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变臣TXT下载变臣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变臣全文阅读

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五章剧情渐转(一)

    重回到礼部任差的江安义发现了异常,迎接自己的是一双双戏谑的眼神,似笑非笑的嘴角,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声。江安义耳目灵通,用心细聆之下,听了个大概:不知谁造的谣,居然说他在紫辰殿中忤逆天子,痛哭求饶,添油加醋地描述着他的丑态。

    江安义坐在公廨中生闷气,田书令期期艾艾地走了进来,欲言又止。江安义怒道:“想笑就笑,这副做态干什么?”

    出乎江安义的意料之外,原本缩头耸肩的田书令挺直身子,正色地道:“江大人,卑职是个无用的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但是非曲直还分得清。大人一心为公,得罪权贵,才会身受非议。当今天子圣明,大人切勿自误,相信终有一日会飞黄腾达。”

    好话一句三冬暖,郁闷了一早上的江安义如同久旱逢雨,心头舒畅。站起身,江安义拍拍田书令的肩膀,笑道:“老田,承你吉言,等散了衙,逸仙楼喝二口散散心。”

    田书令闻言,立时眉开眼笑,背塌了,肩膀又耸了起来,乐呵呵地提着水壶烧水去了。

    御书房,石方真指着桌上的一堆奏章对韦义深道:“韦相,各州奏上来清仗田亩的情况不妙啊,到现在不过才清出四十八万顷田地,与朕预想的二百万顷相差甚远。朝中用项烦多,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朕心急如焚。”

    韦义深皱着眉头应道:“万岁,四十八万顷已经不是小数,清仗一事不能急,一旦激起民变反为不美。”

    “朕怎能不急,北漠依旧蠢蠢欲动,楚州、姜州、齐州报了水灾,宿州、青州传来警信,多事之秋,朕睡不安枕。”

    韦义深在凳子上欠身道:“主忧臣劳,这都是老臣失职才让万岁忧虑,请万岁任用贤明为主分忧,老臣甘愿引退。”

    石方真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韦义深,相比两年前,韦义深老了许多,脸上的红光淡了,皱纹多了,清仗田亩一事韦家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一时自己还真找不到人取代他。

    想到这里,石方真温言劝慰道:“韦相操劳国事朕是知道的,平日要注意休息,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到药藏局去拿,至于引退之事不必再说,朕不得依靠你出谋划策。不过,韦爱卿年岁确实大了,朕准备物色几个年轻人到政事堂学政,既可以替爱卿分担些杂务,省得你事事操劳,又能让年轻人迅速成长起来,省得朝中青黄不接。”

    韦义深心中一沉,面上露出微笑道:“万岁体谅老臣,所虑深远。”

    “此事朕还要深思,韦相知道就行,不用对人言起。清仗田亩是国之大策,不能丝毫放松,有劳韦相多加督促,务必在今年之内清出百顷田地,朕才能腾出手来应付乱局。”

    石方真接着道:“有几件事由政事堂通过吏部行文下发,仁州清仗副使张良宽忠贞为国,着其遗孀携子进京,赐宅一处,给银如五品官例,待其子进学后直接就读国子监;仁州清仗副使任国强心怀奸诈,为臣不忠,着贬至宿州军前效力;明普寺洪信大师,明心见性,南下愿弘净业,着德州敇造安龙寺,四时供奉。”

    三件事来的突然,韦义深一时摸不清头脑,点头应是,见天子没有其他事吩咐,施礼便要告辞。

    石方真笑着叫住他,道:“韦相,国事暂了,谈几句私事。祐成在吏部办差用心,我听潘尚书夸过他好几次了,这孩子为人沉稳,才气横溢,朕十分喜欢。韦相,你替他请尚安寿公主的事朕答应了,你让人准备纳采事宜吧。”

    韦义深大喜,天子总算答应了孙儿和公主的亲事,说明天子对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还是满意的。祐成能尚安寿公主,韦家的富贵至少能延绵五、六十年,当即拜倒谢恩。

    刘维国送韦相出宫,连声“恭喜”,韦义深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笑着递过去道:“同喜同喜,听说刘公公马上要到五十寿辰,老夫先行贺过,届时再到府中讨杯酒喝。”

    什么人的钱可以收刘维国自然清楚,也没有客套,伸手接过银票揣入袖中,笑道:“相爷登门,蓬壁生辉,咱家求之不得。”

    “刘公公,万岁交待的这三件事,怎么没在朝堂上讲?”韦义深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刘维国略一犹豫,便笑道:“咱家也不清楚,许是两日前江状元在御书房陈述仁州清仗之事情触动了万岁吧。咱家就送到此了,韦相好走。”

    坐在轿中,韦义深心中波涛汹涌,江安义忤逆天子的事他当然也听说了,当时他只是一笑了之,如今看来传言不可信,这背后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个江安义不但没有忤逆天子,反而深得帝心。

    刘公公简单一句,透露出许多信息,结合今日天子所说要物色几个年轻人到政事堂学政,这江安义会不会成为其中之一,看来自己小看了这个年轻人,此人将来说不定是祐成的劲敌。

第一百五十五章剧情渐转(二)

    进入六月,永昌帝都变得溽热异常,礼部衙门就像个大蒸笼,又闷又热。

    礼部正堂又深又阔,正当中摆放着桌案,桌案后郭尚书安然就坐。左侧放着把椅子,是礼部侍郎王克复的位置。两人的身后摆放着两盘冰盘,散发出凉意,驱走了酷热。

    左右两排椅子,大郑以左为尊,左侧坐着、礼部、祠部、膳部、主客礼部四属的郎中,右侧则是四部的员外郎,左红右绿,径渭分明。江安义坐在右侧最末,绿色的官袍背上早已湿透,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今日郭尚书如何员外郎以上的官员讨论接待北漠二王子进京娶亲之事,天子已经下旨,命光禄寺派人到边境迎接,礼部安排礼仪膳食之事。江安义是膳部员外郎,自然不能脱责。

    座中诸人议得热火朝天,大家都仿佛将江安义忘却在一旁,没人搭理他。郭尚书安排膳部事宜时,刘郎中径自应下,也不与江安义商量。

    天气本来就热,江安义越发觉得烦躁不安,心中像有团火,烧得口干舌躁,满身大汗,恪于官场礼仪,不好去擦。

    偏生王克复不时阴着脸瞅江安义一眼,冷笑着开口道:“江员外郎,不过是让你做些小事,不必急得满头大汗吧。”

    屋内哄堂大笑,郭尚书笑眯眯地调笑道:“安义,心静自然凉,你还是年轻,火气重啊。”

    郭从史话里有话,在座的众人心知肚明,主管刘郎中讥道:“年轻人火气盛,当心烧到了花花草草,火大了说不定会烧到了自己,到时掉再多的眼泪也没有用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江安义气得脸通红,真想拍案而起,将紫辰殿的真像说明,再把御书房天子赏识的话告诉大家。不过,江安义想起刘公公送自己出宫时曾告诫自己慎言,余师也专程找自己讲过,宦海浮沉重在一个“忍”字,忍一时之气以待后来。

    端起茶水,猛灌一口,江安义低头不语,心中恨恨地想,说破英雄吓煞人,看谁笑到最后。

    礼部郎中邓怀肃同样出身泽昌书院,见江安义受辱,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对于这位学弟,邓怀肃隐隐有些妒忌,妒忌江安义三元及第,词名远扬,年不满二十就官居员外郎。自己二甲出身,苦熬近二十年才不过是个从五品的郎中,按正常情况,三五年后江安义便能轻轻迈过这个台阶。一直以来自许是泽昌书院中的佼佼者,但与江安义一比,实在是黯然失色。

    邓怀肃清咳一声道:“诸公,江员外郎也是一心为国,纵然年少行事有些孟浪,诸公身为前辈,多加指点便是,何必冷嘲热讽。”

    江安义望了一眼这位学兄,来礼部衙门后他与邓怀肃交往不多,只是偶尔碰面,简短地寒喧几句。此刻见学兄出来挺自己,江安义心中感激。

    邓怀肃出来打抱不平,让郭从史想起江安义出身泽昌出院,再想到江安义是范炎中和余知节的学生,这个年轻人也算是后台坚挺。虽然此刻为天子不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说得清将来的事,还是结善缘的好。

    想到这里,郭从史敛起笑容,沉着脸训道:“邓郎中所言极是。江员外郎勇于任事,不畏艰难,正是我辈该学之处,尔等休要放肆。”

    王克复心中暗讥,这个老狐狸,好坏话都让你说尽了,难怪叫“郭笑虎”。

    眼见得午时将近,郭从史又叮咛几句,正准备散衙,看到门前冯书令史探头探脑地往内张望,沉声问道:“何事?”

    冯书令史走进大堂,将手中大红的请柬呈上,禀道:“刘公公府上派人送来请柬。”

    秉礼太监刘公公五十大寿,是永昌帝都六月份的大事,天子给假五日,亲书“寿”字,特许刘公公在家操办寿宴。辅兴坊,靠近内宫的位置,御赐的三进宅院,多少王公贵族都买不到宝地。

    谁不知道刘公公是身边的近人,谁不想借着祝寿的名头套个近乎,能得刘公公片语点拔,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王公贵戚们早早地派人送上礼物,京中各衙门的官员想方设法前去送礼,各州的官员早从五月开始就派人前往京城送寿礼,各路神仙各施其法,变着法儿购买新奇的寿礼讨刘公公的欢心。

    刘府包下知味楼招待贺寿的宾朋,不过众人的心思都没有放在知味楼,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刘府。刘公公在家宅中设宴三十六桌,能到刘府喝杯寿酒那才是真正的面子。三十六桌,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不想占一席位,能位列其中,无形中成为了身份地位的象征。

    能得到刘公公送来的请柬,四品以下的官员基本上是不用想了,郭尚书从冯书令史手中接过请柬,笑得满面红光,一般说来六部九卿每个衙门多则二人,少则一人有此殊荣。

    头一份是自己的,郭尚书轻轻搁在一旁,第二份是王克复的,出身王家,身世显赫,又是正四品下的官员,这也是应有之义。王克复矜持地接过请柬,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刘公公对我礼部青眼有加,居然派人送来三份请柬,不知哪位同仁有此荣幸?”郭尚书拿起第三份请柬,笑眯眯地道。左侧四位郎中纷纷坐正身子,投来火辣辣的目光。

    “江安义,江员外郎。”郭尚书惊诧地道,众人齐刷刷将惊疑的目光投向江安义。王克复震惊地瞪大了眼,探着头往郭尚书手中请柬望去,会不会郭尚书老眼昏花看错了?赫然正是江安义三个字。

    看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样子,江安义如同饮了杯冰镇酸梅汁,他与刘公公仅见过一面,也不知刘公公为什么会请自己,但不防碍他重重地吐出一口闷气。

    从郭尚书手中接过大红请柬,江安义躬身离去,留下一屋面面相觑的同僚,各怀心思地盘算着得失。

    出得大堂,一股劲风刮来,透体生凉。礼部衙门院内飞砂旋叶,江安义抬头看天,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第一百五十六章寿礼风波(一)

    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回到了住处,坐在窗前看着檐下的雨帘,一洗夏日的烦闷,江安义心情舒畅地哼起了小曲。

    冬儿乖巧地替他沏好了茶,看见江安义心情不错,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江安义和冬儿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既如兄妹又带有点男女间的暧昧。

    嗅着茶香中夹杂着淡淡的幽香,江安义心怀大畅,笑道:“冬儿沏的茶就是香。”冬儿粉脸一红,低头不语,要按平日的习惯,此刻的冬儿早已夺门而出。

    江安义放下茶杯问道:“可有事?是不是想家人了?如果想家了跟我说,我派人送你回家。”

    “不是,不是”,冬儿急忙摇头,道:“公子,冬儿想跟石头一样读书识字。”

    江安义一愣,自己教石头和范志昌的时候,冬儿常站在一旁,或研墨,或烧水,自己还真没察觉冬儿也有意读书识字。对于女子识字江安义并不反对,家中妍儿就跟着周先生读书识字。

    心中闪过一丝愧疚,自己对冬儿的关心太少了。江安义柔声道:“你愿意读书识字是好事,你可识字?”

    出乎江安义的意料,冬儿私下里跟着石头和志昌学习,不但识字,而且所的字已经不在石头之下了。江安义大喜,笑道:“原来冬儿如此聪慧,下次我教昌本和石头的时候你一起来听吧。”

    冬儿红着脸抿嘴一笑,感激地瞟了江安义一眼,飞跑出屋子。片刻后,江安义听到石头和志昌的欢呼声。

    雨一直下,江安义看着桌上的大红请柬心中犯开了嘀咕:自己与刘公公仅有的交集在半个月前,紫辰殿一声怒吼“拿下”,御书房一句“坐稳了”,再接下来送了自己几步。这样的交情,怎么会想到给自己一张请柬。

    江安义百思不得其解,掌灯时分,范师本一身湿漉漉地回来了。吃过晚饭,江安义把自己的疑惑说给范师本听,范师本也愣住了。

    身为监察御史范师本的消息灵通,刘公公家宅寿宴的请柬千金难求,京中富商有人以五千两银购买一张寿宴请柬,而刘公公主动送出的请柬,不是王侯贵戚,就是四品以上的文武大臣,江安义小小从六品的员外郎能得到刘公公送来的请柬,难怪礼部诸人会被震得外焦里嫩。

    “安义,我劝你好生思量,这场寿宴还是不去为妙。”范师本语气沉缓地道。

    有些话范师本不好直接对江安义讲,御史台正在酝酿弹劾秉礼太监刘维国,罪名有二:其一:以权谋私、结交大臣;其二:贪污受贿、大肆敛财;一旦罪名坐实,江安义这个时候一头扎进去,岂不是受了牵连。

    江安义和范师本情如手足,从他的神情中便猜出了大略,问道:“可是御史台对刘公公有所动作?”

    范师本见江安义猜出真像,叹道:“安义,你既然猜出我也不瞒你,只不过你不要对旁人言起。”

    接着,范师本便把事情的原委跟江安义提了提。御史台属于九卿之一,御史大夫吴国英年岁已高,天子对老臣不太满意,他渐有去意。两名御史中丞李明益和魏超怀都有意进取,虽不能从正五品上超迁升到从三品,便如果此时能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将来岂不是有机会。

    李明益因清仗田亩一事遭到天子怒斥,一蹶不振,整个御史台实际上是另一个御史中丞魏超怀在主持日常。魏超怀出身泽昌书院,品性清廉,颇有政声,士林中口碑不错,且年纪刚过不惑,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刘公公寿辰请客收礼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魏中丞当然不会放过这次好机会,刘府接受大臣们送礼、州县送礼、商贾送礼那是不容推脱的铁证,御史台甚至派了几个令史专门在刘宅前记录。

    就算扳不倒刘公公,御史台的清誉在士林中也必然大涨,包括范师本在内的御史台诸人都被魏中丞鼓动得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来个热血溅朝堂,青史留美名。

    看着范师本越说越兴奋,江安义沉寂下来,替范师本斟上一杯茶,笑道:“范御史准备大展身手了,刚才你劝我不要参加寿宴,现在我倒想提醒范兄一句不要被人利用喔。”

    “安义有话不妨直言。”范师本知道江安义头脑灵活,机敏多变,父亲范炎中曾暗中提醒自己遇事不妨听听这位学弟的意见。

第一百五十六章寿礼风波(二)

    窗外的大雨已经停歇,往外望去漆黑一片,远远的能看到电光闪烁,不时传来隐隐的雷声。屋内平静安宁。安龙茶默默散发着馨香。

    江安义微微靠在圈椅上,烛光映红了脸,右眉梢那道淡淡的伤痕斜飞入鬓,范师本见江安义的眉梢上扬,那道伤疤像雄鹰展翅,平添出几分英武之气。

    “范兄,我有几处疑问,不知范兄能否解惑。一是刘公公素来为人低调,为何此次如此张扬大收寿礼,来者不拒?”

    范师本皱着眉头思忖道:“我听说刘公公五十寿辰是天子所许,为了筹劳他多年辛苦。”

    “既有天子撑腰,无论御史台如何参奏,刘公公都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范兄参与此事,不妨多留些退步。”烛光下江安义的双眸熠熠生辉,经过重重磨难,璞玉开始绽放出光彩。

    看着范师本深思,江安义继续道:“其二,说刘公公敛财估且算得上,如果要说他结交大臣,以权谋私就有些牵强了。天子及位已有九年,刘公公所做所为大家都看在眼中,天子更是对他信任有加。为何,正是刘公公持身甚正,从不与大臣们私交。如果御史台参奏刘公公结交大臣,参奏不实,恐怕惹怒天子。”

    “不错”,范师本一拍手,道:“明日我见到魏中丞,要对他言明此事。”

    自打进入礼部闲置以来,江安义从田书令嘴中听到了不少朝中大事、故事、往事、隐事,别看田书令只是个微末小官,却对京都城内的大事小情了若指掌,喝着小酒闲谈开来,分析得头头是道,江安义从他的嘴中对天子、对朝中重臣的品性均有所了解。

    “其三,天子素来节俭,刘公公久在天子身边自然知晓天子的习性,怎么可能大肆操办寿辰违逆圣意?事物反常则为妖,这后面恐怕有说不清楚的目的在。”

    此语一出,范师本立时点头道:“不错不错,安义你说的太对了,确实有些反常。”

    江安义暗忖:刘公公派人送请柬给自己,也是场妖事。不过刘公公显然对自己无所图,这场寿自己拜定了,倒要看看刘公公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前去拜寿,自己该送什么寿礼?这段时间,关于刘府所收的寿礼江安义听了不少,有实打实的黄金白银,有名人字画古玩珍宝,有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也有各地的特产名品,包罗万象,无不精奇。

    江安义有意地引着范师本,问了朝中的几个重臣所送的礼物。太尉朱府玉石假山一座,高约三尺,玲珑剔透,价值连城;丞相韦府字画珍玩若干;其他世家所送礼物价值都不下于二千银;朝中官员有轻有重,最轻的也不下于二百两银,更有京中富商华某,直接抬去千两黄金……

    送走范师本,江安义重回到桌旁,茶尚有余温,思绪却难宁。虽然不差钱,但江安义深知,财不露白,自己如果也学旁人般送上二千两白银,立时会有不少觊觎的目光盯上自己,甚至会惹来龙卫的注意,将自己查个底朝天,这显然不是江安义所要的。

    冬儿轻敲了一下门,进来替江安义换上热茶。看着冬儿窈窕曼妙的背影,江安义心头一动,想起件事来。四月初他去余师家,余庆乐偷偷地找到他,要他为满春院的怜儿写一首词。

    张志诚与余佳颖已经定亲,余庆乐和张玉珠的亲事也被摆上了日程,虽然张玉珠对余庆乐不是很满意,但能嫁入户部尚书的二公子,是多少人难寻的美事。张志诚劝说几次后,张玉珠答应下来,这样一来,亲上加亲。张玉珠性格泼辣,余庆乐有点怕这个未过门的媳妇,加上余知节对张玉珠很满意,正想有个强势的媳妇管住自己这个浪荡的儿子。余庆乐去青楼的机会少了许多,偶尔偷偷摸摸地去上一趟,还得背着家人。余知节打算明年将张玉珠娶进府中,余庆乐长吁短叹后决定断了与怜儿的关系,收心读书。

    最后去决别,怜儿自然作戏,一番泪落要余庆乐找江安义为她也填一首词,余庆乐余情难了,只得乖乖找江安义来软磨硬泡。江安义又好气又好笑,让他随便找人写首词塞责。大郑词曲盛行,京师里有不少人为青楼填词作曲谋生。余庆乐苦笑地解释道,江安义之词格调高雅,原本不是一般人所能及,虽不时有伪作冒出,都很快被识破,所以现在江状元的词在青楼中有一字十两银的高价。

    写了首《蝶恋衣》“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旧欢前事入颦眉。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给余庆乐,在落款中戏书平山安义四百二十两之做。此词一出立时在青楼之中盛行,而江安义手书的这首词被怜儿视为珍宝,有人出千两白银购买也被婉拒,在士林中成为佳话。

    江安义有了主意,既然自己的词如此值钱,寿礼送上一幅寿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既雅又值钱,还不显山露水。

    主意打定,词很快拟定:祝寿庆生申。德日维新。期颐眉寿寿长春。五福三灵禄永永,长寿仙人。遐算等庄椿。德康宁。年年欢会笑欣欣。岁岁仰依寿域,彭祖广成。

第一百五十七章礼轻被拒(二)

    刘三仔笑眯眯地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请客人进去?”

    收礼的急忙施礼道:“少爷,这礼您看看吧。”

    刘三仔接过字看了一眼,高声赞道:“好字,不愧是名人大作,好。平山江安义,原来是此翁的大作,好。”

    收礼的强忍住笑,凑近刘三仔的耳根低语道:“少爷,这幅字是眼前这位礼部员外郎自己写的,不是名人所书。”

    “什么?”刘三仔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原来是秀才人情纸半张,分毫不值啊,把刘府当成什么地方了?空手也敢来白吃白喝,韦相爷、朱太尉还送来了重礼,这小子算哪根葱,是不是成心想给找难看啊?

    好在二个多月的京都生活,让刘三仔明白京城之中藏龙卧虎,继父也曾告诫自己要低调做人,所以刘三仔皮笑肉不笑地道:“江员外郎,您往里边请。至于你送的这幅字,礼实在太重,我可不敢收,您还是自己带回去吧。”

    送的礼被嫌弃了,江安义的脸白里透红,红得亮眼,心中暗自后悔,早知道直接花几百两银子做几个银寿桃来,送礼都送不进,哪有脸进去吃寿宴。

    正在此时,从大街的入口处传来马蹄声,众人一愣,谁这么大胆,敢在这么拥挤的街道上骑马,随便碰到谁都不是小事,宰相门前七品官,打狗还要看主人,站在这条街道上的,随便挑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有眼尖的惊呼道:“是申国公到了。”街道上的人纷纷向两旁闪去,被此公撞到,只能自认倒霉。

    江安义闪目看去,果然是申国公,丝带缚发,短袖单衫随风飘扬,既儒雅又精悍,如有少女、少妇在,定然能收获一路尖叫声。

    刘三仔带着家人急急迎上前,申国公一跃下马,刘三仔深深一躬,道:“有劳国公爷亲自来为家父贺寿,您往里请。”

    申国公和颜悦色地与刘三仔寒喧几句,身后的随从纷纷跃下马来,将手中捧着的礼盒放在收礼的桌上。申国公自然不会在此等着收礼人唱礼,迈步往宅中走去,一眼憋见江安义。

    “江安义”,申国公站住,叫道。

    江安义手中拿着那幅字,原想着悄无声息地溜走,没想到被申国公喝住,只得上前施礼道:“见过国公爷。”

    申国公一把拉住江安义的胳膊,笑道:“好小子,你倒挺能躲,我不是让你有空到我府中耍耍吗?怎么一次也没见你去,怕我吃了你,还是怕我这个闲国公带累了这个状元郎?听说你把老五的儿子打了,老五没少给你脸色吧,哈哈哈,谁让你小子落在他手上呢,该,难怪京里都传你叫‘江愣头’,要不要我替你向老五说几句?”

    王克复“劈劈啪啪”一通话,说得江安义心里热乎乎的,此公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自己如此亲切,传扬出去,必然会让那些为难自己的人多些思量。

    江安义冲着这位热心国公深深一躬,道:“多谢国公美意,安义也是个闲人,只是您家的门槛太高,不敢轻易踏入。既然国公爷说了,江某以后便常上国公府上听候教训。”

    王克复听到江安义说自己也是个“闲”人,目光深处一黯,掩饰地用力拍打着江安义的肩膀,放声大笑道:“好好,就该如此,方才配得上那个口出狂言要做万户侯的书生。”

    看到江安义手中拿着的字轴,王克复笑道:“怎么,刘维国也请了你,这倒希奇,怎么不把礼物送过去,跟我一同入府。”

    刘三仔在一旁尴尬地笑着,道:“江公子,你把字轴给我吧,往里请。”

    王克复多灵光,一看刘三仔的脸色,再一瞟江安义的神情,立时猜出了五分,笑道:“久未听过安义新作,这字可是你的新作,展开来,让老夫一睹为快。对了,前段时间你那个‘平山安义四百二十两之做’可是大大有名啊,今天又送了多少两给刘维国啊?”

    刘三仔一惊,他来京都日子不浅,记起这个“平山安义四百二十两之做”的故事,何着就是眼前这位啊。刘三仔看向江安义的目光充满了崇敬,这位简直就是财神真身啊,一个字值十两银,还有市无价。关在家中,每天让他写个不停,那银子岂不要比国库的还要多。

    字轴展开,王克复轻声读道:“祝寿庆生申。德日维新。期颐眉寿寿长春。五福三灵禄永永,长寿仙人。遐算等庄椿。德康宁。年年欢会笑欣欣。岁岁仰依寿域,彭祖广成。”

    刘三仔一目十行,没有看写的是什么,专心在数字的个数,五十二个,最少值五百二十两,刘三仔笑得有如艳阳。

第一百五十八章青年才俊(一)

    进来宅来,丝竹悠扬,欢快的曲子演绎出一派喜气洋洋。

    刘三仔侧着身子在前面殷勤引路,申国公挽着江安义的胳膊,大步前行,一路之上有人驻足行礼,申国公一一微笑点头回应。无一例外,行礼之人都要将惊异的目光望向申国公身旁的江安义,一路行来,倒弄得江安义出了身躁汗。

    横了江安义一眼,申国公嗤笑道:“黄沙关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怕,还怕闲人的眼光,咬不了你的卵!”申国公的喝骂让江安义放松下来,少年人的豪气发作,走得自然畅意了许多。

    刚到二门,刘维国亲自接了出来。今天刘维国穿了件大红薄绸锦袍,头发梳理的油光锃亮,用一根碧玉簪别着,白面无须,看上去如同四十岁的人,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王克复笑着调侃道:“刘公公,你没拿拂尘还真有些不习惯,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大商号的东家来了。刘公,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江安义连忙禀手贺道:“愿刘公松鹤长春,春秋不老。”

    刘维国和王克复客套了几句,看到刘三仔手中拿的字轴,笑道:“状元郎,这莫非是你给咱家写的寿词。你给安阳王所写的‘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可是天下传唱。今日天子赐下舞乐班,咱家让她们吟唱,让大伙欣赏欣赏江南词仙的大作,顺道给咱家长长脸,下次别人传唱此词时必会提起咱家的寿辰。”

    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皆大欢喜。刘三仔暗自咂舌,看来爹爹对这个江安义颇为看重,亏得自己没有说难听的话,要不然就难以挽回了。

    进得院来,江安义发现酒席摆放在回廊之下,院内笙歌聒耳,锦绣盈眸,道不尽的欢快繁华,弥漫着欢声笑语和酒肉的香味。

    祝寿要向寿星公行礼,江安义跟着申国公来到正屋,正当中摆放香案,上面供奉着张泥金“寿”字,石方真御笔亲书。两旁有桌椅,不少大人物正在喝茶聊天。江安义自然不够规格坐在这里,向刘维国行过礼后,退出了正屋。

    时辰未到,贺客倒是到了七七八八,相熟地坐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聊着。江安义随便扫了一眼,多是朝中大员,哪一桌自己也不够格往前凑,何况自己还是官场上的“二愣子”,越来不敢上前讨无趣。

    正迟疑间,右角落里站起一人举手相招:“安义,这边来。”

    是韦祐成,江安义走过去,发现这桌都是些年轻人。韦祐成热情地替江安义介绍:朱易锋,朱太尉之孙;魏猛德,韩国侯四子……”

    都是达官贵人之后,有的含笑点头与江安义打招呼,有的倨不为礼,用眼角搭一下,顾自与身边人谈笑如故。这段时间江安义看惯冷脸,也不在意,找个空位坐下,旁边恰巧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魏猛德。

    上次在满春院,魏猛德与余庆乐争夺怜儿失了颜面,顺带着见到江安义也没好气。

    撸了撸袖子,魏猛德露出毛森森地两只胳膊,冷笑道:“上这桌来可得喝酒,江安义,你行不行啊?”

    韦祐成从祖父那里得知江安义很有可能简在帝心,又见刘公公居然请他来赴宴,那祖父的猜想八成是真。虽然李祐成并不是很在乎江安义,但想到将来可能会长期同朝为臣,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冤家强。

    于是,韦祐成笑道:“猛德,这是哪门子规矩,安义,别理他。”

    见韦祐成发话,魏猛德没了声音。要知道李祐成出身名门,祖父为相,门生故第一大帮,与安寿公主好事将谐,又是今科榜眼,这一大串的光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任谁见了也被晃得眼花。

    朱易锋摇着折扇插嘴道:“祐成兄,魏兄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不喝酒怎么交朋友,我和江兄弟初次见面,待会要敬江兄弟几杯,沾沾状元郎的文气。”

    旁边的人应和道:“正是,正是,以酒会友。”

    韦祐成有些诧异,朱易锋为人向来谦和,怎么也会看江安义不顺眼。念头一转,随即明白,朱易锋和廖建辉是朋友,廖建辉因江安义贬官,朱易锋是想打抱不平来了。

    良辰已到,鞭炮声震天响,侍女们送上酒菜。刘维国手捧酒杯出现在正屋阶前,众人起身,举杯齐声祝寿。刘维国满面笑容连干三杯,谢过众人,寿宴正式开始。

    彩衣舞女翩然而入,众人屏息以待,天子赐下的舞乐班,寻常哪里见过。丝竹声中只见舞女们且歌且舞,唱道:“祝寿庆生申。德日维新。期颐眉寿寿长春。五福三灵禄永永,长寿仙人。遐算等庄椿。德康宁。年年欢会笑欣欣。岁岁仰依寿域,彭祖广成”。

    一曲舞罢,彩声四起,舞美歌好词更妙。

第一百五十八章青年才俊(二)

    刘维国举步下阶,带着刘三仔挨桌敬酒,将继子介绍给诸人。来到江安义这桌,刘维国笑眯眯地道:“江状元,多谢你这首祝寿词,借你吉言,咱家敬你一杯,诸位才俊一同饮胜。”

    刘公公走了,留下一桌妒忌的眼光,连李祐成的心内也酸酸的,因而魏猛德旧话重提要斗酒,李祐成笑笑没有再作声。

    举座皆敌,江安义心里泛起莫名酸楚,这些人一个个把自己当成软柿子捏,今天自己非得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用“愣头”磕破他们的“玉头”。

    自己一个人,肯定对付不了这一桌人,江安义在心里暗念“事到临头需静气”,看着魏猛德低声道:“江某乃是文弱书生,不善饮酒,敬大家一杯,当是陪礼如何?”

    “不行”,魏猛德得理不饶人,哪肯轻易放过江安义,让人抱来几碟碗,揭开酒坛倒酒,嘴里谑笑道:“江安义,你可别想逃,你要是敢不喝别怪我老魏提着你的耳朵往下灌。”

    江安义心中暗恼,他已知魏猛德是魏猛强的弟弟,与魏猛强第一次见面就挨了他一通胖揍,后来两人关系改善,没有机会报仇。兄债弟还,今天自己非得好好调理调理这个魏猛德,两口恶气一处出。

    脸上泛起害怕的神情,江安义道:“休得鲁莽,江某舍命陪君子便是。不过先说好,我是只跟魏兄你一人喝,还是大家同饮?”

    魏猛德飞快地扫了一眼众人,见朱易锋微微颔首,其他人除了韦祐成外都是久经考验的酒场老将,当即笑道:“刚才刘公公敬酒大家都陪你饮了。我老魏为人最公平,你饮一碗大家便陪你饮一碗。不过,李公子除外。”

    江安义看了一眼韦祐成,没有反对,只当回报他招呼自己的情分。

    酒是明月香,整个刘府弥散着醉人的酒香,不会饮酒之人,闻多了酒味都感觉醺醺然。江安义望着淡黄透亮的酒液心中暗哂,喝酒自己怕谁。

    江安义的酒量本就不错,还有一项防身绝技,能运功炼酒,将酒凝炼在腹中一角,用内劲逼出。这招绝技是研究“烧刀子”时与安勇和郭胖子在一起喝酒时无意中发现的。烧刀子醉人,江安义醉酒后运功调息,无意中发现酒劲随着内劲从体内逼出,醉酒后很快清醒。有意试过几次后,江安义便学会了这门逼酒的绝技。老话说“技多不压身”,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魏猛德端起碗,豪气万状地道:“干了。”

    一仰头,一碗酒立时消失在嘴中。魏猛德抹了抹嘴,冲着江安义道:“快喝,快喝。”

    江安义慢吞吞地举起碗道:“别急,大伙都还没喝完呢。”

    等江安义小口小口地喝完碗中酒,同桌的人都将酒喝完了。江安义拿起筷子夹菜,魏猛德见江安义面不改色,看来酒量不错,忙拦住他道:“不能吃菜,先干三碗再说。”

    说着,魏猛德快速地抄起面前的大碗,一口气又喝干了两碗。“咣当”一声大碗砸在桌上,魏猛德虎视耽耽地瞪着江安义。

    江安义愁眉苦脸地道:“魏兄,我可比不了你,只能小口慢慢喝。”

    魏猛德存心要让江安义喝醉出丑,哪里肯依,催促着同桌众人都快饮尽。江安义心中暗哂,等最后一人饮尽后也将碗中酒喝光。

    明月香酒劲十足,比起碧罗春还要烈上三分,江安义感觉酒劲上涌,头有些发晕,暗中调息运气,真气经由脑袋,将酒气聚拢在丹田处,顿觉清醒了许多。

    魏猛德有点傻眼,三碗空腹酒下肚,他这个酒场老将腹中都有些翻江倒海,看江安义反倒像没事般。再看看同桌诸人,拼命叉菜压酒。

    江安义看出魏猛德有点想退缩的心思,圈套已经布下,哪容猎物脱逃,当即运酒气往脸上一逼,脸色变得通红起来。魏猛德一看江安义的脸色,心想再有一两碗江安义非得倒下不可,现在要趁热打铁。

    大口吃了点菜,魏猛德端起第四碗,还没等江安义发话,同桌有人先变了脸色,连连喝止道:“且慢,先吃些菜先。”

    “对,对,江某感觉腹内不适,有些想吐了。”

    听江安义说想吐了,顿时有人出来帮附魏猛德道:“喝酒图个爽快,墨墨迹迹不算汉子。来,我先干为敬。”

    此人是河东崔氏,想来是因为清仗田亩之事江安义无形中得罪了他。魏猛德见状,也一饮而尽,朱易锋面不改色,也跟着喝光。其他几人苦着脸,美酒成了苦药,有一人喝到一半便喷了出来,另有一人直接歪倒在桌边,剩下的喝完后全都摇摇欲坠,显然是不能喝了。

    魏猛德等人原想让江安义出丑,没料到自己这方先倒下了几个,真是无趣得紧。江安义伸手拿起酒坛,一口气倒好三碗,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江某承蒙诸位厚爱,无以为报,敬酒三碗以表敬意。”

    也不待魏猛德等人答话,江安义径自操起碗,一口气连干三碗。放下碗,放眼望去,除了朱易锋外,其他人都面如土色,相视无言。

    江安义微笑道:“诸位请啊,莫非要江某提耳朵灌吗?”

    六月债还得快,刚才魏猛德威胁江安义的话被江安义用上了。朱易锋倒好酒,连喝三碗,满面通红地喝道:“输阵不输人,喝。”

    显然朱易锋在这群人中威望很高,诸人鼓足勇气倒酒,结果三碗下肚,桌上只剩下江安义、朱易锋和李祐成保持着清醒,至于魏猛德,抱着身旁的柱子吐得抬不起头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酒意纷纷(二)

    虎老雄威在,申国公、毅勇伯这些响当当的大人物在朱文南眼中不过是些爱玩闹的晚辈,故而以李祐成的显赫家世也不敢在朱易锋面前拿大。

    朱易锋刚从冷水中出来,喝过醒酒汤后吐了一通,收拾了一下便匆匆来见爷爷,此刻只觉浑身发冷,身子发软,有些站立不稳。朱文南怒喝道:“从小教你打熬筋骨,这点酒怕什么,站稳了,调息运气。”

    朱家先人得高人指点,自创出一种调息方法,与敌争斗时能激发血气,力气大增,平日则可调息健体强身,朱文南七十多岁依旧能上马开弓,靠得就是朱家自创的调息法。

    朱易锋三岁起跟随爷爷学习功夫,对传家的调息法熟得不能再熟,闻言舌抵上颚,条达经络,顿觉头脑清爽,一股热气由丹田处散发于四肢,寒意立消,浑身有如浸在温水之中,舒适至极。

    朱文南见孙子两目微闭,脸色迅速地变红,身上腾起细微的白雾,不禁暗自点头,孙儿的功法渐入化境,已经临进踏破门槛进入“气发”之大成。想自己当年是在接近三十岁才破境,善儿、朴儿都是二十七岁破境,良儿最快二十四岁便破境成功,可惜蕃水一战,善儿、良儿都为国捐躯,均年不满四十。

    白发人送黑发人,朱文南痛楚地一闭眼,随即猛地睁开,我朱家满门忠烈为国尽忠,马革裹尸寻常事尔,可喜锋儿今年才二十三岁,文才武略样样精通,我朱家后续有人,何恨之有。

    朱文南问道:“锋儿,你说的江安义可是最近大家所传的那个官场‘二愣子’,江南词仙、状元江安义?”

    “正是,没想到这个‘二愣子’的酒量倒是不错。”

    “‘二愣子’”,朱文南冷笑道:“锋儿,你也是这样看的吗?如果这个江状元是‘二愣子’,那整个朝堂之上恐怕多是些‘三愣子、四愣子’,至于你,怕要排到‘五愣子、六愣子’当中了。”

    听到爷爷对江安义的评价如此之高,朱易锋满心不服,抗声道:“江安义入官场不过年许,放眼皆敌,除了能写几句好词,孙儿实在看不出他有何高明之处。孙儿虽不肖,但也不自甘落在其后,更不屑与‘五愣子’为伍。”

    “哈哈哈哈”,朱文南放声大笑,点头嘉许道:“好。锋儿,少年当有锐气,不甘人后,像我朱家的子孙。”

    笑声渐敛,朱文南肃容道:“锋儿,爷爷并非虚言夸他,就拿此次饮酒来说,你等落入他的匏中而不自知。别看杨祥亮这小子长得短短墩墩,心眼可不少,所以他才会说‘好算计’,就是看破了江安义的计谋。”

    朱易锋回忆起见到毅勇伯时,好像他是说的“好酒量,好算计”,当时自己没在意。细细回味与江安义饮酒的情形,朱易锋悚然而惊,不知不觉中确实是被江安义牵着鼻子走了。

    朱文南笑道:“锋儿你急于替廖家小子出头,那江安义便先示敌以弱,引你们小视于他,接下来诱敌深入,等你们喝得都差不多了,最后便是全力反击。喝酒喝出兵法来了,这个江安义有点意思,对人心的拿捏很准。”

    “爷爷最欣赏他的还是杨祥亮这小子想趁火打劫,江安义能不畏战,宁醉不屈,这才是我辈武人身上该有的东西,所以杨锉子才会说与他的恩怨勾消,与他结好。锋儿你替他喝下那坛酒做的不错,你是我朱家人,将来少不得要到沙场上走一遭,这些叔伯们都是你将来的助力,别让他们小觑了我朱家。”

    朱易锋的视线从爷爷的白发上掠过,沉声应道:“孙儿必不会让朱家因我蒙羞。”

    “老廖家没落了,你替廖建辉这小子出头,爷爷并不怪你,将门中人要互相帮附,保不齐哪天朱家也有需要别人拉一把的时候。但是,你要分清原委,廖家那小子掩败为胜,还斩杀同僚,做得太过,这样的人反目无情,不可相交。廖家出身将门,为何除了苗铁山,不见其他将门中人出面帮他讲话,就是因为那小子的做法是军中大忌,谁敢把这样的人当成兄弟。锋儿,帮廖家的事,到此为止,以后与廖建辉也少往来。”朱文南斩钉截铁地道。

    “是。”

    “再说说江安义这个外号,官场‘二愣子’,他这个外号因何而来,无非是清仗田亩得罪了世家官场,拿下廖建辉又是罪了将门,可是有谁想过,江安义这样吃力不讨好谁受益最多?是天子,这样为国出力不惧声名的臣子是天子最喜欢的。”

    朱易锋有点不相信,喃喃地道:“不会吧,我听说天子在紫辰殿里痛斥于他,这个江安义痛哭求饶来着。”

    “流言,官场上的流言还少吗?要用脑子,谣言止于智者。此次刘公公寿宴,为何发了张贴子请他,一个从六品的礼部员外郎哪有资格参加刘府寿宴,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朱易锋再惊,讶道:“不错,我当时还奇怪他是不是跟着余知节大人一起来的。”

    朱文南微笑道:“‘二愣子’,天子心中的‘二愣子’怕比再多的忠心表白都强。刘公公过寿请他,王克复和杨祥亮都看好他,恐怕此刻说江安义是‘二愣子’的人恨不得立时把他奉为上宾。”

    “简在帝心”,朱易锋羡慕地道。

    朱文南笑道:“朱家子弟在天子的心中不比任何人差,这一点我朱家用历代无数人的鲜血向天子证明过了。锋儿你只要尽忠为国,我朱家必然与国同戚。”

    听完朱文南对江安义一番分析后,朱易锋倒吸口凉气,惊叹道:“此子比我还小几岁,有如此机心吗?”

    朱文南皱着眉头思忖片刻,道:“或许有,或许只是无心所为。锋儿,你记住,如果此子忠心为国,你与他只可为友不可为敌,但若此子心怀奸诈,为祸朝纲,汝当斩之。”

第一百六十章春色撩人(一)

    夜深,月清,烛红,虫语呢喃。

    渴,江安义觉得舌干口躁,头昏沉沉地难受。头上一凉,嘴边温热,有个声音轻声唤道:“公子,喝水。”

    江安义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灯光朦胧,有个女子正低头喂自己喝水。天热,冬儿穿得较为清凉,无意中露出胸前春色,粉白的颜色动人心魄。

    酒能乱性,江安义血气方刚哪受得住这刺激,伸手猛地一拉,冬儿没查觉,一下子伏在江安义的身上。少女身上特有的芬芳入鼻,有如春药激起江安义的**,两只手不安分地在冬儿身上乱摸起来。

    冬儿吃了一惊,急忙挣扎起来。江安义死死抱住她,又摸又啃,三两下冬儿便没了力气,软瘫下来,喘气如兰,任君轻薄。

    “欣菲,我好想你,别离开我。”江安义喃喃醉语着,紧紧地抱住冬儿。

    冬儿浑身一僵,心头泛过酸楚,原本爱郎念想的不是自己,有心挣扎起身,江安义已然将她抱定,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烛影摇红,衣裙飘飞,娇 喘无力。

    江安义逐渐清醒过来,看着在自己怀中低声饮泣的冬儿。江安义又怜又悔,大错铸成,无法挽回。

    替冬儿拭去脸庞的泪水,江安义愧疚地道:“冬儿,是江某无礼,你放心,我会向家母言明,并向令尊和李兄写信,挑吉日纳你入门。”

    冬儿心头又酸又甜,没想到阴差阳错下反达成心愿,只是半强迫式地发生关系,爱郎心头念着的还不是自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谁愿甘心为妾,只怨狠心的爹娘和兄长不顾自己的感受将自己推给了江郎,江郎虽是佳偶,奈何心有所属,两人最近逐渐亲近,原想着一切只待水到渠成,没想到江郎醉酒,霸王上弓,在自己不情愿的情况下失去贞操。

    想到这里,冬儿的眼泪如珍珠般滚落不停,江安义慌了手腿,柔声问道:“冬儿,可是弄疼你了?”

    冬儿哽咽地道:“不干公子的事,都是冬儿不好,冬儿自知配不上公子,今夜之事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以退为进,这是安阳王之女丽华郡主所传授的招数。果然江安义听到冬儿自怨自艾后,良心顿觉不安,歉然道:“冬儿,江某并非薄情寡义之人,绝做不出始乱终弃的事来。你放心,欣菲处我会与你分说,她是个大度之人,必定会与你和睦相处。”

    “一切听从公子安排。”冬儿达成心愿,娇声应道。

    想起欣菲,江安义不觉有些埋怨,说好了早日联系自己,一晃一年多了音信皆无。江安义不知道,此刻的欣菲远在并州天理山中修练。欣菲的进境很快,姹女心经与江安义阳刚内劲相融后“阴阳交汇”,展现出突飞猛进的势头。彩蝶门主将门中秘传倾心相授,有意让她成为下任门主。只是欣菲不知道,自己的进步越快,成就越高,离江安义就越远。

    时近三更,淑景宫偏殿一角的房屋内依旧亮着灯,已经名叫黄喜的张伯进瞪着大眼,呆呆地凝视着床头的布帐。妒忌、怨毒、悔恨,就像一条条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身为淑景宫的大红人,黄喜代表淑妃娘娘前去刘公公贺寿。宫中人物安排在正屋两旁的耳房中,黄喜这桌恰巧与江安义那桌隔堵墙。听到江安义的声音,过去的种种又浮现在心中,满桌佳肴,味如嚼蜡。

    回到宫中,虽然极力掩饰,失落的样子还是被黄淑妃发现。黄淑妃以为他是看到刘公公的权势后产生的情绪,安慰了他几句命他早些歇息。对于黄淑妃,黄喜满是感激,在他最失意的时候是黄娘娘拉了他一把,让他从泥潭中看到些许的希望。

    士为知己者死,黄喜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随即苦笑,自己成了太监,连祖宗的名姓都丢失了,还有什么颜面称士。不过,刘公公的寿宴给了黄喜野望,太监又如何,满朝重臣谁敢轻视,总有一天自己也会站在刘公公的位置,甚至高过他。

    要想超过刘公公,自己的希望就在二皇子石重杰身上,这个小皇子聪慧过人,自己要全心辅佐,将来一切都有可能。

第一百六十章春色撩人(二)

    喜鹊枝头春意闹。很快,江安义和冬儿的喜事被小喜鹊石头传开了。

    范乔氏敲开冬儿紧闭的闺门,两个女人在屋中说着知己话。接着,范乔氏开始帮忙冬儿梳妆,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别上银簪;两根棉线绞去脸上的绒毛,原本如玉的脸上薄施胭脂,有如透红的羊脂美玉;菱唇染红,娇艳欲滴,满是诱惑。

    “妹子真是漂亮,江公子好福气,能有你这样的俏佳人相伴。”范乔氏赞叹道,将镜子推到冬儿面前。冬儿羞红着脸偷偷在镜中瞄了一眼自己,镜中容颜娇艳如花,满面春色,艳若桃李,不可方物。

    范乔氏压低声音问了冬儿几句,冬儿红着脸蚁语道:“事发突然,除了嫁衣,我什么都没准备。”嫁衣是早绣成的,跟随江安义进京时冬儿带着只箱子,箱子里就是自己绣就的嫁衣。

    “女人家出嫁是天大的事,怎么能如此仓促,我找江公子去,不能让他薄待了妹子。”范乔氏是个热心肠,边说边着急地起身开门。

    大门打开,两颗小脑袋出现在门前,原本为石头和范志昌两个小鬼头贴在门上偷听。范乔氏笑骂道:“两个小家伙,还不快去看书写字,当心你们师傅打板子。”

    石头和范志昌将脑袋探进屋内,冲着冬儿姐做了个鬼脸,跑向书房。范乔氏在后面关切地呼道:“慢一点,小心磕到。”

    此刻已是辰时初,范师本早早去了御史台办公,礼部清闲的紧,江安义不着急,在书房中写信。给娘的信已经写好,把冬儿的事说明,娘一定很高兴,娘早就念叨着要抱孙子了,这下总算随了她的心愿。

    另一封写给李世成,在书院中自己和李兄相处的不错,如今与冬儿好事已成,李兄成了舅兄,友上加亲,更近一层,想到这位舅兄马上就要参加乡试了,不知命运如何,江安义不免挂念。身在礼部,对乡试主考官自然明了,今年仁州乡试主考是大理正向进方,江安义把自己了解情况详细写在信中,相信李世成接信后必然欣喜。

    石头和范志昌跑了进来,老老实实地坐在另一侧的书桌旁,江安义正有些诧异,见范乔氏跟着迈步进来。江安义急忙起身行礼:“见过嫂子。”

    范乔氏笑容满面地恭喜过江安义,然后屈着指头,一二三四五把要购置的东西向江安义一一道来。江安义听得头痛,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塞进范乔氏的手中,笑道:“家母不在此,嫂子你便如母般,家中差些什么嫂子做主派人购置即可,我还要到礼部应差。”

    知道江安义有钱,范乔氏也没有推脱,接过钱又道:“我已经看过黄历,六月十一是好日子,咱们就在那天办酒席。所需的东西我可以替你购买,请柬可得你自己写,还有买给冬儿妹子的嫁妆可别少了,可别委屈了冬儿姑娘。”

    拉住江安义好一通交待,等江安义记下范乔氏才放他出门。一路上江安义摇着脑袋感叹,居家过日子鸡毛蒜皮的事真麻烦。

    向刘郎中请假出奇地顺利,大概是刘公公的那张请柬带来的后遗症。得知江安义要纳妾,刘郎中挤着生硬的笑脸说了几句祝贺词,交待江安义别错过了十五日的大朝。

    到金石斋兑换了颗蓝宝石,六千两银票到手。想到范乔氏说要跟冬儿购置首饰,江安义直接奔旁边的老字号昌益祥,当年江安义曾经买了套金首饰打点陈县令,对这个牌子算是有些了解。

    当年二十二两银子是大半个家当,如今的江安义说家财万贯都轻了,花钱当然不会考虑,对的东西多数也是贵的,二千六百两银子出手,换回了六个精致的首饰盒,说了地址,店中的伙计直接会送上门。

    绸缎庄买衣料,酒楼订酒席,请吹乐班子,买喜帖之类的东西……一个早上转得没停,直到午时将过江安义才回到家中。

    家里已经有了变化,首先多了四个人,两个男仆两个丫环,用范乔氏的话来说,总得有人伺候起居。再有全家正在大扫除,扫除灰尘,更换窗纸,坐在书桌旁江安义感觉亮堂了许多。三是请了些帮佣的人悬灯结彩,剪裁衣物,四处粘贴喜字窗花,整个宅院变得喜气洋洋。

    冬儿紧闭着门不打开,江安义从范乔氏处打听到冬儿对买来的首饰很满意,现在正在裁剪衣料,为自己再添些嫁衣。

    江安义在京城的亲朋好友不多,除了范师本一家外,就是余师一家和张玉诚兄妹,满打满算两桌酒席就够了。请柬江安义亲自送到余府,余知节写了幅“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昌”的对联祝贺,答应届时带着全家都来上门祝贺。

    万事俱备,只待春风。

第一百六十一章门下走狗(一)

    出乎江安义的意料,原以为没什么人在意的喜事惊动了不少人。

    出身泽昌书院的礼部郎中邓怀肃派人送来了贺礼,虽然是极普通的四样东西,但礼轻情意重,从侧面也表达了泽昌书院开始对他的接纳。

    膳部的主事、令史、书令史们送来了合礼,向上司表达了善意,江安义感叹人心都是肉长的,平日里自己和这些下属相处还算和睦,在这个时候就看得出大家对自己还是不错。

    田书令单独送来了重礼,请柬事件发酵让田书令深感自己抱住了一根粗腿,蹉跎半生,命运转变的机会或许就在眼前,当然要牢牢抱住。不顾家中女人反对,将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找了借了数两凑齐四十两银买了几样首饰送来。

    接过田书令送来的重礼江安义颇为感叹,当年自己送首饰给陈县令的心情何尝不是和田书令一样,事是人非,江安义特别能体会这个看似猥琐的男人无奈的心情。

    有心不收,却怕伤了田书令心,江安义带着田书令来到书房,执笔在手,江安义书道: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落款,平山安义书赠田守楼君,丰乐八年六月初九。

    江安义的诗词名重天下,那是有名的十两一字,这首诗指名道姓,让田书令感动莫动,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如此看重。田书令当即拜倒在地,泣声道:“守楼今后愿为状元门下走狗。”

    说起来算是机缘巧合,田书令半辈子碌碌无为,家贫以致妻子埋怨儿女啼哭,身处京师,看过不少飞黄腾达的故事,田守楼内心深处也渴望有一天能平步青云。江安义的出现给了田书令机会,所以这首诗勾动田书令的心事,让他下决心依附江安义,以求一搏。

    江安义没想到一首词居然有如此魅力,田书令的能力他是知道的,深譄官场门道,有这样一个人帮自己,在宦海浮沉有如多了个帮着撑船的人。

    扶起田书令,江安义叹道:“守楼愿意助我,安义感激不尽,此事你我心知,不必多言。”

    田守楼小心地卷好字轴,笑道:“员外郎的词诗一字十银,守楼回去让人将字裱好,作为传家之宝,传家之训。”

    原本江安义有意让田守楼将字换成银两,算是体面地回礼,现在听田守楼说要把字当成传家之物,当然就不能白拿他四十两银子的礼物。当即取出百两银票递给田守楼,笑道:“你家中不宽裕,这份礼大概把家底子都掏空了吧。这些钱你拿回去,给娃儿添些书本,给嫂子添件衣裳,算是我的心意。”

    田守楼知道江安义有钱,既然视江安义为主,主公的赏赐自然也不用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道谢离开。

    十一日,艳阳高照,江宅前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

    冬儿身着嫁衣,面红如衣,心怦怦直跳,范乔氏陪在一旁交待些该注意的事。

    范师本请了假,张玉诚也告了假,带着两个舅子早早地过来帮忙。也没什么客人,除了礼部膳部的人外,就是余知节一家人。

    结婚结婚,吉时在昏。眼见得太阳转西,申时将过,余知节夫妇换了身簇新的礼服端坐在堂上,天地君亲师,江安义与冬儿的亲长都不在,余知节便充装高堂了。

    余庆乐在门前吆喝着让人准备燃放鞭炮,马蹄声响,来了一队吃酒的人,江安义迎上前,居然是申国公。

    王克明“哈哈”笑道:“没想到吧,我正好打猎归来,听说你纳妾,便顺道讨杯酒喝,可没带礼物,欢迎不欢迎。”

    “国公能来,蓬荜生辉,里面请。”

    王克明迈步入内,身后闪出一个少年来,看得眼熟。那少年冲着江安义哼了一声,娇声道:“江安义,你怎么只娶了冬儿,那彤儿呢,领我去见见冬儿姑娘。”

    江安义头大如斗,他认出来人,原来是安寿公主。关于冬儿和彤儿,安寿公主是从天子处听来的,她一直对彤儿更具好感,听说江安义纳冬儿为妾,不禁替彤儿打抱不平,磨着申国公带她来看热闹。

    申国公来了,惊动余知节和礼部喝酒的人前来相迎,有眼尖的认出安寿公主,暗暗惊叹江员外郎手眼通天,纳妾这样的小事,居然连公主都出现了,看来江员外郎深不可测啊。

    安寿公主在石头的带领下径自闯入了新房,冬儿吓了一跳,哪里来的少年郎,石头急忙解释道:“冬儿姐姐,这位是安寿公主。”

    与丽华郡主相处过一段时间,冬儿知道礼数,急忙盈盈拜倒,道:“参见公主。”

    安寿公主围着冬儿转了几圈,挑剔地打量着冬儿,最后叹道:“我见犹怜,宫中那么多美人儿,能及得上你的不多。”

    鞭炮未响,门外又来了贺客,居然是朱易锋领着那日喝酒的一帮人到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来的都是客,江安义请入内,急忙让余庆乐到旁边的酒楼再叫几桌酒席来。

    准备了四桌菜,却来了八桌客。

    吃酒的诸人看到朱易锋等人,免不了又是一惊,这些都是硬当当地权贵子弟,大郑的贵戚,有幸能和他们坐在一起吃场酒,回去跟朋友有的话道。

    安寿来了,所以李祐成也来了,宰相之孙上门道贺,这下好了,江榜头三甲都齐了,好一场群英会。

第一百六十一章门下走狗(二)

    婚礼那天来了众多的贺客,而且分量够重,这让冬儿倍感有面子。这场规模不大的喜事悄然在官场上传播,许多人用惊愕地眼光重新审视“二愣子”江安义,如同一只破土而出的竹笋正在迅猛地窜起。

    江安义乐不思蜀呆在家中享受闺房之乐,请柬却如同雪片般飞来,似乎大郑的官场突然间记起了他,泽昌书院的同窗、同科的进士、礼部的同僚、德州的老乡等等,各种名目烦杂的相请让江安义应接不暇。按本心真不愿去,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逢场作戏皆大欢喜。

    晚归,微醺。江安义踏入房中,红烛下冬儿手中拿着本书,若有所思。被江安义的脚步声惊醒,冬儿放下书,替江安义端来清凉的洗脸水。

    酒气被凉水驱走,江安义坐在冬儿刚才所坐的位置,拾起桌上的书,笑道:“《仓颉篇》快看完了,冬儿,你都快成女秀才了。”

    “公子,你又在笑话我。”冬儿撅着嘴佯做生气状,红唇在烛光下娇艳欲滴,惹得江安义色心大动。

    看着江安义色眯眯凑过来的脸,冬儿轻啐了声,抓起桌上的一叠纸挡在身上,笑道:“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江安义接过那叠纸,头一张上赫然是自己在昆华山上所做的“鸟空啼”,一路翻看下去,“湿人衣”、“舟自横”、泽昌书院中的“咏菊”、两首祝寿词,一直到最近写给田守楼的“苔”,一共十余首,江安义所做的诗词都在。

    看着纸上稚嫩但却认真的墨字,江安义心头泛起感动,柔声道:“冬儿,难为你了,这些字你都认识会写了?”

    “不会的字我向志昌请教了,我还问了他诗词的意思,有些他也说不清楚。”冬儿从江安义手中接过纸,叠放整齐,又在上面压上本厚书,展颜向江安义笑道:“江郎,我想把你写的诗词都抄录下来,等集够了我就掏钱让人印成《平山诗词》,编撰者要写上我的名字。”

    冬儿微昂起头,烛光映照粉脸微红,两只黑眼珠中焕发出光彩,江安义觉得这一刻的冬儿需要自己仰望。

    将冬儿轻轻地揽入怀中,江安义逐字逐句地向冬儿解释诗词的意思,冬儿认真地听着,不时地问着。轻笑浅语,浓情深意,烛光将两个人的身影融在了一起。

    第二天刚吃罢早饭,石头拿着封信从外面走了进来,道:“公子,外面有人送来封信,说是彤儿姐姐送来的。”

    彤儿,江安义的心一颤,这段时间他有意地不去多想欣菲和彤儿,像驼鸟把头埋进了沙子里,然而该来的总会来,拖延得越久,反击得越强烈。

    江安义愣了好半晌,才伸手接过那封信,轻飘飘的信在手中重若千斤,压得心一直往下坠。

    三女当中,彤儿俏皮可爱,天真活泼,要是在遇上欣菲前遇上彤儿,恐怕好事已谐。然而造化弄人,清仗田亩江安义与李家成为对头,注定了这份感情难以成全。

    撕开信,里面是张纸,展开白纸,浓墨重笔的一个“恨”字。

    纸从手中飘落,落地无声,心却裂出无数细缝。

    永昌明德门外,马车停住。彤儿探身从马车中回望,帝都巍峨,却是伤心之地,此番南下,相见无期。

第一百六十二章悲喜变幻

    历史大事物发生的时候往往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征兆。丰乐十年六月十五日,大朝,和往日一样的庄重、威严、乏味。

    江安义无精打彩地站在队尾,脑袋里时不时浮现了那个大写的“恨”字。昨夜一晚没有合眼,江安义无法闭上眼去面对脑海中那个恨字。

    朝堂上的声音飘忽不定,离得太远,用不着自己这个微末小官来操心,只要随着众人的身形起舞下拜山呼“万岁”就好了。

    江安义参加过几次大朝会了,殿外的太阳已经从东边的窗棂照在殿柱上,刘公公该宣布退朝了。江安义盘算着退朝的时候该找什么借口与司农寺卿李明行大人说上几句,问问彤儿的情况,就算是被当场训斥也胜过被那个“恨”字折磨。

    果然,刘公公特有的尖细悠长的声调响起:“无事退朝。”

    众人精神一振,整理袍服,准备着再次拜倒山呼“万岁”,送天子回紫辰殿,大部分官员可以回去补觉。

    一个生硬,不和谐的声音响起,“臣,御史中丞魏怀超有本上奏。”

    御史台,不少人心中一紧,看着不祥的浅绯红云向御座前的台阶飘去。宝座之上,石方真眉头轻轻一皱,身为天子,最讨厌不可控的事情发生,而御史台总在提醒自己随时可能有意外发生。

    “魏卿,有何本章,呈上来。”话语平静却带着重重地威压。

    自打去年十二月御史中丞李明益当庭遭受斥责后,御史台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发声了。魏中丞此刻代表御史台站出来,必然有意为御史台挽回颜面,重振声威,不知谁会成为牺牲品。

    众人屏住呼吸,提心吊胆地听着下文。

    “臣弹劾秉礼太监刘维国,借办寿宴之机以权谋私、结交大臣,贪污受贿、大肆敛财……”

    大殿上,魏怀超上的声音铿锵有力,金石之音在大殿内回响,江安义暗暗皱眉,自己与范师本分析的种种情况,不知范兄是否告知了这位魏中丞,显然这位魏中丞是铁了心要拿刘公公立威了。

    “……臣收集了部分财物的名单,粗粗算来不下于十六万两,还不包括奇珍异宝,这是名册,请万岁过目。”魏怀超说完,将手中厚厚的纸册高高用朝芴举起。

    刘公公不动声色,连嘴角的笑意都没变化,稳步下阶,从魏怀超手中取过名册,转身放在了龙书案上。众人暗暗佩服,不说别的,光这稳当劲就非常人能及。

    石方真随手翻了翻名册,冷笑道:“好啊,天下二十七州,州州都派人送了礼。朕就不明白了,黔州远在三千多里外,而且道路不畅,这礼岂不要提前三四个月就准备好?”

    “黔州刺史冷鸣,朕让他清理田亩时总是推说黔州地偏人穷,七分山二分水一分田,民风淳厚,少有侵吞。这个自称民风淳朴之地,送给刘维国明珠十斗,黔砚十方,药材十担,锦缎百匹,腊味两车,好家伙,这哪是穷人的手笔?”

    “楚州、登州、化州、青州,出手都在万两之上,其他各州出手也不小啊。喔,京中还有些有钱人,一送就是黄金千两,朕的国库空空,有些人却富可敌国。刘维国,你过了生日比朕都要丰光啊。”石方真转过脸,冲着刘公公狞笑道。

    刘公公要倒了,众人盘算着,自己送的寿礼算是丢到了水里,不但没听到响反要担心受牵累,这笔买卖亏了。

    刘公公跪倒磕头道:“奴才该死,魏中丞所奏都是实情。不过奴才倒不是为了贪财,奴才是见宫中用度开支极紧,多吃一个菜、多点一根烛娘娘都要思量。奴才这才胆大妄为,收了不该收的礼,这些钱财奴才一分也没敢动,造好册,两日前已经命犬子送交宫中,名册已经交给了娘娘,这是奴才自留的一份,请万岁过目。”

    高,实在是高,众人惊佩莫名,什么叫做揣摩圣意,什么叫做邀宠固恩,刘公公用教科书般地演绎呈现在诸人面前。诸公把惊佩的目光投向刘公公,同时也把讥诮的目光望向魏中丞。

    魏怀超脸色铁青,恨不得能钻入金砖的缝中,心中满是悔恨。当初范师本曾劝过自己暂缓上奏,可是自己一心求名根本听不进去,结果被刘公公反手一击,让自己下不来台。自己就像个小丑般蹦上跳下,演了场笑话,顺带将满朝文武得罪了个光,更不用说把刘公公得罪到了底。

    脑袋中胡思乱想着,被天子的怒喝声吓回了魂。

    “……折银二十七万余两,还不算那些奇珍异宝和名人字画,啧啧,朕的大郑是国贫民富,准确地说是国贫民贫官富,一个个吸食民脂民膏,挖着江山社稷的墙角,枉你们也叫饱读诗书,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道理不知道吗?”

    众人只得重新拜伏于地,有口无心地念道:“万岁息怒,臣等死罪。”

    “魏怀超。”

    魏怀超一机灵,连忙应道:“臣在。”

    “魏卿,你能不畏权贵,不惧众怒,此种做法才不枉御史清直之名,朕心甚慰。着吏部记档,魏怀超晋升一级,暂时仍居御史中丞之位。”

    魏怀超狂喜,自己这一把赌对了,虽然得罪了刘公公和众臣,但讨了万岁的欢心,而且还官升一级,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事。在众臣羡慕的眼光中,魏怀超诚惶诚恐地谢恩。

    “啪”的一声,石方真重重地一拍桌上刘公公交上来的名册,怒道:“着吏部按此名册查问,这些送礼的官员中有没有侵吞田地,一一查实回报。那些送礼在千两以上的官员想来是不差钱用,罚没一年的俸禄,记录在案。”

    众人咧了嘴,这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倒霉地紧。

    这一次石方真显然早有预谋,继续道:“韦爱卿,由政事堂牵头,着吏部、户部重新安排清仗各州田亩事宜,于六部九卿中抽调人员分赴二十七州,督促清仗一事,此次清仗就以各州官员和朝庭官员家为重点,查查满朝文武是否有侵吞田地的情况。”

    石方真顿了顿,补充道:“众卿,朕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自查,主动上报补交税赋者既往不究。一个月后,二十七州清仗使到位,只要查实官员有侵吞、隐报田地者,一律严加惩处。”

    扫了一眼金殿之下,石方真见众臣反映冷淡,心中大恨,加重语气道:“着御史台、刑部、大理寺组成督查组,暗中赶赴二十七州,就督查官员是否营私舞弊、地方官员是否敷衍了事、官员之间是否相互勾结等事进行明察暗访,凡发现有弊处,一律从重、从严论处,此事便由魏爱卿你负责。”

    魏怀超暗暗叫苦,这可是马蜂窝,蜇人蜇己,喜悲变幻的太快,实在有点吃不消啊,此刻箭在弦上,只能高声应“是”。

    石方真又上了一剂猛药,“此次清查到年底统计清仗数据,州分上、中、下三等,每等取最末两名重新派员核查,如发现有不实之处州刺史一律革职。清查之中鼓励举报,言者无罪,但凡举报属实者,按所言事情大小民则奖银,官则升迁,着为永例。另着龙卫查辑隐报田亩之官员,一经查实即行抓拿,不必禀报吏部。”

    言辞如风,在盛夏的朝堂上刮过,带来的却不是凉爽,而是肃杀,不少人的腿肚子开始在发抖。

    天子一连串严厉地措施让韦义深有些应接不暇,身为丞相他事先知道天子今日会重申清仗事宜。国库空虚,用度逼窘,天子寄希望于清仗,而清仗进展不利。韦义深也赞成加大清仗力度,但他没想到,天子居然如此大手笔,特别是出动龙卫和鼓励举报,如此一来,天下多事矣。

    身为丞相,要“调和阴阳,陶冶万物,化正天下,易於决流抑队”,韦义深明知自己所言会被天子不喜,也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道:“万岁,清仗田亩是国策,其重要不言而喻,老臣举双手造成。不过动用龙卫,鼓励举报,老臣以为有些矫枉过正了。龙卫乃是国之利器,不可轻用;鼓励举报,易生冤案产酷吏,于国不祥,望万岁三思。”

    众臣子已经被天子的重拳打蒙了,听韦相出言反对动用龙卫和鼓励举报,纷纷跪倒附和,“请万岁三思”。刚才那两个办法是石方真头脑一热信口说出来的,此刻见臣子们惊惶失措,内心深处反觉得这样才有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然天下是天子的,但还得靠众臣去管理,天子总不能真和众臣闹翻,成为孤家寡人不是。更何况韦相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石方真想了想道:“韦相说的有理,改着龙卫收集清仗田亩事宜上报,以佐视听;至于举报一事,着各州司马府衙门前设立的铜匦(铜箱)除收纳告发元天教外,多设举报侵吞田地一事,经查属实,即行嘉奖。”

    设立铜匦,首创于大魏魏顺帝时期,当时官场贪赃枉法成风,魏顺帝设立铜匦鼓励告密,对举报犯有罪行过失官员的人,一经查实,一律授官;即便举报无实,举报者也无须承担任何责任。这种做法营造出严酷的政治环境,很快肃清贪腐,但同时也产生出不少酷吏,官场之上人人自危。

    魏顺帝逝后,继位的魏宣帝便废除了铜匦,直到大魏将亡时,铜匦重现,却无法挽回大魏的天下,郑取魏而代之,还从未设立过铜匦。

    郑宣帝启铜匦只是查探元天教,而石方真所为是真正地重启铜匦制,暗示着原本宽松的政治环境改变了,朝堂上众人的心都是沉甸甸的,就连江安义也没有了朝后问问彤儿消息的心思。

第一百六十三章六部争风

    散朝后,韦义深与六部尚书和侍郎们、五寺三监一台的九卿们照例来到紫辰殿议事。诸人都神色凝重,思忖着如何开口劝天子放弃铜匦制。

    石方真看出他们的打算,抢先开口道:“我铜匦一事诸卿不必再言,朕亦知此乃双刃剑,朕答应你们,铜匦只收查清仗田亩之事,待全国清仗结束后,朕即刻传旨撤销铜匦。”

    众人被天子堵了口,不好多言。韦义深从袖中取出一份文牍道:“太子入驻东宫在即,万岁命老臣挑选崇文馆学士和直学士,臣已经拟定了一些名单,请万岁御览。”

    显然韦义深拟定的名单不合天子的味口,石方真看过后将文牍放在桌上,道:“韦相所拟的这些人都是老成持重之人,显然很花了些心思,朕看这些人道德文章是足够了,择优选取部分就够了,四名学士、八名直学士如果都选择这样的人就重复了。”

    “请万岁示下。”

    “太子年幼,朕有意挑选些年少有为之人辅佐他,这些人既要年轻,文章要好,而且还能实干,比如说韦祐成,朕看就很不错。”

    以韦义深城府之深也不禁喜笑颜开,笑道:“万岁谬赞了,祐成还需锤炼,不过有一点老臣可以打包票,我韦家一门对万岁和太子的忠心日月可鉴。”

    难怪韦义深高兴,如果孙儿韦祐成成为直学士,便与太子有了师生之谊,加上明年孙儿将与安寿公主完婚,太子与姐姐感情深厚,有这两重关系在,韦家可谓权势滔天,至少可保五十年不败,在世家之中稳居第三、第四的位置。至于祐成还年轻,将来成为丞相的可能性极大,韦氏一门,祖孙皆相,是千古佳话。

    其他几人脸上微笑口中附合,心里嘀咕,你们两亲家这分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假公济私。

    出乎众人的意料,石方真把目光看向余知节,笑道:“江安义也很不错,明师高徒,余爱卿育人有功啊。”

    余知节心中暗惭,这功劳大部分是人家范炎中和泽昌书院的,说起来这个便宜弟子帮了自己不少忙。余知节嘴中谦逊道:“安义行事冲动,思虑不周,臣忙于公务,对他管教不足。”

    “余尚书是该好好管管这个‘二愣子’,省得他到处招惹是非,粘花惹草。”王克复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讥道。

    兵部尚书丁大为因为廖建辉的事情罚了半年俸,对江安义也没有好感,插言道:“江安义为人轻浮,臣听说他在青楼之中颇具浮名,据传其所写的艳词青楼出价十两一字,真真有辱斯文。最近臣听说他纳妾,他的妾室是在仁州清仗时所得。”

    这黑状告得又刁又狠,要不是因“五百两银”之事,石方真对冬儿和彤儿的事有所了解,江安义在天子的心中的形象便要大打折扣。

    石方真摆摆手,示意余知节无需解释,道:“朕之所以看好江安义,就是他一心为国,做事不象你们那样诸多考虑,权衡利弊,把私利摆在国家之前,朕取的是他的心。至于其他小事,朕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丁大为触了霉头,不敢再言。王克复却不死心,继续道:“万岁,太子乃国之根本,臣以为德行有亏之人不宜担任直学士之职。”

    看着王克复那张白皙的瘦脸,石方真气有点不打一处来。不久前,石方真还是将王知至安排到吏部任了司勋主事,给了娘娘面子。结果龙卫奏报,王知至这小子花银二千两,包下春意楼,与狐朋狗友们一起彻夜庆祝。

    “王克复,说起德行有亏,大概没人能及得上令公子吧,包下春意楼欢庆,好大的手笔。刘维国过寿,你送的东西不下于千两吧,江安义送的是什么,只是一幅自己所书的贺词,两相比较谁的德行有亏?潘卿,此次抽调人手到各州清查,像王知至这样的人还是不用为妙。”

    王克复魂不附体,趴伏在地只知道磕头,为天子所厌,这日子算是过到头了。

    石方真厌恶地喝道:“看在皇后的份上,朕不打算处置你。这半年不用上朝了,在家多读读圣贤书,叫你婆娘没事不要老往宫里跑。”

    王克复带着通红的额头狼狈地离开,石方真语气沉重地道:“天下承平久矣,有些祖辈有功于国的人躺在先人的功劳簿上吃喝,不思进取。膏梁出纨绔,看看王知至成了什么样子。”

    殿中气氛变得有些尴尬,在座的众人中半数出身官宦之家,像丞相韦义深,工部尚书卢家林更是出身世家,而户部尚书余知节、刑部尚书吴化仁、兵部尚书丁大为起自寒门,天子的感慨让朝臣之间有些不自在。

    郭从史转了转眼珠,笑道:“万岁,您这话臣可不赞同。要说天下最大的富贵之家莫过于皇家,不说万岁您英明神武,太子爷自幼聪慧好学、文武兼备,万岁又择贤良佐之,太子爷将来必能昭续大统,我大郑国业千秋万代永为传延。”

    一席话说得石方真龙颜大悦,诸大臣也暗松了开气,“郭笑虎”的美誉当真不虚。

    卢家林接口道:“郭尚书说的有理,韦丞相之孙不用说,臣还知道朱太尉之孙朱易锋年少有为,韩国侯四子或文或武皆是人中之英,世家子弟之中英才倍出……”

    好家伙,卢家林足足说了一柱香的功夫,被他点过名字的人足近百人,大部分是官宦人家的子弟。石方真笑道:“卢卿,我看你要与潘卿换个位置了。”

    吏部尚书潘临风闻言笑道:“卢大人对世家晚辈如数家珍,潘某确实有所不及,不过潘某身为吏部尚书,所见的是天下英才,若限于一隅,万岁便会责我失职了。既然卢大人开了头,那臣也向万岁举荐一些朝中的英才……”

    屁股决定了脑袋,潘临风出身章义书院,算是书院派,他所推荐的大都是章义书院、泽昌书院和国子监出身的官员,一大串名字说出来,念得人昏昏欲睡,连石方真也有些出神,没有注意听他讲些什么。

    结果,殿内如同开了粥,你一言,我一语,大家都向万岁举荐起自己的英才来,连余知节也不能免俗,顺带将张玉诚推了出来。

    眼看快到午时中,韦义深年岁大了,精力有些不济,坐在凳子上直打晃。

    石方真瞥见,咳嗽一声打断众人,拿起文牍念道:“这样吧,崇文馆学士就以韦相推荐为主,政事堂右丞毛华诚、御史中丞魏怀超、光禄寺少卿陈因光,还有秘书少监段次宗。”

    天子每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众人都在心中盘算,毛华诚是政事堂的老人,办事严谨,持身端正;魏怀超大概是今日朝会得了赏识挤进了名单,陈因光出使北漠不辱使命,至于段次宗原本不过是刑部郎中,在朝臣之中毫不起眼。前年天子选他任了科举副主考,紧接着迁入政事堂,两年之内连升三级,此刻已是从四品下的秘书少监,看来此人是天子夹袋中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指定过崇文馆学士后,石方真将文牍抛回桌上,道:“刚才诸卿说了那么多英才,朕一时也难以挑选。你们可将举荐之人姓名、履历、才能填报到吏部备档,十日后朕要在宣政殿亲试,为太子挑选出崇文馆直学士。今日就议到此,散了吧。”

    万岁要亲试崇文馆直学士的消息迅速地传开了,这场殿试是晋身的青云之阶,其作用丝毫不亚于金榜题名。有资格参加的京官无不闻风而动,就连一些侍郎、郎中也往名单里面挤,六部尚书门前车水马龙,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

    万岁要挑选英才分赴二十七州清查田亩,另选一批人暗中监察。上一次试点的清仗使们都升了一级,这让很多低级官员眼红,他们挤不进崇文馆直学士的圈子,这清仗使和监察使或许还是有希望的。鼠有鼠路,蛇有蛇道,如果把整个永昌帝都比作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那么大大小小的蜘蛛们被名利两个字鼓动得蠢蠢欲动。

    而另一个重大消息有意无意地被大小官员忽略了,那就是重启铜匦,看来再怎么样的制度也挡不住众人火辣辣升官发财的心。

    丞相府,东书院。劳乏了一天的韦义深斜倚在凉榻之上,韦祐成细心地替爷爷捏着脚,不一会,鼾声响起。静待了片刻,韦祐成悄然起身,将旁边的锦单轻轻盖在爷爷身上,踮起腿想要离开。

    “祐成,你等等。”老人觉浅,锦单落在身上时韦义深便醒了过来。

    韦祐成将爷爷扶坐起来,韦义深慈爱地拍拍孙儿的肩膀,笑道:“爷爷老了,今年韦家要看你的了。”

    “爷爷,您还年轻着呢,孙儿还想着你培育重孙呢。”韦祐成抑住心中悲伤,佯做欢快道。

    “呵呵,你与安寿要明年才成亲,可是急了。”韦义深笑着接过孙儿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满意地叹道:“放心,爷爷不看到你的孩儿出世是不会闭眼的。从今日万岁要将你任做崇文馆直学士看来,韦家的恩宠不减,也不枉爷爷在清仗田亩一事上全力站在万岁身后。”

    “祐成,以你的聪明,加上安寿和太子这层关系,应该能保我韦家兴盛不衰。不过你要注意江安义,此子在天子的心中圣眷不下于你,此人出身贫寒,不管他是否自愿都会被视作寒门代表,而你出身世家,将来必会成为世家代言人,你们两人天生便是敌人。天子要权衡分化,也不愿看到你们两人为友,所以你将来遇到与他政见不合,哪怕是天子支持他也要大声说出来,因为越是这样,你反而越受重视。”

    丞相府韦相教孙,江安义却悠哉游哉地替冬儿画着眉毛,小小的礼部员外郎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当朝丞相如此重视,以致于要传授孙儿立足之本。

    六月的帝都,注定风起云涌。

第一百六十四章宣政殿试

    六月的帝都,风起云涌。

    江安义从余师处得知天子对自己颇为看重,有意让自己成为崇文馆直学士,六月二十五日在宣政殿殿试。

    第二天,江安义来到礼部找郭尚书自荐。一路脚步轻快,沿途遇上的官员都含笑颔首与这位员外郎打招呼,比起当初无人理睬简直是天壤之别。

    郭尚书笑脸相迎,亲手替这位年轻的下属斟了杯茶,填举荐表的事自有书吏办理。想起昨日王侍郎额头上的包,郭尚书暗自感慨,这个年轻人了得,连皇后之弟、顶头上司都因排挤他吃了挂落,风头真劲。

    看着江安义眉眼中溢出的喜色,郭尚书暗哂,年轻人沉不住气,浮躁轻狂。宦海近三十年浮沉,郭从史不知见过多少年少英才折戟沉沙,多数都败在骄狂之上。

    手中端着茶,郭从史透过茶雾打量着江安义,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三元及第,词仙之名,委实是妖孽。郭从史心里翻起一丝妒意,有心顺嘴捧几句,让江安义飘飘然地再往上升升,然后坐看他掉下来的时候。

    转念一想,自己年岁渐大,也不知还能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干多久。三个儿子并不出色,几个孙儿中倒有两个是读书人,说不定将来有求到江安义的时候,此时留点情面,将来也好见面。

    将茶盅放下,郭从史笑道:“看到安义就想起二十多年前,先帝为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子选择崇文馆学士,老夫当时也就二十五岁,被先帝选为直学士,意气丰发啊。当年的八个直学士,除了老夫,京都还剩政事堂左丞吴知真,其他六人或贬或迁或死,早已不在京城了。唉,时光飞逝,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江安义心思通透,听郭从史发了番感慨,火热的心思被浇了盆凉水,顿时冷静了许多。略一思量,自己刚才的情形,委实有些忘乎所以,郭尚书这盆冷水泼得及时,当即起身躬身施礼道:“多谢郭大人,安义若有寸进,必不敢忘郭大人今日提点之恩。”

    与聪明人说话不累,孺子可教也。郭从史满意地笑道:“呵呵,人老了,嘴碎,信嘴胡说,安义勿怪才是。”

    回到膳部小院,田守楼在官廨门前等候,他已经从旁人的嘴中隐约听到了些消息,身为门下走狗,自然要找江安义问个清楚。

    从江安义嘴中得知天子有意让他任崇文馆直学士的消息,田守楼连声恭喜,笑道:“崇文馆是太子读书之所,也是宫内秘籍图书校理之处。郑制规定:崇文馆生二十六人,以皇族中缌麻以上亲,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宰相及散官一品功臣,身食实封者,京官职事从三品中书黄门侍郎之子孙为之。”

    田守楼与郑律、各种典籍打了半辈子交道,随口便讲明崇文馆来历,看到江安义嘉许地点头,继续道:“崇文馆大学士、学士、直学士皆为荣衔,加授在职官之前,比如以后称呼大人便要说:崇文馆直学士,礼部员外郎。”

    江安义有些犯糊涂,问道:“那岂不是还是在膳部任差,不用到东宫就任吗?”

    “学士每月授课一次,直学士每旬授课一天,授课之日到东宫侍讲,其他时日仍在礼部当差。崇文馆内当差的不是学士,而是知书官、孔目官,书直、写御书、拓书手、画直、装书直、造笔直、典等人。”田守楼的眼中闪过一丝黯色。

    江安义捕捉到那丝黯色,随即明白了,真正在崇文馆内当差的是类似田守楼这样的低级官员,这些人辛苦厮混却少有上进之途,而能就任学士、直学士则意味着走上了青云大道,着实不公。

    水开了,田守楼转身提壶沏水,等田守楼陶醉在茶香之中时,江安义有了主意。

    江安义问道:“守楼,天子命六部九卿衙门中抽调精干人员分赴二十七州督查清仗事宜,你可知道?”

    这件事早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此次前往二十七州需要的人手众多,就算每州派遣三五人,也在百人以上,再加上三司衙门要暗中监察,至少也要五十多人,计在一处便是一百五六十人。

    这一百多人不可能选五品以上的官员担任,每州顶多由一个六品官员带队,其他的人必然便是各衙门的八、九品的低层官员。上次试点派遣的是新科进士,这些人回来后不是升迁一级就是得了优差,大家都看在眼里,知道能被选中前往督查清仗那是上等的好差事。

    看着周围的同僚们走门路的走门路,送礼的送礼,田守楼自然也眼热的很,他家境贫寒,没有后台,心中干着急无计可施。此刻听江安义提及,眼中一亮,想起这位员外郎的恩师可是户部尚书,要塞几个人进督查队伍是轻而易举的事。

    田守楼谢过江安义,话点到为止不用多说。接下来的时光田守楼把他听到的消息细细跟江安义说了一遍,崇文馆学士已经被圈定,四个人物田守楼都评点了一番,听到副主考段次宗很可能是天子夹袋中的人物,江安义不觉一愣。

    他高中之后拜座师,主考官李士弘收下他的重礼,勉励了一番。副主考段次宗处却吃了闭门羹,只是隔门传出几句话,“为国取材,无需拜谢,为国尽忠,无愧所学”。就任礼部员外郎后,自己与这位座师也无交集,不过自己被官场屏弃在外,所以没有放在心上。

    “直学士八人竞争激烈,听说有百余人参加择逐,韦相之孙和您是天子点了名的,其他六人不知花落谁家,听说一些四品的侍郎都加入其中,潘尚书该头痛了。”田守楼笑道。

    吏部尚书潘临风确实头大如斗,此次殿试崇文馆直学士其实仅有六个名额,但各部各卿报来的人数已经超过了百人,按照天子要年轻能干的要求,潘尚书挑了又挑,最后的三十六人无论如何也刷不掉了。

    把名单报给天子,石方真也有些讶异。潘临风笑道:“三十六人,这数吉利,正合天罡之数,天罡护圣啊。”

    六月二十五日,宣政殿,三十六人叩拜毕,端然入坐,听候圣训。

    “诸位臣工都是六部九卿选报上来的姣姣者,朕仔细看过你们的履历,都是科举出身的进士,文章才干俱是一时之选。朕替太子选择崇文馆直学士,并非单纯选择文辞之臣,而是要选治世能臣。如今国库空虚,内外交困,朕欲重新清仗天下田亩,减轻百姓税赋,清除多年积弊,但见效不大。今日殿试,请诸臣工献策,如何方能治标治本,抑制土地兼并,增益国力?”

    天子抛出一个大题目,也是时下急需解决的难题。众人事先准备了诗赋,策论,倒有不少人揣摩到了天子可能会考问时政,而清仗田亩事宜就是最大的时政。所以座中众人分成两种,一种是茫然失措,一种是喜上眉梢。

    这个题目对江安义来说不算新鲜,何况他还亲自到仁州清仗过田亩,在仁州的时候还经常跟余师在一起讨论过解决的办法,所以要写篇好文章不难。

    江安义没有急着动笔,随意地扫看了一眼。他身旁就是韦祐成和张玉诚,两人都面带笑容奋笔疾书。是了,张兄与余师有翁婿之亲,又同在户部任差,清仗田亩乃是日常之事,张兄近水楼台先得月;韦祐成是韦相之孙,清仗田亩这样的大事韦相不可能不说与他听,他人不知,这两位可是自己的劲敌。

    虽然知道自己被天子暗许为崇文馆直学士,但看到同科及第的另两人,江安义心中升起一股傲气,我为状元怎能落于他人之后,这篇文章不但要做好,而且还要冠压全场,方能对得起圣上的知遇之恩。

    江安义抬头望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石方真目光与江安义相碰,看到这位年轻的臣子大胆地望着自己,眼神中满是感激,便微笑地冲江安义点了点头。

    得到天子鼓励,江安义越发振奋,满脑子要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何处觅良策,当然向妖魔求计。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妖魔的底蘊,妖魔就像是存在江安义体内的图书馆,时至今日,江安义早已将体内的妖魔视为良师益友。

    土地兼并是通病,在妖魔记忆中与大郑相通的所谓封建时代,解决土地兼并的法子有均田制、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等,而这些法子最终治标不治本,至于治本的土地改革江安义扫了一眼,吓得不敢再“看”了。

    沉静思索了一柱香功夫,江安义提笔写道:“臣谨对:君以人为本,民以食为天。天下田地有数,而渐集于少数人手,民失其地国失其财,民失地则无以为生,国失财则无以为续,是故……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一岁之役,官为佥募。力差,则计其工食之费,量为增减; 银差,则计其交纳之费,加以增耗。凡额办、派办、京库岁需与存留供亿诸费,以及土贡方物,悉并为一条,皆计亩征银钱,折办于官……佐之扬商、开矿、兴百兴以使民有其业,或可养之。则 民安其所,国祚绵长。臣江安义顿首伏拜。”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891/ 第一时间欣赏变臣最新章节! 作者:宇十六所写的《变臣》为转载作品,变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变臣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变臣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变臣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变臣介绍:
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