽然缓和了口气,“所以你把乌里恩还给我,我就能变回当年的宋政了。”

    澹台云仿佛听到一个笑话,“用你现在不大灵光的脑子好好想一想,如果我愿意把你的儿子还给你,那我何必带走他?你也不必提什么条件了,我带走乌里恩的用意就是让你不能成事。”

    宋政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澹台云并非赌气,而是确确实实地与他敌对。

    澹台云伸出五指,上下翻覆,“宋政,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权势是一个好东西,它能让坏人变成好人,让卑贱的变成神圣的,让娼妇居于金殿之中,使小丑立于庙堂之上。反之,亦然。”

    宋政深深望向澹台云,迟迟没有开口。

    “不要这样看着我。”澹台云没有与宋政目光接触,“我只是想要你认清一个事实,我不是你的那些女人,只知道围着你转,我能踏足长生境界,我能执掌无道宗,我能成为圣君,我能将徐无鬼赶出西京,我做到了你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为何要按照你的心意行事?”

    宋政终于明白了。澹台云不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澹台云了,如今的澹台云是与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并列齐名的老玄榜四人之一、西北之主,如何会屈居人下?就算是宋政,也不行。

    澹台云笑道:“当年你告诉我,谁的拳头大,谁说话就算数,所以我刚才说了,打赢我,我就把你的儿子还给你。”

    宋政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的怒火生生压了回去,说道:“你不让我成事,难道说你自己想要成事?”

    “难道不行吗?”澹台云缓缓说道:“自祖师传下十宗道统以来,历代圣君皆由男子出任,本代圣君本该是你的囊中之物,可造化弄人,你没能成为圣君,而我成了史上第一位女子圣君。既然女子可以做圣君,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女子做金帐的大汗?辽东的谢雉不也做了大魏的太后吗?”

    宋政立时明白了,“小阏氏。”

    澹台云没有说话,等同默认。

    宋政在这一刻终于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澹台云为什么要救李玄都,小阏氏的王庭女侍从何而来,因为她就是一直以来支持小阏氏的幕后之人。

    宋政说道:“这些年来,你要主持五宗大局,还要与徐无鬼斗法,不能离开西京时间太长,是谁替你在王庭中辅佐

    小阏氏?”

    “告诉你也无妨。”澹台云稍稍犹豫了一下,“是罗夫人。”

    “‘鬼母阴姬’罗夫人!?” 宋政虽然远离中原江湖多年,但仍旧记得许多老面孔。

    与此同时,李玄都心中也是一惊,地师徐无鬼有两位夫人,不分妻妾,一位是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另一位就是这位“鬼母阴姬”罗夫人。罗夫人有一位妹妹,名叫罗青青,是二明官钟梧的姘头,却放浪多情,甚至与十明官赵纯孝纠缠不清,最终被钟梧出手打杀。不巧的是,当时李玄都和秦素就在现场,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这些年来,宋政暗中谋划,同一时刻,澹台云也在筹谋大业,两人曾经并肩而行,在此刻却分道扬镳。

    宋政说道:“罗夫人是地师的人。”

    “其实这件事是我与徐无鬼一起谋划的,毕竟金帐老汗王天年将尽,新汗的态度对于西北至关重要,金帐中一直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之争,与其听天由命,倒不如自己选择一位新汗王。药木忽汗正合适,不是有雄才大略之人,正适合被女人掌控。”澹台云回答道。

    “罗夫人怎么会成为你的人?”

    “徐无鬼被张静修和李道虚联手赶出了北邙山,势力大损,自然也顾不得金帐这边,再加上罗夫人的妹妹罗青青为钟梧所害,罗夫人自然与他离心离德,继而倒向我这一边。”

    “罗夫人可以背叛地师,也可以背叛你。”

    “我知道,这句话可以适用于任何人,这就要看御人之道了。”

    “平时,罗夫人在暗中帮助小阏氏,到了关键时刻,你便来亲自坐镇。”

    “这是自然,十数年苦功,就在今朝。”

    “那我们就借着此事分出一个胜负。”

    “好。”

    两人逐渐客气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当年。

    不过与话语截然相反,宋政的动作很诚实,他向后退了几步,退到了国师的身后。而李玄都也一把抓起也迟,退到了澹台云的身后。

    澹台云没有回头,对李玄都说道:“这里交给我,你们去见小阏氏。”

    李玄都没有丝毫犹豫,抓着也迟便向外行去。

    澹台云望向国师和宋政,一振衣袖:“无道宗澹台云,领教金帐国师绝学。”

    国师仍旧是一手拄着蛇杖,一手握着血红晶石,沉默不语。

    李玄都最后回头望去,只见澹台云只是轻轻一跺脚,满地金砖悉数离地而起,悬空而停。

第九十八章 战火

    金帐之外,怯薛军的内斗已经呈现出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一位大都尉和十位都尉,各有立场,身在局中,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如何。

    不过这与李玄都没有什么关系,他从辽东来到草原,不是为了维护草原的稳定,而是要让草原乱起来,怯薛军越乱越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玄都现在就可以抽身离去,不过李玄都还是决定留下来,看看能不能为金帐的乱局再添一把火。

    至于宁忆、石无月、皇甫毓秀三人,李玄都并不担心,三位天人境大宗师想要在乱军之中保全性命,还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皇甫毓秀料错了一件事情,他错误估计了澹台云对待宋政的态度,以为澹台云对宋政余情未了,这才与李玄都结盟,结果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澹台云能执掌西北,早已是帝王心性,就算有些许余情未了,也不会影响她的判断和决定。

    看不到老汗的尸首之后,也迟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抓住李玄都的衣袖,喃喃道:“老汗死了。”

    李玄都说道:“对,老汗死了,死在了失甘汗的手里。”

    也迟说道:“我们要把这件事告诉副大都尉和大都尉,也要告诉诸王,让诸王主持公道。”

    李玄都淡淡道:“现在诸王们不在意老汗是怎么死的,他们只想着成为新的大汗。”

    也迟默然,他跟随在老汗身边的时间久了,从老汗身上学到了许多东西,对于诸王们的争斗也有些认识,知道李玄都的话是对的。

    战火还没蔓延到老汗的宫殿,这儿还相对平静,只是两人刚刚行出不远,身后的宫殿中就传出一声巨响,脚下的大地都随之摇晃了一下。然后整个金帐瞬间亮起无数火把,连接成一条条火龙,朝着金殿涌来。

    这是守卫金帐的怯薛军,也是老汗真正信任的亲卫,可惜他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也迟是最熟悉金帐的人,在他的带领下,两人绕过这些怯薛军,从一条罕有人至的小径往小阏氏的行宫行去。

    在这个过程中,金帐中的动静越来越大,如同地龙翻身,又似天崩地裂,巨响阵阵似天雷。在中原的四位长生地仙中,两位方士出身,两位武夫出身,天地二师是方士,李道虚和澹台云是武夫,而李道虚与澹台云相较,李道虚走的是正统地仙之途,而澹台云却有些人仙一途的影子,虽然是女子之身,但是一身体魄极为强横

    ,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李玄都还是想要见识下澹台云的“太素玄功”。

    有幸见识“太素玄功”之人,不多,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就更少了。除了地师之外,今日还要再加上一个金帐国师。

    两人已经离开了老汗的寝殿,出现在夜空中,国师张开双手,大袖猎猎作响,手中蛇杖上的两条蛇化作巨大虚影,遮蔽天幕。

    澹台云踏空而行,行走虚空如履平地,每一步都会踩踏出一个涟漪,仿佛踏波而行。面对国师召唤的两条巨大射影,只是随意出手,白皙似凝玉的手掌蕴含有万钧之力,每次出手,都能震荡虚空,仅凭体魄之力而不依仗气机,便能做到以实击虚,比之伊里汗这等纯粹武夫更为可怖。

    国师只是以周旋为主,并不想与澹台云生死相搏。

    一则是因为两人同是长生境,难分高下。二则是因为方士不似武夫,不喜争勇斗狠。国师此番是为了夺取金帐大权,而不是与澹台云打生打死。王庭是国师经营多年之地,因为涉及到老汗生死,事关重大,要秘密行事,国师不好调派太多人手,但是只要过了今夜,国师就可以调动萨满教的势力,那时候澹台云孤身一人,如何是国师的对手。

    人要知道自己要什么,是帝王就求权势,是武痴就求胜负,国师不是江湖人,也不在乎江湖意气那一套,更不像宋政和澹台云被情仇拖累,他很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

    只是在国师与澹台云激斗的时候,宋政已经不见了踪影。如今王庭四分五裂,怯薛军也随之分裂,谁能把老汗留下的怯薛军抓到手中,抓住多少,就要看诸王各自的本事如何了。

    这是失甘汗的正事。

    很快,李玄都和也迟来到了小阏氏的营地,虽然明理汗已经起兵,但是还未攻破小阏氏组织的防线,行宫还算是安全。不过此时的行宫已经是如临大敌,戒备森严,那些被小阏氏派出去的女侍们已经撤回大半,严密护卫着自己的主人。

    王庭女侍们拦下了李玄都和也迟,也迟高声道:“让我去见小阏氏,老汗已经死了。”这个消息让王庭女侍们面面相觑,哪怕她们早已泯灭了绝大部分情感,但她们毕竟是草原的子民,对于老汗的敬畏崇拜早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当她们听到老汗身死的消息时,仍旧为之震撼。

    女侍们有些无措,只能派人去通禀小阏氏。

    很快,前不久才与李玄都见面的风

    娘来到此地,她带来了小阏氏的命令,请李玄都去见小阏氏。

    小阏氏的行宫与老汗的宫殿截然相反,这儿灯火通明,女侍们的防备异常严密,李玄都见到小阏氏时吗,发现在她的身旁多了一名紫衣女子。

    李玄都望向女子,轻声道:“久闻罗夫人大名,不曾是在这异地他乡得见。”

    紫衣女子露在面纱外的目光一闪,“看来你已经见过圣君了。”

    李玄都回答道:“是,正是圣君让我来见阏氏和罗夫人的。”

    对于罗夫人和李玄都的交谈,小阏氏半点也不惊讶,微笑道:“使者,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真正的盟友了。”

    她故意咬重了“真正”二字。

    李玄都点了点头,在小阏氏的眼里,这是李玄都应允和承认的表现,如果秦素在这儿,她就不会这么想,这个动作只是代表李玄都知道了,并不代表李玄都答应此事了,是否答应,还要看李玄嘴上怎么说。

    李玄都现在不想表态,说道:“老汗死了,死在了国师和失甘汗的手中,失甘汗掌握了半数怯薛军,国师统御的萨满也会支持失甘汗,可以预见,失甘汗会成为汗王之位的争夺人选。”

    听闻这个消息,小阏氏脸色不变,不过双手还是下意识地握成拳头,显示她此时的心情并不平静。

    过了片刻,小阏氏悠悠吐出一口浊气,仿佛放下了心头上高悬的大石,感慨道:“老汗,老汗,终于死了。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碍,自大才是。他这个人骄傲自信,掌权多年,听多了吹捧,自信就变成了自负自大,总觉得自己能掌控局势,结果却是他失手了,失手就意味着死亡,那么我也就自由了。”

    李玄都说道:“失甘汗打算嫁祸于我,明天一早就会传出消息,阏氏也不能幸免,因为我能面见老汗,阏氏功不可没。失甘汗的用意是,以为老汗复仇的名义,先联手明理汗把阏氏和药木忽汗灭掉,最好是让明理汗和阏氏斗个两败俱伤,然后他再出手对付明理汗,成为新的汗王。”

    小阏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眉头皱起,过了片刻,问道:“不知使者有没有好的建议?”

    “关键在于伊里汗。”李玄都说道,“我要在天亮之前见到伊里汗,不知道阏氏能帮我做到吗?”

    小阏氏陷入长时间的天人交战之中,过了许久之后,方才迟疑着说道:“我会尽力而为。”

第九十九章 太素玄功

    因为正值深夜的缘故,也因为战火四起的缘故,很少有人注意到两位长生地仙交手时产生的异象。

    国师手中蛇杖轻轻一点,两道遮天蔽日的巨大蛇影首尾相交,形成一个闭合的圆环,天地之间顿时充斥了压抑气息,让人仿佛是陷身于沼泽泥泞之中,喘不过气来。

    这个闭环之内,时间会不断重复,就像一个人沿着圆环行走,永远也走不出去。如果不能打破这个闭环,那么身陷其中之人就会永世沉沦下去,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事情。

    身在双蛇所结圆环之内的澹台云却是行动无碍,在虚空之中以细微碎步前行,在身后留下一连串点点气机涟漪,然后一拳打向双蛇形成的虚影。

    人仙一途的最高境界就是打破虚空,澹台云这一拳虽然不至于打破虚空,但也只剩下一步之遥,一拳打出之后,虚空震荡,产生阵阵肉眼可见的扭曲,双蛇形成的圆满闭环立时不再完美无缺,被强行扭曲出一个不存在于现世的缝隙,等同是以武夫的手段强行打开了一扇“阴阳门”。

    澹台云从这个缝隙中一掠而过,近身至国师的面前。

    国师再次一顿手中蛇杖,杖首的骷髅人脸嘴巴不断开合,天地之间骤然响起无数意义不明的呢喃声音,似是僧人诵经,又似是魔头呓语。

    与此同时,在国师与澹台云之间,出现了一尊三丈法相,身体呈青黑色,面生三目,脖生鬃毛,头戴五面骷髅冠,项挂头骨念珠,左手托骷髅碗,碗内盛满人血,右手拿月形刀。

    这尊法相现世之后,夜空中再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黑暗、浓郁到近乎实质,让人仿佛置身于粘稠的水中,行动不便,并生出一股窒息之感。

    法相圆睁三目,刹时间又在这片黑暗中生出无数只眼睛,影影绰绰,一起死死盯着澹台云,同时再泼洒出碗中人血,顿时在黑暗中生出深沉寂灭之感,湮灭一切声色。

    在重重黑暗之下,澹台云化拳为掌,以手刀之势劈下。

    手刀横跨空间,撕裂开黑暗,斩破那些影影绰绰的眼眸,最终落在巨大的黑暗法相之上,在大黑天神法相上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然后裂痕迅速蔓延,如同一张不断编织的蛛网,蔓延至整个法相。

    澹台云踩踏在法相的身上,步步登高,几步之间已经来到法相的头顶。然后一掌拍下,将法相上的所有裂纹连成一片,轰然破碎。

    “太素玄功”并不显于外,而是藏于内,故而澹台云出手时与国师截然不同,内敛到了极点,可在威力上却不逊色分毫。

    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并为先天五太,后来演变为五大地仙神通,非道门中人不可得,非长生境不可领悟,国师并非道门之人,自然不会五大地仙神通,不过萨满教屹立世间多年,自然也有相应的玄妙手段。就在澹台云出手打破黑暗法相的时候,国师举起手中的血红石头。

    从血红石头中迸发出无数血红色光芒,汇聚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光轮,红光普照十方,继而越变越大,仿佛一轮巍峨广大到无法形容的红日在王庭的上方浮现。

    这一刻,所有正在激斗的金帐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仰头望向头顶上突然照亮了夜空的太阳。

    这些光芒看似光明正大,实则阴诡无比。澹台云被这血色光芒照耀全身,原本沉寂的气血骤然变得活跃起来,生机盎然,紧接着周身气血竟是开始自行流转,其速度越来越快,使得澹台云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待到后来,气血沸腾,青筋暴起,皮肤下出现一个又一个的凸起,仿佛所有的气血都要离体而出,被吸纳到那块血红石头之中。

    澹台云心中一惊,顾不得进攻国师,先行平复体内愈发躁动不安的气血,好在她的“太素玄功”练成之后,体魄圆满不漏,所谓不漏,在于无缺无漏之意,无论是体内精血还是气机,都不会有丝毫外泄,这也是澹台云身上不断出现凸起却又不曾被吸走半分气血的原因。

    国师五指合拢,手掌连同其中的血红石头一同收入袖中,照耀天地的红日随之消失不见,然后国师向金帐后的祭坛飘落下去。

    澹台云随之从空中下落,双脚立足大地,摆出一个“太祖三十二势拳”的起手式。

    这套“太祖拳”,不在于招数如何,而在于拳中真意。

    晃膀撞天倒,跺地震九州。

    道门五仙,最擅长用拳的是人仙一途。澹台云之所以能以如此年纪踏足长生境,当然不是按部就班地走了地仙之途。

    在五仙之中,地仙之途是一条康庄大道,就像庙堂中的科举正途。如果把最高的天仙境界看作是封阁拜相,那么非地仙之途不得天仙之境,等同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但是科举之途注定晋升缓慢,在刚刚步入仕途的时候,不如恩荫出仕,也不如武

    职。所以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等人晋升长生境时都已是老人。澹台云当年迫于形势,不能步步为营,只得取巧,兼修地仙与人仙两道。就好比是文官转武职,升官之后再转回文官,如此一来,仍旧能官至六部尚书,却要止步于此,无缘内阁宰辅。换而言之,澹台云能踏足长生境,却是很难问鼎传说中的天仙之境。

    人仙一途虽然比不上地仙、天仙一脉相承的康庄大道,但如果不去说日后飞升如何,只说在人世间的战力,甚至要稍强些许。何故?归根究底无非是体魄二字。

    若是以求长生的角度来说,体魄的确是可有可无之物,有则最好,没有也不妨碍追求大道,纯粹方士的鬼仙一途就是完全抛却体魄,但是以与人斗力的角度来说,体魄就是至关重要的根本所在了,许多人轻视体魄修为,视其为愚顽蠢笨之道,然而就是这等愚顽之道,却让人仙之途压过了鬼仙一途,在五仙之中排列第四位。

    澹台云没有动用自身气机,只是单凭自身体魄气血,周身关节轰然炸响,骨膜如同擂动重鼓,声音回荡不休,脊柱蜿蜒扭动,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好似有一条孽龙藏于她的背后翻滚。紧接着,澹台云全身上下散发着几如实质的血气,一拳带出呼啸风暴,蕴含诸般劲道吞吐震荡。她一人出拳如同万人一同出拳,一人踏步如同万人一同踏步,一人之势如同千军万马,拳势笼罩了整个院子,直逼祭坛上的国师。

    下一刻,一个精致如白玉雕琢而成的拳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了国师的所有视线,浩大拳意笼罩八方四面。

    国师丝毫不惧,只是一挥大袖,身前陡然出现一道巨大到足以遮蔽整个祭坛的无形“帷幕”,将他与澹台云彻底隔绝开来。澹台云的这一拳便是重重落在这道“幕布”之上,拳势虽重,但幕布飘飘荡荡,毫不着力,却是以柔克刚,将她的一拳彻底化解开来。

    到了澹台云这等境界,刚柔不过在一念之间,百炼钢化作绕指,拳势化作掌势,刚劲化作柔劲,明劲化作暗劲,手掌所过之处,荡漾起层层涟漪,“幕布”随之扭曲。

    然后澹台云做了一个撩起门帘的动作,然后一步踏出,便走进了祭坛的范围之内。

    国师立在祭坛上方,澹台云站在祭坛下方,两人之间相隔了九十一级台阶,遥遥相望。

    国师终于开口道:“请圣君止步,否则一步踏空,万劫不复。”

第一百章 见面

    不得不说,在王庭之中,很少有小阏氏做不成的事情。哪怕两军交战,她仍旧通过种种渠道,将话传到了伊里汗的耳朵里。

    至于为什么是伊里汗而不是明理汗,李玄都有过一番思量,明理汗太过阴诡,反而伊里汗行事更为光明正大。最关键的一点,军权必然是掌握在伊里汗的手里,再加上他辈分又高,在老汗死后,伊里汗已经成为名义上距离汗王之位最近之人,足以改变整个王庭的局势。

    在天色将亮的时候,伊里汗传回了消息,同意与李玄都见面,而见面的位置则定在王庭外围西北方向的一块营地中,这里尚未被战火波及,挤满了牧民的帐篷,骑兵根本不可能进入这片区域,也算是伊里汗的诚意。

    与此同时,宁忆、石无月、皇甫毓秀三人也找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将昨晚的经历大体与三人说了一遍,三人听完之后,神情各异。皇甫毓秀神情复杂,此时他也知道自己误会了圣君,可他背叛圣君澹台云也是不争的事实,此后要如何面对澹台云,实在是一个难题。石无月却是有些兴奋,说道:“好个宋政,果然躲在了王庭,还想谋夺金帐大汗,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对了,你说他用了失甘汗的相貌,那个失甘汗长得怎么样?”

    “石前辈该不会是旧情未了吧?”李玄都玩笑了一句,“失甘汗长得不怎么样,本就是上了春秋的人,又是金帐人的相貌,与咱们中原人迥异,恐怕难入石无月的法眼。”

    石无月惯会以貌取人,听到李玄都如此说法,顿时露出厌恶神色,说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难怪澹台云都看不上他,真要说起来,澹台云可是他的元配,从他还未发迹的时候就跟随他左右,如果宋政做了皇帝,澹台云是正宫娘娘,我们这些就是妃子罢了。”

    石无月说话向来肆无忌惮,李玄都和宁忆早已习惯,皇甫毓秀就不大习惯了,又是涉及到澹台云,脸色便有些难看。

    石无月仍旧意犹未尽,继续说道:“宋政花心,有了一个澹台云还不知足,总想着沾花捻草,澹台云面上不说,心里肯定是不乐意的,只是那时候的澹台云比不得宋政,也管不了他,宋政愈发肆无忌惮,这下好了,报应来了,我看他怎么收场。”

    李玄都不想将澹台云与宋政的争斗归结到恩怨情仇上面,在他看来,两人其实是有了根本的利害冲突,宋政是上任无道宗宗主,

    澹台云是现任无道宗宗主,如果宋政归来,谁说了算?正如澹台云自己所言,她做到了宋政都没做到的事情,凭什么还要听宋政的号令?就凭宋政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没有这样的道理。什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涉及到权势利益,哪管什么君臣、父子、夫妻。

    李玄都不想与石无月说这些,因为这个女人总会把所有事情的缘由归结到一个“情”字上面,武学高手蹉跎一生不得寸进,是因为情关;兄弟姐妹反目,是因为喜欢上了同一个人;江湖宗门仇杀,绕来绕去,也是因为两个掌门人之间的“情”。念来念去总是情,完全不顾利害,似乎这世间大势都围绕一个“情”字转动。如何说得通?既然说不通,那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李玄都将话题转开,望向皇甫毓秀问道:“皇甫兄,你是去是留?”

    皇甫毓秀略作犹豫之后便下了决断,“也罢,将错就错,我皇甫毓秀又岂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

    李玄都也不废话,带着三人离开小阏氏的行宫,往约定好的会面地点行去。

    石无月双脚行动不便,此时也不好让人抬着,便双脚离地飘着,仿佛一只女鬼。

    很快,四位天人境大宗师就来到了见面的地点,伊里汗已经等在这里,比起李玄都,伊里汗更为坦荡,竟是一人赴会,不过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格,毕竟是怯薛军第一高手。

    伊里汗的伤腿已经痊愈,看不出半点伤势,站在一顶破旧帐篷前,见到李玄都之后,对李玄都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五人走进帐篷,帐篷中空无一人,伊里汗坐到主人位置,用口音略显怪异的中原官话开口道:“中原使者,我们又见面了,请坐。”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宁忆的身上,说道:“我记得你,那日我们也曾交手,你的刀法很厉害,让我想起了西北边境的马贼之王。”

    宁忆沉默了片刻,说道:“是我。”

    伊里汗笑了笑,“使者的实力远比我想象中更为雄厚,马贼之王曾经杀害了拔都汗的侄子,而那个侄子其实是拔都汗与嫂子通奸生下的儿子,所以拔都汗发誓要剿灭所有马贼,捉拿马贼之王,可惜,拔都汗的誓言并不值钱。不过你们放心,我不是拔都汗,我不在意这些事情,我更在意使者所说的真相。”

    李玄都说道:“伊里汗想要知道哪个真相?”

    “小阏氏说老汗死了。”伊里汗对于这个消息似乎早有意料,并不如何意外,“老汗是怎么死的?”

    李玄都如实说道:“死于国师之手。老汗睿智,可是贪恋长生,于是落入国师的算计之中。老汗具体是怎么死的,我未曾亲眼得见,但是当我见到老汗时,他的尸体只剩下婴孩大小。”

    伊里汗脸色变得凝重,“不知道使者听说过‘长生石’吗?”

    李玄都一怔,随即说道:“有所耳闻,传说这种石头能使人得到长生。”

    “正是。”伊里汗叹息一声,“‘长生石’是萨满教中代代相传的神物,正因为‘长生石’的传说,老汗才会向国师请教长生之术,按照使者的描述来看,老汗似乎是被炼制成了‘长生石’。”

    伊里汗感慨道:“自从老汗开始求长生,我就预见到了这一天,所以我屡次劝谏老汗,可惜老汗听不进去。”

    说到这儿,伊里汗微微一顿,语气转为严厉,“可是不管老汗英明还是昏聩,是否时日无多,这都不是别人暗害他的理由,我作为王庭诸王之一,也作为老汗的兄弟,必要为老汗复仇,用凶手的鲜血洗刷王族的耻辱。”

    “不过到底谁是凶手,还不好太早下定论。”伊里汗望向李玄都,话锋一转,“使者说国师是凶手,是使者亲眼所见,但是还有一个疑问。”

    李玄都说道:“伊里汗请讲。”

    伊里汗伸出两根手指,说道:“第一,昨夜有两位长生境高人激战,其中一人就是国师,我完全可以说是一位长生境高手刺杀了老汗,继而与国师交手。第二,使者为何出现在老汗的金帐?”

    李玄都说道:“我之所以前往金帐,是因为失甘汗以老汗的名义召见,实则是想要嫁祸于我,如果伊里汗今天见到的是失甘汗,那么就会听到一翻截然不同的说辞。”

    伊里汗盯着李玄都,“就在前不久,失甘汗已经见过我了。”

    李玄都一惊,“现在他人呢?”

    伊里汗说道:“离开了。”

    李玄都说道:“他是与国师合谋杀害老汗的凶手,伊里汗怎么能放过他?”

    伊里汗说道:“我无法判断你们两人之间的真假。”

    李玄都陷入沉默之中,过了片刻后,说道:“伊里汗可以把失甘汗请来,我可以在伊里汗的见证下,与失甘汗当面对质。”

第一百零一章 人质

    伊里汗说道:“当面对质就不必了。”

    李玄都一怔。

    伊里汗搓了搓双手,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与国师交手之人应该是澹台云,我见过她。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王庭?”

    李玄都坦然说道:“她并不想刺杀老汗,她想要支持一位更有利于自己的新汗登位。另外,她还打算顺手解决一下旧怨。”

    伊里汗说道:“使者很诚实。”

    李玄都没有接受这个称赞,“就算我不说,失甘汗也会说。”

    伊里汗说道:“王庭中一直有主战派和主和派之分,澹台云支持的必然是主和派,也就是小阏氏和药木忽汗了。”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伊里汗继续说道:“使者也是来求和的,是小阏氏的朋友,而我是主战一派之人,是小阏氏的敌人,使者为什么来找我?”

    李玄都说道:“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只是理念不同,可是大汗却是关乎到金帐的国本,难道伊里汗要坐视老汗之死而无动于衷吗?据我所知,自金帐立国以来,有过兄弟争位,却从未有过儿子杀掉父亲登上汗位之事,如果开了这个先例……”

    李玄都没有把话说尽,故意留白一二。

    伊里汗皱起眉头,“我说过,现在还不能确定杀害老汗的真正凶手,未必就是失甘汗和国师。说句不客气的话,我为什么不相信守护王庭多年的国师和我的侄子,而是要相信中原使者?”

    李玄都道:“道理很简单,我没有动机去杀老汗。两国议和是老汗主动提出的,我也是应老汗之邀才来到王庭。在我来到王庭之后,老汗数次召见我,待我甚是礼遇,这些都是众所周知之事。其实议和已经达成,伊里汗也十分清楚,否则那日伊里汗就不会想要杀掉我。在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要行刺老汗?此其一。”

    伊里汗点了点头,“有道理,说下去。”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虽然是小阏氏的盟友,但是老汗死后,药木忽汗能否顺利继位,继位之后是否坚持议和,这都是未知之数。正所谓落袋为安,我何必舍弃已经达成的和议而去帮助药木忽汗夺位?此其二。”

    伊里汗说道:“有没有其三?”

    “自然是有的。”李玄都微微一笑,“第三,我没有直接的利害牵扯。因为我是一个中原人,就算我杀了老汗,也不可能成为金帐大汗。可是国师和失甘汗不同,国师本就是仅次于老汗之人,失甘汗是四位汗王继承人之一,如果

    老汗死了,国师能更进一步,失甘汗也有希望继承大汗之位。当然,如果伊里汗认为国师和失甘汗都是没有私欲的圣人,那我也无话可说。”

    这一番话伊里汗显然接受了,态度变得缓和了些,“这的确是实情。”

    李玄都说道:“既然伊里汗认可了我的说法,那我可不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洗脱了杀害老汗的嫌疑?”

    伊里汗沉默了,过了许久方才点头道:“使者可以这样认为。”

    李玄都有“好为人师”的毛病,口才自是不缺,最是擅长这种“徐徐道来”,既然伊里汗肯让他说话,那他便按照自己的意图为伊里汗剖析局势,再将伊里汗引导到自己这边来,用秦素的话来说,李玄都颇有些纵横家的潜质。

    李玄都不紧不慢地说道:“昨夜,进入老汗金帐者共有五人,分别是:我、澹台云、国师、失甘汗、也迟,我抵达金帐时,失甘汗已在金帐之中,然后是国师现身,再是澹台云和也迟。整个过程,除我之外,也迟亦是亲眼所见,我已经将他带到小阏氏的行宫,伊里汗也可以询问也迟,至于也迟是否可信,不必我去多言。”

    伊里汗忽然说道:“也迟是我的弟子。”

    李玄都闻言心中大定。

    伊里汗按着自己的膝盖,望着李玄都,“诚如使者所言,是失甘汗和国师杀了老汗,可是想要为老汗复仇并非那么容易,国师是萨满们的领袖,失甘汗又掌握了王庭中半数的怯薛军,如今的王庭是三足鼎立,又以失甘汗和国师最为势大。”

    李玄都顺着伊里汗的话说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劝说伊里汗与小阏氏停战。我们中原有一句话:‘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失甘汗和国师想要做渔翁,等到伊里汗与小阏氏两败俱伤时再出手,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我听闻伊里汗精通中原之学,那就应该知晓智伯之亡的典故。如果伊里汗联合失甘汗灭去了小阏氏,那么伊里汗能够抵挡失甘汗吗?我们只有联合起来,先灭去最为势大的失甘汗,然后再公平地分出胜负。”

    伊里汗自诩王庭之中精通中原之学第一人,饱读经典,自然知晓智伯之亡的典故。智、韩、魏、赵四家相争,智氏最为势大,率领另外两家征伐最为势弱的赵家,结果被三家联合偷袭,最终最为势大的智家最先灭亡。原因在于,若赵氏亡,韩、魏亦不保,终要三家归智,此即是唇亡齿寒。与其让智家一家独大,倒不如三家先灭去智家,那么剩下的三家谁也不占优势,反而能三家共存。如今局势何其相像,伊

    里汗自然不能好好思量。

    伊里汗沉默了许久,说道:“我可以同意停战,但是明理汗未必会同意。”

    李玄都说道:“那就给他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

    伊里汗先是望向李玄都,然后又望向李玄都身后三人,摇头道:“明理汗不能死。”

    李玄都说道:“当然不会死,我只是让明理汗暂且失踪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伊里汗就可以彻底掌握大权。事后,我会将明理汗双手奉还。”

    伊里汗问道:“你毕竟是小阏氏的盟友,我如何能够信你?”

    李玄都回答道:“我可以留下做人质。”

    伊里汗笑了笑,“如果是使者来做人质,那么我就做不了别的事情了,只能做一个狱卒,时时刻刻都守在使者身边。”

    李玄都问道:“伊里汗打算怎么做?”

    伊里汗的目光扫过四人,一指石无月,“我要这个女人做人质,她比使者弱上很多,我有足够的把握将她困住。”

    不等李玄都开口,石无月已经是不干了,“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做人质?”

    李玄都没有开口,也不好开口。客栈六人之间有高下之分,但在本质上还是类似于解梦,李玄都不过是占据了主导地位,它可以主动做人质,却不好强迫他人像他一样。如果他强逼石无月做什么事,只怕人心也就散了。

    宁忆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我可以不带刀,没有刀的我,应该可以让伊里汗放心。”

    李玄都没有拒绝。

    “怜香惜玉。”伊里汗望着宁忆,“冒昧问上一句,你们是夫妻或者姐弟吗?”

    宁忆沉默着摇了摇头。

    伊里汗望向宁忆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佩。

    就在这时,石无月突然说道:“不必了。”

    宁忆和李玄都俱是一怔,转头望向石无月,好气她怎么转了性子。

    石无月淡然道:“当年我也是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的人,落得今日这般境地,还怕什么,本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伊里汗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笑道:“好气魄。”

    李玄都起身道:“我相信伊里汗多年来以来的声誉,希望伊里汗不要让我失望。否则,我会也会做出相应的回敬。”

    伊里汗听出了李玄都话语中的威胁,并不动怒,将一张薄薄的面皮丢还给李玄都,平静说道:“物归原主。使者请放心,我,伊里,从未失信于人,我可以用王族的名誉担保。”

第一百零二章 擒拿

    石无月留了下来,李玄都带着宁忆、皇甫毓秀走出了帐篷,往明理汗的行宫走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皇甫毓秀开口道:“这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如果伊里汗早已与失甘汗达成联盟,张网以待,而伊里汗再诱使我们自投罗网,到最后,只怕我们四人要全部死在王庭。”

    “我知道。”李玄都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但是不得不冒险,澹台云还在金帐,这是我们最大的依仗。一位长生地仙的分量,伊里汗应该清楚,除非国师有十足把握胜过澹台云。”

    皇甫毓秀皱眉道:“可是极天王消失不见了,这位三朝元老的忠诚十分可疑,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忠于圣君,还是忠于‘魔刀’。”

    宁忆轻笑一声,“在我看来,极天王、罗夫人,这些人都只忠于自己,风往哪吹,便往哪倒。对于他们来说,改换门庭只是寻常,所以在局势未曾明朗之前,他们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

    李玄都说道:“暂且不用管他们,宋政暂时还做不到一手遮天,我们就是要赶在宋政彻底掌控局势之前,将王庭的水彻底搅浑。”

    三人不再说话,事实上没了石无月之后,忽然冷清了许多,宁忆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皇甫毓秀则是与李玄都并非一路人,至于李玄都,既不是在秦素的面前,也缺乏为人师表的兴趣。

    很快,三人来到了防备森严的明理汗行宫之外。无论是李玄都,还是宁忆和皇甫毓秀,都没有做过刺客,但是到了天人境之后,隐匿气息,绕过守卫,并不是什么难事。

    李玄都吩咐道:“我和皇甫兄进去,阁臣在外策应。”

    宁忆点了点头。皇甫毓秀迟疑了一下,也答应下来。

    皇甫毓秀知道,李玄都并未真正相信他,李玄都真正相信的是宁忆,所以要让宁忆留在外面才能安心。

    此时的明理汗心情并不好,因为老汗死得太过突然,原本许诺要支持他的拔都汗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了王庭,让他只能依靠伊里汗。换而言之,如果伊里汗突然反叛,明理汗缺乏必要的反制手段,这让伊里汗颇为不安。

    伊里汗坐在自己的金座智商,看着面前单膝跪地的策妄阿拉布,皱了皱眉头,问道:“战况如何?”

    策妄阿拉布回答道:“哈勒愣倒向了小阏氏,他下令封闭四门,将我们的骑军隔断了。”

    哈勒愣?”明理汗先是一怔,随即涌起一股巨大怒意,“他不是自诩老汗的忠仆吗?怎么老汗刚死,他就有了新的主人?还不如草原上的野狗!”

    策妄阿拉布犹豫了一下,说道:“据说是怯薛军第二都尉也迟去见了哈勒愣,哈勒愣这才倒向了小阏氏。”

    “又一个老汗的忠仆。”明理汗怒极而笑,“怎么这些老汗的忠仆一个个都倒向了小阏氏,难道那些卑贱之人的传言竟然是真的,小阏氏才是王庭的女主人?”

    从名义上来说,大阏氏才是真正的王庭女主人,是大汗的正妻。从没有小阏氏这个封号,其余三位阏氏各有称号,分别是:颛渠阏氏、宁胡阏氏、屠耆阏氏,其中颛渠阏氏与大阏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最得老汗宠爱,故而又被称作小阏氏。明理汗是大阏氏的儿子,自然最是听不得小阏氏是王庭女主人这类话。此时他亲口说出,可见他此时已经愤怒到了什么程度。

    策妄阿拉布也生出些许惶恐,生怕受到牵连。

    明理汗狠狠地一拍桌案,大喝道:“伊里汗呢?我亲爱的叔叔呢?他去哪里了?他为什么不来见我?是不是他也倒向了小阏氏?”

    策妄阿拉布欲言又止。

    明理汗虽然处于震怒之中,但多年培养出来的敏锐观察力并未消失,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都尉,你有话要说?”

    策妄阿拉布犹豫了一下,迟疑着说道:“据我所知,伊里汗离开了王庭,前去会见一位特殊的客人。”

    明理汗立刻问道:“是谁?”

    策妄阿拉布回答道:“伊里汗没有隐瞒,是中原使者。”

    策妄阿拉布故意说了伊里汗没有故意隐瞒行程一事,意思是点明伊里汗的坦荡,可处在气头上的明理汗已经顾不得这些,只觉得愤怒欲狂,一口火气直顶脑门,“中原使者,就是那个与小阏氏关系密切的中原使者?真让我说中了,伊里汗这位老汗的头号忠仆也要倒向小阏氏了?那个女人倒地有什么魅力,竟然能让这么多人都倒向她?是妖法吗?”

    策妄阿拉布已经不敢回答。

    明理汗在发怒之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眼血红,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

    长久的寂静之后,明理汗逐渐平复了心情,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喜怒不形于色,突然问道:“策妄阿拉布,你觉得我们会赢吗?”

    策妄阿拉布犹豫了一下,坚定说道:“明理汗一定会成为新的大汗。”

    虽然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但是他的心底却是十分悲哀,当一位王者开始质疑自己的时候,他还是王者吗?如果连他自己都没有信心,那么又怎么能给部下信心?臣等本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将领低头进来,禀报道:“刚刚传回消息,伊里汗下令停战,与小阏氏议和。”

    刚刚平复了心情的明理汗仿佛被惊雷击中,整个人都愣住了,过了片刻之后,他才慢慢反应过来,脸上未再表露出愤怒等情绪,“我亲爱的叔叔也拜倒在我的庶母的裙下了吗?”

    策妄阿拉布却是皱起眉头,望向那名将领,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名将领回答道:“是伊里汗亲口告诉我的。”

    话音未落,这名将领身形暴起,五指成钩,带出呼啸凛冽之气。

    各大宗门各有独到之处,道种宗宗就有一门叫做“风裂手”的功法,专门破人护体气机,伤人由内而外,中了裂手之后,往往是外表如常,内在却已经四分五裂,死得惨不忍睹。

    出手之人正是皇甫毓秀,他戴了李玄都借给他的“百华灵面”,伪装成明理汗麾下将领,混入其中,然后暴起发难。

    皇甫毓秀身形如一抹残影,急速冲向策妄阿拉布。

    策妄阿拉布也是高手,虽然惊讶,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凝神以待。

    在距离策妄阿拉布还有三尺距离的时候,皇甫毓秀悬空身形骤然拔高三尺,在空中虚踏一步,出人意料地越过策妄阿拉布,掠向策妄阿拉布身后的明理汗。

    策妄阿拉布脸色一变,不得不挡在明理汗的身前。两人交手,发出一连串的金石之声,却没能留下半点痕迹。

    策妄阿拉布脸色微变,想要收手,可皇甫毓秀却得势不饶人,单手一晃,用出道种宗的绝学“造化神掌”,一掌推出,似是遮天蔽日一般,充斥了策妄阿拉布的整个视野,让他仿佛置身于山岳倾倒之境,体内气机如受沉重压迫,运转凝滞。

    事到如今,策妄阿拉布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不敢有丝毫大意,用出十二分本事,小心应对。

    不过很快他便陷入绝望之中,因为还有一人掠入殿中,趁着他与眼前之人交手的时候,已经擒下了明理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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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