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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先礼后兵

    总有些事情来得猝不及防,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想夺走木炭了。这世间总有些人恃势恃强抢夺别人的东西,在他们的心中,根本就没有法纪两个字,或许这两个字只是针对比他们更强势的人而存在。

    江安义眉头紧锁,一时间无计可施。思晨背着江安义,轻轻拉了拉欣菲的衣袖,用眼神说话:“姑娘,咱们是不是出手帮帮江公子。”

    欣菲微摇琼首,虽然她对江安义有好感,但不表示她就认定了江安义,出现在她身边的王孙公子、文人逸士、英雄才俊多的是,事关自己的终身,欣菲当然要挑选一番。欣菲正想借这件事,进一步看看江安义处事应变的能力如何。还有一点,世人皆知龙卫权势滔天,却不知其中暗波汹湧。龙卫曾在皇帝的授意下针对大臣搞过几次冤狱,事后皇帝为安抚群臣,对龙卫有所裁处和压制,但百官对龙卫的恐惧却深植于心,找到机会便不会轻易放过,所以龙卫无故插手事宜是大忌。

    范师本书生意气,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建议直接找上门去理论,要回马匹。

    一行人先下山来到村子,这是个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石头家四世同堂,上有老爷爷下有小侄儿,一大家二十多人住在七八间茅屋中,与江家两年前有得一拼。

    当听到石头看丢了客人的马,一家人全都惊呆了,一匹马要四五十两银子,将全部的家当卖了也赔不起马。石头的父亲,一个年近四十的农人,顺手操起墙角的竹帚,就朝石头抽去。

    江安义连忙拦住,道:“这位大叔,不关石头的事,不要打他。我来是为说一声,因为他认识抢马的人,我想带他去县里做个指认。”

    见客人没有追究的意思,石头一家松了口气,石头的爷爷招呼江安义等人到屋里坐,又吩咐家人抓鸡摘菜要招呼客人吃饭。

    江安义摆手笑道:“天色不早,就不劳烦了,我等要回县城,让石头跟在身边,你们尽可放心,绝不会委屈他,等此事了结,我会亲自送他回来。”

    石头家人见欣菲等女衣着华丽,绣着繁复的花饰,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诱人的清香。江安义和范师本书生装扮,出行骑马,应该是有钱人,问清两人的姓名和落脚之处,点头答应了。

    石头娘将石头拉到一角,细细地叮咛,不住的抹眼泪,搞得有几分像生死离别似的。见石头家困苦,江安义拿出几两碎银子交予石头家,道:“这点碎银,算是石头的佣金,如果耽误的时间长了,到时另外再给筹谢。”

    虽然穷,但石头一家说什么也不肯接下银两,石头爷爷绷着脸道:“多谢公子爷,咱家虽穷但却明理,断没有收公子钱的道理。石头娘,不要哭了,让石头跟江公子走,不要让客人笑话。”

    欣菲她们有马车,江安义与范师本一马双骑,跟在马车后,向林阳城而去。

    欣菲的马车车内装饰得精美,空间足够大,六个人坐在里面一点也不拥挤。石头蹲在车角,窘迫得手腿无处安放,生恐一不小心弄坏了车内的物件。

    思风对石头最为怜惜,从暗格中取出饼干果脯,装在盘中,蹲在石头旁边,温言笑道:“石头不用怕,不要蹲在那里,坐在旁边来吃东西,姐姐小时候和你一样,家里也很穷。江公子是好人,无论找不找到马,都不会难为你的,你不要担心,快起来。”

    思雨和思晨比石头大不了几岁,看石头虎头虎脑的很可爱,纷纷走过来,取出些小物件逗石头。小孩藏不住心事,等到车辆在县城悦朋老店前停下时,石头已经恢复了活泼,当先从车上跳下来,站在旁边举着车帘,一双大眼灵动地打量着四周。

    悦朋老店是家百年老店,门面看似老旧,内中别有乾坤:一路春花灿烂,院内修竹掩映,白墙青瓦黑柱,收拾得纤尘不染,透着清爽洁净。江安义包下两个相邻的小跨院,小院内杏花开得正盛,满树的粉红花、白花在树上招摇着、欢笑着,香气袭人。

    “真美。”思风看到杏花,喃喃地自语道。

    石头一听,甩了草鞋就要上树,边爬边道:“姐姐,我去帮你采花。”

    思风眼眶一红,急忙在后面拉住他,道:“石头,不要调皮,摔下来可不是玩的,花开在树上才好看,采下来就活不了多久了。”

    石头似懂非懂,但听人劝没有再爬,思风带着他进了房间,一会功夫,就听见思风大呼小叫地声音,看来石头真够皮的,江安义和欣菲相视而笑。

    面对美人有如观看美景,总是赏心悦目。欣菲解下面纱后,连范师本那样方正的人也免不了多看了几眼。欣菲颊生红霞,掩饰道:“今日疲惫,早些安歇,明日奴家与江公子一同前去毅勇伯府看个究竟。”

    江安义等人起身,唤了石头,在旁边的院落安歇不提。

    一夜春雨,将满树的杏花洗得红白娇艳,绚丽有如香雪。范师本叹道:“此时若在杏花观,一睹满山杏开,真正称得上‘杏花香雪’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此情此景,一句名诗从江安义的嘴中脱口而出。

    “好,好诗。”院门外,欣菲带着四个丫头走了进来,正好听见这句千古名句,看向江安义的眼光怎么能不迸发倾慕的火花,就连身后四人也有几分目醉神迷。

    石头喊了声“思风姐”,跑着迎上前。思雨问道:“江公子,吃过饭了吗,吃完了咱们就走吧,顺便到街上逛逛。”

    和女子逛街是痛苦的,辰时不到出发,将近午时才来到毅勇伯府前。江安义和范师本脸上的微笑是换成了苦笑,只有石头手中抱着一大堆吃食,幸福得满脸通红。

    毅勇伯府朱红大门,顶端是金丝楠木匾额,四个金字“毅勇伯府”。台阶两旁有上马石下马石,拴马的桩子,大门左右两条黑漆板凳,四个家丁打扮的人正闲坐着闹嗑。

    看到江安义等人抬阶而上,左首站起来一个胖子,叉着腰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居然敢大摇大摆地闯伯府?”

    江安义站住,抱拳拱手道:“在下姓江,前来求见伯爷,有劳管家通传一声。”

    “呵呵,姓江了不起啊。”胖门子冷笑道:“伯爷岂会见你,伯爷在克角城呢,你去灵州找吧,快走,快走。”

    江安义听石头描述抢马的人年岁不大,毅勇伯带着长子镇守在灵州克角城,抢马的人很可能是他的次子杨怀忠。江安义保持笑容,道:“那就有劳向二公子通传一起,杏花岭的马主前来见他。”

    胖门子眼珠转动,他听说昨天二少爷抢了一匹马,喜欢的不行,跟在身边的家人都得了赏,自己还后悔怎么没有跟二公子去赏花,要不然二两银子的赏钱准跑不了。现在失主居然找上门来了,绝不能让他见到二公子,这件事自己做好了,二少爷还不得赏个二三十两下来,说不定二少爷一高兴,能把迎春赏给自己做媳妇呢。

    胖子咽了口唾沫,板着脸训道:“快走,快走,二公子不会见你们这些闲人,什么失主,我毅勇伯府什么没有,还要拿你的东西吧,快走,再不识好歹,我要叫官人了,让你们吃几天牢饭。”

    范师本气得破口大骂道:“真真岂有此理,强抢财物,天理何在?”板凳上坐的另三位也晃晃悠悠地起身,抱着胳膊挡在身前,一个个横眉立眼,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的意思。

    江安义拉着范师本退后,下了台阶,四名汉子得意地哈哈大笑。欣菲等人站在阶下观看,见江安义下了台阶,思晨气呼呼地哼道:“真是怂包。”

    欣菲也很奇怪,当日抓拿郭景山,她见过江安义出手,这几个门子捆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莫非是怕了毅勇伯府的权势,如果真是害怕权势之人,不值得自己托付终身。

    范师生怒气冲冲地道:“安义,你怎么如此怕事,夫子云‘勇者不惧’,我辈读书人心中有正义,岂能怕这些屑小之人。”

    江安义也不解释,带着众人离开毅勇伯府,解释道:“刚才逛街时我向人打听过,毅勇伯一家在林阳县口碑不错,杨伯爷家教甚严。杨伯爷和二个儿子都在克角城镇守,此是是杨母染疾,杨怀忠回家伺亲,没想到把我的马给抢了。如果我在府门前闹开,于杨府的名声不利,既然见不到杨怀忠,那我就另想办法。”

    显然江安义下过功夫,带着众人穿街过巷,来到西街。江安义指着热闹的街道道:“这条西街差不多都是伯府的产业,咱们就从这里下手,引杨怀忠露面。”

    前面不远,向街的门面,黑木菱型大招牌,三个大字“金玉坊”,门前四个彪形大汉,满面陪笑地迎送着客人,是赌坊。大郑并不禁赌,金玉坊是伯府的产业,有伯府的势力做后盾,兼之赌坊还算公正,所以生意红火,甚至有天南海北的赌客慕名专程前来一掷千金。

    刘三迎客多年,眼睛一扫就大致能判断出来客腰中带着多少银两,引至相应的去处。江安义和欣菲等人一上前,刘三就知道“肥羊”上门了,满面笑容地迎上去,哈着腰道:“小的刘三,给公子和几位小姐见礼了。小碧,带公子和小姐去悦宾堂。”

第六十五章押宝夺金

    靠近大堂,喧闹声混杂着各色气味扑面而来,欣菲眉头一皱,思雨用手掩鼻,娇声道:“好臭啊。”

    引路的小碧双十年纪,身材丰满,扭着腰婀娜地行走在前,闻言侧转身子,先冲江安义和范师本抛了个媚眼,娇滴滴地声音应道:“这里是粗人们玩的地方,诸位大富大贵,当然不能和他们在一起玩。”

    大堂两边有游廊,两旁亭池假山花草树木风景秀美,石径回廊连接,不少楼宇错落地布置在山水树木间,倒像是富人的雅居。通过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院内有人走动,大都衣着华丽,不少人身边陪着女伴,虽有喧闹却不吵闹。

    小碧挨近江安义,用高耸雪白的胸脯有意无意地挤压着江安义的胳膊,娇声介绍道:“公子,悦宾堂内有六博、弹棋、围棋、押宝、掷骰、橙蒲、双陆等各种赌戏,前面是押宝楼,顾名思义就是押点数,如果您喜欢斗鸡、斗鹌鹑、斗画眉、斗鹪鹩、斗蟋蟀、斗狗就要往后到娱情堂了,不知公子您喜欢玩什么?让奴家陪着您好不好?”

    “就去押宝楼吧。”江安义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道。

    思晨掏出小块银子,高高地抛向小碧,嘴中冷冷地道:“不劳姑娘费心,接下来用不着姑娘了,请便。”

    小碧动作敏捷地接住银子,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看着江安义等人走向押宝楼,撇了撇嘴,轻声啐道:“有两个臭钱了不起,死丫头敢看不起我,待会别输的当入赌坊,落到老娘的手中有你们好看。”

    将银子揣入怀中,小碧也不回前面,径自找熟客捞外快不提。

    押宝楼,楼高三丈,红漆刷墙,四面开窗,楼内光线充足。八张赌桌八卦状铺开,中间一圈桌椅,摆放着茶水糕点,供客人休息。江安义等人踏入楼内,见八张桌子都有人,骰子在盅内撞击的清脆音伴随着大呼小叫的吆喝声,欢呼声和叹气声此起彼伏,赌客们正赌得兴高采烈。

    江安义对赌博不熟,过年时郭怀理拉着他进赌场玩过几次,玩的就是押宝。正是那几次玩耍,江安义发现自己的耳力过人,能清晰地听出骰子转动的声音,在脑袋里模拟骰子碰击转动的情况,十有**倒能猜出骰盅里的点数。

    挑了张人少的桌子坐下,赌法与赔率和新齐县的赌场相同,江安义小声地给范师本、欣菲等人介绍着规则,押大小一赔一,押中三枚骰子的数字之和一赔二十,押中豹子(三个骰子的数字相同)一赔二十四,如果是押中指定点数的豹子则一赔一百五十。

    欣菲和范师本在江安义左右坐下,四个小丫头站在欣菲身后,将小姐拱卫在身前,隔开不怀好意凑进的人。欣菲虽然戴着面纱,但美人如玉,眼角眉梢带出的风情,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媚惑风姿,惹得男客们频频注目,不少人拿起银子往这桌挤,一会儿,原本人不多的这桌挤了个水泄不通。

    听明白规矩后,范师本试着下了几次注压大小,新手手气旺,片刻功夫就被他赢了二十多两银子。范思本高兴地哈哈大笑,道:“光听别人说赌博好玩,果然是让人忘忧。”说着,又把五两银子压在“小”上。

    不知是否运气用尽,接连几把失误,范师本赢来的银子赔得干干净净,自己还倒贴进去十多两银子。范师本有些眼红,问江安义道:“安义,你可多带有银子,借给我翻翻本。”

    江安义一直微笑着看范师本压注,赌博如果在兴头上,怎么劝也不会听,此刻见范师本有些输红了眼,江安义拿出一张百两银票,笑道:“范兄,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多少人因为赌博家破人亡。范兄你不过刚刚学会赌博,输赢就是百姓家两年花销,切勿沉迷。这里有一百两银子,范兄无论输赢,都到此为止。”

    范师本悚然惊起,对着江安义一躬到地,道:“多谢贤弟提醒,我沉迷其中而不自知。说来惭愧,我自幼读书,听从圣人教诲,不料这赌博如此诱人,难怪有人为之卖儿卖女,可恨,范某绝不敢再试。”

    将银票推回给江安义,范师本不解地问道:“安义,你既知赌博之害,为什么还来这种地方?”

    江安义微微一笑,道:“山人自有原因,范兄稍安勿躁。”

    荷官“啪”的一下扣定骰盅,大声喝道:“买了买了,买大赔大,买小赔小,买定离手,要开了。”

    赌客们被荷官的话刺激得面红耳赤,有的直接下注,有的不动声色四处观察,还有的七嘴八舌议论着。

    “连开了三把小,老子就不信这把还是小,我压大。”一个壮汉“啪”的一声掷下二两银子。

    “大个子,你输红眼了吧,庄家手气正旺,不如趁着这个时候跟庄多赢两把,我买小”一个肥头大耳商贾装扮小的人把五两银子放在“小”上,他身前堆着一堆银子,看来手气不错,赢了不少,身旁一个艳丽的女子笑嘻嘻地在他肩头按摩着。

    一个青衫汉子显得犹豫不绝,最后在荷官的催促声中丢下一串铜钱,咬牙叫道:“押大。”

    荷官扫了他一眼,将那串铜钱拨还给他,讥道:“卢秀才,押宝楼的规矩低于一两银子不收,你这百枚铜钱在大堂内倒可以玩个半天。”

    卢秀才满面羞愧地收起铜钱,怒道:“杀才,狗眼看人低,卢爷这就回家取银子去,砸死你这个狗才。”在周围众赌客的哄笑声中卢秀才灰溜溜地出了押宝楼。

    江安义平心静气,听着骰盅内骰子的转动和撞击声,脑袋中出现了三颗骰子蹦跳撞击的画面,“啪”的一声骰盅落定,荷官又开始声嘶力竭地重复着:“快买了,快买了,买定离手要开了。”

    江安义没有做声,骰子依旧在骰盅内转动,等骰子完全停下,江安义脑海中呈现出的画面是“二二四”,是“小”,十两银子丢在“小”上,荷官揭开骰盅、正是“二二四”,小。

    叹息和欢笑声响起,壮汉输光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离开座位,那个商贾运气不错,喜笑颜开地将一堆银子揽回来,随手拿起一块递给身后的艳妇,那妇人笑得更甜了,身子伏得更低了,胸前的两座山峰轻轻地压在商贾的肩头。

    一连八把,江安义把把压中,荷官的脸色变了,又掷出一把后,也不叫喊了,惊恐地看着江安义下注。周围的赌客全都望向江安义,等着跟财神爷发点财。江安义随手将银票丢在“大”上,所以的人都压在“大”上,待骰盅打开,荷官带着哭腔唱道:“五五六,大,通赔。”

    赌场已经发现了这桌的异常,几名壮汉分开人群站在荷官身后,凶相毕露地看着江安义,胆小的赌客收起银子,又不舍得离开,站在旁边看热闹。荷官换了个面目姣好的女子,雪白的双臂裸露,领口低开,露着胸前大片的粉腻,散发出妖媚的诱惑,带得不少人眼光在上面打转。

    那女子开口道:“这位公子爷,今天手气不错,光棍儿打九九不打加一,不如改天再来玩吧。”

    江安义打定主意要大赢特赢,将幕后的东家引出来,自然不会罢手,笑道:“赌场居然怕押注客吗?”

    女子脸色一变,冲着周围的赌客道:“各位爷,小女有意与这位公子对决一番,各位爷请移驾到旁的桌吧。”

    众赌客知道金玉坊是毅勇伯家的买卖,这年轻人怕是冲着毅勇伯府来的。众人不敢与伯府较劲,纷纷收起赌注,但不肯离去,站在桌边看热闹,旁边几桌的赌客也不赌了,纷纷聚拢在这桌,等着看两人对决。

    骰子撞击声再起,这一次不再次直来直去的碰撞,骰盅内似乎有一股柔力,巧妙地回旋着改变着骰子的运动方向,这女子是高手。不过在江安义的眼中,骰子的运行有如亲见,待骰子停稳,江安义清晰地判断出骰子停在“一、五、六”上。

    女子冲江安义抛了媚眼,故意压低身子,展现出胸前饱满的曲线,嗲声嗲气地道:“公子,您押大还是小?”

    “大,真大。”旁边响起一串叫大声,思雨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这些人真够色的。

    江安义微微一笑,道:“即不押大也不押小,我押十二点。”说着将百两银票轻飘飘地放在十二点上。

    女子的笑容一凝,回过神来后又挂起职业笑容,道:“公子是个听骰的高手吗?要押中点数可得运气。开!”骰盅离手,三个鲜红的点数“一、五、六”,加起来恰是十二点。

    一声齐齐的吸气声,押中点数以一赔二十,也就是说这一下赌场就要输二千两银子。金玉坊中押中点数的事常有,但一次压上百两银子的不多。

    女子的脸色变得僵硬,带出几分惊惶来,赔给江安义二千两银子,女子幽怨地离开,而江安义稳坐不动,显然还不打算放过赌坊。

    周围的看客越来越兴奋,范师本早惊得目瞪口呆,二千两银子,差不多快顶上范家一半的家产了,就这一把押注得来,难怪赌客们会为之疯狂,范师本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思雨等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江安义,没想到这个江安义不单诗做的好,赌博都这么有气势,难怪小姐为之心动。

    欣菲看着江安义专注自信的侧脸,不禁怦然心动。听师傅讲过,江湖中的听骰高手多是天赋极高,沉浸赌博三四十年以上的人,当然还有一种是修练有成的内家高手,灵觉过人,难道江公子是内家高手?他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内家功法没有二十年的苦修难有成就。今天自己倒要看看,这位江公子如何唱戏。

    欣菲看着江安义,满是好奇。

第六十六章狂赌惊魂

    等的时间不算短,但是押宝楼内的人却越聚越多,不少人听说了楼中盛事,专程赶来看热闹。替毅勇伯打理金玉坊的是伯府的家将杜公直,虽然年岁大了,腿脚不方便,但他跟随杨伯爷走南闯北,生死关头都历经过好几回,说是家将,其实如同兄弟一般。

    杜公直皱着眉头听刚才摇骰的陈娘说来人是个高手,自己无法对付,要请段老爷子出马。杜公直道:“那就赶紧去请,另外让人去通知一声二少爷,来者不善,别有用心。你们几个,随我去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敢到金玉坊捣乱。”

    杜公直来到押宝楼时,见楼内挤得水泄不通,沉着脸道:“这是干什么,无关的人都请出去。”

    杜公直沙场厮杀数十年,自打他做这个赌场老板,死在赌场的人不下于十位数。身后带着的四名兄弟都是杀场之余,五人往那里一站,肃杀之气直飙,赌客们不敢直视,一个个灰溜溜地从门侧离开。

    范师本场面经历的少,稍有不安地挪了一下屁股,见江安义和欣菲稳如泰山,神色从容,就连思风几个也依旧言笑晏晏,逗弄着石头玩耍,胆气一壮,也挺直腰杆,直视着来人。

    杜公直来到江安义面前站定,十余名打手排在身后,个个拧眉瞪眼运着气。杜公直鼓起一双凶睛上下打量着江安义,见江安义和范师本都是读书人打扮,欣菲面罩薄纱,看不清面容,但衣着华贵,式样新颖,再看思风四人,虽是丫环装扮,但一个个国色天香,都是美人胚子,显然非富即贵。

    摸不清江安义等人的底细,杜公直脸色放缓和,道:“这位公子,今日赢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您请便吧,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

    江安义的目的不是为了钱,杨怀忠没有现身,他岂能离开,故意讥道:“怎么,赌场还怕赌客吗?那你将金玉坊的牌子砸了,我就走人。”

    这句话一出,分明就是来找事的。杜公直眼中凶光一凝,下巴微摆,身后的汉子立时明白,上前一步,粗大的手重重地落在江安义肩头,阴恻恻笑道:“小子,别给脸不要脸,给我起来。”手上用力,要将江安义从座位上提取,顺便捏碎他的锁骨。

    几个月前江安义与郭景山争斗,硬接他的攻势后结果手臂肿痛了好几天,事后江安义有所开悟,领会出真气护体的办法。巴掌在江安义肩头用力,那汉子只觉捏住一块生铁,难动分毫。正要咬牙加力,猛然觉得肩膀变成了刺猬,无数根炙针从肩头冒出,有如活物,沿着手臂向上钻去。

    “啊。”那汉子惨叫缩手,惨呼出声,粗看手臂并不红肿,但整条胳膊却像被尖刀来回剔动,痛彻心菲。

    在范师本的眼中,只见那人把手搭在江安义的肩上,然后像被毒蛇咬到般地弹开,捂着胳膊惨叫出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欣菲眼前一亮,江安义是内家高手无疑。

    内家心法向不轻传,江湖中拥有内家心法的门派极少,欣菲之所以敬重洪信大师,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洪信大师修练明普寺的绝学《伏魔心经》有成,欣菲所在的梦蝶门有门《姹女心经》,走的是媚惑人心阴柔的路子,用之对敌有所不足。

    明眼人不光只有欣菲,杜公直知道遇上高手了,喝住要上前帮忙的打手。正在此时,楼外一阵喧哗,“段爷来了”、“段爷好”,问好声一路来到楼前。

    门前出现一个六旬老者,身材不高,两只眼睛清明有神,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根青玉簪子别着,藏青色长衫,腰间丝带,气度不凡。

    杜老板迎上前,暗指了一下江安义,道:“来了个高手,有劳段老出手了。”

    段老爷子微微颔首,不急不缓地来到赌桌前,手指拨弄了一下桌上的骰子。这双手洁白如玉,干净有力,无名指上带个着碧玉戒指。手指在骰子上轻轻一拨,那骰子便如同有了灵性,在指尖活跃起来,灵动起来。

    “段灵指。”欣菲脱口叫道,站起身飘飘万福,“见过段老前辈。”

    “想不到老夫退隐江湖十余年,小姑娘你还能认出段某来,荣幸之至。”段老爷子瘦削的脸上泛起笑意,温和地冲欣菲点点头。

    段老爷子转过脸冲着江安义道:“这位公子,老朽姓段,这位姑娘已经认出老朽,江湖中人因为老朽好赌送了个外号叫段灵指。老朽已经退出江湖多年,隐在这金玉坊中吃碗安生饭,公子看在老朽的薄面上,此事就到此为止,和气收场。”

    欣菲低低地声音道:“安义,此公一双灵手,神出鬼没,纵横大江南北赌场数十年,你不是他的对手,见好就收吧。”

    江安义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晓“段灵指”的威名,不过他对自己的听技有信心,正想借此机会一会高人。当即笑道:“江湖中人有句话,以武会友,江某不才,愿意向段老爷子领教一番。”

    “哦”,段老爷子似笑非笑,道:“初生牛犊,勇气可嘉,即如此老夫就陪你玩几把。”

    持盅在手,段老爷子立时荣光焕发,骰盅在他手中与人混然一体,轻轻摇动骰盅多了一种韵律,清脆的撞击声演奏着一曲欢快的歌曲。周围的人看得心驰神往,听得心醉神迷。江安义看着段老爷子的那只摇骰盅的手,有如菊花绽放,释放出炫目的光彩,近乎于道。

    “啪”,骰盅落桌,段老爷子松开口,微笑地看着江安义。江安义脸一红,自己光注意老爷子的手了,根本没听骰,胡乱地将一百两银子押在“大”上。

    段老爷子一笑,道:“小兄弟,我见你刚才有些出神,这把不算,咱们再来。”

    持盅再摇,这回江安义凝视静听。三枚骰子在盅中缠绕磕撞,有如螺旋转动,极难分辨。江安义暗吸口凉气,自己小觑天下英雄,这骰子听不出来。一连失误了七把,江安义总算摸出了几分规律,但是手边的两千两银子也并不多输光了。

    段老爷子一推骰盅,站起身笑道:“小兄弟,算了吧,我在你这般年纪,还不如你,过几年你再来找老夫较量。”

    现在轮到江安义有些急眼了,起身道:“老爷子,最后三把,无论输赢,江某都不再出现在金玉坊。”

    段老爷子瞟了一眼林老板,林老板笑道:“赌场还怕赌客吗?只要公子有钱,尽管下注。”六月债还得快,刚才江安义说林老板的话现在被人家顶了回来。

    江安义从怀中掏出锦袋,从里面倒出三颗鸽蛋大小的宝石,红、绿、蓝,晶莹剔透、流光溢彩,包括欣菲在内,众人的目光都被宝石所吸引。林老板靠近桌边,凑近仔细观察了一下,道:“红宝石价值二千两,绿宝石和蓝宝石各值五千两。”

    思雨两只眼直冒星星,恨不得能把宝石抓入手中把玩一番。林老板生怕江安义变卦,出言激道:“江公子,赌场之中无父子,这三颗宝石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你真拿来赌输赢?”

    “不错。”江安义自觉已经摸出几分规律,即使猜不中数字,猜大小总**不离十吧。段灵指叹了口气,道:“年轻气盛,这是何苦。”

    骰盅再响,江安义全神贯注,身边的一切都被遗忘,感觉就像钻入了骰盅之中,跟着骰子一同转动。骰盅落桌,江安义依旧闭目静听,骰子依旧在盅了转动,有一个停下,是五;另一个也停下了,是四,最后一个在这两枚骰子之间一撞,三枚骰子都停了下来,但原来的两个“四”和“五”发生了变化,江安义有些拿不稳,大概是“六、四、四”吧。

    段老爷子没有催促,静待着江安义下注,欣菲等人也没有做声,静静地看着微闭的江安义。终于,江安义睁开眼,将红宝石掷在“大”上,段老爷子点点头,伸手揭盅。

    盅盖在从内侧揭起,江安义注意到段灵指的尾指飞快地在盅中一点,等盅盖抛起时,三个骰子赫然变成了“一、四、四”小了。思雨失望地叹了口气,心痛无比地看着杜老板将红宝石划了过去。

    江安义一皱眉,他原本对段老爷子怀有好感,没想到这老爷子居然出千,靠不光彩的手段赢了自己。江安义不动声色,将绿宝石丢到了“小”上,示意段老爷子摇盅。

    绿莹莹的宝石放在腥红的毡毯上,散发出妖异的光芒。江安义平静地注视着段灵指,段灵指没有立即摇盅,他知道刚才的小动作被这个年轻人查觉了。这是挑衅,自己还没有摇盅,他就先押在“小”上面,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如果这把输了,恐怕无脸再在赌界混下去。

    段灵指轻轻拿起骰盅,手微摇,骰子悦耳的声音再度响起。段灵指沉淫赌道数十年,想让骰子停在几点自是得心应手。此刻看着江安义黑亮的眼光,无由得多了份小心。

    骰盅在手中摇了半柱香,放到了桌上,段灵指知道三个骰子要停在三个“六”上,你不是押小吗,老夫偏偏给你开个最大,让你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骰子还在转动,江安义的左手按在桌面上,一道真气沿桌面直透入盅中,真气化成三股,像三只小手缠绕着骰子,将骰子定在三个“一”上,江安义的真气外放已入化镜,已经能够化束成丝,变化万千。

    微闭双目,段灵指看似在梳理着胡须,其实耳朵在倾听着骰子的转动,突然间骰子停止了转动,段灵指猛地睁开眼,吃惊地看向江安义。江安义面带微笑,道:“段老爷子,有劳你开盅。”

    段灵指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小子即使你能控制骰子,也比不过老夫的指头快,你以为老夫的灵指美誉是如何得来的,老夫十指就如十只手,迅捷无比,揭盅的瞬间老夫就能将骰子的点数换了。

    双方都信心满满,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骰盅上,五千两银子的输赢,称得上一掷万金了。

第六十七章虎皮大旗

    段灵指没有急着揭盅,捊着胡须若有所思地道:“少年人,你看来很有信心,何不一把见输赢,把那颗宝石也压上?”

    江安义默不作声,将剩下的蓝宝石推了过去,惊呼声此起彼伏。大多数赌客被请出楼,但楼内还站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赌客,他们算是见惯大场面,但真正的一掷万金还真没几人见过。

    段灵指微微一笑,就要伸手开盅。江安义道:“且慢,为示公平,不敢劳动段翁,杜老板麻烦你来。”段灵指和杜公直脸色齐变,如果段灵指不接触到骰盅,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而江安义一掷万金,他的这个提议无法拒绝,要不然就是告诉别人段灵指要出千了。

    杜老板干咽了一下唾沫,眼前这个年轻人轻硬都不吃,真难对付,笑着拱手道:“这位公子,您有什么话但请明说,只要能做到的我金玉坊绝不推脱。”

    “那好,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请你们的二少爷出来相见。”

    “什么人要见杨某,摆出这样惊天动地的架式,是朋友何不到府中相见。”话语声从门前响起,一伙人簇拥着一个青年出现,那青年浓眉大眼,微有胡须,长得墩实强壮,步履豪迈,行动间虎虎生风,听话语知道是杨怀忠到了。

    石头一眼就认出正是抢走木炭之人,急道:“公子,就是他抢的马。”

    杜公直带人上前行礼,杨怀忠拉住杜公直的胳膊,笑道:“杜叔你给我行礼,让我爹知道了非得打我的屁股,我知道了,肯定是上次那坛明月香没过瘾,您这是有意报复。行,待会咱爷俩一同回去,昨天刚到的琼州液,咱们一醉方休。”

    杜公直眼中闪过感激,重重地在杨怀忠肩膀上拍了一下,轻声将江安义豪赌要求见他的事简说了一下。杨怀忠来到赌桌前,先向段灵指施了一礼,段灵指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杨怀忠转身面对江安义,郎声笑道:“不知小兄弟找我有何事?”

    “你昨日抢了我的马。”

    杨怀忠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兄弟你的马,好马。你开个价,我买了。”

    怎么这小子和魏猛强一个德行,开口闭口就要买马,我同意了吗?我缺钱吗?

    江安义指了指赌桌,道:“杜老板说这两块宝石价值万两,我正用它与段翁一决输赢,请二公子您亲手揭盅,定过输赢后咱们再谈如何?”

    万两白银可不是小数目,伯府一年明面上的进账也不过这么多。杨怀忠心头一动,拉过一把椅子,翘起二郎腿不说话,目光先在范师本身上一转,接着望向欣菲姑娘。欣菲虽然面蒙薄纱,但却掩不住丰姿绰约,杨怀忠眼神一亮,放下腿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江安义只觉一股邪火上窜,冷冷地打断杨怀忠的话道:“杨公子,咱们还是先谈正事吧,把马还给我。”思风几人查觉到江安义语气中的酸味,个个抿嘴微笑,欣菲心中一甜,侧首不语。

    杨怀忠原本跟随父兄在军中效力,祖母生病回家伺亲,骑回来的宝马水土不服死了,杨怀忠伤心不已,找寻了半年都没找到合适的马匹。祖母的病已经逐渐好转,再有几个月自己又能回到军营,可是马还没着落。说来也巧,杏花观赏花,杨怀忠一眼就看到了木炭,木炭身量高大,比身旁其他的马匹要高出数头,有如鹤立鸡群掩盖不住。待来到近前,杨怀忠是越看越喜欢,这匹黑马神骏不凡,皮毛有如绸缎,闪着亮泽。杨怀忠也没多想,抢了马丢下句话就走了,这段时间都在校场上驯马呢,木炭认主,杨怀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无法降服。正在且喜且恼的时候,金玉坊派人送信,说有人来砸场子,杨怀忠带了人匆匆赶到。

    黑着脸瞪了半天江安义,杨怀忠见江安义神色不动,连嘴角的笑容都没抽动一丝,身边的女伴在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水,显然没将自己的“虎威霸气”放在心上。

    杨怀忠有些恼羞成怒,重重地一拍桌子,喝道:“你那匹马被军中征用,按大郑律给马价三倍,来人,拿三百两银子给他。”

    不容江安义拒绝,杨怀忠站起身道:“识趣的速速离开,要不然先打你一顿再送到官府治你个讹诈之罪。”

    大郑律确实有规定,在战时或事涉国家的紧急关头可以征用百姓财物,事后以三倍金额偿还,但杨怀忠抢江安义的马,并不属于这两种情况,杨怀忠这样说分明是想耍赖。

    “哈哈哈,好大的威风”,江安义纵声大笑,道:“张口官府,闭口伯府,莫非林阳县是毅勇伯府的天下,毅勇伯想一手遮天不成。”

    杨怀忠知道这话中隐藏着的杀机,阴着脸冷笑道:“文人以笔为刀,杀人不见血。你出门打听打听,我毅勇伯府可曾有过以势压人,你那匹马我确实喜欢,我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去,你既在和段老爷子对赌,我便再加一千两赌注,就赌你那匹马。”

    杜公直苦了脸,刚才时间太短自己话没交待清楚,二少爷大概以为段老爷子稳赢,才会加注赌那匹马,现在看来还是两说。杨怀忠话说完发现情况不对,杜叔叔满面焦急,段老爷子面色阴沉,那书生神色不变,难道段老爷子还对付不了这个书生吗?

    话已说出,再要收回已不可能,杨怀忠灵机一动,伸手将骰盅拿起道:“既然加了赌注,那就重新开赌。段翁,有劳了。”

    段灵指暗抹一把冷汗,亏得二公子打乱了骰盅,要不然自己一世英名就要毁了,这少年人能控制骰子,自己想赢并不容易,这次自己要竭尽全力。想到这里,段灵指对杜公直道:“杜老板,将你珍藏的那套象牙骰具借来一用。”

    杜公直有一套象牙雕制的骰盅,六枚骰子也用象牙磨制而成,色泽奶白,温润如玉,杜公直视若珍宝,不轻易视人。江安义看到这套骰具立时明白了段灵指的用意,象牙质地细腻油润光亮,同样质地的象牙骰子在骰盅内旋转,声息全无,想要听声辨形,难度大了几倍。

    段灵指焚香、净手,将气息调至最佳,伸手持盅,整个楼内鸦雀无声。手先是缓缓地转动,骰子的声音几乎听不到,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段灵指的手在空中再一次如菊花般绽放,众人看得眼花缭乱。

    杜公直眼珠一转,大声道:“二公子,你刚才说请老杜喝酒可不准耍赖,老杜可好多年没喝过琼州液了。当年榆林关大胜后,大帅和我们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喝得就是琼州液。唉,一晃九年过去了,老杜老了,被这条腿拖累,不能再追随大帅了。”

    杨怀忠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段灵指摇盅,突听杜公直说起往事,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是有意打扰江安义听骰,笑着应道:“杜叔,小侄还能骗您吗,酒管够。我知道你想见父帅和军中的兄弟,这次我回军营,您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吧。”

    “那敢情好。”

    有些聪明的护卫醒悟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地插言凑趣,赌桌前变成了菜场。思雨怒视着这些人,却无计可施。

    然而对于江安义来说,这些吵闹充耳不闻,段灵指专心摇盅,江安义专心听骰,两人都置身于各自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只有飞速转动的骰子和“滋滋”的破音声。

    “啪”,骰盅重重地扣在桌面上,众人的心头像挨了重重一击,心都快要蹦出来了。段灵指和江安义都没有动,江安义在听骰,段灵指同样也在听骰。

    刚才重重的一扣,充满着玄机,是段灵指独创的手法。骰子随着这下叩击弹起,在空中相互碰击,将原来运行的轨迹改变,让听骰之人根本无法根据经验判断骰子的点数。段灵指经过无数次测试,能够根据自己的出手的轻重判断出骰子最终落在几点上。

    但他哪知江安义虽然也“听”骰,主要却是靠“触”骰,刚才的那把江安义已经知道自己能控制盅内骰子的点数,骰盅一落桌,真气便透盅而入,一分为三,包裹着骰子的六面,每个骰面凹下的点数通过真气传回心中,有如用手抚摸,知道的一清二楚。待骰子停稳,江安义的脑中已经呈现出骰子的点数,三个“四”,大。

    段灵指微闭双眼,手捊胡须,掩饰着心中的紧张,赌场纵横五十余年,没想到今天重拾刚入赌场的心情。段灵指自嘲的一笑,自己既然已经退出江湖,输赢何必看得太重,顺其自然便好。

    段灵指刚放开心怀,见江安义把两颗宝石推到三个“四”上,饶是段灵指再想得开,也被吓得面如土色,他清楚骰盅内正是三个“四”,特定三同号,一赔一百五十,这一把便要赔上一百五十万两。

    自己这手绝技从未失过手,今日怎么遇到了敌手,这少年人分明是接触赌术不久,怎么可能知晓自己的绝技,没想到临到老还失了手,真是应了那句话“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今日就是我段灵指谢幕之时。

    江安义见老爷子变颜变色,想起开始时这老头还不错,将宝石挪下,放在“大”上。段灵指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江安义一眼,虽说押注是一万两,一赔一对于伯府甚至自己来说都不算什么了。

    杨怀忠看段灵指的脸色忽红忽白,知道被江安义押中了,笑道:“这位公子,刚才是开个玩笑,不要介意,马就在府中,随我回去,我还给你。请。”

    伯府深如海,不亚于龙潭虎穴,进了伯府,万一杨怀忠起了杀心,范兄和石头怎么办?见江安义为难,杨怀忠暗中得意,笑着对欣菲道:“这位姑娘,伯府中有些景致很漂亮,姑娘一定要去看看。”

    江安义见杨怀忠居然把主意打到欣菲身上,顿时有了主意,有这样一张护身符在身边,毅勇伯府也要退让三分。江安义笑道:“毅勇伯府的景致虽好,难道还比得过宁王府吗?”

    宁王府,杨怀忠一愣,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当然知道宁王府是什么所在,想起前一阵子听到的消息,更是心头忐忑,自己该不会招惹上了龙卫这条怪兽吧。想到这里,杨怀忠闪过一丝惶恐,拱手笑道:“敢问几位来自哪里?贵姓?”

    “我们从德州来。”

    听到德州二字,杨怀忠的心沉得更底了,抱着几分侥幸问道:“敢问贵姓?这位姑娘芳名?是德州人还是京城人?”

    思雨抢答道:“别多问了,我家姑娘的名字岂能告诉你。告诉你,我们来自宁王府。”

    一切都明白了,李怀忠吩咐道:“来人,去把马牵来,赔给这位公子一万两银子。”

    牵着木炭一行人回往客栈,思雨娇笑道:“江公子,你找回了马,又在赌坊赢了不少银子,是不是该打赏点银子给我啊。”

    “当然,思雨姑娘一句‘宁王府’,字字值千金,能要回木炭思雨姑娘居功甚伟。”江安义笑道,从怀中掏出银票,数也不数取出一叠塞给思雨,然后又拿了两张给石头。

    雨随意翻了翻,这叠银票至少有二千多两,思雨几人锦衣玉食,从不缺钱,但从未见过这样赏人的。思晴心思最细,小脸一寒,冷冰冰地道:“江公子,咱们只是小丫头,当不起如此重礼,随便丢个三五两就行了,您别吓着我们。”

    江安义哈哈笑道:“鬼丫头,就你心眼多,哪就看出我不怀好意来了。我刚才扯你们的虎皮吓唬李公子,这算是礼尚往来。”

    思雨转着小眼珠,笑道:“江公子,刚才那个杜老板说红宝石值二千两,我这里有二千多两,买你的红宝石可好?”

    江安义从怀中掏出锦袋,倒出红宝石,递到思雨的手中,道:“小玩艺,不算什么,留着玩吧。”

    欣菲也被江安义的豪爽吓到,婉言推辞道:“江公子,这可不是小数目,思雨只是开玩笑,不必当真,你还是把宝石和银票收回去吧。”

    能找回木炭,江安义心情极佳,仰天长歌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话语充满着豪迈和自信,引得路边行人纷纷驻足,欣菲看着江安义卓尔不群的风采,一时间痴了。

第六十八章元天反击

    队伍中多了石头,这个十一岁的少年以超乎年纪的敏锐,在江安义送他返家时提出要跟随他,江安义喜欢石头的机灵,身边也缺个跑腿的人,与石头家人商量后,给了石头家二百两银子,这些钱足够石头家买田买地改变命运,而石头的人生轨迹也因此发生了改变。连夜新炒出的花生、栗子装了满满两布袋,朴实而真诚地表达着石头一家人的谢意。

    思风等女正有几分不舍,见江安义带着石头返回,得知石头跟着一起进京,欢喜地将石头拉上香车,“叽叽喳喳”地围着他说个不停。

    渐行渐春深,等到江安义等人渡过元华江来到江北,处处茑飞燕舞,春意盎然。过方州,穿平州,往北就是福州,京师永昌城就在福州。

    一路探幽访胜,深山古刹、胜水名潭,留下众人的身影,在青山绿水间谈古论今,弹琴吹笛,耳边莺声燕语,笑声不断,连范师本也觉得此行轻松愉快。江安义和欣菲并肩同行,情愫暗生,四目相对之时,说不尽的情意绵绵。只是两人都心怀顾忌,并未挑明关系,倒让思雨等人暗中为两人着急。

    马车已到福州,离京城不过二百里路程,官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常。临近午时,离临同县还有三十里的路程,车夫秦子炎将车拐下官道,沿着条小路驶出二里路便是村庄,村头有家酒店,前面是片停车的空地,已经有不少车马停在上面。

    伙计奔了出来,认出秦子炎,笑道:“秦爷,您又来照顾小店的生意了,多谢多谢。”

    秦子炎道:“两张桌,菜挑拿手的上,酒来两坛。”

    伙计领着众人来到酒店的左侧,桃树林中摆放着两张桌子,清静雅致。欣菲满意地点点头,道:“我在这条道也走过几十次,还真不知道有这样一处好地方。”

    秦子炎笑道:“我也是老张他们带来的,姑娘知道老张是个酒鬼,这里的村酿分外甘甜醇厚,我吃过后也念念不忘,经过时总免不了喝上几杯,再带点走。”

    “不要误事。”欣菲吩咐道,和思风几人坐了一桌,江安义、范师本、秦子炎和石头坐在另一桌。菜上得很快,红烧兔肉、炒鹿肉、熏腊味、清炖野鸡,时新蔬菜,味道着实不错,范师本笑道:“这手艺,快赶上安义你了。”

    思晴在一旁听到,问道:“江公子还会做菜吗?”

    范师本应道:“安义做的菜不让名厨,我爹吃了都赞不绝口。”

    欣菲等人已经知道范师本是范炎中的三子,能得当代大儒亲口嘉许自然不会有假。思雨眨着眼娇笑道:“江公子,我家小姐最好美食,改天有空你露上一手可好?”

    “你自己好吃不要拉上我,这盘鹿肉都快被你一个人吃光了。”欣菲满面通红地娇嗔道。

    正笑闹间,小道上飞驰来两匹快马,在店前停住。欣菲扫了一眼,脸色凝重起来,点手唤过秦子炎,问道:“这两人是不是昨天遇到过?”

    秦子炎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点点头,问道:“小姐,可有不妥?”因为临近京城,前往同一方向的行人很正常。

    “你没注意,在平州的时候就有两匹马跟了两天,后来换了另外两人,这两个人是这两天出现的,算来前前后后已经有六个人跟在我们身边,多加小心。”

    “小姐你放心,敢打我们龙卫的主意,他是找死。”秦子炎大咧咧地道:“这里离京城不远,明天入夜前就能进城,这段时间我会小心的。”

    欣菲也不确认来人是否怀有敌意,提醒过秦子炎便不再说话。江安义被警醒,会不会是元天教的人来报复了,自己虽然不怕,但不能伤着范师本和石头。

    吃过饭,继续动身,江安义上马时看到那两名骑士坐在窗前打量着众人,看到江安义看他们,转过头吃东西。江安义的心紧了起来,这两个人分明掩饰,心中无鬼,要掩饰什么?一路往北,江安义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并没有看到那两人跟上来,难道自己猜错了。

    因为怕出事,晚上宿在临同县,这家如归客栈从外表看普普通通,当小二推开跨院,江安义发现院中的花木假山设计精巧,房中的摆设也极为奢华,难怪要十两银子一晚。

    欣菲与众女住在东厢房,江安义等人住在西房,正屋反空着,用来诱敌。初更时分,众人便熄了灯,众人都和衣而卧,石头是小孩,很快睡着了。江安义见范师本紧张得直攥被子,安慰道:“范兄放心,有我在保准没事,你安心睡,睁开眼时便天亮了。”

    范师本对江安义很有信心,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很快也睡着了。江安义盘膝坐在另一张床上,按洪信大师指点的运气方法,不急不缓地运转真气,气聚丹田沿经络上行,至额上正中天心处,再升至百会一路沿任脉而下返于丹田,待丹田气足而后化神,也就是从最初的“炼精化气”晋为“练气化神”了。

    然而江安义修习的元玄心法让洪信大师或者欣菲知晓后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修习内功的水磨功夫对江安义来说不存在。江安义运功时浑身的毛孔都像张开了贪婪的小口,吞食着天地间的灵气,小溪般的真气在体内汇聚成江河,再流入深不见底的丹田,所以欣菲才会奇怪江安义不满二十岁怎么就成为了内家高手。妖魔所带的元玄心法是经过无数实验推证得出的最佳、最快、最适合人体修习的方法,与江安义所在的异时空相比最少先进了三千年,三千年的积累才有江安义超乎常人的表现。

    功法够先进,但灵气有尽时,院外的草木光泽暗淡下去,仿佛经历了一场暴晒。江安义的调息逐渐平缓下来,气息若有若无,灵魂有如脱体而体,在空中游荡,听觉变放大,院中草丛中有小虫蹦过也清晰地传入耳中,另一间房中,秦子炎轻微的鼾声传来,赶了一天的车,他也累了。另一侧,一片安静,看来欣菲她们也没有入睡,正在全神戒备。

    三更不到,院外出现了黑影。几个黑影聚在一起,低语了几句,江安义从似梦非梦的境界中退了出来,悄无声息地下床站到窗口往外看,院门被推开,门栓没起到作用,来的是老手。

    正屋点着焟烛,黑影向正屋摸去,来到门外停住,掏出什么东西往门缝中吹入。东厢房内欣菲怒火中烧,这群人居然使用下三滥的手法,使用迷香,如果不慎中了道,整个人会变得昏迷,任由对方处置。

    这伙人一共六个,身穿夜行衣,其中两人一左一右分别向厢房摸来。摸向东厢房的那厮刚蹲下,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江安义早已蓄势待发,见那边动了手,猛地一拉门,不待门外之人反映过来,双掌已经印在他的胸膛,内劲吐出,心脉震断,那人软瘫倒地。

    惊变突起,正房门前的四人知道形迹败露,纷纷扬手,四道乌光急射而来。身旁有根廊柱,江安义往柱后一躲,“笃笃”数声响起,廊柱上方被震下灰尘。一根铁箭扎在柱上,直没至箭尾,江安义吸了口凉气,不知这是什么弩箭,劲力如此之强,如果被射中恐怕要被穿透。

    弩箭无功,四人无心恋战,纵身上房。江安义翻墙的事做过,这上房还真没试过,脚尖点地提气上纵,“噌”的一下,居然高出房顶一大截。

    “小心。”耳边传来欣菲的叫声。

    江安义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直接就追在四人的身后,等到纵身而起,才发觉屋顶四人一字排开,手中拿着短弩指向自己。短弩之威刚才已经见识过,江安义暗道不好,人在空中,无借力躲避之处,现在成为了活靶子。

    四人等江安义身形开始下落时才扣动了扳机,四只半尺长的利箭分成上下两路,上一下三,将江安义罩在箭网之中。

    电闪之中,江安义做出判断,自己如果下落,无论哪个方向都难逃被弩箭穿身的下场,唯有向上,方能脱逃。不及多想,双掌冲着奔面门而来的弩箭拍出,左脚尖点在右脚之上,提气逆转真气。

    经脉有如刀割,真气有如两潮对拍,击起滔天大浪。江安义借助浪潮飞溅之势,硬生生拔高三尺。下面三支利箭走空,而最上面那只箭按原本的路线要穿腹而过,但被江安义拍出的劲气生生压低,擦着鞋底飞过。

    真气不再受控,在体内乱窜,江安义只觉无数条小蛇在经脉内乱钻乱咬,逆气攻心,喷出一口鲜血,身形再不受控,向下栽落。

    那四人惊得目瞪口呆,从未听过有人在空中居然还能拔高,见欣菲已经现身,不敢再留,没头就跑。

    江安义只觉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温香如玉,知道是欣菲赶到,心神一松,晕了过去。

第六十九章道左相离

    两耳“嗡嗡”作响,周围的声音像是放缓了节奏,变得含糊不清。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胸口烦闷异常,真气在经脉乱窜,每一次碰撞都有如刀割,这一次比在安龙寺的走火入魔严重多了。

    江安义想按上次的经验凝神静气,逐渐归拢散乱的真气,哪知刚运功调息,丹田处有如撕裂般疼痛,一口淤血喷将出来。“江公子,江公子”,耳边传来呼唤声,分不清是思雨还是思晨,又一波痛感袭来,江安义情不自禁地全身痉挛,无力地软倒在床上。

    模糊中被人扶起,身上的衣物被褪去,江安义感觉自己被一股温凉所包围,一股醉人的芳香萦绕在鼻端,一双手按在丹田处,剧烈的痛疼感似乎减轻了不少。

    “安义,你放开心意,引导我的真气为你疗伤。”是欣菲,江安义强打精神,提气调息,一股清凉从丹田处注入,像只温柔的手抚慰着丹田处躁动的真气。江安义精神一振,引导着这股清凉按照平日运功的胳脉一路向上,所过之处有如甘泉流入旱地,说不出的畅快舒适。

    欣菲紧咬牙关,竭力保持着真气的输送,她修习《姹女心经》有十二年,体内的真气虽能外放,但想克敌还须借助兵器,上次与郭景山相斗,便是借助玉萧束气成束。元玄心法是超脱时代的东西,至刚至阳,江安义修习时看似一路高歌猛进,却极易走火入魔,这与一些急进的邪功有些类似。

    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滚落,欣菲暗暗叫苦,没想到江安义体内的真气如此杂乱,运功的路线也与自己截然不同,不知自己能否支撑到一周天,如果再有半柱香的功夫,自己便要支撑不住,不要说替江安义疗伤,恐怕自己也得落下内伤。

    真气由百会而下,一路势如破竹,欣菲觉得轻快了许多,看来安义已经控制住了体内的真气。真气重回丹田,欣菲长出一口气,正要将双掌收回,不料江安义体内的真气有如洪水漫堤,沿着双掌向自己的体内灌来。欣菲大惊,想要挣脱双手被牢牢吸住,体内的真气接近枯竭,无法抵御外气的入侵。欣菲暗暗叫苦,只得任由江安义体内的真气流进自己的经脉中。

    一股灼热的真气温暖如冬阳,由双掌注入欣菲的体内,欣菲差点要舒服得呻吟出声。欣菲福至心灵,想起恩师曾说过《姹女心经》属阴,要找到修习阳刚心法的人双修,达到“阴阳交汇”,方有望阴极阳生养就神胎,合道成仙。

    引导着那股热流沿着经脉缓缓流过,一周天后再次从双掌吐入江安义的丹田,不知过了多久,阴阳交泰,真气充盈在两人体内,双掌自然脱离。

    江安义睁开眼,眼中的世界多了动人的色彩,全身轻盈得仿佛要飘身飞去,欣菲那张宜喜宜嗔的脸庞就在不远,是欣菲救了自己。江安义情难自禁,探头在欣菲的红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秋水般的明眸张开,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江安义,情至深处无须言语,一颦一笑皆是动人。江安义伸出手正欲向欣菲抱去,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思雨探头往里面看了看,随即缩回去,娇笑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欣菲娇羞地下床离开,范师本、秦子炎和石头等人涌了进来。来到近处,石头大声道:“公子,你的身上好脏好臭喔。”江安义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身上满是黑色的污垢,散发出浓浓的腥臭味。

    大桶的凉水从头浇下,现在不过是初春,井水犹寒,江安义感觉自己变得寒暑不侵,他不知道刚刚冲去的那些污垢,是洗筋易髓排出的浊物,体内的真气不再是孤阳,掺杂了欣菲体内的姹女阴气,元玄真气变得刚中带柔韧性十足。

    正屋,欣菲在思风等人的伺候下沐浴更衣,晶莹的水珠在白皙娇嫩的肌肤上滑落,就像露珠在花瓣尖滴落,动人诱人。

    思雨惊叹道:“师姐,你的皮肤变得跟白瓷一样,怎么做到的?”说着,忍不住伸手往欣菲的后背摸去。

    欣菲没好气地将她的手拍落,道:“平时让你练功就犯困,等到你气发诸末端,皮肤自然也就和我一样好了。”

    “什么?师姐你已经踏入化境了吗?”思风惊呼道。思晴几个也瞪大眼睛,惊喜地看着师姐。

    化境即是炼气化神之境,全身的关窍进一步打开,经脉畅通,与天地灵气相合,此时的欣菲无须借助兵器就能发放真气御敌。修习内功心法想要破境有如登天路,既艰难凶险又大,欣菲得江安义的真气相助,轻松迈过关卡,功力陡然高了一截,怎能不喜笑颜开。

    昨夜遇敌,欣菲为江安义疗伤耽误了行程,秦子炎可没闲下,一面通知临同县官府搜拿余党,一面飞报龙卫总部,要求增援。

    院外剑拔弩张,院内却春意浓浓。院子西边两棵大树,一棵是桃树,一棵是梨树,桃花梨花交相争艳,引得蜂蝶飞舞。树下有桌椅,江安义和欣菲相对而坐,正在手谈。

    众人识趣没有打搅,思风和思晴被欣菲刺激到,在各自的屋中修行,范师本在房中读书,思雨、思晨和石头凑在一起,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江安义的棋艺不高,在书院时跟林义真学过一阵,只能算初通。欣菲却是高手,江安义执黑,被白子困于一角,眼看大龙被斩就要弃子认输了。不过两人意在棋外,输赢在没有人在意。

    一瓣桃花飘落在棋盘上,两人同时伸去去拈,指尖碰在一处,欣菲的脸立时像桃花般艳丽起来。江安义虽是初涉情爱,但记忆中的妖魔可是个放荡形骸的主,江安义不知哪来的大胆,轻轻握住欣菲的纤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吻。梦蝶门修习姹女功,以媚惑人心为手段,但却讲求心不动,此刻欣菲情动,嘴角含笑,眉黛含春,桃花变成了红霞。

    “欣菲,你能否脱离龙卫,和我在一起。”江安义轻握着欣菲的手,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道。

    听到江安义的话,欣菲心中一冷,轻轻挣开江安义的手,弯腰去提茶壶掩饰心中的不安。江安义不知道龙卫是皇帝的亲卫,哪是想退就能退的,更何况彩蝶门是朝庭的供奉,历代门人都是皇权的拱卫者,自己如果脱离龙卫,就等于脱离彩蝶门,门中有自己那么多的牵挂,怎能说抛就抛。

    茶香依旧,树下的温情却冷了下来。

    半晌,欣菲斟酌着开口道:“安义,此事牵涉太广,一时说不清楚,你要体谅我的难处。不过,安义以你的身手能够加入龙卫的话必受重用,我愿意替你担保,那样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欣菲饱含期待地看着江安义,这回轮到江安义苦笑了。在余师、范师、冯山长等人的嘴中,龙卫不亚于洪水猛兽,这只怪兽与读书人提倡的“仁义”背道而行,道不同不相为谋。

    欣菲的目光黯淡下去,两人相对无语,落花籁籁,散满了棋局,或桃或梨,或逃或离,都在局中。

    院门推开,秦子炎大步闯了进来,大声禀道:“小姐,杜仙姑来了。”

    “什么,我师傅来了。”欣菲欣然站起,正要向外迎去,目光掠过江安义,突然轻声道:“安义,我姓吕,名叫灵薇。”一阵香风从江安义身旁飘过,衣袂带落棋盘上的桃花。江安义怅然而起,背着手在两棵树下徘徊,整个心空落落的,没有依处,欲哭无泪,欲吼无声。

    院外说话声由远而近,欣菲亲呢地倚在一个中年贵妇的身旁,一副乖宝宝的样子,思风几个闻讯迎来,拜倒在地,口称“拜见师傅。”

    那妇人摆摆手,道:“都起来吧,听你们师姐说,这次出门你们立了不少功劳,为师甚感欣慰。”

    思雨蹦起来,拉住妇人的另一只胳膊,笑问道:“师傅,师姐是怎么夸我的?”

    “说你成天就知道吃,吃完就睡,练功就犯困。”妇人佯怒瞪了思雨一眼,思雨摇着女人的胳膊,娇憨着不依。

    那妇人看见树下的江安义,脸沉了下来,问道:“此人是谁?为何与你们住在一处?”

    欣菲道:“这位是江公子,德州抓住郭景山全靠江公子相助,昨日元天教匪欲图暗算徒儿,也亏得江公子相助。”

    欣菲想起来,补充道:“不知师傅是否近过‘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这曲词就是这位江公子所做。”欣菲边说边瞟了江安义一眼,眼波里满满都是醉意。

    妇人的脸色和缓了些,道:“原来是江南小词仙,老身倒是听过你这曲《点绛唇》,听说你最近为德州刺史冯绍钧写了一首词,引得天下二十七州刺史每逢宴客总要唱什么‘文章太守’、‘山色有无中’。不过,此处我师徒要叙话,你在此处多有不便,另请别处吧。”在欣菲等人歉然的眼光中,江安义、范师本带着石头挪到了另一个住处,将这间院落让给了欣菲师徒。

    黄昏时分,十余匹快马保护着香车绝尘而去,随着师傅匆匆离去的欣菲,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闻讯赶到门口的江安义,只看见滚滚而去的烟尘,心中那份缱绻,随着马车越行越远。

    不知欣菲师徒说了些什么,居然让她不辞而别。西天红霞尽染,今夜丽人不知何方?京城就在不远,然而两人的距离却似天涯。目视彩霞,江安义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会用这霞光般的红色来迎娶你,欣菲,不,灵薇,你要等着我。

第七十章师徒相会

    恒剑平原与云行山脉交接处,堂河、札水、措水、洛水绕城而过,向东逐渐缓冲成辽西平原,形成了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永昌帝都依山靠水而建,云行山脉有如屏障挡住北来的寒流,四条河流犹如畅通的血脉为恒剑平原和辽西平原输运着养分,恒剑和辽西平原用宽广的胸膛养育着大郑的百姓。史载:“永昌,北枕云行,右拥恒剑,俯看辽西,四水横济,诚天府之城”。

    从十里长亭开始,官道两侧栽种着树木,这些树木至少有数十年的树龄,经过精心修剪过形成一个好看的拱形,将官道护卫在绿叶之下。骑马行走在细砂铺就的官道上,朝阳从叶片的缝隙中洒下斑斑点点的阳光,俏皮地与行人捉着迷藏。

    走过绿荫长廊,二里外一道天堑横亘在前方,永昌城以庄严巍峨之态出现在众人眼中。越接近越能清楚地感觉到永昌城的压迫感,数十米高的城墙遮蔽了朝阳,抬头仰望,只能看到戍楼、角楼高耸入云,城墙之上旌旗飘舞,重檐角楼之上的士兵只有寸许高。

    永昌城共有十二座城门,江安义等人从南面的明德门入城。来到城边,越发地感受城池的雄壮,巨大的条石上还留有刀箭划过的痕迹,永昌城是四朝帝都,八百年屹立风霜,依旧峻拔不改。

    整个永昌城由外城、内城和皇城三部分构成,外城是坊间买卖和寻常百姓的居所,进入内城多住达官贵人,至于皇城当然是皇帝皇子皇孙呆的地方。余知节住在安仁坊,属于内城,离皇城不远,这样方便上朝办公。

    街道宽可并排行十余辆马车,两旁高树掩映着酒楼食肆,商铺楼宇华美高大,斗拱雕饰精美,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如鲫,天子脚下,果然繁华如梦。进入内城后,流水倒映垂柳,景色愈美,一栋栋宅院规划得整整齐齐,骑在马上可以看到墙内建筑精巧华丽。

    进入安仁坊,两旁的宅院门庭广阔,或朱或黑,台阶两旁或抱鼓石或上马石,江安义看到一家门前列戟,阶高两尺,按大郑律,这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家宅了,不知是哪位高官住在此处。

    余府在众多的官宅中并不起眼,四阶台阶在明眼人的眼中意味着主家是四品官。门房通传后不久,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匆匆迎了出来,见礼通名,是余师的长子余庆欢。

    客厅落坐,仆人献茶。余庆欢道:“听家父说在新齐县收了名弟子,聪慧机敏,江师弟高中解元,词名我在京中亦有听闻,没想到还如此年少,真真让为兄惭愧啊。”

    江安义听余师提过他的长子迂腐,次子轻佻,都非承继家业之人。知道余庆欢还只是个秀才,江安义笑着安慰道:“师兄有余师倾心教导,必然大器晚成,何必与人争一时长短。”

    这句话说到余庆欢的心中,余庆欢道:“不知师弟平时都看些什么书?愚兄对礼学略流有心得,与师弟交流一二。”

    这位师兄还真是个读书人,三句话不离本行,好在江安义、范师本喜欢与人交流,当下三人探讨起来。片刻之后,江安义暗暗皱眉,难怪余师说他迂腐,余庆欢喜欢寻章摘句,推求文字,看似对书本熟烂于心,却不能联系实际,所述者皆人言也。

    原本的探讨最后演变成余庆欢一人的夸夸其谈,茶水冷了又沏,余庆欢兴致勃勃,江安义和范师本索然无味,余知节还不见回返。

    一个青年急急闯了进来,大声嚷道:“哥,借我点银子,等发了例钱就还你。”

    余庆欢脸一沉,斥道:“庆乐,没看到有客人在吗?怎生如此无礼,你又在哪胡乱花钱,让父亲知道一定会责罚于你。”

    “哥你不说父亲如何知道?”,余庆乐转过脸看向江安义等人,问道:“这两位是?”

    江安义和范师本站起行礼,江安义笑道:“小弟江安义,是余师在新齐收的学生。”

    “喔,你就是江安义。”余庆乐一脸惊喜,兴奋地道:“定芳阁的云嫣姑娘说只要将你请去,免我三天的酒资,不知师弟哪天有空,我带你去耍耍。”

    “岂有此理,庆乐,你太过份了。”余庆欢顿足喝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余师二子的风范江安义已经了然于胸。

    午时,仆人进来通报说老爷回府了,在书房见客。余庆欢引着江安义和范师本前往书房,余庆乐转转眼珠,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书房在一片修竹掩映之中,“有节斋”前江安义看到一副熟悉的对联,“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房门前,余知节一身青衫,手捊胡须,含笑看着自己。

    江安义抢步上前跪倒,恭敬地磕头道:“弟子江安义参见余师。”虽然余知节教自己的时间很短,但没有余知节的赏识和提携,就没有今天的江安义。

    余知节搀起江安义,欣慰地笑道:“安义,你让为师刮目相看。两年时光,当年的小书生已经是解元郎了,随为师进房叙话。”

    书房的布置与新齐县余府的静思斋差不多,墙上有一幅江安义很熟悉的画,上面的字还是他的手笔,“竹石图”。

    见江安义望着“竹石图”,余知节笑道:“安义,当初你以这首‘咏竹’打动我收你为徒,今日你的诗词之名已经广为人知,更是高中解元。能得你这样的佳徒,是上天眷我。”

    江安义诚恳地道:“恩师你过谦了,如果没有你的相助,当年卖竹器被衙役刁难那关就无法度过,更不用说有安义的今天,余师之恩,安义没齿难忘。”

    得知范师本是范炎中老先生的儿子,余知节大喜,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庆欢你要多与这两位亲近,对你的学问必能有所进益。”

    江安义从书院出来后跟随范老爷子读书余知节知道,师从多人博采众家之长是当时读书的风气,余知节自然不会因此生气。问了几句江安义的经义,仆人进来说饭菜已经准备妥当。

    余知节居中,江安义和范师本坐在右侧,余庆欢在左侧相陪。余知节举杯道:“安义,师本,寻常家宴,不用拘礼,请。”

    酒过三巡,余知节道:“安义,你和师本就在府中住下,我一般午时归家,你有何疑问可在申时到书房找我,如果我不在,不妨将功课和疑难写在纸上,放在书房,我归家后自会为你解答。如果找不到我,就直接到书桌上找解答便是。”

    最近天子有意重查天下田亩,余知节身为吏部侍郎,事物烦杂,常不能按时归家。

    来的时候江安义和范师本商量过了,就近找一处客栈住,方便朋友间交游唱答往来。江安义把想法一说,余知节想了想,道:“也好,家中确实有些逼仄,就不虚留你住下了。但你有空,一定常来家中坐坐,出门访友不妨将余庆带上,也让他多涨点见识。”

    京中的余府比新齐县的余府小了许多,只是三进院落,江安义看家中的陈设也很普通,早就听闻过“京中居,大不易”,余师官居正四品,居然也住不起大宅院吗?

    听到江安义的疑问,余知节笑道:“我这还算好的,不少四五品的官员还租房赁屋居住,说起来还要多谢安义,酥白璧的生意获益良多,年前知仁寄来了两千两银票,我正托牙行打听可有靠近皇城边的宅院,这每日三更上朝可真让人吃不消。”

    从余府出来,江安义就在安仁坊找了间旅馆,小小的宅院,三间房,居然要二百两一个月,伙食自理。店中的伙计一脸倨傲地道:“公子,不是小店收费贵,你去打听打听,马上就要会试,这天下的举子们都要进京,你们还算来得早,再晚半个月,就算有钱也租不到房子。”

    确实也是,近万人涌进京城,加上带的仆从,就算永昌帝都够大,客栈够多,僧多粥少也不够分的。难怪每年都有不少人借助在寺庙道观,有的甚至租住在城外的农庄,京城居,果真大不易啊。

    江安义和范师本都没有来过京城,雇了辆马车从皇城边开始遛起,马车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只逛了皇城边上的五个坊。

    江安义想找欣菲,问车把式道:“这位大哥,宁王府在哪?咱们去看看。”

    “宁王府在皇城内,咱这车可去不了。公子与宁王爷有亲?如果是寻亲访友要先到监门卫处登记,经核实后才能放你进皇城。”

    皇城是总称,分为前后两个区域。前面区域主要是六部九卿衙门所在,一些重臣的府邸也在皇城内,比如说宁王府、太尉府、丞相府等等,像余知节这样的四品官员还没有资格入住皇城。

    后面的区域是皇宫,皇宫又分为两部分,前殿后宫。前殿分为三座大殿,大朝含元殿、日朝宣政殿、常朝紫宸殿,三殿两侧附有若干官署,如中书省、门下省、弘文馆、史馆等,后宫便是天子起居之所。

    要找欣菲就要先找到宁王府,要找宁王府要能进皇城,要想进皇城便要及第为官才有资格。

    皇城巍峨,横亘在眼前。

第七十一章凤山雅聚

    三月的帝都,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原本波澜不惊的帝突然间变得鲜活起来,快马春衫,香车宝马,处处名胜古迹、好山好水都能看到名人逸士、才子佳人的身影。

    三年一次的举子进京拉开了序幕,首先迎接盛况的是客栈旅馆,稍微好一点的客房房价一天一涨,让大多数举子瞠目结舌,只能借住在民居和寺院之中,当然也有神通广大者,成为达官贵人的座上客、家中宾。

    这天傍晚,江安义和范师本带着石头从余府归来,见店小二插着腰拦在门口,用帝都人特有骄傲的语调正对两兄妹道:“客官,真没有了房间,您去别处看看去,说不定还有拣到个漏。”

    兄妹俩失望地转身离开。江安义见那兄长的年纪不满三十,身材欣长,肤色微黑,国字脸,剑眉入鬓,虎目有神,一身蓝布袍,身上别无装饰,那妹子不过碧玉年华,穿着打扮也很朴素。

    擦身而过时听到妹子道:“哥,找了半天没有一家客栈有空房,京城花费高,咱们带的这些银子也不知能不能撑到会试发榜。”

    原来也是参试的举子,江安义站住脚,拱手道:“这位兄台有礼。”

    倾盖如故,人与人投缘无法用言语解释,江安义初见此人,就觉得亲切,潜意识里面如果不是那场雷劫,十余年后自己很有可能也是这副形象吧。

    兄长警惕地看了江安义一眼,还了一礼,问道:“有何指教?”

    江安义笑道:“兄台不要误会,刚才我听到令妹提到会试,想来兄台是参加会试的举子。小生德州江安义,这位是范兄,我们也是参试的举子。令兄妹还未找到住处,恰巧我和范兄包了个小院,有三间房,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妨挤挤。”

    人心隔肚皮,姑娘扯了扯哥哥的衣服,暗示他不要贪小便宜。石头眼尖,发现了姑娘的小动作,满脸不高兴地道:“这位姐姐,我家公子可是好人,这位范公子是范炎中老爷子的儿子,他们会害你们吗?”

    石头并不知道范老爷子是谁,但这两日出门会文,只要提到范公子是范老爷子的儿子,听到的人都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在石头看来,祭出这位老爷子无往而不利。

    果然,兄长脸上泛起笑容,道:“在下黔州张志诚,适才失礼了。蒙两位高义,我便不推脱了,多谢。”黔州地处南疆,来京城的路程很远,看刘氏兄妹面带风尘之色,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在店小二的白眼中,江安义引着张志诚兄妹回到小院,一间房让于刘志诚的妹妹刘玉珠,江安义和石头共一间,范师本和刘志诚一间。刘志诚拿出银子要付给江安义房钱,范师本笑道:“志诚兄,不用客套,你那点银子还是留着吧,安义是有钱人,这点银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三个读书人坐在一起自然谈论文章,三人聊得热火朝天,彼此间相互钦佩,越聊越投机。石头是个自来熟,很快就和张玉珠混熟了,从屋中不时传来两人的笑语声。

    近万举人进京,会文论诗到处可见,随便找一处青楼、酒馆,都能看到高谈阔论的举子们。江安义等人都没来过京城,有空的时候结伴寻访京都名胜,遇到会文论道时也插上一腿,半个月下来,三人小小地有了名气。江安义长于诗词,范师本精于经义,刘志诚善于辨析,因为三人同住在同福客栈,人称“同福三子”。

    名气这东西,如同滚雪球,有了开始,就会越滚越大,各种的聚会、宴请便接踵而来。店小二又送来厚厚一叠请柬,得了赏银欢天喜地地离开,留下小院内三人看着几十份请柬发愁。

    “青州解元张正道宴宾楼延请”、“方州关阳韦氏设宴赏月楼”、“魏州群举邀辩白沙亭”……刘志诚一封封地读着请柬,将中意的挑出来,比较着,幸福地烦恼着。

    范师本也在一旁翻看着请柬,突然叫道:“这张请柬不错,咱们去瞧瞧。”

    江安义和张志诚把脑袋凑过去,见上面写着“适春光明媚、新茶吐翠之季,国子监意效仿先贤,三月九日于凤山雅聚。春光之下,坐而论道,汲泉煮茶,较筐箧之精,争鉴裁之别,不亦快哉。”

    好大的口气,这封请柬无异于一封战书,三人都被挑起争强之心,不用选了,明天就到凤山看看。

    凤山不在帝都之内,出西城延兴门三里,有处山丘,只有百余丈,因形如凤头而得名。因周围少山,此峰显得孤高突兀,气势不凡,文人逸士爱到此处吟诗做对。

    自郑昭帝以来,玄言清谈之风大盛,士人悠游玩乐,凤山不断地营造修建,山下植柳,山间种桃李,山顶置松柏,修建回廊亭台楼阁于其中,间以幽兰、修竹、腊梅等花树,凤山成为帝都人登高望远,饮酒赏花的好去处。

    第二天一早,江安义约了余庆欢,同范师本和张志诚四人坐着余府的马车赶往凤山。出了城,就见大道之上儒衫飘飘,或乘马或坐车,也有约朋步行的,一片蓝衫浩浩荡荡,看来这次凤山雅聚的场面不小。

    远见凤山在朝阳下披着金光,高昂凤首,向天鸣叫。山下已经聚焦了三四百人,散落在亭台之中,观赏着景色。江安义等人下了车,沿着长廊一路观看风景,突听旁边的竹亭中有人呼唤:“安义。”

    江安义一看,是好友林义真,他乡遇故知,人生快事。江安义赶紧上前行礼,笑道:“林兄也来参加会试了。”说着给他介绍范师本等人。

    林义真得知范师本是范炎中之子,大为亲近,当介绍到张志诚时林义真显得很惊讶,道:“黔州张志诚,久闻大名,不料今日有缘识君。”

    这话让江安义反倒感到惊诧了,张志诚很有名吗?见江安义一脸懵懂,林义真笑着点指道:“安义,有大才在侧而不知。这位张兄,曾游学泽昌书院,与当时的四秀辩析‘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半月无人能难,邓山长感叹此子经义通达、辩才无双,有意收其为徒,张兄辞以家有幼妹无人照看,我泽昌书院憾失英才。”

    余庆欢被人突视,有些不快,催促道:“时间不早,我们早些上山吧,不要耽误了。”

    江安义明白过来,连忙介绍余庆欢给林义真认识,寒喧几句后,林义真道:“国子监这次有不少人参加会试,发起这次集会,是国子监有意试试天下举子的分量,北章义南泽昌,作为泽昌书院的一分子,我们可不能弱了书院的名声。安义,你随我来,我介绍几位书院的前辈与你认识。”

    竹亭内都是泽昌书院出身的举子,大家互相见礼,江安义见到了闻名已久的于明阳,这位师兄现在是政事堂的通事舍人,今日特地请了假,组织泽昌书院的同窗应对国子监的挑战。

    “此次国子监由博士郭英福带队,国子监监生吕直纬、白林才、姜涵勇等人都是一时才俊,今科及第的呼声很大。今日前来聚会的人不会少于千人,国子监借口说凤山顶上狭小,只能选取精英上山,为公平取见,设下三道关卡,分别由泽昌书院、章义书院和国子监守关。我书院为第二关,玉善和明德已经带人前去把关。”

    “头一关是章义书院,刚才吴兄弟到看过了,把关的是章义书院八俊,谁想上山必须答出八人所出的题目。元辰、义真你们是书院的姣姣者,玉善不在,你们要带着书院的同窗同心协力登上山顶,扬我泽昌威名。可惜家强此次没来,要不然让他们看看我泽昌四秀的威名。”

    方元辰慨然应诺,江安义在书院没和此人打过交道,总觉得此人傲气太盛。林义真道:“于兄,江安义虽不是书院四秀,但其才学尤在林某之上,不如让他……”

    “诗词乃小道”,于明阳打断林义真的话,撇了江安义一眼,道:“此次聚会事关重大,不能投机取巧,不要被某些人的浮名误了大事。”

    虽然不想出风头,但被人轻视的滋味也不好受,江安义郁闷,自己和于阳明是初会,他为什么对自己没有好感。无意中看到,方元辰高昂着头,嘴角露出一丝哂笑。

    张志诚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安义何必为这点小事不快,不如我们一起上山瞧瞧。”

    因为江安义出身泽昌书院,张志诚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这三家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以为他们稳持牛耳,小视天下英雄。

    上山的道路被一群人堵住,一色的蓝裯衣在阳光下闪着光,杏黄色头巾显得既整洁又精神,这是章义书院的院装。八个人稍前一字排开,大概就是八俊了,为首的面白如玉,须发如墨,不过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正神气活现地道:“诸位,刚才我已经将国子监郭博士的意思转达给了大家,我章义书院不才,依约把守第一关,现在是辰时中,集会定在未时初,还有二个多时辰,足够诸位登山了,哪位先来?”

    文无第一,此人话音刚乱,乱糟糟的声音响起。

    “我来”,“我先到的”,“我是张正道,青州解元,舍我其谁”、“下州解元也敢猖狂,某乃霸州乡试第二,比你如何?”

    那人慌了手脚,叫喊道:“大家不要急,我书院有八位关主,随意从哪里过关都行,大家不要挤,斯文些。”

    八俊身后的蓝裯衣连忙出来维持秩序,总算将局面稳定了下来,有人来到关主面前,关主发问,闯关者回答。虽然都是饱读诗书的举人,但关主的提问刁钻至极,不少人败下场来。

    半个时辰过去,将近半数人闯关失败,泽昌书院的队伍也有近半人被刷了下来,关口只剩下百余人。张志诚微笑道:“师本、安义,我们须去会会章义书院的高才。”

第七十二章同室操戈

    张志诚当先举步,向右首第二位关主行去,阳光照在这位满脸的痘痘上,犹如一个小小的太阳,闪着红光,青春年少。

    闯关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这位出题十分刁钻,十有**难以通过,大家都避开他,其他七人面前都有人闯关,只有此位面前没有人影。此位越发自得,扬着脸,两个鼻孔黑乎乎地看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

    见到张志诚过来,“痘痘脸”倨不为礼,拉长声音吟道:“七弦妙曲,乐乐乐府妙音。”原来是对对子,这让江安义想起入书院时的情景,第一关也是对对子,今日莫非是上山三试?

    张志诚略加思索,应道:“五言绝诗,施施施主大才。”

    “痘痘脸”沉吟片刻,侧过身,示意张志诚可以登山。张志诚微微一笑,并未举步,而是退后一步,让出范师本。

    范师本毫不示弱,张口答道:“半盏浊酒,壮壮壮士其行。”那人点了点头,总算把鼻孔调到了正常的位置。

    江安义刚想上前,见余庆欢面带难色,四人同行,如果将其留下,恐怕不妥。于是压低声音在余庆欢的耳边道:“九品虞人,候候候补之缺。”余庆欢默念一遍,感激地看了一眼江安义,上前说出。

    “痘痘脸”眼光毒辣,看着江安义冷哼道:“你可是自许才高,为人做答,我倒要看看你自己怎么回答?”

    满面的冷傲着实让人看着不舒服,江安义被激起火气,道:“你为关主,我有一对,不知能否对出,如能对出,我转身就走。”

    “哈哈哈哈”,“痘痘脸”先是一通狂笑,然后不屑地扫了江安义一眼,吐出一个字“讲”。

    “一杯清茶,解解解元之渴。”

    “痘痘脸”先是一愣,又是一通哈哈狂笑,“我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绝对,不过是拾人牙慧,如果用我所出的对子应对,有辱我高行川‘对王’之名。你听着,‘三盅黄酒,探探探花雅量’、‘半矢流羽,中中中行之盔’、‘八方齐拜,长长长史威风’。”

    高行川张嘴就说出三副对,两只鼻孔扬得更高了,余庆欢一脸钦佩,此人不愧有“对王”之称,思路敏捷,难怪恃才而傲。

    江安义微笑地看着高行川不语,张志诚和范师本都若有所思,高行川逐渐收敛了笑容,余庆欢很纳闷,怎么了?

    只见高行川脸色突变,焦躁地走动起来,口中喃喃自语,想是在破解江安义的出对。半柱香后,高行川满面通红,掩面不顾下山而去,让守关之人成为七人。

    范师本笑道:“安义高才,出联让‘对王’羞愧而走,看来这‘对王’的称号要易主了。”

    余庆欢满是不解,问道:“他不是对上来了吗,还对了那么多,你们怎么说他羞愧而走?”

    张志诚耐心地解释道:“安义出的联看似与我们所对的联相同,其实暗含玄机,你看这三个‘解’字,第一个做解渴的解字讲,第二个做姓氏解读,第三个自然是解元的解了,这样一来,高行川所有的对子都不对仗了。此联实在是妙,我一时也想不出下联,如果此关让安义做关主,估计这凤山雅聚就聚不起来了。”

    “原来如此。”余庆欢恍然大悟,看来自己与他们相比,确实差了些,难怪父亲让我多跟安义往来,长见识啊。

    四人说说笑笑上山,从山下到半山腰有二里多的山路,沿途看到不少人气喘吁吁倚在山石上休息。半山腰整出一块平地,修建有一座凉亭,亭上有匾“怡香亭”,亭中有不少人在休息观赏风景。

    亭前四桌拦路,江安义见刘玉善、禇明德、方元辰、林义真分别带着一名副手站在桌后,第二关是泽昌书院的关卡了。刘玉善一眼看到抬阶而上的江安义,大声招呼道:“安义,这边来。”

    这位刘师兄对江安义一直爱护有加,一晃有大半年没见了,刘师兄的胡须变长了些,渐有向赵兴风靠拢的趋势。江安义把范师本等人介绍给刘师兄等人,褚明德淡淡地点点头,林义真道:“安义,你与我们一同上山?”

    江安义道:“我陪朋友同来,就不与林兄一起上山了,但江某肯定要与书院共进退。”

    张志诚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张桌子,见上面摆放着琴、棋、笔墨等物,笑问道:“这关莫非是君子四友,琴棋书画?”

    林义真道:“难不住张兄,请张兄过关。”

    张志诚索性就近拿起棋子,注视了片刻盘中的玲珑局,推敲落子。守棋关正是林义真,江安义的棋就是跟他所学,两人你来我往,片刻功夫,林义真掷棋于盘,笑道:“张兄过关了。”

    范师本则来到琴旁,盘膝而坐,轻拢慢捻一曲,褚明德赞道:“松涛阵阵,名士高洁。弹得好,兄台请过关上行。”

    江安义正想着如何跟刘师兄沟通一下,放余庆欢过关,哪知余庆欢来到书桌旁,执笔而书,是魏碑体。写的是江安义昔日所做的咏竹诗,字体峻厚浑穆,气韵秀丽典雅,十分出彩。

    “好字”,江安义忍不住赞道。

    余庆欢搁笔,退后一步自我欣赏了一下,笑道:“家父自小要我学魏体,二十年多来倒是从未间断,勉强算拿得出手吧。”

    刘玉善用手在空中勾划摹拟着,嘉许道:“真是好字,诗也好,这位兄台肯割爱否,将此字送于刘某,刘某甚爱之。”

    原来此关最弱的是自己,江安义暗自汗颜,文人四友中自己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字,但有余庆欢珠玉在前,自己的字就有点拿不出手了。林义真对江安义很了解,知道琴棋画是他的弱项,好在是自己人把关,马马虎虎放过去便是。

    以目示意江安义等人上山,江安义拱手为礼,正想跟在张志诚身后上山。不料一直默不作声的方元辰伸手拦住他,冷语道:“江安义,你还没有露露身手,怎么能蒙混过关?”

    刘玉善打圆场道:“安义是书院的同窗,此关不用比试,可以直接过关。”

    “我书院同窗刚才已随我和义真兄一同上的山。江安义原本就离开了书院,并非书院的学子,再者他不与书院诸人同行,是自外于书院,此人怎算是书院的同窗。”方元辰绷着脸毫不留情地驳道。

    江安义奇怪了,这个方元辰自己与他并无交集,怎么屡屡针对自己。

    刘玉善心中明白,方元辰的小心眼又犯了。此人是雷州长史之子,与张伯进交好,在书院中向来与刘玉善针锋相对。去年乡试他得中雷州第四名,原本趾高气昂,后来听说刘玉善中了第二,江安义更是得中解元,着实不忿,放言德州鄙薄之地,就算是解元也不如他地末名。

    江安义的几首词在京中亦有传唱,不少人知道方元辰和江安义同出泽昌书院,在他面前时常提及江安义,让方元辰越发妒恨,身为泽昌四秀居然没有江安义出名,方元辰憋着口气要踩一踩江安义。

    刘玉善的脸色有些难看,强笑道:“安义离开书院事出有因,说起来我也因此而离开书院,难道我也不是书院的人吗?安义有朋友在,当然不方便与我们同行,他的朋友都通过了书院的测试,自然应该让他们上山。”

    “这些人上山可以,但江安义要想上山,就要通过测试,要不然这关你让他来守好了,我下山。”方元辰瞪着刘玉善的眼睛,斗鸡般寸步不让。

    林义真刚想说话,褚明德抢先道:“元辰说的也有道理,安义的才学我是知道的,想来这关卡也难不住你,不妨就试一试,大家面上都好过。”

    见泽昌书院自己起了争执,不少的人围拢过来,有一些是被拦在关外的,闻言纷纷道:“当然要试,要不然我们也可以不试就过关了。”

    事已至此,刘玉善无话可说,铁青着脸坐回自己的位置,不再说话,方元辰一脸得色,不怀好意地看着江安义。围拢过来的人有不少听过江安义的名头,等着江安义出手。

    江安义无奈,只得来到书桌旁,想写几行字。余庆欢在一旁道:“君子四友琴棋书画,缘自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乐包含众多,可不只是琴。安义,我听家父说过你善长吹笛,何不吹奏一曲,定能过关。”

    林义真喜道:“余兄说的不错,此关为雅趣关,不光是琴棋书画,其他乐器甚至歌舞也是可以的。”

    江安义感激地看了一眼余庆欢,原以来此君是个累赘,没想到关键时候帮了大忙。此次雅聚国子监约了不少歌女助兴,有人飞奔上山借来长笛。江安义横笛在手,信心十足。

    试了试音,笛音舒缓悠扬,一片春光明媚,草儿绿了,桃花开了;紧接着笛音一提,清亮活泼起来,一只黄莺在枝头跳跃,亮翅高唱,歌唱美好的春光。

    众人的侧耳倾听,心随着笛音活泼跳动起来,春风扑面,花开正艳,春光明媚,无限生机。

    欢快的笛音听在方元辰的耳中,有如刀子般一下一下在捅着他的耳,刺着他的心,悠扬的笛声让他生出无力的挫败感,他又不得不承认江安义的笛曲吹奏得十分出色,让他憋闷无话可说。

    笛音袅袅止歇,众人还沉浸在美妙的意境中。半晌,林义真叹道:“叹为观止,安义的笛音如此动听悦耳,惜乎当日在山庄没让安义吹奏几曲,不知此曲何名?”

    “《黄莺啼唱》。”

    亭边亦有人叹道:“如此佳曲,可得再闻乎?”

    知音人,江安义微笑着将笛管横到嘴边,再次吹响《黄莺啼唱》。笛音三转,余音袅袅,江安义在众人的目送中踏上登山路。

    刘玉善看着方元辰失落的脸,无比地快意着。

第七十三章品茗论道

    江安义等人踏上山顶,两名身着白色细布襕衫的士子殷勤地上前招呼,襕衫是国子监监生们特有的服装。

    跟在两人身后往南走去,凤山顶开辟出亩许的空地,奇松怪石遍布于四周。迎面是一块巨大的卧虎石,宽达二丈,高约六尺,石色青白,上面镌刻着四个斗大的红字--“有凤来仪”,气势磅礴,雄逸高古,落款是前朝书法大家陈世南。

    石旁凹上有泉冒出,四时不涸,流经“天书砚”,注入到不远处形如花瓣的“梅花池”中。有侍女正舀水洗涤茶具,想是为煮茶论道做准备。梅花池边上摆放着十多张桌案,上面琳琅地摆放着瓜果点心,供人食用。

    地上整齐地铺放着数十张草席,不少已经被人占据。先到者或高谈阔论,或食用点心,或观看舞女们的表演,江安义有些诧异,不是说有三试吗,怎么如此轻松愉快。

    引路的襕衫笑道:“几位暂请宽位,吃点东西休息一下,时间尚早,第三关要等山下的关主都上来后才开始。”

    江安义四人随意找了处空处,边吃东西边等候,不时有人上前来攀谈,等到林义真他们也登上山顶时,草席上已经坐满了,第三关品茗论道正式开始了。

    北面有座塔状高楼,楼高三层,约五丈,名曰“望远楼”,论道之处就在楼前的青砖地。地上摆放的草席分成四块区域,国子监面南、章义书院面东、泽昌书院面西,各据一方。由于上山时发生了不快,江安义没有坐进泽昌书院的席位中,而是和余庆欢一起坐在了面北的散席,放眼看去,凤山顶上坐了近百席。

    中央围出一处空场,一个执麈的襕衫儒士走到中央,笑吟吟地做了个四方揖,开口道:“老夫郭英福,忝为国子监的博士,此次国子监诚邀天下英才聚于凤山之巅,品茶论道,实为快事,亦为佳话。闲话少说,诸公先请品茗,且听郭试言茶之道。”

    侍女们穿梭般地奉上茶,茶是上好的甘露茶,汤色黄碧,清澈明亮,饮来齿颊留香。江安义听范师说过这位郭英福,口齿灵便,好谈证,自视清高,却厌谈实物。

    “茶有八德,康、乐、甘、香,和、清、敬、美。饮茶者康,昔日神农……”

    郭英福果然善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柱香的功夫,要不是身旁之人连连咳嗽,估计此公能讲上一个时辰,改成一场茶道课了。郭英福自失地笑道:“老夫忘形了,今日雅聚是诸公大显身手之时。”

    郭英福用手中麈柄一指望远楼,道:“楼中有贵人在,诸公畅谈之时不妨大声让楼中贵人听见,如得贵人相助,此次科举将胜算大增,诸公勉之。”众人抬起头,果然见望远楼内人影绰绰,楼前及每层的朱红围栏处都有护卫看守。

    大郑科举虽要糊名,但谁都知道考前声望至关重要,这些日子名臣公卿门庭若市,满是前来求见的举子。有些人甚至一掷千金,以求一言传名,那些有望成为主考的大臣更是家门如堵,江安义到余府门前也见到过行卷的举子。

    郭英福首先面向散席而坐,笑道:“就由南面先说吧。”

    话音一落,站起数人,最前面的那人抢先发言道:“晚生张正道,得中青州解元,适才听郭先生说茶有八德,深以为然……”其他站起的人见郭英福目光注视张正道,只得悻悻地坐下。

    “茶性洁,乃饮中君子,以茶养廉敛德,淡洁君子之意。品茗以礼,修身养性、克己复礼,礼而成仁,是为君子。”

    郭英福点头嘉许道:“张生所说与夫子‘人而不仁,如礼何’相通,深得茶德,不错,请安坐用茶。”

    张正道得意洋洋地坐下,席间无数人暗叹,这些话自己也想说,被他得了先,只好搜肠刮肚另想词句。郭英福转向西边,道:“请章义书院的大才再言茶之德。”

    相比散席的争先恐后,章义书院显得有秩序多了,站起来的蓝裯衣正是山下最初说话的人,只听他道:“晚生冯敬休,适才张兄说了茶洁如君子,我要讲讲茶之中庸之道……”

    冯敬休读完后,郭英福点评几句,转向国子监,国子监吕直纬谈的是“茶之静”,转到泽昌书院时,林义真起身讲了“茶之和”,周而复始几遍,茶之八德都为众人说尽。

    江安义坐在席上起初听得有味,后来昏昏欲睡,他对茶并不了解,当初起意买安龙茶也是因为好友林义真喜欢茶,多饮了几次倒是喜欢上了茶之滋味,但要他说出其中的道道来,恐怕是七窍通了六窍。

    看着余庆欢一脸兴奋,江安义感到无语,农家子弟连温饱都成问题,哪有功夫研究茶,茶是富贵家人家的雅物,留意了一下张志诚、刘玉善等人,果然都和自己一样不以为然。江安义有些后悔,这场雅聚分明是为权贵子弟量身而做,早知道就不来凑热闹了。

    一个多时辰很快过去,郭英福起身笑道:“今日雅会,得益良多,当以一诗一序作结,诸生有意者不妨近前来。”

    正在这时,从楼中匆匆走出一人,来到郭英福耳边低语几句后离开。郭英福神情大振,大声宣布道:“各位,楼中贵人听到各位的谈论后大感兴趣,让我夫挑出几位进楼述话,此乃不可多得的良机,诸位珍之。”

    郭英福想了想,道:“适才谈茶之人,我点出八位,加上这一诗一序,凑齐十人入楼。诸生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应诺,为了表示公允,郭英福在每个方位都点了两人。有人安排好桌椅,准备写诗写序的人站起身,范师本笑道:“既然来了,就去试试。这诗恐怕没人能与安义争锋,我还是写序吧。”

    张志诚自打将江安义的旧作读过后,也佩服的五体投地,自然也要写序。江安义带着几分得意,决定不走寻常路,选了首宝塔诗。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一刻钟后,众人收笔,有侍从将诗作和序文收到郭英福的手中。此次聚会是国子监提议,自然事先做足文章,这一诗一序国子监有人早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此时拿出来争脸。郭英福心知肚明,有意将自家人所做的诗序都放在最后,这样高下一听便知。

    先念诗,前来聚会都是举人,诗词歌赋都不会差,只是时间仓促,有些词句欠推敲。范师本轻笑道:“看来这位郭博士有意让国子监出个大风头,等他念到安义你的诗作时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果然,当郭英福开始念“茶。香叶、嫩芽……”时,众人议论声渐停,等到念至结尾“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已是采声四起,郭英福感叹道:“此诗一出,谁与争锋。德州江安义,诗作胜出。”

    泽昌书院席内,林义真喜形于色,能与好友一同进入望远楼,林义真由衷地高兴。刘玉善在一旁有意无意地感慨道:“可惜,安义没有在我书院席中,要不然此次聚会我泽昌书院先声夺人。”

    此次雅聚,泽昌书院能踏入望远楼中的另一人是褚明德,方元辰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大为失望。

    郭英福转而读序文,数篇之后,读到“丰乐八年,岁在癸丑,仲春之季,会于永昌凤山之巅,群贤毕至,英才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松柏迎风;又有清流盈石……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原谅我稍为修改《兰亭集序》以塞责)

    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读至精彩处自然叫好声不断。当此文读完,念出作者姓名“黔州张志诚”时采声轰响,郭英福怅然若失,原打算借此次聚会替自家学生扬名,精心准备的诗和序皆不如旁人即时所做,看来此次会试藏龙卧虎,要想登科不易。

    草草念完剩下的几篇,郭英福宣布张志诚胜出。范师本恭贺道:“恭喜安义和张兄,四人同来二人登楼,范某虽未有幸,但与有荣焉。”余庆欢连连点头,神情羡慕。

    望远楼气势雄伟,层层飞檐翘起,有如凤凰展翅。江安义与张志诚并肩,跟随在其他人身后迈进望远楼。

    楼内宽广高大,迎面一幅丈许高的壁画,一只丹凤展翅高空,白云缠绕脚下。画下摆着五张椅子,个个金冠丝服,佩玉悬剑,五人身后还侍立着一些人,于明阳赫然站在右侧,他的身旁是位白袍书生,玉面修身,手中把玩着一把象牙扇,看于明阳的神态,倒带着几分巴结。

    众人在郭英福的带领下齐齐躬身行礼,居中而坐的中年人微笑道:“各位才俊将来都是国之栋梁,不必多礼。赐坐。”

    有从人搬来凳子,分左右落坐,江安义和张志诚敬陪末座。

    于明阳注意到江安义,脸色微微一变,他身旁的书生注意到于明阳的神态,顺着视线方向看到江安义。正巧江安义抬头望来,两人视线碰在一处,书生温和地笑着点头示意,江安义微笑回应。

第七十四章登高望远

    江安义眼尖,见中间坐的那位面如白玉,黑发黑须透着儒雅,从面容上看不过三十出头,偏生鬓角夹杂着银丝,笑容温和,目光却透着洞察世事的冷清,这人是谁?前座的吕直纬正低低地声音向林义真介绍道:“此公是申国公王克明。”

    申国公,如雷贯耳,江安义在德州时就听过他的大名,此人出身平原王氏,其父王思齐是宣帝朝的太师,其姑是郑宣帝的皇后,当今天子的生母,如今的皇太后。

    除了出身显赫外,这位申国公年少聪慧,好读典籍,其师嘉许“礼局方正,廊庙才也”。不料王克明弱冠后转而学武,赌博饮酒,游侠仗义,为京中游侠儿所重。京中权贵子苦之,乃暗中诋毁之,为帝不喜。其父亡后,宜城侯爵反授其弟。

    适逢北漠盗边,王克明率游侠投身军中,十四年苦战,立下战功无数,漠人闻风丧胆,进京求和。宣帝召其入京,赐酒至酣,脱衣数伤,身上创数多达六十七处,皇后为之泪落。宣帝亦大为感动,称其为“国之干城”,加封申国公,食邑千户,为其开府娶亲。

    晋封申国公后王克明婉拒政务,变得十分低调,除了和朋友打猎游玩外,就是参加文人雅士的聚会,逍遥快活。宣帝驾崩后,当今天子有意让其出任左卫大将军,王克明再辞。

    虽然申国公没有官职,但谁敢对他有半分轻视,没想到这样一个传奇的风云人物出现在望远楼中,着实令人惊喜,江安义看着申国公也满是崇拜。郭英福将论茶德的情况简短地说了一下,最后将选中的诗和序送给申国公过目。

    申国公身旁坐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探着身子看申国公手中的诗。见到江安义宝塔诗,读来妙趣横生,“噗哧”笑出声来,脆声道:“这诗写得有趣,好玩。”

    王克明溺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此诗体裁新奇,朗朗上口,茶之态、茶之用,爱茶之心跃然纸上,可不是简单的有趣好玩。”

    少年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没有做声。江安义看这少年长得粉妆玉硺,唇红齿白,可惜眉毛过弯,脂粉气浓了些。少年人发现江安义打量他,气鼓鼓地冲着江安义直瞪眼,惹得江安义微笑不已。

    待郭英福说完,申国公与十人分别交谈了几句,得知诗是江安义所做,申国公笑道:“我听过你的名头,江南词少,我府中宴客没少唱你的‘齐劝长生酒’,没想到这么年轻。不错,果然名不虚传,得空到我府中耍耍。”

    申国公的邀请,众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江安义,只有那少年冲江安义撇了撇嘴。

    闲谈已毕,申国公站起身,道:“既来望远楼,怎能不登高望远,诸公,随我一同登楼望远。”

    众人簇拥着申国公沿木梯而上,楼道窄小,只能两人并肩而行。申国公牵着少年在前,身后传来句:“国公爷,您这是步步高升啊。”

    王克明笑着回转头,问道:“这是哪位的吉言?王某谢谢他。”

    褚明德一脸兴奋地道:“晚生对国公爷景仰至极,语出至诚,愿国公爷体泰安康,步步高升。”

    众人见申国公心情愉快,看来禇明德的马屁拍得申国公舒服,张正道立即接言道:“晚生张正道,祝国公爷心想事成,节节登高。”

    “白某祝国公踏升青云阶,逍遥似神仙。”

    一时间,青衣共襕衫同舞,马屁与谄媚齐飞。

    能得申国公的青睐,对某些人来说是不可求的机遇,拍马算什么,如果能换来荣华富贵读书人的面子能值几文,此等良机,怎肯落后于人。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想,江安义、张志诚、林义真等人侧身在阶旁,给那些急着上前说话的人让开道。

    少年“格格”笑个不停,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乌溜溜的眼珠转个不停。一眼看到江安义靠着栏杆与林义真轻声说笑,少年指着江安义道:“那个写诗的,你也拍一个来听听,马屁拍的不好就不要登楼了。”

    众人侧目,不知江安义怎么恶了这个少年公子,看申国公对他的喜爱,此人的身份肯定不一般,要不是申国公的长子仅有六岁,众人都会以为这少年是申国公的儿子。

    申国公似笑非笑注视着江安义,看他如何摆脱窘境。不少人暗自庆幸,亏得自己的马屁拍得早,到了现在什么好词都被人说完了,合该这小子出个丑。不少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江安义,等着他词穷讥讽。

    对吹捧之道江安义还真不熟,当年在余府想得到指点,硬着头皮拍了余师几句,事后总觉得浑身难受,今天少年郎点名要他拍马,看来是躲不过了。

    江安义想了想,笑道:“国公爷登高望远,欲穷千里目,请更上一层楼。”

    这马屁拍得清新脱俗,不同凡响,众人无不钦佩,不愧是江南词少,拍马的功夫也超人一等。

    申国公哈哈大笑,用手相招道:“江安义,上前来,与老夫同上层楼。”少年人吃瘪,怒哼了一声,自顾自地跑着上楼去了。那白袍书生有些着急,向申国公以目示意,申国公微微点头,书生提襟追了上去。

    申国公携着江安义的手,两人并步上楼,能和偶像人物并肩而行,江安义有点小激动。申国公和蔼地问了几句闲话,江安义一一作答。

    一口气来到三楼,放眼望去,远处的城楼与之相对,如同两个巨人相视无语。措水与洛水交织如带,大片的良田有如棋格,江山如画,众人放眼望去,一时忘语。

    凤山突兀,四周没有阻挡,风来烈烈,拂动江安义的衣衫。王克明沉默地站在一旁,双眼幽深地望着远处,斜阳照在他的金冠上,熠熠生辉。

    那少年在白袍书生的陪伴下走了过来,对着江安义道:“此情此景,你有何感想?”

    申国公回过神来,笑道:“登临高处,美景入眼,胸怀大畅,安义可有佳句?”

    江安义正豪情激荡,闻言朗声答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申国公眼中暴射出两道亮光,高声喝道:“好,好一个‘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来人,取酒来。”

    从人用托盘端上来两杯酒,申国公抬手将盘击落,斥道:“蠢才,取坛来。”

    一手托着一个斤许的酒坛,王克明笑问道:“安义,能饮否?”

    江安义被申国公激起满腔豪情,接过酒坛,慨然应道:“请。”

    两人举坛,金黄色的酒液顺喉而下,火辣辣地灼烧感,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下巴淋漓而下,洒落在前襟。众人屏息,看着两人豪饮,唯有豪饮才能配得上那句诗的豪情。

    王克明抛掉手中的空酒坛,狂笑着撕开衣襟,露出满是伤痕的上身,手拍栏杆,慨然而歌:“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身边的卫士拔刀在手,击柱相和,望远楼内,一同慷慨悲歌。少年人看着伯父放浪形骸,如痴似狂,却露着别样的豪迈,眼中不知不觉一片晶莹。热,灼热,江安义觉得自己快要燃烧起来,呼吸的空气都带着滚烫的温度,胸中有一股火焰要喷发出来,要和着天边的云霞,将整个世界点燃。等王克明歌罢,江安义扯着嗓子嚎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望远楼,若个书生万户侯。”

    不知是谁先被江安义的豪情感染,轻声地跟着唱和,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满楼齐唱“男儿何不带吴钩”,一遍又一遍,直到夕阳映红了众人的脸,直到飞鸟在楼外盘旋,和着唱声飞舞。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激昂,一切蝇营狗苟在歌声中消散,这一刻,所有的人都被自己,也被他人深深地打动。

    少年人的脸上已经敞满了泪水,这个臭书生,惹得自己居然哭了,只是为何这眼泪不是悲伤,满是欢畅。

    皇城内宫城外往东不远,有条绿柳荫荫的街巷。入口处有座醒目的牌坊,四柱三楼石雕而成,上方刻有“冢宰总宪”四个大字。白袍公子骑着马从牌坊下悠然而过,前面的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面二个大字“相府”,两座石狮子雄踞在阶旁。

    这座相府是郑德宗时由毅亲王府改建,已经历经六朝。昭帝晚年厌政,独宠中书令崔玉生,在崔玉生的建议下合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为一,称政事堂,设丞相总揽政务,统领百官。后崔玉生弄权,致使元天教叛乱,崔玉生被贬,而丞相制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白袍公子在门前下马,有人从阶前奔下牵住马,轻声禀道:“相爷吩咐,少爷回来后直接去见他。”

第七十五章花开数朵

    丞相府占地极广,在寸土寸金的京师,算得上奢华。前府后宅,已到晚饭时分,府内掌起了灯笼,回廊上依旧人来人往,不时有身着青、绿服的官员上前寒喧,白袍公子一一含笑回礼,谈上几句,应对得体,言谈者如沐春风。

    身后传来有意放大的私语,“祐成公子越发的风神俊朗,玉树临风了,真不愧为韦氏的芝兰玉树。”

    “祐成公子今年要参加会试,必能冠压群英,夺取状元。听说万岁爷都数次问到了公子。”

    “韦相后续有人啊,雏凤清于老凤声,羡慕啊。”

    这样赞语从小到大韦祐成不知听了多少,身为韦相的长孙,韦祐成从出生就被视为家族的接班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人教导。韦祐成嘴角挂起招牌式的温和微笑,一路向前,遇人彬彬有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沿着长廊行至东书院,韦祐成知道爷爷这个时候多半会在东书院。东书院是个四合院,由正房、厢房和倒座围合而成,正房五间,是相国韦义深读书、见客和休息的地方,院内条石铺地,西北处辟门与府前相通。

    还未进门,从院内匆匆走出林管家,看到韦祐成后笑道:“少爷你可算回来了,相爷都问过了两遍了,快点,正等你吃饭呢。”

    韦祐成脚步加快,走进养知轩,这匾额是宣帝亲笔所书,旁边的柱上还挂着一幅御笔的对联,“春归乔木浓荫茂,秋到黄花晚节香”。等闲人家哪有御笔,而养知轩内历代君王的御笔不少于十幅,进门中堂上方就是当今天子手书的“清翰堂”。

    一名六旬老者正在烛下观书,听到脚步声扬起脸,脸色红润而矍烁,斑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用要玉簪别着。韦祐成上前施礼,道:“孙儿见过祖父。”

    老者将书放到桌上,温和地笑道:“成儿,今日凤山集会可开心,有什么趣事告诉爷爷?”韦祐成刚想回答,老者摆手道:“不急,先吃饭,咱们边吃边聊,爷爷有些饿了。”

    韦祐成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他知道是爷爷生怕自己饿了。仆人摆上饭菜,饭菜很普通,四菜一汤:竹笋炒肉片、炒虾仁、韭菜、香椿炒菜,再加上一大碗蘑菇炖小鸡汤。

    老者吃得很少,不停地替韦祐成夹菜,看着孙儿吃得香甜,老者更加开心,权倾朝野的丞相韦义深此时只是个舐犊情深的爷爷。看着孙儿吃过饭后又喝了碗汤,韦义深关切地问道:“成儿就吃饱了?今天忙累了一天,凤山顶上肯定没有好好吃东西,多吃些?”

    打了个饱嗝,在祖父面前不用装作,韦祐成恢复了青年人的活泼。仆人收拾碗筷沏好茶退下,屋内只剩下了祖孙俩。边喝茶,韦祐成边细细地将今日发生的事述说了一遍,韦义深听得很认真,不时地插上一句,祖孙俩不时地发出爽朗的笑声。

    “论茶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罢了,新意不多。”韦祐成淡淡地评论道,脸上流露居高临下的高傲,韦义深看着孙儿自信的脸庞,心中充满了骄傲,吾家有孙后继有人,可保百年安康。

    韦义深宣帝晚年任相,至今已经十三年。丞相的位置位高权重,但同样风险重重。伴君如伴虎,当今天子急功近利,对自己平衡求稳很不满意,换相之心数次流露;百官盯着相位,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不敢出错授人以柄,所以近年来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大意。

    好在成儿争气,十六岁时一篇《京都赋》名动京城,永昌为之纸贵。那时天子即位不久,听闻是自己的孙儿后大喜,特旨荫封成儿为宣德郎,正七品下的散官,多少举人一辈子的都无法达到。

    在自己的亲自教导下,成儿为人处世、文华才气都是上上之选,今年会试定然登科,加上成儿与安寿公主投缘,公主将到及笄之年,成儿今年能高中状元的话,自己豁出老脸向天子求亲。有自己在后面帮附着,十数年后我韦家再出一位丞相也未可知。

    “……德州江安义果然诗词出众,申国公也被他打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好气概,可惜望远楼中人多,要不然此人可为良友。”

    韦义深微微有些走神,被孙儿念的那句诗拉回了神,诧异地问道:“江安义?此为何人,这句诗是他在望远楼中所做吗?你刚才说申国公很赏识他吗?”孙儿要参加会试,韦义深自然对天下有名的士子都有所了解,但这个江安义却没有听过。

    看到爷爷对江安义很感兴趣,韦祐成兴致勃勃地把江安义的“茶诗”、登楼时所做的两句以及最后的“男儿何不带吴钩”都说了出来。韦义深不动声色,笑道:“时间不早了,成儿你到爹娘那里请个安,累了一天早些安歇吧。爷爷明日还要早朝,也想休息了。”

    韦祐成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爷爷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韦义深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起来,腮边两道竖纹有如刀刻,刚才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变回到范炎中口中的“沉厚有谋,能断大事”丞相。韦义深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走了几句,突然自语道:“若个书生万户侯,倒是好句。少年人好志气,只是这万户侯便是万骨枯也不见得能得到。”

    王克明将安寿公主送进宫城,带着手下驰出皇城,申国公府在在延平门附近的永安坊,远离皇城内城。马蹄声急,身后的大氅被风高高扬起,象一面面腥红的旗帜。

    一直到永安坊坊门前王克明才勒住马,身后的护卫追了上来,为首的虬髯汉笑道:“大哥,好久没看到你纵马街道了,这一路狂奔倒让我想起当年的你。”

    王克明笑道:“今日我被江安义勾起兴头,忍不住发发少年狂,这骑马的功夫倒没有放下。老三,你比起当年来可差远了,这肚子都快成鼓了。”

    虬髯汉急道:“我赵伟的功夫可没放下,照样轮得动砍刀,拉得开五石大弓,上次打猎我一箭射死只老虎,大哥你忘了。”

    晚风带来凉意,吹得街道两旁高悬的灯笼一阵摇晃,王克明突然意味索然起来,叹道:“三弟,往事不堪回首,当年事已成过眼云烟,你们今后就跟着我混日子享福吧。可惜老二死得早,看不到今天了,连根苗都没有留下。对了,上次我让你找寻他的家人,找得怎么样了,他家中可还有人,如果有的话叫他们送一个到府里来,继续二弟的香火吧。”

    虬髯汉的情绪也低落下来,闷声道:“找不到了,当初二哥也是家里遭了灾,才到京里来混生活,我上个月又到了一次他的老家,早已经荒了。”

    王克明默然无语,一行人回转申国公府不提。

    皇城内宫,清宁宫内灯火通明,换回女装的安寿公主正指手划腿地跟生母皇后娘娘讲述凤山上的见闻,太子石重伟听得眉飞色舞,看着比他大四岁的姐姐一脸羡慕,闷闷不乐地道:“每次大表舅都只带你出去玩,从来不带我去。”

    “你是太子,国之储君,一言一行都得讲规矩,将来你要继承大业,不能想着玩。”安寿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教育起弟弟来。

    “哈哈哈,我家安寿长大了,知道教训弟弟不要贪玩,只不过自己玩得倒是很开心的样子,跟父皇说说,今天都有什么有趣的事?”随着话音,天子石方真走了进来,宫中诸人齐齐向着明黄色的龙袍拜倒,口称“参见万岁”。

    “免礼”,石方真上前扶起皇后,在中间坐下,拉着皇后坐在身旁。看着一脸娇憨笑容的长女,石方真的心情大好,佯怒道:“安寿,你教训弟弟倒是一套套的,怎么自己就记不住呢?”

    “父皇,你的教诲寿儿都记着呢,不过今日国子监在凤山招集天下英才雅聚,孩儿不是替您去看看都有些什么人才嘛。”安寿乖巧地倚在父皇身边,亲呢地道。

    “喔,你发现什么人才了?”

    安寿公主立时跳将起来,活灵活现地将楼中诸人拍马屁,江安义怎么写诗,最后伯父脱衣高歌说了一遍。石方真笑道:“我这个表兄脱衣了吗?这是提醒朕不要忘记他的功朕劳吗?也罢,明日朕就再赏赐他一些金银田地,让他快活一生。”

    待听到江安义的“若个书生万户侯”,石方真笑道:“看来安寿这次还真替朕发现了人才,此人豪气干云,倒是锐气可嘉,朕倒要看看今科他的表现如何。”

    江安义不知道自己通过那个少年人入了皇帝的龙目,他被林义真等人拉在酒楼开怀畅饮。此次凤山雅聚江安义大出风头,身为朋友的林义真、刘玉善替江安义高兴。他乡相逢,本是高兴的事,两件快事在一起,自然要饮上几杯。

    江安义喝多了,连张志诚、范师本和余庆欢都喝多了。喝到定更天,四个才摇摇晃晃地回了安仁坊,余庆允回府不说,江安义等三人互相掺扶着,跌跌撞撞地回了客栈。

    听到响动,刘玉珠带着石头迎了出来,老远就闻到一股酒味。看三人站都站不稳,刘玉珠急忙上前扶住哥哥,埋怨道:“你们怎么喝这么多酒?出事了怎么办?”

    石头站在江安义和范师本中间,吃力地扶着两人回房。将两人放到座位上,石头抹了把汗,道:“江公子,今天傍晚有人送了件礼物给你,还留了封信,我拿给你。”

    什么人给我送礼,江安义奇怪地拿起信,一股幽香入鼻来,江安义精神一振,酒意消退了不少,连忙撕开信,暗道莫非是欣菲?

第七十六章朝堂相争

    “欣闻君于凤山之巔大放光彩,不胜之喜,恨不能跻身于怡香亭中,听君之妙音。奴自幼喜欢音律,好收集天下名 器,数年前得人相赠一只‘湘妃笛’,今转赠于安义,愿君睹物思人。当日不辞而别,乃师门有事,君莫虑。考期将近,祝君捷报早传,奴近期将闭关修练,出关后自会前来相见。一别近月,相思日苦,临贴情伤,不胜嘘唏。欣菲上。”

    江安义一连看了数遍,将纸贴在脸上,闻着淡淡的馨香,思念如潮水决堤般汹涌而来,欣菲的一颦一笑充斥在脑海中,人醉了,心也醉了……

    打开长长的锦盒,黄绒布衬底,里面是管青绿色的长笛,竟是整块美玉挖雕而成。笛身上斑斑点点恰似泪痕,又如云锦。拿起长笛,入手沉重,细看纹理天然细密顺直,笛壁厚实,用指轻叩,声音浑厚。

    江安义不知道湘妃笛是魏朝明皇亲手所制,这位大魏皇帝酷爱音律,尤善制笛,世人称之“音皇”,他曾取上好美玉,制成三管长笛,无不是笛中珍品。魏明皇死后湘妃笛收藏在藏宝楼内,魏亡时,宫殿毁于战火,所藏乐器尽毁于火中,众人皆以为湘妃笛亦毁于火中,没想到四百年后能重新得见。

    笛音悠然而起,像清泉般流过心头,在月光下倘佯,带着浓浓的思念,唤起淡淡的忧伤。笛音在范师本的耳中,是老父临行前殷切的目光,是儿子不舍的泪光;笛音在张志诚的耳中,是对故乡无尽的思念,是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笛音在张玉珠的耳中,是离愁,是情思,是期盼;笛音在石头的耳中,是村边小河芦苇上空的风声,是爹娘呼唤自己……

    百样人百样思,恋人的相思、游子的苍凉、故乡的思念,都化成笛音的低沉而厚重。无数人侧耳倾听,体味着悲伤和欢欣,沉醉在笛音的美好中。

    第二天一早,旅店中来了不少拜访的客人,江安义在凤山之巅的出色表现,以及张志诚的那篇《凤山集序》都广为人知,范师本也能踏上山顶,三人结伴住在一起,好事之人称之“同福三友”,同福者,旅店之名也。

    直到下午末时,江安义才抽出身来前往余府。余庆欢笑嘻嘻地迎了出来,经过昨天凤山雅聚,两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有节斋,余知节的神色有些凝重,略略问了几句昨天雅聚的情况,道:“这样的聚会你可多参加,对你的声名有益。你能得申国公青睐,今科会试助力不小。如果方便的话就多带庆欢一同前去,虽然你是师弟,但前程上你要看顾些庆欢。”

    江安义点头应是,见余知节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问道:“恩师可是有事?”

    “唉,万岁要重新清仗天下田亩,户部柳尚书推脱人手不够,我看万岁有意让我回户部协助,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前去。”余知节皱着眉头道。

    吏部是六部之首,而且吏部侍郎是六部侍郎中唯一正四品上的官阶,如果重新回到户部岂不是降了一阶。但推脱不去,天子必然对自己有看法,而且能将清查田亩事做好,估计柳尚书的位置天子会属意自己。只是要清查田亩,必然得罪天下权贵,余知节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江安义不清楚其中的得失,信口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余知节拍案叫好,道:“安义,你这话说得好极了,老夫主意已经定,如果万岁下次再要询问,老夫决定回户部帮柳尚书。”

    解决了烦心事,余知节的脸上泛起笑容,道:“今天是二十四日,估计月底万岁就会确定会试的正、副主考官。会试一向由礼部安排,贡院你可去看过了?”

    见江安义点头,余知节继续道:“会试与乡试的规矩、所试的科目都相同,你参加过乡试,要注意些什么,不用我多说。需要什么东西,跟府中直说,我派人预备,不要见外。”

    “不知此次的主考官天子属意谁?”江安义问道,作为考生这是除了考题外最关注的问题。

    余知节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听说礼部侍郎秦弘润、御史中丞黄明古、光禄寺少卿张大安、集贤殿学士李士弘等人皆有可能。”

    接着余知节略略将四人的为人品性提了提,江安义心中暗喜,只要有了名字自己回去后就可以从宝书《历科持运集》查找这四人的文章,揣摩这四人的喜好,对症下药,事半功倍。

    余知节看出江安义的窃喜,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安义,你心思灵动,机敏多变,切不可把心思用到歪门邪道上,失了读书的本意。要知你还年少,即使今科不中,下科是必中的,需知厚积方能薄发。”

    江安义站起身,恭敬地受教。

    吃过晚饭,回到住处,张志诚和范师本都不在,听张玉珠讲被人拉着出门吃饭去了。江安义回到自己的屋中,从包裹里翻出那本《历科持运集》,按照余师所说的名字,四个人的文章都在书中。

    这四人都是宣帝时期的进士,秦弘润更是高中过状元,李士弘是探花郎出身,黄明古和张大安均是二甲赐进士出身,而且排位靠前,看来都是真才实学之人,难怪天子属意他们。

    江安义细细地研读几人的文章,发现这几个人的策论都注重实务,用辞严密简洁,议论铿锵有力,极具感染力。由文知人,这几位估计都是慷慨陈词的实干派。

    等到张志诚和范师本回来,江安义把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三个人凑在一处,商议到半夜才各自安歇。接下来几天,三人推却了应酬,每日聚在一处,研究策论,探讨时文。哥哥不再到处喝酒,让小姑娘张玉珠开心不已。

    四月初一,是朔望朝参之日,京司文武职事在九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参加。宣政殿正殿陈列仪仗,设黼扆、蹑席、熏炉、香案,御史大夫沈季真紫袍金带,带着属官昂然立在宣政殿西庑,四名侍御史来回奔走,引导百官就班。文东武西,众官按品级于殿庭就位,天子升坐御座,典仪唱赞声中三叩九拜。

    大朝已毕,天子退朝。韦丞相带着六部尚书、侍郎和相关的官员前往宣政殿后的紫宸殿,宣政殿与紫宸殿中间有阁相连,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入阁”了。紫辰殿是天子生活起居之处,平日在此处召对、问政比较随便,大臣能够入紫宸殿朝奏、议事,是极其荣耀的事。不过这些人是常来常往惯了,倒是荣辱不惊。

    天子石方真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看着阶下大群白发苍苍的老者向自己躬身行礼,眉头微微一皱,赐了韦义深落座,今日的常朝便正式开始了。

    首先是户部尚书柳信明禀报清理田亩的准备情况,听到柳信明絮絮叨叨地念了半天苦,而该做的事却毫无进展,郑帝石方真胸中升腾起一股怒火,这老东西占着位置不做事,偏生歪理特多,朕还说不过他。

    强压怒火,石方真摆出温和的笑脸,抚慰道:“柳爱卿辛苦了,你是先帝的老臣,户部有你在,朕是放心的。你上次提到户部人手不够,朕想余爱卿任过户部侍郎,对户部事宜熟悉,有意让他前往户部帮着柳爱卿,不知柳爱卿意下如何?”

    “知节能来当然是好的。”柳信明摇着白头,以老卖老道:“老臣年岁已大,近来总觉精力不如以前,久坐眼花目眩,老夫向万岁乞骸骨,回家以养天年。”

    这老东西动不动就甩帽子使脸色给自己看,石方真气得脸色发白,强笑安慰道:“柳爱卿老当益壮,朕需要你这样的老臣扶持,下次不准再动不动就请辞了,朕还要依靠你们这些肱股老臣。余爱卿,你可愿意回户部暂帮柳尚书?”

    余知节明白,柳信明把持户部十余年,自己任侍郎的时候就被他压得死死的,别看柳信明口中说得好听,内心一百个不愿意自己回户部。不过天子对自己甚为器重,余知节想到江安义昨天说的话,出班慨然应道:“万岁,臣愿往。”

    石方真满意地点点头,开心地笑道:“余爱卿勇于任事,朕心甚慰。即如此,朕加封你为清仗使,以吏部侍郎的身份清查天下田亩。”

    “臣遵旨。”

    清田使,钦差大臣了,旁边的人羡慕地看着余知节,这件事情如果办得满了天子的意,这位余大人估计要往上升一升了。柳信明面沉似水,一语不发。丞相韦义深坐在绣龙墩上,眼睛似闭非闭,似睡非睡,朝堂上发生的事有如春风过耳,毫不在意。

    礼部尚书郭从史出班奏道:“万岁,礼部统计今年参加会试的举子共八千五百四十三人,相关事宜已经办妥,请万岁示下今科主考官。”

    解决了清田一事,石方宁心情大悦,笑道:“今科比上届多了数百人,看来我大郑文风日盛,礼部功不可没。”

    石方真停了一下,道:“礼部呈上来的主考官人选,朕都看过了,都是饱学之士,而且熟知政务,都不错。今科主考就李士弘吧,副主考用刑部的段次宗吧。”

    韦义深眯着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李士弘任主考官不出人意料,但段次宗不过是刑部郎中,从五品的官员,天子怎么看中他了?

第七十七章丞相城府

    又议了几件事,时间已经不早,石方真身边的大太监刘维国见天子面现疲色,眼睛微闭,向椅背靠去,知道天子倦了。正好群臣此刻都未作声,刘维国拂尘一摆,尖声道:“无事退朝。”

    群臣叩拜相继离开,石方真起身出了紫辰殿。韦义深出了殿门,在门前站了片刻,果然见刘维国匆匆赶来,隔老远便堆起笑容,道:“韦相,万岁请你到书房叙话。”

    韦义深跟着刘维国轻车熟路地拐过紫辰殿,左旁是处偏殿,踏入殿内,光亮十足,大排的楠木书架上摆满了书,墙壁上挂着山水花鸟画,紫檀、雕漆的家具用宝石象牙镶嵌着,奢华中带着儒雅,这是天子批阅奏和读书之处。

    石方真已经脱去龙脱,露出里面明黄色的便衫,见韦义深进来,示意太监赐座。韦义深微微欠身行礼,稳稳地坐好。石方宁笑道:“刚才在大殿中丞相一言不发,不知韦相对朕清仗天下田亩一事如何看?”

    “万岁所虑甚是,当今天下田地兼并严重,百姓苦于无田可耕久矣,万岁清仗天下田亩,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老臣自是赞成。”韦义深端端正正地坐着,诚恳地应道。

    “还是丞相体谅朕的苦心啊。”石方真感叹道:“柳尚书以为朕要与民夺利,他哪知田赋逐年减少,国库空虚,一旦对外用兵,国无粮草,如何是好。朕借清仗田亩之机清缴欠赋,畅通政令,改变税赋不均的局面,充实国库使我大郑国富民强,重振庆元雄风。”

    石方真说到激动处,站了起来,在御书房内走动起来。韦义深知道这位天子一心想学开国的郑高祖,文治武功,重现庆元之治。现在边境不宁,国内元天教死灰复燃,处处都要用钱,国库捉襟见肘。客观地说,这位天子很勤俭,宫中花费仅为宣帝的三分之一,及位八年,从未营建修缮过宫宇,每日所食不过四菜一汤,但天下税赋比起宣帝朝还不及,这让这位雄心勃勃的天子如何不急。

    可是清仗田亩,肯定要得罪权贵。别的不说,十大世家所占天下土地就约二至三成,大大小小的权贵将土地瓜分得干干净净,要清仗田亩,不是要众官用刀子割自己的肉吗?当初郑代魏而立,世家出力不小,郑高祖曾说与世家共天下。后来继位的郑帝相续打压世家,期间起落不定,到今天仍有十大世家,这些世家早已交织在一起,扯一而动全身,甚至牵连到皇家自身,清仗田亩,如何去清?难道要从皇族自身清起吗?

    看到韦义深回复老僧枯坐状,石方真眼中闪过憎色,问道:“不知韦相有何良策?”

    “老臣以为清仗田亩一事牵涉过广,阻力不小,不可急于求成。不妨先选择几个州试行,也好发现其中的问题,待取得成效后再推开不迟。万岁任用余知节为清仗使所选得人,余知节此人沉稳刚毅,勇于任事,必能不负万岁重托。但余知节再能干也仅是一人,万岁不妨选些精干之人作为他的副手,众人拾柴火焰高,清仗田亩便能功到自然成。”

    石方真感慨地看了一眼韦义深,此人老谋深算,方方面面想得周到,不愧是多年的丞相,如果能全心助朕,确是能省心。石方真笑道:“丞相统领百官,可有什么好人手推荐给朕吗?”

    “万岁,臣的意思不妨从今科进士中选些人才,一来这些人初涉官场,勇于任事,正可用其锋锐,不似在官场中混迹多年的油子顾虑过多;二来通过这件事看出哪些人是真正的人才,将来能为万岁所用,老臣这些人年岁大了,朝堂上需要些年轻人接替;三来可选些出身贫寒的士子,这些人对兼并田亩必然深恶痛决,他们定然会全力清仗田亩,还百姓以公正。”

    韦义深的话说到他的心里去了,石方真频频点头,道:“祐成今科也要参试吧,以他的才学取中进士易如反掌,我有意让他多历练历练,过些年韦家说不定又要出一位名相了。”

    韦义深站起身,躬身道:“万岁夸奖了,祐成还很稚嫩,不堪重用。正如万岁所说,还需多多磨砺。”

    “有韦相你调教,祐成的成就可想而知。不知近日祐成可有佳作,下次韦相不妨带来给朕看看,奇文共欣赏,朕对《京都赋》可是爱不释手啊。”石方真见韦义深支持他清仗国亩,还出了不少好主意,心情大好。

    “祐成最近正专心做诗,备战会试。”

    “朕记得会试第一场是试四书文和诗赋,历年会试多是做诗,今年不妨改为做赋,看看祐成有何佳作,朕可是很期待哟。”石方宁看着韦义深笑道,眼中含着深意。

    韦义深知道,天子有意改诗为赋,这是投桃还李,卖给自己一个人情,以便自己在清仗田亩上大力支持他。韦义深再次躬身道:“多谢万岁。”

    从御书房出来,在刘维国的引领下韦义深出了宫城,马车就停在宫门边等候。韦义深坐下马车,放下车帘,车内变得阴暗起来。马车缓缓而行,车内丝毫感觉不到震动,韦义深眉头深锁,

    此次天子决意清仗田亩,自己因为孙儿的关系,与天子达成默契,看来韦家是要做出些让步了,既然韦家要让步,至于其他的几家,如果识趣的话自然知道如何选择,至于那些小虾米,总要拿几个出来祭祭刀。

    马车停住,相府到了。在车夫的掺扶下韦义深下了车,吩咐道:“让祐成午时到东书院见我。”此刻是巳时,政事堂还有大量公事要处理,韦义深打起精神,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政事堂。

    午末,韦义深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东书院,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一连四五个时辰的劳累有些吃不消了。韦祐成扶着祖父在椅中坐下,站在身后替韦义深捏着肩膀放松筋骨,韦义深闭着眼睛靠在圈椅上没有作声,无声地享受着天伦之乐。

    好一会,韦义深睁开眼,伸手拍拍孙儿的手,笑道:“让成儿这样一捏,爷爷感觉轻松多了。好了,你坐下吧,爷爷有话跟你说。”

    沉吟了片刻,韦义深道:“此次会试主考是集贤殿学士李士弘,此人是景和十四年的探花,恰好我是那年的主考官,他是我的门生。”

    接过韦祐成递过来的参汤,韦义深喝了一口,接着道:“这些年我有意和他保持距离,但暗中对他关照有加,李士弘是个明白人,心中有数,此次他是会试的主考,自然会关照于你。以成儿你的才学,会试及第不难,关键是取中的名次。爷爷要你高中会元,不知你可有信心?”

    “孙儿尽力而为。”韦祐成想起凤山上江安义的风采,变得有些犹豫起来。

    韦义深看出孙儿的犹豫,淡然道:“世事多艰,唯有不畏难者方为上。参加会试的皆是天下之英,你若无争雄之心这会试不去也罢,我韦义深的孙儿岂是懦弱无能之辈。”

    韦祐成被祖父的话激起豪情,挺胸昂然道:“孙儿不敢妄自菲薄,定不会让我韦氏蒙羞。”

    韦义深欣慰地点点头,带着几分傲意道:“我韦家儿郎当有这份自信,成儿你更不用担心,天子亦欣赏你的才学,今日还特意问及你有何近作。天子亲口对爷爷许诺,此次会试当弃诗写赋。成儿你十六岁写出《京都赋》,永昌为之纸贵,试问这天下还有人比你的赋写的还好吗?”

    说到写赋,韦祐成神采飞扬,连每根毛孔都透出自信来。

    韦义深满意地点点头,道:“虽是如此,成儿你还是谨慎,不可小覤天下英雄。李士弘喜好气势浩大的雄文,讲究用典……”

    下午,江安义在余府得知了此次会试的主考和副主考人选。余知节显然无心多谈,江安义起身告辞,回到旅店将消息告诉范师本和张志诚。等到第二天一早,永昌城内所有参试的举子们都知道了考官是谁,李府和段府成为了举子们必去的圣地。

    书局每到这个时候都要大发一笔,将两人主考的及第的文章以及搜罗而来平日里流出的文章集合成册,薄薄的小册子卖到五两一本,真正是银子打造的纸。有钱人自然争先恐后,没钱的举子只得厚着脸皮借人抄阅,一时间言必谈士弘,话必有次宗。

    李士弘出身安齐李氏,他的府邸在太平坊,紧靠着皇城。得知自己被天子点为主考后,李士弘闭门谢客,让家人烫了壶酒,坐在花园中独酌,没有人看到他的如痴似狂,这位平日以温文视人的李学士失态了。

    而段次宗租住在安德坊,靠近南城启夏门,一南一北相距甚远。今年三十六岁的段次宗身材高大,长得不似文人倒像个武夫,连鬓的胡子越发显出几分威猛来。

    李府闭门谢客,段宅同样难进。从大门看与普通人家无异,但门前拴着两条恶犬,见人即吠,众人避之不及,这位段郎中以恶犬避客。

第七十八章试前比试

    已经是定更天了,段次宗坐在灯下看书,其妻程氏在另一旁补衣,灯下无言,偶尔视线交会,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屋门外的犬吠声不断,大女儿段依萍揉着眼睛从侧屋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爹爹,大黄和小黑是不是病了,怎么叫个不停?”

    程氏放下手中衣,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将女儿搂入怀中,安慰道:“大黄小黑没事,是你爹爹有事。”

    段依萍道:“爹,你有什么事?能不能让大黄小黑不叫了,吵得我和弟弟都睡不着了。”段次宗一儿一女,女儿九岁,儿子六岁。

    段次宗愧疚地放下手中书,笑道:“爹爹这就去将大黄和小黑关入犬舍,你安心睡吧。”冲妻子使了个眼色,程氏牵着女儿回了房。

    段次宗走了屋门,天已经黑了,没有月色,四处一片黑暗。来到门口解下大黄和小黑的绳索,两只狗亲呢地扑到他的身上,段次宗亲呢地在狗头上揉弄着,正要带着两条狗进宅。

    突然,大黄和小黑扭转头,冲着胡同口叫起来。胡同口亮起一盏灯笼,飘飘忽忽地移动过来。段次宗一皱眉,天都这般时分了,怎么还有人蹲守在门外。

    “段郎中,你的家好难进啊。”

    “谁?”听语气不像是学来行卷举子,段次宗警惕的问道。

    灯笼高高扬起,照在来人的脸上,一张红通通的脸庞,钢针般的胡须,浓眉大眼,有几分面熟。

    “你是?”

    “哈哈哈,段郎中贵人多忘事,十五年前凤山上的故人,怎么忘记了?”

    “你是宁护卫。”段次宗惊喜地叫起来,“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段次宗随手将狗拴在院中,肃容延客。

    一桌两椅,靠墙的书橱,数条板凳,靠墙堆放着些杂物,将屋内变得狭窄起来,灯光不亮,四处看上去都黑乎乎的,宁护卫四处打量道:“段郎中的住处可够清贫的,这宅子该不会还是租的吧。”

    段次宗烧水煮茶,笑着应道:“比起当年,已经强上不少,段某知足了。”

    听段次宗语出挚诚下,宁护卫暗暗点头,接过段次宗递来的热茶,放在桌上,笑道:“当年的公子让我传句口信给你,‘拿出当年的锐气来,睁大眼睛替朕看着这次会试’。”

    段次宗闻言扑通跪倒,口称“臣领旨”。

    十五年前,段次宗参加会试,与友携游凤山,登望远楼。段次宗书生意气,指点江山,直言官吏**,兼并田地,鱼肉百姓,引起旁边的一位富家公子注意,上前与之攀谈。

    另一些权贵子被段次宗言语所刺,出言极尽讥讽,富家公子出言相帮,引发群攻。

    其中一人冷笑道:“今日登此楼者皆是名门之后,那些无名鼠辈滚下楼去,此处无你们的立足之处,污了这凤山望远楼的清风。某家抛砖引玉,公子我卢玉风,出身河东卢氏,家父四品兵部侍郎。”

    卢玉风刚得意洋洋地说完,有人紧跟着大声道:“晚生黄天实,关阳黄氏,家祖三品太府寺卿,家父五品御史中丞。”

    ……

    权贵子一个个扬眉得意,言辞刻薄如刀,身边的好友一个个离开,段次宗身着布衫,在一群华服环绕中,衣不胜寒。在一个个权贵子充满鄙视的目光中段次宗面色苍白,几乎快要站不稳了。

    旁边伸过一只手握住他冰凉的手,那个投缘的富家子环视着众人,高声道:“孤名石方真,当今太子,家父大郑天子。”

    声如铁石,诸人拜倒在地,又惊又怕。段次宗同样跪倒在地,耳旁听到太子的声音:“段次宗,你且好自珍重。”当年太子带着两个护卫,其中一人就是这位宁护卫,今天的左威卫大将军宁滔。

    段次宗从当年的回忆中醒过来,自失地笑道:“一晃十五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宁将军。”时间如逝,当年的太子成了天子,护卫成了大将军,自己以为这段往事已经被忘怀,从未与人提起过。

    “我老宁倒是常看到你”,宁滔喝了口水,笑道:“你来往宫中时,我在殿边几次注意到你,只是皇宫执守责任重大,不好叫你。”

    宁滔停了片刻,回忆着天子交待的话,徐徐地道:“万岁一直没有忘记你,这些年你官运不通,万岁是有意压着你,看看你在困苦之中是否还能坚守德行。万岁让我传句话,‘朕甚满意’。”

    看到段次宗激动得两眼盈泪,又准备起身跪下磕头,宁滔连忙拦住他,道:“段兄不要跪来跪去了,敬意放在心中即可,天可不早了,我老宁说完还得回去值勤。”

    灯光下,宁滔压低声音跟段次宗交待了几句,起身离开。送走宁滔,回到屋内,段次宗激动难抑,程氏用关切地目光看着丈夫,无声地询问着。

    段次宗一把抱住妻子,在耳边低语道:“萍儿和昕儿可睡了,咱们也安歇吧。”

    程氏羞红了脸,轻轻地挣了挣,感觉到丈夫身上传来的火热,轻啐了一声,身子发软,任由丈夫抱着自己回了房。

    已经是二更天了,江安义仍无睡意,刚刚与范师本、张志诚在一起研讨段次宗的文章,从几本的奏章中可以看出此公的铮铮铁骨,一心为民,着实让人起敬。他中举的策论是《守道论》,直言“物者,道之准也。守其物,由其准,而后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提倡居官行道的理念。

    回想这两年来的所做所为,江安义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范师和余师都告诫自己要厚积薄发。这一路行来,有些急了,总是被事情催促着,来不及看看身边的风景,来不及静心品味发生的一切,对与错来不及分辨。

    对于这次会试,江安义有备而来,除了词名外,《历科持运集》是暗招,凤山上得申国公赏识算是意外之喜,还有一个杀锏将在会试前祭出。

    进京之前,《云水潭话》已经编撰完成,江安义与范老爷子约定,在三月开始付印,算算时间,四月初差不多能流入京师。范炎中,当代大儒,曾任泽昌书院山长,国子监祭酒,他的书在士林中必然引发震动,天子也要读一读。

    书以问答形式编写,里面出现的三个人物必然引人注目。除了范夫子外,江安义和范师本两人以子侄的形式提问受教,偶尔也有见解领悟,搭顺路车小小地立了点言。

    先贤教导读书人需“立身直道”,自己所做的这些算不算走歪门邪道,将来自己当官能不能还记得当初的为家人、为百姓的初衷,能不能像段次宗那样居官行道?

    初二日是常朝,只需五品以上的官员入朝,辰时刚过,众官便散了朝。昨日韦相传话,让两位主考散朝后到相府议事,李士弘不敢耽搁,和簇拥在身边的同僚们略略谈笑几句,便推说相爷相请,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上了轿。

    相府很快到了,门前落轿,说明来意,有小吏迎进政事堂的侧屋内休息。段次宗不用上朝,早早就来到相府等候,此刻身边围了一圈热情无比的官吏。看到李士弘进门,那些人轰的一声,如同被哄起的绿头苍蝇,转而围向李士弘。

    段次宗暗抹了把冷汗,看着李士弘八面玲珑,自己总算得了片刻清静。李士弘偷眼看段次宗身边冷落,心中暗自得意,这正主考毕竟与副主考是不同的,看来大家都是明白人。

    巳时中,韦义深回了相府,一片恭敬地呼唤声中,韦义深步入政事堂大堂。大堂南北朝向,既深又广,除了正中两把座椅外,两旁长长的几路桌几。靠近墙边,摆放着不少书橱,摆放站典籍文书。

    韦义深处理了几件急事,喝了口茶,问道:“李士弘和段次宗来了吗?”

    听到传唤,李士弘和段次宗进入政事堂,行礼毕在右侧落坐。韦义深闲话了几句,转入正题,道:“为国抡才关系到人才选拔、国家兴旺和政治安定,万岁对今次会试十分重视,千挑万选才选中了两位,你们两位责任重大。”

    李士弘慨然道:“请相爷放心,李某绝不敢玩忽职守、循私舞弊,定然一心为公,为国取才。”

    “李兄说的是,段某亦当竭心尽力,尽职尽忠。”

    韦义深点点头,道:“据礼部统计,依次参试的举子多达八千五百四十三人,比上科多了近三百人,你们两位要受累了。十八名同考官的人选已经拟定,届时你们自知。”

    韦义深拍拍桌上的一本书,接着道:“今日进宫,万岁给了我一本书,是范炎中所著。”

    “喔,范先生不甘寂寞,著书立言了吗?那晚生可要拜阅一番。”李士弘捊着胡须,一副名士派头。

    “此书这两日便可在书坊中买到。”韦义深目光微凝,笑道:“这本《云水潭话》我翻看了一下,着实发人警省,让人深思,范炎中不愧是当代大儒。这本书老夫可不能送给你,我有空也要细细研读。”

    “只是,这本书中提到两个人,一个是范师本,范炎中之子,一个叫江安义,范炎中视其为侄,这两个人今科都要参加会试,这本书出得倒是是时候啊。”

    李士弘一皱眉,道:“范夫子是为两人邀名吗,这可有违范夫子为人的品性。”段次宗默然不语,虽然没有说话,心中对江安义和范师本的印象大打折扣。

    这一回,江安义弄巧成拙。

    (中午没敢休息,总算将这一章赶出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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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臣介绍:
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