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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五章无双国士

    皇城西侧有湖,乐游苑临湖而建,亭楼殿阁隐现于花木之间。湖中种植荷花、菖蒲等水生植物,水中养鱼,湖面鸳鸯、白鹅嬉戏,可以荡舟,是宫中贵人消暑避夏之所。

    静心亭,九曲木桥通向湖心,木亭之中一桌,一榻,一香炉。亭中二人,一卧一立,一读一听。

    石方真一身单薄的绸衫,斜躺在竹榻之上,微闭着双眼,听太子石重伟念着文章。桌上堆放着一叠堆放整齐的奏章,正是宣政殿众人所答的对策。

    清亮的童音偶尔随风扬到岸边石制的花舫上,王皇后在绣花,不时地抬头向静心亭方向张望一下,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

    太阳渐渐西向,王皇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看了一眼桌上的燃香道:“这都快一个多时辰了,万岁怎么还不让太子休息一下。刘维国,你把桌上那盆冰湃的葡萄给他们爷俩送去,顺道听听什么时候能结束?”

    刘维国侍立在一旁,连忙恭身应是,双手端了葡萄走过长长的九曲木桥,临近静心亭的时候有意加重了脚步。

    恰巧太子又念完了一本,石方真睁开眼坐起来,示意刘维国将葡萄递给太子,自己端起茶,就太子刚才读的那篇奏章评点起来。太子似懂非懂,却认真地记着,连刘维国剥好的葡萄递到嘴边都没有张口。

    石方真笑道:“皇儿,你还小,朕所说的这些可能你还难懂,不过不要紧,朕今日给你选择的崇文馆直学士将来都是你的有用之臣。”

    刘维国趁空插嘴道:“万岁,娘娘让奴才问一声还要多久结束?”

    三十六本对策,只剩下六本未读,石方真看了一眼满头是汗的儿子,问道:“皇儿可要休息一下?”

    “父皇,儿臣不累。所剩不多,索性读完,与母后一同回宫。”石重伟笑应道。

    “不错,世人只道天子享尽人间福,却不知天子之累,伟儿你将来要继承皇位,不可有安逸享乐之念,做皇帝是件极辛苦的事。”石方真边说边重新在竹榻上躺下,重新闭上双眼。

    石重伟伸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奏章大声读起来,刘维国看到竹榻边有把凉扇,顺手拾起,站在太子的身后轻轻摇动,替太子扇着风。

    “……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

    石方真霍然坐起,问道:“此是何人所写?”

    石重伟看到文尾,念道:“江安义。”

    石方真站起身,从儿子手中接过奏章,飞速地从头看了一遍,激动地在亭内踱了两步,又倚在柱边细看。足足看了盏茶的功夫,才出声赞道:“好,好文章,好办法。”

    重新将江安义的奏章交还太子手中,吩咐道:“念。”

    石重伟从头一字一句地念着,石方真端坐在竹榻之上,神情肃穆,如临大朝。

    待石重伟念,石方真再次长叹赞道:“好,好文章。皇儿,你可读懂文中意思?”

    “儿臣不是很明白。”

    “此文事涉民生、田赋、劳役、征税等诸多方面,伟儿你尚未知晓朝政,故而有所不知。”石方真盯着奏章思索片刻,对着太子解释道:“简而言之,江安义是建议父皇将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钱,按亩折算缴纳朝庭。”

    石方真说着,又兴奋地站起身,背着手在静心亭内踱着,嘴里念念有词:“把田赋、徭役和杂税等集中起来,折合成银钱,分摊到田亩上,田多者多出。如此一来,势必抑制强豪兼并,百姓可以减轻负担,而国家税赋却必然增加,国之兴盛指日可待。好,好法子,可惜,时机不对。”

    太子有些目瞪口呆,就连刘维国在天子身边数十年,也少见天子如此失态。听到父皇口中叹息“可惜”,石重伟不解地问道:“父亲,既然这办法可以解决田地兼并的难题,父皇只要施行即可,为何说可惜时机不对。”

    石方真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慈爱地解释道:“田地兼并主要是世家和官宦之家所为。不要说别人,就是皇家和你母后的家族侵吞的土地就不下百万顷。其他世家在清仗时虽然多多少少吐了田地出来,仍不过是少数,大多数田地还是以各种名目没有交出来,朕也不好强查。父皇这次重新对天下二十七州进行清查,针对的也不过是朝庭官员,对于世家却是投鼠忌器啊。要实施江安义所献之策,势必触动世家和天下官员的利益,难啊。”

    石重伟不解地问道:“《大郑律》不是有规定吗?京官一品免田一万亩,以下递减,直至九品免田一千六百亩;地方官减半;未仕进士优免田三千三百五十亩,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依律行事,官员多占有的田地纳税便是。”

    “如果像伟儿你所说的那样简单就好了。”石方真苦笑一声,用手沾着杯中的茶水,在桌上画起来,道:“国家的田地分为几类,一是勋爵受封的田地,这些田是公田,有免除税粮和差役的特权。但这些勋爵们除赐田外还自购有田地,这些田地按律除了官阶减免外都要纳税。可是你想想,打个比方说,谁有胆子找你叔父宁王,你大伯申国公收税去。”

    石重伟吐了吐舌头,没有做声。

    “还有便是世家的田地。拿韦相来说吧,丞相官居二品,可免田税九千亩,但你想想韦家的田地可只九千亩。光这次清仗韦相就交出纳税田地三千一百多顷,三十多万亩啊。”

    石重伟吃了一惊,惊问道:“怎么有这么多?”

    “多,这还只是小部分。韦氏家族有多少人?居官者有多少,估计数以百计吧,取得功名的又有多少?按《大郑律》去套算,韦家至少可减免田地十余万顷,而其他世家的数目也不会小。”

    石重伟挠了挠头,被父皇报出的数字惊呆了,光世家手中的田地就抵得上五个州的田地总数了,难怪国库没钱,钱都被这些人圈走了。

    “官员们按阶减免,一个九品京官,买得起一千六百亩田吗?朕告诉你,只要当了官,就有人往你家送田送地,让你坐收好处,而那些送地的人也能少些税赋,还可以减免徭役。这些官员,吃着国家的俸禄,却挖着国家的墙角。”石方真愤然怒道。

    “抓住这些贪官,把他们都免了。”石重伟小脸胀得通红,紧握拳头吼道。

    “哈哈哈”,石方真被太子的童语逗得开怀大笑。

    良久,石方真止住笑声,道:“普通百姓家境困难,种田难以维生,江安义出身贫寒,对此深有了解。所以,他想出这个法子,想变‘度人而税’为‘度地而税’,普通百姓因此会少交税赋,日子会好过些。”

    “只是那些坐拥万顷良田富贵人家怎么舍得交税给国家,如果朕现在强行按江安义所说的办法实施,江安义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刚才朕也说了,对世家尚投鼠忌器,何况江安义,他能向朕直言进谏,是冒着身死破家族灭之险。此子有经天纬地之材,又怀忠君爱国之心,真乃无双国士也。伟儿,你要记住,将来身为君王,要以国士之礼善待之。”

    国士,这是天子对臣下的最高评价。石方真对着太子道:“朕此次为你选择的八名直学士,年纪都不大,都是朕留给你将来用的人才。江安义,忠君爱国,才华横溢,文武兼济,国士无双;韦祐成是你姐夫,家学渊源,才华出众,是信得过的人,将来可以与江安义平衡;张玉诚,此人德才兼备,勇于任事,是六部尚书的人选;何子英,熟知律法,为人刚直,可任之为御史;崔元护,出身世家,谦谦君子,湿润如玉,可用于礼部……”

    石方真语重心长,娓娓教子,石重伟用心默记。静心亭中,父慈子孝,一片和穆。太阳快要沉没西山之时,崇文馆八个直学士已经诞生了。

    拿起江安义的奏章递给刘维国,石方真道:“将这条奏章封存在御书房,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我三人知道,绝不可泄漏出去。刘维国,你让人暗中通知江安义,让他不要对外人言起,即使是他的老师也不要说。让他耐心等待,等朕将这条奏章拿到金殿宣读的那天。”

    石方真望着西边的斜阳,喃喃自语道:“此次问策中有不少办法可以施行,鼓励百姓从事百业,开采矿藏增加国力,严厉监管土地买卖,禁止私相投献,这些朕会一一颁旨实施。但愿此次清仗土地能多清缴些投献的土地,让税赋相对公平些。朕腾出手来慢慢削弱世家权力,再从世家勋贵手中夺出些地来,那时按江安义由田纳税的阻力便小些,只是不知要多久时间。如果是十年,朕尚能亲力为之,如果要二十年,朕年近花甲,精力不济,怕到时有心无力,恐怕要靠伟儿你来实施了。”

    夕阳西下,将天下最高贵的父子的身影投在湖中,落在荷叶之上。一阵风来,荷叶摇摆,惊起鸥鹭,划破了湖面的宁静。

第一百六十六章禅机难测

    进入七月,首先是沸沸扬扬的崇文馆八直学士尘埃落定。紧接着接近二百人的督查、监察队伍悄然出京,这其中包括了范师本和田守楼。

    整个膳部抽走了三人,加上北漠王子就要从平阳关入境,该有的准备也要开始了,原本清闲的衙门变得有些紧张起来,四处串门聊天的情况少了。

    少了田守楼的官廨有点冷清,江安义独自饮茶还饮出点寂寞来。院里大家都在忙,只有他一个闲人,膳部的员外郎自上任开始就是摆设,江安义到任后与刘郎中不对付,更成了聋子的耳朵。

    如今刘郎中见到江安义客气得很,客气得生分,用句文辞说:敬而远之。江安义也不想讨人嫌,两人走路往往望见,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衙门呆不住,家里也冷清。范师本走了,冬儿到后院与范乔氏做伴说话去了,石头带着范志昌不知野到哪里去了,没有父亲在家约束,范志昌被石头带得玩心很重,江安义准备摆出严师的样子来,要不然怎么对得住范师父子。

    搬把竹躺椅在檐下乘凉,院角落里的野草疯长了起来,乱蓬蓬得看得心慌。江安义不知这种心慌起自何处,按说最近顺风顺水,得到天子宠信,就任崇文馆直学士,官场生存环境也大有改善,各种吃请不断,然而,江安义总觉得有点脚踏不到实地的感觉。

    余师太忙,恐怕没有时间为自己解惑,张玉诚也忙,范师本不在京中,其他人指望不上。江安义在腹中将能帮自己解开心绪的人排了排,还真在京师找出个重量级人物-广明大师。

    恰逢明日便是旬末休沐,江安义宣布明天去明普寺进香,满桌皆喜。范乔氏要去为丈夫祈福,冬儿则想求子,石头和范志昌更是欢呼雀跃。

    江安义一瞪眼,拿出老师的尊严,斥道:“你们两个成天就知道玩,今晚不把我布置的作业做完,明天就不要去玩。”

    看着石头和范志昌垂头丧气的样子,范乔氏和冬儿相顾而笑。

    明普寺,依旧人流如织,入乡随俗,江安义也在大雄宝殿上焚香祷告。说来惭愧,他身为佛门护法,来寺庙的次数少的可怜,对佛门经文一概不知,而佛门却给了他不少机缘,江安义这几个头磕得诚心实意。

    范乔氏和冬儿还要各处随喜,江安义吩咐石头不要乱跑,跟紧人。明普寺是皇家禅院,安全性倒不用考虑。

    江安义穿过大雄宝殿,往藏经阁的右侧而来。上次广明大师带他来过住处,角门里面是小院,小院深处是大师的禅房。

    不过,江安义在角门处被两名年青的僧众拦住了,告知江安义广明大师不见外客。江安义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块护法牌和广明大师所赠的三颗念珠,递给看门僧道:“有劳师付把这些东西给广明大师过目,见与不见全凭大师做主。”

    片刻后,看门僧带回信物,肃容延客。禅房门前,广明大师一身灰袍,微笑迎候。

    静静地看着广明大师分茶,鼻尖闻到安龙茶特有的清香,江安义觉得浮躁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品茶,无语,心上的尘埃被茶水洗净,带走。

    一杯茶结,广明大师率先开口道:“洪信师侄来信说,天子命德州官府敕造了安龙禅寺,如今香火鼎盛,在江南一带影响力颇大。洪信师侄说江施主家人出钱出力甚多,让老纳见到你时当面道谢。”

    “小可并未做什么,说起道谢,倒是小可应该谢谢佛门,给我助力颇大。”

    “一切随缘,何须有意;佛渡有缘,何须感激。”广明大师淡淡地道,伸手再替江安义斟满茶,当年自己闭关参悟的谒语“枯木遇枯木,逢春再逢春;安龙且禅坐,机缘因雷来”,看来确实是应在眼前这位年轻人身上。

    江安义凝视着眼前茶盅中淡青色的茶色,问道:“大师,小可近来心中不宁,不知为何?”

    “喔?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广明大师双掌合十,念了首灵秀大师的谒子。

    “人在官场,尘埃处处,再加拂拭,也免不了尘埃沾身。”

    广明大师又念道:“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心性常清净,何处染尘埃。”

    江安义苦笑道:“大师,不要再打机锋了,小可慧根不深,道理虽然明白,却开不了悟,还请大师尽言。”

    广明大师笑了起来,整个禅房都被温和的笑意带得生动起来,一束阳光透窗而入,袅袅的茶雾碰到阳光,无数细小的颗粒在阳光里飞舞。

    “施主既知不安由心而起,但问自己何事不随己心。”

    江安义下意识地盯着飞舞的颗粒陷入沉思中,与冬儿成亲,事起仓促,有愧于欣菲;自考中秀才以来,常年在外,虽然衣服无忧,但老母幼妹着实挂念,不能尽孝膝前,实为憾事;入仕以来,树敌无数,近得天子器重,情形看似好转,其实敌人化明为暗,更为凶险……

    “茶水将凉,施主请用。”

    广明大师唤醒沉思的江安义,江安义自失地一笑,举杯饮尽。淡青色的茶水从紫泥小壶中泻入盅中,恰巧七分凝住。

    “俗家有云:茶七酒八,很有道理。”广明大师放下茶壶,缓缓道:“茶有清净心,与世事相通。留三分余地,不失茶香,做人亦如是。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施主心中不宁,可是过于求全?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秉心行正道,尘埃不扫自落。施主应该学这茶水,给自己留有三分余地,自然得安宁。”

    “前路茫茫,小可不知方向,求大师指点,如果方便的话,请大师为小可看看面相。”江安义道明来意。

    洪信大师批他是“枯木逢春”之相,上次见到广明大师,话里话外也让自己小心谨慎,而且还赠给自己代表“佛”、“法”、“僧”三颗念珠,此次江安义想再问个清楚。

    广明大师看了一眼江安义,红光与乌云纠缠,机缘共凶险并存,“枯木逢春”之相并无改变。“咦”,广明大师发现江安义的右眉梢有道伤疤,斜飞入鬓,这道伤疤上次自己并未看到。这道伤疤照说破了相,使乌云透顶,应该注霉运连连,但广明大师将这道疤痕斜飞如翅,平添英武杀气,又像注刀兵杀伐。

    端祥良久,广明大师道了声:“怪哉”,倒起了兴致。再加上洪信师侄南下弘法进展顺利,说起来机缘就在此子身上,此子又得佛门护法牌,与佛有缘,广明大师笑道:“既然施主有意,老衲便看上一看。”

    江安义大喜,能得广明大师看相,就是天子也难求来,当即屏息端坐,目光低垂,等待广明大师看相。

    良久,广明大师凝重地开口道:“施主之相颇为奇特,相冲相克之处甚多,老纳还从未见过如此之相,处处迷雾,处处两难。双目清正无邪,但眸子边缘隐现红光,忠奸难测;眉间文气浓郁,却被伤疤带累,文武相杀相克;耳贴脑,垂厚圆,与佛有缘,眉间竖纹煞气浸润,注行事易偏激如魔……”

    广明大师喃喃有如自语,江安义听得莫名其妙,最后广明大师叹道:“老纳才疏学浅,无法看清施主面相。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施主之相乃是‘枯木逢春’的极致,虽然一生多遇风险,但如能心秉善念,行事为天下苍生,必定逢凶化吉,最终落在‘逢春’二字之上。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江安义合十谢过,又静坐片刻,就要起身告辞。

    话未出口,广明大师先道:“老纳最近得白象寺玄空师兄赠送了本《般若心经》,常诵此经能得大智慧,增大福报,消除业障。施主心不安宁,正与此经有缘,常诵此经,能降伏心魔,远袪杂尘,清静空性。”

    说着,广明大师起身从衣柜中翻出两本纸书,一本色泽枯黄,有些年代了,另一本则是广明大师新抄就的。将旧书放还柜中,广明大师将自己所抄的那本捧在手中,慎之又慎地道:“此书传自西方月氏国,佛说八万四千法门中,般若法门最为殊胜,《般若心经》涵盖了《大品般若》的义理精要。此书非有缘不传,望施主莫等闲视之,亦不可轻传于无缘之人。”

    江安义起身冲着广明大师手中的经书施了一礼,双手接过书,小心地将茶水挪开,用衣袖拂了拂桌面,才将书放下。

    跪坐在桌前,小心地揭开封皮,墨笔小楷赫然写着“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江安义身形巨震,这段经文很熟悉,自己在妖魔的记忆中清晰地读过这段经文,当时因为没见大郑佛门有此心经流传才不敢声张,生恐是异端邪说。据妖魔所忆,自己所习练的元玄心法就脱胎于《般若心经》和《金刚经》,这两部经文都是般若部的经典,一深一广,互印互证互通。

    广明大师查察出江安义的异状,问道:“施主,可有不妥?”

    江安义当然不会说自己知道这个经文,掩饰地笑道:“小可读到这本心经,有与故人相遇之感,倍感亲切熟悉。”

    广明大师笑道:“如此说来,此心经确实与你有缘,善哉善哉。”

    江安义收拾好经书,起身告辞。一路之上,江安义心情轻松,虽然仍有隐忧,但有至少有一个好消息,体内的妖魔或许是个菩萨呢,自己看来真的与佛有缘。

    七月,在勤诵心经中,江安义的心逐渐恢复了安宁。

第一百六十七章八月中秋

    八月中秋,天子石方真麟德殿宴请群臣,太子石重伟则在东宫宴请东宫所属官员。东宫,国之储君所居,又名“储宫”,因位置在皇城之东,而东时属春,色属青,故又称“春宫”、“青宫”。

    东宫是个三进三出的大建筑群,穿过石桥踏进前星门,便是文华殿,太子平日坐殿视事之所。文华殿后是奉承宫,与勖勤、昭敛两宫并立,这是太子学习办公之所,最后是端本宫,太子的住处。

    江安义随着人流走过昭敛宫旁的凝宁门,顿觉豁然开朗,此处是处花园,林竹花石遍布,丹桂的馨香扑鼻而来。引路的太监高声介绍道:“此处是丽华园,太子殿下在廊中等候诸位大人。”

    灯火辉煌处,石重伟头戴金冠,身穿杏黄色蟒袍,身旁陪立着申国公王克明。申国公是太子太傅,太子三师三少中,目前宁王是太子太师、申国公是太子太傅,安国公朱太尉之子安西大都护朱质朴是太子太保,至于太子三少目前尚无人选。

    东宫除了三师三少外,还有太子宾客、詹事府、左右春坊、三寺十率等所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崇文馆并非东宫所属,而是半师半臣的性质。大郑惯例对东宫机构并不设置完全,因为初郑时期发生过皇太子力量过大,试图谋逆之事。以后东宫配备官员仅配三分之一左右,以免引起皇帝猜忌,造成政局不稳。

    众人参拜太子毕,按官阶大小落坐。太子虽然只有十岁,站在廊中气宇轩昂,毫不怯场,言谈之中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江安义暗暗心折。

    “……诸卿皆学问渊博,品行端方,可以倚任。父皇精选尔等为东宫辅佐,嘱孤要以师礼待之,孤王年幼,赖卿等扶佑,正值中秋佳节,孤以薄酒一杯相敬,请诸卿饮胜。”

    以申国公为首,众人皆起身站立,持杯行礼,然后饮尽。

    参加东宫中秋宴的人不多,江安义算了一下不到四十人,而且像宁王、郭从史等资格的官员在麟德殿,朱质朴更是遥领太子太保,真正三师三少的官员只来了王克复。

    太子虽然聪慧,但毕竟年幼,无法单独主持宴会。太子把场面话说完,接下来就该申国公唱戏了。身为太子的大表舅,又是太子太傅,在场的诸人中除了太子就属他官最大,资格最老,而且为人风趣洒脱,和大多数官员都说得话来。

    王克明执杯在手,起身笑道:“各位是雅客骚人,值此良辰美景,怎能无诗赋歌辞,我老王是个粗人,先抛砖引玉了。‘八月十五月儿明,丽华园中齐欢饮。一口一杯太斯文,举坛喝光才过瘾’。”

    众人哄堂大笑,太子一口没撑住,将嘴中的蜜水喷了身旁乔装的姐姐一身。安寿公主拍了弟弟一下,嗔道:“太子,要注意形象。”

    “表舅真是太逗了,装什么不好,偏生要装大老粗。”

    随着年纪地增长,安寿公主慢慢理解到大表舅诙谐玩闹的表象下有颗报国无门的心,只能借酒玩闹,借猎发泄,借放浪形骸而放松。她经常随大表舅一起玩耍,怎么会不知道表舅其实文采出众,才华过人呢。

    在众人的笑声中,王克明淡定自若地拾起脚边的酒坛,嘴对嘴长流水,一口喝干了两斤装的明月香。

    “申国公好酒量”,“申国公,下官敬你一杯”,“真真诗如其人,豪迈,下官敬佩莫名”。

    一时间,各种 马屁齐飞,谀语如潮。

    安寿公主皱起眉头轻声骂道:“一群马屁精,表舅才不会理他们呢。”

    太子却以超出年龄的成熟道:“和光同尘,大表舅才不会象你说的那样,他一定会跟大伙再干一杯。”

    像是验证太子的话,申国公摇摇晃晃地走下长廊,来到哄闹的众人身边,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痛快。

    太子得意地扫了一眼姐姐,却招来姐姐的拧耳大功,只得苦着脸求饶道:“姐,形象,形象。”

    参加中秋晚宴的人大都早准备好了诗词文赋,有的甚至前几个月就开始揣摩润色,就准备着在中秋节上大放光彩,能引起君王或者太子的注意,或许是一条青云捷径呢。

    有个短须儒生首先站了出来,高声道:“太子殿下,申国公刚才珠玉在前,臣程明道有《咏月》诗一首,请太子、申国公和各位同僚指正。‘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

    程明道是左春坊司议郎,七年前的科举榜眼,这首中秋月赏丹桂诗写得轻松快乐,正符此情此景,众人轰然叫好。申国公手端酒杯走过来,塞入程明道手中,笑道:“程司议,大才啊,诗写得比本公漂亮多了,这酒得喝两坛吧。”

    接过申国公递来的酒杯,程明道满是自傲地笑道:“多谢申国公夸赞,程某不胜酒力,满饮此杯便是。”

    太子一知半解,见众人叫好,自然也高声叫好,传令道:“刚程司仪美酒一杯,舞女且歌且唱,庆此清秋。”

    歌舞起,欢宴推向**。有程明道打先锋,众人一个个不甘落后,像孔雀开屏般在太子面前展示自己。只可惜太子仅有十岁,鉴赏能力有限,强打着精神一遍遍地叫好、赐酒,座中诸人越发像打了鸡血般兴奋。

    趁着歌舞的空档,太子打了个哈欠,低声对身旁的安寿公主问道:“姐,怎么还不见姐夫出来啊?”

    韦祐成与安寿公主的婚事已经走过了第二步“问名”,举国上下都知道安寿公主要嫁给韦相之孙韦祐成,所以太子毫不避忌地称韦祐成为姐夫。

    安寿公主红着脸瞪了眼太子,道:“急什么,你不知道‘好饭不怕晚’吗?”虽然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发急,安寿站起身,往韦祐成坐的方向张望。

    韦祐成今日和江安义、张玉诚坐在一处,三个是同科前三甲,此次又都被选为崇文馆直学士,关系自然比其他人密切,三人在一起聊得正欢。看众人纷纷写诗作赋,韦祐成并不在乎,他自己精心准备了篇《月赋》,韦相看过后都拍案叫绝,赞其文采斐然。

    不过,韦祐成不想急着出手,一来留在后面可以压轴,二来想先看看江安义所做,江南词仙之名可不是盖的,不知自己的赋能不能压倒江安义所做的诗词,韦祐成既担心又期盼。

    江安义也不急,中秋月的诗在妖魔的记忆中大把的是,随便掏一首都能技惊四座。广明大师劝自己茶斟七分,留三分余地,自己的诗好,也要让别人的诗扬扬名,在太子面前露露脸。

    安寿公主张望的身影被韦祐成发现了,他的一只眼睛就盯着安寿公主呢,见公主找自己,知道该自己出场了。等歌舞一停,韦祐成快步走进廊下,向太子深施一礼,然后深情地望了一眼公主,朗声道:“太子殿下,臣有感于今夜良辰美景,有《月赋》一篇,请太子和诸公指教。”

    “……若夫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菊散芳于山椒,雁流哀于江濑。升清质之悠悠,降澄辉之蔼蔼。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祇雪凝,圆灵水镜。连观霜缟,周除冰净。君王乃厌晨欢,乐宵宴,收妙舞,弛清县。去烛房,即月殿,芳酒登,鸣琴荐……”

    “好,好”,叫好之声不绝于耳。安寿公主紧盯着月下玉立的爱郎,风度翩翩,卓尔不群,禁不住两只眼睛中满是星星。

    耳边传来太子俏皮地调笑声,“酸,真酸,姐姐你真好牙口,也不怕被酸掉了牙齿。”

    安寿公主顾不上反驳弟弟,竖起耳朵倾听,唯恐错过了爱郎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待韦祐成诵完,掌声如雷,太子兴奋地起身道:“韦卿大才,当年《京都赋》永昌为之纸贵,今日《月赋》怕是又续佳话。来人,赐酒三杯。”

    申国公亲自端着酒来到韦祐成面前,笑吟吟地道:“祐成,莫要辜负了安寿。来,满饮三杯。”

    韦祐成恭敬地行礼,肃容道:“祐成不敢,也不会。”

    《月赋》一出,其他人都没有了做诗作赋的兴致,倒是太子来了兴致。他听过江安义的词名,对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充满了好奇,父皇更许以国士之称,在座诸人恐怕只有江安义是姐夫的敌手吧。

    人同此心,整个丽华园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投向了江安义。江安义正和张玉诚聊得开心,突然周围静了下来,两人抬起头,才发现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张玉诚笑着推了一把江安义,示意该他上场了。真是人太有才华,想低调都不成,江安义带着几分得意地起身,快步行到太子面前行礼。太子从未见过江安义,好奇地打量着他,又时不时瞟一眼另一侧的韦祐成,比较之意不言而喻。

    “江卿,听说你是江南词仙,上次刘公公过寿说他最高兴就是得到你的贺寿词,不知今夜有何佳作,孤洗耳恭听。”太子兴趣盎然地道。

    申国公左手托着坛酒,右手拍拍江安义的肩膀,戏笑道:“万户侯,酒壮怂人胆,你要不要先来一坛壮壮胆。不管好坏,这坛酒你得给我喝掉。”

    江安义笑着从申国公手中接过酒,揭去酒封,仰头灌下,豪迈以极。太子看得眼睛发亮,伸手端起他的蜜水壶,学样仰脸痛饮,被安寿劈手夺过,骂道:“你是太子,学那些粗人做什么?”嘴里骂着,自己也有一种举杯痛饮的冲动。

    随手将酒坛抛开,江安义长啸出声,高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江安义原本想引用那首“小时不识月”,因为太子年幼,对白玉盘会感兴趣,被酒一激,情不自禁地念出了“明月几时有”,感觉只有这首词才能抗衡《月赋》,当为“明月几时有”痛饮一坛。

第一百六十八章九月花香

    九月的帝都风和日丽,丹桂的香味依旧弥散在空气中,菊花的淡香被掩盖了。

    冬儿开始适应女主人角色,院落里摆放着盆栽的菊花,黄的、白的、紫的,一簇簇看着精神。品茶,赏菊,悠闲人生。

    江安义想起三年前在泽昌书院卓望峰上咏菊诗,得罪了书院的富贵子弟,被刘玉善等人视为寒门子弟的代表。如今自己在京师礼部任员外郎,家中产业日进斗金,与寒门二字搭不上边,不知邓山长和刘玉善此时做何想。不过,江安义扪心自问,虽然家境变了,自己仍是一颗寒门学子的心。

    冬儿坐在另一旁绣花,不时喜孜孜地抬起眼看一下江安义,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能得到满意的归宿,冬儿心满意足,早把对爹娘和哥哥的怨恨变成了感激。

    “不知我哥今年乡试怎么样了,要是能考中,明年就要进京来赴考,我想让他把爹娘一起接进京来。江郎,你说好不好?”冬儿停下绣活,乌溜溜地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江安义。

    “乡试的结果要送交礼部,我同礼部的陈郎中打了招呼,一有消息他就会告诉我。”江安义笑道:“你要是想爹娘,无论李兄是否中举,都可以让你爹娘先来京城,反正咱家房屋够多,人多热闹些。”

    余庆乐摇摇晃晃地从外面进来,隔老远招呼道:“安义,我找你有事。”

    冬儿站起身,遥遥一礼,转身进了屋。余庆乐也不讲究,一屁股坐在冬儿刚才坐的位置上,道:“安义,最近少见,怎么不来我家玩了?”

    成家之后,江安义往余府走的次数确实少了,余庆乐被拘在家中读书,出来的次数也少了,算起来两人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不等江安义 解释,余庆乐从袖中取出一张烫金请柬,笑嘻嘻地道:“好事,安义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庆乐兄要结婚了,恭喜恭喜,到时一定包个大礼包。”江安义接过请柬,嘴中调笑道。他知道余庆乐要明年完婚,他最近被余师约束得很紧,张玉珠又是个泼辣性子,这位庆乐兄吃喝玩乐的好日子不多了。

    淡青色的檀宣纸飘着香味,上书“嫩菊新彩,烟花繁盛,正宜雅听清韵,淡品名花。京师章台确于九月十七日戌时于轻烟水畔举办花魁会,群芳争妍,斗艳以定花名、夺花魁,江状元真名士自风流,当勿违佳期,翘首以盼。”

    原来是京中青楼每年举办的九月争花名,江安义曾为满春院的湘儿写过了首《蝶恋花》,后来余庆乐又磨着自己为怜儿写了首《蝶恋衣》,莫非又找自己来写词来了。自己已经被人诟病青楼幸名有辱斯文,哪里敢再沾染。

    见江安义不问青红皂白就摇头,余庆乐有点傻眼了,讪讪地道:“京师多少人打着灯笼都求不到这张请柬,安义你居然弃之若敝履。这,这,这,这也太气人了。”看余庆乐呲牙咧嘴的痛苦状,真恨不得掐死江安义。

    喘息片刻,余庆乐开始劝说江安义,“每年花魁会乃京师盛事,座上宾有申国公王克明、集贤殿学士、朝中各部的官员,还有江左词翁李进贤等一干名士。”

    “集贤殿学士和朝庭官员也会参加花魁会吗?他们不怕御史弹劾?”江安义惊诧地问道。

    余庆乐鄙夷地看了一眼江安义,笑道:“安义原来是怕被御史弹劾啊,我还以为你真是圣人不动心呢。本朝承平近二百年,昭帝和宣帝皆喜音律,永昌妓家数以万计。当今天子虽提倡俭约,风气一时难除。帝都花魁会吸引天下名士齐聚永昌,名士名妓,才子佳人每年都要传出佳话,前来聚会的人如同过江之急鲫,多不胜数。”

    江安义奇怪地看了一眼余庆乐,如此美事余庆乐应该约他的狐朋狗友同好者一起参会才是,怎么会想起自己?

    余庆乐老脸一红,说了实话。满春院是京师有名的青楼,去年更因湘儿夺中荷花名声大躁,今年怜儿得了江安义的新词,也一心想夺得花名。余庆乐在满春院中时常吹嘘与江安义情同手足,而中秋节江安义以一首“明月几时有”大放光彩,连词翁李进贤也感叹当避其风头,江安义有从江南小词仙变成大郑词仙的趋势。

    青楼与词曲脱不开干系,于是满春院的老鸨托余庆乐给江安义带张请柬,让江安义为满春楼助威,当然顺带着余庆乐也能登堂入室了。如果江安义不去参会,那余庆乐的机会岂不也泡了汤。

    余庆乐又介绍了各楼各院各馆的红姑娘,谁的歌舞翩若天仙,谁的萧吹得如泣如诉,谁的歌喉绕梁三日。余庆乐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鼓动得江安义心直痒痒,当即答应参会。

    余庆乐高兴地跳起来,转而低声道:“安义,十六日那天你千万要来我家,要不然我可出不来。”

    江安义看着他眼巴巴地样子,也不好笑,索性道:“要不把玉诚兄也叫上,这样余师就无话可说了,玉珠妹子也不好说你了。”

    九月十六日,怀远坊变得拥挤不堪,今夜花魁会便在怀远坊轻烟湖畔的集市广场上举行。好在坊丁有经验,自申时起就开始限进,京兆府派出衙役帮着维护秩序,京兆府尹高易直也会与民同乐,出席今夜的雅会。

    江安义等人的马车到达坊门前不让往里进了,今天来的人太多,余庆乐连换了几块牌子也没有用,只得气哼哼地回来。

    将车子寄在人家院中,江安义、张玉诚和余家兄弟步行入坊,越是靠近广场,越是感觉喧闹非常,来来往往皆是文士衫,老老少少全是赏花人,花瓣居如同绽放的鲜花,吸引着各处的游蜂浪蝶。

    余庆乐尤自为马车没进坊失了面子生气,指着一队由七八辆马车组成的车队愤愤不平地道:“这些该死的坊丁狗眼看人低,这些马车怎么就能放进来,咦,第二辆是定芳阁晓晓姑娘的香车,她跟谁一起来的?”

    十五的月儿十六圆,虽然不是中秋,月色依旧明亮,清冷如水。沿湖畔皆悬红灯,处处欢歌笑语,灯光倒映在水面,掩住了月亮的光彩,今夜的主角不是嫦娥月兔,而是娇滴滴的人间美娥娘。余庆乐如鱼得水,人群中呼朋唤友,看到小舅子两眼放光,张玉诚无奈地摇了摇头,很为自己的妹子担心。

    表演的舞台设在广场正中,周围如花瓣盛开绽放在舞台四周的是各家青楼的主场,那些名士、贵客各自坐在请他们来的青楼前面。余庆乐带着江安义出现在满春院的彩棚前,老鸨笑得合不拢嘴,能请动这尊大神,满春院怜儿今年再夺一个花名机会便大了许多,环采阁牛气哄哄,不就是请了李诗翁为朵儿写词吗,咱有江状元,不比李诗翁差。

    场地有限,每家青楼不过十余张桌椅,已经有八成人在坐,江安义打量了一下,并不认识,看穿着打扮倒是商贾多些。江安义四人挤在一张桌边,桌上放着瓜子水果茶水,边嗑边聊,倒也惬意。

    戌时刚到,铜锣三声敲,整个广场逐渐安静下来,花魁会开场了。

    开场是碧轩居的琼妹吹箫,箫音清越,响彻夜空,清秋月色,被箫音染上几分凄清。近万人寂然无声,专心凝听天籁之音,余音袅袅,月色悠长。

    待琼妹起身万福,众人方从幽梦中惊醒,掌声如雷。有四个侍女手托银盘,绕行而来,在每个彩棚前稍立。余庆乐在一旁解释道:“这是要彩头,谁要觉得好就酬情意思一下,按得到彩头多少来定十二花名,最多的自然便是花魁。”

    原来不是白看,要花钱,江安义没好气地瞪了余庆乐一眼,又被这小子忽悠了。侍女托着银盘来到满春院的彩棚前,座中有人起身往银盘里投银票元宝,江安义眼尖,盘中满满当当都是黄白之物,看价值不下于五百两,四个侍女合在一处至少也有二千两。

    既然来了,不好意识袖手,江安义摸出十两银票,还没起身被余庆乐抢过,笑道:“安义,我替你打赏。”拿着银票来到侍女身边,诞着脸说笑了一会才归座。

    侍女将银盘送到台边,有专人在计数,很快碧轩居琼妹的彩头算出来了,折银三千二百两。江安义暗自惊叹,自己官居六品,一年的俸禄折算银子八十余两,青楼女子一曲清箫便能抵得上自己四十年的俸禄,不免让人气沮。

    接下来各青楼的美女轮番上台表演,或歌或舞,各具特色,江安义身上带的百余两银子不知不觉中散了个光。轮到满春院怜儿上场了,上场前怜儿特意到 彩棚内拜了拜,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经过江安义身边时,怜儿立住脚步,娇滴滴地声音道:“江公子,你可想知道欣菲师姐的下落,待会还望公子相助。”

第一百六十九章真情假意

    欣菲,这两个字有如魔咒,牢牢地占据着江安义的心,再看不见如花美貌,再听不到摄魄妙音。心中、脑海中全是欣菲的笑容,思念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江安义淹没其中。

    一年三个月十八天了,欣菲杳无音信,这是江安义第一次听到有关欣菲的消息,两个字勾起多少甜蜜回忆,等江安义回过神来,怜儿已经歌罢,侍女正将银盘端在他的面前。

    许是得了怜儿的吩咐,侍女特特地站在江安义眼前,托着盘子上下打量这位青楼中声名远播的人物。江安义尴尬了,兜中的钱都打赏光了,剩下几两碎银子也拿不出手啊。余庆乐对怜儿是一往情深,迫不急待地将积攒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都奉献了出去,也不顾大舅子张玉诚在场,鼓捣着大伙一起给钱。张玉诚赏了他一个白眼,没理人,余庆欢咬咬牙,给了五两银子,还被弟弟埋怨太小气。

    余庆乐把希望都寄托在江安义身上,他知道父亲的这位弟子是位财神爷,见江安义老半天没动,余庆乐有点急了,嚷道:“安义,快给钱啊,看在我的面子上可不能少给了。”

    随身带着几块宝石,为了得知欣菲的消息,江安义咬咬牙,随手从袋中取出一枚放在盘中。指甲盖大小的宝石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璀璨妖艳的蓝光,如梦如幻,美不胜收。月色,灯光,在这一刻都被这颗小小的宝石夺去了颜色。

    惊呼声四起,花魁会每年都有一掷千金的豪客,但像江安义这样出手一枚珍贵硕大的蓝宝石还不多见。不说棚中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余庆乐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鼓起眼睛道:“安义,你不会也对怜儿有想法吧。”

    江安义哭笑不得,他原意是想从锦袋中拿颗成色和大小一般的宝石,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拿出锦袋来挑拣,随手从衣内取了颗,放在盘上才发现是枚极品。

    送出的东西当然不能往回收,江安义挥手示意呆愣的侍女离开,苦笑地解释道:“身上没银子了,随手拿点东西充数,没想到还拿错了。”

    张玉诚和余乐欢都叹息不已,余乐庆放下心思,眉开眼笑。江安义心中苦笑,他根本不想出这个风头,如果这枚宝石届时能换来欣菲的消息还是划算的。

    片刻之后,有人高声宣布,“满春院怜儿姑娘,得银一万零七百两。”

    话语一落,立时引起喧然大波,万两以上的彩头在花魁会也不多见,特别这个怜儿姑娘并不很出色,事先争夺花魁的人选中都没她的名字。

    在怜儿之前,最多得银的泌红楼的楚楚,得银八千四百两。这位楚楚姑娘不单人长得漂亮,而且歌喉堪称一绝,原有意角逐今夜的花魁,不料被怜儿姑娘后来居上。

    暖阁内,怜儿自己也有点不相信这个数目。她自知长得不如楚楚,年岁也比楚楚大,歌喉也不如,自己虽然有江安义写的词,但泌红楼也花重金请李进贤为楚楚量身定做了一首词,怎么可能超出楚楚二千多两彩头。

    正且喜且疑间,老鸨婉娘满面笑容地托着银盘走了进来,连声恭喜道:“姑娘大喜,说不定今夜能艳压群芳,一举夺下花魁。”

    怜儿的眼神被盘中央的那颗蓝宝石吸引过去,晶莹的蓝光天然带有蛊惑功能。婉娘羡慕地看着那颗蓝宝石,笑道:“这颗宝石是江公子送的,估价在六千两以上。怜儿,会不会江公子看上你了,江公子可是年少多金,又才学出众,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机会,你可要抓牢喔。”

    怜儿苦笑,婉娘哪里知道,江安义是为了得到师姐欣菲的消息,为了一个消息能舍得一掷重金,真应了那句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没想到这个江公子倒是个痴情种子。怜儿在青楼中修行,看过多少虚情假意,演过多少逢场戏,越是如此反而越是珍视真情,江安义的这颗蓝宝石打动了怜儿,不是因为它的价值,而是因为他的情义。

    婉娘无心的话语触动了怜儿,江安义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佳偶,师姐被选中圣女,远在并州天理山中修练,根本无暇顾及江安义,自己何不趁虚而入。师姐啊师姐,我从小就比不过你,这次争夺圣女也被你赢了。可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果我能将江郎揽入怀中,不知师姐你会不会后悔去争夺圣女。

    不说怜儿暗中盘算,外面的比试依旧如火如荼。江安义被动地出了把风头后,沉寂下去,不再出手打赏。然而,江安义不想出风头,风头却找上门来。一群公子哥儿摇着折扇,打着灯笼找上门来。

    余庆乐脸色一变,他认出来的几个都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哥儿,江安义也认识其中的一个,就是拿了他“五百两银”的王知至,满面怨毒地跟在其中。

    “黄公子、柳公子、王公子,哥几个也来玩了。”余庆乐起身打招呼。

    “我当是谁呢,余二啊。听说谁打赏了怜儿一颗宝石,价值不菲,搅了哥几个捧楚楚姑娘的好戏,我倒想看看这京城还有谁能比咱哥几个出手大方的,是不是你啊,余二,听说你被怜儿迷得不浅。该不会令尊大人做了户部尚书,把国库的银子都搬到家里去了?”此人一腿蹬在板凳上,用手中的折扇挠着头,痞像十足。

    话涉余知节,江安义几个人都坐不住了,余庆欢愤然道:“大放厥词,岂有此理。”

    张玉诚更是拍案而起,怒声斥道:“放浪形骸,妄议重臣,你们好大的胆子,不知道王法森严吗?”

    那人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张玉成身上的蓝布袍,鄙夷地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看你个穷酸样,也拿不出宝石来,滚一边去。”

    江安义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宝石是我的,你想干什么?”

    那人放下脚,站直身子,歪着头问道:“哥几个,认识这小子是谁吗?”

    王知至不阴不阳地道:“礼部员外郎,‘二愣子’江安义。”

    “喔,你就是那个会写两首歪词的状元郎啊,久仰久仰。”那人笑嘻嘻地冲江安义拱了拱手,撇着嘴道:“舍得给婊子宝石,挺会怜香惜玉的,既然这么有钱,借两文给兄弟们花花吧。”

    余庆乐上前一步,悄声告诉江安义:“此人是柳信明的小儿子,柳守珪。”

    原来是冤家路窄,江安义冷笑道:“我倒是给过王公子‘五百两银’,你也想要?”

    “五百两银”的典故王知至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见江安义目光扫向自己,王知至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柳守珪虽然不知“五百两银”的含义,但看王知至的表情,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好小子,敢消遣你家柳大爷,看打。”柳守珪横惯了,举拳便向江安义脸上砸来。

    打架,江安义还真不怕谁。廖建辉被他擒于马下的事只是小范围内传播,所以柳守珪才敢向他动拳,这伙人中大概只有王知至领教过江安义的厉害。不过这小子目光闪烁,巴不得事情闹大,江安义无法收场才好,哪会出言阻止。

    慢悠悠、软绵绵的拳头挥来,江安义感觉意兴阑珊,这和大人欺负小孩子有什么区别。随手在柳守珪的拳头上一拨,柳守珪便斜着冲了出去,压倒一片桌椅,桌上的茶水瓜果滚了满地,一片狼藉。

    其他几人见柳守珪吃了亏,纷纷挽袖子握拳头要上前,王知至嘴里喊着,脚步却后挪,远离是非之地。

    “住手”,一声厉喝。十余个衙役簇拥着一个清瘦的老者现身。那伙人显然认识这老者,纷纷低头扭脸闪避。余庆乐压低声音道:“京兆府尹高大人。”

    人的名树的影,京兆府尹高易直江安义可是如雷贯耳,“立朝刚毅,贵戚官宦甚惮之,为之敛行”,今日一看,此公一出,诸位贵公子纷纷做鸟兽散状,看来赫赫威名果然不假。

    彩棚就在台边,乱像一起,歌舞停了下来,大家都挤过来看热闹。高易直一皱眉,万一人多拥挤起了踩踏伤人事件,那就不可收拾了。高易直吩咐道:“把这些人都带回衙门,待老夫明天审问。”

    上命所差,衙役虽然知道这些人都不能得罪,还是陪着笑上前说好话,那些贵公子也不敢反抗,只好愁眉苦脸地跟着衙役走,江安义几个也不例外,这场无妄之灾来的莫明其妙。”

    “老高,又在吓唬小孩子了。”申国公的声音响起,此公也赶过来看热闹了,“一群小屁孩打打闹闹你喝斥几句便罢,有事找他们的老子去,都放了吧,省得明天你的京兆府不得安生。别绷着个脸,老高,我这是帮你知道不。”

    王克复连笑再劝,衙役们看着高府尹,高易直确实不想多事,顺台阶挥挥手,那些贵公子欢呼一声,冲着申国公施了一礼,匆匆离开。

    江安义等人也跟着行礼,王克复招手叫住江安义,笑道:“你还真能惹事,今晚要没有我你就得到老高的牢里蹲一宿,到我棚里来,我有话对你说。老高,别板着脸,花魁会,你京兆府按例要抽一成花红,看样子今夜不会少于五千两,有钱进多开心,笑一笑。”

    高易直被王克复说得无奈地笑道:“国公爷,你这张嘴死的都能说活了,不去光禄寺真是白瞎了。”

    转过脸看着江安义,高易直的脸又板了起来,冷然道:“你是江安义,老夫原本还看好于你,没想到你和这些公子哥儿争强斗胜,太让老夫失望了。”

    “好了,老高,别成天板着脸训人。江安义,跟我走,老高,你有事去忙,不送了。”

第一百七十章多事之秋

    申国公坐在定芳阁的彩棚内,江安义心道刚才看到的那队马车应该就是申国公了。

    棚口处一个漂亮的女子正在焦急地张望,看到王克明时急忙迎上前,“哎哟,国公爷,您上哪去了,可急死我了。晓晓姑娘马上就要上场了,没有您这尊大佛压场,我们心里面都‘扑腾扑腾’的。刚才满春院的怜儿姑娘的彩头可是超过了万两,晓晓姑娘可担心了,今夜能不能夺得花魁可就全看您的了。”

    女子紧倚在王克明身边,嘴巴“叭叭叭叭”地说道着,又快又急,偏生吐字清晰,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在银盘,又像是黄鹂鸟在枝上欢唱。

    王克明伸手拧了下女子的粉脸,笑道:“鹂娘,我看都用不着晓晓姑娘登台,你往台上说上一通,保管能夺得花魁。”

    鹂娘娇嗔地白了王克复一眼,娇笑道:“国公爷就会哄奴家开心,再年轻十岁还有可能,如今年老珠黄,上台怕是要被嘘下来。”

    彩棚正中摆放着把大圈椅,桌上摆满了各类吃食,不用问是申国公的座位了。王克复稳稳地往椅子上一靠,笑道:“鹂娘,再搬把椅子来,我给你请了尊大神,保管今夜晓晓姑娘夺魁。”

    王克复一指江安义,道:“今夜晓晓要唱的‘明月几时有’便出自他手,刚才怜儿姑娘的那颗宝石也是他送的。”

    “哎哟,我刚才还纳闷京师哪来的如此玉树临风的公子呢,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江词仙到了。”鹂娘眼睛晶晶发亮,携着一股香风倚进江安义怀中,娇语道:“江公子风流倜傥不知要迷死多少姑娘,我家晓晓姑娘对江状元可是情有独钟,整天地念叨,这回总算见到真人了。小红,快去请晓晓姑娘见见江公子。江公子,你有空可要到我们定芳阁坐坐,我们阁里的姑娘啊都盼星星盼月亮呢。”

    王克复在一旁调笑道:“有了新人抛了旧人,鹂娘你好生无情。”

    江安义当然不会把鹂娘的话当真,嘴里含糊答应着,想着如何脱身。王克复看出江安义窘迫,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既要安于义理,又要通于事理,方能周流不滞、厚重不迁。”

    短短两句话,点到关键处,江安义心悦诚服地施了一礼,道:“安义受教。”

    这时,晓晓姑娘在四位小丫头的簇拥下行了过来,盈盈拜倒,声如黄莺出谷,婉转悠扬,“参见国公爷,见过江公子。”

    灯光下,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

    “晓晓,今夜你能否夺魁,关键就要看这位江状元了。”申国公以手相招,晓晓毫不避忌地倚入王克复怀中。

    “首先,你今夜所唱‘明月几时有’就是这位江公子所作,江公子还精通音律,你唱的好坏他一听便知;其次这位江公子可是位大财神,刚才怜儿姑娘的宝石可就是这位江大爷出手的,有他相助,你要夺魁岂不易如反掌。”申国公揽着晓晓的肩头,亲呢地凑在耳边说道。

    江安义感觉晓晓盈盈有如秋水般的明眸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娇语道:“奴家对江状元虽然仰慕久矣,但江公子对奴家可不熟,全仗国公爷美言了。”

    王克复放声大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江安义,你可不能让晓晓姑娘对本公失望。晓晓,离你上台还有段时间,不妨先将今夜要唱的‘明月几时有’唱给江公子听听,让他指点指点你。”

    晓晓依言坐直身,轻声哼唱起来,王克复微闭双眼,左手在桌上轻轻地打着拍子,一副陶醉的样子。江安义善笛,自然对音律不是门外汉,他听晓晓的唱腔又软又媚,显得柔弱无力,实在是表现不出‘明月几时有’的幽雅婉约、豪放豁达的味道。

    一曲唱罢,晓晓水盈盈地眼光望向江安义,道:“请江公子指教。”

    江安义思忖着该如何开口,王克复不满地道:“安义,有话不妨直说,不用遮掩。”

    “明月几时有”的唱腔在妖魔的记忆中有,江安义照着一个喜欢的版本哼唱出来,与晓晓的唱法截然不同,王克复喝彩道:“此曲柔绵而婉约,带着豪放洒脱之态,我喜欢。晓晓,比你唱的确实要强上几分。江安义,人才啊,连唱曲都会,还有什么不会的吗?”

    在江安义哼唱的时候,晓晓已经在心中跟唱,手中打着拍子,心里记着谱子,待江安义唱完,晓晓起身下拜,“多谢公子教曲之恩,晓晓无礼,请公子能否再唱一回。”

    将江安义请到了暖阁之中,不光是晓晓,配乐之人也来聆听江安义唱曲,不得不说乐队的强大,二遍唱下来,乐队已经能照模照样地奏出曲调,而晓晓字正腔圆的唱腔已经将江安义甩到了后边。

    江安义暗暗佩服,术业有专攻,古人诚不欺我。

    改编过后的“明月几时有”一经唱出,立时赢得满堂彩,晓晓赢得一万三千四百两的彩头。虽然花魁会还未结束,但晓晓夺得花魁已无悬念,江安义告别申国公,回到自己的彩棚内,余庆乐表情复杂地递给他一张香笺,说是怜儿姑娘派人送来的。

    “明日戌时,贱妾在彩云居设酒以待,届时告知公子师姐下落。怜儿。”江安义面露喜色,将纸条揣入怀中,却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余庆乐脸色阴晴不定。

    戌时未到,江安义带着石头出现在满春院,婉娘事先得到怜儿知会,径直带着江安义前往彩云居。上次江安义随余庆乐去的是湘儿的一尘居,梧桐老竹,小院清雅得紧。

    彩云居的风格与一尘居截然不同,长廊中处处描金彩绘,花草假山极尽考究,一股醉人的香味弥散在空中。长廊尽处,挂着只真腊红嘴鹦鹉,见有人来,尖声叫道:“客人来了。”

    珠帘卷起,小丫头笑吟吟挑帘迎客,婉娘站定,笑道:“江公子,奴家就送到此了,不耽误你与怜儿的好时光。”

    进得屋来,一股清香醒神,屋内桌椅有如居家。墙上挂名人山水,香几上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书桌上摆放笔墨,书架上摆放着古玩典籍,另一边的桌上摆放着琴棋等物,寻常小姐的闺阁也没有如此讲究。

    怜儿高高挽着美人髻,一根珠簪挑着颗蓝宝石,在灯光下闪着妖艳的光芒。一袭绿丝裙,露着胸前粉腻,肌肤如雪,红唇欲滴,着实勾人心魄。纤纤碎步迎上前,风摆杨柳般飘飘万福,道:“多谢公子怜惜,公子请坐。”

    隔几品茗,看着怜儿用黄木勺舀上茶叶放进盖碗,用壶中开水淋过,袅袅上升的蒸汽带着清郁的茶香,江安义原本焦急的心变得宁静下来。反复相沏,茶水倒入盅中,呈于江安义的面前,那玉手尖尖,如同杯中茶叶般舒展绽放如花。

    见江安义盯着自己的手看,怜儿略显害羞地缩回手去,微嗔道:“公子,请喝茶。”

    江安义醒过神来,掩饰地喝了一口茶,赞道:“好茶,好香。”

    “不知在公子的心中,茶与人相较,哪一个更香些?”怜儿微微别过头去,盈盈似不堪娇羞,灯光映照在她的侧脸,别有一番风情。

    江安义一愣,他从未接触过如此直白的女子。看到江安义的神色,怜儿暗呼不好,没想到江安义是个欢场雏儿,自己刚才的话语必然引起他的反感。当即作出一副泪盈于睫的样子,补救道:“公子莫要以为怜儿是轻贱之人,只是一时动情,难以自已。”

    已经纳了冬儿为妾,还有个彤儿不明不白的,江安义可不想再与怜儿有什么瓜葛,让欣菲知道了,该怎么看自己。干咳一声,江安义道:“怜儿姑娘,江某并无瞧不起姑娘的意思,小可牵挂欣菲的下落,还望怜儿姑娘告知。”

    怜儿破涕为笑,娇声道:“公子急什么,长夜漫漫,你我且先饮上几杯。”

    江安义哪有心思喝酒,再说酒能乱性,万一冬儿的故事重演,那岂不是后悔莫及。站起身道:“怜儿姑娘,时间不早,家中还有事,有空再与姑娘痛饮,请姑娘告诉我欣菲的下落,江某不胜感激。”

    怜儿不无幽怨地道:“公子既然归心如箭,怜儿不便强留。昨夜承蒙公子慷慨出手相助,怜儿敬你三杯酒,饮过三杯酒,怜儿便将师姐的消息告诉你。兰儿,拿酒来。”

    小丫头兰儿用托盘托着壶酒过来,三钱的小酒盅放在一边。江安义见酒杯不大,没有在意,接过怜儿倒的酒,一饮而尽。怜儿与江安义说了几句话,又倒上第二杯,等第三杯酒下肚,江安义觉得从下腹中升腾起一股热意。

    热,躁,身上的衣服束缚得难受,江安义只想着把衣服撕扯开。怜儿眼中闪过得色,凑过来柔声问道:“公子,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不如到怜儿的床上稍事休息。”

    是春药,江安义竭力想保持住清醒推开怜儿,手触碰到怜儿柔软的肌肤时,化推为抱,紧紧地将怜儿揽住。怜儿得意地冲兰儿使了个眼色,兰儿一笑,正要掩门离开,异变突起,余庆乐从外面闯了进来。

    怜儿一惊,喝道:“余公子,你这是何意?”

    余庆乐满身酒气,怒气冲冲地走到怜儿面前,一把拉开江安义,骂道:“江安义,朋友妻不可欺,我都把你当朋友了,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吗?”

    桌上放着盆洗茶的水,江安义端起水来连喝带淋,总算将躁意消除了些,大声问道:“欣菲究竟在何处?”

    怜儿恨不得一巴掌把余庆乐拍死,见江安义面目狰狞地喝问自己,心中酸楚,冷然道:“看在宝石的份上我告诉你,欣菲在并州无量山中,至于具体在何处,你自己去找吧。兰儿,关门谢客。”

第一百七十二章秋狩暗争

    接下来的商谈异常艰难,身为北漠副使的渠逆道在商谈中引经据典,驳得大郑方以陈因光为首的商谈团常常哑口无言。北漠王子利漫似乎对商谈漠不关心,成天带着手下在京城各坊游玩,购买了一大堆东西,吃食、衣饰、玩具等等,包罗万象,看意思恨不得把整个永昌城的东西都采购一遍。

    三天商谈下来,陈因光想起要去和渠逆道商谈就头痛不已,不光陈因光,整个商谈团都对渠逆道惧之三分。于是,礼部和光禄寺商量着轮番派人上阵,江安义因此有机会一睹了此人风采。

    双方在是否应由安寿公主出嫁争论不下,渠逆道说的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不容辩驳,以至于商谈团感觉应该劝天子将安寿公主嫁于北漠了事,想到天子对女儿的喜欢及安寿公主就要变成丞相的孙媳,陈因光才硬着头皮和渠逆道天天硬磨。

    一场意外让事情有了转机。

    十月三日,这天利漫王子决定休息一天,于是亲自参加了商谈。看着渠逆道和陈因光争得面红耳赤,利漫打了个哈欠,插嘴道:“公主还是郡主都无所谓,关键是要陪嫁多,中原的好东西真多啊,本王很喜欢。”

    陈因光抓住利漫王子的口误,步步进逼,逼得渠逆道不得不松了口,于是双方使团就陪嫁的物品展开了新一轮争辩。

    十日,陈因光奏明天子,经过自己艰苦卓越的谈判,北漠方终于不再坚持要迎娶安寿公主,但要求中原随嫁大量的匠人,泥瓦匠、木匠、铁匠、药师、雕师等人,理由是在北漠为公主营建一座宫殿,以解思乡之苦,除此之外,同时还要银两、丝绸、酒水、茶叶、美食若干。

    眼看冬季又要来临,不知今年北漠是否还会遭受白灾,石方真急于达成和亲免除兵祸,略加思索便答应了。

    北馆内,得知消息的利漫眉开眼笑,道:“师傅果然算无遗策,有了这些陪嫁父汗对我肯定刮目相看。”

    渠逆道问道:“二王子,我让你探听那些待嫁郡主的身份,可曾清楚了?”

    “师傅放心,您交待的事徒儿怎么会不放在心上。”接着渠逆道把六名待嫁郡主的身份一一道来。渠逆道盘算了半晌,对利漫道:“你挑选安阳王之女丽华郡主,此女之父安阳王,是皇位角逐的失败者,如今坐镇仁州,实力雄厚,说不定哪天会成为助力。”

    十五日大朝,大郑和大漠两国交换文书,永结同好。石方真晋封安阳王之女丽华郡主为丽华公主,嫁于大漠二王子拔都利漫,并按大漠提出的要求陪嫁大量的人与物。

    利漫在朝会上提出,大漠接近冬季道路难行,他景仰中土繁华,希望能到明年四月春暖花开再动身前往大漠。外邦王子对自己国家羡慕,这让石方真感觉很有面子,满口答应,让四方馆在这段时间好生招待。

    人逢喜事精神爽,石方真宣布,十月二十三日,前往御苑秋狩,并邀请北漠王子及随从一起参加。石方真及位以来崇尚节敛,宣帝时期每年的秋狩被他改成三年一次,此次与北漠签定友好条约,短时间内边境可以相安无事,让石方真松了口气,想借着这个喜事放松一下。

    御苑,永昌城西南百里外,莽莽苍苍的丹阳山脉如同巨大臂膀将眼前的草原揽在怀中,这片广袤之地水草丰美、禽兽繁衍,成为了皇家猎场。当初设立御苑的目的是为了让京中部队和贵族子弟在其中与虎豹狼虫搏斗,练武艺、练胆量、练军纪、练战术,后来逐渐演变成固定的节目-秋狩。

    大郑以武得天下,历朝皇帝对秋狩都非常重视,每年秋猎都要亲自参加,京中十六卫(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和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会各派出五百名精锐参加,一方面护卫天子和大臣,一方面在狩场上角逐,许多将领借秋狩之机脱颖而出,进入帝王眼中。

    角逐以猎禽兽数量多者为胜,这要考核互相间的配合战术,期间还有马术与箭术比试,神射手是军中求之不得的人才。得知秋狩的消息后,京中十六卫都攒足了劲准备在秋狩上一鸣惊人,成为军中的“抢手货”,改变命运。

    太子已经入驻东宫,今年的秋狩天子要带太子出猎,作为崇文馆直学士,江安义要陪同太子参加秋狩。近万人的队伍绵延十余里,一路浩浩荡荡开往御苑。沿途惊起飞禽走兽,大郑军纪森严,即使近在咫尺,也没有一人弯弓射箭。

    十月二十五日,太阳初升,草尖的的露珠尚未褪尽,号角声开始在山谷中回荡。

    旌旗飘扬,石方真骑在黄膘马上,一马当先,带着身后盔明甲亮的骑士向着草原深处进发。从草丛中、林木间、沟壑旁、山洞里惊出无数走兽飞禽。大郑皇帝皆从小习武,石方真的弓马功夫不差,弯弓搭箭,一箭将数丈外奔跑的野鹿射倒。三军摇旗喝采,齐呼万岁,石方真也感觉自己英明神武,高高扬起手中长弓向三军示意。

    石方真纵马骑射了半个时辰,感觉有点力疲,带着太子和文武随从回到行宫休息,这个时候,参加秋狩的卫队开始分散开来,分工合作包抄猎物,开始了十六卫之间的角逐。

    因为跟随大队人马出动,江安义没有骑木炭,而是骑着一匹温驯的花马老老实实地跟在太子身边,和其他文臣一样,规规矩矩地跟着。其他人心中揣摩着秋狩赋,准备着晚间向天子彰显才华。

    江安义在马上闷闷不乐,自打知道了欣菲的下落后,反而一筹莫展,总不能跑到并州无量山中找人吧,真是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太子石重伟骑着匹小马,拿着张小弓,跃跃欲试,只是力弱,射出的弓箭不足二丈就落了地。太子左右卫及诸率府虚设,仅有东宫卫队千人,由朱易锋任卫队长,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军阶,朱家人的起点就是高。此刻,朱易锋银甲长枪随侍在太子身边,紧张地注视着周围,防止意外的发生。

    临时的歇息地建在高坡之上。石方真屹立在坡顶,看着十六卫的儿郎们如狼似虎,围熊射虎,骁勇无比,油然生出一股豪情,转脸问身旁的利漫:“二王子,我大郑军骑比汝大漠狼骑如何?”

    利漫脸色古怪,半天应了句:“尚可一观。”

    利漫身旁的侍卫长安跋冷笑道:“此等骑射,顶多能与我大漠女子相较,比十余岁未成年男子尚有不如。”

    石方真色变,身旁的左卫大将军宁滔怒斥道:“大言不惭。”

    安跋“嘿嘿”怪笑道:“中原有句话叫做‘是马是骡拉出来看看’,比试一下便知。”

    石方真心头一动,北漠骑射称雄于世,他真想看看到底强在哪里,比大郑诸卫高出多少。于是,石方真笑着对利漫道:“二王子,既是秋狩,不妨让你的护卫们也放松一下,也让朕看看北漠的骑射功夫。”

    利漫向身边的安跋点点头,安跋呼哨一声,今日前来的百骑儿狼骑分出半数五十骑,如水银泻地般向草原深处流敞而去。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石方真自认十六卫弓马娴熟,配合默契,但当五十名金狼骑入场,十六卫的表演成为了笑话。同一只惊飞的鸟雀,十六卫尚在张弓,狼骑随手命中;相距差不多的猎物,狼骑必然领先一步;更不用说狼骑在马背上随意动作,或挪或闪或避,如同长在了马背上一般。狼骑入场不到半个时辰,马背上很快堆满了猎物,而十六卫明显不如。

    石方真越看面色越沉重,安跋对着宁滔冷嘲道:“这位将军,你看我北漠的骑射如何?”

    陪侍在石方真身旁的诸卫将领集体失声,五十名狼骑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大大地打击他们的自信心。利漫、安跋及其他狼骑面带得色,一脸嘲弄。

    朱太尉一身轻甲站在石方真身侧,从狼骑出发到现在一直没有发话,见众人神情沮丧,老太尉哂然笑道:“听说北漠最精锐的部队称为狼骑,从四十万控弦之士精选组成,不过二万五千之数,而这二万五千之数又有金狼、苍狼和黑狼之分,其中最精锐的金狼不过五千之数。虽然没见金狼骑标志,但是这些狼骑所佩弯刀刀鞘上有金饰,应该就是北漠最精锐的金狼骑了。”

    安跋傲然应道:“老将军,你的眼光很利,不错,这些儿郎都是草原的雄鹰,比起中原人强出太多了。”

    众将听到狼骑不过二万五千人,而金狼骑更只有五千人,脸色缓和了些,石方真脸上的乌云也散了些。

    朱太尉继续道:“万岁,狼骑虽然骁勇,但我大郑城坚器利,并不输于狼骑。俗话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由于生活的环境不一样,我大郑实不必与北漠在骑马射箭上相较。至于其他,老臣晚间再与万岁分说,万岁勿忧。”

第一百七十三章行宫夜射

    御苑内建有行宫,行宫因山就势,建立在湖边,景色十分优美。

    晚间,行宫大殿内灯光通明,天子设宴款待北漠二王子及文武大臣。今天所猎的猎物成为盘中餐,御厨们把它们变成美味端上了桌。要按惯例,此刻殿中已是杯觥交错,欢声笑语,十六卫有资格上殿的将军们彼此间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狩场上没赢,酒场上可不能认输。

    可是,今夜的气氛有些沉闷,狩猎结束后称量猎物,虽然十六卫人数占优,却没能胜过北漠的狼骑,石方真气得当场拂袖而去,十六卫的将军们面面相觑。反观北漠入殿饮酒的六人倒是用漠语高声谈笑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不亦乐乎,偶尔指点着大郑的将军,虽然言语不通,但鄙夷之意跃然纸上。

    利漫看着对面的太尉朱文南,笑道:“日间听朱太尉评点大漠与大郑之间长短,言辞间有未尽之意,请老太尉为小王解惑。”

    朱文南没理他,把目光看向天子。石方真有意提振士气,当即道:“太尉不妨向北漠二王子说道说道,也省得北漠小瞧我中原。”

    得了天子的允许,朱文南道:“北漠是草原民族,以牧马为生,男男女女都在马背上长大的,用一生专精于一事,北漠骑射确实胜过我大郑。我大郑的长处在于城坚器利,这在历年来的争斗中已经表现出来。我朝工部研发出绞车弩之类的利器,在黄沙关一役已经表现出巨大的威力。我臣听说工部还有几样武器正在试验,在此处就不便明言了。”

    利漫心中暗惊,阿史和浑支部落战后并入大哥的麾下,据阿史支磨讲,原本已经能攻下黄沙关,正是被绞车弩所阻。大郑有此利器已是大漠的心患,听朱老头讲居然还有几样,看来大郑的底气十足,亏得父汗没有轻举妄动。

    “针对北方民族的特性,几个都护府都在讨论战法,此次廖建辉在黄沙关大败阿史和浑支部落,就是采用了一种新研究出的锥阵破敌法,以我之强克敌之短,两军相遇,我大郑铁骑并不弱于大漠狼骑。”

    利漫撇了撇嘴,这老头胡吹一气,浑支耶律解说了这锥形阵法,乍一相逢或许有效,既然这阵法已经被我大漠所知,还想用来克我,简直叫可笑。

    朱太尉手捊银须,冲着麾下这些将领们吼道:“一个个垂头丧气做甚,哪像个军人,知耻而后勇,技不如人便多加操练就是,流血流汗,自然功成。终有一天,我大郑铁骑会逞威草原。”

    一通喝斥如醍醐灌顶,座中诸将齐齐起身,向着老太尉躬身行礼,道:“多谢太尉教诲,末将敢不用命。”

    石方真见将领们士气大振,暗道姜还是老的辣,举起手中杯,笑道:“诸卿,为朱太尉寿。”

    利漠等人听的不是滋味,什么叫做逞威草原,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吗。利漫将酒杯重重一墩,以目示意最末座的一个年轻汉子,那汉子心领神会,站起身,操着生硬的郑语道:“在下查木卜,是草原上的射雕手,再灵巧的百灵鸟也比不过天上的雄鹰,刚才那个白胡子老头说了一大堆,不如来比比,看看谁的箭射得准。”

    查木卜对老太尉不敬,就是对整个大郑的军界不敬,在座的诸将谁不是神射手,纷纷站起身道:“比就比,谁怕谁。”

    石方真见军心可用,拍手道:“枯饮无味,就比试比试,用来佐酒。来人,殿外摆靶,取弓箭来。”

    老太尉端起酒杯,道:“万岁,容老臣放肆,为万岁司酒。朱易锋,你去服侍太子。”朱文南此举是自己站在天子身边保护,命孙儿保护好太子,以防万一。

    对于朱家人石方真放一万个心,笑道:“太尉年岁已大,就坐在朕侧,陪朕说说话,顺便指点一下儿郎们的箭术。”

    有人取来弓箭,在一百步外摆下三个箭垛,查木卜连连摇头,道:“太近,太近。”箭垛摆到一百五十步外,已经出了大殿,座中有些人盘算着这么远的距离难以射中红心,默默地坐回位置。

    查木卜挑了把适合的弓,站在殿中,弯弓搭箭,箭箭命中红心,果然不愧是射雕手,诸人齐声喝彩,石方真赐酒三杯。左卫大将军宁滔以同样箭中红心赢得了掌声和赐酒,接着又有数人得此殊荣。

    石方真满意地笑道:“看来我大郑将军们的箭术也不下于草原射雕手。”

    利漫不满地用漠语喝斥了几句,查木卜又道:“箭垛是死的,真正的射手能射落天空飞过的雄鹰。”

    宁滔道:“查将军,这黑夜也找不到鹰啊,要比射鹰等明天狩猎时再说吧。”

    查木卜站在殿中,四周扫量,一眼看中了殿角点燃的安神香,指着香头道:“比射这个。”

    一百五十步外射灭香头,这可不是一般的功夫。要知道燃着的香头只有绿豆大小,摆在一百五十步外,一般人连看都看不见,何况还要一箭将香头射灭。查木卜见殿中安静,得意地笑道:“怎么了,不敢比吗,那就算我赢了,还是我大漠的箭术胜过中原。”

    “比就比,谁怕谁?”宁滔吼道。大家都屏住呼吸,观看这场比试。太子石重伟更是站起身向外张望,朱易锋略显紧张地站在太子身侧,没有看香头,注意防范着查木卜,生恐他转身射来。

    江安义坐在殿末,见侍卫摆了两个半尺高的香炉,在炉中各插了三只线香,香与香之间间隔近两寸,以防被箭风带灭。黑夜里,三个香头红光微弱,忽明忽暗,极难分辨,一般人的不要说射香头,能不能看清都成问题。

    宁滔和查木卜并排而立,两人都认真起来,站在殿中调息。查木卜率先弯弓搭箭,“嗖嗖嗖”接连三箭出手,只见远处的三颗香头化作纷飞的小点烟花般消散。

    “好”,喝彩声轰然响起,响彻整个夜空。

    查木卜自得地一笑,收弓站立,看向身旁的宁滔。见对手先声夺人,宁滔心中微微有点发慌,远处的香头像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着,逗弄着自己的心神。

    深吸一口气,宁滔凝神举弓,箭出如风,一点香头被击落。一鼓作气,宁滔又抽出一根箭,凭借着手感,又一点香头熄灭。喝彩声如潮水般汹涌,连一旁燃烧的火苗也被震得“突突”乱抖。

    最后一箭,宁滔感觉有点发昏,刚才两箭耗费了自己太多心神,自己被喝彩声打断,没有连续出手,此时心力已竭,这最后一箭怕是射不出去了。

    朱太尉看出宁滔的窘状,出声道:“宁滔,风头出得够多了,这最后一箭让给老夫的孙儿,让他也在万岁面前露露脸。”

    朱易锋闻言大步踏上前,从宁滔手中接过弓箭,笑道:“宁叔,请多多指点。”

    宁滔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叮嘱道:“多加小心。”

    朱易锋气定神闲,轻舒猿臂拉开弓,松手箭出,香头熄灭,彩声再起。

    石方真对着朱太尉道:“老太尉,朱家后续有人,朕心甚慰,朕敬太尉一杯。”

    朱文南欣然与天子碰杯饮尽。

    被大郑取巧追平,查木卜心中不服,他的郑语不好,急得面红耳赤,嘟囔着:“作弊,不算……赖……”显然,大郑的君臣把他的抗议忽视了。

    利漫眼中闪过怒色,喝道:“查木卜,回来。安跋,你去给他们一个教训。”

    安跋晃着膀子来到殿中,冷笑道:“你们中原人就喜欢投机取巧,不算英雄。燃起香火,弓来。”

    三根香重新点燃,安跋傲然而立,从箭袋中抽出三根箭,同时搭在弦上。一弓三箭,箭如流星,三颗香头一齐被射灭。

    静,殿内鸦雀无声,风吹动火苗发出“忽忽”地响动,有人忍不住咽起了唾沫,这箭术简直神了。

    “如果你们谁能像我一样射灭香头,我就服你们大郑的箭术不在大漠之下,要不然,你们就罚酒认输。”安跋傲然道。

    大殿内一片沉重的呼吸声,大家默不作声。朱易锋想了想,从未试过一弓三箭,如果失手恐怕有损国家的颜面。

    “怎么,没有应战吗?你们大郑人都是懦夫,罚酒三杯了事吧。”安跋狂傲的话语在大殿上空飘荡,刺激着大郑君臣的心,特别是十六卫的将领们只觉得脸火辣辣的发烧。

    “这样的箭术算什么,我大郑虽然以儒立国,但是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箭只是其中的一项,不用在座的诸位将军出手,区区一个书生也能射出这样的箭。”

    众人齐齐把目光投向殿末,只见礼部员外郎江安义挺身而出,昂然举步上前。

    见是江安义,众人泄了气。书生好大言,只笔抵万兵,写诗作赋可以,这可是要真实比试的东西,怎么能吹牛,待会岂不是更让北漠人嘲笑。

    石方真虽然嘉许江安义的勇气,但这个场合有关国家颜面不容胡闹,刚想将江安义斥退。

    一旁的朱太尉轻声言道:“万岁,此子机敏过人,倒不像是不识轻重之人,不妨让他一试。”

第一百七十四章巧计胜人

    江安义身上穿着深绿的六品文官服,安跋翻着怪眼打量了江安义半天,愣愣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读书人,刚才听阁下大言不惭,说大郑没人能及你的箭术,我便射一箭给你瞧瞧,让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安义微笑以应。

    安跋晃晃脑袋,是不是自己没听清楚,一个读书人真以为靠所谓的“君子六艺”中的射,就能胜过自己。见江安义挑选弓箭,安跋追问道:“你是说你也能一弓三箭同时灭掉三颗香头?”

    “何须三箭,我只需一箭,就能灭掉三枚香头,甚至十枚。”

    大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江安义疯了,箭灭香头已属难得,一弓三箭当属绝技,一箭灭十香头这牛吹得也太大了。

    安跋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狂笑起来,道:“兀那读书人,如果你真能一箭灭掉十香头,我安跋愿向你磕头,拜你为师。如果你做不到,那你就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头,大声承认自己是个骗子,你们大郑人都是骗子。”

    “一言为定。”江安义的话掷地有声,让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石重伟眼神晶亮,问身旁的韦祐成,“姐夫,你能一箭灭几个香头?”

    让自己持弓射箭,怕是那箭到不了一百五十步外,更谈不上准头。韦祐成苦笑,不敢作声。

    太子的眼光向右侧的申国公望去,王克明道:“臣能一箭灭一香头,一弓三箭臣做不到,至于一箭灭十香头不可能做得到,江安义怎么在这个场合说大话?不对,除非……”

    王克明突然想到什么,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焕出笑意。

    “除非什么,申国公快告诉孤王。”

    “太子殿下,稍安勿躁,拭目以待。”

    这时,江安义已经挑选好了弓和箭。弓是二石弓,要两百多斤的力气才能拉满,众人见江安义的力气不小,稍稍安了点心。箭选用的是三叉箭,式样与普通箭相似,但箭头呈扁平状,中间突出,两侧沿展成弧,战时用来切断缆绳等物。

    安跋看似粗豪,其实心细如发。到香炉处看了看有没有做手脚,又亲自将十根香分散地插在炉中,以免呈一条直线被一箭穿透。做完这些,安跋回到江安义身边,示意江安义可以开射。

    江安义挺身而出并非简单地头脑发热,不顾后果。一来当时安跋气焰嚣张,需要有人挺身而出;二来江安义自觉能够一箭灭掉三枚香头,当然是灭掉而不是射掉,至于是三枚还是十枚,其实都差不多。

    江安义的箭术学自许昌化,他曾看见过许昌化连珠箭、弧形箭和一手三箭的绝技,想来比安跋还要强上几分。当日在许昌化后园一战,要不彤儿一声喊,江安义差点丧命在箭下。

    箭术,是远程有效打击敌人的方法,江安义有意文武兼重,自然认真揣摩过箭术。闲来无事,江安义有意地将元玄心法和箭术结合起来,以心为弓,以意为箭,以气引路,创出一种心弓意箭的状态,还从未在人前显露过。

    江安义在殿中站定,均匀地调整着呼吸,眼盯着远处的香炉,江安义缓缓地闭上双眼。在大脑中,远处的香炉清晰可见,手中的弓成了手臂的延伸,意识如箭,直刺向香炉。

    大殿内鸦雀无声,隐约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众人静静地等待着江安义的出手,石方真的手紧攥着酒杯,手指握得苍白也不自知。

    募然,江安义睁开双眼,眼中闪过一丝清亮,如同天边的星光闪耀。箭如闪电,劈开夜空,“当”的一声脆响,射在香炉的一只足上。这个香炉青铜所制,高约一尺,三只炉足粗若酒盅,箭射在右边的炉足上,利箭如铲,附着着江安义的真气,锋利无比,“嗖”的一下将炉足铲断。

    炉足一断,向右倾倒。从殿中射箭处往外一百五十步,恰巧在阶边,香炉就摆放在阶上,香炉立足不住,向右倒去,被箭风一带,滚下台阶,一直向下滚去,香灰撒了一地,至于里面的十根香,灭得不能再灭。

    大殿内先是一静,紧接着“好”声四起。石方真长出了一口气,高喝道:“好,好箭术。”举杯将手中酒饮尽,才发现手中满是**的汗滴。

    安跋傻了眼,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高声叫道:“撒赖,不算。”

    江安义微笑道:“请问我可是只出了一箭,十个香头可是都灭了,我哪里撒赖?”

    太子笑得双手直拍打桌面,道:“江卿真是多谋,怪不得他说能一箭灭十个香头,我看一百个也不在话下。”

    朱太尉笑着感叹道:“兵法云:惟智能谋,惟信能守,惟仁能爱,惟勇能战,惟严能临,此子有勇有谋,可堪大用。”

    利漫拂衣而起,愤然道:”大郑向来标榜以德服人,以理服人,怎么比个箭术诸多欺诈,以诡计胜人,胜之不武。”

    宁滔反讥道:“兵不厌诈,二王子难道忘了吗?”

    利漫得渠逆道教导多年,对中原文化十分了解,随即反驳道:“两国交好,比试游戏,并非两军交战,用诡计胜人非正道也,有损大郑国威。”

    石方真一皱眉,收敛起笑容,问道:“二王子,那依看该如何?”

    “重新比过,这回改由我方出题,败者自饮三杯,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利漫向石方真躬身一礼,微笑道。

    石方真心中一凛,陈因光等人奏报利漫王子粗鲁不文,从今夜的表现看来,此人胸有城府,机变百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箭在弦上,怎能不发。石方真点点头,道:“就依王子。”

    利漫将安跋、查木卜等人召集在一处商议了片刻,利漫站起身道:“今夜比的是箭术,箭是伤人之物,人是活动的,因此接下来的比试要射些活物。”

    活物,这半夜哪里去找活物,总不至于让士兵扮活物挨箭吧。

    见众人疑惑,利漫用手一指殿外,行宫大殿外不远处就是落雁湖,湖中芦苇丛生,水草茂盛,栖息着不少南下的候鸟。

    “湖中候鸟无数,只需要一声爆竹便能惊起。本王建议比试之人手持弓箭射落飞鸟,以一箭为限,中多者为胜。”

    虽然是夜晚,但仍有弯弯一眉下弦月,湖中鸟多,一声响会惊起无数,就是不会射箭之人胡乱射去也会命中,这场比试难度不大,但有点要碰运气。

    见殿内大郑将领变得跃跃欲试,利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继续道:“当然要增加点难度,射中鸟身者不但不计分反要倒扣分,射中鸟项者不计分,只有箭穿鸟眼才算命中。”

    利漫把条件一说,大殿内齐刷刷倒吸凉气,这比射香头难上百倍。要知这是黑夜,借助微弱的月光难以看清鸟的身形,又是一群鸟齐飞,即使看清也易误伤鸟身,还要箭穿鸟眼,能做到简直可以说是神乎奇技。

    这样苛刻的条件,不但众人束手,连江安义也心中忐忑,根本没有底气。江安义看着身旁的安跋,从他的表现来看,不至于厉害到如此地步。

    利漫说完,来到自己的座左,冲着仍安坐的一人躬身施礼,道:“有劳尊者出手。”

    北漠参加宴会的六人之中,此人最为神秘,身披藏青色毡袍,头脸被连衣帽遮盖,看不清面目。入座后,只是安静的饮食,并不像他人般大声谈笑。众人见利漫对此人行礼,方知此人身份不简单。

    那人站起身,身形高挑,比利漫还要高出半头。头上的帽子滑落,露出光秃秃的头顶,看年岁不过三十左右。头顶和面目刺着青色的纹饰,在灯光下越发显得诡异。

    朱太尉脸色一沉,轻声道:“此人是萨都教的尊者,不知陛下可带了龙卫在身边?”

    石方真点点头,道:“无妨,只是龙卫之中并无精通箭术之人,等下的比试恐怕要输了。”

    大郑群臣对这个怪样的北漠男子很好奇,太子更是没见过脸上和头上纹饰的奇怪人物,问道:“申国公,这个怪人是什么人,怎么在头上脸上纹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王克复知道此人来自萨都教,萨都教是北漠的国教,与大郑的佛教、道教类似。萨都教信奉的是自然万物,风雨雷电,水火山川,动物植物都是萨都教信奉的神灵,萨都教入教甚严,只有被认为是通灵者才能加入教派,按照通灵的等级划分为上师、上人、尊者、行者、侍者多个等级,由法王掌教。

    “萨都教是北漠的国教,身上的纹饰代表着修行的程度和信奉的神灵”,王克复语气沉重地向太子解说道:“刚才听利漫王子的言语,此人是尊者,萨都教派中一法王,四上师,八上人,十八尊者,能成为尊者,多是神通广大之人,除非你父皇派龙卫高手出战,否则的话这场比试怕是要输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东宫授业

    灵觉发散开去,十丈之内细小的变化有如亲见。一颗晶莹的露珠在菊枝上凝成,被经过的蜗牛一碰,悠悠地掉落;露珠下坠时,将周围的景色收摄其中,非真非幻;露珠碎成粉末,一切依旧存在,而每个细小又收摄了多少真实。

    对天地万物莫可名状的感知,让江安义有所明悟,《心经》上的“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和《金刚经》中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反复在脑海中出现,印证着那日一箭双鸭时的感受:守定本源,灵觉似梦似光影,而劲气如电,精准无比。

    江安义睁开双眼,从入定中醒转,舒展了一下筋骨,这段时间精研《心法》和《金刚经》,元玄功力有所增长。厚积勃发,才有秋狩时那惊艳一箭。

    身边的冬儿早已进入甜梦,蜷缩着身子就像只慵懒的白猫。这段日子冬儿是快乐的,李世成来信告知已经中举,年前将带着家人一起入京,一来团聚二来赴考。江安义原想再寻套房屋,冬儿坚决反对,家中房屋有多,一家人住在一起多热闹。

    江安义替冬儿盖好露出的白腿,白天拉着石头买这买那,布置房屋,忙个不停,晚上累了,睡得像头小猪。

    这段时间江安义正走着鸿运,好事不断。秋狩回来,石方真照例晋升了一批在秋狩中表现突出的下级将领,出人意料的是,今年的最大的晋升给了文臣,礼部员外郎江安义。职官没有变,依旧是从六品上的员外郎,但散官却从奉议郎升至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连升三级。

    散官有官名而无职事,一些豪门贵戚子弟出生时就有荫封的散官,比如说韦祐成,他的职官是吏部员外郎,与江安义相似,出生便有散官朝议郎,年后与安寿公主成婚,按规定当加正四品下通议大夫的衔。现在称呼江安义的官衔应该是:崇文馆直学士(最清贵)、朝散大夫(官阶高)、礼部员外郎。

    京师的大小官员眼力多好,迎接这位新贵的是高级别的宴会潮,如今的江安义成为了京中权贵眼中的香饽饽,金龟婿的好人选。这让冬儿很警惕,对找上门来的不三不四的媒婆一律关门放狗,倒让江安义无形中减少了许多麻烦。

    这种冷热变化很让江安义感慨,人生的境遇因为天子而改变,更坚定了忠君报国的拳拳之心,这种态度带到了东宫,给太子讲学之上。按规定直学士每旬授课一次,江安义所讲授的是夫子语中的内容。

    太子的课业分上下午,上午习文,下午习武,江安义只要逢四的上午前往东宫授课。每天上午的课业从辰时初开始到午时中结束,中间休息二刻钟。辰时至辰时中太子等人背诵昨日所学夫子语中的内容;辰时中至巳时初,江安义讲授夫子语中内容;巳时至巳时二刻,众人玩耍休息;巳时三刻至午时中,习字;午时中进午膳,江安义陪吃,吃罢回归,下午未时申时习武就不是江安义所管的了。

    陪太子读书的二十六人都是权贵子弟,半大不大的孩子最难约束,好在太子对江安义的印象极佳,先是石方真对江安义许以国士,后是秋狩时江安义力克北漠挑衅,太子正是崇拜英雄的年纪,江安义满足了太子的愿望,成为了太子心目中的英雄。

    太子的态度决定了其他子弟的态度,即使听不进去江安义的讲授,这些人也不敢在课上搅乱,家中大人早有交待,千万不能恶了太子,要不然下场可悲。身处权贵之家,自然对“下场可悲”四个字有深刻的理解,因此江安义的授课比其他来得轻松。

    休息的时候太子会让江安义讲些民间的东西,从小长在深宫,太子对民间的了解渠道很窄。江安义心头一动,便有意讲些自己小时的贫苦,年少丧父、寡母拉扯三个孩子编织竹器谋生,衣不暖体食不裹腹,说到债主上门逼债,太子气愤地道:“可恨,此等落井下石之辈当杀。”

    江安义便将母亲告诫他“做人不光要记仇,更要记恩”的话分析给太子听,看着太子稚嫩的小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江安义觉得自己尽到了老师的责任。

    故事总是吸引人,再次轮到江安义授课,等到休息时,太子迫不急待地追问江安义是如何还清债的。江安义于是把弟弟为了让自己读书,从小就与人帮佣,受人欺负的事给太子说了些,惹得太子眼泪涟涟,被前来探望的王皇后发现。

    王皇后大怒,以为江安义胆大包天居然敢欺负太子,等太子禀明原由,王皇后感慨万分,生在富贵之家,锦衣玉食,哪经过这些磨难,又哪懂得兄弟姐妹之间的手足情深。

    等晚间王皇后把太子流泪的事情说给石方真听,石方真沉默良久,道:“做一个合格的天子,要懂得民间疾苦,要怀有仁爱之心。朕原想等伟儿大些再告诉他这些东西,既然江安义提及,就让他在授课时多花点时间讲些民间疾苦给太子听。一味的夫子言圣人训不如以身说法来得深刻,江安义做的不错,只是要让他注意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该清楚。”

    刘维国把天子的话传给了江安义,得了天子默许江安义心中有数,亲情友情这些美好的东西多讲些,阴谋诡计黑暗面略略提及。江安义心中有杆称,是非对错的标准不能变,要传递给太子正能量。

    得知江安义利用绳套猎兽还清了债务,石重伟磨着江安义传授这门绝技。被逼无奈,江安义只得在丽华园里设了两个套,园中养着仙鹤、鸳鸯、天鹅之类的鸟,还有梅花鹿、小松鼠,宫女们还会养些白兔、小狗之类的玩物。

    这天太子无心上课,等到午时中一到,飞奔地去看陷井,结果有只倒霉的小狗被高高吊起,在那里叫个不停。于是丽华园中不得安宁,连带着王公侯伯们的府中也不得安生,经常有太监、宫女、丫环被弹飞而起的枝条吓了一跳,暗地里大骂多事的状元郎。

    石方真得知后训斥了太子,石重伟只得指挥太监拆掉了越来越密的绳套,丽华园中恢复了平静。不过,江安义的这个法子传了出去,不少权贵从子侄处学到了绳套猎兽的法子,有事没事地跑到城外山林中狩猎。这让晚宴上的菜品多出了许多野味,也让京中少了些偷鸡摸狗、调戏妇女等事件,无形中帮了京兆尹高易直的大忙。

    太子年少,玩性还重,绳套不用玩了,想起江安义提过会用竹叶编小虫,于是太子多了一堆小鸟、鱼、蚂蚱、蝴蝶之类的玩物。这一次太子吸起了教训,将这些小玩物各挑一样送给了姐妹兄弟,赢得了石方真“仁孝友悌”的夸奖。

    “仁孝友悌”的后遗症是安寿公主驾临东宫,把太子弟弟所有的小玩物都搜罗一空,美其名曰让太子安心读书,别玩物丧志。太子好不容易挨到江安义授课,才补齐了库存,这次太子把它们锁在自己的箱中,当成宝贝收藏。

    太子与江安义的关系密切看在其他人的眼中,难免产生些酸涩的情绪,这些学士和直学士的年纪都不算大,能与当朝储君建立良好的关系,意味着将来太子登基能踏上大郑朝堂的顶端。

    每个人的修养不一,反映也不一,韦祐成与太子是郎舅,天然亲近,自然犯不上吃江安义的醋;张玉诚与江安义是好友,而且岳父是江安义的老师,一荣俱荣;其他六人与江安义没什么交情,私下里免不了发几句牢骚,但想到江安义此时正红得发紫,只是暗中嘀咕,愤愤不平。

    四位学士对江安义逢君所好的行为都不屑一顾。毛华诚城府深重默不作声,陈因光忙于接待北漠使团、魏怀超督促清仗事宜无暇以应,只有段次宗算起来是江安义的座师,面对面地指责过江安义几次,后来了解到江安义讲授的内容,觉得并无大碍,叮嘱几句不再多言。

    又到年末,看着屋顶的白雪,手拿家信,江安义分外思念家人。今年是第一次在外过年,娘、弟弟和妍儿这个时候该准备年货了,家里的日子虽然好过了,少了自己总是冷清。一样过年,两处冷清。

    冬儿出出进进地准备着年礼,屈着手指头一个个算着,不时地跑过来问江安义一句,礼多人不怪,有交情的都要去,收到的要回礼,这些麻烦事冬儿倒是做得兴趣盎然。

    信中捎来了五千两银票,烧刀子的生意异常红火,除了留下扩大营销的资本外,今年江家分到红利十万两,这个数字要放在早几年,足可以让人晕倒。不过蛇大洞也大,庄园的建设流水般地吞噬着银子。

    回信中,江安义叮嘱家人冯刺史、陈县令等人要打点到位,虽然烧刀子的生意背后有余师和自己在,但县官不如县管,没有他们相助万事皆难。范师处也要送上年礼,至于邓山长,直接给银二千两,手中有钱山长能做的事就更多些,算是自己这个寒门走出的子弟反馈书院吧。

    永昌城的雪真大啊,算算日子,范兄和田守楼应该快回来了,过年了,人多才热闹。

第一百七十七章暗潮湧动

    大郑丰乐十一年在飞雪中来临,对于朝庭来说,今年是个难得的祥和年,边境无事,州县少灾,百姓安生。

    田守楼、范师本等人在年前陆续回了京,在天子严旨和铜匦的双重威压下,清仗的结果差强人意,二十七个州新清出田地一百零七万顷,追缴欠银近三百万两。大郑元正(新年)给假九天,元正前四后四朝庭官府封印,所以封赏和处罚都放在了年后。

    大年初一,江安义和范师本带着家人去给余知节拜年。余府比往年热闹了许多,多出了女婿和学生两家,捎带上范师本一家,摆了两桌酒席,大家热热闹闹地喝着聊着。

    原本定在年前完婚的张志诚因为户部年终事多推迟了婚期,让余知节对女儿女婿满怀歉意,毕竟女婿是为了帮自己才推迟婚事的。烧刀子的生意给他带来的分红颇丰,年底余知仁给他寄来了一万二千两银票,烧刀子的生意靠余知节户部尚书的牌子支撑着,这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

    余家正在为找寻合适的房子烦恼,余庆欢的媳妇身怀有孕,六月家中就要添丁,余庆乐迎娶张玉珠,家里的房子有点紧张。余知节有意找一处三进的宅子,而将现住这套让于女婿张志诚,对于这个女婿,余知节确实满意到了极点。

    对于江安义,余知节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这个弟子的成长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范围,有些事情甚至可以用奇迹来形容。身为师长,余知节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江安义几句,开口道:“安义,如今你简在帝心,又得太子信任,越发要谨小慎微。为师数十年宦海心得,无非四个字,忠、正、勤、忍。身为官员,第一点要忠,忠于天子忠于朝庭,才是立足之本……”

    冬儿则对余庆欢的媳妇大的肚子很是羡慕,回去的一路上用忽闪的大眼睛勾搭着江安义,江安义原本想好好体会一下余师处学到的四字要诀,结果化成了浓浓的春 情。

    初二,田守楼带着家人来给江安义拜年,几个月在外风吹雨晒,让这位面色苍白的田书令黑了些,脸色红润,看上去多了几分神采,只是那双时时转动的眼珠没有变。

    这次田守楼在吏部考绩评在“上上”,他听闻至少能晋升一档,能从书令史晋入令史,便是从九品下的小官了,这些天田守楼百抓挠心,不得安稳,借着给江安义拜年的机会来探听消息。

    江安义昨日在余师家还真替田守楼问了这件事,毕竟这是自己门下的第一个走狗,再怎么说也应该关心一下。江安义笑道:“多年的田书令要换位置了,我听余师说考绩在‘上上’的不过十人,天子有意擢升两级,给天下的小官吏作榜样,所以田书令很有可能成为田主事了。”

    礼部一共有八个主事,都是从九品上的小官,恰巧膳部有主事的缺,要是平时,这样的位置多数会被大官的子弟占去,而这次田守楼借助了清仗的春风,又有余知节和江安义在后面撑腰,所以极大可能拿下这个膳部主事的缺。

    田守楼先是狂喜,连声向江安义道谢。坐回椅子上“呵呵”傻笑了半天,然后泪落。

    江安义心里也不好受,笑骂道:“老田,大喜的事,又是过年,哭什么,等下别走,陪我喝两杯,算是为你道喜了。”田守楼再次起身,郑重致谢。

    正月初五,大朝。

    田守楼的名字出现在封赏的名单中,如愿成为了礼部膳部的主事;范师本的官阶也升了一级,从正七品下的宣德郎提升到了正七品上的朝请郎;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御史中丞魏怀超又升官了,正五品上的职官没动,散官却升到从四品上的太中大夫。另一位御史中丞李明益怅然若失,看来这场暗斗自己以失败告终。

    接下来的几天,政事堂的文书频发,一连串的官员升任、离任、调任、贬谪,因清仗得力,并州刺史(上州)孔琨升任司农寺卿,魏州刺史(中州)吕良真接任,德州刺史(下州)冯绍钧接任,原司农寺卿李明行转任太仆寺卿,原太仆寺卿转任散官金紫光禄大夫,黔州刺史冷鸣贬为端州长史,晃州刺史彭于云罢官……

    李明行从丞相府中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在仆人的掺扶下吃力地踏进车内,回望了一下府门前那对红灯笼,风雪中变得朦胧不清。李明行无声地叹了口气,车帘垂下,马车缓缓地启动。

    与韦相的交谈让李明行很失望,韦家已经彻底地站在了天子那边。难道天子将公主下嫁给韦相之孙,就让这个精明的老头丧失了判断能力吗,难道不知道天子已经举起了刀,要向世家动手了吗?

    李家以自己的官阶最高,从三品上,此次从司农寺卿转任太仆寺卿看似是平调,其实是暗降,司农寺“掌邦国仓储委积之政令,总上林、太仓、钩盾、导官四署与诸监之官属”,可谓位高权重,再看太仆寺除了寺卿也是从三品上外,就是替天子管管马。

    看来是因为明益弹劾清仗一事彻底触怒了天子,明益想和魏超怀争夺御史大夫之职看来是没戏了,虽然天子说不处罚明益,但这种软刀子割肉更为痛苦,过年时自己看到明益消瘦了不少,看来要找个机会让明益到州府转当地方官了。

    如此一来,京中李家的势力太单薄了,十个世家中李家在京城的基础最为孱弱,李明行的眉头紧锁,如果任由天子处治,不用十年李家恐怕就要从十大世家中消失了。

    李明行猛一跺腿,马夫以为他要停车,连忙拉住马。李明行醒悟过来,让车夫继续前行,他已经下令决心,哪怕是大伤元气,也要拉几个同盟,保住李家的世家身份。

    韦义深站在东书院门前看着李明行失落地离开,他知道韦家和李家之间已经生成了一道无法弥补的隔阂。背着手在院中缓缓地踱着,甬道上的雪被清扫得很干净,檐下挂着的灯笼映照着屋顶的白雪,发出晕黄的反光,透出几分暖意。

    并非自己不想拉李家一把,李明行没有看到天子对付世家的决心,如果自己站出来替李家说话,不但会失去天子的信任,而且于事无补,天子原本有意换掉自己,换上一个新丞相,恐怕对世家更不利。

    自己原意徐徐图之,可是这次清仗的顺利让天子增添自信,做事情变得更加急迫起来。原本答应清仗结束就撤消的铜匦,现在丝毫没有撤除的意思。要与六部九卿通个气,争取在大朝上让天子话复前言,顺利把铜匦撤除,这东西是横在士大夫头上的一把刀。

    魏怀超是个小人,原本自己以为他行事带着功利却还算刚直,如今看来为了功名这小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如果让他顺利执掌御史台,恐怕御史台会多出一帮酷吏,到时朝堂之上再难听到其他声音,如果天子习惯了一呼百诺,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一阵风过,韦义深感觉有些发晕,年岁大了,精力大不如前,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帮李家一把,而是考虑世家在朝堂上的代言人了。如今朝堂上自己是丞相,卢家林是工部尚书,刑部尚书吴化仁是崔氏之婿,九卿中有大理寺卿黄胜、少府监王知杰,太仆寺卿李明行,加上太常寺卿周化常是林氏之婿,二十七州中有三分之一是世家把持,势力可谓雄厚。

    但合则厚,分则薄,朝堂之上李家已经势微,柳家、刘家暂时蜇伏,石家本是皇家,王家为后族,韦家、林家和天子站在一边,崔家、卢家、黄家态度不明,这场争斗怕一时难以分明。一旦自己离任或老去,丞相之位操于天子手中,那世家则真正危矣。

    世家中能接任丞相之位的屈指可数,卢家林浮于表现,夸夸其谈,不堪实务;吴化仁年岁也大,再加上只是世家之婿,本身就不一定靠得住;黄胜为人刻板,难以相处;王知杰身为后族,天子不可能任其为相;李明行,想到李明行韦义深摇了摇头,今日的表现可见此人见识浅薄,只盯着眼前一点大的地方,不堪重任。

    现任的六部尚书中吏部尚书潘临风和礼部尚书郭从史年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以天子的脾气不会选择他们,而天子这次挑选的崇文馆学士资历还浅,品阶还相差,直学士多是为太子所准备。朝中有望接替自己而不是世家中人的有新任司农寺卿孔琨、政事堂中书郎(从三品)马遂真、秘书左监孔省、户部尚书余知节等几个人,还有就是上州中的几个刺史。

    韦义深的眉头深皱,看来丞相一职很可能落在非世家人的手中,只能从州府中挑选几个世家子弟,楚州刺史刘直行、平州刺史崔文护、侯州刺史黄平、魏州刺史柳宗亲都是世家中的豪杰,这些人自己见过,在州府的位置上考绩都在“上中”。自己再坚持个三五年,将他们中想办法调任一二个到京师,在政事堂任从三品的秘书监,或者接替六部九卿的位置,那时即使丞相不是世家子弟也可无忧矣。唉,天不假年,如果老天能给自己再多十五年的寿数,祐成便可轻松接手,那才是人间快事。

    晚来风急,头痛得厉害。韦义深站在屋檐下,看着远处乌蒙蒙的天,今夜说不定又是一场大雪。

第一百七十八章铜匦之争

    事情往往存在两个面,有人欢喜有人愁,御史中丞魏怀超这段时间就过得很快乐,散官已经升至从四品上的太中大夫,离御史大夫的位置已经不远了。

    魏怀超感觉这段时间倍受重视,那些原本不拿正眼看自己的皇亲贵戚见了自己都客客气气的,权力这东西,真让人感觉过瘾。魏怀超心里跟明镜似的,为什么大家对自己又敬又怕,就是因为最近政事堂一系列的升贬背后有自己的影子,而这些都来自于铜匦中收集的信息。

    今晚北漠二王子宴请郑朝的官员,大漠风味的烤肉吃得魏怀超满嘴流油,那些奔放的舞娘不知是哪家青楼请来的,着实惹火。虽然魏怀超竭力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追逐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酒色是最考验人的东西,渠逆道坐在角落里,暗暗地打量着大郑朝堂上的要员,这些人级别虽然只是四五品,却是大郑未来几年朝堂上的中尖力量。欲图大事,必先筹谋,哪些人值得拉拢结交,哪些人值得注意,在接下来的日子便要开始布局。

    带着五分醉意被送上马车,马车内魏怀超打开沉甸甸的礼物,被黄灿灿的一片耀花了眼,居然是黄金,至少五十两黄金。这些北漠人真有钱,魏怀超贪婪地在一块黄金上留下牙印,然后严严实实地重新包裹好,放在身旁。

    身为御史中丞,魏怀超一向以廉洁示人,送来的钱财被他严词拒绝,每一次拒绝财物之后魏怀超都要将自己锁在书房。魏怀超家中并不富裕,靠着五品官的俸禄在京师要支撑一家七口人的生活艰难,因而除了外面的官袍光鲜外,里面的衣服都是夫人缝补过的。

    清廉刚直的名声已经种下,现在该是收获的时候了。马车从高门大第的灯笼前闪过,从车帘透过的灯光在魏怀超的脸上一闪而过,在暗处,这张脸扭曲着,满是贪婪的**。

    韦义深与六部九卿商议撤除铜匦一事进行的并不顺利,首先是御史大夫严华楼坚决反对,这段时间御史台很得天子的夸赞,这功劳要归功于铜匦,严华楼当然不愿撤除铜匦。刑部尚书吴化仁与大理寺卿黄胜,这并称“三法司”的衙门都从铜匦中受益,对于撤除铜匦一事并不热衷。

    应该说目前铜匦设在各州司马衙门前,只收集清仗田亩的诉状,对户部清仗工作有很大的帮助,所以余知节虽然担心铜匦将来会给大家带来不利,在国库空虚,先顾眼前,恐怕还得留着铜匦。

    韦义深感到有些气馁,朝堂大局已难以把控,身为丞相无法统率百官,浓浓的危机感扑面而来。韦义深决定行险一试,向天子、众官发出声音。

    正月十二日常朝,紫辰殿。政事堂秘书右监齐国威奏本,请撤铜匦。一场争论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以丞相为首,六成的官员要求撤除铜匦,另一边以御史台为主,结合户部、刑部、大理寺要求暂缓撤除。

    石方真当然不愿意撤除铜匦,好处已经显而易见,他对朝堂的掌控也加强了。而铜匦是双刃剑,前魏利用铜匦产生酷吏,弄得官员寝食不安,朝堂氛围十分紧张不安,君王与官员离心离德,这种危害显然不是君王所能承受的。

    争论没有结果,石方真最后拍板,集思广议,着天下官员、士子对是否实施铜匦畅所欲言,任何人不得阻止上书。政事堂秘书监负责整收集奏书,在二月十五日大朝上最终决定铜匦的命运。

    一石击起千层浪,奏章如同雪片般向秘书监飞来,大有将秘书监淹没之势,秘书监是政事堂下设机构,典尚书奏事,兼掌图书秘记。秘书左监孔省、秘书右监齐国威都是从三品的大员,这两人对铜匦的态度就不一致,齐国威要求撤除铜匦,而孔省则认为可以试行,看看成效再说。于是奏章分成两块,齐国威负责赞成撤除的这块,孔省则收集继续保有的奏章。

    韦义深对此事十分关注,每日都要专门过问奏章的情况。进入二月,已经收到京中各衙门、各州府送来的奏章三千多本,大概的统计结果是半数人坚决反对设立铜匦,而剩下的一半人中又分成几种:

    约十分之一是赞成保持原状,保持清仗田亩的压力,待清仗结束后再行撤除;约五分之一则认为要全面恢复铜匦制,如同大魏时一样将铜匦设置为四面:东曰“延恩”,有献赋献颂、求官求职者,可投之;南曰“招谏”,有谏言朝政得失者,可投之;西曰“伸冤”,有含冤受屈者,可投之;北曰“通玄”,有谏言天象灾变、军机秘计者,可投之;剩下的五分之一说法各异,但只是对铜匦管辖的内容有所不同。

    韦义深颓然地将手中汇总数据放回桌案,齐国威看出韦相的失落,劝慰道:“韦相,多数人还是赞同撤除铜匦的,那些赞成设立的人多数是想通过铜匦谋一条幸进之路,其心可诛。韦相把情况向万岁道明,相信万岁不会受到蒙敝。”

    齐国威是韦义深在祥符十一年任主考时取中的状元,后来韦义深对齐国威又诸多关照,所以齐国威可以说是韦义深的门生,与余知节同江安义无异,两人说话之间没有顾忌。

    韦义深摇摇头,苦笑道:“国威,你对天子还是了解不深,恢复铜匦本就是天子所提出来的,只要有二成人赞同保留铜匦,这铜匦就撤消不了。没想到,这天下居然有四成以上的人会赞同设立铜匦,甚至还想着恢复到魏顺帝时的状况,老夫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愿意在头上悬把刀?等到真如魏顺帝时期,恐怕这些人哭都来不及。老夫老了,铜匦制的后果怕难以见到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

    看到韦相失落的样子,齐国威愤然道:“我要联合有识之士上书,有魏顺帝的前车之鉴在,这些人还不足以警醒吗?”

    “怕这些人只看到眼前诱人的蜜糖,只想着升官发财的捷径,却忘了脚下可能是万丈深渊”,韦义深叹道:“事已至此,阻止已不可能,只能找寻一条合理的办法,将铜匦制的危害化为最小,变害为利。”

    “这么多奏章天子不可能都过目,国威你精心挑选几份言辞练达、说理透彻的好奏折,届时递给天子过目,但愿能打动天子。”说着,韦义深起身来到对面的秘书左监,找到孔省,笑道:“孔左监,这段时间辛苦了。你这边收集的奏章可有言之有物的,拿给老夫看看。”

    “有,有”,孔省从柜子里取出几本,笑着递给韦义深,道:“韦相,这些奏章都写得不错,尤以江安义的最为突出,不愧是状元郎,文彩斐然,言词凿凿,掷地有声啊。佩服,老夫读过后佩服得紧。”

    为报答君王赏识,江安义这份奏章花费了他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韦义深翻开奏章,禁不住眼前一亮:

    “臣闻人主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铜匦之设,广置耳目,群情上达……今设铜匦,示天下求士如渴,贤者所举,即信而任之,取其所长,常恐不及……或有恐铜匦为害者,然祸福无门,惟人之召,人无衅焉,妖不妄作……选拔贤良,执掌匦事,使之充任理匦使……千载休期,时难再得,臣愿明主行之。”

    韦义深拍案赞道:“此篇《谏行铜匦疏》理足词胜,雄辩滔滔,指出铜匦制之利弊,老夫亦被说服。孔左监,你可就江安义此奏章暂拟铜匦制章,待天子决断。”

    二月十五日大朝,铜匦制正式通知天下实行。于各州府门前设两个铜匦,铜匦涂成黑白两色,白为“纳谏”,凡谏言得失,献计献策投白箱;黑为“伸冤”,凡陈述冤情,举报告密投之。

    州府门前的铜匦每日一清,由龙卫收纳归档,视情节轻重转交府县衙门处理;十日一汇,将收取的谏言密报通过驿路上报理匦监,州府衙门直接过问。

    政事堂下新设立理匦监,设左右监,皆正四品下官阶,右监段次宗理白匦,左监魏中超理黑匦,理匦使由政事堂、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抽调人员组成,所得结果直接呈报天子。凡谏言、献计被纳者,筹情封赏;蒙冤属实都昭雪,告密查实封赏,如为诬告反坐等等。

    随着铜匦制颁布天下,江安义的那篇《谏行铜匦疏》也悄然流传开去,这篇被时人誉为“身正而心劲,不负君主,不为朋党,不图位卖忠”的谏疏自然逃不过渠逆道的眼睛。

    利漫很感兴趣地在一旁道:“此人在秋狩时一箭双鸭赢了伏鹰尊者,没想到还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来,文武双才,如果能为孤王所用,本王愿意以三州之地换之。”

    渠逆道叹道这:“大郑英才辈出,着实让老夫生出迟暮之叹。此子将来是王爷的劲敌,能及早除去最好。再过段时日王爷就要返回大漠了,不妨向陈大人建议让此人作为送亲的人员,只要进了我大漠,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脱我们的手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北漠阴风

    江安义一点都不知道自己被人惦记上了,上完那道疏之后,他便忙得脚不沾地。

    冬儿的父母和李世成进京了,李来和夫妇见到女儿免不了落几点眼泪,看到女儿生活得很好,姑爷在京中做官,又高兴又有些生份。江安义与冬儿的父母在一起,多少也有些不自在,好在李世成说笑不断,一家人渐渐熟络起来。

    余师的宅子总算找到了,从安仁坊般到了开化坊,离皇城更近了,宅院也变成了三进,花银八千两。师傅要搬家,徒弟得帮忙,忙完余师搬家,紧接着就是张玉诚娶亲。一边是好友,一边是师妹,江安义跑前跑后地帮着张罗,顺带着冬儿也不得空闲。

    李世成准备着四月份备考,他当然不会忘记妹夫这块金字招牌,有江安义的名头在前,李世成在京师很受欢迎,文会、诗会的少不了他的身影,在京城也小小地有点名头。

    李来和夫妇偶尔从女儿嘴中得知京中的油盐价,吓了一跳,好家伙,一个月的花销快赶上在家时一年的钱了。两口子都是劳动人民,觉得身子骨还行,白吃白喝女婿的有点不好意思。再加上儿子李世成年岁渐大,该成亲了,总不能儿子成亲的钱还让姑爷给吧。

    趁着江安义出门的时候,老两口找到女儿私下里一说,想找份活干,挣点钱补贴家用。冬儿现在已不是当初那个在井边洗衣服的小丫头,见识有了,私囊也是满满的,几十两银子还真没放在眼中。李来和把顾虑跟女儿一说,冬儿想想也是,男人是该自强些,自家相公不就是自食其力吗?

    抽空跟江安义一说,江安义想到年前家信中说烧刀子在西市买了个铺面做生意,店名就叫新齐兑酒,卖烧刀子和经兑过的不同口味酒水。对于家里的生意江安义向来不插手,这次老丈人想找活干,江安义把这茬想起来了。

    找到店里,掌柜是余府的家人,认识江安义,听江东家一说来意,掌柜的笑了,“东家,这是您自家的生意,别说安排个人,就是您让他做掌柜也说了算。既然东家开了口,您让他来吧,我教他一阵子,以后这京中的生意就让他做掌柜好了,反正咱家的生意处处缺信得过的人手。”

    江安义忙的时候,利漫王子也很忙。白天东游西逛,买些感兴趣的东西,搜罗工匠,晚上大宴宾客,李明行、孔省、陈因光、魏怀超等人是座中常客,而一些在朝堂上崭露头角的人也常被邀请,包括韦祐成、朱易锋、江安义、范师本等人也参加过北漠王子的夜宴。

    众人散去,利漫王子留陈因光用茶,陈因光心领神会,欣然答应,这段时间,只要留下来饮茶,或多或少地总会得到些礼物,有金饰、宝石、银器等,价值都不菲。

    茶是好茶,姜州霞岭红云香,只是饮茶之人都意不在茶。

    利漫王子问道:“陈大人,还有一个月不到小王就要返回大漠了,大郑繁华,小王着实有些乐不思蜀啊。”

    “王子精通郑学,这个乐不思蜀用得很恰当啊。”陈因光笑道:“王子如果喜欢大郑,可以不时地带到公主回来省亲,甚至可以向吾皇提出来永昌长住,我想吾皇必会欣然答应。”

    “梁园虽好,却非久恋之家”,利漫为自己又冒出一句典故显得有几分得意,手指在嘴唇上方的两撇胡须抹过,道出本意:“陈大人,不知贵国的送亲团可准备妥当了。”

    陈因光以为利漫问的是公主的陪嫁,边漠之人贪图小利,心头闪过鄙夷,脸上笑道:“一切早已安排妥当,王子你要的钱粮,吾皇还多准备了二成,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利漫索性装出一副贪心的样子,详细地问了几句陪嫁之物,然后笑道:“陈大人做事,小王是放心的,此次送亲使不知是否还要劳烦陈大人。”

    从出使北漠,到迎接利漫王子入京,都是陈因光出面,累是累了点,不过收获更大,升官发财两不误,此次送公主嫁到北漠,对别人来说是苦差事,对陈因光而言已成习惯,顺道发点财是肯定的了。

    “本官与王子交情莫逆,这次送亲使便自告奋勇向吾皇讨要了,俗话说送佛送到西,本官做事向来有头有尾,哈哈哈。”

    利漫当然清楚陈因光的心思,笑道:“大漠人豪爽好交朋友,小王既与陈大人是好朋友,自然不会让朋友吃亏,到时一定重重地酬谢陈大人。”

    陈因光眼前似乎有许多金光闪过,于是笑得眯起了眼。

    “小王此次来大郑,十分喜欢诗词,特别是江大人所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说到小王心坎中去了,大漠与大郑和亲也要长长久久。伏鹰尊者对江大人在秋狩上的神奇一箭也念念不忘,希望能有机会与江大人多切蹉切蹉,可惜江大人太忙,小王没有多少机会相交。如果陈大人能让江大人成为送亲使团的一员,让小王能向他请教诗词之道,小王一定重重地酬谢陈大人。”

    利漫说着轻轻击掌,有一个随从捧着个包裹放在陈因光的几案上,“哐咣”一声,从声音上听分量可不轻。

    陈因光面现难色,这件事他还真做不了主,眼下江安义正受天子宠信,听说东宫那边也时常召唤他,这样一个红得发紫的人物,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远去北漠送亲,天子也不见得会同意。

    渠逆道在右旁品着茶,一直默然无语,见陈因光低头不语,笑道:“陈大人,我家王子也就是这么一说,只是希望陈大人在合适的时候向天子建议建议,成与不成都不强求。”

    听渠逆道这么一说,陈因光点头答应。

    送走陈因光,利漫问渠逆道:“师傅想要借陈因光之手将江安义拉入送亲团,不过这个陈因光又奸又猾,我怕他光拿好处不做事。”

    渠逆道像是未曾听到,抬头看着西边的星空,轻声低语道:“眼看就要到清明了,家人坟头的草不知有长多高了。娘啊,恕承道不孝,不为家人报仇孩儿无脸见您啊。”

    对于渠逆道,利漫表现出足够的尊敬和耐心,柔声劝道:“师傅担心家人的坟墓无人祭扫,这有何难。我差人多使些银两,让附近的乡人帮忙祭扫便是,等到师傅风光回归大郑,本王陪师傅一同祭拜家人,再为他们重修坟冢,风光大葬。”

    渠逆道随口哼唱起戏腔,利漫跟在他身边多年,知道这是师傅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戏段。利漫静静地站在师傅身侧,听着那如泣如诉的唱腔,体会着他深切的悲伤,不知觉两师徒都已泪流满面。

    三月十七日,理匦左监魏怀超奏报,有人举报礼部员外郎江安义与安阳王世子石方道交往甚密,常有书信往来,非为臣之道。

    石方真一愣,江安义与安阳王府的交情始于他在泽昌书院读书时,这段历史石方真已经让龙卫打探清楚了,其实并无深交。只是后来江安义将义兄和弟弟托附给石方道,关系才密切起来,后来还捎带着把丽华公主护送进京。

    身为君主总希望臣子是百分之百的纯臣,江安义与石方道交往多多少少让石方真感到不舒服,沉默片刻,石方真问道:“可有实据?”

    “没有,只是举报了几件事情。”魏怀超将整理后的奏章呈给天子,石方真接过一看,这些事情都是自己所知道的。

    “还有几封是参奏江安义行事不谨,东宫授业时一味逢迎太子,不堪为师。”魏怀超继续奏道,顺便夹杂了点自己的东西。

    石方真对太子的成长分外关注,各位学士、直学士所授课业有专人回报给他,江安义所讲的东西都是经过他默许的,而且他对江安义所讲的东西很满意,如今魏怀超冒然提出来,让石方真心头大怒。

    都是参奏江安义的,是有人看朕对江安义宠信而产生妒恨,还是暗地里冲着铜匦制而来。石方真暗暗思忖着,口中问道:“可是是什么人所奏报?”

    魏怀超闪眼见天子目光一凝,多年侍君的经验让他知道天子动怒了,这个江安义果然受宠,得天子赏识尤在自己之上。魏怀超赶紧将头埋下去,沉声应道:“都未署名,如果万岁需要查探,臣竭力去办?”

    “罢了,当初设铜匦时讲得清楚,除了告人谋逆需要反坐外,其他的言者无罪。”石方真瞥见那封奏江安义与石方道交往过密的奏折,心中涌起不快,道:“江安义行事不谨还是有的,年轻人多敲打敲打是好事。”

    陈因光心头一动,上前奏报道:“万岁,北漠利漫王子决定四月十日回归大漠,臣的送亲使团还缺一名副使,不如让江安义随臣北上。一来可以让其经风雨见世面,夫子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对江安义是个锻炼;二来让其暂避风头,也显吾皇爱才之意;三来丽华公主是江安义护送进京的,再由其送亲,也算有头有尾,也全了他与安阳王府的交情,显得吾皇对安阳王的爱护之意。”

    转瞬之间,陈因光就说出了三条理由,有理有据,石方真频频点头,笑道:“陈爱卿考虑的周到,就依你所奏,让江安义身为副使,送亲北漠。”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看似平常的决定是北漠针对江安义环环相扣的阴谋,拉拢魏怀超和陈因光,通过两人之口传达信息,再暗中派人往铜匦中暗告,促成今日之事。渠逆道对石方真、魏怀超、陈因光的习性了如指掌,运筹帷握间,诸人都落入他的算计之中。

第一百八十章危机潜伏

    出了百胜关,往北就是大漠的地盘了。

    送亲的队伍在关前停住,丽华公主在仆妇的掺扶下下了车仗,回望雄关,关内是故乡,一别可能再无返期。丽华公主石秋云澿然泪落,盈盈拜倒,无论她多少坚强,毕竟是才十六岁的少女,远离爹娘亲人远嫁到未知的国土,除了身边几个随嫁的丫环仆女,再无一个亲人,从此命运难测,怎能不悲伤惶恐。

    江安义下了马,站在木炭旁,看到公主落泪,心中也是酸酸的。想到与世子石方道的交情,虽然来时余师再三告诫他不要与公主有任何接触,江安义还是缓步上前劝道:“公主莫要悲伤,你身系和亲重任,使大郑大漠的百姓免受刀兵之祸,功德无量,江某感佩莫名。来时世子交待,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王府自会派人探望公主。”

    利漫在一旁扶起公主,柔声道:“公主莫要伤悲,大漠虽不及大郑繁华,但草原辽阔,容得下公主这朵鲜花绽放。小王会命人建起一座王宫,不让公主有任何委屈。”

    利漫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棱角分明,阳刚之气十足,丽华公主原本对这桩亲事比较满意,现在听利漫王子语气温柔,心中一宽,柔弱无力在利漫的掺扶下上了马车,队伍一路向北而去。

    五月,大郑已经春末,而大漠依旧一片荒凉。沿途是人烟稀少的戈壁滩,黄色的草皮在沙砾间艰难地生长着,看上去满目凄凉,然而天地相接,一望无际,让人生出一种荒凉的壮美感,只有壮士才能在这片土地上自由地驰骋。

    渐行草色渐深,有的时候一夜醒来,发现营帐外已经绿成一片,放眼望去,绿意统率了一切,直到天之尽头。前面看到帐蓬,有部落居住,山坡上,连片的白羊像云朵铺在绿毯之上。

    金狼骑兴奋起来,呼喝着纵马向前奔驰。骑在木炭身上,江安义能感觉到它的兴奋,松开缰绳,木炭利箭般向前窜去,无边无际的草原,纵马狂奔,迎面吹来和熙的风,让人神舒意扬。

    利漫骑着一匹红马,是草原上千里挑一的骏马,与江安义并排而驰,两人一气冲上远处的山顶,驻马停住,放眼四望,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江安义陶醉在壮丽的景色中。

    草原人爱马,利漫原本想和江安义套套近乎,却被木炭所吸引,围着木炭转着圈,轻轻地替木炭梳理着鬃毛,赞不绝口地道:“江大人,你这匹马是万里挑一的好马,如果你能让它给我部落里的母马配种,我愿意出黄金五百两。”

    远处,金狼骑引着部落里的人迎了出来。这是个只有千余人的小部落,首领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虔诚地跪伏在利漫的面前,吻着他的马靴,口里头说着些江安义听不懂的漠语。

    利漫微笑地扶起汉子,温言用漠语应答着,虽然听不懂两人的言语,但从那汉子激动得满面通红的样子,江安义暗暗佩服利漫会笼络人心。

    车仗在部落住下,炙红篝火燃起来,牛羊载歌载舞地跳起来,欢声笑语地唱起来,即使不是草原上的人,也很快被这奔放的快乐所征服。火光映红了漠族少女们青春地脸庞,婀娜的舞姿摇曳出如火的热情。

    利漫带着酒气来到江安义的身边,江安义也灌了不少马奶酒,从最初的不习惯到现在,江安义已经喜欢上了这种带着奶香甜味的酒。与江安义碰了一碗,利漫王子笑道:“江大人,怎么没有下去跳跳舞,你看陈大人跳得多棒。”

    陈因光围绕着篝火手舞足蹈,丝毫看不出平日的夫子自重,数趟出使北漠,让他学会了入乡随俗,并享受其中的快乐。

    江安义有点放不开,掩饰道:“我喜欢喝酒,看别人跳舞就好了。”

    利漫指着不远处的一位姑娘,笑道:“大漠女子热情奔放,敢爱敢恨,我看她频频往这边瞧,应该是看上安义你了,不知安义有意结场良缘吗?”

    江安义微笑不语。

    “我们大漠人性情豪爽,说话不会拐来拐去。本王此次前往贵国和亲,能娶得丽华公主为妻,实为幸;再者能见识贵国物华天宝繁荣景向,结识大郑诸多英豪俊杰,本王深感不虚此行。特别是安义你,论文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词名传于大江南北;武能一箭穿双鸭,令伏鹰尊者钦服,你的那篇《谏行铜匦疏》连渠师都为之叹服,称‘得之可得天下’。”

    利漫目光迥迥盯住江安义,诚恳地道:“安义,如果你肯助我,我当禀明父汗,将小妹许配给你,封你为右校王,我大漠地域广阔,足以让你分疆裂土自立为王,富贵荣华远过于大郑给你的,将来举兵南下,便是划江而立也不是不行。”

    如此**裸地招纳惊得江安义目瞪口呆,好半天,江安义道:“王子,你喝醉了,早些休息吧,我也不胜酒力,想睡了。”

    利漫一脸晦气地走进为他准备的帐蓬,帐蓬内灯火通明,渠逆道倚在桌旁看书。见徒弟将桌上的银杯捏得扭曲变型,渠逆道放下书,不紧不慢地道:“怎么样,碰壁了,老夫不让你去试,你还不信。”

    “本王如此诚心待他,他却弃若敝屣,可恨可杀。”利漫将手中银杯丢开,气呼呼地道。

    渠逆道将自己身旁的那杯奶茶推给利漫,叹道:“你虽然跟我学了十年大郑的东西,但骨子里还是漠人的思维,你不理解郑人最看重的东西-家国,亲人。荣华富贵也许能吸引一些人,你还记得老夫曾教过你亚圣说过的一句话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老夫曾经也是这样的大丈夫,只不过被仇恨所激,甘心做一个卖国求荣的小人。”

    “师傅你太高看这个江安义了,他怎么能和您相比,当初您在北海为奴五年不改其志,”利漫满是崇敬地道:“这个江安义吃得了那个苦吗?我看不用半年他就会跪地求饶了。”

    渠逆道面无表情地道:“此去王庭还有段路程,你不妨多试试,威逼利诱都行,看看他算不算得上大丈夫,等到了王庭,就要决断了。”

    说着,渠逆道站起身,眼睛中露出可怕的疯狂,向帐外走去,边走边狂笑道:“得英才而摧之,人间憾事,我渠逆道名为逆道,就是要逆天行事。”

    越往草原深处,景色越发美丽。远处是白皑皑的雪峰,沿途开始出现疏密有致的森林,覆盖着高低起伏的山野,五彩缤纷的花朵盛开在蓝天绿草间。饮马溪边,五彩斑斓的水石间,鱼儿闪着的磷光,沿途奔跑而过的野羊、野鹿和野牛成为了狼骑的猎物。晚上,在篝火下烧烤着猎物,喝着香甜的马奶茶,听着动人的歌声,令人沉醉。

    利漫已经放弃了对江安义的劝说,沿途只是偶尔指点下风景。伏鹰尊者补了空位,成天和江安义在一起研讨箭术,两人都对彼此的绝技很感兴趣。伏鹰尊者从江安义嘴中得知了心弓意箭,而自然之道对江安义很有启发,两人从对方偶尔流露出的支言片语中都受益非浅。

    行行复行行,看惯了草原的景色后很容易产生疲惫感,进入六月,车仗终于来到北漠王庭所在。

    一座极具规模的城市出现在辽阔的平原上,无数的帐蓬像雨后的蘑菇般盛入在草原上。远处有山,城边有湖,湖边有身着五彩服装的少女们在洗涤着器皿,更有无数的骑士纵马奔驰,远处的羊群比天边的白云还要多,草原上色彩斑斓,处处欢歌笑语。

    从城内响起低沉的号角声,一队人马从城门处冲了出来,利漫快马迎了上去,陈因光笑道:“王庭派人来迎接了。”

    江安义打量着眼前的城市,城墙高约三丈,黑石堆砌而成,并不规整,但看上去足够坚实,处处耸立着箭楼,草原上多是骑兵,这些箭楼是来犯之敌的噩梦。进入城池,少有砖木式的建筑,处处都是帐蓬,空气中飘浮着牛屎马粪的气味。

    骑兵引着车仗进入一处帐蓬群,纷杂的旗帜在帐蓬上空飘舞,有狼、有熊、有鹰,那是不同部落的图腾。公主的车仗被人引着消失在帐蓬群落中,陈因光带着使团的人员在一处栅栏前等候着北漠大汗拔都乌施的接见。

    大汗的王庭金帐内,拔都乌施正听着二儿子利漫向他禀报此次前往大郑的收获,“……粮食五千石,良种百石,医书二箱,药材三车,泥匠、石匠、木匠、铁匠、金银匠若干……另有金银珍宝绸缎等物若干。”

    拔都乌施笑着问道:“对你的阏氏可还满意,草原上的雏鹰长大了,要开始自己狩猎。成亲之后,你便是大漠的右谷蠡王,大漠东南便由你来镇守。”

    利漫大喜,拜伏在地,道:“多谢父汗。”

    大汗以下设左右贤王和左右谷蠡王,目前左贤王是乌施之叔,右贤王是其弟,而左右谷蠡王分属其两子,拔都乌施牢牢地把控着大漠的权力。

    “备酒,把大郑的使团请进来,本汗要好好款待他们,感谢他们为我的儿子送来美貌智慧的公主,为草原送来美丽的鲜花。”

第一百八十一章借刀杀人

    乌施大汗对此次和亲很满意,一连五天的欢庆,使团的人员被热情的北漠人包围着,酒喝到沉醉,舞跳到脚酸,肉吃到反味。

    陈因光坐在自己的帐蓬内,看着大汗和利漫王子赠送礼物,除了北漠的特产外,还有满满一盒金银珠宝,估计价值不下于万两。陈因光将宝盒塞在枕头下,心满意足地把头搁在上面,此次送亲,收获颇丰,于公于私,都获利甚多。大汗回礼中有五百匹骏马,光这些马匹便足以让天子再一次对自己封赏。

    相较陈因光的心满意足,江安义却头痛不已。利漫王子抽空又找了自己两次,谈话的内容还是许以高官厚禄让江安义能留在北漠帮他,不过语气却从最初的和缓变得严厉起来,明显听得出威逼的味道在里面。

    右谷蠡王的王帐在大汗金帐的西面,五丈方圆的羊皮帐蓬内装饰着熊头、鹿角、战刀、弯弓,利漫在大帐内焦躁地走来走去,嘴中发出野兽般地咆哮:“不识抬举的家伙,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既然如此,那就永远都不要回去了。我这就布置人手,在回去的途中将他杀死。”

    “蠢货”,渠逆道毫不客气地斥道:“我教了你这么多年,可不想你成为你哥哥那样满脑子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蛮子,这里是大漠王庭,想要江安义死易如反掌,何必等使团出了王庭增加变数。还有,我教过你,做事情并不一定要自己亲自动手,那样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师傅,我就知道你有好法子。”利漫狡黠地笑道,像当年成功地逃脱了竹板。

    看着眼前这个青年流露出在自己身边读书时孩童般的笑容,渠逆道恍惚了一下,冰石般的心微微一暖,道:“你大哥不是在你身边放了耳目吗,你不妨召集部下商议如何向你父汗进言,把左大且渠的女儿须卜居次许给郑副使江安义,好将江安义留在大漠帮你。剩下的便是坐观其成,伺机而动了。”

    利漫连声呼“妙”。

    左大且渠须卜纳英是持掌王庭政务的重臣,拔都昆波很喜欢他的小女须卜居次,一心想迎娶她为阏氏。昆波成人后,乌施可汗为加强对兰氏部落的掌控,让他迎娶了右大当户兰拓野的女儿。

    须卜纳英不愿意把女儿当侧阏氏,拒绝了昆波娶侧阏氏的要求,偏生须卜居次对昆波一往情深,以至到十九岁仍未出嫁。拗不过女儿,须卜纳英渐渐松了口,昆波正准备再努把力迎娶须卜居次。

    如果这个时候利漫提出将须卜居次嫁给江安义,须卜纳英必然欣然同意,而此举正捅了昆波的肺管子,以前有过先例,曾有人想向须卜居次求亲,结果被昆波带人斩成了肉酱。

    第二天,从左谷蠡王昆波的帐蓬内传出打砸东西的响声,片刻之后,昆波怒气冲冲地走出大帐,高声吆喝着:“护卫,护卫。”

    听到昆波的呼唤,无数侍卫从旁边的帐蓬中走出来,围拢在昆波面前。兰祦焘是他的妻兄,是他部下的左大将,兼护卫长,见昆波一脸怒容,问道:“大王子,怎么了?”

    “带着人,跟我把那个狗屁大郑副使砍了。”昆波怒气冲冲地上前拉马。

    兰祦焘急忙拉住昆波,劝道:“大王子,切莫冲动,大漠与大郑正和亲友好,你如果冒然砍杀大郑副使怕会引发两国大战,为大汗不喜。”

    引发大战昆波可不怕,但大汗不喜几个字倒使昆波冷静了下来,兰祦焘示意众人散去,拉着昆波返身进了帐蓬。帐蓬内一片狼籍,碗碟扔了一地,食物滚得到处都是,“哐当”一声,一不小心踩在了银盘之上。

    兰祦焘将昆波按到座位上,伸手将面前翻倒的条桌扶好,笑着问道:“大王子,大郑副使怎么惹到你了,你要带人砍了他?”

    因为事涉须卜居次,面对大舅哥昆波有点不好意思,吞吞吐吐老半天才把事情交待清楚。

    兰祦焘并没有生气,如今乌施大汗的年岁渐大,拔都氏的寿数并不长,那么谁来继位大汗决定了部落的兴衰。正常情况大汗会将汗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昆波自身是左谷蠡王,有兰氏相助,如果须卜居次嫁予昆波成为侧阏氏,左大且渠必然也会拥戴昆波,那么昆波的势力便要强于利漫。

    利漫王子渐大,逐渐展露出野心,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拉拢一些小部落的首领。此次大汗封他为右谷蠡王,虽然大漠以左为尊,但也足以表明利漫已有实力与昆波分庭抗礼。左贤王拔都启和同意立昆波为大汗,但他老了,贪图财物,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归天国,右贤王则明显与利漫更加亲近。想到这些,兰祦焘的眉头皱了起来。

    看到大舅哥皱眉,昆波心头有些忐忑,如果兰氏与自己离心,那大汗的位置离自己就远了。

    兰祦焘思索片刻,问道:“大王子,你是听谁说大汗准备把须卜居次许给大郑副使的?”

    “是利漫帐下的一个千长告诉我的。”

    “喔”,兰祦焘有些意外地笑起来,没想到自己的妹夫居然也学会了用间。紧皱的眉头松开,弯弯地有如新月,为其增添了一脸阴柔地魅力。

    “也就是说此事还不知真假,会不会是利漫有意让你知道的,好让你杀了大郑副使,惹你父汗不高兴。”

    听兰祦焘这样一分析,昆波也有点吃不准了,迟疑地道:“是利漫这小子在算计我?”

    “无论是不是他算计都不要紧,你和他之间早晚有一场争斗”,兰祦焘无由想起渠逆道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来,心中生出寒意,有这个郑人在利漫身后,利漫就更难对付了。

    “我听说利漫很喜欢大郑的丽华阏氏,既然他用须卜居次来算计你,你不妨也利用丽华阏氏来算计他。”兰祦焘的阴恻恻地道,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昆波连连点头,咧着嘴开心地笑了。

    篝火再次将夜空染红,载歌载舞伴随着酒香飘扬,今夜是使团在王庭的最后一夜,明天大郑送亲团将返程回归大郑,乌施可汗举办盛大的篝火会欢送使团。江安义喝了不少酒,大汗敬酒得喝,左右贤王敬酒得喝,利漫王子敬酒得喝,还有大大小小的大漠官员敬酒也得喝。陈因光早已不胜酒力,歪倒在桌边不醒人事,靠着内劲把酒逼在一处,江安义勉强没有倒下。

    好在晚会的重心已经偏移,大漠人不再针对大郑使团,开始相互之间痛饮。江安义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安静一下,方便方便,顺便醒醒酒。刚离开篝火没几步,一个郑装打扮的女子悄然靠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江大人,丽华公主想要见见您,她有信托您转交给世子殿下。”

    江安义一愣,公主身边的几个使女自己并不熟,加上是夜间,更加分辨不清面目。再说,公主要见自己,男女有别,瓜田李下应该避嫌,江安义心生警惕,应道:“明日请公主交予陈大人,江某不便前往。”

    那女子见江安义不肯跟她前往,有点着慌,眼睛往四处张望,只见数条黑影靠了过来,那女子突然尖声用漠语叫起来:“快来人啊,有人想刺杀大汗。”

    江安义听不清女子喊什么,但见那些黑影迅速靠近,手中寒光闪动,心知不好,转身欲走。那女子一把拉住江安义的衣袖,不肯松手。黑影已经靠近,二话不说举刀就砍,江安义左躲右闪,想先脱身再说。

    哪知异变再起,稍远处亮起火把,又有一队人高喊着围拢过来,看来人数很多。先前围住江安义的人有点慌乱,为首的突然一刀将那个郑服女子砍倒在地,嘴中叫嚷道:“大郑使者图谋不轨,被我等拿住,别放跑了。”

    这两伙人显然不是一起的,相互持刀对恃着,江安义被围在最中间,插翅难逃。到了此时,江安义明白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有一方不用问肯定是利漫王子的人,只是不知道另一方是谁,这女子又是谁所派?

    一队狼骑跑了过来,令双方缴械,然后拉着那女子的尸体,押着包括江安义在内的众人来到大汗面前,双方各执一词争吵不休。乌施摆手示意他们住口,犀利的目光投向江安义,问道:“郑副使,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江安义身上,江安义已知被人陷害,当然不会说出丽华公主的名字,只得道:“外臣酒喝多了,想到旁边放松一下,结果一名女子闪出来尖叫,然后这些人就围了过来。”

    昆波显然对江安义的搪塞很不满意,怒喝道:“你撒谎,我分明看到你鬼头鬼脑和这死人说话,看这死人穿着你们郑人的衣服,是不是丽华公主派来的,你们是不是要窃取大漠的军情回去?”

    草包一张口,漏洞百出。利漫原本想着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牵涉到丽华阏氏,当即也急了眼,吼道:“大哥,你不要血口喷人,丽华阏氏身边没有这个人,恐怕是你贼喊抓贼吧。”

    看着如恶狼般相互怒视的两个儿子,乌施一阵烦恶,站起身一脚将面前的桌案蹬翻,喝道:“所有人都关起来,明日再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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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臣介绍:
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