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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零八章诸事难为

    (回家洗澡睡觉,改昨天的文,晚上給诸位朋友点赞)

    搬入东花厅后,王县丞过了个舒心的中秋节,县里的胥吏和衙役送来的礼物快堆满半间房屋,多是些吃食土特产。小妾阿霞报怨这一屋子吃食哪吃得掉,坏了扔掉又可惜,还不如送钱来得直接。

    王兴仁笑眯眯地斥道:“妇人短见,蚊子虽小也是块肉啊,吃不了可以拿到外面去卖啊。再说这不是刚开始嘛,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不能一开始就吃像难看。”

    暗地里命仆人提着礼物找店铺,按着卖价拿钱,店老板哪敢得罪新上任的代县令,只得苦笑买回,背后骂几声“死要钱、不要脸”。

    对于富罗县的普通老百姓来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王县丞上任后逐渐恢复了颜县令时期的命令,江安义所颁的新政被废除了,除了极少数人叫好外,绝大多数人念起江县令的好来。

    这位被停了职的江县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过得逍遥滋润的日子。每天一大早带着石头、东泉和几个仆人吃早点,顺道收获一些恭维,然后骑上马带上弓出城打猎,午间便在村间小店打尖,直到夕阳西斜,一行人才满载而归。

    夏粮入库遭到了百姓的扺制,王兴仁忙得焦头烂额,命衙役枷了几个带头抵制交纳一斗三升折耗的百姓,这下捅了马蜂窝,激起了民愤,数百名百姓围堵衙门。

    王兴仁让秦子雄驱赶百姓,秦子雄不但不听,反而约束衙役不准打人、伤人,否则律法从事。吵闹了两天后,王兴仁没有办法,只得放人息事。

    坐在东花厅的书房内,王兴仁越想起来越闹心,颜开辰当日颁布各种条件欺压百姓,利用徐明远搜刮财物,老百姓都能忍气吞声,自己不过恢复了一些旧例,为何百姓们不依不挠。

    想起颜开辰那张干巴巴的核桃脸,王兴仁站起身来照镜,镜中一张白晳黑须的书生脑,怎么看也相貌堂堂一个好人,王兴仁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因为自己面善,面善被人欺。

    最后,王兴仁决定到刘主簿处问问究竟,讨个主意。自打他搬进东花厅后还没有去过主簿院,潜意识里以前两人一左一右高下并不明显,如今住到东西花厅,俯看刘主簿了,王兴仁还想着刘九思该和众人一样,登门给自己送些礼,请自己照看照看他。

    中秋节过完了,刘主簿没有如意想中登门,看来自己猜错了刘九思的心思。这段时间真不顺,秦子雄不配合还罢了,如果刘九思再阳奉阴违,那自己在富罗县的日子就难过了。

    王兴仁坐不住了,起身让小妾在剩下的礼物中选了四样,提着向前院走进了主簿院。刚进院门,便听到了悠扬的琴声。

    “刘兄,好生自在啊!”这句话王兴仁是出自肺腑,这几日他忙得与小妾亲热都顾不上了。

    琴声袅袅,慢慢止歇。刘九思站起身笑道:“王大人怎么得空到我这贱地来?”

    王兴仁听出语中的讥讽,苦笑道:“刘兄,你我可是老交情,你怎么也嘲笑弄起我来了。我这阵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实在顾不上与刘兄闲谈,这不刚有空,我就来了吗?”

    往日两人的关系确实不错,刘九思也知道王兴仁遇上一摊子事,就不再刻薄,请王兴仁坐下,仆人送上青雾茶。

    茶香随着雾气弥散,刘九思笑道:”自打江状元写了那首青雾茶诗,如今青雾茶的价格可是见涨,光这茶税今年得多收几百贯。”

    王兴仁摇头感叹道:“要论诗才,我是真心佩服江安义。‘竹下忘言对青雾,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诗如此茶,清新淡雅,读后让人思饮,这青雾茶因江安义而名,真人文人雅事也。”

    刘九思笑道:“你老弟坐享其成,高兴还来不及呢,今年的税赋翻二番是不成问题,甚至翻个三倍都有可能,分成之后县里能留下一大笔钱,今年总算能过个好年了。”

    说到钱,王兴仁的眼光一亮,唇边泛起笑容,蛇大洞大,县里留用的钱多了,他能落下的好处自然也多了。

    呷了口茶,王兴仁想起此来的目的,笑道:“刘兄足智多谋,小弟一向佩服。最近王某有一惑,望刘兄能替小弟解惑。”

    刘九思替王兴仁斟满茶,道“王老弟抬举我了,你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怕是更没法子。”

    王兴仁决定不绕弯子,把颜开辰欺压百姓无事,自己做事却遭百姓反对的苦恼向刘九思诉说了一遍。刘九思默默地喝着茶,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身旁的琴弦上拨弄着。

    琴声清越悠长,王兴仁没有催他,而是边喝茶边打量着刘九思的书房。书房里书架上、桌上都堆着书,墙上挂着他自画的字画,窗前的小几上放着几盆绿株植物,整个书房很淡雅。恍惚之间王兴仁有些失神,他想起了幼时的苦读,想起了初为官时的壮志,而这一些都如那些飘渺的茶雾,很快就消失了。

    耳边响起刘九思的声音,“王兄弟,我略有所得,说错勿怪。”

    王兴仁赶紧笑道:“愿闻其详、敬请指教。”

    “民智,事关民智。”刘九思捊着胡子信心十足地道:“颜县令在时,民不知官,所出之令多有不妥、小民虽有怨言却不知反抗。江安义到任后,赶走徐明远,惩治污吏,让其填补亏空,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告诉老百姓官府亦不能为所欲为。特别是打死张朴天、碰死苏昌和,在棺前一通论战,让老百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善与恶,无形之中民智开启,知道分辨是非对错。”

    王兴仁想到自己还掏钱补上的粮仓亏空,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同。

    “民智开启后,再要回到从前便不可能了,所以老弟才会觉得处处难行。”刘九思看看王兴仁,有些同情这位代县长了。

    “都是那个该死的江安义闹的,他倒过得挺逍遥的,我非找人教训教训他。”王兴仁咬牙切齿地骂道。

    刘九思叹道:“王老弟,听老哥一声劝,少和那江安义相争,此人极不简单,要是常人遭此祸事,必然赶往州府求情,你看他每日打猎玩耍可有一点害怕。你说让人教训教训他,不是我看不起老弟,那徐明远强横不强横,还不是落荒而逃,县里谁不知道这位太爷身手了得,衙役们怕他怕得要命,岂敢在他面前造次。”

    一句话点醒王兴仁,想起江安义的手段,王兴仁有些冒冷汗,庆幸没有轻举妄动。心中也很疑虑,这江安义的信心究竟来自何处。

    在刘九思处得了答案,王兴仁略坐了坐告辞回去,后花园内的桂子散发着馨香,王兴仁一个人背着手在园中转着,思量着派人去州府问个实信,眼前夏粮入库看来只能按三升耗损先应付过去,好在今年的税赋确实增长得很快,药材、茶叶交易量大增,带动着各行各业也好转起来,这商税有大过田税的趋势。

    不过,自己宣布按三升耗损收,恐怕要顺了哥情逆嫂意,衙中的那些胥吏和衙役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得想什么法子安抚住他们。王兴仁感到头痛无比,唉叹自己这个代县今做得真不爽。

    按下王兴仁不说,丽州府罢免江安义官职的公文在八月二十七日送到了京城吏部,同时送达的还有追究江安义罪责的公文,送的是刑部。

    百官的晋迁任免要先由考功郎中邵远图批转,看过程主事递过来的公文,邵远图笑道:“这位江状元真能折腾,都贬到丽州富罗去了,还被人告了。别人官越做越大,他倒好越做越回去,按公文上所说的罪责,江安义贬官都是轻的。唉,‘二愣子’的称呼真不是白叫的。”

    眼看邵郎中拿起印章就要在公文上盖印,程主事好心提醒道:“邵大人,江安义颇得圣眷,大人是不是问过潘大人后再做决定。”

    邵远图一瞪眼喝道:“六品以下的官员任免是本官职责,难道要为江安义破例?这等小官的任免向来只要事后向尚书报备即可,本官不过是按例行事,有何不妥。”

    何主事不再多说,拿了盖过章的公文回了自己的廨,按程序批回文同意贬去江安义的县令之职。

    刑部,差不多同一时间刑部郎中陈小明也收到了丽州的公文,公文详细描述了江安义的罪责,请刑部惩处。陈郎中默坐了片刻,吩咐小吏留意,如果吴尚书从紫辰殿回来后通报他一声。

    午时将到,刑部尚书吴化仁回了刑部的公廨,陈郎中立即携了公文来到他的官廨。看过公文,吴化仁沉吟了片刻,他知道江安义去丽州富罗县的目的是为了推行“合税为一”,他最近还从潘尚书那里听说天子有意治理胥吏,富罗县是卿点的试点地,种种迹象表明,江安义虽然被贬官,圣眷不减,甚至更重,这个时候动江安义显然不智。

    吴尚书也是出身寒门,他对江安义怀着天然的好感,不过他还有一重身份,他是河东崔家之婿。岳父崔老爷子曾交待自己,江安义甘心成为天子手中的利刃对利世家,那世家找准机会不妨回报江安义一下,这次显然是次机会。

    思索片刻,吴化仁有了主意,吩咐道:“审理官员犯法之责是‘三法司’之职,不能全由刑部说了算。此次江安义是被铜匦举报,此事还是转交理匦监处置吧。”

    陈郎中领命离开,吴尚书的目光阴冷下来,理匦监的人事今年有所变化,段次宗外任楚州刺史,他留下的理匦右监的空缺被王克复顶了。王克复、王知至父子是江安义的死敌,得了这封公文自然会下井落石,这招借刀杀人,自己不会沾上血,至于江安义,只能说声抱歉了,哪庙都有冤死的鬼。

    再说王克复被天子训斥夺了他的礼部郎中之职,灰溜溜地在家里闭门谢客了一段时间,对江安义是恨之入骨,请了人做法魇镇江安义。结果,江安义混得风声水起,西北卧底剿匪,立下大功,王克复的失落、妒恨感越来越浓,终于在年前大病了一场。其妻王柳氏进官求见王皇后,一把鼻涕一把汨地哭诉了一番,当然只说王克复深愧对不住天子,后悔得都病了,让娘娘跟天子说情,让王克复能官复原职,要不就他就要活不久了。

    亲情连心,再怎么说王克复也是娘娘的五哥,王皇后找机会向天子一再地软语相求。石方真打心眼不喜欢王克复,不过天子也是人,何况夫妻情深,石方真不忍总躲着皇后。终于在上元灯节的晚上,被安寿公主多劝了几杯,一醉酒,一开心,嘴没把门,答应让王克复起复。

    第二天酒醒,皇后提起,石方真有意反悔,结果被王皇后堵了个天子无戏言,石方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礼部侍郎的位置已经被邓怀肃顶了,石方真盘算了一下,只有段次宗要外任,再加上理匦监没有收到什么有价值的谏言和举报,石方真索性把王克复打发到了理匦监当右监去了,结果王克复还升官了。

第三百零九章众人推磨

    为了彰显理匦监的重要,在成立理匦监后不久,天子便在皇城东侧景风门处单设了理匦监衙门,从政事堂独列出来,直接向天子负责。理匦左、右监都是正四品下的官阶,目前的右监王克复,左监魏怀超,三十位理匦使由政事堂、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抽调人员组成,皆是正八品以上的官阶。

    今日当值的理匦使是贺识力,原本就是刑部的都官郎中,认识前来送公文的汪主事,笑道:“老汪,你可是稀客,刑部的上官到理匦监这样小衙门,不知有何指教。”

    汪主事和贺知力交善,笑应道:“上命所差,我老汪就是个跑腿的命,不比你老弟调到理匦监又是升官又是发财,吃香的喝辣的,今天既然来了,晚饭可得由你老弟破费了,咱哥俩有段时间没见了,好好聊聊。”

    “行,散了衙,庆裕酒店一醉方休。”贺知力爽快地答应道,手脚麻利地拆开公文袋,拿出公文看了看,疑惑地问道:“这是你们刑部的事,怎么送到理匦监来了。”

    汪主事神秘地笑道:“我家尚书大人交待,事情由铜匦举报而起,请理匦监酌情处置。”

    在官场上混的人,谁的肚中没有几根弯弯肠,略一思索,贺知力就猜出了吴尚书的几分用意,笑道:“既然是上命所差,我等跑脚就是。老汪,你是在这等我还是先去庆裕酒店。”

    “你们这衙门邪气重,不敢多呆,我先去庆裕酒店等你,快点来。”汪主事起身走了。贺知力又坐着想了片刻,理匦监分左右,这种告发的案子由左监魏大人主管,不过吴尚书的意思是想让王大人知道,有意思,有意思,我这等小人物,掺合不起,还是按例行事吧。”

    拿了公文往后来,大堂也如门前的铜匦一分为二,左边是伸冤黑匦监,右为纳谏白匦监。铜匦监成立一年半来,从开始时的惊天动地,到如今变得悄无声息。白匦收到谏言不少,但多是夸夸其谈,有用的不多;黑匦收到的告发寥寥无几,事后查明多是诬告,最主要的功劳是平反了几件冤案,天子对理匦监的表现显然很不满意,原本对理匦监热情大减,最近这几个月甚至懒得过问。

    左监内,魏怀超正坐在公案后发愣,刚成为理匦左监时何等的意气丰发,众官看到自己的目光无不透着惊恐,那目光让魏怀超如同夏日饮了冰镇酸梅汤,怎一个酸爽了得。

    起初,他精心准备了几次举报的案件,想掀起大狱,但在朝堂上无不遭到众官的合力反对,天子似乎对案件的内容不感兴趣,这让他火热的心思像被泼了冷水,逐渐心灰意冷起来。

    理匦监逐渐变成了鸡肋,每天陷于小事、琐事之中,段次宗前往楚州任刺史,魏怀超的心思活了,如果也能像段次宗一样,到上州去任刺史,过几年再回京都,六部九卿的长官年岁都偏大,自己注定有一个位置在。

    只是他比不了段次宗,段次宗与天子相识于数十年前,又经过近二十年的观察,天子对其信任无以复加。魏怀超苦恼地用手指抚摩着自己的眉头,自己要如何才能引起天子的重视,方能求变。

    泽党的聚会自己去得很少,身为理匦监,他生恐天子忌他结党营私,如今京官的党魁无疑被礼部侍郎邓怀肃得了去。邓怀肃把泽党经营得不错,好几次与章党的相争中都占了上风,虽然章党有吏部尚书潘临风这个大腕,但也难以压倒泽党。

    魏怀超有些后悔,早知自己就不应该放弃党魁的位置,虽然只是士林中的虚名,但有了这虚名,再加上一些必要的鼓吹,说不定自己外任的机会就会大上许多。

    贺知力走了进来,躬身一礼,然后将手中的公文递上,禀道:“魏大人,刑部吴尚书转来一封公文,说是此事由铜匦而起,请理匦监酌情发落。”

    理匦监刚成立时有过几次这样的例子,皆是地方上告发的案子,那时理匦监强势,以案涉铜匦举报为由强行从“三法司”手中将案件接了过来,拟出惩处后直接发各地铜匦司(司马府)实行,大有自成体系之势。结果将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得罪了,后来理匦监逐渐无所作为,“三法司”接到类似的案子,根本就不与理匦监打招呼,顶多事后让人向理匦监备报一声,今日刑部怎么会转来公文。

    魏怀超满怀疑虑地打开公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顿觉此事分外棘手,放下公文心中盘算起来。江安义说起来算是他的同门师弟,是泽党的一份子,同党之间自然要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这公文中所列的罪证疑点颇多,自己按理要帮他一把。

    眼前浮现江安义俊朗昂扬的神态,魏怀超心中泛起酸意,再有个十年,江安义必能超过自己,成为泽党的领军人物,有这样的人物在,如何显得出我魏怀超。再说自己帮助江安义,肯定有人会说自己以权谋私,明明立身清白也要被说成心有不公,这点不得不注意。

    手指在公文上轻轻地弹动,魏怀超揣摩起吴化仁的用心来,自己与吴化仁关系不好,是不是他有意給自己出个难题,然后好找岔子?魏怀超看着身上深绯色的官服,宦海浮沉不易,自己可不能因为谁损了前程。

    猛然间魏怀超想到了另一种可能,眼神向右望去,似乎穿透了重重墙壁,看到了右监内的王克复。王克复与江安义是死对头,京城之中人人皆知,王知至的“五百两银”的笑话至今仍在那些纨绔的酒桌上流传,吴化仁会不会想借刀杀人。

    思路清晰起来,魏怀超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吴化仁能借刀杀人,我魏怀超也能顺水推舟,想着拿了公文站起身,出门转右,进了理匦监右监。

    王克复斜倚在座椅上看书,闭门谢客的日子里,王克复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当然所读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街坊间流行的传奇故事话本,开卷有益,王克复还真从那一个个故事里琢磨出一些门道来。

    经过贬官的那段日子,王克复的嚣张变得内敛起来,衙门内见到谁都三分笑脸,说话也和和气气,青楼花街去得少了,狐朋狗友见得少了,连石方真接到暗卫提供的信息后也认为王克复总算是浪子回头了。

    听到脚步声,王克复站正身子,将手中的书放入抽屉中,起身笑道:“魏大人,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里,快请坐。”

    说着从公案后转了出来,在旁边的座椅上与魏怀超分宾主落坐。魏怀超听人说过王克复浪子回头之类的话,不过魏怀超丝毫也不信,他有一次来右监无意中看到王克复塞在公文中的小说,这本书他曾在夜晚躲在书房中看过,艳词淫文居然敢公然在大堂上看的人,还会浪子回头。

    寒喧几句,魏怀超对王克复背后的势力很敬畏,虽然两人之中以左为尊,但并不妨碍他拍王克复的马屁。王克复脸带微笑,哼哼哈哈,等着魏怀超道明来意。

    茶水再斟满,魏怀超从袖中拿出公文,递給王克复,笑道:“王大人,您见多识广,这里有份公文,魏某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向王大人请教。”

    王克复并非不学无术,王家是世家,如果没有本事也不会推他出来任官。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王克复见惯风雨,知道来说是非事、便是是非人,魏怀超不可能真的来向自己请教,这份公文肯定有蹊跷。

    看到公文上江安义三个字,王克复的脸颊上的肉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竭力想保持住平静,但表情出卖了他的恨意。一旁的魏怀超借着喝水的空隙一眼就看出了王克复的激动,缓缓地放下茶盅,等待王克复开口。

    王克复认认真真地看了遍公文,然后又回过头读了一遍,这才问道:“魏大人,处置有罪官员不是‘三法司’之责吗,怎么这份公文送到咱们理匦监来了。”

    “刑部的吴尚书说此事因铜匦告发而起,让咱们理匦监酌情处理。”魏怀超淡淡地笑道,“理匦监左右两监,魏某不能独自做主,特来问问王大人你的意思。”

    王克复冷笑道:“魏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和吴尚书把这公文放到我这里,是想着我与那江安义有私仇,让我出面做些你们不方便做的事,出了事你们往后一缩,我老王倒霉,替你们挨打是不是?打得好算盘,只不过王某人也不是傻瓜,我是恨那江安义,有此机会我当然不想放过,不过你们想隔岸观火可不行,要治江安义的罪,大家得合力,出了事大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逃不脱。”

    魏怀超被王克复的话噎得连连干咳,掩饰地举起茶盅喝水,王克复盯着他的眼睛道:“魏大人,你不是总想着立大功吗,这江安义是官场‘二愣子’,多数人都讨厌他,如果拿他说事,恐怕没有人会反对。”

    王克复说完,不再做声,专心品着茶。魏怀超在心中权衡着得失,王克复心中冷笑,魏怀超这种人只有自己的功名利禄,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出卖,如果能在天子面前出风头,别说江安义,就是他的父母都可以出卖。

    魏怀超不知早被人看透,沉吟了良久道:“王大人,你说的事,此事事关重大,不是我理匦监一家能做主的,要联同‘三法司’将此案办成铁案。”

    江安义的案子,众人各取所需,至于会不会冤枉江安义,没有多少人在意。

第三百一十章风雨来袭

    (母亲节快乐!愿天下母亲平安、快乐!)

    王克复的主意打得不错,将多数人都拉入到这件事来,要湿鞋大家一起湿,到时天子怪责,也不好具体处分哪个人,只好不了了之。两人迅速地拟定了对江安义的处罚:免官永不叙用、罚金四万贯、杖责八十。

    第二天,王克复拜访刑部和大理寺,刑部吴化仁是始作甬者,看到王克复拟的处罚直接用印了事,闲谈两句,王克复起身赶往大理寺。大理寺卿黄胜与王克复都出身世家,祖祖辈辈的交情。

    看过公文后,黄胜笑道:“从七品下的县令也值得让你老弟亲自跑一趟,看来老弟恨那江安义恨得不轻啊。此事只需找大理正杜清审核即可。来人,带王大人去找杜清。”

    黄胜的话藏着玄机,他没有让杜清来见他,而是让王克复去见杜清,这样他就把自己摘了出来,至于王克复怎样跟杜清说的,他不清楚,顶多失察。不管怎么说,王克复很快在杜清处让公文多了大理寺的印鉴。

    回到理匦监,将公文交給魏怀超,魏怀超做过御史中丞,御史台方面就交给他了。魏怀超在御史台的人望并不怎么样,一路迎接他的都是干巴巴的笑容,客套里带着生分。魏怀超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是官威甚重,众人对自己是既敬又畏,一路矜持地笑着,昂首挺胸踏入御史大夫的官廨。

    听到放重的脚步声,严华楼从公案后抬起头,见是魏怀超,不自觉地板起了脸。随即想到魏怀超如今是理匦监的人了,不再是自己的手下,而且理匦监亦得天子器重,换成微笑道:“怀超啊,有事?”

    在严华楼这位老上司面前,魏怀超不敢拿大,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怀超此来有一事禀报严大人,请大人示下。”说着取出丽州的公文以及理匦处的处置决定呈上。

    严华楼看完丽州的公文又看了看处置决定,问道:“此事理匦监徇例处置便是,何必经过御史台?”

    魏怀超陪笑道:“王克复王大人以为,他与江安义有隙,怕人以为他公报私仇,为避嫌疑,还是请‘三法司’同署。再说,这份公文还是刑部吴尚书以铜匦告发之由转与理匦监的,怀超也认为,还是经由‘三法司’共同签发为妥。”

    公文后盖着两家的印章,严华楼向身后的椅背一靠,没有做声。与刑部与大理寺不同,御史台在州县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御史台有二十位观察使散布在州县暗中观政,了解官风民情。

    半个月前,有观察使从丽州发来富罗县的禀文。与丽州的公文截然相反,禀文中对江安义大加赞赏,说他除恶霸,惩污吏,调劣制,富罗县县风为之一清。相对丽州县出具的公文,严华楼更相信自己的手下。

    一个七品的县令任免与处置,居然惊动了“三法司”和理匦监,这本身就不寻常。严华楼瞬间打定了主意,将公文推給魏怀超道:“怀超啊,御史台只负责纠查、弹劾官员,至于如何处置是你们的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份公文御史台不想同署,怀超,江安义可不是一般的小县令,我劝你还是禀明天子后再做决定吧,此事关系重大,还要慎重啊。”

    魏怀超知道严华楼的脾气,他既然说了不同署,那就绝不会用印,只得讪讪地告辞。到了外面风一吹,魏怀超冷静了下来,原本以为御史台之行会很顺利,没想到被严华楼挡了回来,魏怀超想从中渔利的心思淡了许多,坐在轿中细细琢磨起严华楼的话来。

    御史大夫严华楼懿出身士族,青年时游历四方,三十岁才及第为官,但为人机敏善变,治理地方成绩斐然,被先帝调用门下給事郎,献纳得失,很称晋帝心意,累官至大理寺少卿,以明断是非而著名。当今天子即位后不久,即升任严华楼为御史大夫,专掌监察执法,先后弹劾过数位晋帝时的重臣,无不照准,被石方真倚为心腹重臣。

    魏怀超在御史台做过御史中丞,对严华楼自然了解,此人深谋远虑,行事谨慎,但却有决断,一旦认定便能全力以赴,而且关于揣摩帝心,十多年圣眷不衰。严华楼不准备在处置江安义的公文上用印,那就说明了此事极可能存在风险,自己已经身陷其中,该如何脱身而出?

    轿子晃悠悠地在理匦监门前落下,魏怀超昏头转向地从里面出来,一路细思无计,心中患得患失,走进自己的官廨时,见王克复正焦急地踱着步等他。看到魏怀超,王克复迎上前问道:“魏大人,御史台可用了印?”

    王克复的焦急落在魏怀超的眼中,魏怀超反倒安定了不少,笑道:“王大人莫急,且安坐听我慢慢说。”

    意识到自己失态,王克复自失地笑道:“让魏老弟看笑话了,不瞒你说,我是想治治江安义那小子,出口气。”

    “唉,严大人不肯用印”,魏怀超一开口就让王克复脸色一变,急问道:“怎么回事?”

    魏怀超道:“严大人说处置官员非御史台之职,让我们自己看着办,他不想掺和。”

    王克复半晌没作声,魏怀超不紧一慢地呷着茶水,官廨内一片安静。

    “老狐狸”,王克复出声骂道:“生恐惹上一点是非。”

    魏怀超假做没有听到,放下茶盅问道:“王兄,现在怎么办?”魏怀超拿准了王克复的心思,处置江安义一事上,自己不用急,一切以王克复为主好了,王克复必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果然,王克复道:“御史台不同署也没关系,有理匦监、刑部和大理寺用印,七品以下的官员足以处置了。魏大人,你派人将处置江安义的公文寄往丽州,让他们照办吧。对了,不妨加急,省得夜长梦多,生出事端来。”

    当天下午,处置江安义的公文五百里加急发往丽州。

    九月一日大朝,吏部尚书潘临风奏请对官员传授治吏之法,礼部尚书郭从史献《治吏七法》,天子准奏,着吏部将《治吏七法》颁发各州县,并要求礼部授官时传授。政事堂左丞陈成济启奏,于天下二十七州各选一县为试点,名单中丽州的试点县赫然是富罗县。

    富罗县的名字一念出,吴化仁、王克复和魏怀超的脑袋就“嗡”的一声响,明白前几日所发的公文踢到铁板上了,这一次怕是要伤人不成反伤己了。朝列之中考功郎中邵远图当即吓瘫了,软软地倒在地上。

    朝堂上有殿中侍御史纠弹百官失仪,看到邵远图倒下,以为他急病发作,连忙上前掺扶要带他下殿。拖行了几步,邵远图清醒过来,如果就此下殿,等潘尚书回衙再处置,自己的郎中怕是要做不成了。

    当时一股子激劲,推开侍御史,滚爬在地,高声禀道:“臣,吏部考功郎中邵远图有本上奏。”

    考功郎中,从五品上的官员,在朝列中站在末端,刚才邵远图倒地石方真在御座上看到了,不过这是小事,他并没有在意,没想到倒地的这位居然还有后续。

    石方真心中不悦,喝道:“近前来奏本。”

    邵远图连滚带爬来到御阶前,嗑头禀道:“启奏天子,微臣四日前接到丽州行文,呈报中说富罗县令江安义草菅人命、鱼肉地方、敲诈勒索等罪,微臣照例已经免去了江安义的县令之职。”

    石方真一愣,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他从江安义送来的《富罗日记》中知道他打死了恶吏张朴天,拘禁了户房房头苏国兴,其父为逼江安义放人,有意碰死在县衙前。石方真在太子面前赞许过江安义行事果敢,没想到居然有人利用此事来污陷他,至于敲诈勒索之类的,石方真压根就不信。江安义的香水获利多大,能免费送給娘娘三成,难道还会贪几百两银子,这不是笑话嘛。

    众臣见石方真没有作声,以为天子震怒,邵远图说完更是跪都跪不住,直接软在地上。

    刑部尚书吴化仁硬着头皮出班道:“刑部也接到了丽州的公文,要求处置江安义,臣以为此事是铜匦告发,便转給理匦监处理了。”

    石方真越发奇了,这件事怎么越扯越长来了,莫非有什么事情朕不清楚。原本还以为是件小事,纠正过来便是,现在看来有人利用江安义的事在做文章。想到这里,石方真的脸色阴沉下来,问道:“理匦监是如何处置的?”

    魏怀超和王克复互相看了一眼,王克复往前面人的背后一缩,摆明是不打算出去,魏怀超没办法,只得出班禀道:“微臣接到刑部转来的公文,便与王克复王大人商量如何处置。王大人说他与江安义有私怨,怕人以为是公报私仇,所以建议由理匦监和‘三法司’共同签署。”

    “结果如何?”石方真无意听魏怀超啰嗦,直接喝问道。

    “刑部、大理寺和理匦监共同签置,免去江安义县令之职,罚钱四万贯,杖八十,永不叙用。”

    石方真冷笑着问道:“你们可曾重新审理过江安义一案是否存在冤曲?吴化仁、黄胜、魏怀超?”

    黄胜见天子点到他的名字,急忙出班道:“江安义目前是从七品下的官员,依律只需大理正复核即可,臣当日接文,已让杜清负责审核。”

    大理正杜清委屈,王克复拿公文来说黄大人让自己盖章,自己难道还能去找黄大人问问吗?但朝堂之上又不能拱出上官,只得出班请罪道:“臣一时疏忽,州府呈文按便照准便是。”

    石方真气得“呼呼”直喘粗气,看着阶下的众臣子,一个个面目可憎起来,这些人不知道暗中背着自己做了多少肮脏事,说起来个个都是忠臣,其实各怀鬼胎。江安义一案他也不想纠缠下去,乱麻团越解越乱,唯以快刀斩之。

第三百一十二章暴风骤雨

    江安义感觉这段活得很安逸,这种安逸感是从骨子里往外冒的,不用为生计奔波,不用为学业苦读,不用为案牍劳神,只做想要做的自己。于是,江安义发现自己和安勇真是兄弟,一样的好骑马射箭、打猎玩耍,以至于黄东泉有的时候会分不清身旁大声欢笑的是江安义还是江安勇。

    州府做出停职待处的决定丝毫没有影响到江安义的心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在寄送的日记中他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日记要瞒过天子是不可能,他相信天子已经知道了他的委屈。

    凉亭之外,溪水之畔,仆人正在收拾猎物,石头准备大显身手。读书石头是不行的,但学武和厨艺是得到了江安义的真传。自家酿的美酒打开,这种五粮酿成的美酒产量不多,仅供自家人饮用。风儿拼命地往坛口处凑,再把酒香送到远方,让闻到香味的人忍不住吞下唾沫。

    江安义独坐,黄东泉原本陪着他,但表哥的气场太大,黄东泉感到呼吸都有些不畅,找了尿遁的借口跑去石头那里,宁愿被烟熏得流泪,也不愿意回到亭中。

    今天张克济没有前来,珠珠有些不适,他在府中照看,珍儿留在府中陪父亲,让队伍冷清了许多。

    金风送爽,州府的公文应该送到了京城吧,吏部一定会将公文驳回,责令府衙重新审理,届时那个王参军必然苦着脸向自己赔罪,王县丞不知会编什么理由向自己解释。江安义嘴角露出微笑,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好心情也是可用来佐酒的。

    九月三日,赵刺史收到吏部的批文和理匦司发来惩处江安义的公文时一愣,按正常情况要在中旬左右才能收到批复,这怎么快了近十天。打开吏部的批文,赵叔纶愣住了,怎么会是同意贬去江安义县令之职。

    睁大眼睛又看了看,确认不是自己眼花,赵叔纶惊呼出声:“奇怪了。”他从韦家的家信中得知江安义此来是推行“合税为一”之策的,除了江安义外还有德州刺史段次宗也在州内试行。从人选来看,推行试点工作的多是天子亲信,段次宗是,江安义显然也是。

    既是天子亲信,别说被人陷害,即使是真有其罪,天子也会保护,为何吏部会批转这存疑的公文,从时间上来看,吏部没有重新再审定。

    对了,时间,问题出在时间上,赵叔纶露出令人寻味的笑意。一通而百通,这就能说明为什么另一份公文是以理匦监的名义下发而不是刑部了,理匦监的右监大人换了王克复,这位爷与江安义的“交情”路人皆知,由此看来,江安义被褫职的消息瞒过了天子。

    “哈哈哈哈”,赵叔纶笑出声来,这些人自作聪明,江安义身负皇命,褫职的消息必然惊动天子,只不知京中的那些大人物到时如何收场。看了看那封理匦监的封箴的公文,赵叔纶吩咐道:“去把何司马和王参军请来。”

    等何锐和王永庆连袂而来,赵叔纶指了指那份公文道:“本官刚才接到吏部行文,江安义的官职被褫去了,这份是理匦监的公文,想来是对他的处罚。何司马,理匦监的公文应由你来拆封。”

    何锐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总觉得不安,江安义一事隐隐地透出几分古怪,只是他找不到不安的源头。如今吏部的公文已下,说明江安义一案尘埃落地。

    一旁的王永庆早已喜笑颜开,抢先从公案上拿起理匦监的公文递給何锐,笑道:“大人,你不知道当日那江安义何等地嚣张,不仅不认罪,还狂言说什么‘看着办吧’,当场就转身离去,一点也不顾官场体面。”

    赵叔纶似笑非笑,心道,如果我是江安义,我比他还狂。这个王永庆一天到晚跟在何锐身边,无非是图何锐給他的那点甜头,岂不知大难就在眼前。

    何锐拆开公文,看了一眼向赵叔纶禀道:“大人,理匦监、刑部、大理寺行文批复江安义一案,着褫去官职、罚金四万贯、杖八十,永不叙用。”

    处罚这么重,赵叔纶心想,这背后铁定是王克复在动了手脚。

    “既然批文已下,何司马照公文行事便是,不必再告我知。”赵叔纶吩咐道。

    回到司马府,王永庆咬牙切齿地道:“江安义啊江安义,你也有今天,我王永庆不让你扒层皮下来,就跟你姓。大人,此事让卑职跑一趟,上次卑职可是被江安义堵了一肚子气,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杖八十,我非打他个半身不遂不可。”

    何锐此刻的关注点在钱上,道:“江家有钱,这四万贯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你去富罗县不妨多向江安义说道说道,八十大板,每板用百贯来买,不能轻易放过他。”

    王永庆转着眼珠答应,他既爱财又恨江安义,心想到时先收了钱,八十大板一板也不轻饶那小子。

    猛然想起王兴仁说过江安义身手不错,看那小子的个性宁折不弯,如果公堂之上不服反抗,自己还真抵挡不住。王永庆连忙躬身道:“大人,那江安义性情粗野,必然不服管教,请大人派些兵马随我同去,最好能从营中派些高手前往。”

    且不说王永庆磨拳擦掌,另一边徐明远已经带着人马潜到了富罗县。他和刀疤等人富罗县的百姓认识,没敢进城,在城外五里外找了个山沟躲藏。派出三十多人化装成买药的客商进了城,申时三刻,从城内送出了情报。

    情报是麻脸送来的,麻脸是雷毅洪的亲信,此次行动他是徐明远的帮手,怎么看都有监视的味道在里面。麻脸不怎么把这个新入伙的四当家放在眼中,冷着脸道:“四当家,情况和你说的不太一样啊,你不是说那户人家住在城外吗,我到城西转了好几趟,除了几户穷人,怎么没发现那姓丁的地主?”

    徐明远笑道:“兴许是搬走了,既然来了,咱们不妨入城做一票大的。”

    “那可不行,雷当家有过交待,不能与官府硬抗,就算咱们能做一票,接下来官府剿山怎么办?而且我刚才看了看城墙,城墙全都修缮加固过了,要翻墙而入是不可能的。”

    “啪”,徐明远重重地拍在自己后脖上,手上一点腥红,山间的蚊虫实在厉害,又不敢生烟火,只能硬扛着。徐明远烦恼地挠了挠脖子,赔笑道:“麻兄弟,借一步说话。”

    麻脸斜了徐明远一眼,见周围自家的兄弟居多,便跟着徐明远走出十数步远。徐明远笑道:“兄弟上山多少年了?”

    “我一直跟着雷当家,雷当家上山的时候我就在了。”麻脸一脸傲骄地看着徐明远。

    “兄弟,山上的日子过得清苦吧。”

    麻脸警惕地看着徐明远,道:“还行吧,四当家,你有啥事直说。”

    徐明远亲呢地凑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兄弟,不瞒你说,此次我就是想进县城。当初我离开得有些仓促,府内暗室里藏着多年积下的钱财没办法带走,如果能进去的话,我至少分你一成。”

    麻脸的眼睛放出光来,问道:“有多少?”

    “具体的数目我也不记得了,至少不会少于十万贯。”

    麻脸立时来了精神,声音也大了几分,“行,有十万贯,大当家也肯定愿意冒险。我这就进城,二更天打开东门,到时咱们合伙做票大买卖。”

    看着麻脸带着两个人匆匆离去,刀疤走近道:“大哥,你真要分給这小子一成啊?”

    徐明远冷笑道:“呵呵,等进了城,我分給这小子一钢刀。”

    麻脸匆匆向城内走去,心头火热,没想到徐明远还有间暗室,居然藏有十万贯财宝。十万贯,有了这么多钱,还做什么土匪,直接找个地方享福吧。什么雷老大,什么徐明远,统统被麻脸抛到了脑后,这一票,自己亲自动手,徐明远就让他在城外吃蚊子吧。

    城内的三十多人都是麻脸的手下,分别住在西街的几家客栈内。麻脸召集他们进了自己包下的跨院,鼓动道:“兄弟们,哥哥我刚得到消息,有一笔十万贯的大财等着咱们去发,大家干不干?”

    一句话如同火星掉入油中,众人哄的一下炸了,“干”、“哪有这好事”、“有这么多钱,命也不要了”、“在哪,现在就去”。

    麻脸等众人兴奋了一阵子,这才道:“不急,大伙先吃饱喝足睡觉,二更天到这家店门口汇合,谁来晚了,可别怪麻爷不讲义气,不带你去发财。”

    众人哄笑着散去。麻脸等了一会,才带着两名亲信出了门,去找寻财宝的藏处--徐宅。徐府变成了现在的黄宅,麻脸对此不感兴趣,围着徐府绕了两圈,麻脸做到心中有数,回了客房吃饭休息,等待二更天到来。

    天渐渐黑了,城外徐明远吩咐手下做好准备,今夜二更天,他要夺宝杀人。无论是麻脸还是徐明远,都不知道如今的徐府住着位煞星。

    夜凉如水,凉亭内江安义与张克济对饮,原来珠珠并非得了病而是有了身孕,江安义拉着大喜过望的张克济要好好地庆祝庆祝。

    二更天,月上中天,一群人悄悄地向黄宅摸来。

第三百一十三章贼喊贼来

    犬吠声打破寂静。

    徐明远当初在院中养了六条猎犬,逃路的时候留在院中。石头喜欢狗,说这些狗是打猎的好手,于是便留了下来,这些日子打猎带着出去,猎狗抓兔子、激野鸡,咬山猪没少立功。

    江安义已经有五分醉意,半醉半醒之间听觉却意外的通灵,院墙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麻脸并没有选择大门作为突破点,而是把后院的围墙当成突破口,一来这里围墙单薄,二来此处算是内宅,徐明远的财宝应该放在内宅,直接闯入能减少时间。算盘打的不错,只是选错了人。

    事先准备好径尺粗的撞木狠狠地撞在围墙上,围墙立时抖动起来,灰尘四起。再撞,三撞,围墙受力不住,轰然倒塌,等尘土稍散,麻脸一马当先,带着手下闯入院中。

    此处正是后院的花园,麻脸四处打量,见不远处的凉亭插着火把,亭中两人安然对坐,似乎没有看到闯入的盗匪。

    院中灯光亮起,有仆人出来查看,江安义摇摇晃晃地站起,大声叫道:“大家别慌,回房中安坐,待我却敌。”

    石头从住处奔出,手中拿着钢刀,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江安义醉眼迷离地吩咐道:“此处不用你,你去护住张先生。”

    张克济在化州时见过江安义的身手,知道眼前这几十名汉子不足为惧,书生气发作,高声笑道:“主公,你打倒一人,张某便浮一大白。”

    麻脸郁闷,身为大盗进入人家居然被突视了,看那个摇晃过来的衣着像是主人,麻脸狞笑道:“兄弟们,抓住这小子,速战速决。”

    说着,麻脸箭步上前,用钢刀背狠狠地向江安义的脖子砍去,他想着不能弄死江安义,一会还得逼问他财宝的藏处。

    刀光一闪,劈了个空。麻脸还来不及诧异,腹中挨了重重一击,身形飞起,人在空中,痛感方觉,发现自己被醉汉一腿踢飞。麻脸落在地上,肚中食物的残渣喷涌而出,呕得眼泪鼻涕直淌,难受地勾在一起。

    “好”,张克济举杯过顶,赞道:“好利落的手腿,当饮满杯。”

    看着师傅干净利落的出腿,石头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刀,自己的脚也有些痒痒了。

    短暂地停顿后,麻脸的手下不用吩咐,舞动刀剑向江安义杀去,火把的微光下,寒光四起。

    江安义感觉自己轻盈地像一只小鸟,又像飞舞的蝴蝶,那些砍向自己的刀剑在眼中缓慢清晰,身形晃动,刀剑纷纷落在空处,抬起手来,那些刀剑的主人无不应声倒地,这种感觉,畅快至极。

    不过,江安义的畅快感没维持多久,身边已经没有一个站立着的人。张克济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最后酒杯落地,趴伏在桌上不醒人事。

    院中没了打斗声,黄东泉带着几个仆人出现在后院中,见江安义独自站在院中,脚下倒了一地呻吟的匪人。

    黄东泉壮着胆子喊了声:“表哥。”

    江安义从刚才那种意与形合的快感中醒来,有些不满地瞪了黄东泉一眼。黄东泉看到表哥的眼眸亮如电光,仿佛要直刺入自己的心中,吓得脚一软,差点没摔到地上。

    “把这些绑起来,问问他们是什么人,明天交給秦县尉。石头,你扶张先生回去,明天叫人把墙补好。”说完,江安义回了住处睡觉。

    西门外,徐明远带着六十多号人悄悄地潜在城门处,等待着麻脸打开城门,好杀进城去。左等不见人,右等城门没打开,天光见亮,再有半个时辰不用麻脸也要开城门了。

    刀疤蹲在徐明远身旁,问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到现在徐明远知道自己被麻脸耍了,不用问这小子去吃独食了,不过自己派人到另外三个城门守着,没有看到麻脸从里面出来,看来事情有变。

    徐明远想了半天,最后一咬牙,道:“富贵险中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等城门打开,咱们进城,直奔家中取了财宝就走,官府那三十几个衙役,不敢拿咱们如何。”

    刀疤一拍大腿,笑道:“大哥,这才是英雄本色,不是我说大哥,自打你住进了府中,就没有以前的血性了。大哥,刀疤是粗人,不会说话,不过刀疤这条命是大哥救的,从那天开始,刀疤无论生死都会紧随在大哥身边。”

    徐明远拍拍刀疤的肩膀,感动地道:“兄弟,别轻言生死,保住性命,好日子还长着呢。”

    卯时,衙门开始办差,城门同时开放。两名衙役刚费力地拉开城门,徐明远带着人直接闯了进去。

    那两人当然认识徐明远,吓了一跳,急忙闪在旁边,等徐明远带着人匆匆走了,两人互相商议怎么办?最后两人决定去县衙通报一声。

    等两人动身前往县衙的时候,徐明远已经带着人来到了原来自己的家,犬吠声再度响起,带着几分欢娱,几条猎狗听出来人是原主人。

    江安义被狗叫声惊醒,恨恨地翻身起床,骂道:“这一天到晚地叫什么,晚上就把你们炖了吃。”

    昨夜家中来了贼人,除了江安义和张克济没有睡得安稳,一大早又闻狗叫,大伙都有些心惊肉跳了。

    大门拴着,这难不住刀疤,翻墙而入,打开了大门。徐明远带着人直往自己原先住处闯,刚进住宅前的院落,就看着江安义打着哈欠从他原来的住处迈了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江安义笑了起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徐明远,你的伤眼之仇江某可还没忘呢,怎么自己来送死了。”

    江安义心知肚明,徐明远铁定是为了秘室里的财宝而来,此人不可留,如果他将秘密说出去,这些钱就不属于自己了。

    看到江安义,徐明远心中一凉,没想到住处居然被江安义占了,原以为易如反掌的事变成了羊入虎口,退意立生。身后跟随的众人不明所以,还在往里涌,将门洞堵得严严实实,想走还走不了了。

    江安义已经决定留下徐明远的性命,出手毫不容情。离徐明远有近二丈的距离,江安义脚尖一踏,身形纵起,如苍鹰般徐明远扑去。徐明远是亲眼见过江安义的厉害,内家高手的威风已经深深印在他脑中,他深知以自己的身手,被江安义击中,立时要骨断筋折。

    急忙向后闪去,哪知身后都是人,退无可退,眼看江安义双拳击出,一股劲风掠来,徐明远暗道:我命休矣。身旁的刀疤怒吼一声,迎着拳风向前冲去,手中钢刀竭力向江安义斫去。

    “呯”的一声巨响,刀疤被拳风击中胸口。这两拳是江安义全力击出,内劲击实胸口,将刀疤的胸骨击碎,碎骨反扎入心肺,刀疤嘴中血如泉涌,摔倒在地。

    刀疤竭力地抬起头,看到徐明远已经退入人群中,脸上的笑容凝结,死去。

    江安义可不想欣赏刀疤的忠诚,放徐明远逃掉。身形落地,那些喽啰手中的刀剑纷纷向他刺来。江安义心中发急,多耽误一下,徐明远就可以逃走,毕竟富罗县他是地头蛇,随便往哪一钻,自己就找不到他了。

    真气遍布于身外,刀剑砍在护体真气上纷纷弹开,江安义双掌一排,身前的众人立足不稳,向左右跌开,露出丈许外的徐明远。江安义遥遥一拳,拳风奔向徐明远的后心,徐明远虽然不是内家高手,但身手敏捷,反应迅速,转身往廊下避去。

    廊下恰好有个厨娘,被打斗惊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徐明远上前扼住厨娘的喉咙,冲着逼近的江安义吼道:“你别过来,要不然我就杀了这女人。”

    厨娘浑身瑟瑟发抖,要不是被徐明远提着,早就瘫软在地。江安义一皱眉,徐明远机灵地躲在厨娘身后,自己出拳的话恐怕会伤及厨娘。正犹豫间,那些喽啰又举着刀枪扑过来,江安义冷哂,这伙贼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闪身避开一杆扎来的长枪,伸手握住枪杆,内劲一吐,那持枪的汉子如被电击,手一麻,枪被江安义夺了去。手持长枪的江安义勇不可挡,一枪横扫,倒下一片,左一扫右一扫,数个呼吸间清空一大片。

    徐明远借着这个机会已经窜出了院子,向大门逃去,江安义随后急追。眼看着徐明远已经到了大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出了门往胡同一钻,江安义再要找人就难了。

    江安义举起手中长枪,心神宁静,以臂为弓,灵觉锁住了徐明远,看似随手将长枪掷出。枪发如箭,带着利啸。徐明远听到啸声,急忙想伏身闪躲,哪知长枪疾射赛箭,徐明远刚风弯下腰,长枪已经抵达后背。“噗”的一声,长枪从徐明远的后背穿透,枪尖钉在地上,将徐明远的身体撑在门前。

    大街那头,秦子雄带着衙役正赶来,正好目睹了这惊艳一枪,众人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齐齐地吸了口凉气。徐明远在富罗县曾是让小儿止啼的人物,没想到今天被串了血葫芦。

    江安义从门内出来,向秦子雄拱手示意。阳光正照在大门前,温和的笑容在徐明远淌血的尸身映附下变得狰狞恐怖,这笑容深植在那些衙役心中,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些衙役对江安义的命令丝毫不敢打折扣。

第三百一十四章栽脏陷害

    秦子雄带着衙役进宅抓好,但见遍地哀鸿满地血,处处皆是呻吟声。

    见众人惊恐,江安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赸笑道:“昨晚多喝了几杯,没睡足,起床气大了点,出手重了些。”

    秦子雄心道,起床气重些就快要了这些人的性命,如果是生起气来还不得把这些人大卸八块啊。

    连同夜间抓获的贼人,一共是八十三位,死了七个。麻脸死了,被江安义一腿踢碎内脏,呻吟到四更天凄惨地死去;刀疤死了,为了救徐明远;徐明远死了,被长枪穿透,这样一来,秘室的秘密只有江安义知道。

    衙役们用绳子将这些倒霉的山匪连成长串,抬着徐明远等人的尸身招摇过市,整个县城的人都被惊动了,徐恶霸和刀疤被江太爷杀了,还有黄羊寨的山匪。

    县衙门前,大家兴奋地围观着停放徐明远等人尸体,不少人向徐明远的尸身上吐唾沫,生前不敢对徐明远怎样,死后出出恶气也好。

    王兴仁带着属吏出现了,人群让开,王兴仁掩着鼻子来到徐明远的尸体前。徐明远胸前被枪穿透,血肉模糊一片,眼睛惊恐地睁着,脸上表情狰狞。王兴仁以前常跟徐明远在一起喝酒,知道此人强横无比,手下百余名打手,在富罗县中横行无忌,小儿止啼,说实话,自己见到他腿都有些发软,没想到如今变成了一堆烂肉躺在那里。

    秦子雄上前禀报道:“王大人,还有七十六个匪人该如何处置?”

    那七十六个人被拴在县衙的宣化坊下,看热闹的人群围绕他们品头论足,那些匪人没有了嚣张气焰,垂头丧气地挤在一堆,等待未知的命运。

    王兴仁有些出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听衙役向他禀报过,这些人是想闯入黄宅,结果被江安义打趴下了,想到徐明远都死在江安义手中,王兴仁心中害怕,自己在背后使的手腿如果被江安义知道了,他会不会像对付徐明远一样給自己来个透心凉。

    秦子雄连声呼唤,王兴仁回过神来,慌乱地道:“先把他们押进牢中,等侯审讯。”

    离富罗县二十里外的官道上,一队官兵正兼程奔来。几名脱逃的山匪,看到官兵急忙向旁边的山嵭躲闪。王永庆骑在高头大马上,心里正盘算该如何压榨江安义,看到前面几人鬼鬼崇崇,而且带着刀枪,急忙呼道:“干什么的?站住,兄弟们,把他们給我拿下。”

    队伍中有十余匹马奔出,人腿跑不过马腿,很快六名山匪被抓住。那些山匪被吓破了胆,也分不清来人的方向,以为是富罗县追他们的官兵,吓得跪倒在地直喊“饶命”。

    王永庆觉出几分蹊跷,在道边问了问,才知道黄羊寨的山匪下山攻进县城了,王永庆没有问谁击退了山匪,他想当然地以为是县衙的衙役们,队伍重新启程,多了六个绑着双手的山匪。

    骑在马上,王永庆眼珠乱转,打起了坏主意。出景阳府时,何司马交待的清楚,尽量得财少伤人。以王永庆对江安义的了解,江安义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此事又是自己陷害于他,他定然不肯屈服。理匦监罚钱四万贯,那是要入公帐的,个人得不到好处,要想得钱,只能如何司马所说,在行刑时让江安义以钱买杖,或是减轻或是减少杖数。

    不过,现在不用了,王永庆找到了新的法子,这钱财就从刚抓到的山匪身上而来。届时自己只说山匪是得了江安义的内应才攻进县衙的,要想辩清,那就拿银子说话。王永庆不知道他的鬼主意与徐明远是进城前居然不谋而合了。

    巳时中,王永庆来到了富罗县县衙。王兴仁正在二堂头痛怎么处置这些山匪,这么多人关在牢中一旦生变如何是好?门子进来禀报:“大人,州府的王参军来了。”

    王兴仁大喜,王永庆的到来表明江安义一案尘埃落定了。急忙忙往外相迎,仪门处与王永庆相遇,两人相对一揖,笑容満面,一切尽在不言中。

    来到大堂,王兴仁顾不上寒喧,直接问道:“王兄,上面怎么说?”

    王永庆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答非所问地道:“青雾茶可是好东西,出门前何司马还念叨让我带两斤給他。”

    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兴仁到州府送过礼,自然知道这位何司马真正的所好,连忙笑道:“区区薄物算什么,请参军大人放心,卑职早已准备妥当了。”伸出一只手,像王永庆示意。王永庆明白,这是指五百两。

    虽然不多,但也算没白忙一场。王永庆放下茶盅,笑道:“江安义这小子被吏部免了官,理匦监、刑部和大理寺联合下发了公文处治,免官、杖八十、永不叙用。”

    王兴仁双掌一合,笑道:“阿弥托佛,总算去了祸害。不瞒老兄说,这几日我睡不安稳,生恐案情有反复,届时那江安义要报复我,那才真叫苦也,这下总算放心了。”

    王永庆自然不会说他这阵子也是提心吊胆的,岔开话题道:“时间不早了,早点宣布吏部和理匦监的决定吧。上次本官被江安义气得够呛,这次一定要好好出口气。”

    秦子雄带走了山匪,石头来问今日是否出城打猎。江安义笑骂道:“昨天晚上打了一夜,今天早上又不得安生,算了罢,在家歇一天,你冬儿姐昨晚吓坏了,我陪陪她。”

    正在家中与冬儿闲谈,石头进来道:“少爷,衙门派人来请,说是那个王参军又来了。”

    “哦”,江安义站起身,笑道:“这位参军大人八成是得了吏部的批复,走,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好说的。”

    江安义踏进县衙,发现气氛不对,甬道两边站立持刀握枪的兵丁,衙役们也一个个握着腰刀,神态紧张地看着自己。过仪门,秦子雄迎了过来,低声叮嘱道:“大人,情况不妙,你要多加小心。”

    江安义点点头,心头生出不妙的感觉,原本的自信满满变得忐忑不安起来。走进大堂,两旁排列的衙役用水火棍在地面上整齐地敲击着,嘴里发出“威武”的喝声。

    水火棍,上黑下红、上圆下略扁,一半涂红色,一半涂黑色。红为火之色,黑为水之色,取不容私情之意,当日张朴天就丧身在水火棍下。

    看着大堂上分左右坐着二王,左首王兴仁,右首王永庆,两人脸上都带着得意的笑容,江安义心中一沉,难道吏部准了州府的公文。来到公案前,江安义拱了拱手,没有做声。

    王永庆压不住内心的得意,厉声吼道:“大胆江安义,见了本官因何不跪?”

    江安义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有理王永庆这个白痴问题。王兴仁以手示意王永庆稍安勿躁,冷着脸对江安义道:“江安义,刑部来文已经免去了你的县令之职,现在请王参军宣读理匦监、刑部和大理寺的判决。”

    王永庆得意地昂起头,冷笑道:“江安义,你的官职已经被褫去,如今你不过是一届平民,见了本官还不跪下。”

    真没想到吏部居然褫了自己的职,江安义真想冲到吏部去问问潘尚书,你究竟看没看公文,明显的污陷你都看不出来,心里面泛酸,万岁,你不是让为臣来富罗县推行“合税为一”吗,怎么任由这些小人作践于我。

    心里面酸甜苦辣齐涌上来,一时间愣在那里。王永庆“哈哈”笑出声来,公堂之上犹如群鸭齐鸣。

    重重地一拍惊堂木,王永庆喝道:“江安义,理匦监、刑部和大理寺共同认定你有罪,着即‘免官永不叙用、罚金四万贯、杖责八十’,你可听清楚了。”

    江安义心中委屈,愤懑地纵声长笑。王永庆喝道:“江安义,你要咆哮公堂吗,来人,給我打他十板。”

    这是不讲理了,江安义怒目而视,厉声道:“谁敢上前?”

    那些衙役目睹过江安义的神勇,知道如果激怒了江安义,赶得上与徐明远一道下地府。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上前。

    王永庆有些诧异,江安义的官威如此重吗?都被免了官衙役们还不敢上前,刚要发怒,王兴仁起身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把昨夜晚间江安义以一敌百,杀死七人,活捉七十余人的战迹说了一遍。

    王永庆倒吸口凉气,看向江安义的眼光多了分畏惧,自己的座位与江安义不过相隔丈许,这要惹恼了江安义,他还不得上前把我的脑袋拧下来。想到这里,王永庆连声高喊道:“来人啊,李校尉、马校尉。”

    李、马两个校尉是何司马派給王永庆护驾的高手,两人都是军中好手,都曾在沙场上厮杀过,每个人手中都有数十条人命。两人就站在大堂外,听到王参军的呼喊,迈步进入大堂,盔甲声“哗哗”作响。

    来到王永庆身前,两人叉手行礼,王永庆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些,示意两人站在自己身后。稳了稳心神,王永庆忆来时想好的毒计,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江安义,本参军问你,昨夜山匪攻打县城,是不是你请来的。要不然这些山匪怎么都往你的住处跑?”

    江安义气得肺都有炸了,怒喝道:“欲加其罪,何患无词,江某不屑辩说。”

    王永庆“嘿嘿”阴笑道:“别是让本官说到了痛处吧,江安义,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招认吧,要不然国法无情。”

    一旁站立的秦子雄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道:“大人,这些山匪都是被江安义所擒,如果说山匪是江安义请来的,实在是说不通。请大人明察。”

    另一边落座的刘九思也站起身来道:“王大人,此事绝无可能,还望大人明察。”

    王永庆诡笑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我来的路上抓到几名山匪,据他们交待就是江安义请他们来的,贼人多诈,欲擒故纵,你们都上当了。来人,带山匪。”

第三百一十五章水火失威

    几个山匪事先得了王永庆的交待,为了减轻罪责纷纷开口指证是江安义派人送信到黄山寨,让徐明远带人杀回富罗县,以报罢官之仇。

    这样连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的诬告居然被煞有其事地记录、审问,王永庆得意洋洋,王庆仁幸灾乐祸,江安义愤然不语,刘九思面带不忍,秦子雄怒容满面。

    “江安义,证据确凿,不容你狡辩。来人,把江安义拉下去,先重责四十大板。”王永庆不容分说地道。

    王永庆没有先处置理匦监所判杖责八十,他打着细水长流的主意,今天先给江安义四十杀威棍,明天再审江安义,如果还不服软还有后天,有八十板子在手,铁打的汉子也有服软的时候,到时江安义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自己想怎样拿捏就怎样拿捏。

    “江某无罪,江某要到京中告御状去。”江安义愤然抗争道。

    王永庆眼中一寒,他听闻过江安义得天子器重,如果江安义真要到京中去告御状,这件事还真说不定有反复,此子绝不可留,转过头来冲身后的李、马两个校尉使了个眼色。

    李、马两人是武将,习惯听从上命,得了王永庆的命令,哪管三七二十一,大步上前,一左一右伸手抓向江安义的胳膊。江安义嘴角带着冷笑,任由两人上手。李利坚和马磊感觉自己抓住的不是胳膊,而是又涩又滑的蛇,二人听军中前辈说过,江湖中有异人,能让肌肉韧如牛皮刚逾铁石。

    暗叫不好,手还来不及松开,一股大力从江安义的胳膊传来,手掌又痛又辣,还算江安义手下留情,真气一吐即收,两人连忙松开手,退后两步,手向腰中的挎刀摸去。

    王兴仁首先吓了跳起来,向后退了两步,色厉内荏地叫道:“江安义,你想干什么,莫非要杀官造反吗?”

    两旁的衙役不仅没有上前相助,一个个纷纷往后缩去,大堂中间空出大片的空地来。

    王永庆壮着胆子叫道:“江安义,你不要冲动,想想你的家人,不要为他们惹祸。”

    一句话切中江安义的软肋,如今的江安义已经不是当年与侯七马八相搏时的莽撞少年,江家也不是一贫如洗的江家,如今的江家家大业大,自己也成了家,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自己杀死眼前这些人,一家人都要受连累。

    江安义长出一口气,身上的威势敛去,对着王永庆冷冷地道:“王参军,今日你构陷江某,来日江某必当十倍奉还。”

    王永庆松了一口气,心中暗笑,落在我手中怎么可能还有来日,要不是为了江家的财产,今夜我就要结果你的性命。想事后报复,做梦去吧,就算不要你的命本官也要打断你的四肢,让你下辈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还不动手。”王永庆摆手示意,贺强仁带着四个衙役拥上前来,见风使舵迎合上官是此辈必修的本事,贺强仁见王永庆一心想治江安义的罪,当然要拍马讨好。

    不怀好意地笑道:“江大人,对不住了,上命所差,小的只是混口饭吃,请您多担待。”五根水火棍交叉伸出,将江安义困在其中,棍上用力按压,贺强仁嘴中喝道:“还不趴下受刑。”

    江安义怒道:“江某冤枉,王永庆,你休想屈打成招。”

    王永庆冲贺强仁叫道:“动手。”

    贺强仁一咬牙,高高抡起手中水火棍朝着江安义的膝盖处猛敲下去,这下击实,膝盖骨粉碎,江安义这辈子就站不起来了。

    江安义怒不可遏,脸上红光隐现,眉梢的那条淡淡的伤疤飞扬而起,双拳紧握,真想一拳将贺强仁这个小人擂死。不过他现在被褫去官职,如果出手便是对抗朝庭律法,被王永庆抓住越发要生出事端来。想到这里,江安义气运于足,两条腿变得有如铁铸一般。

    贺强仁脸上露着狞笑,他做衙役近二十年,对于手中水火棍的力道掌握得炉火纯青。当初众衙役打张朴天,几百棍下去张朴天受伤不重,而他几棍下去便要了张朴天的命。张朴天是他的狐朋狗友,虽然命丧在他的手中,但贺强仁一直认为他是被江安义近迫,所以这笔帐要算在江安义头上。江安义落难,王参军有意责难,贺强仁身为都头当然得挺身而出,顺便替朋友报仇。

    水火棍带着恶风,正正地击在江安义的膝盖上。“啪”一声脆响,秦子雄痛苦地一闭眼,安义的两条腿保不住了。

    耳边响起吸凉气的声响,并没有听到江安义呼痛之声,秦子雄睁开眼,惊奇地发现江安义依旧嘴含冷笑地站立着,贺强仁手拿着半截断棍,一脸惊惶。腿没事,棍先断。

    静,静得能听出沉重的呼吸声。李、马两校尉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挡在王永庆的身前,两人知道,如果江安义要暴起杀人,第一个恐怕就是王永庆。

    李利坚首先反应过来,高声冲大堂外叫道:“来人啊。”

    从大堂外涌进十多名持刀的兵丁,刀已出鞘,寒光闪耀,让溽热的大堂变冷了不少。

    等兵丁在身前呈扇形将自己护住,王永庆阴阴地开口道:“江安义,你如果想杀官造反,祸及全家,本官今天就赌上这条命。要若不然,就乖乖地伏法受刑。来人,给我换粗棍,再上刑,调弓箭手预备。”

    水火棍中还有一种下端包着铁皮的,这种棍子打在身上,立时要骨断筋折。

    看来王永庆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江安义知道绝不能束手就擒,对待王永庆这种小人,不能以德服人讲道理,既然不能向他伸拳头,那就对他显势力。想到这里,江安义开口道:“王大人,你大概不知道江某的正妻曾是龙卫五品镇抚,如今官任暗卫副都统,你要构陷我,让我娘子得知,不但你该如何收场?”

    王永庆如遭晴天霹雳般,震得从座椅上摔到了地上,惊恐地望向一旁的王兴仁,道:“他说的可是实话?”

    王兴仁浑身凉透,亡魂出窍,没想到江安义背后有这样一座靠山,自己光知道他带了房小妾来上任,没听他说过妻子是暗卫副都统,如果早知道,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江安义掰腕子,这不是找死吗?

    场面变得微妙,江安义再次成为众人睹目的焦点。不过这次不是戏谑而是惊恐,对于普通的衙役来说,光听说过龙卫,不知到朝庭还有个暗卫。甚至包括王兴仁、刘九思和秦子雄等人,由于天高皇帝远,信息不通,对朝庭新建暗卫也不清楚。暗卫,光听名字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王永庆是州府的官员,又是录事参军,他从何锐的嘴中听过暗卫,知道暗卫的成立是天子对龙卫的不满,通过新的机构来加强对天下的控制。从地上爬回椅子,心中迅速地盘算着,江安义说的话八成是实,这趟仇自己算结下了,听江安义的语气,自己怕是下场可悲。

    无尽的懊恼涌上心来,一恨颜开辰和王兴仁惹事生非;二恨何锐财为心窍;三恨京中的大人物博弈却让自己扛仇恨,王永庆恨天尤人,唯独没有问问自己该不该。

    自怨自艾良久,王永庆横下心来,反正将江安义得罪了,污陷他与山匪勾结不行,那执行理匦监、刑部和大理寺的判决批文总不会有错吧。王永庆静了静心神,对着王兴仁道:“王县令,接下来该你执行理匦监的判决了,将江安义杖八十。”

    王兴仁畏缩地躲开王永庆的目光,含糊地道:“王大人,你是上差,还是你来吧。”

    “王大人,事到如今你还要摘脱出去吗?”王永庆紧盯着王兴仁,冷冰冰地道:“你难道还想江安义会放过你吗?今日你我是替朝庭执行判决,量那江安义事后也无话可说,他真要报复,王某定会向朝庭上告。”

    王兴仁想了一会,确实如王永庆所说,今日所为已经把自己摆在明面上,得罪了江安义,再想挽回已是不可能,还不如跟着王永庆一条道走到黑,首鼠两端反而更误事。

    “依照理匦监、刑部和大理寺公文,杖责江安义八十大板。”王兴仁壮着胆子吩咐道。

    江安义心中泛起悲哀,王永庆污陷他与山匪勾结要责打他他可以不理,可是理匦监、刑部和大理寺的公文代表着朝庭颜面,他还真无法逃脱。看来今日之辱是逃不脱了。

    正在此时,大堂外响起一声喊:“圣旨到。”

    众人一惊,王永庆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脚步声响,只见一人大步流星闯了进来,王永庆见此人身着云彪服,立知是龙卫中人。刚想上前寒喧,那人正眼也不看他,径自走到大堂正中高声道:“万岁有旨,江安义一案存疑,着御史台观察使石清乐重新审理,丽州龙卫协办此案,钦此。”

    江安义热泪盈眶,拜倒山呼道:“臣领旨谢恩。”

    再看王永庆和王兴仁,直接瘫倒在地,至于贺强仁更是不堪,两眼一翻,直接吓死过去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当务之急

    前来传圣旨的是丽州龙卫府副州统齐立。天子有诏通过龙卫传旨追回吏部和理匦监的公文,龙卫府都统韩志接到太监传旨后并没有马上传送,而是以天晚为由拖到了第二天。第二天宁王找韩志有事,又耽误了一天,直到第三天,诏书才发出。当然,这些事情天子是不会知道的。

    诏书到达景阳府的时候已经是九月四日下午,丽州州统名叫杜纪涛,已经年过五十,此人二十岁就开始在龙卫任职,从最普通卫士做起,累功至州统之职,由于行事过于认真,后面又没有靠山,才被派到丽州这样偏远之地。

    接到诏书,杜纪涛立即召开齐立,命他快马赶往富罗县传旨,暂时不准处罚江安义,并让王永庆、王兴仁一同侯审。等齐立走了,杜纪涛派人去找御史台观察使石清乐,石清乐的行踪丽州府不清楚,但龙卫却知道,因为按制观察使到地方后要与龙卫府取得联系,并由龙卫府派遣两名龙卫保护。

    等杜纪涛、石清乐到达富罗县已是九月初八,案子很清楚,石清乐事先便调查得很清楚,大堂之上两边一辨,再找证人证实,王永庆低头认罪,供认是受了颜开辰的挑唆,有意陷害江安义,不过他将所有的罪责都认下,没有牵连到何锐。王永庆很清楚,只有保住何锐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家人的安全。

    王兴仁更不堪,见到杜纪涛黑脸一沉便一五一十地招认自己受了颜开辰的蛊惑,暗中指使张、苏两家人告状,与王永庆勾结,意图陷其与山匪相通,敲诈钱财。

    与州府没权处置官员不同,龙卫兼有监察百官之职,四品以下的官员能先行捉拿。所以杜纪涛下令先将两王拿下,江安义官复原职,至于最后如何处置,自然通过州府上报給刑部和吏部。

    江安义守得云开雾散气,重新换回官服,请杜、石两人到花厅叙话,郑重谢过两人的携手之恩。石清乐笑道:“江大人无须客套,你与我不熟,但我和师本却是好友,听他讲起过江大人。石某能为江大人这样的清官能官洗脱冤情,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件快事。”

    杜纪涛不善寒喧,道:“万岁有旨让杜某协查此案,现在案情既然已经清楚,杜某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今日已晚,明日一早,杜某就告辞了。王永庆带来的官兵,杜某一并带回。”

    江安义接触过龙卫中人,不说妻子欣菲和思雨等人,就是秦子炎和项氏兄弟給他的感觉都很不错,所以他并不像其他官员一样谈龙卫而色变。对于杜纪涛的沉默寡言,江安义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杜大人、石大人,你们救江某于水火,让我免遭杖刑之辱,江某定当回报。”

    石清乐有些恼了,道:“江大人,石某知道你有钱,但石某所为皆是出于公心,并不用江大人感谢。”

    杜纪涛也黑着脸道:“公然行贿官员,按例当拿问治罪。”

    江安义笑道:“两位大人勿急,江某可不敢以铜臭污了两人的德行,江某所说的回报是指剿匪之功。”

    杜纪涛和石清乐闻言都精神一振,大郑官员正常是三年一磨勘,考绩中上便可获提升,上上还可擢升。但官员的等级太多,在四品以下,一级便分为四等,从品下、从品上、正品下、正品上,要从从七品下的下县县令熬到正五品上的官员理论上要三十六年,人生有三十六年也便到了尽头,所以绝大多数官员都止步于五六品。

    那些能做到四品以上的官员,如果不是背后有大靠山,便都立过大功或者政绩突出受到破格擢升,至于进入三品之阶,便是朝庭重臣,屈指数来不过数十人而已。再要往上便是丞相了,至于一品,多是虚设,非王公不可得。

    官场之中最大的功劳莫过于军功,不光可以破格擢升官职,甚至还能到手封爵,朝庭爵位向不轻许于人,大郑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即使是最低等的男爵,那也是显赫的存在,所在州府的刺史逢年过节也要上门拜望。

    身在官场,几乎找不到对升官没有兴趣的人,江安义是如此,杜纪涛和石清乐自然也是如此。石清乐首先改颜道:“这倒要听听。”杜纪涛放下手中的茶盅,站正身子,直直盯着江安义。

    “两位,你们问案时已经知道了,前几日黄羊寨的山匪下山攻打富罗县,结果被抓住了。”江安义不好意思说是被自己一个人抓住的。

    石清乐立刻明白了,笑道:“江大人的意思是黄羊寨剿匪。”

    杜纪涛眼神一亮,他比石清乐的消息更灵通,知道如今化州战事陷入僵局,原安西大都护朱质朴被调回京都,接任的毅勇伯杨祥亮与西域联军胶持不下,最主要的原因据说就是西域联军内有青山水寨的元天教余孽做内应。朝庭对各地的匪患重视起来,政事堂明令各地要肃清匪患,不过山匪水匪多熟悉地形,大军前去清剿时多闻风而逃,过后又兴,官府劳命伤财不见成效。

    黄羊寨匪患是丽州境内较大的一股匪患,杜纪涛暗中调查过,知道山上有匪众五百余人,不过黄羊寨山势险峻,道路崎岖,不适合官兵进剿,再加上清剿是州府的责任,杜纪涛也不能越权。今日听江安义提起,看来江安义有办法,杜纪涛问道:“江大人,你有法子剿灭这伙山匪?”

    “两位大人,我审问过贼人,此次下山一共百人,拿获了八十三名山匪,被杀了七人,路上那位王参军又抓获了六人,这两日秦县尉带着衙役又抓住了藏在县城中的四人,数字一合,正是百人。”

    江安义胸有成竹,侃侃谈道:“如此一来,山匪下山被抓的消息还没有传到黄羊寨,我问过贼人,他们下山是为了抢粮食。王永庆不是带来了一百多名官兵吗,如果能让少部贼人带队,后面官兵乔装改扮混上山,我们极有可能一举剿灭黄羊寨匪患。”

    石清乐书生意气,一听喜道:“此计甚好,石某喜读兵书,兵法中有一计‘瞒天过海’,正与江大人相合。”

    杜纪涛思忖了片刻,问道:“上山的官兵不宜过多,要不然会露出破绽。山上还有数百匪人,上山后会不会寡不敌众反被匪人所灭?”

    江安义笑了,道:“我问过那些山匪,匪首名收雷毅洪,原是宁平县的恶霸,与徐明远差不多,山上的几个大头目都只是些泼皮出身,他们所倚仗的无非是地势。如果我们能进山寨,不是江某自夸,江某和杜大人以及龙卫的几名弟兄就能直接将雷毅洪拿下,至于其他乌合之众,只要饶他们不死,相信必然望风而降。”

    杜纪涛听说过江安义武功了得,细思一下确实可行,当下点头同意。

    第二天,杜纪涛带着六名手下,和江安义一起化妆成山匪,押运着数十车粮食向黄羊寨行去。江安义与带队的山匪约定,只要他们能带官兵进入山寨,即赦免他们的罪行。队伍中夹杂着五十名精选出来的官兵,李、马两位校尉也在其中,这是立功的机会,两人不想错过。至于粮食只是塞满了稻草的麻袋,队伍行进得很快。在他们身后十里,秦子炎带着剩下的七十兵官兵和县衙的衙役追随着,准备接应。

    一百二十里的路程走了两天,江安义他们有意在山寨边休息到天色昏暗,这才在山匪的指引下前往山寨。进入黄羊山,但见山势雄险,河道天然护卫,天色昏暗中,两旁山林黑影幢幢,似有无数伏兵。

    行至天色完全暗下来,前面出现一条山沟,两边高山相夹,沟宽约三丈,尽头是座石头寨墙。带队的山匪张广是寨中的小头目,停住脚步对身旁的江安义道:“大人,前面便是黄羊寨的头道关门了。”

    江安义凝视向寨门望去,借着寨墙上的火把光亮,江安义见寨墙高约五丈,清一色的巨石砌成,看样子宽厚不在富罗县城墙之下。城头上建着箭楼,有喽兵巡逻,城门关着,吊桥挑起,看样子城门前是条山涧。

    正在此时,城头的喽兵发现了城下的队伍,高声喝道:“什么人,快站住,再往前就放箭了。”

    江安义一捅身旁的张广,示意他上前答话。张广上前几步,举着火把照着自己的脸,高声回道:“上面是马老四吧,怎么连你家张爷都不认识了,快开寨门,咱们回来了。”

    城墙上的人认出张广,笑道:“真是张爷,麻爷呢,看样子收获不错,这就給您开城门。”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江安义示意张广带队快往里走。刚过了城门,那位马老四从城墙上迎了下来,笑道:“张爷,雷当家今天还问起你们呢,何三爷昨天就回来了,不过没找到多少粮食,你们还好吧。”

    张广哪有心答理他,随口应道:“还行,除了粮食外咱们还抢到了些金银,准备献給雷当家。”

    大队人马默不作声地从马老四身边经过,天色已暗,马老四看到不少熟面孔,也不疑有他,就这样,江安义他们轻松地进了山寨。

第三百一十八章清理吏治

    风声、呻吟声,还有沉重的喘息声,就是没有喊杀声,整个练兵场无论敌友都被江安义雷霆一击惊呆了。

    江安义举步向雷毅洪行去,雷毅洪全身微微地颤抖着,挪不开步子,火光中看到江安义脸上有几滴溅到的血滴,那温和的笑容在他的笑容有如地狱中魔神的狞笑。

    雷毅洪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抱着头叫道:“愿降,愿降,别杀我,我降了。”

    雷大当家形象在众喽啰心中轰然倒塌,这个平日凶残、狠毒,以鞭打他人为快的大寨主居然如此脓包,大寨主都降了,咱们还拼什么命,不知是谁先丢了手中兵器,一时间有如下雪,“当啷”声不断,数百名喽啰纷纷跪倒,口呼“愿降”。

    独自一人卓然而立,江安义顾盼自雄,得意地纵声长笑。

    左斜角,一道寒光直射江安义的后心。江安义的笑声嘎然而止,异乎常人的灵觉让他查觉到后背有异,自然而然地向前抢了一步,低头哈腰。一柄宝剑从他的头顶飘过,冷风撩动头顶的发丝。

    这感觉就像**时被人泼了盆冷水,愤怒、羞恼、烦躁,所有的负面感受都涌上心来,江安义怒吼地转过身来,看见金一鸣捂着胸口颓然地坐在地上,右手无力地从空中垂下。看见江安义大踏步向自己走来,金一鸣无力地冷笑道:“狗贼,算你命大,金爷与你们这些狗贼誓不两立。”

    江安义举掌正要劈死金一鸣,猛然间看到金一鸣脸上流露出解脱的神色,心头一动,掌风稍斜,擦着金一鸣的脸边重重地击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杜纪涛带着人赶了过来,没想到事情居然如此轻松地解决了。江安义让官兵收缴喽啰们的兵器,又让齐立带着些人押着雷毅洪去第一道关卡,放下吊桥让秦子雄等人进来。功夫不大,秦子雄带人来到江安义身边,看着满满当当畏缩地蹲在练兵场上喽啰,笑道:“黄羊寨多年匪患一举平定,大人真乃神人也。”

    收降喽啰,查抄物资,一直忙到第三天晨时,江安义等人才押着四百多名喽啰,赶着百余辆大车浩浩荡荡地下了山。临走前,杜纪涛提议将黄羊寨的焚毁,江安义没有答应,白天他在黄羊寨四处看了看,发现此处风景极佳,心中对黄羊寨已有安排。

    一百二十多里的归程还算平安,那些喽啰估计是被江安义吓怕了胆,再加上江安义告诉他们可以服劳役赎罪,一路上杜纪涛等人骑着马手持弩 弓来回巡视,四百多名喽啰居然一个也不少地进了富罗县。

    进城又是一场哄动,满城百姓都来看黄羊寨的山匪,要知道黄羊寨的名声在富罗、江安、宁平一带是家喻户晓,不时有客商被劫的消息传出,没想到被县太爷带人一窝端了,不用说被绳子串在一起的山匪足有一里多长,光看那长长的车辆,从城门口都快排到县衙门口了,全都是山匪打劫的粮草和财物。

    石清乐和刘九思带着县衙内的胥吏远远地迎了过来,远远地侧立躬身,石清乐高声道:“石某为丽州百姓谢过江大人,大人此举活人无数,乃为大仁大勇。”

    刘九思更是激动得满面红光,径自拜倒在地,高呼道:“大人辣手仁心,一举荡平多年匪患,刘某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一拜,为富罗百姓。”

    两旁欢迎的老百姓闻听纷纷跪倒,山呼道:“我等谢过江大人。”

    江安义骑在木炭身上,享受着百姓们出自内心的欢呼声,这感觉确实比那夜顾盼自雄要来得欢畅些。

    俘虏和物资交由刘九思和秦子雄处置,胥吏和衙役们忙做一团,已经不止一次地领教过江太爷的厉害,这些衙役和胥吏都变得安分起来,听说江县令在黄羊寨杀得血流成河,煞气正浓,如果惹恼了他还得是自找死路。

    接下来是分赃时间,按照事先的商议,剿匪的功劳大部分归于龙卫和州府官兵,匪首雷毅洪等人由杜纪涛押回景阳府处置,一般的喽啰交給富罗县,江安义的修路计划才刚刚开始。

    缴获的金银折钱约二万三千多贯,众人一商议,皇帝不差饿兵,既然大伙出了力,总要拿点好处。三千多零头一分为二,一半归富罗县城,一半缴归州府,剩下的二万贯整数归个人,富罗县拿三成、龙卫拿三成,府兵拿三成半、剩下的半成給石清乐,具体怎么分配由各自说了算。这样的分配皆大欢喜,特别是石清乐,他一个人独得了一千贯,都说观察使是件苦差,自己却既得名又收利。

    每个人都得了好处,剩下的粮食和物资就不好意思跟江安义争了,休息了一天,龙卫和府兵各自起程,押解着王永庆和雷毅洪等人回景阳府,金一鸣没有出现在队伍中。

    回到富罗县后江安义总想起金一鸣面对死亡时解脱的神情,抽空到牢中审问了金一鸣,得知他原本是宁平县的童生,妻子被胥吏所污后自杀,他愤而杀死胥吏被押在牢中待死,恰巧雷毅洪带人抢县衙,顺手将他放了出来,金一鸣无处可去,便跟了雷毅洪上山为寇。因为金一鸣感谢雷毅洪的救命之恩,铁心跟随,出了不少好计策,让黄羊寨逐渐壮大,得到雷毅洪的信任,提拔他为二寨主,倚为心腹。

    金一鸣的遭遇让江安义想起新齐县卖竹器时的场景,如果当时没有余师的出现,自己说不定也愤而杀人,如果有谁像雷毅洪一样将自己救出监牢,或许自己也像金一鸣一样落草为寇了,官逼 民反,有些事实在是无奈。

    押去景阳府多半是死罪,江安义私下求了杜纪涛,将金一鸣的罪行减轻,留在富罗县和喽啰们一起做苦役修路。当初江安义答应他们,做满两年,就放他们归去。金一鸣经此一劫,死心消退,领了江安义的好意,待伤好后与喽啰们一起修路去了不提。

    石清乐没走,他还有项任务,天子要在天下推行治吏之策,富罗县可是选中的试点,石清乐奉命协助江安义清理吏治,并将经验带回。石清乐心情极佳,这一趟富罗之行名利双收,如果再能把富罗县整饬吏治做好,回去之后八成要晋升了。

    听了石清乐的话后,江安义苦笑道:“石大人,朝中重臣们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江某又能做什么?这整饬吏治是篇大文章,江某还要忙于‘合税为一’,实在是有心无力。”

    石清乐笑道:“安义莫急,马中书想了三个法子,一是择优取吏,可从童生秀才中选其能者为吏,二是考吏之绩,许其晋升为官,三是加重处罚,使其不敢犯法。”

    江安义没有做声,这段时间他没少想如何改变富罗县的吏治现状,与张先生也曾多次探讨过,却寻不到办法。马中书的办法或许可以缓解吏治的问题,但治标不治本,吏治的问题最终回到老路上来。或许“合税为一”后吏员没有了可趁之机,吏治才会好转,但“合税为一”还有许多难处,自己还没有考虑完全,冒然行事,反误大事。

    见石清乐很有兴趣,江安义笑道:“石兄身为观察使,对吏治应该了解颇深,江某想借重石兄的才学,在我富罗县推行治吏之策,成是算石兄之功,败则是江某无能,不知石兄意下如何?”

    石清乐当然愿意,天子有旨每州选一县试行治吏之策,如果成功便意味着青云直上,石清乐之所以赖在富罗县不走,就是想在富罗县试行治吏中插一手,将来考功少不了他一份。现在江安义把治吏的事推到他身上,而且愿意承担失败的责任,石清乐当然求之不得。

    金秋九月,几场秋雨过后,富罗县变得清凉起来。天高云淡,江县令总是带着一伙人骑马出城打猎,百姓们对这位給他们带来实际好处的县令是宽容的,总是用笑脸迎接县令的满载归来。

    衙门门前的粉墙上贴出招考吏员和衙役的公文,引得众人围看,大家感兴趣的是无论吏员还是衙役都有一两银子的月俸,这薪水比起书塾里的教书先生还要多出几两来。看要吏员有童生和秀才的要求,众人只得望而兴叹,把眼红的目光望向衙役的职位上来。

    衙门内的气氛很紧张,既然新招人就意味着有些人要被清退出门了,别看现在仅有三四两的年俸,暗中的好处可远远不只十两,县太爷这是准备秋后算帐了,谁叫咱们当初跟他作对来着。

    九月末,吏部和刑部的公文来了。江安义官复原职,刘九思接任县丞,秦子雄升任主簿,兼任县尉;王永庆杖八十,徒三千里,王兴仁杖四十,免官永不叙用,颜开辰贬为庶民,罚钱万贯。

    州府的公文同样贴在粉墙之上,众人慨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很快,公文如同秋叶般黄去,再没有人关注。富罗县的百姓欣喜的是每月能多挣几十文铜钱,日子似乎越来越好了。

    一切如同斜风细雨般地悄无声息,江安义已经搬进了东花厅,看了会窗外绵绵的雨,回到书桌旁,提笔在铺开的白纸上写上墨汁淋漓的“提请试行“合税为一”疏”。

第三百一十九章深思熟虑

    十月的帝都永昌城,已经有些微寒。那些年少轻狂的公子哥儿迫不急待地披上了华丽的轻裘,香车快马载着青楼中的名妓,游山玩水,伤春悲秋,打发着富有而无聊的时光。

    皇城乐游苑静心亭内,石方真负手而立,面朝湖心,看着渐显萧瑟之意的畅心湖。三十岁及位,如今已有十三个年头,石方真的眼角已经隐现皱纹,风吹动身上的明黄锦袍,带不去身上淡淡的愁怅。

    及位以来励精图治,石方真抑制世家,起用新锐之臣,清仗田地防止兼并,然而一路行来阻力不断,如今化州糜烂,北漠虎视耽耽,吏治令人触目惊心,段次宗在楚州试行“合税为一”也不如人意,阻力重重进展缓慢。想到自己竭尽心力治理国家,似乎并不比父皇宣帝时强多少,这让石方真多少有些失落和沮丧。

    亭内树着屏风,挡住吹来的湖风,刘维国侍立屏风侧,有些担忧地看着天子。这段时间以来天子忧心忡忡,茶饭减量,明显消瘦下来,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从九曲桥的另一端传来女子笑语声,刘维国心中一喜,听笑声就知道是安寿公主进宫来了。果然,安寿公主快步向亭心跑来,老远便高声笑道:“父皇,女儿来看你了。”

    石方真转过身,脸上露出笑容,看着跑近的女儿,佯嗔道:“怎么还是这般疯疯颠颠,韦祐成也不知约束于你,一味由你胡闹。”

    安寿近前也不行礼,直接搂住父亲的胳膊娇笑道:“他敢,看女儿不收拾他。”

    石方真爱怜地拍拍女儿的脑袋,叹道:“你呀你,都让朕宠坏了。”

    王皇后带着太子石重伟近前行礼,石方真摆手道:“一家人那么多礼干啥,都坐吧。刘维国,将魏州进献来的水果选几样端来,再每样准备两蒌让安寿带回去。”

    安寿喜孜孜地摇着父亲的胳膊,笑道:“父皇最好了。”

    接过王皇后递过来的一瓣柚子,石方真道:“安寿,祐成可跟你说了,年后他可能要出京外任?”

    安寿噘起了嘴,娇声道:“说了,父皇,您不能不让他出京吗?”

    “朕明年有意命学政诸人外任历练,这对他们成长有益,你不希望祐成一直长在温室之中吧。经历风雨,方能展翅高飞,成为国家栋梁之才,要不然就让祐成安心做他的富贵驸马好了。”

    王皇后在一旁插言道:“母后向你父皇求情,让祐成外任时带上你,这样你们夫妻就不用分开了。”

    安寿凄然道:“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能常来看父皇和母后,还有弟弟了。”

    石重伟笑道:“这好办,让父皇将姐夫安在靠近京城的县就是了。”

    安寿半是伤感半是骄傲地道:“韦郎说他到要到边远的穷县去,要为父皇分忧解愁,还说些什么越是穷苦之地愿要沐浴皇恩之类的话。”

    “好”,石方真赞道:“这才是朕的好驸马,他能脚踏实地,将来有一天韦家祖孙皆相亦不是没有可能。”

    一家人吃着水果,看着湖光山色,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中,石方真眉头的忧色淡去了不少。

    申时中,一旁侍立的刘维国轻声咳嗽起来,安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道:“刘公公,父皇难得和我们放松一下,你就不要催他了。”

    石方真很勤政,早上接见大臣处理政务,然后起驾御书房批阅奏折至酉时,奏折多的时候还要夜以续日。不过人都有疲惫的时候,偶尔石方真也会在午膳后到后宫听听歌舞或到御花园中散散心,然后再回御书房。欢愉时光易过,因而石方真立下的规矩,游乐不过申时中,到了时间要刘维国提醒自己回御书房。

    “朕为天下之主,哪能像你这般整日悠游。太子,你随朕一起去御书房,朕想听听你是如何处置政事。”石方真笑着站起身,精神重新焕发,唤太子与自己同行。

    在王皇后殷切的目送下,石重伟跟着父亲来到御书房,桌上摆着半尺高的奏折,是政事堂送来需要天子御决的。石方真见奏折不多,示意太子拿起奏折念诵,自己则靠在座椅上闭目倾听,等太子念完,顺便听听太子的见解,再把自己的看法分析給太子听,最后提笔在奏折上批复。

    一个时辰左右,奏折剩下二封,屋内已经掌起了灯。石方真笑道:“伟儿再辛苦一下,读完这两本咱们一起回你娘那用膳去。”

    石重伟笑道:“儿臣不累,有此良机跟父皇学政,是儿臣求之不得的快事,怎么会辛苦呢。”

    石方真微微颔首,重新闭上双眼。石重伟伸手取过奏折,清了清喉咙,念道:“奏请试行“合税为一”疏。”

    “喔,可是江安义所奏吗?”石方真睁开眼问道。半个月前,吏部和刑部将江安义的处置结果奏报了天子,果然是被人陷害,想起朝中诸臣对他处置,石方真对这位冲锋陷阵的臣子有愧疚之意。

    “正是江师所奏。”石重伟应道。富罗日记让身居深宫中的太子感觉到民间的趣事、异闻,不亚于为他打开了一扇向外的窗户,石重伟对每旬一次的富罗日记充满了期待,虽然江安义远在富罗县,但太子对其的感情比在东宫授业时更增进了几分。

    “……合税为一,吏无可渔利之处而奉法,则必风纪肃清,积弊顿改,天下为之大治也。然南北地势不同,或有以田为富,或有土瘠而少产,臣请万岁推政之时,因时因势因人而异,慎而处之,方能不取利于前遗害于后。富罗县地少而物丰……”

    奏折读完,石方真沉默不语,石重伟狐疑地望向父皇,不敢做声。良久,石方真叹道:“江安义真乃国士也。”

    “皇儿,你还记得两年前静心亭中,当时你读江安义的所奏的合税为一的奏折吗?”

    石重伟还真记忆深刻,因为父皇当时夸过江安义是国士无双,娘暗中交待自己记清这篇奏折。石重伟开口诵道:“君以人为本,民以食为天。天下田地有数,而渐集于少数人手,民失其地国失其财,民失地则无以为生,国失财则无以为续,是故……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丁粮毕输于官。一岁之役,官为佥募……悉并为一条,皆计亩征银钱,折办于官……佐之扬商、开矿、兴百兴以使民有其业,或可养之。则 民安其所,国祚绵长。”

    石方真嘉许地点点头,道:“皇儿有心了。当时江安义提出合税为一之策,朕以为时机不对,期以十年后能抑制世家,逐步开始合税为一。”

    “那为何父皇急着推行呢,父皇不是说过留待儿臣执政之时吗?”石重伟问道。

    石方真叹了口气,道:“西域入侵化州,北漠虎视中原,国库空虚,捉襟见肘,光化州兵事就将国库存银消耗一空,余尚书叫苦连天。如果北漠南下或是境内大灾,恐怕灾祸立生。所以父皇不得不提前推行合税为一之政。”

    石重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石方真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着,语气沉重地道:“朕命段卿在楚州试行,结果不如人意,各县纷纷推诿拖拉,段卿疲于奔命却无计可施。江安义是朕有意派去富罗县的,朕想如果边远的穷县都能推行合税为一并且国家和百姓都获益,那就可以全面铺开了。”

    “江安义的这封奏请合税为一疏,不光考虑试行合税后的益处,还充分考虑到了不良的后果,他奏折中提到的问题段卿在楚州都有表现,兵法云,未虑胜而先虑败,方能百战不殆。江安义能深思熟虑,而不是轻易动手,朕已知其在富罗县推行合税为一之政必然成功矣。”

    回到书桌,石方真提笔批下“准奏”两个字,想了想又在上面写下,“抄录转发給楚州段次宗,让他不妨借鉴。”

    放下笔,石方真的神情振奋起来,手按在书案上的奏折上,噪音高了几分,道:“看来朕让学政诸官外任是对的,江安义外任不足半年,便能体察民情,当初的青涩渐褪,将成大气矣。天下英才多的是,但像江安义这样可称为国士的不多,伟儿,你将来要重用此人。”

    石重伟重重地点头。

    天色已经不早,剩下的二封奏折很快处理完,石方真带着儿子前往坤安宫。走到坤安宫和淑宁宫的分界处,黄喜站在长廊里,恭身礼道:“万岁,黄淑妃让奴才前来请万岁,淑妃娘娘说万岁昨天答应了去检查二王子的课业。”

    石方真站住腿,一拍额头道:“唉呀,朕忘记了。”转过脸对石重伟道:“伟儿,你去坤安宫吧,跟你娘说朕有事去了淑宁宫。”

    黄喜举着灯笼在前面引路,石方真笑道:“黄喜,你如今是暗卫的镇抚,这些事不用你做了,你打发个小太监来不就行了。”

    “这是奴才的本份,奴才再做什么职司也不敢忘记万岁的恩情,黄娘娘和小主子对奴才的恩情。”黄喜恭谨地垂下头应道,灯光暗淡,石方真没有看清他脸上的神情,但听到他的话满意地点点头,加快脚步往淑宁宫行去。

    长廊之中,石重伟看着父皇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恨恨地一跺腿,无精打采地往坤安宫走去。

第三百二十章形象工程

    十月的富罗县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江安义的心情也像这天气般舒爽。奏请“合税为一”的奏折已经发出去了,但要政事堂的正式批文方能行事。江安义准备在明年上元节后正式推行“合税为一”,时间还有三个多月,有些事情要做在前面。

    等待天子的旨意的空闲,江安义每天依旧往乡下跑,这段时间游猎他跑遍了富罗县的山山水水,对县内的地理有了大致的了解。富罗县多山多水,道路难行,以往的县令除了问案或者催税才偶尔会下乡,即使是下乡也前呼后拥地坐在轿中,对治下的县情依旧是两眼一摸黑,了解不深。

    江安义志存高远,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仕途局限在县令或者刺史上,拜相封侯才是平生所愿,才不负妖师所授,富罗县是起点,如何迈出坚实的一步至关重要。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如今的富罗县正朝着良性的道路前行,秋粮入库进展顺利,有了招收衙役和吏员这把宝剑悬在上方,县衙的衙役和吏员变得勤快配合起来,谁都不愿意在十一月中旬的招考中被刷出队伍。

    百姓们很欢喜,今年的粮耗只收三升,这意味着家里要多出一两石粮食来,过年时能吃顿像样的年夜饭了。富罗县是个产药地,对药材的放开让药商和药农都喜笑颜开,县城北门外的空场形成了一个自发的药市。药税五取其一,药商和药农各出一半,这税赋不算轻,但没有了徐明远的两头压价,利润依旧可观,甚至有附近县的药农带着药材来富罗县交易的情况。

    青雾茶随着江安义的那首《品青雾有感》迅速地在士林中流行开来,读书之人泡上杯青雾茶,林荫之下摇头晃脑地念句“一树蝉声片影斜”,实在是雅致得很。青雾茶以春茶为上品,但夏秋亦可采摘,虽然已是十月,富罗县中依然可以看到前来买茶的茶商。百姓见茶利增大,已经自发地平整山田,补种茶树,想来几年后青雾茶的产量将会十倍增长,百姓因茶而富。

    江安义安然地端起手边的茶盅,满是陶醉闻了闻茶香,呷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青雾茶是他带給富罗县的礼物。

    东街新开了三家药铺,西街多了栋茶楼,连带着青楼的生意也红火起来,茶馆酒楼人满为患,生意好做,人流从四方聚拢而来。商业的兴隆带来了实际的效益,眼下县里收到的税赋已收到了五千多贯,比上年接近翻了一翻,到年底时估计还能增加个千把贯,这些明面上税赋,要与州府分成,年终考绩的话,“上上”是逃不脱的。

    如今的富罗县税库、仓库中堆满了物资,粮仓也是满的,算得上是财大气粗了。江安义喜孜孜地算着账:赶跑徐明远时没收了金银物资,百姓认领了部分,县里将其余的发卖后得银八千多贯,加上徐府的宅子、店面发卖得钱一万五千多贯,赔付苦主和受欺压的百姓后,县里又留存了四千多贯;交接时颜开辰和衙门众人补亏空,又进账了四千多贯钱物,加上剿灭黄羊寨的零头一千多贯和粮食等物资,光钱就多达一万六千贯,县衙的税库、库房都被堆满了。

    难怪自己被人说成“江财神”,还真不是没有原因,江安义得意地喝了口茶,长长地出了口气。有了钱就要用,要不然就成了守财奴,江安义心中筹划着县里的支出。首先是县衙要重新修修,颜开辰任职六年,自己的住处都舍不得花钱修缮,更不用说公堂、吏房、监狱和驿馆了。衙门是一个县的颜面,这张脸还是得打扮得精致些。

    其次是县学,上次修缮了一次,县学中的秀才也给了钱粮,但还不够,县里要加大对读书人的投入,江安义打算给家境困难的童生补贴部分粮食,想当年自己是童生的时候,凄苦度日,如今有了能力,当为寒士略尽薄力。江安义私心里想着不光要让富罗县的税赋翻翻,百姓安居乐业,都说文治武功,如果能在任期内出几个秀才,甚至考中一两位举人,必然能赢来士林美誉。

    还有便是道路,打猎骑马走过乡乡村村,道路多是羊肠小道,两辆马车相会都要挑宽阔处,百姓出行极不方便。徐明远的手下加上黄羊寨的山匪有近五百人,要把这些人分散四乡修整道路,虽然这些人是苦力,但在吃食上也不能亏待,只有吃饱穿暖才有力气干活,也要給他们一些盼头。

    要尽快疏通道路,光靠这些苦力还不够,江安义筹谋着征发徭役。眼下正是农闲时分,征徭役不伤农时,来年“合税为一”后不再征发徭役,而是将徭役所出折入税赋,但县里的水利、道路等工程还是要人干,江安义打算立个规矩,花钱请人干活,每日一百文的薪水,应该会很有吸引力。库房里有钱有粮,江安义心中有底。

    接下来的大事便是十一月中旬招考吏员和衙役,这件事至关重要,做得好坏关系到来年“合税为一”的推行结果。按照江安义的意思,县里的衙役和吏员多不可用,但刘九思和秦子雄都劝他,县衙运转离不开熟手,多数人是随波逐流,如果风气纠正过来便不敢为非作歹。商议后,江安义妥协了,决定只换掉四分之一左右的衙役和吏员,第二年看情况再换掉部分。

    吏员和衙役之所以横行于乡里、不法于府县,跟他们的收入和地位有关,这是篇大文章,江安义皱起了眉头。还好,观察使石清乐在县中帮他整治吏治,已初见成效,自己依其所请已经革去了数名民愤极大的吏员和衙役,应该说富罗县的吏治比以前好了许多。

    不过,光靠重压只能有一时的效果,提升吏员的地位和薪酬才是关键。石观察使已经向吏员们宣导朝庭有意让廉洁自律的吏员晋升为九品小官,踏入官员的体系,不过效果并不大,毕竟九品小官的吸引力比不过一家老小要吃饭穿衣来得直接。

    江安义与刘、秦两人商议后,决定将普通衙役的年薪提到十两,班头十二两,都头十五两,普通小吏十两,经年老吏十二两,房头十五两,年终考绩合格每人还加薪五至八两,这银子超过九品官俸了。高 薪养廉,如果这些人还要营私敛财,那就别怪自己手黑了,破家县令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水涨船高,江安义自然不会亏待刘九思、秦子雄、任教谕这些官员,目前这些人紧密地团结他周围,听从指挥,自己人要照顾,年终发个大红包,按品阶八十两至一百五十两不等。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走乡窜村时与乡正村老们谈心交流,大家都对“合税为一”之政表示了欢迎。半年来自己已经在富罗县百姓心中树立起爱民亲政、铁血无情的形象,相信政策推行的阻力不大,明年的“合税为一”之政应该很快便能见成效。

    只是这样一来,县里的粮食便成问题了,会不会粮价上涨,如果是丰年,又会不会谷贱伤农呢?这个问题江安义还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谷贱时官府以三年均价收购,粮贵时只有从外面贩运了。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江安义没有去细想,他考虑要为富罗县做几件大事,将来离任了也要让富罗百姓时时念及。“合税为一”是国策,富罗县是试点,如借助此政除去百姓身上的层层盘剥,此为其一;青雾茶,因其而闻名天下,将来是稳定的财源,此为其二;畅通县乡道路,方便百姓出行,此为其三;至于四和五,江安义已经有了主意。

    起身来到书桌,江安义开始写信,旁边有几封写好的信,一封是給娘的,一封是給欣菲的,江安义已经养成习惯每旬写一封家书。这封信是写給安龙寺方丈洪信大师的,洪信大师在江南德州、仁州、晃州、魏州一带声望日隆,信众无数,安龙寺香火鼎盛,官府在背后暗中传扬,洪信大师在百姓心中就是罗汉转世,菩萨再生。

    丽州在江南的东南一隅,受道教影响颇深,信佛的人不多,江安义想到当初洪信大师为弘法而来,越是信众不多的地方应该越能引起他的重视。因而,江安义在信中郑重相约,请洪信大师派遣弟子来富罗县弘法,他在信中答应修建一座寺庙,地址就选在原来的黄羊寨。那里基础设施完善,只要将聚义厅改建成佛堂就行,其他弥勒殿、山门、经楼等都有现成的建筑,只需改建就行。

    佛寺的兴建必然引来香客,黄羊山一带风景优美,有了寺庙同样会引来游客,就像文平府昆华山老君庙一样,江安义考虑是不是要像仁州林阳县的杏花岭那样种些什么花树,到时也算是丽州一景,届时自己再写点诗赋,以自己的名望,相信会引得文人墨客前来游玩。

第三百二十一章京中诸事

    暗卫的成立悄无声息。锦衣夜行,这让暗卫的都统掌印太监冯忠很不爽,心想总有一天要让这群坚决反对的大臣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暗卫的衙门分内外两个,内衙就设在皇宫紫辰殿右侧,是个由十多间房屋围成的“口”字型院落,迎门五间正房,左右两侧还各有五间侧屋,大门两侧还有供护卫住的四间小屋。院内甬道两侧种着果树,地面铺着青砖,角落两边各有张石桌,几把石凳,四周闲散地种着些花草瓜果,很是洁静;外衙暗卫府放在安福门侧,与芳林门侧的龙卫府南北相对,其中意味让人琢磨。

    暗卫的都统是掌印太监冯忠,他还兼掌着内外机要的职司,除了以前的手下,经天子允许,新选了五十名太监加入暗卫,同时在宫中侍卫中挑选二百名好手做卫士、力士。

    黄喜在宫中有才名,又是二皇子石重杰的隐师,深得黄娘娘器重,天子也时常嘉许。宫中太监原本读过书的不多,更不用说饱读诗书之人,冯忠挑中了黄喜作为他的帮手,许了暗卫镇抚的职位。

    暗卫的体制与龙卫大致相同,都统是冯忠,副都统是天子挑选的,一个是江安义的妻子欣菲,另一个是翊府郎将邹桐,此人年纪也已经过了四十,在十六卫诸多将官中毫不起眼。

    欣菲原本就是龙卫的镇抚,屡立功勋,如果不是与江安义成亲很可能升任副都统,没什么可查的。冯忠暗中调查邹桐后大吃一惊,原来此公是天子为太子时太子左卫率府的录事参军,问也不用问,此公肯定和段次宗一样,是天子夹袋中人。

    四名镇抚内衙两人,外衙两人,内衙除了黄喜外,还有一个冯忠的干儿子冯宁,外衙的镇抚依旧是天子直接安排的,一个叫顾建平,一个叫宋益友,都是十六卫中的军官,冯忠这次学乖了,不闻不问,公事公办。

    暗卫的职司天子给得很含糊,监察龙卫行径,拾补龙卫遗缺。冯忠和冯宁、黄喜在一起暗中商议天子的用意何在。冯宁要在干爹面前搂机灵,压黄喜一头,抢先道:“此次青山水寨剿匪,龙卫出了许多纰漏,居然连供奉都被元天教徒混进去了,万岁对龙卫大失所望,才会让干爹您组建暗卫。”

    见冯忠点头,冯宁越发起劲地道:“监察龙卫行径,这就表明天子把咱们暗卫摆在龙卫之上,拾补龙卫遗缺,意思是龙卫能做的咱们也能做,龙卫不能做的咱们还能补漏查缺。干爹,从今往后,暗卫在您的统率下,谁敢不低头。”

    冯忠笑骂道:“就你小子机灵,这衙门才刚起来,就想着抖威风,小宁子,咱家告诉你,天子对暗卫甚是关注,你可不能折了干爹的脸面。”

    冯宁得意地撇了黄喜一眼,笑道:“干爹,您放心,儿子心中有数,绝不会让您老为难。”

    冯忠转向黄喜道:“黄镇抚,宫中都传你饱读诗书,足智多谋,你有什么看法?”

    “不敢”,黄喜欠了欠身,道:“卑职以为小冯公公说的很有道理。”

    冯忠见黄喜欲言又止,脸上挂起笑容道:“黄镇抚,你我相交不多,但咱家听闻过你的名声,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有话不妨直说,咱家不是小气量的人。”

    黄喜心中暗想,宫中谁不知道四大太监中刘公公最和善、唐公公最爱财、路公公最低调,这位冯公公最好权,至于气量大小,还真不好说。不过黄喜打算说说自己的见解,在冯忠心中埋下不可或缺的印象。

    “督公,小冯公公说对了一部分,万岁需要咱们暗卫去看住龙卫,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千万要把握好度,要不然事得其反。”黄喜恭声道。

    冯忠不动声色地往后一靠,道:“细说说。”冯宁则撇着嘴,一脸的不高兴。

    “督公,暗卫初立,万岁寄以厚望自不必说,公公必然想着干几件大事让万岁刮目相看。”

    冯忠暗暗点头,他正是这样想的。

    “可是督公可否想过,龙卫的厂公是宁王千岁,咱们如果拿龙卫立威的话就是扫了宁王的面子。”黄喜话音一顿没有继续往下说。

    冯忠眉头一凝,他满心欢喜地就任暗卫都统,还真没细想这件事,论起与天子的亲疏,冯忠怎么敢跟宁王比,得罪了宁王最终吃亏的只会是自己。一旁冯宁先急着叫起来:“那怎么办?说不定宁王现在已经恨上咱们了。”

    黄喜微微一笑,道:“宁王大人大量,知道暗卫是天子所命,怪不到咱们头上来,不过咱们的姿态要摆正,督公见到宁王时不妨放低姿态,解说一番,想来宁王必然会体谅督公的苦心。”

    冯忠点头道:“不错,宁王每月十五会入宫,咱家找机会跟他解说一番。不过,这样一来暗卫岂不是无所作为,万岁必然降怒。”

    “督公,万岁让暗卫监察龙卫,拾补龙卫遗缺,无非是因为龙卫办事不利。龙卫所办的最大事就是追剿元天教匪,公公掌着内外机要,消息比龙卫还要灵通,只要咱们多抓几个元天教匪,万岁高兴,宁王也无话可说。如今天下不太平,咱们暗卫如果能多探听些北漠、西域的情报也是紧要事,再有经青山水寨一事,各地的匪患万岁甚是重视,如果能剿灭几个声势大的匪患,万岁必然欢喜。这样相比之下,暗卫与龙卫的高下也自然分晓。”

    冯忠连连点头,笑道:“黄镇抚不愧是才子,说的话与咱家想到一块去了,咱们商议一下,先干些什么?”

    一直商议到酉时初,黄喜才出了暗卫内衙,匆匆往淑宁宫赶去,晚上二皇子石重杰还要听他讲先贤秩事。一路之上,遇到的宫女太监纷纷停住脚步向他行礼,黄喜面无表情地走过,心中却像烧着一把火。

    权力,心中的野望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烧着,自幼他便立下志愿,要瞻宫折桂做个青史留名的重臣,父亲张宏充耗费多年心血编撰《历科持运集》,原以为中举及第易如反掌,不料遇上江安义。

    黄喜眼中露出仇恨的怒芒,父亲在牢中凄惨死去的景象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为了活命他屈辱地净身入宫,原以为这辈子会如同烂泥般地死去,幸运地遇上了黄淑妃,遇到了二皇子石重杰。

    深吸了口气,黄喜将仇恨重新掩藏在心里,要报仇,唯有手握权力,冯公公选中他为暗卫镇抚,点燃了藏在内心深处的野望,报仇变得有可能起来。黄喜知道,时机还没有到,只有竭力取得冯忠的信任,才有可能最终取代冯忠,成为了暗卫都统,才有可能向江安义伸出复仇的獠牙,他要将江安义慢慢地撕成碎末,连同他的家人,朋友,所有的一切。

    暗卫的行动计划很快拟出,交給外衙去执行。身为副都统,欣菲亲自带人前往雷州清剿山匪,当然这些山匪还被打上了元天教的烙印。雷州剿灭山匪后,又前往魏州捉拿元天教首施云强,欣菲东奔西走根本没有停歇的时候。

    十月底回到京城江安义买的宅院,总算能休息几天。书房的桌上放着十多封信,都是江安义写来的,思雨看着师姐喜孜孜地读信的样子,心中既羡慕又心酸,不知师姐和江安义还要多久才能重逢。

    猛然间想起江安勇来,这小子不知现在在干什么,怎么不給我也写封信,从小到大还没人給我写信呢,这个江蛮子,一点都不像他哥哥。思雨真有点冤枉江安勇了,江安勇栖身在安龙寺跟洪信大师学艺,有空的时候总是念起思雨,只是他大字不识几个,要让他提笔写字真是难为了他,要是知道思雨心中所想,不知江安勇会不会找周先生认真识字念书。

    傍晚的时候范师本带着妻儿来访,提到自己明年要出京任观察使,一年时间不在京中,托欣菲照应妻儿。欣菲自然答应,以她的权势,恐怕没有什么人敢上门来撩虎须。

    暗卫接连抓获了四名元天教的匪首,又剿灭了三处匪患,算起来成绩斐然,石方真专门把冯忠叫到御书房,很是夸奖了他几句,让他再接再励,給了二千两的赏赐。冯忠自然召集手下,勉励一番,不过银子进了他的口袋向来是只进不出,冯忠画了些加官进爵的饼子給众人,大伙听了也高兴。

    对于黄喜,冯忠是另眼相看,应该说目前暗卫取得的成绩跟黄喜的策划有关。黄喜很谦卑,把功劳归于上督公,顺便奉上若干高明的马屁,这让冯公公对黄喜越发地喜欢了,遇上什么事,首先想起的便是黄喜。

    京城之中暗流涌动,明年学政的人选吏部正在甄选,而目前这批学政的官员将要外放的消息已经被证实。有些人迫不急待,有些人却想找理由留下,而这些人外放留下的空缺又被人盯上,一时间吏部的官员门庭若市,潘尚书头大如斗,找他说情的人纷至沓来,见不到他,便发动夫人外交,连他的老伴也不得安宁了。

    相比京城的纷乱,江安义在富罗县的日子是清闲的,政事堂准许试行“合税为一”批文已至,江安义准备在十一月六日,立冬前一天召开富罗县的乡正、村老、乡绅聚会,地点就选在县学。

第三百二十二章薪尽火传

    富罗县的文风不盛,十多年来仅出过一位举人,目前有秀才九人,童年二十七人,比起新齐县以前都有所不如。再加上摊上颜开辰做了六年县令,能省则省,县学形如虚设,破败不堪。江安义到任后,拨款修缮了县学,又給生员供了粮米,一年还給了十两银子的经费,一连串的变化給任教谕注入了无穷的精力,三、七日的授课被得勤勉起来。

    此次江安义将大会安在县学,又另外給了县学五贯铜钱作布置费用,任教谕组织学生在县学的后院摆上百余条长凳,前面摆上几张桌子,当成江安义等官员的座位。这次“合税为一”的推动,江安义除了请了乡正、村老、乡绅外,还请了各行各业的代表,允许秀才、童生等读书人旁听,将来制度的宣传还要靠这些读书人。

    十一月六日,天公做美,暖日洒在县学的院中,一片暖洋洋。富罗县破天荒开大会,每个人都很新奇,很兴奋。大会安排在巳时初,从辰时开始就陆续有人来了,大家兴奋地寒喧着,整个会场比菜市场还要吵闹。

    安排了二百多位置,辰时末就坐得满满当当,两边廊下及后面站满了前来旁听的人群,衙役们费力地维持着秩序,如今富罗县的百姓被江安义教育得不再惧怕衙役和胥吏了,敢大着声与他们相辩了。

    辰时刚过,江安义、刘九思、秦子雄、任教谕还有县里的几个大乡绅从后面的走出,会场的喧闹声逐渐安静下来,众官依次坐好。江安义扫了一眼站满了人的大院,很满意,今天的大会后“合税为一”就要从这个偏远的小县向四周辐射,整个大郑都会受到影响。想到这些,江安义充满了骄傲。

    “……合税之后,上田每亩收税三十文,中田二十五文,下田二十文,除了这田税,其他的钱一概不用再交。”

    院中一片“嗡嗡”地议论声。

    “以前一亩上田十税一,田税不过一斗二升,折钱不过十五文左右,这田税一下子翻了一倍,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笨蛋,你没听江大人说吗,除了田税,其他的钱一概不用交,徭役、丁税、折耗这些全都摊在田税里了,这样一算,比起以前划算多了。”

    “最重要的是以后那些胥吏和衙役找不到借口再要钱了,光这一样就抵得上以前的田税了。”

    “是啊,是啊,这‘合税之一’之策真是为咱们老百姓着想啊。”

    听到院中议论,江安义没有继续往下说,坐回椅中喝茶润润喉。秦子雄在旁边暗中捅了捅他,示意江安义看坐在最前面一排的人,这些人是县里的大地主、大乡绅,家中都有数百顷的田地,江安义所说的“合税为一”对普通百姓来说是好事,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坏消息。

    这些人家中田多,田税增了一倍,相应地税赋就要多出一倍。而这些人有财有势,县衙的胥吏和衙役不敢上门刁难,給点银子就能打发,而徭役自然有仆人代劳,丁税也少,所以对他们来说每年要多交几十两银子了。

    事情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江安义决定无视这些人的反应,“合税为一”是天子钦定的国策,想来这些人也不敢造次。再加上富罗县多是些土财主,没有什么强有力的势力,江安义可以压服反对的声音。

    等议论声平静了些,江安义继续讲解“合税为一”可能遇到的问题,比如说虽然是“合税为一”了,但也可以用粮食交田赋,以后都不征徭役了,遇到有事,衙门以百文一天的报酬雇佣劳工等等。

    大会在午时中散去,各乡的乡正带去了衙门事先准备好的布告,要张贴到各乡各村,乡正们还要负责向村民们解释宣传。江安义看着兴奋议论着的人群,不用十天,“合税为一”的政策就会传遍整个富罗县,甚至传遍整个丽州,接下来就要看“合税为一”的效果了,对此,江安义充满了自信。

    磨刀不误砍柴功,十一月十五日,磨刀的时候到了,这天富罗县衙招考衙役和吏员。石清乐比江安义还要兴奋,这段时间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富罗县吏治的整治工作中,已经写出了一寸多厚的经验心得,此次招考被他视为收官之笔,等结束后他便要带着心得返京,这些心得和经验就是他的晋身之阶。

    相较于“合税为一”江安义更为重视此次招考,他深知任何好的政策都要靠人来执行,只有吏清才会政清。位置事先空了出来,有八名胥吏和十名衙役被开革,这些人是刘九思和秦子雄提供給江安义的。仪门前摆了两排桌子,江安义参照泽昌书院入学考的形式来招考吏员和衙役。

    衙役的招考由秦子雄负责,强壮有力,会武艺,为人正直清白的人优先;吏员的招考由刘九思负责,会写会算,会处置公文的清白人皆可报考。应考的人多得让江安义有些意外,看来十两银子的年薪在富罗县很具吸引力,算是高薪了。不说衙役那边,就是招考吏员就吸引了五名生员报考,童生有十七人报名,至于识文认字的读书人更是多达三十多人,江安义见到那位吴化友就出现在报考的人群中。

    石清乐站在仪门高处紧张地注视着招考场面,不时地下到招考处查看。江安义看了一眼便回到了花厅,对于从根本上清理吏治江安义并没有信心,再强有力的制度,再高举的屠刀也阻止不了人心的贪婪,或许在富罗县几年或者十几年能保持相对清廉的吏治,但最终又会回到以前的样子。

    吴化友的出现让江安义感到一丝悲哀,贫穷可以改变读书人的志向,以人度己,如果不是自己受雷击后妖师附体,恐怕现在也在乡间种田编竹为生,读书进入天子堂只能作为梦境出现。

    让有志读书的人安心读书,江安义想起在泽昌书院时邓山长曾让他在有能力的时候多帮一帮寒门学子,说实话当时他并没有大多的感触,如今想来这种信念反而深深地触动了他。

    江安义坐不住了,起身来到仪门前,胥吏的招考已经告一段落,江安义从刘县丞的手中接过名单,吴化友赫然在其中。吴化友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露着复杂的表情,有欣喜、有愧疚,也有失落和遗憾。他身旁还有两名书生装扮的人,此次招考共取中了十二名胥吏,其中生员三人、童生七人,还有两名没有功名的读书人。

    举手示意,江安义让这些人跟着自己来到大堂,石清乐紧紧地跟着,他要听听江安义是怎样训勉这些人的,状元郎的说辞可以作为范本,后来的官员可以借鉴。

    公堂上江安义半晌没吭声,那些新被录用的胥吏有些忐忑起来,连刘九思也感到几分不安,欠身问道:“江大人,刘某所选用的官员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江安义摇摇头,叹道:“江某只是回忆起往事,有些伤感罢了。江某未取中之前,家贫如洗,靠母编竹为生,有幼弟十岁便与人帮佣补贴家用,江某想起这些,心中不免酸楚。”

    相逢何必曾相识,只缘皆是苦难人。江安义的话让那些新吏员多有凄容,吴化友更是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哽咽道:“原来江大人也是出身贫寒,但大人能苦读不辍,终有所成,相比之下,吴某实是羞愧难当。”

    “江某看你们这些人衣着破敝,面带菜色,想来家中皆非富裕。”江安义叹道:“你们能被刘县丞选中,想来皆有几分才学,可是为生计所迫,不得已投身为吏,难酬平生之志,实为憾事。”

    江安义的这番话引得一番慨叹,连石清乐也摇头叹息道:“确实,本官刚才看吴化友的文章,词意通达,如果时运到了,中了举人并非难事。”

    吴化友低头不语,脸色惨白。

    想了片刻,江安义道:“江某曾就学于泽昌书院,书院邓山长曾言寒门子弟求学远难于富家子,要江某有能力时能略加相帮。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江某既然来富罗县为令,当为富罗百姓做几件善事。江某今日薄有家资,有意资助尔等中有意进学者继续学业,不知尔等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包括吴化友在内半数人躬身礼道:“多谢大人,我等愿意苦读上进。”

    江安义点点头,对一旁的刘九思道:“刘大人,江某愿出资购买十顷良田,以其所出的粮食供有意读书的寒门学子衣食,不知县中可能良田?”

    富罗县一亩上田需银十两,十顷便是千亩,需银万两,相当于富罗县以前三年多的税赋,这可不是小数目。刘九思起身礼道:“大人爱民之心,当为我等楷模,刘某愿追随其后。刘某比不上大人多财,上次剿灭黄羊寨无功受禄百两银子,刘某愿意捐出多购点地。”

    秦子雄慨然道:“秦某上次所得不少,愿意捐出八百两银子。”

    石清乐在一旁坐不住了,赞道:“想不到在富罗县能得见古仁人君子,石某盛逢其事,当仁不让,也愿捐银四百两。”

    吴化友等人已经感动得涕泪横流,拜倒在地,“多谢众位大人美意,我等定不负大人们的心意,潜心苦读,但有所成,绝不忘今日义助之恩。”

    江安义笑道:“邓山长曾说,薪尽火传,江某并不需要你们回报什么,只是以后当你们遇到此等事,不妨也想想今日,帮一帮那些需要帮助的寒门学子。”

    江安义不知道他无意中做出的举动对后世影响极大,数十年后,富罗县成为文宗盛地。以吴化友为首的富罗县学子成立了薪传学派,大力资助寒门子弟,让富罗乃至丽州成为科举大州,一批批丽州籍的官员出现在士林之中,这些人与泽党和章党并重,而江安义被尊为薪传派的开门宗师。

第三百二十三章有僧东来

    江县令等人义助寒门学子的事很快传来,西门外十多顷的官田被买下作为义田,所产出的粮食作为寒门子弟读书时所需的资助,管理权经商议后归于县学的教谕手中,帐目由寒门学子推举的五名代表代管。

    百姓是天下最善良的,手中比往年多了百余文的富罗百姓纷纷慷慨解囊,你十文我八文地相助义田,半个月不到的时间居然累计收到了八百贯三百四十六枚铜钱,这让江安义为首的富罗诸官都很感动。

    民风淳朴,人心向善,石清乐在他的文章中狠狠地夸奖了一番,把这次百姓义助学子的事情作为清理吏治的结果。看着厚厚一叠的文章,石清乐对此次富罗县之行满意至极。

    眼看就要到十二月了,再不动身就赶不上在京城过年了,想起家人的等待,想起大朝时必然引发的荣光,石清乐再也坐不住了。江安义送别石清乐,依例赠送了一些程仪。

    石清乐笑道:“石某此行能结识安义,便是最大的程仪,这些银两石某不要,一斤青雾茶便当是程仪了。”

    送走石清乐,紧接着秦子雄押解今年的税赋前往景阳府,《大郑律》规定,税赋三分,上(上供中央)、送(送交州府)、留(留存地方)各取三分之一。今年富罗县的税赋翻了二番,折银共收到八千四百三十六两,留存的二千八百两都快赶上去年整个的税赋了,这些税赋大半来源于商税。

    “合税为一”之政要明年才施行,所以运送至景阳府的税赋除了银钱外还有税粮、布绢等物,满满当当地载了五十多辆车,还好上次从黄羊寨缴获的车马可以用上了。黄羊寨的匪患已经被消灭,不用担心路上的安全,如今这些山匪们将富罗县通往景阳府富罗县段修理一新,秦子雄带着二十多名衙役押着车队走在平整宽阔的大道上,着实佩服江安义的远见。

    秦子雄带走了二十多名衙役,还有十来名胥吏,衙门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好在马上要过年了,富罗县内也算平静,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江安义是回不了家过年的,冬儿早早地安排妥当了拜年的礼物,寄往新齐平山镇,当然也不会忘记永昌城的欣菲。

    想到明年过完年事情会很多,江安义利用难得的时光看看书,宦海浮沉,反而没多少时间静下心来看书了。珠珠怀上后不久,珞珞居然也怀上了,张克济喜出望外,全身心地花在照顾两女身上,连江安义的正事都有点不上心了。江安义对张先生很理解,历练磨难后能找到幸福是人生快事,替他高兴,同时江安义对张先生的功力大为佩服,自己也很努力,为什么就没有效果呢。

    冬儿很幽怨,她原本打算能在和江安义独处的这段日子能怀上个孩子,虽然江安义除了欣菲和她之外并没有别的女人,但冬儿总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江郎是状元郎,英俊潇洒,多才多金,这总让冬儿在欣喜庆幸之余生出不安全感来,生恐有一天人老珠黄会被江郎所嫌弃。如果替江郎生下一男半女就不同了,所以冬儿每晚都很痴缠,江安义了解冬儿的心思,何况这是快事,当然要满足。

    十二月初九,江安义照常到前衙转了个圈,与刘县丞闲谈了几句,然后就退回到二堂的左书房中看书,门子进来禀报:“大人,衙前来了几个和尚,说是大人的故交,为首的自称洪信。”

    “哦,洪信大师到了。”江安义惊喜地站起身,道:“快快迎接。”

    来到大堂会齐了刘九思,两人一同前往大门。富罗县信佛者不多,这两年朝庭大力宣扬佛教,时常有僧人前来游方,才让百姓对这些光头衲衣的僧人有所了解。刘九思身为官员消息更灵通些,对朝庭的崇佛之政有所了解,洪信大师驻锡德州安龙寺,被天子封为护国禅师,是江南佛教第一人。而且刘九思还清楚朝庭之所以崇佛,是想借助扬佛抑道,因为元天教是道教,在几十年前祸乱江南诸州,余毒至今未清。

    大门外,洪信大师面容清瘦,黄布僧衣虽然打着补丁却一尘不染,见到江安义和刘九思后双掌合十,打了个问讯,口诵法号:“阿弥托佛,江檀越别来无恙乎?”

    身后跟着五名灰袍僧人,背上背着包袱,跟着双掌合十,默然行礼。

    来到书房落坐,衙役献上青雾茶。洪信大师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江檀越看来与茶有缘,先是安龙茶因你而贵,如今这青雾茶也因你而闻名天下,茶若有知,必然江檀越分外感激。”

    江安义感激地道:“我原以为大师要年后才会安排人手前来,没想到大师不但亲来,而且连年都没过。”

    “出家人不问红尘事,何来过年之说。”洪信大师淡然道:“弘扬佛法是贫僧素愿,能为佛门做些事贫僧何敢言辛劳。”

    刘九思在旁边插言寒喧了几句,开始向洪信大师询问佛门理论,洪信大师浅显地讲了讲“一切烦苦皆有因缘,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众生沉沦于苦迫之中,不断的生死轮回,惟有断灭贪、嗔、痴才能脱离生死轮回,达到涅盘,再无烦恼”。刘九思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向洪信大师发问,江安义身为佛门护法,对佛门的知识知道得也有限,借此机会也听了个大概。

    刘九思提了个尖钻的问题:“大师如何看待儒家与佛门的关系?”

    这个问题显然常被人问及,洪信大师微笑道:“儒家以仁礼安邦,佛门倡万法皆空,道家言无为而治,其实三家皆是宣扬与人为善,殊途而同归也。世人若能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兼容并取,融会贯通,是为达人也。”

    这番话虽只是短短数句,却有如醍醐灌顶,说得江安义和刘九思都有顿悟之感。两人互望了一眼,站起身合十向洪信大师行礼道:“多谢大师指点。”

    洪信大师合十还了一礼,道:“江檀越,你在信中说准备在黄羊山兴建一座佛寺,不知檀越何时有空,带贫僧前去一观。”

    江安义笑道:“大师莫急,建佛寺之事先缓一缓。我这几日想了想,当年大师蜗居马头山安龙寺无人问津,就是因为宣扬的不够。富罗县百姓信道者甚多,对佛门了解不深,我准备让大师在富罗县做七日法会,宣扬佛法,百姓信佛,自然助力,能一呼百应,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这方面洪信大师就不如江安义考虑的周详了,洪信大师想了想,点头答应,问道:“江檀越说的极是,贫僧听从你的安排,不知法会什么时候开始?”

    “三日之后。”江安义原想把法会安在县学里,转念一想佛与儒总有些冲突在,反为不美,不如先在东城市场的空地上,那里宽阔,可以容纳上千人,只要在中间搭起高台便可,既方便又实用。

    江安义正想问问安勇的情况,管家汪牛慌张地在门前探头张望,汪牛是汪伯的小儿子,此次江安义来富罗县赴任,把他带来管家。汪牛为人老实,没事绝不会出现在前衙,江安义叫道:“汪牛,可有事?”

    听到江安义呼唤,汪牛慌乱地进来道:“老爷,刚才喜儿姑娘说少奶奶恶心呕吐,像是病了,要去请大夫,我怕有事,跟老爷通禀一声。”

    江安义一听急了,冬儿身体一向不错,自打跟了自己从未生过病,莫不是昨夜玩闹得久了,受了风寒。江安义报歉地向洪信大师道:“大师,家中有事不能久陪,就让刘县丞陪大师到富罗县转转,先且住在驿馆,法会的事江某会安排妥当,绝不敢误事。”

    说完,江安义就要跟着汪牛回去,洪信大师合掌道:“江檀越,贫僧略通医术,如不嫌弃,就让老僧替你的如夫人看看如何?”

    江安义大喜,是了,当初自己走火入魔都是大师所治,他曾听娘讲过,大师替信众看过病,不少大夫束手的疑难杂症都被大师治好,所以有信徒称大师为“圣僧”。

    请洪信大师移步到东花厅,江安义让喜儿扶着冬儿出来。冬儿随江安义到安龙寺进过香,知道洪信大师的声名,恭敬地向大师行了一礼,刚坐下,又忍不住侧身呕吐起来。

    江安义担心地替冬儿轻抚着后背,问道:“你哪里难受,可会头昏?”

    说着要伸手到冬儿的额头上试试温度。冬儿嗔怪地拍开他的手,道:“大师坐在这里,休得无礼。”

    洪信大师眼观鼻,鼻观心,宝相庄严,伸出两指搭在冬儿的皓腕上静听脉息,一时间安静下来,江安义紧张地盯着洪信大师的脸,想从他的面容上看出点端倪来。

    一丝笑意从大师的嘴角现出,笑容在清癯的面容上舒展开来,满是慈悲。洪信大师收回手,合十笑道:“恭喜檀越,你要做父亲了。”

    江安义被洪信大师的话惊住了,呆呆地盯着大师,张着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冬儿看过珠珠和珞珞初怀孕的状况,心里有些数,欣喜地起身福道:“多谢大师。”

    江安义醒悟过来,喜笑颜开地道:“多谢大师,看来此子也与佛有缘,大师一来便显喜兆。”

    洪信大师被江安义说得高兴,取下手中的念珠递給冬儿道:“此串珠是先师所赠,贫僧既然与此子有缘,便将此佛珠相赠,保佑此子平平安安。”

    江安义和冬儿大喜,郑重地向洪信大师拜谢。

第三百二十四章富罗法会

    冬儿怀孕让江安义欣喜若狂,他一直以来隐隐担心遭雷击后是不是影响了生育能力,终于可以放下这层心事,开始提笔向家人和冬儿的父母报告喜讯。冬儿更是欣喜若狂,略带紧张地幢憬着未来,恰巧珠珠和珞珞得知喜讯后前来探望,三个女人一台戏,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时地爆发出清脆的笑声。

    江安义在西花厅的书房仍能听到那欢欣的笑声,嘴角也不禁勾了起来。张克济能体会江安义的心情,笑道:“恭喜主公,开枝散叶,血脉延续,后续有人了。”

    “先生一箭双雕,更要恭喜了。”江安义调侃道。

    见张克济老脸微红,江安义笑着岔开话题道:“珍儿是不是又让石头带去玩了,先生可要当心,别让石头这小子拐跑了珍儿。”

    “石头这孩子我很喜欢,机灵、懂事。”张克济笑道:“唯有不喜读书,我每次让他读书写字他总要找理由逃避,实在避不过居然找珍儿这丫头代劳,虽然珍儿伪装石头的字,但我还是一眼能认出来。”

    张克济又好气又好笑,摇头叹道:“女生外向,珍儿这丫头居然学会瞒哄老子了。”

    江安义把话题转到即将举办的法会上,道:“二日后的法会先生多用点心思,能为佛门做些事,也是为自身祈福。洪信大师是有德高僧,能得他护佑,必然诸邪不侵,家宅平安。”

    张克济以前并不信佛或道,惨遭家破妻亡容毁之之灾后,原本万念俱灰,后得遇江安义,生出答报之心。不料此次富罗之行,与珠珠、珞珞两女结下良缘,重新点燃起生活的希望。

    人便是这样,一旦有了寄托,便有了希望。张克济回想往事,慨叹命运多舛的同时,对洪信大师所说的因果报应深信起来,所以江安义让他筹划法会,张克济慨然应允。

    有钱好办事,很快一座丈许高的木制法台出现在城东的空场上,因为是冬季,空地上的风很大,江安义命衙役在四周树起木栅,围以粗布。这下子引得富罗县的百姓兴趣,一个个探头探脑地张望,有嘴快地向衙役们打听县太爷要干啥。江安义在县衙举办的那场“合税为一”的宣导会很成功,让富罗县百姓第一次有了参与县事的感觉,见县衙又有新动作,大伙唯恐自己错过了盛会,与人相谈了少了件值得炫耀的谈资。

    很快,百姓们便从衙役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不光如此,衙役们手中拿着胥吏连夜赶抄出来的通告,四乡八村地散发。通告上写得明白,皇上钦封的护国禅师洪信圣僧要在富罗县开法会,向百姓们宣扬佛法,请四方信众十二月十二日到城东参加法会。

    众人相互打听这位护国禅师的来历,有知道的人眉飞色舞地向众人讲道:“这位圣僧可了不起,乃是罗汉爷转世,他原本是明普寺知藏,为弘扬佛法,只身南下,在德州苦修渡人……”

    “哎呀呀,你一说明普寺我想起来了,这位圣僧莫非就是安龙寺的方丈洪信大师,我三年前到魏州做生意,听茶行的掌柜说起过这位圣僧,可不是罗汉爷转世,就天子都十分敬重。”有个商人迫不急待地插言道。

    那个讲话的人白了这位商人一眼,继续道:“这位圣僧在德州、仁州、晃州、魏州一带可是家喻户晓,去年家母生病,我在安龙寺祈愿,如今家母身体康健,我正准备年后与家人一起去德州安龙寺还愿呢,没想到这位圣僧居然来了咱们丽州,这可是万金请不到的神僧,他开讲佛法,我可要去听听。”

    “衙门的林都头是我表弟,大伙都知道吧。”有位言必提及他这位在衙门当差的都头表弟,众人都投以鄙夷的目光,这位洋洋自得地继续道:“我表弟说这位圣僧与咱们县太爷是故交,当初县太爷还是书生的时候到安龙寺烧香祈愿,就是这位洪信大师为县太爷念经祈福,后来江太爷才一路高中,成为三元及第的状元爷的。”

    众人齐刷刷地吸凉气,心中暗自羡慕,这次法会如果能得圣僧祈福,家宅平安自不必言,说不定家里也能出个读书的状元郎。舆论越传越邪乎,张克济暗中指使胥吏和衙役们推波助澜,说到最后,连这些推波助澜者自己也深信不疑了。

    风声从富罗县快速地向四周洐射开来,不少信众乘坐马车星夜赶来,富罗县的大小客店被挤得满满当当,不少民舍都趁机收留信众挣点小钱。会场内席地摆放着千余个草垫,江安义听说来的人很多,特意在会场四周生了十个大锅,煮着热气腾腾的稀粥,給来人解饥防寒;又在城中的空地搭起帐蓬,供那些没有找到住处的人蔽寒。

    十二月十二日,卯时末,洪信大师身着黄色僧衣,外披御赠的锦澜袈裟,宝相庄严,面带慈悲。江安义等人来到驿馆请大师前往会场,沿路有百姓跟随着,一路来到城东的会场。

    会场周围热闹非常,大人小孩吵吵闹闹,商贩们背着瓜果小吃之类在人群中穿梭叫卖,这哪像是佛门法会,分明是菜场游戏之所。江安义一皱眉,刚想喝令衙役维持秩序,洪信大师笑着阻止道:“万法随缘,如果因佛事而扰民,反为不美。”

    踏进会场,会场内有七八百人,蒲团上坐满了信众,当然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见洪信大师步入场中,这些人纷纷站起,有人合掌向大师行礼,其他人有样学样,齐齐合十躬身。洪信大师立住脚步,双掌合十,向四方行礼。

    辰时中,洪信大师开始宣扬佛法。佛法精深,对于普通人来说经文更是深奥,洪信大师并没有开口就宣讲佛法理论,而是从一个佛门因果故事讲起,逐渐会场内安静下来,大家聚精会神地听大师**。

    “……何为因果?因果就是常说的因果业报。因是原因,也叫因缘;果是结果,也叫果报;业是指一切身心活动,分为身、口、意三业;报就是业的报应,便是平日三业善恶所导致的后果,所以说因就是业,果就是报。”

    “我们做任何事,说一句话,动一个念头都在种因;因其善恶轻重皆有恰如其分的结果在后,这结果迟早是要由自已承受的,种善因得福果,种恶因得苦果。佛祖说:行上品十善者生天,中品十善者做人,下品十善者做阿修罗;犯上品十恶者落地狱,中品十恶者墮饿鬼,下品十恶者沦畜道。善恶乃六道轮回之业因,六道轮回是善恶应得的果报。”

    说到这里,洪信大师双掌合十,高诵了声法号“阿弥托佛”,法台下众人纷纷举掌合十,齐诵道:“阿弥托佛。”声音整齐洪亮,如晨钟暮鼓,发人深省。

    法会一直讲了一个多时辰,午时已过才结束。虽不见天花乱坠,但暖阳照在高台上的大师身上,他身着的锦澜袈裟闪闪发光,越发有如金身罗汉般熠熠生辉,让人不敢久视。

    不知是谁带着拜服于地,紧接着诵佛声再次响起,在富罗县上空飘荡,引得街道上过路的行人纷纷驻足,向着法会方向张望,有人跟着默念佛号,有人朝着法会方向合十行礼。

    县衙后门处的悦和老店重新装饰过了,往来的客商让生意红火起来,钱掌柜的心情不错,看着店内大堂内坐满了客人,在那里边吃边谈,钱掌柜清脆欢快地拨弄着算盘,一边听着客人们的议论。

    众人交谈的话题自然是洪信大师宣讲的因果业报论,钱掌柜很快就被话题所吸引,停下算帐,认真地听客人们议论种善因得善果,这与民间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相通的,也很容易打动人,只不过佛门将善恶论总结出一套理论来。

    胥小二显然被客人们的议论所吸引,斜倚在柱子上,手中拿着盛菜的托盘,留神听着身旁的四位客人谈做恶要堕入地狱,做下品十恶都要沦为牲畜。

    店中正是忙的时候,钱掌柜见胥小二居然偷懒,正在大声喝斥,猛然想到刚才听客人们说一言一行皆有果报,声音不禁降低了许多,柔声提醒道:“小胥,现在正忙,你快去厨房传菜,要听大师的说法,明日有空时不妨去东市听法。”

    胥小二先是一惊,次而发现今日钱掌柜似乎变得好说话了,要按往日脾气早已破口大骂了。脚步加快往厨房行去,心中暗暗决定,明日上午抽空也去听听洪信大师**,钱掌柜没去听说,光听客人转述都有些改了性子,这佛法真能普渡众生,连钱掌柜这样的财迷都能感化。

    富罗县内这样的场景处处都在上演,酒店、茶楼、商铺乃至人家,无不议论今日东城的法会,佛教第一次被富罗县百姓普遍认知,而洪信大师也被百姓所知。

    等到第二天法会,整个会场内挤得满满当当,不少人自带着蒲团、坐垫来听讲,还有找不到位置的人,见缝插针站在会场的空隙里,万众瞩目,等待着洪信大师今日的说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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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臣介绍:
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