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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九章抡才大典

    四月初六,天子召见主考官。

    段次宗从未进过紫辰殿,这十五年来也只是大朝时远远地见过天子,现在就跪倒在天子腿下,想起天子托宁滔带给自己的寄语,真是百感交集,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

    一旁的李士弘显得从容得多,无意中瞥见段次宗眼圈发红,李士弘暗中撇嘴,一来是笑段次宗失态,二来是以为段次宗有意装作,想讨天子的欢心。

    石守真赐两人坐下,道:“抡才大典是国之大事,切不可疏忽,韦相已经交待你们了吧。朕多嘱咐几句,一是不要循私,如发现你们泄露考题或有舞弊行为,不要说当官,就连命你们也保不住;二是要秉公心,我知道每次科举总有人要走走关系,托托门路,朕听说李卿你闭门谢客,段卿恶犬避客,这点用心朕很喜欢;三是要为国取才,注重务实,花团锦簇读来无物的文章不要取,朕要的是能治国的人才;四是不要结党营私,搞朋党那一套,取名于前收利于后,如果被朕发现,事后亦要追究。”

    两人重新跪倒称“是”。

    大太监刘维国从殿左的金漆大柜中捧出一个黄杨木小箱来,石守真示意交予李士弘。李士弘毕恭毕敬地接过,捧在怀中,箱子上着铜锁,贴着封条,刘维国笑眯眯地将钥匙交给段次宗。

    石守真道:“箱中装着考题,由李士弘保管,而钥匙则由段次宗保管,不是朕信不过你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朕这样做也是保护你们。最后说一句,国家取士就看两位了。”

    按照惯例,两位主考官领了考题,礼部设宴,宴后直接送他们入贡院了。为示郑重尊重,每次主考官入院都破格用八抬大轿相送,两旁的鼓乐吹奏得那叫一个欢天喜地。

    李士弘坐在轿中,轻轻地摩挲手中木盒光滑的表面,能成为会试主考是无数官员的梦想,三百余名进士出于自己的门下,对将来有多么大的助力。天子说不要结党营私,到时桃李不言 下自成蹊,恐怕不是天子所能操控的。

    本次会试有些人是必须取中的,韦相之孙韦祐成是头一个,此子才华横溢,自己就算将他取中会元,也无人闲话;夫人前几日从韩国侯府中参加宴会回来,抱回来一箱珠宝,韩国侯的四子今科也参加了会试;老友柳宗仪的次子拜自己为义父,他也是今科应试……

    李士弘手指轻轻敲击着木箱,一路盘算着,待到贡院落轿时,居然有了八个名字。李士弘有些懊恼,看来自己交游确实广泛了点,欠下不少的人情,这一次要还清不易。

    紧紧地抱着木箱步出大轿,贡院前同试官十八名,加上监门、提调、受卷、弥封、对读等近五六十名官员齐齐躬身行礼,“参见主考大人”。“免”,此一刻李士弘目光迷离,穿透身前这几十人,似乎看到了数百名新科进士,看到了近万名参试的士子,看到了他们身后无数的黎民百姓。

    众星捧月般来到明远楼,李士弘首先将手中的木箱放入金盘之中,供奉在香案之上,焚香倒拜。正副主考坐了首位,其他的官员在两旁落坐,门外爆竹声响起,贡院落锁,会试正式拉开帷幕。

    四月八日子时不到,江安义等人便洗潄起身,张玉珠和石头举着灯笼,三人前往西南角的贡院。虽然已是四月,凌晨时分依旧寒气袭人,张玉珠在一旁絮絮叨叨地交待哥哥要注意这注意那,引得江安义和范师本暗暗发笑。

    张志诚兄妹父母皆亡,兄妹相依为命,张志诚未中举人前,两兄妹在乡间吃尽了苦头,因此在张志诚中举后,兄妹两人才会将家中田产房屋卖掉,来京城一搏。

    张志诚毫不厌烦地应着,看到妹子两脸被冻得通红,伸出手在妹妹的脸上捂了一会,心疼地道:“我入贡院后,你和石头在家不要出门,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银两等物看好,不要被人偷了。”

    张玉珠娇羞地挣脱哥哥地手,下意识地扫了江安义一眼,见他冲着自己微笑着,脸一红,应道:“知道了,哥,你放心好了。”

    贡院外已经围了一群人,远望贡院有如一座城堡,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围棘,难怪被称为“棘城”。寅时到,贡院的门打开,举子们进入贡院,江安义等人与张玉珠和石头告别,随着人流涌进贡院内。

    绕过石坊,甬道两边各设着四处“议察处”,这是搜检的地方。大郑律,“凡怀挟片纸只字者,先于场前枷号一个月,问罪发落。搜检官役知情容隐者同罪”。贡院最公平之处就是这里,无论你出身何处,权贵贫富,一律宽衣解带,接受贡院衙役的检查。入试的举子排成八列,高报着姓名走进议察处。

    因为会试人太多,不可能统一布置笔墨纸砚和食物,所以允许考生提一个规定制式的考篮,“玲珑格眼,底面如一,以便搜检”。衣帽食物俱有规定,如有违背,轻者逐出场,重则治罪。这些制式规定每三年都让京中专门制做应试衣帽、笔墨、糕饼饽饽,甚至蜡烛的人发一笔财。

    号舍不同,江安义和范师本等人分别排到不同的队列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江安义连忙站出来,与点中名字的人士子一同鱼贯进入议察处。议察处内衙役两行排列,士子在中间,衙役两人一组检查士子的衣服、器具、食物,以杜怀挟之弊,接着在二门对照“识认官印结”,防枪手作弊。

    好一通忙乱,江安义总算进了贡院。进入“龙门”,取鲤鱼跳龙门之意,中间三门上有横匾,中门上题“天开文运”,东门上题“明经取士”,西门上题“为国求贤”,黑沉沉的夜幕下,高大的龙门透着庄严肃穆。

    密密麻麻的号舍带来的震憾感绝不是德州贡院所能给的,无数点灯光在号舍间亮起,亮如天上的繁星,映红了永昌帝都的西南角,站在高处,可以看到贡院红光满天,正是“文昌盛事”。

    李士弘等人自寅时起就在明远楼中安坐,众人肃然无语,只有红烛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段次宗听着远远传来的响动,思绪飘飞到当年自己参加会试的情形,酸甜苦辣齐涌上来。

    “卯时到”,小吏大声禀道。随着这声喊叫,李士弘当先站起身,和段次宗并肩而立,其他的官员依次排列整齐,冲着金盘中供着的木盒深深一躬,李士弘上前抱出木盒,向众人展示上面完好的封条和铜锁。

    段次宗打开铜锁,揭开盒盖,里面放着三个黄色的锦囊,上面标着日期。段次宗取出四月九日的那个,将木盒重新锁好,重新放回金盘,锦囊交于李士弘手中。

    锦囊中便是今次会试的试题,李士弘大声宣读道:“四书题:论至礼不让天下治;赋:日五色赋(以‘日丽九华,圣符土德’为韵)。”说完递给身旁的段次宗,段次宗看完依次交给同考官过目。有小吏在旁边书于纸张贴于木牌之上,小吏举着到号舍放题。

    哀叹之声此起彼伏,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想到今科的会试居然舍诗而做赋,那些事先打好了无数草稿的诗作只能丢掉。地字八号号舍内韦祐成看到题目嘴角露出微笑,虽然日五色赋没有写过,但要讲作赋,舍我其谁?

    宿字三号号舍,张志诚面无表情地记下试题,对他而言二十年苦读等待着今日迸发,什么样的题目能难得住自己腹中文章;张字五号坐着范师本,看到题目后他轻轻一叹,改诗为赋,安义的特长发挥不出来了;成字六号,江安义看到试题后一愣,居然是写赋,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江安义微微有些慌乱,诗词歌赋表颂檄,是读书人必会的文体,自己因诗词而出名,其他的文体很少涉及,正如范师和余师所说,自己的积累还是太少了。江安义暗自苦笑,看来此次会试自己要折翼而返了。

    理所当然,江安义又开始在妖魔的记忆里搜寻起来,比起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的比重不多,很快,江安义脸上现出狂喜的颜色,天意怜我,居然有一篇一样题目的《日五色赋》,幸运的还是以“日丽九华,圣符土德”为韵,要不是号舍太小,江安义都要跪倒叩谢所有的神明了。

    头场试罢,贴卷弥封,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一一到位,相较乡试,会试不仅要弥封,而且要誊录,严格多了。监视官和提调官全程监看,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弊端,至于其中的微妙只有他们自知。

    十二日,第二场考试开始,发题完毕。内监试请主考升堂分卷,李士弘掣房签,段次宗掣第几束卷签,分送同考官案前,阅卷工作已经开始。同考官取中满意者加圈,荐于主考官,虽是三场考,第一场却是关键。

    闲话少述,三场试罢,江安义等人回到旅店,等待五月十日揭榜。

    注:士子服式,帽用单层毡;大小衫袍褂,俱用单层,皮衣去面,毡衣去里,裤油布皮毡听用,止许单层;袜用单毡,鞋用薄底,坐具用毡片。考具:卷袋不许装里,砚台不许过厚,笔管镂空,水注用瓷;木炭止许长二寸;蜡台用锡,止许单盘,柱必空心通底;各要切开。(不及细考,只是小说)

第八十章 歪打正着

    第一场试考卷送到正副主考处,李士弘和段次宗都分外认真。十八房送来的荐卷约有三百来份,大概是易诗为赋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所以佳作不多。两人一分为二,相对而坐,细细研读。

    段次宗专心为国取才,李士弘却将主要的注意力放在约定的暗记上,果然接二连三看到约定的字出现在四书题中。看来这些人打点得很到位,誊录官誊抄得字正好出现在几个约定的位置,而同试官想来也清楚其中的含义,顺利地将考卷荐上来。

    考生所做的卷子用墨笔,称墨卷,而誊抄的卷子用朱砂,称硃卷。试卷分为五等,房官送来的荐卷为第一等,上面加圈,批评定,李士弘和段士宗将满意的试卷挑出放在一边。李士弘想着等下要到段次宗落选的的卷中挑一挑,可不能把那些打通了关节的人漏掉。

    将那些寻了门路的卷子点上暗记,好在那些人只要取中即可,对名次倒没有什么要求。对名次有要求的唯有韦相之孙韦祐成,而韦祐成以赋闻名于世,想来那《日五色赋》写得好的必然是韦祐成,将他取在第一,既讨了韦相的欢心又不失自己识才之名。

    “德动天鉴,祥开日华。守三光而效祉,彰五色而可嘉。验瑞典之所应……设象以启圣,宣精以昭德。彰烛远於皇明,乃备彩於方色。故曰惟天为大,吾君是则。”

    李士弘一口气读完,拍案叫绝道:“绝妙好赋,文字雅丽、简洁有力、用典精到,真千古佳作也。此赋可取第一。”

    说完拿起笔就要标注,段次宗忙道:“李兄且慢,我这里也有一篇好赋,李兄你不妨先看看。”

    “阳精之瑞兮,惟瑞之嘉,首三光而委照,备五色以连华……伟夫彼日之瑞,可以象君之德,谬膺荐於春闱,幸观光於上国。”

    李士弘看完后,连连叫好,那边段次宗也将那篇“德动天鉴”看过,不禁连连点头嘉许。一时间,李士弘分不出究竟哪篇是韦祐成所做,提着笔不敢勾取。

    段次宗笑道:“李兄,荐卷还未读到半数,此时下决定尚早,而且还是第一场,不如等全部考完后综合比较后再说吧。”

    李士弘想想也对,两人继续埋头读卷,果然,又一好赋出现,“圣日呈贶,至德所加。布璀璨之五色,被辉光於四遐……仰其耀,希煦妪以资成;倾其心,比葵藿之生植。傥馀光之可借,庶分阴之有得”。

    李士弘捂着头痛苦地呻吟道:“难为死人了,这三篇赋都是上上之选,选谁好呢?”李士弘心里想说的是,这三篇赋哪篇是韦公子所做的呢?

    段次宗没有多想,笑道:“这三人都是极好的,但会试有三场,不能光凭赋取士,待三场试罢,将三人的三场试卷集中到一起,再评高下不迟。”

    李士弘心中有些忐忑,叹道:“也只好如此了。”

    同福旅店内,江安义三人洗漱后美美地睡了一觉,三个人的鼾声如同响雷,此起彼伏,让张玉珠和石头忍不住发笑。今夜,永昌帝都内鼾声特别响亮,成为了熟睡之城。

    睡足吃饱后,三人自然要坐在一处对对文,将彼此的答卷拿出来比试下高低,这一比,就分出了高下。

    首先是赋,江安义所做的是“德动天鉴”,张志诚做的是“阳精之瑞兮”,范师本看了两人的大作后,连连叹气道:“悔不该与你们同科,有这两篇《日五光赋》在,其他人还怎么活。”他不知道,这一科有三篇绝妙好赋同场争辉。

    张志诚仔细地读了几遍江安义的赋,道:“安义的赋犹在我之上,安义你不光诗词写得好,这赋也非同凡响,愚兄佩服得很。”

    江安义有些无精打采地道:“除了这篇赋拿得出手外,其他的我都不如你们。看来今科要取中有难度了,唉,早知就该听范师的话,沉下心学三年再来,我的心太急了。”

    三人其他的论与策以张志诚为高,范师本次之,江安义师从范炎中,水平自然有,但跟这两人相比,就落了下乘,顶多称得上中平,故而江安义有些闷闷不乐。

    张志诚安慰他道:“安义,你的文章虽然略显稚嫩,但有些观点发人深思,如果遇到考官欣赏,说不定能高高圈中,现在大局已定,一切听天安排吧。”

    范师本也道:“正是,我听父亲说过,会试参试的人太多,时日迫促,考官阅卷不会太过精细,第一场至关重要,所以安义你取中的可能比我大的多。我尚未泄气,你更用不着叹息,退一万来说,就算取不中,安义你才十八岁,三年后才二十一岁,那时是必中的。”

    两个人一通宽慰让江安义放下心思,转而笑道:“罢了,如张兄所说,听天命吧。现在离放榜还有二十多天,我们不能枯坐着,小弟请你们吃喝玩乐去。”

    石头在一旁高兴地跳起来,张志诚兄妹此时已知江安义虽然衣着朴素,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富翁,熟不拘礼,也不客套,点头答应。

    旅店内江安义放下心思,贡院内李士弘却是愁肠满肚,三人三场考试的卷子都拿来了,综合看来,以“阳精之瑞兮”为高,另两人“圣日呈贶”略胜于“德动天鉴”,不过“德动天鉴”的文章有不少新颖的亮点,让人耳目一新,又是另二人所不及的。

    李士弘抓耳挠腮,恨不能调出墨卷撕开三人的弥封,看看谁究竟才是韦祐成,大概韦义深也没想到,天子改诗为赋,让李主考犯了难。

    段兴宗一心为国取才,道:“这有何犯难,三人之中既以“阳精之瑞兮”为高,那便取此人为第一好了。”

    三人之中,“阳精之瑞兮”所作最为老辣周全,怎么看也不像二十岁的青年所做,所以三人之中李士弘首先将他排除在外,只是这心思如何跟段次宗说。

    李士弘想了想,换做亲近的口吻道:“段老弟,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今科取士,万岁有意选取一些年少英锐之才为国效力,前几日户部奉命清仗田亩,韦相进言在今科士子中选一些年少之人任用。从“阳精之瑞兮”的文章看,此人应该年岁不轻,如果将其取为头名,恐怕为万岁不喜。”

    段兴宗刚要反驳,李士弘连忙接着道:“此为其一,另外段老弟你也知韦相之孙韦祐成今科参试,此子十六岁便以《京都赋》名动京城,这三篇赋作中估计有一篇出自他的手。段老弟,我知你生性耿直,不为权势所折,但你要知道万岁对韦祐成十分喜爱,我听说此次改诗为赋,就是万岁有意成全韦祐成,你我身为主考官,为国选才,同样也是为天子选才,万岁所喜的人我们定然要选中。”

    段兴宗沉默不语,只听李士弘继续道:“再说此三人都是才华出众之人,就算略有上下,也不明显,假以时日谁高谁下尚未可知。但此三人将来必然与我们同朝为官,如果选年少之人,来日方长,说不定你我的子孙还有得到照应。”

    想到韦氏家族的权势,想到自己六岁的昕儿,段兴宗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没有再做声。

    看到段兴宗不再言语,李士弘大为高兴,笑道:“既然段老弟不反对,我的意见以这篇“德动天鉴”为第一。”

    李士弘心想,三篇赋中细品之下此篇最高,说透点拍皇帝马屁拍得最好,估计天子看了定然高兴,今科应试的举子之中,只有韦祐成写赋名扬天下,很大可能此篇是他所作。其他的文章也不错,略显稚嫩些,这与韦祐成的年纪有关,毕竟他才是刚刚弱冠年纪,文中不少见解出众,想是平日韦相的指点,综合种种可能,李士弘信心十足此篇作者就是韦祐成。

    第一名圈定,第二名李士弘为保险起见,想取“圣日呈贶”,这回段兴宗说什么都不肯答应,让出头名已经是有违本意,如果将第二名也让出的话太委屈“阳精之瑞兮”。见段兴宗执意不肯,李士弘只得让步,圈了“阳精之瑞兮”为第二,“圣日呈贶”为第三。

    其他名次好定,今科参试的人多,取中贡士共三百一十六名,李士弘夹带的八人都顺利取中,至于其他人有没有夹带不得而知,不过从总体上来看,还算公允。

    商议已定,召集全体官员,大家聚焦在聚奎堂,调来墨卷核对无误后开始填榜。榜单第一位,会元,众人无比侧耳,静听魁首是谁,连李士弘也心中惴惴。

    弥封官拆封,旁边有人记录在册,小吏大声宣读,“头名会元,德州新齐人氏,江安义”。

    李士弘和段次宗相顾失色,感觉吞了一只苍蝇入腹,恶心至极。时也运也命也,阴差阳错之下江安义居然取中了会元。

    众目睽睽下不好更改,只得将错就错,紧接着念“第二名,黔州齐化人氏,张志诚”,李士弘面如土色,段次宗的脸色好看了些。

    “第三名,永昌韦祐成。”听到韦相之孙取在第三,李士弘长出了口闷气,聊胜于无吧。

    注:三篇《日五光赋》皆出自《全唐文》。

第八十一章连中三元

    六部衙门在宫城外,文东武西,东墙外边是礼部、吏部、户部、工部等官署,西墙外为诸卫府、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武职衙门。会试由礼部主持,礼部衙门在旁边单独设了个院,称为“礼部南院”,专门打理科举事宜。会试放榜就在南院的东墙,专门修筑的墙,高丈余,墙前是空地和墙垣。

    洒金黄纸书写的名单张贴在粉白的墙上,几人欢喜几人失落,榜单之下冰火两重天。当看到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中了会元,欣喜之余江安义自觉愕然,耳边传来的恭敬声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张志诚位居第二,范师本取在一百七十六位,三个都取中了贡士,人称“同福三杰”。同福旅店顿时热闹起来。掌柜的满面喜色地道贺,请几位老爷留下墨宝,店小二的头昂得更高了,见人说话都用鼻音,不知道的以为是他中了会元。

    贺客不断,贺贴堆起老高,三个人迎来送往忙了一身透汗,快乐着。张玉珠张罗地将银子换成喜钱,成把成把地往外散,小姑娘这时欢喜得顾不上过日子了。

    李士弘一出了贡院就直奔相府,他要给韦相一个说法。相府张灯结彩,小少爷高中第三,府中一片欢腾。李士弘被人领着来到东书院,韦义深表情淡定地正在看江安义会试的文章。

    见李士弘施礼,韦义深放下文章,道:“坐吧。”

    宰相肚中能撑船,从表面上看来出韦义深丝毫的不快,越是如此,李士弘越发冷汗直流。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恩相,晚生本意要取祐成为会元,不料今科出了三篇好赋,晚生捉摸不定,只能大胆揣测,选了那篇最似公子的为会元,不料阴差阳错,取中了江安义。”

    李士弘急切地解释了一番,韦义深叹道:“此事不怪你,刚才我将江安义、张志诚及成儿的《日五光赋》都看了遍,老实说,要不是事先知道,我也分辨不出哪篇是成儿所作,此事不怪你。”

    略谈几句,李士弘放下心来告辞,等李士弘出了门,韦祐成从屏风后转出,歉声道:“成儿让爷爷失望了。”

    韦义深朗声笑道:“成儿你错了,爷爷并无丝毫失望。考前爷爷让你争夺会元,是怕你失了上进之心。此次会试,张志诚的文章应列第一,而成儿你在那江安义之上。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要知天下能人无数,谁也不可能次次领先。成儿,一次成败并不代表什么,胜不骄,败不馁才是关键,何况成儿你也不算败了。会试之后还有殿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成儿你当再战之。”

    “是。”

    等孙儿信心十足地出门,韦义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殿试制度是为了防止权贵世家垄断科举,堵塞了贫家子的上进之路,没想到今天自家反要借殿试来证明才华,不得不说是一种讥讽。无论怎么说,成儿高中是必然的,清仗田亩一事迫在眉睫,此事牵涉太广,一个不慎,韦家也要受连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这件事,自己一定要想清楚。

    殿试定在五月十五日,未中的举人们纷纷打理行装归家,准备着三年后重新再来,也有些人干脆就在附近住下,一边读书一边等候,如果今科未中,张志诚就是这批人中的一员。

    不过,此刻的张志诚意气丰发,要知道殿试并不黜落贡士,也就是说此刻的贡士已经铁定是进士了,中了进士也就意味着前程光明,一个官身等着自己。张志诚当然不会满足进士出身,他的目标是一甲,是状元。

    范师本没有张志诚那样的雄心,能得中进士算是对老父和家族的告慰,当然取在二甲是最大的心愿,至于一甲,那是安义和张兄的事,我且饮杯中酒,放开心怀享乐好了。

    多数人的心态和范师本差不多,此次泽昌书院考得不错,刘玉善中在六十三位,禇明德中在二百三十三位,林义真中在二百八十一位,方元辰运气不佳,落第了。

    贡士们有一项集体活动就是相约拜座师、房师,这几日李士弘、段次宗以及十八位同试官府上门庭若市,收礼收到手软,连带着门房也心花怒放,盘算着能否买间小院了。

    江安义发现无论是李士弘还是段次宗对自己的态度都不如张志诚热忱,这让江安义有点摸不到头脑,按说自己中了会元,送的礼单也不薄,怎么就不如张兄得人缘,莫非人品不行?

    含元殿,皇宫第一殿,此处是举行重要典礼仪式的场所,殿试就设在此处。含元殿殿宽十一间,每间面阔近两丈,进深七丈有余,殿外四周围以护栏回廊,东西两侧前方有翔鸾、栖凤两阁,以曲尺形廊庑与含元殿相连,在淡青色的天色附托下尽显雄浑气势。

    卯时初,朝阳未升,天色已亮。三百一十六名贡士身着宝蓝色的新衫整齐地排列在含元殿前,朝气蓬勃,意气丰发,连点名的礼部官员的声音也变得清亮浑厚起来。稍远处,矛戟森森,风吹旗帜,烈烈翻飞,庄严肃穆。

    点名毕,钟乐声中,新科贡士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步入含元殿,江安义等人事先在礼部演过礼,知道在此处站、坐、行、拜一切都得讲规矩,江安义觉得自己走路都有些战战兢兢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对于读书人来说,能步入含元殿是最在的荣耀,三百一十六人中今后将有不少人会经常出入此殿,在此踏上人生的巅峰。

    三百一十六张桌案摆放整齐,众人依次坐好,江安义是会元,他的桌案对着高台上的龙椅。在落座地时候,江安义飞快地扫了一眼御座,入眼一片金黄,不敢多看,低头等待。大殿中静悄悄的,只有四名御史来回走动,纠正着贡士们不端之处。

    突然间钟磬声响,礼部官员示意诸生拜伏,脚步声登上御台,天子落座,众人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免礼。”浑厚的声音传入耳朵中,这应该是天子的御音了。江安义不敢抬头,伏地静听。

    天子勉励了众人几句后,道:“朕闻以古为鉴可知兴衰,以史为鉴可知兴替。魏起于战国,蚕食天下,并吞列国,海内为一;明法度,定律令,功在千秋。然后世子孙残虐,竞相奢华,残民以逞。我高祖举义师,为民仗言,乃有今日之大郑。朕自即位以来,夙兴夜寐思长治久安之法,然国计殚而兵力弱,符泽未清、边备孔棘,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朕今日以《过魏》为题,诸生熟之复之、勿激勿泛、借古鉴今,以副朕详延意。”

    众人再拜入座,桌上有天子刚才那番话意的制题,以防有人没有听清。殿试开始,天子略坐后,起身离开,含元殿内以集贤殿大学士张仲昌为主试官,礼部尚书万友朋为提调官,同试官八名,皆是进士出身的饱学之士担任,殿中还有四名监察御史来回巡视。

    殿试的策论有一定格式,“臣对:云云。臣谨对”,字数要求在千字以上,字体也有要求,无原则正体方正光园,从某种角度来说,殿试的书法比文章来得更重要。殿试考一天,巳时开考,酉时交卷,如未答完给烛一根继续答题,烛尽则必须交卷。

    江安义打开策题,心中暗喜。中举前他恶补过一段通史,对大魏朝的历史十分了解,而且他早从妖魔的记忆中看过《过秦论》,妖魔所在空间的秦朝与魏与有通之处,只要改动一二便是一篇绝好的文章。

    “臣对:魏灭齐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风。若是,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故先王者,见终始不变,知存亡之由。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矣。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故曰:‘安民可与为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在于戮者,正之非也。臣谨对。”

    酉时交卷。江安义和范师本、张志诚等人缓步走出皇城,几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住回望,夕阳中的皇城巍峨雄伟,有如胸中壮志可凌云。

    五月十七日,紫辰殿内,张大学士和万尚书将殿试前十的文章恭呈御览,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要天子亲批。参加殿试的人多达三百,天子不可能每个人的文章都看。

    天下士子只挑出来的前十,文章自然如同花团锦簇,看到妙处,石守真连连点头,道:“张卿用心了,这些文章都不错,以你之见,哪篇文章最高?”

    张仲昌直道:“江安义的《过魏论》为高,指出‘仁义守天下’为要,深合万岁以古鉴今之旨;张志诚的《过魏论》以为魏因‘铺张扬厉’而失天下,亦是一针见血的佳作。”

    顿了顿,张仲昌继续道:“韦祐民的文章多用骈偶,工整雄峻,也是不可多得的上作,至于谁高谁低,恭请圣裁。”

    其实张仲昌认为韦祐成的文章“词肥意瘠”,比不上江张所做。两天前韦相专程把自己找去商议集贤殿修缮一事,张仲昌自然心知肚明原因,这句话不得不加上。

    “喔,此次前三正是会试的前三,看来李士弘、段次宗取士还算公允,朕心甚慰。张卿,你且退下,文章留下,朕再细细研读一番,明日朝参后朕会宣布结果。”

    石守真回到御书房,十篇文章都很不错,除了辞藻华丽外,个个言之有物。石守真一篇篇细读下来,不觉午时将过。安寿公主撅着嘴走了进来,御书房重地,宫中太监进入当斩,而安寿公主最得天子宠爱,御书房对她来说不过是自家厅堂。

    “父皇,都这般时候了,您怎么不吃饭,你咱天不是答应我和母后今日共进午膳吗,我都饿坏了。”

    石守真闻言笑着起身,道:“安寿,父皇忙于政务,倒把吃饭给忘了。走,父皇这就陪你去进膳。”

    安寿上前拉住石守真的手,父女俩说笑着往后走,安寿公主问:“父皇处理什么大事,连进膳都忘记了?”

    “朕正要圈定今科状元,你说重不重要?”

    “哦”,安寿立时来了兴趣,戏里面看过无数的状元故事,才子佳人最吸引安寿这么大的女孩。安寿问道:“选中谁了吗?是韦祐成吗?他上次牛皮哄哄地说能中状元。”

    石守真看着快到自己肩膀高的女儿,既是高兴又是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莫非安寿喜欢上了韦祐成,如果真是的话自己不妨成全他们,不过,安寿还小,至少还得在我身边留上一年两载。

    石守真肚中的想法安寿不知,她继续兴奋地问道:“有人连中三元吗?”

    前几次看戏中的那个穷书生就是连中三元,什么解元、会元和状元一窝收,最后娶了惠眼识英才的小姐,狠狠地打了好财的老丈人一耳光,安寿公主看得可解气了。

    连中三元?石守真一愣,应道:“大郑开朝以来尚未有人连中三元。”

    “那怎么行?”安寿公主着急起来,“父皇您是英明神武千古名君,怎么能没有连中三元的状元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安寿的一席话触动石守真的软肋,是啊,朕就是要做前人未做的事业,开创我大郑王朝的盛世,不妨就从这连中三元开始,朕知道那江安义在德州时正是解元,会试又中会元,此次殿试文彩出众,那篇《过魏论》堪称第一,此人莫非是天授于我?

    江安义不知道,他的贵人是安寿公主,因为公主的一席话,大郑开国以来的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诞生了。

第八十二章喜怒哀乐

    五月十九日,张榜的日子。

    店掌柜的分外殷勤,早早地吩咐小二张灯结彩,两只锣鼓队蓄锐待发。同福旅店的招牌换成江安义所书的四个字,黑底金字分外喜庆。

    江安义几人要去看榜,被掌柜的拦住,笑道:“哪有贵人亲自去看榜的道理,我已经派小二去了,几位耐心等喜报好了。”

    中了贡士,及第是肯定的,三人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于是便在院中坐等。辰时刚过,鞭炮声锣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痒痒。掌柜的笑道:“几位爷,这锣鼓敲得越晚越好,殿试排名的规矩,倒着往前填。”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人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这意味着名次越靠前。

    店小二飞跑回来,喘着粗气笑道:“恭喜范爷,高中二甲第四十七位。”

    范师本惊喜地站起身,连问了数遍,得实后一屁股坐回椅子,念了声佛,笑道:“可算了了场心事。”

    看着范师本喜笑颜开,江安义和张志诚都上前祝贺,张玉珠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银锭塞给小二一个,白了他一眼道:“算你走运,要依本姑娘赏你几个铜钱就不错了。”

    小二苦着脸道:“姑奶奶,你大人大量,当初住店确实是没有了房,您就放过小人吧。”

    众人哄笑,店外燃起鞭炮,锣鼓队卖力地敲打起来,门前围绕了一群闲人闹哄哄地讨喜钱。张玉珠早有准备,带着石头捧了个簸箕,里面放满了黄澄澄地铜钱,小二想接过帮忙,小姑娘一瞪眼,道:“给你,还不往自己口袋里塞,本姑娘亲自发喜钱去,石头跟着我。”

    这时,两名礼部的小吏身穿大红喜服,捧着大红撒金喜帖来到店中,高声喊道:“恭喜范师本范老爷高中殿试二甲第四十七名。”

    范师本激动地接过喜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大字:恭叩范老爷讳师本高中殿试二甲第四十七名进士。“好好好”,范师本有些失态,江安义请两个报喜官坐下喝茶,把事先准备好的红包一人一个,十两银票。

    茶还未喝完,外面又闯进一伙人,闹哄哄地叫道:“哪位是张老爷,恭敬张老爷探花及第了。”

    探花郎,一甲第三名,张志诚微微有些失落,转而狂喜起来,抱着身边的妹子转开了圈,叫道:“玉珠,哥考了第三,是探花郎了。爹娘要是还在的话,不知该有多开心啊。”

    说着说着,兄妹俩抱头痛哭。江安义看着既心酸又替兄妹俩高兴,痛苦的日子一去不返,对于张志诚兄妹来说未来是满满得幸福。

    礼部前来报喜的是姓钱的主事,见到江安义和张志诚笑道:“今科状元郎、探花郎与范进士是好友,同住在一起,这可是士林佳话。江状元,你可是我大郑开国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前途不可限量啊,今后有机会可是拉老兄一把。”

    看着撒金喜贴,江安义想到了娘,想到了那双被竹子刺得鲜血淋漓的手,想了早死的爹爹,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江安义的名字如同旋风般刮遍永昌帝都大街小巷,沿着官道迅速地向四周扩散,不用多久整个大郑国土都会谈论这位十八岁的状元郎。江状元、江词仙成为了无数深闺女子的梦想情人,无数达官贵人眼中的金龟婿。

    人生得意须尽欢,同福旅店内大排宴席,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人。余庆欢余庆乐两兄弟来了,林义真、刘玉善、禇明德来了,还有许许多多新结识的朋友来了,今夜注定是一场大醉。

    江安义醉了,醉在欢欣中,醉在快意中,醉在思念里。除了娘和家人,江安义最想看到的人是欣菲,捷报传来,佳人却不在身旁。

    “欣菲,欣菲”,江安义喃喃自语着,石头小心地将毛巾浸入冷水中,拧干,敷在江安义滚烫的脸上。看江安义平静了一些,石头托着下巴,小心思琢磨着,欣菲小姐不是也在京城吗?怎么不来看看江公子,看样子江公子很想念她,就像自己有时梦里会想爹娘一样。思风姐她们怎么样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们,石头想着,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五月二十日,金殿唱名。第二次踏进含元殿,江安义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十年寒窗换来觐见天子,这是读书人最大的荣耀,光宗耀祖、光大门楣就是能在金殿上拜倒,山呼“万岁”。

    鼓乐声由远而近,诸人知道天子驾临。江安义跪在最前边,他是状元,今日演礼由他带领众人叩拜。等天子落坐,身旁有太监示意,江安义连忙喊道:“新科进士江安义(各人自喊名字)觐见吾皇,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些都是事先演练过的,三百多人异口同声,整齐响亮,声音响彻含元殿,发出“嗡嗡”地回响。

    石守真放眼看着殿下,皆是黑发青丝,有别于大朝时看到的雪白一片,整个大殿内扬溢着一股朝气,让人振奋。石守真满意地笑了,这才是朕要的朝堂,石守真仿佛看到了将来一呼百诺、雷厉风行的朝局。

    唱名赐第,一甲三人进士及第,二甲七十二人进士出身,三甲二百四十一人同进士出身。身为状元,江安义代表江榜进士们发表感言谢恩诗,“殿上胪传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名登龙虎黄金榜,人在烟霄白玉京”。

    石守真看着英姿勃发的江安义,心中十分喜欢,道:“江安义,你是朕亲点的三元及第第一人,今后尔等都要尽忠王事,恪守臣道,才不负朕这番心意。”

    江安义心潮澎湃,伏地叩首道:“微臣敢不效犬马之力,以报圣恩万一。”

    紧接着赐新及第进士绿袍、靴、笏,意味诸人已经是官身了,只等二日后到礼部南院领取职司,便可走马上任。赞礼,诸人俯伏,乐作,四拜,平身。天子赐酒,礼部引新科进士谢恩。大殿外鼓乐声起,伞盖仪从已经准备妥当,迎导诸进士游街。

    万人空巷看状元,有些豪家贵邸更是高高搭建起彩棚,娇小姐含羞带怯观看状元郎,不少人趁此良机相看品貌佳的年少者,看看能否招为女婿。江安义身着绿袍,披红挂彩,骑在高头大马上,人生四大喜,最喜莫过于金榜提名时,身为头名状元,风光掩盖了身后的韦祐成、张志诚,更不用说身后的三百多人。

    鼓乐声在永昌城内环绕,不少官邸豪宅、客栈旅店都准备了爆竹,游行的队伍经过时鞭炮声震天响,有中了进士的府邸大撒喜钱,不少闲人尾随着队伍前进,一路行来,一路欢声笑语。

    含元殿前鼓乐响起时,安寿公主就坐不住了,匆匆换了男装,想要溜出宫看热闹,不料太子石方飞窜了进来,一把拉住姐姐,要跟着一起出去。安寿虽然胆大,但也不敢带太子出宫,正威胁加利诱之际,皇后走了进来。安寿公主只好撅着嘴换回女装,老老实实地跟着娘去学女红了。

    相府,韦义深早早地从政事堂回到了东书院。府前的鞭炮声隐隐传来,内宅中此刻定然是一片欢声笑语。成儿高中榜眼,虽稍有遗憾,但还算让人满意。

    昨日韦义深向天子替韦祐成求尚安寿公主,原以为十分有把握的事,却被天子辞以安寿尚小,过两年再说。天子此话的含义何在,是真的觉得安寿年纪还小还是有意推辞,莫非天子对我近日的表现不满。

    韦义深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清仗田亩一事自己已经全力支持,不过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事关系太大,自己也不能一言而决,柳信明已经和自己翻了脸,其余几个世家也谈不拢,更不用说皇族石家和外戚王家,难啊。

    疲惫感涌上身来,韦义深感觉到一阵发晕,老了,这几年精力不济,真的是老了。心头刚泛起这个念头,韦义深立即坐起身,自己还不能退出相位,子辈后继乏人,成儿尚幼,自己一定要再支撑几年,将清仗田亩一事办漂亮,替成儿迎娶安寿公主,那时成儿已经站稳脚跟,自己再贻养天年不迟。

    想到这里,韦义深站起身,迈开大步向政事堂走去。

    淑景殿,淑妃娘娘黄氏的住处。黄淑妃出身关阳黄家,性格温和,喜好读书,与天子相敬如宾,育有一子,五岁。

    今日阳光明媚,一群小太监正忙着将宫中的书籍拿出来翻晒。小福子坐在凳上,身边围着两个小太监,一个帮他打着扇,一个替他捏着肩,谁让他是唐公公最得意的干儿子呢。

    唐公公另一个干儿子小喜子忙得满头大汗,自打将五千两银子转给了唐文忠,唐文忠对张伯进就再不理睬,任由小福子支使他做重活累活,小喜子(张伯进)一心酸楚,没处向人诉说去。

    看到小喜子在自己的喝斥下唯唯诺诺,小福子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当初这小子像狼一样把自己吓得不轻,现在连条癞皮狗都不如。看到小喜子抱着一捆书吃力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小福子叫住他,道:“听说你也读过书?”

    小喜子心内怒火涛天,恨不能一把把小福子掐死,脸上只能带着笑答道:“认识几个字。”

    “今科状元是德州的江安义,不知你认不认识?”小福子明白张伯进是德州人,还在泽昌书院读过书,据说和状元还是同窗,有意地往伤口上撒盐。

    张伯进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不认识,福公公如果没事的话,小的还要去搬书。”

    “大胆,福公公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小福子还没发话,他身旁的两个小太监先狗仗人势地吼了起来。

    几个人都没有发现,护栏旁边,黄淑妃正静静地看着他们。

第八十三章相见时难

    墙倒众人堆,小太监们为了讨好小福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小喜子(张伯进),这些太监多是自幼进宫,没读过书,但是骂人的话却是学了一肚子,各种方言的骂法也算是精彩纷呈,张伯进死死地攥着拳头,脸色苍白,在骂声中摇摇欲坠。

    “够了。”一声冷喝在头顶响起,众太监才发现淑妃娘娘满面怒色地站在高台上的护栏边。众人连忙拜倒,张伯进也跪倒在地,眼泪滴落。

    黄淑妃见张伯进与其他太监相比显得儒雅斯文,问道:“你可读过书?”

    “回娘娘的话,小人念过几年书。”

    黄淑妃随意问了几句四书上的句子,这对张伯进来说简直连小菜都算不上,黄淑妃满意地点点头,道:“宫中太监识字的很少,你既读过书,就到本宫殿中伺候,本宫有时想找本书,那些太监宫女都找不到,还得本宫亲自去寻。”

    张伯进连忙叩头谢恩,黄淑妃厌恶地看了一眼其他太监,道:“本宫会派人跟掖廷局打招呼,让他们给你个宫教博士,闲时不妨教教这些宫女太监识字,省得一天到晚惹事生非。”

    宫教博士,从九品下,负责教习宫人书、算等艺,那些伏在地的小太监羡慕地看着张伯进,没想到这个衰人得淑妃娘娘赏识,一步登天了。

    对于淑妃娘娘来说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吩咐完后带着宫女回了殿。张伯进站起身,那些小太监跼蹐不安地跟着站起,想着怎么拍拍这位新鲜出炉的宫教博士的马屁。

    张伯进冷冷地看着小福子,目光如刀,杀意显露无疑。小福子原本就怕他,此刻见小喜子凶相毕露,腿一软,瘫倒在地,尿了。

    安仁坊余府,余知节今日宴请江安义等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余知节放下酒杯,笑道:“安义你高中状元,更是三元及第,是我辈读书人的梦想,连为师也颇为羡慕。说起来惭愧,我这个老师并未教过你几天,范先生种下的树,却让我摘了果子。”

    范师本接言道:“余大人过谦了,家父对余大人的风骨也是很欣赏的,这杯酒我敬大人。”

    “贤侄,叫大人就见外了,你、志诚和安义是好友,那就是我的世侄,老夫能有你们这样的后辈,实是幸事。”余知节举杯应道。

    正屋设席,内屋也设了一桌,由余知节的夫人、女儿招待张玉珠,张志诚有些担心自家妹子,时不时地走神。余知节替张志诚夹了筷子菜,笑道:“志诚无须担心令妹,她与我女年纪相仿,定然说得上话来。我家并无什么规矩,你且放宽心。”

    张志诚感激地一笑,问道:“世伯,朝中对我们的职事不知如何安排?”

    这个问题江安义、范师本都很关注,停下筷子齐齐望向余知节。

    余知节一笑,道:“按惯例安义会授承议郎(正六品下),志诚应该授通直郎(从六品下),师本授宣德郎(正七品下),具体的职司安义和志诚会留任京官,多数进入集贤殿任补阙,至于师本要不在各部任主事,要不就是赴地方任职,如果你想留在京城,老夫倒是可以帮你说几句话。”

    “多谢世伯,我还是到外地赴任吧,京中水太深。”范师本笑道。

    “别急,我刚才说的是按惯例,今科要打破惯例了。”余知节的话成功地吸引了江安义等人的注意力,几人都瞪大眼睛等着余知节透露更多的内幕。

    “喝酒,都满上,今日喝个痛快,选官的事两日后便知。”调起众人的味口后余知节不再深谈,让几人心直痒痒却无法可想。

    余庆乐在一旁对着江安义低语道:“江贤弟,等酒席散了别走,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耍耍。”

    尽欢而散,内宅传话说玉珠姑娘被余小姐留住,让张志诚明天午后再来接人。余庆乐抢着送客,一同出了府门,余庆乐嬉笑道:“跟着我爹吃饭一点都不痛快,哥几个,今天我带你们到一个好地方去,大家痛痛快快地玩一下。”

    不容分说,扯起江安义就走,张志诚和范师本相视一笑,跟在后面。一路往东,来到东市旁的安邑坊,天离定更天还有小半个时辰,整条大街上车马喧闹,两旁的彩楼张灯悬彩,好不热闹。

    余庆乐显然是常来此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几分,笑道:“几位兄弟是读书人,读书人怎么能不见识见识青楼,今天哥哥带你们开开眼,省得你们一天到晚死读书。”

    江安义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余庆乐居然带他们来了青楼。范师本已经成亲,最为洒脱,笑道:“既来之则安之,见识一下也好,夫子不是还说‘食色性也’吗,只要心思持正,何处不可去?”

    江安义和张志诚被范师本说动,跟着余庆乐走进一家高大的门楼,里面的广场停满了马车。刚踏上主楼的台阶,一位青年美妇人携着一股香风迎了出来,隔老远就笑道:“贵客上门,余公子有一阵子没来了,几位公子,里面请。”

    江安义等人衣着虽然朴素,但眉宇间神采照人,妇人眼光犀利,自然知道来人不凡,小心地迎候着,扭着腰肢在前面引路。

    “婉娘,怜儿姑娘今晚可有空?”

    “唉呀真不巧,今晚来了几位新科进士,点名要怜儿相陪,怕是没空来与余公子相会。”婉娘娇笑着应道,江安义从她的眼神深处看到一丝讥讽。

    感觉余庆乐顿时被抽去了几分精神,脚步也变得沉重起来,口中无意识地喃喃低语道:“我替她请来了江词仙,婉娘,你一定要让怜儿来见我,她跟我提过好几次了。”

    显然婉娘没听清余庆乐说些什么,满口答应地应付着。四人随着婉娘来到大堂,堂中摆着十多组桌椅,中间几位歌女正在且歌且舞。有几桌已经坐了客人,正在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歌舞,旁边有艳婢斟酒奉巾,殷勤地伺候。

    婉娘将四人安置到空桌,媚笑道:“几位公子是在此处听歌舞还是到姑娘的房中稍坐?”

    江安义几人对闹哄哄的场面很不习惯,范师本道:“哪位姑娘的房间大些,我们去坐坐。”

    “哟,这位公子可是第一次来青楼,哪有问哪位姑娘房间大的。”婉娘捂嘴笑道:“不过公子既然吩咐了,那就请随我来。”

    出了大堂往后,但见清池小山、花草树木间有小径通幽,枙子花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精神一爽。婉娘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小院,院中植梧桐,数十杆老竹墙角萧然而立。婉娘转身笑道:“几位公子,此处可佳?”

    见众人点头,婉娘带着他们向精舍走去,一边大声叫道:“湘儿姑娘,来客人了。”

    随着声音,门前竹帘挑起,一个淡妆青雅的女子带着两名女童飘飘万福迎客。江安义等人走进屋内,但见屋中装饰简单,书架、鲜花、乐器,其他奢华的器皿一概不见,倒像来到了间书房。

    看到众人满意,婉娘略谈几句,便要离开。余庆欢连忙尾随在后,悄悄跟她私语着,江安义耳尖,听到他跟婉娘央求,让怜儿能脱身来一趟。

    女童奉上香茶,湘儿姑娘淡淡地道:“几位公子是饮酒听曲还是观赏歌舞,还请示下。”这位湘儿姑娘姿容美丽,不像婉娘般浓汝艳抹,却天然一股风流,配上周围的环境,越显清幽淡洁,让人不忍亵玩。

    范师本道:“姑娘不妨弹上几曲,我等就在此饮茶静听。”

    湘儿也不多话,取过琵琶,坐在屋中,嘈嘈切切地弹起来。江安义几人都是识音人,听声音明亮欢快,乐曲悦耳动听,个个宁心静气,认真倾听起来。余庆乐如坐针毡,不时地向门口张望,想是盼望怜儿出现。

    永昌城北二十里外有一处风景别致的庄园,庄园占地极广,里面房屋楼宇鳞次栉比,人影幢幢,庄门处不时有快马和马车出来进去,热闹非常。然而此处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庄墙周围有暗卫不断地来回巡逻,此处是彩蝶门在龙卫的基地,欣菲就在此处闭关。

    庄园南处有处安静的小院,思雨提着食盒走来,门前两名护卫见是她,闪身让开。进了院,院中还有两名女子,思雨笑着招呼道:“两位师姐辛苦了。”脚步不停,走进院中的小屋,大声喊道:“师姐,吃饭了。”

    欣菲从侧屋走了出来,闭关数月,清减了几分,姿容却越发地艳丽起来。思雨将食盒中的饭菜摆上桌,笑道:“师姐,你这功夫越深皮肤越好,看来我也得下功夫了,思风和思晴都学你,整天关在屋内练功,这庄子就像监狱,一点也不好玩。”

    “别只顾着玩,你真该学学思风她们,你的资质尤在她两人之上,只是不肯吃苦,将来如何独挡一面。”四人之中,欣菲最喜欢思雨。

    “我才不要独挡一面呢,以后我就跟着师姐,多好。”思雨摆出两副碗筷,将筷子递给欣菲,笑道:“快吃吧,我都饿了。”

    欣菲扒了几口饭,轻声问道:“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思雨嘻嘻笑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吧,吃完饭告诉你。好了,师姐,别瞪眼了,告诉你了。秦子炎跟我说,江公子中了状元,听说还是什么三元,三元是什么东西?”

    欣菲大喜,安义高中了状元,自己真是慧眼识人。转而愁怅起来,自己身处龙卫无法脱身,当初跟师父提出要离开立即被师父带到此处闭关,如今安义高高得中,越发不可能加入龙卫,岂不与自己越来越远。自己变相地被软禁在此处,身不得自由,要给江公子送封信说明缘由才好。上一次送笛托了思雨,看来这一次还得麻烦她了。

第八十四章青楼争风

    思雨满面笑容地从欣菲的小院出来,她眼馋师姐的凤头簪可不是一天二天了,今天总算心愿得偿。不过师姐说要拿到江公子的回信才给他,自己该上哪给江公子送师姐的私信,再讨封回信呢?

    欣菲被软禁在庄中,思风四人也被师父下令不准随意走动,不过杜仙姑事物烦杂,不可能有功夫来约束思雨的行动。思雨回到自己的住处,和思晨嘀咕了半天,决定找秦子炎帮忙。

    欣菲是龙卫府的五品镇抚,除了几位师妹外自然还有不少手下,秦子炎是她手下的八品卫士,算是嫡系。秦子炎最近没有外勤任务,在庄中担任着护卫。刚交班回到住处,就看到思雨在他的门前徘徊,秦子炎心里一哆嗦,这位小姑奶奶找他,准没好事。

    还没等他转身躲开,身后传来思雨的呼唤声:“秦子炎,你想躲哪去?”

    秦子炎转过身,陪着笑脸道:“原本是思雨姑娘啊,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交待阿虎,找我有事?”

    思雨扁了扁嘴,道:“我要找个人,你带我出庄子。”

    “姑奶奶,杜仙姑可交待了不准你们离开庄子,要是让她老人家知道我带你出庄子,那还不得扒了我的皮。姑奶奶,您饶了我吧。”秦子炎边说,眼睛边四处瞄四周,准备一个不动跳起来就跑。

    “呵呵,胆子变大了,你要是敢不答应,我就跟师父说你偷看小姐洗澡。”

    秦子炎被思雨一脸的坏笑吓坏了,惨叫道:“姑奶奶,我还是带你出庄吧。唉,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一柱香后,秦子炎赶着辆马车离开庄子,进了永昌城。秦子炎知道江安义住在同福旅店,径自驱车前往,到店中一问,江安义等人到余府赴宴去了。再到余府一问,江公子跟二公子一起去玩了,至于去了哪里,不知道。

    思雨恨恨地一跺腿,埋怨道:“这个江公子真不安生,怎么到处乱跑,让人好找。”

    秦子炎打量着思雨的脸色,道:“姑娘,天不早了,要不咱们先回去,下次再来找。”

    下次,思雨眼珠转动,下次恐怕连秦子炎都找不到了。想到那只凤簪头上两只红色的宝石眼睛,思雨恼道:“不行,今晚非找到江公子不可。你平时不是夸口永昌城了如指掌吗?那你赶快找到江公子来。”

    秦子炎苦了脸,人海茫茫,永昌城八十一坊,到哪里找人去。有了,刚才那门子不是说他们往东走了吗,安仁坊东面是安邑坊,那里是青楼所在,看门子脸上诡异的笑容,八成江安义他们往安邑坊去了。秦子炎一抖缰绳,马车驰向安邑坊。

    一尘居内,湘儿一曲弹罢,众人鼓掌喝彩。张志诚有些不安宁,将杯茶饮尽,以目示意是不是该走了。余庆乐进门时给了婉娘十两银子,自然不甘心说几句话就走,他还想着见怜儿一面,于是笑道:“听闻湘儿姑娘唱功了得,不妨唱上一曲让我们听听。这位江公子可是有名的词仙,如果你唱的好不妨让江公子给你填首词,保你红遍永昌城。”

    湘儿姑娘见除了余庆乐其他三人都文质彬彬,与其他狎客的急色截然不同,倒起了几分兴致,笑问道:“江公子,莫非是今科状元江词仙吗?”

    “然也。”余庆乐得意地应道,“同福三杰听过没有,这位张公子是今科探花郎,范公子是二甲进士。”

    “小女子失敬了。”湘儿重新见礼,吩咐道:“给几位公子换上雀舌茶,公子请稍坐,容我更衣。”

    逛青楼本是名士风流,但江安义和张志诚尚未成亲,传扬出去对两人的名声有损,余庆乐此举有些欠妥。余庆乐自知不对,陪着笑脸道:“安义、张兄莫怪,我借你们的金招牌想见见怜儿,恕罪恕罪。”说着又是作揖又是拱手,江安义和张志诚只得相视苦笑。

    湘儿换了身白色的舞音,在乐声中且舞且歌道:“祝寿筵开,画堂深映花如绣。瑞烟喷兽,帘幕香风透。一点台星,化作人间秀。韶音奏,两行红袖,齐劝长生酒。”正是江安义写的《点绛唇》。

    一曲歌罢,湘儿盈盈上前拜倒,娇声道:“有幸能见到江词仙,真乃小女之幸,求江状元怜惜,为小女写上一曲词,感激不尽。”

    江安义一皱眉,他可不想在青楼写词流传出去,被范师余师听到还不得骂个狗血淋头。余庆乐连忙站起来道:“且慢,湘儿姑娘,如果你能请怜儿来这里一趟,我就帮你求求江公子,让你达成所愿。”

    一席话说得湘儿和江安义都皱起了眉头,江安义心中很是不快,余庆乐果然为人轻佻,这等事怎么能不问问自己就答应下来,看在余师的面子上,江安义没有作声。

    湘儿面现难色,最后抵不过江安义词仙的诱惑,转身叫过侍女,吩咐几句。侍女转身离去,湘儿笑道:“余公子,怜儿现在有客人在,能不能来要看运气了。”

    “多谢姑娘。”余庆乐难得地郑重一礼。

    等人的空暇,湘儿与众人闲语谈笑,江安义发现湘儿文理通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居然是个才女,可惜落在青楼之中,江安义不觉心生怜悯。

    脚步声碎,竹帘挑处进来一位粉衣姑娘,腰如柔柳,体态婀娜,怯生生行动间自带娇柔,让人望而生怜,难怪叫怜儿。余庆乐早站起身,抢上前要伸手去扶怜儿,怜儿腰肢轻扭,不动声色地避开,顺势飘然万福道:“见过余公子”。

    江安义心头一动,这毫无烟火气的一扭腰,可是不寻常人可以做出来的,至少筋骨柔韧,习练过上乘武功。

    湘儿迎上前,唤道:“妹妹,姐姐为了求江状元为我写首词,不得不惊扰你了。”

    “江状元,可是写‘齐劝长生酒’的江词仙。”怜儿那双似喜似泣的大眼一亮,乌黑的眸子在三人身上一转,三人都心头一热,认为怜儿在看自己。

    “怜儿,江公子可是我专程为你请来的。”余庆乐跟在怜儿身旁,急忙表功道。

    怜儿启朱唇笑道:“多谢余公子。”

    余庆乐只觉浑身酥软,连骨头都轻了三分。两女相互掺扶着来到众人面前见礼,湘儿笑道:“江公子,我可是将怜儿请来了,你可要依诺为小女填一首新词。”

    江安义没有作声,余庆乐先急了,满口应道:“那是自然,安义,你说呢?”

    余庆乐的脸色带着求恳之色,眼光不时地瞟向身边的怜儿,想是被这个女子迷的不浅。情之一字,真正是穿肠蚀骨于无形,想起欣菲杳无音信,江安义既是自怜又是替余庆乐不值。

    接过湘儿递过来的笔,江安义运笔如飞,墨迹淋漓地在宣纸上留下“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掷笔长叹,江安义怅然若失。他的心情众人不了解,看词的众人都被这首词饱含的深情打动,张志诚叹道:“安义此词,写尽怅惘,悲而不伤,极尽思念,情深意长。”

    湘儿眼中晶光闪动,莹莹大眼满含深情地望着江安义,翩翩拜倒,娇语道:“多谢公子赐词。”

    怜儿轻笑道:“九月夺花名,姐姐能凭此词一鸣惊人。江公子此词像是有感而发,不知思念哪位姑娘?”

    余庆乐在一边轻声念着词句,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怜儿,如果这首词是自己所定,一定能打动怜儿姑娘的芳心吧。

    “怜儿,怜儿,你在哪里?”院外响起呼喊声,争执声随即而起,脚步声近,竹帘掀开,一个锦衣公子闯了进来,酒气弥散在整个屋内。

    怜儿像是有些胆怯,往余庆乐身旁躲了躲。余知乐立时豪气干云,上前问道:“魏猛德,你怎么随便乱闯啊,出去。”

    那人翻着醉眼看了半天,笑道:“我当是谁,余家老二,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喔,我想起来了,你也喜欢怜儿,整天往满春院跑,可是怜儿不搭理你,哈哈哈,好一个自做多情的公子哥。”

    余庆乐脸色一白,情不自禁地往怜儿看去,怜儿娇怯怯地倚在他身旁,弱不经风的样子让人生怜。余庆乐心中一软,不顾来人是韩国侯四子,挺着胸膛挡在怜儿之前,道:“魏猛德,怜儿喜欢谁是她的事,你不可以用强。”

    “用强”,魏猛德嗤道:“怜儿当初答应只要我得中进士就与我梳弄,我只不过让她对现诺言。”

    魏猛德居然考中进士了,余庆乐有些愤然,这厮的学问和自己差不多,只是他爹韩国侯舍得花钱,先是打点出举人,没想到此次进士也被打点了出来。自家爹爹为人方正,不走歪门斜道,结果自己两兄弟到现在还是秀才。

    满春院外,秦子炎跳下马车,将缰绳交于伙计,思雨从车中下来,看着张灯结彩的满春院,奇怪地问道:“这是哪?在办喜事吗?”

    秦子炎笑道:“这是青楼,江公子他们就在此玩乐。”

    青楼,思雨立时红了脸,气呼呼地道:“江公子怎么来这种不干净的地方,进去,把他揪出来。”

第八十五章万金易信

    秦子炎带着思雨昂然而入,一把推开上前迎候的龟奴,冲着匆匆迎来的婉姐喝道:“四位公子,其中一人是余侍郎的二公子,在哪?带我前去。”

    不容置疑的口气,让婉娘心里面打了个突,以她的眼光自然知道来的是官人,虽然满春院自有后台,但犯不上为了一位侍郎公子得罪来人。想到这里,婉娘笑道:“两位随我来。”

    一尘居内,余庆乐和魏猛德伸长脖子对怂着,怜儿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副任君裁决的样子。湘儿自顾拿着江安义写的词,玉手轻挥,打着拍子,对两人的争执视若无睹。

    江安义怕余庆乐吃亏,起身劝道:“两位有话好说,不要动怒,怜儿姑娘就在这里,要怎么样先问过怜儿姑娘才是。”

    怜儿楚楚可怜地抬起头,低声道:“小女子身不由己,哪敢有什么意见,几位爷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不是江安义刚才识破怜儿身怀上乘武功,也会被她所惑,此刻见她惺惺作态,心生厌感,冷冷地道:“怜儿姑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必戏弄于人。”

    怜儿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表面上却一副不解的样子,泫然欲泣,道:“小女不明白江公子所言。”

    魏猛德此时已经认出江安义和张志诚来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相约来青楼,旁边还有那位大概就是同福三杰中的范师本吧。对于农家出身的状元和探花魏猛德并无惧意,嘿嘿笑道:“江状元,原来你也好这口,今夜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与余庆乐计较,不过怜儿可得跟我走。”

    余庆乐还要说话,江安义将他拉回座椅,笑道:“请便。”江安义心想,凭你也想打怜儿的主意,不要被她连骨头都吞下还不自知。

    “江安义,给我出来。”院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喊。众人奇怪,江安义分明是第一次来满春院,怎么会有人点名指姓地叫他。江安义挑帘出门,众人都很好奇,跟在他身后看热闹。

    院中站着一个大汉,旁边一名俊俏的小童,众人眼光雪亮,这是个女孩。婉娘一脸尴尬地陪着不是,道:“江公子,真对不住,这两位说是你的熟人,我才带他们来找你。”

    思雨怒冲冲地道:“江安义,你怎么能来这种脏地方,枉小姐对你一片深情。”

    话听在不同人的耳中起了不同的反映,秦子炎、范师本一路与欣菲和江安义同行,对两人的情事有所了解,都希望两人能修成正果;余知乐和张志诚不知欣菲,听闻江安义有女友,都有些惊讶,难怪这些天不断有人上门提亲,江安义都不为动心;湘儿却有些恼怒,思雨口不择言,说自己所住的地方是脏地方,转念想想,身处青楼难怪别人这样说,不觉黯然神伤。

    怜儿靠在柱旁,门前的灯笼将柱影投在她身上,秦子炎和思雨都没有注意到她。怜儿心中掀起波澜,她认出了思雨和秦子炎,怜儿是龙卫中人,欣菲所在的部门是明处,怜儿却是暗桩。

    龙卫中派系众多,怜儿和欣菲同出身彩蝶门,只是师傅不同。同门姐妹,怜儿知道思雨是欣菲的师妹。没想到这个江安义居然和欣菲有一腿,怜儿目光闪动,打起了主意。

    江安义看到思雨,又惊又喜,抢上前道:“思雨,是欣菲让你来的吗?她怎么自己不来?”

    思雨一脸嫌弃地避开,扬起小脸道:“我才不想理你呢。”

    江安义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锦袋,寄了过去,笑道:“思雨,这两颗石头送给你。”

    思雨认出这绵袋是装宝石的袋子,一把拿了过来,死死攥住,脸上乐开了花,嘴中客气道:“江公子,这多不好意思啊。你放心,我玩几天就还给你。”两颗宝石价值不下万两白银,思雨虽然特别喜欢亮晶晶的宝石,但也知道太贵重了,所以真想着玩几天还给他。

    “是欣菲让你来的吗?”宝石江安义有的是,不放在心上,此刻最关心的是这件事。

    思雨这才想起自己是替师姐送信的,拿人的手短,也不好为难江安义了,从怀中取出信递给江安义,道:“师姐写了封信,你看过后回封信给她,师姐现在行动不便。”

    信带着欣菲身上特有的馨香,江安义回屋拆信,信中欣菲恭贺了他得中状元,表达了浓浓的思念,把自己被师傅关在庄中闭关的情况说了一下,嘱咐江安义不用挂念,再等上数月,应该就能相见,到时就算江安义不在京中,她也会寻机找去相见等等。

    数页纸,写着无尽地思念,透着浓浓的情意,江安义心神皆醉,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思雨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江公子,你快点写封回信,我还要赶回去呢。”

    千言万语在心头,提笔却不知从何说起。江安义索性写了首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怜儿在众人进屋前先行闪身躲在进了湘儿的屋内,在众人的眼中是为了避开魏猛德的骚扰。魏猛德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他认出了秦子炎,知道此人是龙卫中人。龙卫,这个怪物,任谁也不想招惹,身为侯府子,魏猛德知道其中的厉害,看来今夜是无法得偿心愿了,不过不急,怜儿不会跑掉,躲过今日明天自己再来。

    写完诗,江安义想了想,在末处写上“三日后申时,明普寺大雄宝殿相会。”封好信,交给思雨,思雨和秦子炎离开,江安义等人也起身告辞。

    等众人走后,怜儿从厢房中出来,看似不经心地问道:“看姐姐一脸兴奋的样子,莫非那江状元在信中写了什么绝妙好词被你窥见了。”

    湘儿刚才在旁为江安义研墨,确实看到了江安义写的诗,此刻正在心中回味,听怜儿提及,笑应道:“这还要多谢怜儿妹子,要不是你勾住余庆乐,江公子他们怎么可能到我这里来。”

    “姐姐太客气了,江公子可曾在信中约情人相会?”

    “不错,好像是三日后在明普寺。”湘儿随口道,心思又转到了词曲了,还有三个多月就是京师花魁争夺十二花名排位的时候,自己属意水仙,去年却因词曲不佳失之交臂,今年有了江状元的新词,定然能得偿心愿。

    沉醉在音律中的湘儿没有注意到怜儿悄无声息地走了,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乌云遮蔽了月光,满春院内阴影重重,灯红酒绿掩盖不了风雨欲来的变化。

    二更天,欣菲住处,思雨将江安义的回信交给欣菲,看到师姐心花怒放的样子,冷不丁道:“师姐,找江公子我找得好辛苦,最后在青楼找到了他。”

    欣菲一愣,难道安义考中状元之后,变得风流自许了吗?如果真是这样,这样的男人靠不住。看到师姐的脸色变了,思雨吐了吐舌头,玩笑开大了,忙笑道:“师姐,你放心,江公子是陪人去应酬的,只是听听小曲,没有做坏事。”

    欣菲白了思雨一眼,喜滋滋地拆开信,看到信中诗,读之再三,喜泪流敞。思雨瞄了一眼,撇着嘴道:“几行破字有什么哭的,江公子也真是的,送我两颗宝石,就不知送师姐点东西。”

    说漏嘴了,思雨捂着小嘴,后悔不迭。果然,欣菲恼怒地瞪着她道:“思雨,是不是你向江公子要东西了?”

    “师姐,你冤枉我了,是江公子主动塞给我的。”思雨从怀中掏出绵袋,握在手中着实不舍,吱唔道:“我跟江公子说了,玩几天就还给他。师姐,我真的只玩几天。”

    三颗宝石欣菲都见过,红宝石已经给了思雨,这袋中的绿、蓝两颗价值在万金以上,有情郎不惜万金宝,只求为自己送封信,欣菲的心里满是甜蜜,大度地摆摆手,笑道:“他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不用还他。”

    “师姐真好”,思雨笑的眉眼都快合到一处,赶紧将绵袋塞回怀中。欣菲将放在桌上的凤头簪递给思雨,道:“给你,别弄坏了。”

    接连得宝,思雨都快要且歌且舞起来,将簪子插在自己头上,对着铜镜端详起来。欣菲爱怜地替她将发丝理好,看着铜镜中喜气洋洋地脸道:“真是个美人胚子,将来不知有多少人被你迷死。”

    思雨眯着眼幢憬着,小心思想像着将来能像师姐这般漂亮就好了,自己也像师姐这样找一个能文能武的公子。唉呀呀,思雨羞红了脸,不敢再看镜中妩媚的自己。

    欣菲坐回椅中,再一次拿起信,看到结尾处江安义写的“三日后申时,明普寺大雄宝殿相会”,不禁眉头紧锁起来。心中如同长了草,荒荒的,无处着落,她做梦也想和江安义相会,只是自己连出院门都无法做到,如何去与江公子相会。

    看到师姐愁容满面,思雨也替师姐犯难,小院内的两位师姐来自刑堂,可不好说话,要想她们询私根本不可能,这可怎么办才好?

第八十六章志诚之志

    五月二十二日,新科进士前往金殿面圣,赐宴后到礼部南院领取职司,通常到任前给假三个月。出乎众位大臣的意料,三百一十六名新科进士天子留下了三十名作为即将开始清仗田亩的助手,看来万岁是想动真格的了。

    清仗田亩一事按照韦相的提议分三处试点,分别是仁州、娄州、灵州,这三个州都是中州,但仁州有安齐李家,灵州有宜湖林氏,娄州有长汉刘家,都有世家在,清仗田亩必然避不开这些世家。

    三州的清仗使分别由余知节和户部左右侍郎担任,余知节前往仁州,江安义自然归在余知节的队伍中,刘玉善也在其中;韦祐成分在户部左侍郎余光辉手下,前往灵州,林义真在其中,而张志诚分在户部右侍郎齐文远手下,前往娄州。

    多数人都被天子鼓动得热血沸腾,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就在眼前,天子说了,高官厚禄绝不吝惜。韦祐成、林义真等世家子弟却清楚得很,这是要自己朝自家身上割肉,这功劳不好得。

    江安义满心思都在两日后与欣菲相会上,神思不定地跟随大众谢了恩,又跟着余知节来到户部。余知节回到户部任清仗使,柳信明找了一处荒僻的小院充装清仗使衙门,又命两名老吏充装办事之人。

    余知节一心想着办好差事,也不与他相争,好在他在户部多年,文书档案都熟,要什么自己去找,虽然柳尚书不待见余知节,但户部中人都知道这位余大人飞黄腾达就在眼前,哪会不拍马奉承,只要背着柳尚书,要什么东西都好说。

    一个多月来,余知节已经初步将全国各州的田亩税赋情况重新整理成册,几天前得知自己前往仁州清查,着重又把仁州的图册详细地规置了一番。十名新进士坐在小小的房间内有些局促,余知节笑道:“诸位都是天子精挑细选出来的英才,此次前往仁州清查田亩,还要多多倚仗诸位。”

    说话间余知节已经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中,其他九人都神情振奋跃跃欲试,安义怎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想些什么呢?

    余知节接着道:“诸位新登金榜,该当衣锦还乡。清仗田亩一事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你们不妨先行归家,只要在八月初十前赶到仁州安阳府清仗田亩司听用即可。”

    众人一阵欢呼,诚如余知节所言,高中进士,怎能不衣锦还乡,显耀乡闾,光大门楣。众人离开,余知节叫住江安义,问道:“安义,此次清仗亩关系重大,麻烦不小,万岁极其看重,事关你我前程,你一定要全心全力助我。”

    “是。”

    “我看你有些神情不定,可是有事?”

    欣菲的事不好跟余师说,江安义只好掩饰道:“只是思家心切,离家近半年,有些想念家人了。”

    余知节点点头,道:“安义你高中状元,又是三元及第,是应该早些回家与家人共享荣华。晚上我为你设宴饯行,把志诚和师本都叫上,这次师本虽然没有参与清仗田亩,但他得了个优差,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正八品上),这可是清贵之极的官。”

    好友得选好差事,江安义为之高兴,想来余知节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份情要范师本自己去还上。

    晚宴,举座皆欢。张志诚有些喝多了,一向谨于言辞的人变得滔滔不绝起来:“……张某也算出身书香门第,从小随家父读书识字,可是家父除了读书不善营生,家母生病,家中田产变卖一空。”

    张志诚的话勾起江安义的心酸事,众人停杯听他述说。

    “张某考中了秀才后,与家父亲一起在家中开了书塾,一边教几个孩子一边继续读书,家境略有改善。不料疫疾暴发,家父家母相继染病身亡,只留下我们兄妹相依为命。”

    侧屋传来饮泣之声,张玉珠听到哥哥提及伤心事,忍不住落泪,余佳颖在一旁轻声相劝,自己也眼泪直流。

    张志诚泪流满面,沉浸在回忆中,指着身上的衣袍道:“我身上这件蓝布袍,是家母亲手所织,舍妹所缝,如今张某确实不需再着此粗袍,但父母之恩,兄妹之情,当年窘况,张某怎敢或忘。”

    “中举之后,有人送来钱粮以求照应,家中已不再困苦,我将妹子托附给亲戚,自己游学天下,见到世间太多的不平事,看到太多的受苦人,张某便立誓将来如果为官,定要为民作主,为困苦无助的人发声,让像我这样的寒士能安心读书。”

    张志诚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慨然道:“天生我材,愿守护这天下苍生。”

    “壮哉此言。”余知节击掌赞叹。

    相较自己守护家人,张志诚守护苍生的志向不知远大了多少倍,江安义肃然起敬,举杯道:“张兄大志,安义望尘莫及,这杯酒祝张兄一展抱负,为天下百姓敬张兄。”

    众人皆举杯相敬,张志诚难得放开心怀,痛快地干了。

    余知节很欣赏张志诚,这种欣赏超过江安义。同福三杰中江安义聪慧机敏,但不思进取没有长远打算,范师本为人老诚却失之迂阔,只有张志诚才华横溢且志向高远,甚合自己的脾胃。

    听到内屋传出的低泣声,余知节心中一动,张玉珠和女儿余佳颖一见如故,两人已经结为好友。殿试之后,余知节也动了心思,将女儿许配给江安义,后来听余庆乐说江安义已有心上人才息了心思,如今看来,张志诚更是女儿的佳配。如果能将女儿嫁给张志诚,而让次子娶张玉珠为妻那就更圆满了。此事暂且不急,等清仗田亩后,张志诚有了职司再定不迟。

    “此次志诚前往娄州清查田亩,主要是长汉的刘家难办,刘家如能配合,此次清亩必能成功。与这等世家打交道,切忌以钦差自居盛气凌人,凡事多商量,宁可缓一些,不可激起冲突让事情不可收拾。”余知节敦敦教诲道:“我整理出近五十年来天下各州的田地税赋清册,志诚不妨到户部找我抄录一份,相信对你不无帮助。”

    张志诚大喜,起身谢过。

    “齐文远为人小心谨慎,却缺乏担当,估计他不会出面说硬话。志诚你到了娄州,不妨多与娄州刺史杨怀光多多沟通,如能得杨刺史助力,必能事半功倍。”

    余知节耳提面命,通义坊、林府,户部郎中林天豪也正在书房与儿子林义真促膝而谈。林天豪今年四十三岁,比余知节小三岁,长期养尊处优看上去仿如三十几岁的人。

    “真儿,我这里有封信,回到家中你交给祖父,关于清查田亩的事,你只要按祖父的吩咐去做便可。”林天豪见长子依旧忧心忡忡,宽慰道:“真儿你不必太过忧心,韦相已经找为父谈过,天子清查田亩之心甚炽,此次我林家要做出些姿态来,不会让你难做。”

    林天豪慢慢地梳理着长须,道:“前段时间余侍郎在户部搜集资料,为父也暗中准备了一份。”

    从书桌上拿起一叠文稿,林天豪笑道:“不看不知道,三十年间灵州的纳税的土地居然少了三成,我林家仅占了少数,其他的被大大小小的官吏所侵吞,为父已经在文稿上做了标记,你不妨从这些人身上下手。”

    “此次清查田亩对你而言是个机会,天子亲口许诺有功者予以重用,林家不妨做出点牺牲,既成全了天子的颜面,又成全你的前程,此乃两全齐美的好事。你祖父多历大事,到时自会告诉你如何去做,你只要多多听祖父的话就行。”

    “余侍郎与为父的关系甚好,到时自然会照顾于你,这场送上门来的功劳,真儿你不可错过。”林天豪看着儿子,心中满是骄傲,家中的祠堂中又要多出一块进士匾额,自己这枝长门嫡出的地位牢不可动。

    城北无名庄,思雨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帮师姐一把。晚饭时分,思雨寻到师傅的住处,杜一伊正在吃饭,看到徒弟嘻皮笑脸地走了进来,立时板起脸来训道:“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我听思风说你成天就知道玩,到处惹事生非。”

    “师姐就知道告状,师父你是知道我的,我用功都在暗处不让别人发现,要不然我的功夫怎么没有落下。”思雨挨到师父身边,娇嗔着。

    杜一伊用手点了点思雨的额头,心中实是喜欢这个女儿般的徒弟,问道:“吃过饭了,没吃的话陪师父一起吃。”

    “吃过了”,思雨神神秘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道:“徒儿得了件好东西,送给师傅。”

    小红盒半个巴掌大,杜一伊打开盒盖,黄色的绸布上摆放着一颗红宝石,璀灿夺目,晶莹剔透,杜一伊立时挪不开眼睛了,看来师傅和自己一样抗拒不了闪亮的宝石。

    思雨暗暗得意,又有几分不舍,想到师姐一脸无助的神情,思雨一狠心,道:“师父,这可是徒儿千辛万苦才得到的宝物,我知道师傅也喜欢宝石,所以忍痛割爱送给您了。”

    “真是乖徒儿,就属你贴心。”杜一伊用手指轻触着宝石,嘉许地赞道。

    “师父,求你件事。”

    “说。”杜一伊心情愉悦,看着宝石两眼放光,毫不犹豫地应道。

    “过两天我想陪师姐去明普寺烧香,您看行吗?”思雨小心地试探道。

    “当然可以。”杜一伊道,还没等思雨蹦起来,杜一伊反映过来,问道:“哪个师姐,不会是欣菲吧,不行。”

    “师父,师姐被你关在院中都二个多月了,我昨天看她脸色苍白,再要关下去可要生病了。您就开开恩,放她透透风,我保证寸步不离,午时后出去,酉时就回来。”思雨央告道。

    杜一伊看了看手中的宝石,终于点了点头。

第八十七章明普相会

    明普寺位于永昌城晋安坊内,占据小半坊之地,共有十三庭院、屋宇一千九百九十九间。寺院建于大郑立国之初,郑高祖为感谢佛门助其夺取天下,下令敇造明普寺,取“明德天下,普渡众生”之意。十年寺成,“重楼复殿,云阁禅房,床褥器物,备皆盈 满”,度僧八百人,请当时的大德高僧玄空法师为住持,明普寺一直以来都是帝都内最为宏伟壮观的寺院,历代郑皇视之为皇家禅院。

    江安义到永昌城后来过一次明普寺,是替洪信大师送安龙茶给广明大师,可是寺中僧众说广明大师正在闭关,不方便见他。江安义在寺院游玩过,清楚大雄宝殿的位置。午时刚过,江安义就在大雄宝殿周围绕徘徊等待。

    这次来见欣菲,江安义是一个人,范师本已经动身返家,张志诚天天有空就呆在余府,余师每天和他有说不完的话,看来张兄比自己更投余师的缘。

    明普寺内人流如织,大雄宝殿更是不断有人烧香祷告。约在申时,还有一个时辰,江安义百无聊赖地看着身旁的灰衣僧擦拭着大殿门棂上的灰尘,寺院香火很盛,香灰也多,如果不清扫的话,不用多久就积满了灰。

    老僧须眉皆白,看样子至少有六十多岁了,身着灰黑色僧袍,江安义对寺庙的规律不了解,只是粗粗知道朝庭常赐高僧紫衣和绯衣,有职司的和尚穿着红袈裟或玉色袈裟,这种普通的灰黑僧袍,应该是普通的僧众吧。

    “大师多大年纪了?”江安义无话找话道。

    老僧放下手中抹布,合十行了一礼,答道:“老衲虚渡七十三个春秋。”

    江安义吃了一惊,真没想到眼前的和尚有这么大年纪,惊讶地问道:“大师这么大年纪还要劳作吗?”

    “劳作即是修行,一日不作,何以得食。”老僧拿起抹布,重新擦拭起门窗上的灰尘来。江安义有些讪讪的,不知该走该留。看到桶内还有一块抹布,索性取了帮着老僧抹起灰来。

    说来也怪,原本焦灼的心情变得平和下来,身旁的喧哗也不再吵闹,江安义安心地沉浸在擦拭中。

    两人干活,不多时大殿外被擦拭过一遍,老僧放下抹布,举袖拭去脸上的汗珠,合十笑道:“多谢施主,施主身具慧根,需似今日这般常加拂拭,勿使沾染尘埃。”

    语带机锋,江安义正想追问,耳边传来思雨的呼声,“江公子,江公子。”

    江安义闪目望去,只见欣菲脸笼薄纱,俏生生地和思雨正站在大雄宝殿的阶下。这一刻,在江安义的眼中只有欣菲,三步并做两步迈下台阶,一把拉住欣菲的手,柔声道:“总算见到你了。”

    再见爱郎,欣菲顾不上羞涩,反手握住江安义的手,满是深情地望着江安义的双眼,娇语道:“我也无时不在思念着江郎。”

    “酸,酸”,一旁的思雨用手扇着鼻子作态,道:“江公子,为了你和师姐相会,我可是将红宝石贡献出去了,将来你可得还我一颗。”

    被思雨打岔,两人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些。欣菲松开江安义的手,轻语道:“江郎,此处人多,我们找个僻静处说话。”

    大雄宝殿东侧是伽蓝殿,从殿中走出几名衣着华丽的女子,其中一人正是怜儿。从湘儿处得知江安义会在此与欣菲相会,怜儿立时打起了主意,她和欣菲都是彩蝶门门人,幼时在一起训练,后来欣菲因才华出众,为门中所重,早早重点培养,而怜儿资质较差,被差遣到青楼成为暗卫。

    同人不同命,欣菲屡立功劳,成为龙卫镇抚,据说最近功力大进,师门有意将其培育成圣女。怜儿在满春楼内迷惑众生,也为龙卫探取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但如今不过是个副镇卫,离欣菲还有好几步远,远看着距离越拉越远,怜儿心中发急。

    怜儿有一个梦想,成为门中圣女。彩蝶门主权势滔天,圣女不单是门主的继承人,还能习练姹女心经的最高心法,成为顶尖高手。圣女候选并非一人,优胜劣汰是彩蝶门的作风,欣菲正是横亘在怜儿身前的阻路石。

    “那不是欣菲师姐吗?”怜儿的呼声引起了身旁诸人的注意。怜儿身旁是她的师叔楚可清。楚可清满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师侄,难怪这妮子撺掇着自己来明普寺烧香礼佛,原来是让自己做出头鸟。不过,楚可清向来与杜一伊不和,能对付她的徒弟,楚可清自然不会放过。

    冷哼一声,楚可清带着人走向欣菲。欣菲也发现了楚可清和怜儿等人,心中一紧,暗示江安义先闪到一边。思雨脸色一白,想起江安义写信时湘儿在旁边观看,莫非是她漏了消息,楚师叔向来与师傅不对付,恐怕会有意刁难,这可怎么办?

    事到临头,欣菲反而毫无惧意,飘飘万福道:“见过楚师叔。”

    “你好大的胆,居然敢违背禁令,私会情郎,该当何罪。”

    欣菲不慌不忙地道:“师叔何出此言,我来明普寺进香是师傅同意的,至于私会情郎不知从何说起。这位江公子,是我在仁州时的旧识,此次进京我与他一路同行,算是故人,恰巧在寺中相遇,闲谈几句也不行吗?”

    思雨佩服得五体投地,看师姐多能说,说得楚师叔哑口无言。怜儿在一旁笑道:“师姐,是不是巧遇你心里清楚,江公子,那日在一尘居内你写的信可是有人看到了。”

    江安义与欣菲也不容易才见到一面,居然还被人打扰,正火冒三丈无处发泄。见怜儿说话不阴不阳,江安义冷怼道:“干姑娘何事,姑娘不在满春院接客, 倒管起江某人的私事来了。”

    怜儿被窝了个大红脸,羞得无话可说。楚可清见师侄受辱,勃然怒道:“大胆狂徒,口出秽语,今天非要拿你治罪不可。”

    说着,飘身上前,举掌朝江安义拍去。楚可清以为江安义只是个文弱书生,手上只用了三成劲,想着一掌将江安义打吐口血出出怨气。怜儿知道江安义是新科的状元,龙卫虽然权势滔天,但无故打伤状元可不是小事,追究起来楚可清也要吃挂落,连忙喊道:“师叔,不可。”

    江安义怒气滔天,自己和欣菲见一面怎么这么难,不断地有人跳出来打岔,见妇人伸手击来,江安义冷笑不住,准备给她来一下狠的。欣菲知道江安义的本领,见江安义面带冷笑,急忙叫道:“安义,不可。”

    见欣菲脸现惶急之色,江安义只得散去内劲,闪身避开。楚可清一掌击空,又听到两声“不可”,微微一愣,停住手冷笑道:“原来是个会家子。”

    怜儿抢上前,在楚可清的耳边轻语了几句。楚可清看着江安义,冷冷地笑道:“原来是今科的状元郎,怪不得如此神气。罢了,我不与你计较,欣菲,你跟我回庄。”

    欣菲歉然地看了一眼江安义,低头应了声“是”。怜儿上前假装亲热地挽起欣菲的手,道:“师姐,我们好久不见了,小妹想死你了。”

    江安义急了,和欣菲才说上一句话,此一别不知多久才能见面,哪肯甘心,上前拦住欣菲道:“欣菲小姐,江某还有些话要与你说,能否多留片刻。”

    欣菲心中纵是千肯万肯,奈何师门规矩严厉,此时此刻不便多说,只好道:“江公子,有缘再会。”看着楚可清以目示意,意思是长辈在此,不好多留。

    江安义误会了,以为欣菲示意被胁迫无法摆脱。江安义转向楚可清,道:“这位大婶,请你稍等片刻,我和欣菲小姐还有几句话说。”

    大婶,楚可清鼻子差点被江安义气歪了,虽然她年近四十,但修习彩蝶门姹女功有成,看上去不过花信刚过。楚可清对自己的容貌分外在意,怒吼一声,不再顾及江安义的身份,出掌无情。

    怜儿像是生怕被波及,扯着欣菲向后退去,欣菲知道她的打算,暗叹一声,没有挣扎。

    “啪”的一声,狂风四溢,令怜儿吃惊的事,师叔居然立足不稳,连连向后退去,再看江安义,挺立如松。

    羞刀难入鞘,楚可清尖啸一声,从袖中探出两柄羊角弯刀,在空中划出两道光亮的弧线,向江安义的脖子割去。怜儿兴奋地用舌头舔过腥红的嘴唇,似乎看到下一刻鲜血崩溅,欣菲痛哭流涕。

    江安义的心法属阳亢一路,虽然与欣菲姹女阴气阴阳交融,但遇到打斗依旧兴奋不已。弯刀袭来,江安义衣袖扬起,内劲充裕其中,衣袖坚如铁石,“轰”的一声撞在两柄弯刀上,楚可清只觉弯刀不断地颤动,双手几乎打持不住,要脱手飞出。

    楚可清久经战事,心中一凛,知道遇上了高手,脚尖点地,身形掠起,不进反退,拉出一道弧线,向江安义的左侧而去。

    江安义微微冷笑,以不变应万变,任凭楚可清如同狂风暴雨般地袭来,只一袖挥去,攻势立破。

    大雄宝殿前游人如织,有人打斗立时围拢了不少人观看,这些人不知死活要往前凑,岂不知如果被劲气擦到,铁定受伤。欣菲干着急没办法,怜儿巴不得事情闹大,紧紧拉住欣菲的手,不让她上前阻止。

第八十八章禅堂话缘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住手。”苍老的嗓音响起,一股柔和的风吹过,江安义与楚可清争斗引发的劲风有如春风化雨,散于无形。灰衣僧出现在两人身旁,须眉皆白,赫然是刚才擦拭大殿门窗的老僧。

    楚可清认得老僧是明普寺的高僧广明大师,不敢造次,合十道:“可情妄动无名,扰乱寺院清修,请大师恕罪。”

    广明大师合掌微笑不语。楚可清再次行礼,瞪了江安义一眼,转身带着怜儿等人离开,欣菲深情地看了一眼江安义,跟着一同离开。江安义目送欣菲远去,心中空落落的,不知什么滋味,刚刚见过面,思念又立起。

    “江施主有礼了,老衲眼拙,没有认出施主,多谢施主替洪信师侄送来茶叶。”广明大师的声音召回江安义的魂魄,老和尚平淡冲和,留起头发就是位邻家翁,真人不露相啊。

    江安义赶紧施礼,道:“不敢,适才如果不是大师出手相助,险些要伤及无辜,多谢大师。”

    “一念向善,即是与佛有缘,难怪洪信师侄说你深具慧根。江施主,此处不是讲话之所,不妨随老衲到禅房中饮杯清茶。洪信师侄在信中提及你曾说过禅茶一味,老衲要向江状元讨教一二。”

    跟在广明大师身后向后走,游人越来越少,僧人越来越多。寺中僧众见到广明大师,纷纷立住腿合十为礼,广明大师每次都站住,合十还礼,丝毫不嫌琐碎。不远的一段路,居然走了一柱香的功夫。

    大概觉出江安义有些不奈,广明大师笑道:“身心寂静,一言一行都是修行;秉持善念,一茶一饭皆有禅机。”可惜对牛弹琴,江安义毫无所动。

    大雄宝殿后是藏经阁,广明大师的住处在藏经阁右侧,推来角门,里面是个安静的小院,院内有七八间禅房。广明大师的禅房在里侧,五丈见方的禅房被粗麻布隔成两间,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待客之所。

    一张小几、数个蒲团,几上一个小巧的香炉,一根线香不徐不急地袅袅飘烟,屋内散发出檀香特有的气味。屋角有个橱柜,放着经书,广明大师打开橱门取出包茶叶,看包装正是江安义替洪信大师送来的安龙茶。

    江安义在蒲团上盘坐,静静地看着广明大师烧水、洗杯、沏茶,整个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安闲从容,让人心生静意。

    茶色清亮淡香微苦,广明大师笑道:“江施主,茶有清净心,无垢无染、无贪无嗔,万法蓄含其中。不知江施主如何看茶?”

    凤山之巔,江安义听了众人品茶论道,不料今日广明大师又要品茶论禅,看来自己真的与茶有缘。思忖了半天,江安义老老实实地开口道:“大师,安义只是觉得茶性淡雅,茶味清苦,与佛门行事相近,才信口说禅茶一味,其实并无体味。”

    “善哉,施主能由茶见禅,本身就具慧心,但明真义何须言语,佛祖拈花微笑,识者自明。”

    广明大师继续道:“老衲听洪信师侄说施主是我佛门护法。洪信师侄南下弘法,寻找机缘,看来江施主就是他认定的机缘了。”

    江安义从脖子上取下菩提木牌,在手中摩挲着,道:“大师,洪信大师当初虽然有所教诲,但江某仍对护法之责不很明了,而且自打成为佛门护法后,江某从未做过一件有益佛门之事,实在愧对护法之名,大师还请将这块信牌交还给洪信大师。”

    说着,江安义双手将木牌奉到广明大师面前。广明大师摇摇头,笑道:“与佛有缘,并不一定要刻意做什么,心怀慈悲,即是佛心。施主将来为官一任,能够造福百姓,让他们得享温饱平安,即是为佛门护法。”

    广明大师伸手指向茶杯,道:“人生如茶,浮沉煎熬,需好水浸润,方得一波青碧,这是茶与水的缘分,或酽或淡,滋味不同,需静心品味。洪信师侄既然选中了施主,自是你和他的缘法,老衲不便多言。”

    看着江安义将信牌重新戴回脖项,广明大师温和地笑道:“施主与老衲一同擦拭大殿门窗,便是与老衲有缘。老衲略通相术,既是有缘,便与施主相看一番。”

    “枯木逢春之相。”广明大师说出与洪信和尚一样的看法。说完这句后,广明大师盯着江安义,久久没有说话。

    江安义心生不安,问道:“大师,当日洪信大师也曾说过我是枯木逢春之相,不知大师有何高见?”

    “怪哉,怪哉。”广明大师眉头深锁,他不知替多少人看过相,就连当今天子在做太子的时候也曾找过他相过面,可是他从未见过像江安义这样奇特面相。

    乌云盖顶,原是穷困至极之相,命宫处红光透出,与乌云交缠,吉凶莫测;眉入鬓,文气长,形如剑,杀气旺,凶险暗藏。广明大师拿起身旁的念珠,一边转动一边端祥,真是越看越奇,一个人的面相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矛盾相克相冲之处齐聚在脸上。

    广明大师手中的念珠越转越快,突然猛地一顿,“啪”的一声,珠线断了,二十一颗佛珠散落一地。广明大师和江安义都是一惊,江安义连忙起身,将佛珠拾起,放在几上。

    看着散成一团的念珠,广明大师道:“这串佛珠是老衲的先师所赠,陪伴老衲已有一甲子,今日散开,是与施主有缘。”

    广明大师起身找来两根珠绳,将三颗念珠串在一处,递给江安义,道:“三颗念珠代表‘佛’、‘法’、‘僧’三宝,你随身戴好,定能佛祖护佑。切记奉善弃恶,方能金刚伏魔得成正果。”

    接着,广明大师将剩下的十八颗念珠串起,闭上双目,轻声诵经,不再理睬江安义。江安义将三颗念珠与信牌一起贴身戴好,向广明大师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良久,诵经声止歇,广明大师睁开双眼,流露出惊恐之色。江安义此子体内藏魔,一旦魔性发作,必要扰乱天下,洪信怎么会选中这样一个人作佛门护法,莫非此子是罗汉转世,洪信如能度化此人,功德无量,弘法自然功成。

    广明大师的心思江安义无从知道,他见过欣菲后再无心愿。欣菲被师门约束无法自由行动,自己不可能在京都等候,好在自己前往仁州清仗田亩天下皆知,如果欣菲方便自会前来寻他。

    第二天,江安义到余府辞别余师,余知节嘱咐了几句,托他带了家信,设宴饯行。张志诚兄妹不想返乡,索性就搬到余府住下,张志诚每日向余知节请教,等待与齐文远一起前往娄州。

    归心如箭,江安义带着石头一马双骑返还德州,途中路过林阳县,送石头回家与家人团聚,江安义答应石头来安阳府的时候一定派人接他。

    六月二十日,江安义回到了在平山镇。原本的沙石路已经被平坦的青石街面取代,这里分明是镇西头,离自家宅院还有一段距离。街面上人来人往,南腔北调的口音让江安义有到了县城的错觉,江安义跳下马,向前张望,是不是自己走错了地方。

    前面不远一座高大的青石牌坊,左右拱门建在二尺高的石座上,中门宽有一太,高达丈三,梢间横坊上搂刻通明,挑檐飞翘,门额上书“三元及第”四个大字,字大如斗,苍劲有力,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看到牌坊江安义心里有了数,这应该是官府给置办的,中了解元有二十两坊银,中了状元更不得了,发放坊银二百两。冯刺史得知江安义中了状元,又从府中出了百两银子,陈仕德更是逢迎,得到喜报后,当即亲带着厚礼,随同报喜的报子一同前往平山镇江宅报喜,并拜见江黄氏。

    为了树这个牌坊,陈县令征用了民伕,修状元牌坊,谁不卖力,石匠拿出全部手艺尽心尽力,将牌坊造得典雅厚重,雕饰精美。建成后天南海北的人都聚焦在此处,摸一摸牌坊沾一沾状元的文气,更有带着小孩来的,让小孩向牌坊磕头,得文曲星护佑。

    过牌坊不远就是江宅,江安义发现大门也重新修建过了,八字门楼上“进士第”三个楷书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门敞开着,门前两条板凳,坐着四名壮汉,正唾沫横飞地聊得开心。

    自家怎么多了这么些闲人,江安义一个都不认识,牵着马就往门里走。门前壮汉看见到有人过来,最外边的圆脸起身过来拦住,歪着头问道:“干什么的,闪开些,别挡了大门。”

    身后有人笑骂着:“不知哪里冒出这么些酸秀才,成天想着沾沾大爷的文气,也不想想大爷是天下的文曲星下凡,这些酸秀才比得了吗?”

    江安义奇了怪了,到了自家还进不了门,正要发火,身后的大道上传来马蹄急驰之声。坐着的汉子连忙起身,刚才问话的那个圆脸对着江安义喝道:“还不闪到旁边去,惊了二爷的马你吃罪得起吗?”

    大道虽宽,马驰却急,街道上一阵慌乱。四匹快马急驰而来,在门前勒紧缰绳,马长嘶鸣人立而起,险些踏着了上前来牵马的壮汉,为首的正是江安勇。

第八十九章散财买义

    束发披肩,淡青色箭袍,天青色跨马服,腰系蓝色丝绦,江安勇剑眉虎目,英气勃勃,看个头已经与江安义差不多了。看着弟弟从瘦小的孩子长成健壮的青少年,江安义说不出的欢喜。

    江安义刚想上前,一群人簇拥了过去,牵马的牵马,拍灰的拍灰,还替江安勇拉伸衣服的,江安勇昂首挺胸,大踏步往里走,和身旁一伙人说笑着走进宅内,根本没有往旁边看一眼。

    这十多个汉子江安义一个也不认识,半年不见家中怎么多出这么多闲人。江安义满心不悦,牵着木炭就往宅里闯。

    “站住。”门前四位刚刚送走二爷,见江安义愣头愣脑地往里闯,冷喝一声拦在江安义面前。

    “小子,你是谁啊,敢往状元府里乱闯,县太爷到了这儿都得讲规矩,给我滚开。”圆脸汉脾气最为暴躁,伸手就抓江安义的前襟,想把他抛出去。

    家门前乌烟瘴气,自己还进不了自家门,江安义无名火无处发起,看到圆脸汉要动手,正中下怀。身子微微后仰,右手抓住伸过来的大手,用力往下一折,圆脸连连呼疼,腰不同自主地弯了下来,险险要向江安义跪倒。

    旁边三人没想到江安义居然敢动手,纷纷怪叫着扑向前,举拳抬腿,向江安义招呼过来。江安义左手牵着木炭,不好闪躲,只得右手用劲,圆脸汉只觉一股大力扯着自己,身不由己地横着跌去,正好撞上其他三人,四人如同滚地葫芦,倒了一地。

    打斗惊动了院内人,呼地一下从院内涌出十几条汉子,有人手中拿着木棒、皮鞭,也不多话,径自恶狠狠地向江安义当头敲来。棒子如果敲实,轻者头破血流,重则脑浆崩裂,自家怎么成了土匪窝了,这还是自己家吗?

    江安义抬起右手,运气于臂,护在头顶。三条木棒重重地敲在手臂上,“咔嚓”一声,枣木棒被硬生生地敲断,用棒的人根本没有留力,一心想将来人打倒。见木棒无功,有人掏出了匕首,狞笑着向江安义围过来,十几个将江安义圈在正中。

    “住手。”江安勇听到响动从里面走了出来,扒开众人喝道:“还不快滚开,这是我哥。”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三舅还说你要在京里呆段时间呢。”江安勇亲切地张开手抱住哥哥,笑道:“哥,我都快比你高了,快进去,娘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那些汉子傻了眼,原来是大爷回家了,怪不得直接往里走,但也不能怪我们,我们又不认识大爷,大爷怎么不说一声呢?众人纷纷陪着笑脸上前招呼,“大爷好”、“大爷刚才误会了”、“大爷别见怪”……

    江安义任由弟弟揽着肩头,面无表情地往里走,看到汪伯匆匆迎了过来,将缰绳交给汪伯,吩咐了声“好生照看”。一路上仆人和丫环避在道旁行礼,江安义多不认识。宅子重新装饰过,花花草草摆放得讲究,添了不少景致,回廊也多了修饰。

    “宅子开春后扩了一次,后面加了两进,家里人多了,住不过来。”江安勇在一旁介绍道。江黄氏带着妍儿已经迎了出来,身边一群仆妇,身着绸缎,头带珠饰,一副贵妇人的装扮,哪里还有半分农妇的样子,旁边的妍儿也是一身华丽,半年不见,家人变得陌生了。

    “义儿。”江黄氏哽咽的呼声依旧熟悉,妍儿飞奔过来,搂住哥哥道:“想死妍儿了。”江安义搂了搂妍儿,道:“哥哥也想你们,哥哥做梦都想家。”

    跪倒在地,江安义大礼拜见江黄氏,道:“儿常年不在家中,有劳娘亲挂念,儿不孝,娘亲恕罪。”

    江黄氏抹着眼泪道:“义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能光宗耀祖,娘高兴还来不及,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进得屋来,仆人丫环跪倒一地,见过大爷,江黄氏忙不迭地叫人安排饭菜。不一会,大舅、二舅得到消息带着在家的表兄弟也赶到了,一家人团坐说说笑笑。

    杯盘罗列,山珍海味,端茶送水斟酒布菜都有人伺候着,江安义很不习惯,再看娘和舅舅等人安之如素,反倒觉得平常。自打进门起,家中发生的一切都让江安义感到不舒服,扫了一眼桌上的人,江安义问道:“怎么没请周先生来?”

    屋内一静,江黄氏强笑道:“周先生家中有事,前两个月已经归家了。”

    众人的神色有些紧张,江安义知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强忍住不快,站起身笑道:“我一路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了,你们吃吧。”

    回到住处,江安义检查了一下地面,藏宝石的地方安然无恙。坐到桌边,江安义皱着眉头想着心事,家中现在这个样子一定要整顿整顿,要不然祸事不远了。

    江黄氏带着妍儿走了进来,江安义连忙起身让座。江黄氏道:“义儿,进门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勇儿说待会就去责骂那些人,你不要放在心上。你是家中的主心骨,你不高兴,大伙心里面都不安。”

    “是啊,哥哥,你黑着脸妍儿都怕。”

    江安义捏捏妍儿的小脸,笑道:“你又没做错,怕什么?是不是周先生被你气走了?”

    “才不是呢,是二哥。”妍儿急着嚷起来,随即明白说漏了嘴,吐了吐舌头,道:“哥,你不要生二哥的气,他成天就想着习武,不想读书。是表哥他们也不听话,周先生才生气要走的。”

    “我多给了周先生二十两银子,没有亏待他。”江黄氏不以为意地道:“都是一家人,不要因为点小事生分了,你舅舅他们现在都有些怕你,让我来探探你为啥生气。”

    “小事?”江安义终于忍耐不住发作起来,道:“娘,我半年不在家,家里都变成啥样了?”

    “咋啦,家里不是挺好的吗?你中状元的消息传来后,陈县令见到娘都恭恭敬敬的,余家老爷时常上家来拜望,送这送那的,还有好多人自愿把地送给咱家,全家投到咱家做事。家里比以前兴旺多了,娘知道这都是义儿你的功劳。”江黄氏看着儿子满是骄傲。

    江安义苦笑,娘只是农家妇女,看不到那么深远,对比三年前,眼前发生的变化让她深深地满足。

    将妍儿抱到膝头,江安义道:“娘,咱家还缺钱吗?”

    “傻孩子,咱家哪还缺钱,你弄的那个甘脂店每个月的红利就不下五百两,还有理儿说把折扇生意的红利调给咱家四成,娘随便算了一下,咱家一年的进项有六七千两。”

    说起家业,江黄氏变得滔滔不绝起来,“娘又买了三百亩地,还有近千亩荒山,加上最近别人投在咱家名下的地,咱家的田地就有一千六百亩。义儿,咱家可是县里数得上号的地主了。”

    “娘,你还记得当初欠二伯二两银子,被逼卖田的事吗?”

    “娘当然不会忘记,那时候家里穷得饭都吃不饱,妍儿瘦得像根麻杆。”江黄氏看着倚在江安义怀中的妍儿,感叹道。

    江安义斩钉截铁地道:“咱家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但咱家眼下缺点东西。”

    “哥,缺什么,我让二哥去买去,要是县里买不到,让胖子哥去文平府买去。”妍儿娇笑道。

    江安义将妍儿放下,站起身道:“咱家现在缺仁义,用钱买不到。”

    江黄氏和妍儿都被江安义郑重的语气吓住了,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江安义。

    “三年前家中一贫如洗,现在家中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县令都是家中常客,靠得是孩儿中举及第,身份变了。那些将地送给咱家的人、送上门来做奴仆的人图啥,不过是图儿子这个状元的身份。一旦儿子失势,这些都会成为过眼烟云,转眼家破人散,就是想回到三家前的情形恐怕都不能够。”

    妍儿被吓住了,扁着嘴想哭,江黄氏惶恐地问道:“义儿,是不是你惹上什么事了?官不做也罢,咱家还有田地,还有甘脂店,足够全家人好好活着了。”

    江安义见妹子都快被吓哭了,连忙蹲下身安慰道:“妍儿别怕,哥哥就是这么一比划,假的,哭了就不好看了。”

    江黄氏松了一口气,嗔怪道:“义儿,没事不许胡说,吓得娘心‘扑腾扑腾’地跳。”

    缓了一会,看娘和妍儿神色恢复了正常,江安义继续道:“儿子进门的时候,那几个看门的拦住我,不让进倒罢了,那个圆脸的居然动手打人,后来有人持棒下死手,还有人操了刀,分明是不把人命当回事。”

    江黄氏也变了颜色,惊问道:“义儿,你没受伤吧。这群王八蛋,居然敢对你下毒手,这些人是勇儿和你那些表兄弟招来的,说是看家护院,怎么下手这么没轻没重。”

    “已经不是没轻没重的事了,这伙人仗着咱家的势力不把人命放在眼中,一旦出事,最终背锅的必定是咱家,事情闹大了,官府也护不了咱家。儿子只不过是个状元郎,撑死了不过是从六品的小官,天下有多少人盯着我,等着我出事呢,儿子若是出了事,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泡影,就连那些生意转眼也会被人夺去。”

    江黄氏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焦急地问道:“义儿,这可如何是好?”

    见娘已经被自己说动,江安义放缓语气道:“娘,您先坐,这些事不是还没发生吗?要想传家久,积德行善才是正道。刚才娘你说了,咱家不缺钱,那些送上门来的田地和人不要,全退回去。还有,那些刁奴只会妨主,除了一些本份人全部赶走,别让他们败坏了咱家的名声。”

    “以前咱娘几个住在一起,什么事情都自己动手,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不要那么多人伺候,勤快的让他们到田地劳作去,懒人也打发他们走。自家买的田,租给别人种,只要收四分租,逢到灾年,不妨再收低些,修桥补路的事抢着干,如果用钱能够买到好名声,合算。”

    江黄氏早已没了主意,江安义说什么是什么,连连点头,道:“你是一家之主,这家里的事你说了算,明天一早我召集大家,你来安排。”

    这些都是小事,关键还是安勇,该如何处置他呢,江安义陷入沉思中……

第九十章鞭己责弟

    第二天一早,阖府的人都被叫到正屋前的院中,众人交头结耳,打听着消息。

    功夫不大,只见江黄氏带着少爷小姐从屋中出来,舅老爷和表少爷也来了,跟在旁边。江安勇嘻笑道:“哥,你一来就召集大伙议事,我还和人约了去县城玩呢。”

    江安义向前一步,站在正屋的台阶上道:“我是江安义,你们之中很多人没见过我。家有百口,主事一人,作为家主,今天我把大伙召集起来,有些规矩要讲清楚。”

    众人逐渐静下来,把敬畏的眼光投向江安义,不知这位家主要说些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人要倒霉了,方少爷提着皮鞭,倚在柱子上,一双豹眼正瞪着大伙呢,要是方少爷一鞭下去,估计得掉一层皮。

    “大伙都知道,三年前江家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家,现在情况虽然变了,但江家农人的本质不能丢。”看了看院中的诸人,江安义道:“感谢诸位对江家的厚爱,从今天起江家不再留这么多人。”

    一石击起千层浪,院中的众人立时沸腾起来,说话起嘈杂而起,“嗡嗡”响作一团,根本听不清谁在说些什么?

    “挂在江家名下的田地请田主收回,投奔江家的人如果有好的去处,请自行离去,如果说无处可去,江家有田有地,你们可以在其中劳作,按劳取偿。还有,江家不需要看家护院的人,如果你们愿意留在田间劳作,江家欢迎,要不然请另请高明吧。”

    “至于哪些人可以留下来,”江安义迟疑了一下,看到阶下的汪伯,道:“就由汪伯你来定吧。汪伯,你为人忠厚,我信得过你。对了,走的人每个人给支一两银子路费,等人数统计出来后你来找我。”

    汪伯激动地上前道:“多谢少爷信任,我老汪早就看一些人不顺眼了,少爷你放心,老汪虽然没用,看人不会走眼。”

    院子左边一群壮汉站在一处,有二十多人,为首的正是看门的圆脸章天锋,他扬着脸一脸不高兴地道:“大爷,当初可是二爷请我来的,现在要赶我走,可没那么容易。”

    听到章天锋的嚷声,他身旁的众汉子也叫嚷开来,“二爷,我是您表哥荐的人,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千万不要赶我走”、“江爷,小的还得伺候您打鸟玩呢”、“二爷,小的今天还要带您到县城玩,您可不能让我走啊”……

    看到江安义一脸不屑,章天锋抬手示意众人住口,“嘿嘿”冷笑道:“江大爷,您是爷,这说来就来、说让滚就滚的,您说了算。不过临走了账可得算清楚。我老章可不是卖身到你们江家的,当初是武馆吴师傅推荐我来,算算日子有一百来天了,我老章替你们江家挡了多少祸事,二爷每次弄伤人可都是我老章出面摆平的。以我老章的身价,每天二两银子不算贵吧,江爷您马马虎虎江爷赏个二百两,我章天锋立马滚蛋走人。”

    身旁的汉子撸胳膊挽袖子,连连叫嚷,一副凶神附体的样子,江黄氏和妍儿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江安义气恼地瞪了一眼江安勇,弟弟都请回来些什么人。江安勇见平日里溜须拍马的人露出凶相,有些傻了眼。

    江安义已不是当初那个平山镇的农家少年,手中的人命都有好几条,元天教的郭景山都栽在他手中,他岂会怕这些无赖。

    脸上挂起讥讽地笑容,江安义踏前几步,直接站在章天锋面前,盯着他的双眼道:“五两银子,拿了滚蛋,要敢纠缠,大牢里见。”

    章天锋昨日得过江安义的教训,知道这位爷不好惹,此刻见江安义眼中冒火,心中发虚,退了一步,强自嘴硬道:“小的不敢与你相斗,不过上个月二爷纵马踩了南水乡的稻田,村民告到官府,官府拿人,可是小的前去顶罪的。”

    越说章天锋的胆气越壮,伸手撕开衣襟,向众人展示后背上依旧留痕的鞭印,道:“这十下鞭子,江爷怎么说?”

    江安义回头看江安勇,只见江安勇耷拉着脑袋,江黄氏骂道:“安勇,你真是越来越胆大了,居然做下这等事来,你你你……”

    “方哥,你去拿条鞭子来。”江安义回到檐下,对身边的方至重道。院中人顿时炸开了窝,拿鞭子,大少爷这是要教训谁啊,教训二爷还好说,要是鞭打章天锋,那就是仗势欺人了。众人惊疑不定,方至重拎着根皮鞭走了过来。

    “安勇。”江安义开口叫弟弟。

    江安勇脸色苍白,没想到哥哥居然要用鞭子抽自己,颤声道:“哥,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义儿。”江黄氏急忙开口阻止道:“是娘管教不严,才让安勇做下错事,多赔些银两就是了,他还小,你多多管教他就是。”

    两个舅舅也在旁边相劝,表兄弟们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看江安义的眼光变得惊恐不安。

    妍儿“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摇着江安义的胳膊叫道:“不许你打二哥,不许你打二哥。”

    章天锋等人面带得色,幸灾乐祸地看着江安义如何行事。

    江安义皱着眉头,看着弟弟道:“安勇,脱下你的上裳。”

    江安勇见哥哥执意要打自己,愤然地脱下上衣,掷在地上,光赤着上身气呼呼地瞪着江安义。

    “兄弟,咱爹爹死的早,为了让哥读书,你十岁就替人帮佣,哥不止一次地看到你偷偷抹眼泪。”江安义的声音有些颤抖,用手指着江安义腮边的一道浅痕道:“这道伤疤,是你放牛时从牛背上掉下来摔伤的。”

    拉起弟弟的左臂,前肘有道寸许长的伤疤,江安义哽咽地道:“这道伤口是你为这个无用的哥哥与人相斗留下的,还不敢跟娘说,我替你裹伤时,我的心也在流血。”

    听到江安义流着泪诉说,江黄氏早已泣不成声,扶着妍儿哭成一团。江安勇的眼眶也湿润了,道:“哥,你别说了,是我犯的错,你抽我还给姓章的就是了。”

    江安义的手抚过弟弟肩膀上几道鞭痕,声音逐渐变冷,“这几条鞭痕是你在大牢里留下的,我当时就下决心,绝不让你再为我受伤,只要哥哥我活着,就要让你舒心一辈子。”

    江安义的话斩钉截铁,江安勇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看着哥哥,既是如此,那哥哥为什么还要用鞭子打自己?

    “咱爹死得早,全靠娘拉扯我们兄妹三人长大,那些苦日子哥从来没有忘记过。”江安义满是深情地看着家人,道:“现在家里的日子好过了,但做人不能忘本。安勇,你想一想,要是当年咱家的田地被人踩了会怎样,你会不会跟踩田的人拼命?”

    江安勇低头无语,道:“哥,我错了,你打我吧。”

    “子不教,父之过。咱爹不在了,长兄如父,教你的责任自然落在我的身上。我这个做哥哥的很不称职,常年不在家中,又想着能让你适意的活着,没有对你进行约束,让你走了偏路,犯错不可怕,只要不再犯就行。不过,犯了错就要惩罚,为了让你记住,这鞭子不能不抽。”

    江安义突然伸手解下自己的上裳,露出上身,冲着方至重道:“方兄,弟弟犯了错,是我这个做哥哥的管教不严,这十鞭,理当由我来偿还。”

    “这怎么行,哥,我犯的错,该打我。”江安勇急忙扑上前,拦住方至重。

    江黄氏急叫道:“义儿,不要犯傻,咱们出钱,你们兄弟都要好好的,谁也不要受伤。”

    江安义笑道:“安勇,当年鞭子抽在你身疼在我心,今日我也让你尝尝疼在心上的滋味,你如果真的心疼哥哥,那就记住,不要再犯错了。娘,你放心,儿子受得住。”

    一把推开江安勇,江安义喝道:“至重,下手。”

    方至重拎着皮鞭有些踌躇,江安义厉喝道:“还不出手,难道等着别人看笑话吗?”

    不再犹豫,方至重扬鞭向江安义的后背抽去,“啪”的一声,一道红印出现在江安义雪白的肌肤上。

    “不要留手,用力,鞭鞭见血。”江安义昨晚想了一夜,为了让弟弟长记性,真的是下了狠心,忍着巨痛,咬紧牙一声不吭。

    “啪”,又一鞭落下,后背上出现了一道“血蜈蚣”,方至重是个实诚人,下手不再留情,真是鞭鞭见血,十鞭下去,江安义的后背已是血肉模糊。

    江安勇跪倒在地,哭得涕泪横流,江黄氏死死地捂住嘴,既是心痛又是开心地看着两个儿子,妍儿跑到江安勇身边,用腿轻轻地踢着二哥,哭道:“都是你不好,害大哥为你挨打。”

    章天锋等人看着江安义背上的血痕,连连吸冷气,这位江爷真是个狠人,比起那个草包二爷可强不少。

    十鞭过后,江安勇爬着来到哥哥身边,抱住江安义的双腿痛哭。江黄氏哭着吩咐道:“快快,快去找金创药来。”

    二个舅舅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江安义,将他掺进屋内坐好,江黄氏亲手替儿子涂抹金创药,妍儿流着眼泪,鼓着嘴巴,轻轻地替哥哥在伤口上吹气。江安勇搓着双手,急得不知如何开口。

    院子里,汪伯大声道:“刚才大少爷已经吩咐过了,我老汪今天做回歹人,点到谁要走可别怪我。”

    众人“呼”地一下将汪伯围住,七嘴八舌地说着好话。章天锋等人聚在一起,低低地声音商议着什么。

第九十一章夜半来贼

    围在章天锋身边的多是健硕的汉子,这些人平日里跟着江安勇骑马打猎,饮酒作乐惯了,哪肯安心务农,章天锋为人狡诈多计,这些人让他给拿个主意。

    章天锋转动着眼珠,想了一会,道:“估计大伙都呆不住了,不管怎么说先把遣散的银子拿到手,等拿了银子,大伙到县城百味斋一起议议,这里人多嘴杂,不好说话。”

    屋内,江黄氏小心地将棉衣披在江安义身上,生恐触到伤处。两个舅舅在一旁埋怨江安勇,江安勇又悔又羞,垂头丧气地道:“今后我一定听哥哥的话,认真读书,不再四处乱跑了。”

    江安义见安勇愁眉苦脸,显然是违心的话,心中一软,柔声道:“我并不是非逼着你读书,读书只是让你明白做人的道理,分清对错。”

    两个舅舅更关心的是归还别人投入江安义名下田地的事,江安义中了状元,他名下的田地是可以免征税赋的,不少人想把自家的田地无偿送给江家,以这样的方式来逃税赋。

    江黄氏是妇道人家,找她的人不多,大多辗转寻到黄氏三兄弟面前。三兄弟有时得了好处,有时抹不开面子,便寻到江黄氏,江黄氏都答应了。一来二去,江家除了自己实有的七百亩地,又多出来近千亩虚地来。

    大郑的田税一亩一斗二升,约合钱十五文,十五岁至五十五岁男性每人每年丁税二十文,徭役二十天,可每天折钱十文,服兵役者免税徭。以普通人家八口人二十亩地为为例,每年需交钱三百文,三名成年男性需交丁税六十文,徭役用钱折算的话二人共六百文,则一家四口需要纳税赋近千文,对于多数人家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一直以来有人将自家田地挂在官绅名下,象征性地交点钱粮给主家,这样一来两全其美,主家既做了人情,又无形中多了笔收入,积少成多,数目可观,而另一方则免了农税,多了收入,只有国家吃了亏。而连田带人投入主家的做得更绝,不光逃了田税,丁税和徭役也借着主家的名头免了,又可以服伺主家攒点补给。

    秀才名下可以免田税二十亩,免两人徭役,而中了举人就可以免除名下所有的田税,随着每三年中举的人数越来越多,同样把田地挂在他们名下的田地也越来越多,国家的税赋才会越来越少。天子下决心重新清仗田亩,就是要将这些灰色的土地清查出来,重新纳税,补征税赋,充实国库。

    江安义此次就是要协助余师清仗仁州的田亩,没想到第一个遇上虚占田亩的居然是自家。事涉家人,江安义耐心地将朝中欲图清仗田亩的事用大家听得懂的话说了一遍,大舅变了脸色,江安义去年中了举,他和二个弟弟就把田地挂在外甥的名下,今年的农税可没交。

    “舅舅不用担心,你们的地挂在我名下没事,只是其他人的田恐怕不能再挂在名下了。”江安义知道舅舅怕破财,安慰道。二个舅舅脸色正常了,只要自家没有损失,别人家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不能帮了别人不顾外甥吧。

    汪伯走了进来,禀道:“大爷,要走要留的人都分好了,接下来是不是该他们遣散费了?”

    江安义挣扎着要起身,江黄氏连忙按住他,道:“这件事娘来做,勇儿,你跟我去拿银子,至重,你也在旁边。”

    有方至重保护娘,江安义很放心,后背上的伤动一下就火辣辣地痛,江安义确实也不想多动。妍儿没有走,坐在旁边轻言轻语地陪哥哥说话。

    有钱好办事,一两银子一个人,对一般人来说不算少了,大伙拿了钱道了谢收拾东西走人,送田契的稍为麻烦一点,要到官府中办手续,汪伯和他们约好明天一早就去变更。

    章天锋领到了五两银子,贪婪地看了一眼江黄氏手边的木箱,打开箱盖的时候里面银光一片,至少有三四百两现银。出了门,那群汉子都没走,会齐了一起前往县城百味斋。

    酒菜上桌,几杯下肚,有人嚷起来,“江家真他妈不仁义,卸磨杀驴,一两银子就把我们打发了。章哥,你说咱们今后怎么办?”

    这些人多是各处的青皮,打架斗狠敲诈勒索的主。章天锋扬头灌了杯酒,把酒杯重重地一墩,道:“江家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兄弟们,晚上咱们去江家干一票。”

    打家劫舍可是大罪,抓住至少要坐几年牢,流放到边远之地。看到有人露出怯色,章天锋恶狠狠地道:“人为财死,江家的钱财大家都看到了,光那箱子里就有好几百两银子,黄家也有不少钱,咱们干完这一票分了钱各奔东西,到别的地方逍遥去。”

    这伙人都是光棍汉,被章天锋说得意动,但也有胆小的,道:“那姓江的不是好惹的,方大个也是好手,就连江安勇没有几个人也放不倒他,咱们能行吗?”

    “怕个鸟”,章天锋的好友“鲤鱼嘴”李通道:“江家的情况咱们熟得很,今天江家遣散了大家,没留下几个人,咱们晚上涂了脸,一涌而入,抢了就走,等江家反映过来,咱们早走远了。就算官府知道是我们干的,又能如何?”

    李通的话引起一片响应声,众人越说胆气越高,商议着具体如何动手不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江安义感觉背上的伤开始有点发痒。方至重看了,道:“伤口开始在结痂,怪了,你的伤怎么好得这么快,我记得上次受了伤,三天后才开始结痂的。”江安义心中有数,午间的时候自己运功,元玄心法在吸收灵气后伤口好的很快。

    半年不见,方至重更加魁梧了,伸手撕着肥鸡,片刻功夫一只鸡就进了肚。看到方至重江安义想到魏猛强,方至重与他有的一拼,从力气上来说方至重恐怕更胜一筹。方至重的父亲是武骑尉,他也算是将门之后,如果窝在这小山村可惜了,自己此去仁州,不妨带他前去,说不定至重能建功立业,重光门第。

    想到这里,江安义笑道:“方兄,我七月要到仁州赴任,安阳王府的魏参军欠我一个人情,我推荐你到他手下从军,你可愿意?”

    “真的”,方至重放下手中的酒壶,惊喜地道:“安义,我早就呆得发闷了。”

    小心地看了一眼江黄氏,方至重轻声道:“干娘,我可不是说呆在你身边没意思,只是我成天不知干什么好,除了练武还是练武,我也帮不上忙。”

    江黄氏笑了,道:“重儿,咱们娘俩你客气啥,你这孩子太实成了。”

    “哥,我也要跟你去。”江安勇叫起来,道:“我和至重哥一样,呆得实在无聊才会四处骑马到处乱玩。”

    江安义有些犹豫,安勇逐渐长大了,自己不在身边时成天惹事生非,如果能带在自己身边,耳染目濡之下自然会成材。不过,安勇也走了,娘岂不太寂寞了。

    “我也要去,我也要跟哥哥去。娘,咱们都跟哥哥去仁州好吗?”妍儿也来凑热闹,摇着江黄氏的胳膊撒着娇。

    江黄氏看出江安义的犹豫,笑道:“义儿,你把勇儿也带去吧。勇儿大了,娘又没读过书,不知该如何管教他,让他跟在你身边,娘也放心。家里有妍儿,你舅舅就住在旁边,你不用挂虑,有空常回家来看看就好。”

    说着,江黄氏又开始抹眼泪了,妍儿很不高兴,哭闹道:“我也要去嘛,我也没意思。”

    江安义急忙拍拍妍儿的脑袋,笑着劝道:“妍儿乖,你还小,哥哥去外面是做事,不是去玩,二哥大了,可以帮哥哥做点事,你说你能干什么?你乖乖的在家替我和二哥孝敬娘,等哥哥安定下来,一定接你和娘住在一起,可好?”

    妍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才委屈地点点头。

    二更天,江府外面来了一群黑影。黑影没走大门,熟悉地来到一处院墙边,搭起人梯翻入墙内,过了一会,旁边的角门被拉开,黑影一拥而入。

    江安义盘膝坐在床上运功,每晚修习心法已是惯例,运功时,方圆数百米的动静尽入耳里,院墙处的响动自然逃不脱他的耳朵。江安义起身,推开隔壁江安勇的房门,江安勇一惊而起,见是哥哥,诧异地问:“哥,怎么了?”

    “来了贼。”江安义刚说一句,旁边的房门打开,方至重出现在门口,他也听到了动静。江安义吩咐道:“方兄,你和安勇到后院去,别让娘和妍儿受了惊吓,这里有我。”江安义吩咐道。

    方至重和江安勇都知道江安义身手了得,此刻不是多话的时候,方至重从门后拿出他常用的铁棍,担在肩膀上,跟着江安勇往后院行去。

    江安义背着手,朝着声响发处行去,他心中有数,这伙贼人大概是白日里遣散的护院,白天是护院,晚上成了强盗,自己要让这些人知道知道江家可不是好惹的。

    章天锋等人正蹑足潜踪往后院挪,突然听到前面月亮门处有人说话:“各位,怎么走了这么半天,江某等你们很久了。”

第九十二章贫贱之交

    随着声音火把亮起,汪伯举着火把站在江安义的身后,他的三个儿子手持锄头毫无惧色地怒视着贼人。

    借着火把的亮光,江安义看到对面二十多个人的脸上都涂着锅灰,目光中贪婪、蛮横、狡诈、狠毒,也有带着畏缩。章天锋等人见江安义似笑非笑,一脸讥讽地盯着他们,仿佛眼前不是二十多名壮汉,而是二十多头喘气的猪。

    那种不屑深深激怒了李通,他像只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低沉的嚎叫:“兄弟们,这小子敢不把咱爷们放在眼里,大伙一起上,先打死他,抢了银子放火烧了这庄子。”

    李通疯狂地向江安义扑去,他身后有六七条汉子也嚎叫着跟上前,火光下一双双凶睛被映得赤红。

    章天锋没有动,趁着众人向前涌他悄然后撤。江家有了准备,今晚的抢劫铁定失败了,聚众抢劫是大罪,何况抢得还是状元家,被抓住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李通张着大手向江安义的脖子掐去,江安义一动不动,像似吓傻了。李通满面散发出嗜血的红光,想起数年前被他强暴过的女子就是这样呆若木鸡般被他掐断脖子,李通兴奋得直抖。

    手只差一寸就要碰到江安义的脖子,李通感觉胸口一痛,身子腾空而起,倒飞着将身后数人一同砸倒。怎么回事,李通觉得奇怪,双手撑地,想站起身。胸口巨疼,手发软,喉头发痒,一口鲜血喷出数尺远,痛感迅速地漫延到全身,李通发出一声惨嚎。

    章天锋隐在黑暗中,惨叫起从身后传来,是李通,上次在门前李通没有和江安义交过手,不知这个书生的厉害,事后还说自己太脓胞,这小子往日总跟自己争风头,让他吃亏长点教训。章天锋嘴角闪过阴笑,身子放得更低,悄无声音地朝角门走去。

    江安义收回拳头,淡淡地骂了声:“不知死活的东西。”

    巨大的反差把那群人吓住了,李蛮子居然被书生一拳打得吐血,看江安义斯斯文文,怎么比方大个还厉害。不少人萌生退意,脚步开始往后挪。李通倒在地上看得清楚,此时跑路,自己铁定跑不了,不行,要死大伙也得死在一块。

    李通挣扎着抬头嘶吼道:“姓江的就一个人,大伙用家伙招呼他,现在跑谁也脱不了干系,还不如赌一把,捞点本钱再走。”说话间又连呛出几口鲜血,溅得满身淋漓,马脸越发狰狞。

    那边何七、金九、张拐和李蛮子是磕头的兄弟,日常在一起厮混,关系不错。三人齐齐抢身而出,何七、金九手持短刀,张拐拿着根铁尺,三人形成一个半圆,慢慢地向江安义围去。

    汪小虎见状,举起锄头怒吼着要迎上前,江安义伸手拦住他,道:“不用,你把锄头给我就行。”

    接过锄头在手,江安义上前一步,离开月亮门洞,好让锄头挥舞起来。何七怪叫一声,从左路扑到,短刀划向江安义的脖项,金九咬着牙,一言不发,双刀在前,朝江安义的心窝捅来,张拐矮下身子,铁尺朝江安义的膝弯处横扫而去。

    三人虽然没有高深的武功,但平日里常在一起打斗,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一齐出手上中下三路将江安义罩住。寻常好手或许会被三人放倒,江安义打斗经验欠缺些,但伊然是个高手。

    手中锄头荡起半圈,分别碰在何七等人的兵器上,内功吐出,三人只觉一股热气如蛇般沿着兵器向手噬来,火烧火燎地痛。“唉呀”,惨叫着扔掉手中的兵器,转身就想跑。

    江安义手撑锄头,身形借势飘起,像面旗帜迎风展开,双腿借力连环踢出,何七三人就就像一片枯叶,随着腿势高高地弹起,“叭嗒”一下掉在地上,哼唧着扭成一团。

    何七三人的倒地粉碎了众人的野望,人影四散,各自逃命,无论李通如何费力喊叫也无济于事。宅门外火把亮起,听到动静,舅舅们带着表兄弟前来帮忙。

    江安义没有去追赶,只是将倒在地上的四人捆绑起来,江黄氏、妍儿在方至重和江安勇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出现了。洗去四人脸上的黑灰,露出原来的面目,居然是以前的护院。

    江黄氏指着江安勇,怒骂道:“看你都招了些什么人来。”

    江安勇气急,上前踢打四人,骂道:“白眼狼,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还抢我家,我真是瞎了眼,交了你们这群朋友。”

    “安勇,他们何曾把你当过朋友。”江安义见缝插针教育起弟弟来,“以利相交,利尽人散,平日里称兄呼弟,不过是图你的吃喝玩乐,看起来为你两肋插刀,其实是有所图。今晚遭贼,府中还有数十人,除了汪伯一家还有什么人帮忙。”

    江黄氏原本对儿子遣散仆人并不很赞成,经江安义这一说,立时道:“还是义儿你有眼光,明日娘就将那些人全部撵走。”

    “那倒不用,他们只不过是替咱家做事,愿意帮忙是人情,不愿意帮也无话可说。汪伯一家之所以冒着风险来帮忙,是因为和咱家有感情,如果今后咱家善待他们,将来他们也必然会像汪伯一家那样,以情相交,方能真正笼住人心。”

    江黄氏连连点头,妍儿呼扇着大眼睛,记在心上。

    突然,隔壁三舅家传来哭喊声,粮仓起火了。江安义心中一惊,让方至重保护好娘和妍儿,带着江安勇和舅舅们赶去救火。

    火是章天锋点的,趁着众人打水救火之机,他溜进了屋内,抱走了一个首饰盒,沿着小路仓惶逃走了。火势不大,很快被浇熄了,三舅住在县城,江安义问三舅妈:“可丢了东西?”

    三舅妈进屋,片刻后连哭再叫地喊起来,“可要了命喽,我的首饰盒让天杀的贼人抱走了,那可我全部的家当,呜呜呜呜。”

    江安义听娘说过,三舅在城里养了女人,怕三舅妈闹,每次回来都要带些首饰,积年下来,应该很可观了。看着安慰三舅妈的几个表妹,江安义无由地烦躁起来,回家后就没有平静过,看来这家里该好好的理一理了。

    李通四人一早被送到官府,陈仕德正愁没机会与江状元加深关系,瞌睡送来枕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通板子,聚众抢劫的罪名坐实。想起德州上下正在严查元天教众,冯太守、尚司马都得了朝庭的表彰,听说很有可能往上升,着实让陈县令眼红。

    现在机会来了,屈打成招是陈县令的长项,几天后问出了李通等人是元天教徒,欲图谋害新科状元。公文上报,很快州府回文,李通问斩,何七等人重责四十发配黔州,通辑章天锋等余党。

    江状元家遭了贼,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陈县令亲自前来慰问,拉着江安义的手问寒问暖,亲热的不得了;余家上下全体出动,余家四少一个不少,当年鄙视的小篾匠需要抬头仰视,连自家父辈都要陪上笑脸,四人又悔又恨,当初没听伯父的话,要不然相交于微末,对自己的前程有多大的助力。

    新齐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来了个遍,有人听闻江家将挂在名下的土地发还给地主,纷纷打听缘由。江安义本就兼着清仗田亩的差事,德州虽然不是试点县,但江安义估计最迟明年也要铺开。也不隐瞒,把朝中清仗田亩的事告知,消息灵通的人士已经得到了消息,再听江安义一细说,心里面有了数,回去之后要先行做好准备了。

    一连四五天才逐渐平静下来,江安义有些纳闷,平时自家有个风吹草动郭胖子准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在都过去七八天了,郭胖子怎么还没有出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江安义想着进城去看看郭胖子,半年不见,不知这胖兄又长了几斤肉。

    郭家。郭海清沉着脸,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黑木茶几,眯缝着眼听二儿子郭怀华讲着最近几日江家发生的事情。老大郭怀富在旁问道:“爹,你可是担心江安义得势之后不利于我郭家。”

    “难说,爹看不准。”郭海清叹了口气,扭转身子问另一侧的郭怀理,道:“理儿,你说呢?”

    “按说不至于,咱家对安义可不错,后来攒钱的买卖安义也拉着咱家一起干。不过,他现在是状元郎,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的心思,我也拿不准。”

    郭海清胖手一拍茶几,震得茶盅直响,道:“平儿,你现在就去江家,带上一千两银子,就说生意上咱家占了便宜,这一千两银子是补他的差额。”

    郭家老大和老二都露出肉痛的神情,郭海清摆手止住两个儿子说话,继续交待郭怀理道:“如果他收下银子,那咱家就要马上跟他断绝生意上的往来,与江家有关的生意都立刻转给别人。”

    看着三个儿子一脸震惊的样子,郭海清神情严肃地道:“咱家只是小商人,沾染不起这些官老爷。小心驶得万年船,别贪吃鱼饵连命都送了。”

    老黄将马车停在江府门前,郭怀理挂着笑容,抬头望向“进士第”三个金字,眼中闪过忧色。汪伯正在门前,热情地上前招呼道:“郭三少,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大爷在书房呢,您自个进去?”

    守门人换成了老汪,熟悉地感觉重新回来了,郭怀理沉重的心情放松了几分,笑道:“汪伯,您又当回门神了,还是您这尊门神看得舒服。”

    郭怀理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站在正屋院中大叫道:“干娘,郭胖子来看你了。”随着这声喊,江安义、江安勇、江黄氏、妍儿,还有方至重都带着笑脸出现。

    书房内,郭怀理说明来意,从怀中掏出银票押在桌上,眼巴巴地看着江安义。

    江安义没有说话,将银票推还给郭怀理,起身来到书桌,研墨、舔笔、挥毫。郭怀理来到江安义身旁,见桌上宣纸上写着七个淋漓的大字,“贫贱之交不敢忘”。

    “哈哈哈”,郭怀理畅快地拍打着江安义肩头,笑道:“小江还是那个小江,俺老郭,还有郭老,都放心了。”

第九十三章大事小情

    进入七月前,江安义做了三件大事。

    头一件,备下重礼,带着江安勇,前往周秀才家。状元来访,真是蓬荜生辉,当江安义提到请他重回江府执掌书塾,周秀才立刻点头答应,要不是逼不得已,他真不想放弃二十两的年资。

    眼前这位可是十八岁的状元郎,按资排辈三品以上的大员怎么也逃不掉,说不定将来还会入阁拜相,即便自己不能沾光,为儿孙计也得牢牢贴住。现在江状元亲自来请,面子里子都有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江安义的来意不仅如此,这几日他发现家中帐目混乱不清,家中开支光凭娘用心记,三舅偶尔回来记个大略,这样肯定不行,家里要一个账房,周秀才为人本份,是账房的最好人选。当江安义提及多增加十两的年薪时,周秀才已经保持不住矜持,咧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

    周秀才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一家人挤在两进的宅院内有些拥挤,江安义笑道:“周兄,不如你索性搬到我府中去住,我家有空着的院落,这样也省得你来回奔波。”

    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第二天周秀才带着大儿子一家,七口人住进了江安义为他准备的小院内。小院遍植修竹,环境幽雅,七间精舍,收拾得干干净净,周秀才很满意。拜见过江黄氏,这位旧先生新账房正式走马上任了。

    第二件事,江安义一家跟着方至重进了马头山,前往安龙寺烧香礼佛,拜望洪信大师。飞瀑依旧,梯田中有僧人在劳作,山门前的道路被整饬过,变得平坦宽阔,“安龙寺”三个大字遥遥在望。

    烧香拜佛,江安义多了一分虔诚,洪信大师暗暗点头,江安义对佛门明显多了好感。禅房叙话,江安义把想带方至重前往仁州从军的事一说,洪信和尚站起身,深深一礼,道:“贫僧是出家人,没有什么答谢江檀越的,只有在佛前为江檀越一家祈福,多谢江檀越的好意。”

    方至重有些不舍,闷声道:“叔父,我去了仁州你要多多保重,有空我便会回来看你。”

    “痴儿,好男儿志在四方,你父母在天之灵看到你成才,必然欢喜。叔父是出家人,因你多了红尘牵挂,你能重振家声,将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叔父也能安心礼佛,了断尘缘。”洪信大师看着侄儿,一脸慈爱。

    “江檀越,你七月中旬动身前往仁州,这段时间我想让重儿住在寺中,一来我们叔侄临别团聚些时日,二来沙场无情,我想传授他一些保命的技能。”

    回归的路上,江安勇凑到哥哥身边,道:“哥,我听至重哥说他叔叔会什么伏魔内劲,还说你也会内功。哥,洪信大师铁定是想把伏魔功法传给至重哥了,你能不能把你的内功心法传给我?”江安义立时点头答应,安勇长大了,为人好勇,将来有内劲防身的话安全系数大大增加,只是自己刚如何传功于他?

    经过与欣菲交流,江安义知道自己的心法属阳刚一类,进益很快但孤阳过躁,需要与阴柔类的功法双修调和。欣菲指点了他几句运功时要注意经过的经脉,作为调和,这样做有益有弊,好处在于功法变得圆融,走火入魔的危机大大减轻,弊处就是功力增长变得缓慢,这段时间江安义几乎查觉不到自身功力的增长了。

    江安义想了想,决定将改进过的运功心法传授给安勇,他可不想安勇像自己那样走火入魔,自己两次都恰逢有高手在旁帮忙,要不然早已经脉**暴体而亡了。

    第三件事是整饬家中的田地。将挂在名下的田地归还后,江家现有田地七百六十亩,其中上等田三百六十亩,中等田二百三十亩,下等田一百七十亩,荒山荒地就多达一千五百多亩。另外,三个舅舅共计挂在他名下田产四百八十亩。

    已有的田地栽种着谷物,租种给别人,原本是六分租,除去一分税后还能得到五分田产,而种地人只得到四分田产,江安义决定让一分利于租种人,只收五分租。

    对于没田的人来说,多出一成粮食,就是多条活路,得知消息的佃农感激涕零,全家老小都来感谢。看着他们脸上真诚的笑意,江黄氏悄声道:“义儿,这就是你说的用钱买名声,娘觉得舒坦。娘想过你的话,咱家不缺吃不缺穿的,能够有余力做些积德行善的事那是佛祖保佑,求之不得的好事。”

    施比受快乐,江黄氏虽然没有读过书,但生活的磨砺早已人情炼达,世事精通。江安义夸了娘几句,江黄氏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秀美娇艳。江安义在心中无声地叹息着,扬起笑脸道:“娘,你买的那些山出别荒废了,多请些人垦成果园或竹林,低凹的荒地如果有水挖成池塘,养鱼种莲都好。”

    江黄氏道:“那可得不少时间,要请不少人,家里的人手可不够。”

    江安义清走了家中的闲人,现在发现过于急切了,用人的地方还是不少。想了想,江安义道:“家中大小杂事汪伯最为清楚,我的意思是让他任管家,有什么事让汪伯出面好了。家里干活的人手不够,让汪伯到集市上去雇人,价钱不妨优厚些,不要克扣乡里人。”

    “这次我将至重和安勇都带走了,家里没人可不行,我的意思让东江哥回来。二舅不是给他说了门亲吗?成了家后就在家里帮忙,这两年他在外面也历练出来了,家里现在不比以前,迎来送往的礼数多了,大舅二舅上不了台面,三舅不在家,让东江哥撑起门面。”

    “行,待会我就跟你二舅说去。”

    “家里的田地交由大舅去打理,开垦荒地的事让二舅多上点心,家里的表兄弟们有空不妨跟着学着管点事,总不能成天就知道玩。”江安义边说江黄氏边点头,妍儿嚷道:“哥,你们都不在家,家里只剩下我,我也要帮着娘做事。”

    江安义逗她道:“你会写字?会记账?”

    “我会写上百个字了。”妍儿骄傲地昂起头,道:“周先生都夸我最聪明,二哥他们比我差远了。”

    “哟,我家妍儿还是个女秀才,将来肯定比哥哥还利害。”江安义笑道:“不过妍儿现在还小,多跟着周先生读书识字,等妍儿再大两岁,就可以帮着娘管家了。”

    妍儿撅起了嘴,哼唧道:“哥哥说话不算数,我都会写字了,可以记账了,还不让我管家,小气鬼。”

    江安义有些怕了妍儿的碎碎念,连忙岔开话题道:“妍儿不是最喜欢哥哥做的菜吗?今天哥哥有空,想吃什么?”

    妍儿立即欢喜地跳起来,弯着手指数道:“蘑菇炖鸡、红烧排骨、凉拌酥白璧、酸笋肚片、粉蒸肉、炒猪肝,红烧鱼块、茶叶蛋。好了,今天咱们就先吃这些,其他的明天再说。”

    好家伙,一口气连说了七八个菜,还说先吃这些,江安义笑着举起妍儿,在空中转了一圈,道:“行,你叫余婶准备好材料,哥哥今天大显身手,让小馋猫吃个饱。”

    妍儿的眼睛弯成了月芽,笑得那叫一个幸福,撒腿就往外跑,找余婶去了。过了一会,妍儿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道:“余婶说家里没有鱼,猪肝也没有,酥白璧也没了,哥,得换几个菜。”

    “酥白璧来了。”郭怀理一腿踏了进来,手中托着个盆子,里面盛着二十块酥白璧。将盆子放在桌上,郭怀理问道:“是不是小江准备弄菜,那感情好,我老郭有吃福啊。”

    尝过几次江安义的手艺后,郭怀理时不时来江家趁饭吃,总要鼓捣着江安义做几个菜饱饱口欲。妍儿瞪了一眼郭怀理,道:“每次都是你跟我抢,害的我老吃不过着瘾。”

    小吃货对大吃货有意见了,郭怀理蹲下身子,装出一副可怜像,道:“好妍儿,胖子哥最近瘦了不少,你就可怜可怜我,顶多让你哥多做一份好了,我单独吃那份。”

    “那可不行,得大家一起吃。”

    众人哈哈大笑,江安勇走了进来,听说家里没鱼,立刻兴奋地说:“野潭里有大鱼,咱们现在就去钓鱼。我还在旁边还下了几个套,看看有没有收获,说不定晚上还有野味吃。”

    江安勇这几天被拘在家中着实难受,竭力鼓动江安义前去钓鱼。江安义见弟弟可怜巴巴的样子,点头答应,江安勇欢呼一声,冲出屋外准备鱼竿去了。

    钓鱼的地在江宅后面,一路杂草丛生,只有条弯曲的小路伸向群山怀抱之中。走出五里路,杂树丛中有处半亩大小的水潭,江安义兄弟小时常跟父亲来游泳,现在这块地已经被江黄氏买了下来。

    江安勇带着妍儿欢天喜地地开始钓鱼,郭怀理找了处荫凉地,抬头打量道:“这块地真不错,有山有水,而且四周群山环抱,只有一条路通向外面,修处别庄倒是不错。”

    江安义心头一动,仔细地打量起记忆中熟悉的这方天地。潭水来自山间的清泉,潭边满是野草,看面积约有四五亩大小,修整后足够建宅院。山势陡峭,整个山谷有如巨人怀抱。

    “易守难攻,百年基业”,江安义的脑袋中闪出八个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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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臣介绍:
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