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变臣TXT下载变臣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变臣全文阅读

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零七章无力回天

    磨盘大的石头被稍加打磨成圆形,在拉杆的作用下从兜框中腾出,带着“呼呼”的怪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砸在斩刀队排列整齐的队伍中。

    “蓬”、“啪”,一名斩刀兵的脑袋的被砸中,红的、白的溅了一地,死尸栽倒。石头余势不减,带着轰然巨响砸在地面后又弹起,拐了个方向飞向左侧的兵丁,那人躲闪不及被砸在前胸,胸甲碎裂,被砸得飞起来,口喷鲜血。石头继续前滚了一段,队伍一阵慌乱,大伙东奔西窜地躲闪。二十辆霹雳车发出巨响,石块带着死神的狞笑砸向斩刀队,立时整齐的队形变乱,兵丁四散逃窜,漠骑发出欢呼,从侧旁追击散乱的郑兵。

    郑军齐齐惊骇,漠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厉害的武器。苗铁山脸色一变,随即大声笑道:“这便是漠人最后的底牌了。这车子弄出的声音倒是响,可惜威力有限,就算让它砸又能砸中几人?这大漠少见石头,漠人该不会是把王城的城墙拆下来了吧,哈哈哈。”

    周围人发出附和的笑声传到将士们的耳中,军心迅速安定下来。苗铁山沉声下令道:“命令斩刀队向前推进,迅速避过投石,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投石车给我抢过来,本帅喜欢新鲜玩艺,谁要能抢下来算他大功一件。”

    别看苗铁山说得轻松,身为统军大帅,他清楚地知道这投石车如果大规模出现在战场将会改变战局走向,如果石头能如箭雨般发射,那什么严密的阵型也如同虚设,就连斩刀队也不过是鱼腩。如果漠人用投石车来攻城,那么郑国赖以防守的城墙会不会被石雨崩塌,这样的利器花再大的代价也要弄到手。

    命令传至,斩刀队重新整队推进,很快抛石落在了身后,阻挡斩刀队前进的漠骑被一刀劈开,眼看斩刀队逐渐接近霹雳车,利漫急道:“渠师,快下令让霹雳车后撤。”

    渠逆道斥道:“慌什么,斩刀队行进缓慢,没有一柱香的功夫到不了。眼下斩刀队与身后的步军方阵脱离,正是时机,命令霹雳车继续投石,轻骑绕过斩刀队,向步兵方阵发动攻击。”

    苗铁山也发现了斩刀队向前突进后步兵方阵并未跟上,导致斩刀队孤军深入。连忙下令道:“令盾牌列阵前行,掩护步兵跟上斩刀队,向前推进!”

    话音刚落,就见漠骑如同流水般绕过斩刀队,从两翼朝着步兵方阵袭来,步兵对阵骑兵处于劣势,要五六人组阵才能抵住一名轻骑,而且轻骑来去如风,能迅速脱离后寻找机会重新来袭。

    苗铁山喝道:“江安义可率轻骑来到?”

    得到肯定答复后,苗铁山道:“鸣号,命轻骑从左右两侧出击,绊住漠人轻骑,大军整体推进。”号角声响起,江安义将十万轻骑一分为二,朝着漠骑迎去,两军混战在一处。

    渠逆道冷冷地看着下方战场,双方将士如同蚁群般厮杀,红色在雪地上晕染开来,越扩越大。渠逆道的目光紧盯着那杆代表苗铁山所在的大纛旗,看到纛旗往前移动,渠逆道兴奋地道:“好了,让苍狼骑出动,冲击纛旗,剩下的就看章尚徒的了。”

    说罢,渠逆道转身弯腰坐进车内,将车帘放下。

    利漫跳下车,翻身上了马,率着苍狼骑朝着纛旗冲去。

    战场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四十余万人在方圆十余里厮杀,号角声此起彼伏,飞舞的旗帜让人眼花缭乱,喊杀声震耳欲聋,这些章尚徒都听而不闻、视而未见,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大纛旗下的苗铁山身上。

    决意投降北漠,章尚徒与鲁勒商量了多套方案,一是临阵带着将士直奔漠营,然后裹胁将士宣布投降,这样能带过去的人最多;二是扰乱阵营,给漠军造成可趁之机,致使后军溃灭;三是抓住苗铁山,胁迫他一同归降。要赌就赌最大的,章尚徒想着抓住苗铁山,给漠人献上一份大礼,到时给他的地盘也能更大些。

    要做这么大的事,光靠他和鲁勒两个人肯定不行,章尚徒身为副都督多年,手下自然有几个心腹,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动之以情,章尚徒拉拢了三十多人,这些人能直接间接控制的人数已在百人以上。章尚徒这两日如坐针毡,寝食不安,就像押上所有后等待翻牌前的赌徒,既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越是临近,越是紧张,脸胀得通红,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鲁勒装扮成他的亲卫,轻声提醒道:“章将军,大帅的纛旗在往前移动,我们要跟上了。”章尚徒长吸一口气,冲麾下胡伯光点头示意让他暂率军队听候命令,章尚徒曾在战场上救过胡伯光性命,胡伯光得知他准备降漠毫不犹豫地追随。

    看了一眼鲁勒,章尚徒带着他往中军纛旗处驰去,八名亲卫都是知情人,紧催战马跟随在后。不等章尚徒靠近,中军护卫便拦住章尚徒,有人道:“章将军,无事不得接近大帅,请回归本部。”

    章尚徒高叫道:“我有紧要事禀报大帅。苗大帅,章某有话要说,苗帅,麾下愿意带罪立功。”

    苗铁山一皱眉,心情有些复杂,章尚徒是他看好的助手,两人共事十余年,说是兄弟也不差,本来有意培养他做接班人,自己走后安北都护府可以维持原状,自己也能放心离去,可是章尚徒运气欠佳,先是放跑了拉额纳巴岱部的轻骑,这还只是小错,大帅仅是申斥了事。可是章尚徒为了弥补过失,在漠骑围攻达诺湖驻地的时候违抗命令想用奇兵袭敌,结果反被漠人抓住机会损兵折将。

    这次失败意味着章尚徒失去了翻身机会,从从三品的归德将军贬为从五品上的游骑将军,苗铁山心中明白,若是北征胜利夺下漠人王庭,章尚徒还有一线生机,但大军被迫南下,此战失败肯定要有替罪羊,在大战中犯错的章尚徒肯定是首当其冲,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两说。

    章尚徒多次来找自己,苗铁山吩咐旗牌和亲卫挡驾,有意不见他。倒不是苗铁山人情淡薄,只是他觉得见到章尚徒哀恳求助无力帮忙,反而心酸,不如不见,等有机会再说。今日暴发大战,苗铁山心中一动,若是章尚徒能立下大功,自己便能据理力争至少保住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苗铁山吩咐道:“让章将军过来。”

    章尚徒的心“怦怦”乱跳,放缓马步来到苗铁山的马前,道:“苗帅,章某愿率所部拼死敌住苍狼骑,为大军争取机会。”

    苗铁山暗自叹息,和自己想的一样,章尚徒这是最后拼死一搏,要用命换一线之机。十多年在一起的情义,这个忙不能不帮,苗铁山道:“章尚徒,你所率的五千人马不是苍狼骑的对手,我再给你三万人,你要好自为之。”

    章尚徒心中一颤,苗帅对自己还是视如手足,想借此给自己机会,可是一切都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前接令,章尚徒有意分散众人的注意力,感激涕零地道:“苗帅对尚徒的恩情,尚徒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

    话未说完,身旁的鲁勒便飞身而起,腾空向苗铁山抓去。苗铁山身旁自有高手护卫,虽然事发突然,但身旁左右的护卫腾身而起,高叫道:“有刺客,保护苗帅。”

    章尚徒一看不妙,拔出腰间弯刀将身前递令的亲卫劈倒,纵马向苗铁山撞去,苗铁山一愣,立时醒悟过来,章尚徒反了。反手摸刀,章尚徒已经冲至马前,用手中刀背横斫过来。苗铁山年岁已高,身手反应迟钝,看到刀来竭力低头,被刀扫中肩头,身子一歪向马下摔去。

    廖建辉挥矛直刺章尚徒,章尚徒知道生死就在一线,也不抵挡径直翻下马去。矛尖刺进章尚徒的左肩,鲜血染红铠甲,章尚徒双脚落了地。他身后的八名亲卫一拥而来,挡住廖建辉等人,给章尚徒争取片刻时间。

    苗铁山从马上摔下,老头子年岁已大,坐在地上眼发花,挣扎着要起身,章尚徒的弯刀已经架在了脖项之上。

    “苗帅,对不住了。”章尚徒将苗铁山拉扯起来,横刀架在他的脖上,高声喝道:“住手,否则我杀了苗铁山。”

    主帅被人擒住,这仗怎么打,鲁勒震退两名护卫,飘身落在苗铁山的另一侧,右掌扣在苗铁山的左肩上,四周的郑军面面相覤,不敢上前。廖建辉急道:“章都督,你这是何意,苗帅对你不薄,你赶紧放开苗帅,有什么事好商量。”

    章尚徒没有理他,示意亲卫牵过战马,把苗铁山扶上马,鲁勒坐在他身后控制,章尚徒略松了口气,有苗铁山在手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章尚徒翻身上了战马,皮笑肉不笑地对苗铁山道:“苗帅,劳您大驾,命令斩刀队回撤,轻骑归于阵后吧。”

    苗铁山怒目而视,一声不吭。

    章尚徒知道没有结果,对鲁勒道:“上师,趁苗铁山在手,赶紧用他开路。袁石福,你去把兄弟们叫过来,廖建辉,让开路,要不然我一刀砍了苗铁山。”

    苗铁山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吼道:“杀了这个贼子,不用管我。廖建辉,还不动手。”

    廖建辉手握钢矛浑身颤抖,在他心中苗铁山就像父亲一样,关心、呵护着自己,自己怎么能眼睁睁地看他丧命。章尚徒深知夜长梦多,用刀在苗铁山的铠甲上轻轻划过,道:“上师,往前冲,谁要敢阻拦我就割了苗铁山的耳朵,削断他的胳膊。”

    鲁勒催马向前,章尚徒带着手下紧随左右,中军一阵大乱。利漫看到大纛旗胡乱移动,心中大喜,高叫道:“苗铁山死了,大家朝纛旗杀过去。”

    漠军气势如虹,在苍狼骑的率领下朝着中军冲来。

第八百零八章迁恨于人

    中军混乱很快影响到全局,郑军各部看不到中军指挥的旗号也听不到号角指挥,又见大红纛旗胡乱移动,更是惊恐不定。要知道纛旗是主帅所在,轻易不能移动,这样东游西荡没有定所,便连普通的兵丁也知道出事了。

    中军右翼,江安义率领五万轻骑与漠骑争斗,与步兵方阵配合有退有进,打得有声有色,漠骑人数虽多却丝毫占不到便宜。中军一乱,有人告诉江安义,江安义又发现苍狼骑的旗帜朝着中军方向移动,情知不妙,对身旁的江安勇道:“你暂替我率军抵住漠骑,我带五千人前去中军探看。”

    所在离中军仅有六里路程,轻骑转瞬就至,号角声声,苍狼骑正在发动攻击,试图冲破阻挡与章尚徒汇合。江安义来得正及时,一个斜插将阵线稳住,挡在了苍狼骑与章尚徒等人的中间。

    看到江安义,廖建辉如见救星,他见识过江安义的神勇,心中生出希望。急催战马来到江安义的近前,廖建辉道:“江大人,章尚徒反了,挟持苗帅意图投漠。江大人,你一定要想办法救下苗帅。”

    十丈外的苗铁山头盔掉落,满头白发被风撕扯得零乱,老头子紧抿嘴唇,面容还算平静。江安义注意到苗铁山身后坐着一人,手掌按在他的右肩,廖建辉急急地介绍着苗铁山被擒的情形,此人能够震退两名护卫擒住苗帅,应该是高手,别看手掌搭在肩头,看到不妙内劲一吐便能震断苗铁山的经脉。

    江安义皱着眉头思忖如何救人,章尚徒看到拦路的江安义,挥舞着弯刀厉声喝道:“江安义,让开道路,不然我杀了苗铁山。”

    当务之急是指挥大军,江安义没有理会章尚徒的叫嚣,问廖建辉道:“谁在指挥大军?”主帅在指挥时被抓这种情况百年难遇,饶青山又在左侧指挥不在中军,郑军陷入无人指挥的状态。

    见廖建辉茫然不应,江安义知道他乱了方寸,高声下令道:“中军听令,大军暂由本官指挥。鸣号,让斩刀队回援,左右两翼轻骑向前突进,步兵方阵向中军靠拢。”

    声音盖住战场上的嘈杂,一团慌乱的中军听到有人指挥立刻遵令,大纛旗迅速地移至江安义的身旁立稳,号角接连响起,信号旗在空中飞舞,处于混乱中的郑军逐渐安定下来,各部遵照号令往中军收缩。

    章尚徒大急,眼见大军开始恢复正常,如果不能尽快与苍狼骑汇合,就会被困在数十万大军包围之中,一切成空。像输光了红眼的赌徒,章尚徒挥刀向苗铁山划去,一道血痕在苗铁山的面颊现出,惊呼声四起。

    “让开路,放老子过去,要不然我杀了他。”章尚徒狗急跳墙地吼道。鲁勒掌心劲力一吐,苗铁山感觉体内如同无数根钢针乱扎,忍不住痛哼出声,嘴角敞出鲜血。

    廖建辉急道:“江大人,别

    让姓章的伤了苗帅,要不暂时让开道路。”

    江安义冷冷地道:“章尚徒,你先放开苗帅,我让开道路放你离开。”

    章尚徒疯狂地笑道:“姓江的,别把我当三岁小孩,我要是放开苗铁山还能走出去吗?别废话,快点让路。”说罢,章尚徒再次挥刀,在苗铁山的腿上扎了一刀。

    利漫看到郑军恢复指挥,斩刀阵正往回杀,四周的郑军开始收拢成防御阵势,而霹雳车正如苗铁山所料,石弹有限,加上漠骑与郑军纠缠在一起,霹雳车不敢轻易发射,唯恐伤及自己人。拖下去优势渐失,抓住郑军主帅这张王牌会失去作用,渠师知道了定会大骂自己“竖子不足与谋”。利漫道:“奔呼上师,你与几位上人、尊者先行突入郑阵,苍狼骑随后,务必要把鲁勒上师接应归来。那郑人主帅到手,郑军定然士气大沮,此战可决漠郑数十年气运,长生天定当护佑。“

    喊杀声再次大炽,漠军的进攻变得猛烈起来。奔呼上人与萨都教的高手势如猛虎,苍狼骑也拼死向前,前方的郑军防线被迫得连连后退,波动到中军所在。

    章尚徒见漠军策应,前锋与自己所在相隔不过里许,越得过去便是大漠汗王,越不过去便是粉身碎骨。当下命令道:“鲁勒上师,你率先前突,谁敢阻挡,便割下苗铁山的耳朵,刺割他的眼睛,老子跑不脱苗铁山也别想好过,大伙跟我往前冲。”

    江安义目光一凝,若让章尚徒挟持苗铁山率众投敌,那便是郑国的奇耻大辱,手中杀月刀一挥,喝道:“拦住他们,小心别伤着苗帅。”廖建辉急得七窍生烟,刚才章尚徒说得清楚,江安义下令阻拦是要害死苗铁山啊。

    鲁勒一马当先,带着苗铁山向前冲,拦路的将士看到老帅纷纷避让,谁也不忍真往他身上下刀,江安义一看不好,策马向鲁勒迎去。章尚徒知道江安义的本领,不等江安义接近就大叫道:“停住,不准过来。”见江安义没有理睬,这小子心狠手辣,挥刀便将苗铁山的右腿斩断。

    看到苗铁山断腿处鲜血喷洒,江安义情不自禁地勒住马,章尚徒满面狰狞地挥舞着弯刀,喝道:“江安义,再要上前,苗铁山便是被你害死,快走。”

    断肢之痛、痛断肝肠,苗铁山差点没背过气去,这一生征战四十余年,受过多少伤早记不清楚,没想到临老还有断腿这一劫。强咬着牙看向两丈外犹豫不决的江安义,苗铁山知道自己成了障碍,自己落入敌手令这个年轻人投鼠忌器,甚至三军都不敢杀敌。

    苗铁山轻笑起来,将军难免阵前死,能死在阵前比起被章尚徒带到漠营令三军蒙羞、郑国丢脸强上百倍,自己何惜一死。想到这里,苗铁山猛地把头向后嗑去,鲁勒一惊,劲气一吐,苗铁山闷哼着往侧旁倒地。章尚徒把身家性命还都押在苗铁山身上

    ,见他挣扎欲逃,想也不想挥刀砍来,喝道:“老实点,别逼我杀你。”

    苗铁山看着刀砍向左臂,背一躬,身子往下挫,用脖子迎向刀锋。章尚徒发觉不妙,想要抽刀已经晚了,刀飞快地从苗铁山的脖子抹过,鲜血喷涌而出,苗铁山向马下摔去,最后看向章尚徒的眼光中充满了讥讽、憎恶。

    “啊”,章尚徒失声叫道,鲁勒一把拉住苗铁山,血管被割断,已然活不成了。江安义看得清楚,心中悲叹,高声吼道:“替苗帅报仇。”

    廖建辉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变得空空荡荡,茫然地看着袍泽发疯似的朝前冲去,看到鲁勒飞身而起,向外逃走,看到章尚徒被无数刀枪捅成烂泥。他摇摇晃晃地来到苗铁山的尸体前,将老帅的头抱在怀中,用手想捂住苗铁山脖项上伤口,触手一片冰凉。

    苗铁山已死,战斗却在继续,江安义不敢大意,吩咐人护送老帅的尸体回营寨,又派人通知王大帅。郑军上下已经知道老帅为了不累及大家自戕而死,后军的将士多数来自安北都护府,“为老帅报仇”的呐喊声响彻天地,江安义率领着这只哀军将漠骑逐出二十里方才收兵。

    王克明亲自赶到后军,大帐内高搭灵堂,白幡和雪飘舞,三军举哀,拜祭老帅。苗铁山的子裔不在军中,廖建辉披麻戴孝作为孝子跪拜答谢,替苗铁山守灵。

    江安义随众到灵前进香,廖建辉霍然跃起,挥拳便打。江安义闪开,众人拉住廖建辉,廖建辉指着江安义痛骂道:“姓江的,若不是你有意拖延不肯相救,苗帅何至于被章贼杀死,你也是杀害苗帅的凶手,用不着你假惺惺地进香,你给我滚出去。”

    王克明怒喝道:“廖建辉,你胡说什么,那种情形你让江安义如何做,难道让章尚徒带苗铁山叛到漠营,令郑国蒙羞。苗铁山正是考虑到这些才自戕身死,干江安义何事。要不是江安义力挽狂澜,大军很可能会被漠人击溃,那时苗帅便是死了也不安心。你与苗帅情同父子,本帅能理解悲痛,此次胡言乱语我不怪你,但再要胡说八道可别怪军法无情。”

    廖建辉梗声道:“苗帅之死江安义罪责难逃,我廖建辉与姓江的势不两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王克明有些头痛,总不能真把披麻戴孝的廖建辉捆起来打一通军棍吧。江安义对廖建辉冷笑道:“苗帅自戕时许多人都看到,是非曲直不用争辨。今日在苗帅灵堂前我不与你争论,你想报仇尽管来,不过江某奉劝你一句,不要报负不行枉送了自家性命。”

    几句话说得霸气十足,廖建辉哑口无言,这才想起江安义已不是当年黄沙关时的礼部员外郎,想对付江安义,还真得多惦量惦量。

    江安义不再理会廖建辉,从容上前点香跪拜,然后拂袖离开。

第八百零九章一箭数雕

    郑军遭遇大变,苗铁山身死,章尚徒反叛被杀,三军悲恸,也有人暗自欢喜,饶青山便是暗喜之人。

    大军不可能因为苗铁山之死延迟南下,王大帅不可能在后军久呆,那么便需要有人统率后军,这个统率后军的人可能就是他。饶青山将后军中有资格统军的人排了排,不无欣喜地发现他的官阶最高、资历最深,后军又多是安北都护府的官兵,怎么看也该由他担任主将。当然,饶青山的目光不至于这么短浅,他看中的是安北大都督的位置,借着统军南归之机,加紧笼络都护府的将官,进一步巩固声威,安北大都督的位置顺理成章地会落到他的手中,即便朝庭派别人任大都督也要被自己架空。

    糊巴巴的军粮向来是饶青山讨厌的,此刻吃在嘴中感觉甘美无比。饶青山美滋滋地想着,原以为此次运送辎重来大营是苦差,没想到居然遇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

    点卯时看到齐新文,饶青山一愣,火辣辣的心思被泼了一瓢冷水,冻得像帐帘处垂挂的冰棱了。强打着精神听王克明宣布齐新文统率后军,又听齐新文训了几句话,和众人一齐躬身道了“遵命”,饶青山恍恍惚惚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营帐前熊图远等一帮亲信等在那里,准备恭喜饶青山成为后军主帅,熊图远眼尖,隔着数丈远看到饶青山脸色阴沉、殊无喜色,心知发生了变故,有没眼色的喜孜孜地迎上去贺道:“恭喜饶帅,青云直上,心想事成。”

    “滚”,那人脸上多出个红印,又挨了一脚灰溜溜地跑开。饶青山怒气冲冲地入帐,帐外众人听到“劈里啪啦”的响动,不由得面面相覤,谁也不敢进去触霉头,个个悄无声息地溜走。

    熊图远走了几步又回转,侧耳听听帐内没了声音,壮着胆子蹩进帐内。满地狼藉,饶青山绷着脸坐在椅中,眉心处的煞纹深皱,眼中闪着慑人的寒光。熊图远将地上散乱的纸笔捡起放回桌上,轻声问道:“饶帅,怎么了?”

    “齐新文来了。”饶青山恨恨地道。

    虽然心中已经有数,但听到结果熊图远还是心中一颤,他是饶青山的亲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饶青山如果能成为后军主帅、甚至安北大都督,他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原本想着等饶青山成为主帅,能有机会报二十军棍之仇,看来是落了空。

    饶青山憋了熊图远一眼,见他怅然若失的样子,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想着老子替你出气,别做梦了,那姓江的被王克明任为副帅,掌着十万轻骑,跟我平齐,这以后老子恐怕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你就认命吧。保不准姓江的将来还会做安北大都督,到时候你真得回家做厨子去。”

    愤懑、怨毒、妒恨,像一只只毒蛇撕咬着饶青山的心,连喷出的话语都带着毒气,伤人伤己。熊图远脸色一白,真被饶青山的话语吓到了,喃喃自语道:“江安义说过不再计较,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吧

    。”

    饶青山阴阴地道:“蠢货才会把自家的生死寄托在别人的大度上,万一姓江的秋后算账,你莫非还真想做厨子去?”

    “请饶帅明示。”熊图远听出饶青山话里有话。饶青山招手让熊图远上前,大帐内细语啾啾,渺不可闻。

    大军继续南下,一个流言在将士间悄然传播,关于苗帅之死,关于灵堂相争,苗铁山在军中威望极高,他的死让将士感到痛心,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流言对江安义越来越不利,少数知情人的辨说被淹没在悲痛的情绪中。谣言止于智者,而智者往往是少数,天阴欲雪,一场风雪即将到来。

    晚间扎营,江安勇气哼哼地走进哥哥的营帐,道:“哥,大营到处都在说你有意见死不救,致使苗帅身死,大伙都说你是奸臣。”

    江安义眉头紧锁,道:“廖建辉扬言报复,很可能是他在搞鬼。”

    江安勇怒道:“我去找他算账。”

    不听身后江安义呼唤,江安勇大踏步去找廖建辉。中军换了齐新文为帅,他有自己的亲卫,廖建辉等人被重新安置,廖建辉以宣武将军的身份统兵一万,驻扎在大营西北侧。

    廖建辉很失落,没有了苗帅相助他的前程变得黯淡起来,虽然已是从四品上的宣武将军,但距离重振家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军中的流言他自然知晓,廖建辉明白有人在利用他做文章,不过只要能打击江安义,他乐见其成。帐外传来喧哗声,有人想闯他的大帐,亲卫正在阻拦。

    “廖建辉,你个缩头乌龟,有种爬出来,躲在帐里不敢见人了。”帐外传来骂声,听出是江安义弟弟江安勇的声音,欺上门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廖建辉掀帐而出。

    江安勇看到廖建辉出帐,冷笑道:“姓廖的,长能耐了,从掩败杀将又学会造谣生事了……”

    骂人不揭短,廖建辉狂吼一声,蹿上前挥拳就打,江安勇不甘示弱,抬左臂架住,右拳直擂廖建辉的前心。廖建辉收势不住,只得身形侧转,拳头落在右胸上,闷痛难当。旁边的亲卫见主将受伤,连忙上前帮忙,江安义拳打脚踢,浑然不惧。廖强眼中闪着凶光,手持弓箭站在一旁,准备瞅准机会给江安勇一箭。江安勇擅闯自家营寨,惹事生非,就算大帅知道也无话可说,不能责罚自己。

    “住手”,耳边一记焦雷炸响,廖强心一乱,手一松,箭没了准头,插着江安义的耳边飞过,险些将一名亲卫伤到。还未等廖忠扔弓返身,后背一股热风涌来,廖强感觉身处火海一般,连体内的血都沸腾起来,冒着泡“突突”地往下冒,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冲口喷出,人已脱力,委靡倒地。

    江安义急火火地追来,正好看见廖强准备暗箭伤人,一声厉喝一掌将廖强拍倒救下了弟弟。廖建辉气得七窍生烟,江家兄弟欺人太甚,强闯自家驻地,打伤强叔,自己若是忍气吞声以后不用再在军中呆下去了,懦夫的标签将牢牢贴在身上。

    打闹声惊动左右,很快四周便聚了一圈人,朝着江氏兄弟和廖建辉指指点点。廖建辉命人扶起廖强,接过钢矛在手,大踏步上前朝江安义刺去,江安义一皱眉,出手如电抓住矛身道:“廖建辉,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打了。”

    廖建辉抽不动矛,抬腿就踢,江安义侧身闪过,元玄真气一吐,廖建辉感觉钢矛烫手,情不自禁松开手。他的亲卫们拿着刀剑不敢动手,毕竟江安义是副帅,攻击上官形同造反。

    廖建辉后退一步,举着江安义兄弟道:“你们擅闯我的营寨,打伤我的人,我岂能善罢干休。江安义,你是副帅,可以仗势欺我,但众目睽睽我要到齐帅那里告你们去。”

    廖建辉还没到达帅帐,齐新文就已经知晓了此事,说实话,齐新文感到很棘手。江廖相争的原因在苗新文之死,了解情况后齐新文认为江安义没有做错,苗铁山之死并不怪江安义。齐新文与廖家也有交情,廖建辉视苗铁山为父,廖建辉怪罪江安义他也能理解。军中流言四起,齐新文认为是廖建辉心怀不愤中伤江安义,想着冷一段时间流言自然会消失,吩咐军中不准乱传流言并没有打算细究。可是事情越闹越大,两人居然动起手来了,还险些闹出了人命,齐新文感觉不处理是不行了。

    帅帐,双方各持一辞,齐新文沉默倾听,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处理。此次北征失利,郑国至少在十年内将无力再次对北漠发动攻击,为了对抗漠人的反击,镇北大营可能并不会裁撤。王克明不会继续担任镇北大营的大帅,那么最有可能接替的人选应该是自己和祝谨峰,京中十六卫的几位大将军对漠北的情况不熟,天子考虑他们的可能性不大。

    听着江、廖两人相互争吵,齐新文有些恍神,要对抗漠人攻击,镇北大营至少要保留三十万大军,这样的规模即便是四大都护府也不能相比,而且相比都护府,镇北大营的兵将素质、军械装备、物资补给都是首屈一指,齐新文做过安南大都督,作为武将来说要再进一步便是太尉了,但太尉的位置太惹眼,而且要呆在京中,哪有手握雄兵呆在大营舒适,眼下多出来一个选择,齐新文当然要牢牢抓住。

    看了一眼江安义和廖建辉,齐新文有了定计,江安义是副帅却是文臣出身,武艺再好留在军中效力的机会不多;廖建辉只是从四品的宣武将军,但廖家在军中故旧甚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妨偏帮一二。而且廖建辉是安北都护府的旧人,安抚他等于安抚安北都护府的将士,这对自己的将来有好处。”

    敲了敲桌子,众将肃然。齐新文道:“军中流言四起,事涉后军副帅,一定要严查。江安勇擅闯他人营寨,依军法责打二十军棍;廖强暗箭伤人,依军法众责四十军棍,待其伤好后再行军法;江安义救人心切,免于处罚。各位将军,你们回驻地后对麾下宣讲苗帅自戕原由,平息流言。要让本帅再探查到有人散布流言,定当严惩不贷。”

第八百一十章风雪寒冬

    齐大帅各打五十大板,强令不准传播流言,表面上的风波平息下去,大军冒着风雪南下,总算平安地回到镇北城驻地。大军没有进城,驻扎在城外的营地。到了这里,众人都放下心来,依托雄城,数十万大军防守严密,不用再担心漠骑来袭。

    江安义在帅帐交卸了后军副帅的差使,回复了军中参议之职,他在城内有住处,倒不用住在军营。与安勇话别,江安义把朴天豪等人交回给弟弟,自己带着黄柱几人进城。

    天阴沉沉的,寒风呼呼吹着,寒意袭人,江安义的心如同天空一样阴沉,天子病重的流言不时传出,让原本不利的战事更添几分变数。最新的探报说漠骑陈兵在百里之外,有了投石车,说不定会对镇北城发动攻击。

    镇北城行宫,天子寝宫,殿内四角烧着炭盆,银丝炭无声地燃着,屋内温暖如春,薰香暗吐,寂然无声。石方真拥裘斜倚在榻上,闭目想着心事。从达诺湖回到镇北城,各种消息不断:王克明设伏漠人打了个小胜仗,却差点让漠军将达诺湖驻地给夺了去;南下大军遭遇风雪缺衣少粮,派去运送辎重的队伍遭遇漠军突袭,幸亏江安义援救及时;紧接着又听到章尚徒反叛,挟持苗铁山欲投漠,结果苗铁山自戕身死,后军紧急调齐新文为帅;还有漠人使用了一种声音很响的投石车,据王克明暗奏,此车是攻城野战的利器,将成为郑国之忧。

    御医告诫他要安心静养,可是战事不利,坏消息不断,如何安心静养。雄心勃勃意图扫平北漠,不料却以失败告终,国库空虚,强邻觊觎,内忧外患,时局比起初登位时还要艰难,想到辛辛苦苦二十余年回到从前,石方真意气消沉,越发觉得寒意入骨。

    暗卫奏报北漠使用的投石车名为霹雳车,乃是西域卖给北漠的,这样想来漠人和西域早有勾结。前段时日太子呈报,西域人蠢蠢欲动,准备东侵呼应漠人,后来戎弥国与田韦国起了内争,才将联合入侵的事暂时耽置了。与漠人的交战告一段落,要尽快将兵员送到安西都护府,加强化州的防御,要不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史书上对朕的评价会越发刻薄。

    心中烦躁,石方真忍不住又剧烈地咳起来,身上的轻裘仿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听到咳声,刘维国赶紧上前替石方真轻抚着胸口,好半天咳声止歇,石方真感到胸闷发晕,耳边听到刘维国的声音,“万岁,镇北城阴寒,对龙体康愈不利,万岁还是早些返京养伤吧。”

    石方真无力地闭上眼睛,喃喃语道:“数十万将士命丧北漠,国库为之一空,朕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朕愧对天下臣民。”

    刘维国轻声劝道:“万岁,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此次北征也不算失败,漠人被歼二十余万,俘虏数万人,还有几十个归降部落,北漠在二十年内也无力南下

    ,在老奴看来此战是小胜,至少也算平局。”

    “平局”,石方真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苦心筹谋二十年可不是为了这个平局,史书会怎么写?会如何评价他?他想成为千古一帝的希望怕是落空了。

    小太监轻步进来禀奏:“左相孔省请见。”

    每日巳时二刻,孔省会来奏报政务军情,然后根据石方真的旨意处理政务。听孔省奏报大军安然归来,石方真长出了一口气,伤感地道:“苗铁山为国捐躯,不可薄待,擢其长子承袭周山侯,厚葬。”顿了顿,石方真继续道:“此次北征伤亡甚众,伤亡将士要优加抚恤,立功的奖赐不能克扣,今后镇北大营要长期与漠人相持,不可冷了边关将士的心。”

    孔省应“是”,皱着眉头道:“只是这银子从何而来,吏部余大人奏报,今年新征的夏赋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臣略算了算,赏功抚亡至少要八百万两银子。”

    石方真喘了喘气,道:“法子还是有的,天下有钱人多得是,不行的话变卖些皇庄就是。”雁山别苑的前例让石方真有些底气,何况这些年放水养鱼,有些肥猪也可以杀来救急。

    孔省想了想道:“我记得余尚书曾上过折子,对某些产业加增税赋,比如酒、香水、赌坊之类,若是能够施行朝庭应该能增加数百万 税赋,暂解燃眉之急。”

    “加赋的事要谨慎,农税绝不可增。”石方真疲惫地闭上眼,摆摆手指道:“你把这层意思写成奏章呈给太子,让太子召集诸臣商议,等结果出来后再报给朕。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刘维国急忙冲孔省使了个眼色,两人事先通过气,今日朝觐孔省要劝天子归国。孔省起身道:“万岁乃国之根本,保重龙体是最要紧的事。眼下大军已归,漠北天寒缺医少药,不利于休养,臣请万岁先行入关,可在登州驻跸,遥加指挥。”

    石方真摆手想拒绝,气息一促又剧烈地咳起来,眼前金星乱冒、胸闷气短,刘维国一边帮他抚背一边叫道:“快传御医。”御医就在殿下伺候,好一通忙碌,石方真疲惫地躺下。

    憋见御医脸上的愁容,石方真心中一沉,恐意大增,厉声问道:“朕的病如何了?比起前段怎么不见减轻?”

    御医愁眉苦脸地道:“万岁,您的病情不能再耽误了,镇北城天气寒冷不利于龙体休养,请万岁尽早进关。”

    石方真感觉天旋地转,心中惊恐起来,朕才五十三,尚在壮年,不会因小病而不治吧。耳边听到御医仍在念叨,石方真不再坚持,无力地道:“入关吧。”

    郑皇起程返国的消息很快被送到了利漠的大营中。郑漠之间的和谈还在镇北城内继续,只不过漠人的日逐王已经回归,留下左大当户普西莫与郑国光禄寺少卿陈因光磨牙,双方都心知肚明和谈

    的意义不大。而漠人利用和谈的借口明目张胆地打探着消息,镇北城北门一天能多次看到漠人打着信使的旗号出出进进。

    缇珠、法王和昆波回返了王庭,留下二十万大军交由利漫统率,间接地承认了利漫的实力、能力。利漫意得志满,这些天不是与部落首领一起饮宴就是和勇士们一起骑马射箭。漠人不惧风雪,不少漠骑在风雪中追逐嬉戏,利漫穿着单薄的裘衣在寒风中驰聘,一连三箭射中八十步外箭垛上的红心。

    欢呼声雷动,利漫高举手中弓向漠骑致意,然后心满意足地驰向汗帐。掀开帐帘,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渠逆道怕冷,帐内燃着数个炭盆。利漫脱了个光膀让侍女擦拭,笑嘻嘻地对着倚在桌边看谍报的渠逆道道:“真是痛快,渠师不到外面赏赏雪,成天呆在帐内岂不闷得慌。”

    渠逆道低咳了两声,利漫兴冲冲地顾自道:“郑国皇帝回了国,带走了王克明,还带回了二十万大军,郑军实力大减,对我们来说是件机会,是不是找机会打上一仗,儿郎们都闲得手发痒。”

    渠逆道依旧没有做声,利漫重新披好皮裘,嬉皮笑脸地道:“师傅,我知道你想说上兵伐谋,上次差一点就把苗铁山抓住了,那老小子是个狠人,居然自杀了。唉,我离大纛旗只有二三百步远了,都是那个该死的江安义,师傅能不能想个法子对付他,这个江安义早晚是个祸害。”

    “不错,江安义将来又是一个王克明,甚至比王克明还要厉害。”渠逆道放下手中谍报,道:“未雨绸缪,利漫,这几年你确实长进了不少。”

    听到师傅难得地夸赞了自己几句,利漫喜笑颜开,道:“多谢师傅精心教诲。”

    渠逆道从桌上的谍报中挑出几份,道:“这几份都是关于江安义的,你再仔细看看,能否想个办法出来。”这几份谍报利漫都曾看过,江安义与饶青山冲突、斩杀两名将领、江安义与廖建辉灵堂发生争执、郑营关于江安义的流言四起、江安义兄弟与廖建辉争斗、齐新文各打五十大板等等。

    利漫思忖片刻道:“师傅,江安义得郑国天子和王克明看重,眼下这两人离开镇北城回国,江安义的靠山走了。接手镇北大营的是齐新文,从齐的态度来看并不偏向江安义,如果再生出点风波,江安义在镇北城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不过,就算江安义受到些排挤,也对付不了他。”

    “江安义是大材,得郑皇器重,石方真的眼光倒是强爷胜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安义官升得快,但他这十几年处处遭遇打压、暗算,俗话说不招人妒是庸才,身为天才自然要比旁人承受得要多。”

    渠逆道轻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伤感,利漫猜想师傅又在自伤身世了,提起火炉上的茶壶,替他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第八百一十一章世事如棋

    喝了一口酥油茶,渠逆道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暖意,轻笑道:“利漫,你我师徒有多久不曾下过棋了,今日为师兴致不错,对弈两局如何?”

    棋盘是红杉木,紫檀心、瑞龙脑的棋子,十分名贵,这副棋是丽华公主的陪嫁,渠逆道喜欢下棋,利漫便送给了他。棋子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起,落子飞快,几手定势似乎不用细想,很快棋盘上就摆上了十余颗棋子。

    渠逆道手夹白子在棋盘上轻敲着,看似不经心地道:“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开局定式抢占先机,利漫,且看仔细了。”

    白棋落下,利漫一愣,这手棋与往日下法不同,不知用意何在。利漫低头沉思,渠逆道端起茶喝了一口,道:“要对付江安义,要善用‘夹攻’,合众人之力告势。”夹攻是搏弈的一种手法,依仗强厚的外势从另一侧攻击对方棋子,迫使其向己方的厚壁行棋或者出逃,只是如何从郑方着手下旗。

    渠逆道慢条斯理地道:“探报说郑**情使黄喜与江安义不睦,此人又是暗卫副督统,不妨借他之手来夹攻。”

    利漫落下黑子,抬起头来问道:“就算黄喜与江安义有仇,他又怎么可能与我们一起夹攻江安义。”

    渠逆道今天的心情着实不错,耐心地解说道:“我们只需将黄喜需要的情报送给他便是,剩下的黄喜自会替我们做好。”

    “喔,我们有什么情报可送给黄喜?”利漫不解地问道。

    渠逆道将棋子放在盘上,答非所问地道:“那个江安义与圣女的交情不错,上次郑人到王庭和谈,圣女还专门找江安义叙旧,才引发了后来的金狼骑追袭、王克明设伏等事。”

    利漫立时醒悟过来,道:“师傅是想让郑人觉得江安义通敌吧。先不说黄喜是否会按我们的意图行事,那郑国皇帝也不会当真蠢到是非不分、自毁干城吧。”

    渠逆道漫声叹道:“世事如棋谁能料,朝着目标且落子,等大势成就之日,江安义便插翅难飞,纵是郑国皇帝心知肚明他受人陷害,为了大局也不能不弃子。我老了,替你奔走不了几年了,若是能逼那江安义叛逃北漠,为师也能冥目了。”

    利漫坐直身子,感伤地道:“师傅,我还要为你南下中原报仇,选一处山清水秀之所让你终老,您可千万不能让我报憾。”

    渠逆道笑道:“我年近七旬还能支撑几天,利漫你要尽快称汗,将来如果真有一天打进中原,将我的骨灰悄然与家人葬在一处便是。我的家乡,正是山清水秀的埋骨之所。”

    利漫岔开话题道:“师傅,郑军换了主帅,我想在近日向郑军发动攻击,可惜那些工匠的水平太低,要是能仿制出百余架霹雳车我定能将镇北城夺下来。”

    “霹雳车虽好,却不可过份依赖,漠人之长在于野战,若是一味依靠军械反倒因小失大。而且霹

    雳车发射时声响过大,我注意到有不少马匹受惊,若是百余架同时发射,怕是自行先乱,你千万要留意,要想什么办法解决才是。”

    渠逆道继续道:“对郑用兵倒是不错,刀要常磨才快,从郑军身上零星地切些肉下来也好,让郑人对大漠有畏惧之心,和谈这手棋要接着下,打打谈谈边打边谈方为上。对了法王不是派卡律上师在军中帮忙吗,你不妨让他前去镇北城谈判,以他的

    本事定能探出不少有用的军情。”

    巴多杰法王返回圣山时将卡律和奔呼上师留了下来,同时还将数位上人和尊者也留下来保护利漫,恩翰在军中被刺是个教训,勒哈行刺郑皇被擒说明郑人军中有高手,保护主帅和将领安全是重点。

    棋声“笃笃”,伴随两人的轻言细语一直到深夜。

    …………

    镇北城,天子走后冷清了许多,走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是一队队巡逻兵,风吹铁甲鏳鏳做响。天子带着洛怀王、王克明、孔省等人走了,江安义并不在南归的行列,整个镇北大营包括镇北城在内归了新任大帅齐新文指挥。齐新文显然对江安义没有好感,将江安义请出了帅府,让他搬到了行宫旁的官廨,让他继续带着十几个军中参事编写大事录,实际上将江安义耽置在一边。

    九月下旬,漠人对镇北城外的郑军驻营发动了几次进攻,依托镇北城的支援漠军无功而返。进入十月,漠北一片冰天雪地,积雪厚达二尺,这样的天气马匹根本跑不起来,连漠人也不愿意打仗了,于是和谈又变得密切起来。

    漠国的和谈使团多了几个人,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这个五十多岁名叫卡多希的老者是个地道的郑国通,对郑国的风土人情了如指掌,谈起郑国的诗书经义也头头是道,与陈因光在和谈时“之乎者也”能扯上半天,漠国的和谈正使左大当户普西莫反倒干坐着,后来大概觉得无聊,除了吃酒的时候经常不见人影。

    这位副使对江安义的诗词十分熟悉,数次提出要见江安义一面,陈因光当然不会答应,这位副使神通广大,居然通过王庭给驻跸在雷州临凉府天子石方真送去国书,要求让江安义加入到和谈之中。

    到达临凉府后,石方真的病情有所好转,石方真急于了结这场郑漠大战,以体面的方式回归永昌,当即下旨同意。江安义与漠国圣女缇珠有旧众所周知,石方真还专门给了江安义一道暗旨,让他尽量能替郑国多争取些好处。

    无所事事的江安义总算有了件差事,但这件差事却不是美差,身为副使的江安义似乎夺去了正使陈因光的风光,漠人使团对江安义十分恭敬,那个卡多希见到江安义更是如获至宝,将和谈的正事抛在一边拉着江安义讨论诗词,言辞之中满是崇拜,让陈光因十分恼火,多次向齐大帅控告江安义不务正业。

    漠人的热情超出

    了正常范围,时不时地送上些礼物,说是圣女缇珠送给他的,江安义当然不会上当,严辞拒绝,有些礼物漠人硬送到他的住处,江安义只好交到帅府。这让陈因光很吃味,身为正使怎么没见漠人送东西来。

    齐新文明白这是漠人用的离间计,江安义在战场上杀死了多少漠骑,他不可能被漠人拉拢,漠人能给他什么,难道圣女要招他为夫,齐新文哑然失笑,就算圣女肯那些漠人也不会同意。

    齐大帅是明白人,但明白人并不多,加上这有些是非人,所以各种流言又在暗中兴风作浪,传到江安义的耳朵中让他颇为苦恼,有心分辨都不知向谁说起。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在镇北城的日子过得苦闷,江安勇偶尔会在休整时带了朴天豪等人进城看望他,江安义会亲自下厨犒劳兄弟们,大家在一起饮酒谈笑,度过一段美好时光。除了兄弟到来,最让江安义期待的便是家信,娘和妍儿的、欣菲、彤儿、冬儿和儿女们,家书抵万金,每当收到家里的来信江安义总要反复翻看、细细品味,眼看这一年又将尽,归期不知何时,怎不让人叹息。

    十一月,家书中夹着一封郭怀理从化州写来的信,信中郭怀理先是说了说生意的情况,江安义余泽尤在,化州的产业发展不错,特别是香雪居已经成为化州最著名的销金窟,其他几处依照香雪居的样式打造的庄园也开始盈利,加上香水、酒水等买卖,郭怀理估计今年的利润会在二百万以上。钱是好东西,谁也不会嫌钱多,江家、郭家、余家还有后来加入的李家在郑国已经算是大财团了。

    “安义,最近西域不太平,戎弥国与田韦国打了两仗,眼下坐下来和谈了。十月份有数个商团都被沙盗洗劫一空,有人说是戎弥国的军队所乔装,边境风声日紧,我打算暂时收缩贸易,看看情况。我有几年没回德州了,我爹来信说想见见孙子,我准备带了妻儿回德州探亲过年,听说妍儿这丫头回来了,我还真想她了……”

    絮絮叼叼的话勾起江安义的回忆,和郭怀理交往的点滴涌上心头,经过岁月沉淀酝酿过的友情像一壶美酒,让人回味无穷,在这寒冷的冬日感到温暖,也让江安义烦闷的心情得以平复。

    和谈多多少少有些实质进展,双方互商贸易达成协议,只是具体的商品还有些争议;交换战俘也基本谈成,只是郑国要求一换一而漠人则要一换三,齐新文收到天子的暗旨,可以以一换二。谈判的难点在漠国答应郑国以和平收场,但要求赔偿二百万两银子、粮食五十万石、丝绸二十万匹、茶叶十万担等等物资,漠使普西莫说得很明白,这场战争由郑国挑起,郑国一定要有所“表示”。

    为了表示漠国的态度,利漫发动了两次袭击,这两次袭击都打在郑军的短处,齐新文大怒,命令军情司查探是谁泄露了军情。

第八百一十二章编织罗网

    此次北征军情司损折惨重,一千多名江湖汉子葬身在草原,特别是姜健下落不明,让军情司使黄喜分感可惜。接到大帅的命令,黄喜召集康千峰等人布置,采用得是暗卫常用的手段,跟踪盯梢,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有份,江安义自然也不能逃脱。

    和谈陷入僵局,陈因光忧心忡忡,他得齐大帅指点,领悟到天子急于达成谈判在年前体面回京,眼看十月份要过去,每天和漠人像拉锯一样地来回,不知何时才能如愿。

    漠国的副使卡多希常举办些文会、雅集歌风咏雪,邀请陈因光、江安义等人参加,陈因光为了与漠使搞好关系每次都欣然参加,漠人的菜肴风味独特,特别是烤全羊陈因光更是百吃不厌。既然是诗会文集,自然少不了动笔,江安义无心敷衍,随意划几句交差,卡多希却当成至宝,赞誉之词泉涌。

    陈因光看过江安义写的诗句,这样的诗句在郑国随便拉一个童生也能做出,暗暗憋嘴漠人只是附庸风雅,被江安义的名气所慑,兴冲冲地写了一篇《咏雪》诗交给卡多希品鉴,谁知卡多希根本不识货,仍然缠在江安义身边索要新作,气得陈因光又多啃了一条羊腿。

    漠国使团住在行宫西北处,一套五进的宅院,住进了百余人,正房住着漠使普西莫和卡多希。正屋,卡多希拿着这些日子收集的江安义诗句,细细翻看,普西莫不解地问道:“上师,你要这个郑人的字做什么?”

    化名为卡多希的卡律上师笑道:“当户大人,这个江安义是个麻烦,利漫汗想设计除掉他,收集他的字自有用途。”

    普西莫道:“马上要过年了,我看郑使陈因光急着想达成协议,应该能逼郑国多吐出点好处来。”

    “不急,郑人越急我们越不用急,慢慢谈。”卡律将江安义的字装进袋中,道:“派人送给渠先生。”

    漠营,渠逆道将江安义所写的诗句展开,略一扫看,笑道:“这位江状元想来是极讨厌卡律上师举办的诗会,这些诗作根本就是乱写,连童生的水平都没有,任谁也不会信是词仙所做。”

    利漫看了几张后道:“师傅,你要这些狗屁的诗作做什么?我写上几句都要比他强。”

    渠逆道仔细地观瞧着江安义的字,点评道:“字写得不错,刚劲有力、挺拔俊逸,是师法柳真权的笔意,多练上几日应该能仿写了。”

    利漫醒悟过来,笑道:“师傅是准备仿照江安义的笔迹,只是仿他的字给谁写信啊?给缇珠吗?”利漫知道渠逆道善长仿写别人的字迹,有了江安义这些诗作,应该很快就能仿写出江安义的字迹。

    “蠢材”,渠逆道毫不客气地骂道:“谁说仿江安义的笔迹是要给人写信,这封信不过是给那些想对付江安义的人把柄罢了。听说镇北城内军情司正在探查什么泄露了军情,若是得到了江安义写给我们的军情,你想会有什么结果?”

    “妙啊,江

    安义这回是黄泥掉到裤档里,不是事也是事了。”利漫冒出一句郑国俗语,笑眯眯地自得着。

    渠逆道若有所思地道:“这步好棋不要急着落子,且先布置妥当了再说。”利漫打了个寒颤,渠师这么用心来筹谋一件事,江安义就像落进狼群包围的羊,要想逃脱势比登天。

    进入十二月,和谈加快了进度,郑国的新年和漠国的白节是一个意思,双方都有意在年前达成协议,然后安心过年。十二月初十,盟约内容拟定:条款一互市,不限商品,郑人要放开粮食、药品、茶叶、铁器等物品管控,而郑人则准许马匹、牛羊的买卖;条款二按一比二交换战俘,这条郑人吃了亏,不过把抓获的漠人部落中的男女老少都算上,也就不算吃亏了;条款三是郑国与漠国结为友好,郑国援助漠人二百万两白银、粮食五十万石、丝绸十万匹、茶叶五万担,这个“表示”与普西莫所提的要求差不多,只是丝绸的数量降了十万匹、茶叶减少了五万担,算是陈因光“据理力争”的结果。

    这份盟约算是皆大欢喜,郑国得了脸面,漠国得了实惠,至于领土争端先放在一边,谁都清楚盟约只是暂时的,等双方积蓄起了力量免不了又一场厮杀。这份盟约要递交给郑皇和圣女认可用印后才能生效,不过消息传出,镇北城内上至齐新文下至普通的役夫都欢心鼓舞,打了这么久的仗总算能歇一歇了。

    齐新文在帅府设宴款待漠国使团,破例动用了天子准备庆功用的酒。大堂内欢声笑语,一团和气,没有人为那些死去的将士哀叹,普通人的性命不过是当权者炫耀武功、换取权力、用来交易的工具。脑海中闪过一些不该有的念头,江安义不知是不是妖师对自己的影响,感觉大堂内的笑语和酒香有些闷气,悄步来到大堂外。

    今夜有月,月色清冷,倒映在院中的雪地上越感寒冷。屋外极其冷清,与身后的喧闹声形成鲜明对比,江安义愣愣地看着月亮,心中一片茫然。身后传来卡多希的声音:“江大人可是在雪夜寻章摘句,不知有了什么大作,老夫可有幸一睹为快。”

    江安义的眉头微微一皱,转身应道:“原本是副使大人,怎么不在里面饮酒,我偶感不适,想早些回去了。”说着江安义冲卡多希拱拱手,准备离开。

    卡多希沉声道:“今日郑漠签订盟约,身为副使的江大人却面色不愉,老夫大略能猜出你的心情,可是为死难的将士不值,认为他们的死毫无意义,而这纸无数鲜血染就的盟约并无太大意义。”

    江安义诧异地看向卡多希,没想到这个被他看不起的漠人副使居然能洞查他的心底,月光下卡多希的眼中闪着睿智的光芒,哪有半点平日嬉笑讨好的谄媚模样。江安义心中一动,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想起卡多希平日的作为,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卡多希用手指了一下院中的凉亭,道:“江大人,那里通气空旷,老夫有几句私话说与大人

    听。”

    …………

    大堂屋顶,两名军情司的汉子互相低语道:“怎么办?咱们偷上亭顶?”

    “呸,你比华圣伟厉害?华圣伟都败在他手中,你上凉亭能不被江安义发现,如果被他看到,怎么说?”

    那位不服气地哼道:“咱们奉令行事,怕他作甚,难道他还敢杀了咱们。”

    “嗤,不错,他不敢杀你,那你去吧。”

    屋顶上静下来,两人默默地看着江安义和卡多希走进凉亭,两人有说有笑地交谈着,不服气的那位自我解嘲道:“凉亭没有遮挡,倒是看得清楚,可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

    凉亭内,卡多希道:“老夫喜欢中原文化,尤好读史,贵国的《史书观要》不说倒背如流也能说熟记于心。纵观中原数千来年发展史与大漠类似,无非是弱肉强食罢了。你我皆知,这份盟约只是暂时的,无论是郑国还是漠国强盛之后,这份盟约的作用也就到头了。”

    江安义沉默片刻,叹道:“天下纷争,百姓何辜。”

    卡多希笑起来,道:“江大人有悲天悯人之心,为何战场之上杀我大漠勇士毫不手软,何其伪也。要知道此次征战是贵国侵入我大漠领地而起,乃是不义之战。”

    江安义再度沉默,半晌才道:“各为其主,身不由己。”

    卡多希捊顺被风刮乱的胡须,道:“江大人此话出乎本心,道尽臣子和百姓的无奈,但愿盟约签订和平能久长一些,郑国和漠国子民都能安享太平。”

    江安义苦笑,嘴中轻语道:“但愿吧。”

    卡多希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刀递给江安义,道:“江大人可认识这把刀?”

    刀仅有七寸长,鞘身缠着金丝镶着宝石,江安义抽出刀,寒气袭人,映在斜入亭内的月光上一晃,让大堂屋顶的两人瞪大了眼睛。

    “这是缇珠的腰刀?”江安义看得眼熟,猛然想起当初掳获缇珠时从她腰间搜到这样一把小刀,后来吃鹿肉时还给了她,听缇珠讲这把小刀是利漫送给她的。

    卡多布笑道:“不错,江大人还认识这把刀,缇珠圣女时常把玩这把腰刀,想来是睹物思人,对江大人念念不忘。得知老夫要来镇北城谈判,圣女将这把刀交给我,嘱我寻机交给江大人,让江大人莫忘旧谊,待郑漠和平之时,到王庭一聚,圣女当尽地主之谊。”

    江安义持刀的手僵在空中,最后将刀归鞘揣入怀中。卡多希见刀送出,拱手礼道:“江大人,话已带到,老夫告辞了。”目送卡多希离开,江安义没有看到他脸上露出的诡笑,缇珠的刀是利漫所送,样式相同的刀利漫有好几把,这把并非缇珠所有,而是利漫所藏。

    是夜,一封谍报送到黄喜的案头,“军中参议江安义与漠人副使卡多希私会帅府大院凉亭,言谈甚欢,江安义收卡多希礼物。”

第八百一十二章反间陷害

    陈因光有些醉了,与漠国签订盟约、达成天子所愿,他居功甚伟,凭借这份实打实的功劳回京后定然受赏,说不定方林宾该给自己让位了。普西莫的酒量很大,郑国的美酒很合口味,精心烹制的菜肴更是让他垂涎三尺,陈因光鄙夷地看着狼吞虎咽的普西莫,这个草原莽夫就是个酒囊饭袋。

    普西莫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起身,来到陈因光的身边一屁股坐下,亲热地举杯相邀道:“陈大人,干一杯,这次和谈多亏了你。嘻嘻,喝。”

    陈因光佯做笑容,举杯喝了一口。耳边听普西莫含糊不清地嘟囔道:“郑国真是有钱,二百万两白银,还有那么多粮食、茶叶,这么多东西足够我大漠三年急用。”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普西莫伸出手拍着陈因光的肩膀笑道:“陈大人够朋友,补偿的数额比我国原来的打算多出许多……圣女让我不妨狮子大开口,没想到居然成了……哈哈,真要多谢陈大人,到时要送点礼物给陈大人。”

    陈因光三分醉意被普西莫的话吓成冷汗溜走,这番话要是被天子知道,自己的功劳不但没了而且还要获罪。看看左右没人注意,陈因光压低声音道:“当户大人,你喝醉了,慎言。”

    普西莫嘻笑道:“陈大人是好朋友,以后出使王庭一定记得来找我……还有江大人,亏得他的消息,圣女……”

    陈因光一惊,追问道:“当户大人,江大人给了你什么消息,你说清楚点。”

    普西莫歪歪斜斜地站起身,陈因光连忙扶住他,侧耳分辨他口中含糊不清的话语,“……很多……打仗……布置……”

    “哇!”从普西莫嘴中飚出一道浊流,酸臭味立时弥漫开来,陈因光连忙扭过头,有漠人上前将普西莫扶了下去。陈因光站在那里惊疑不定,普西莫的只言片语透露出的信息却十分惊人,江安义极可能是漠人奸细。

    下意识地四顾寻找江安义,没有看到江安义的身影,却在大堂的一角看到军情司使黄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起黄喜的另一个身份,陈因光略一迟疑,举步向他走去。

    江安义回到住处,手中把玩着小腰刀,皱着眉头思忖着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一种不祥的感觉升上心头,手中的腰刀也变得烫手起来,要是漠人利用这把腰刀来做文章,自己该如何应付,齐大帅命军情司侦查是什么人泄露了军情,卡多希邀自己到凉亭赠刀怕是不怀好意。

    越想心中越不安,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江安义拿了腰刀起身想前去帅府,黄柱端着茶进来,诧异地问道:“主公,这么晚了上哪?”

    “什么时辰了?”

    听到黄柱说三更将至,离卯时已经不久,江安义返身入屋,准备点卯时向齐帅说明。江安义对黄柱道:“早些歇息,今日值守的人可

    安排妥当了。”江安义数次遇刺,欣菲多次在信中反复叮嘱,住处要派亲卫值守,专程让张先生从平山镇江府中选了二十名府丁,派送到江安义身边保护他的安全。经过数次生死危机,江安义不敢再托大,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朴天豪不在,值守皆由黄柱安排。

    军情司衙门,黄喜还在灯下看着谍报,正是江安义与卡多希私会的消息。黄喜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看来漠人也想对付江安义。最近镇北城内关于江安义的流言不少,有说他见死不救致使苗铁山身死;有说他为掩过失推罪于人斩杀大将;也有说他与漠人勾结,想要成为漠人圣女的夫婿。最了解江安义的是黄喜,这些流言根本不值一辩,透过军情司报来的情报,黄喜甚至知道这些流言起于何处,只是散播流言的人暗合他的心意,黄喜自然不会去管,甚至巴不得风浪更高一些。

    想起今夜帅府招待漠人使团,光禄寺少卿陈因光向自己举报,他从漠使普西莫嘴中探知江安义与漠人勾结、泄露军事情报,黄喜眼前浮现出陈因光那张兴奋、窃喜、慌乱掺杂的脸,不禁哂笑,漠人如此粗陋的反间计都识不破,这位陈大人真是个蠢材,或许是有意不识破,又或是利令智昏迷了眼,无论哪一种黄喜都欢迎多了一位反江同盟。

    将那封谍报装进袋中,又提笔把陈因光所举报的事件详细记录在册,也装入袋中。袋中已经有了厚厚一叠,黄喜轻轻地拍了拍袋子,将袋子锁进身后的铁柜,这里存放着暗卫绝密的谍报。

    剔了剔灯花,屋内明亮了许多,黄喜幽幽地望着烛火想着心事。经过十余年苦心,他已经是暗卫副都统、军情司使,正四品的大员了,比起江安义丝毫不差。江安义与太子有师徒之谊,而自己与楚安王的关系远胜于他,更不用说自己手握暗卫近半实力,军情司数以千计的江湖人为他效力,这些年江安义风头太劲,无形中得罪了一大批人,镇北城中就有很多人看他不舒服,是时候动手对付他了。

    不过,光凭手中掌握的东西很难扳倒江安义,首先是天子对他信宠有加,根本不会相信这些流言蜚语,其次江安义立功甚伟,此次北征立下功劳无数,天子有意晋封他为侯爵。黄喜眉头一皱,对付江安义要趁早,一旦江安义被封为侯爵再来动手就难了,许多观风之人会退缩,看来自己要趁江安义在镇北城的时候下手。眼下时机正好,天子不在镇北城,洛怀王和申国公也不在,齐大帅明显对江安义没有好感,若是等江安义回了京,再要寻他的错处就难了。

    黄喜细细地盘算了一番,对付江安义缺乏有力的实证,光凭今夜卡多希送给江安义的东西做不出大文章,饶青山在后面吹吹阴风还行,不敢上台面,至于廖建辉谁都知道他与江安义有仇,他的话难以服众,这通敌的实证到哪里寻。

    心中有事,睡

    不安稳,黄喜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着烧饼,迷迷糊糊听到门外有人急声叫唤:“大人,黄大人,醒一醒,黄大人。”

    黄喜惊醒,沉声问道:“是谁?”

    “黄大人,卑职康千峰有事求见。”

    黄喜起身穿衣,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外面恭声答道:“寅初了。”

    这个时辰来求见,肯定是有大事,黄喜打开门让康千峰入内。灯光下,康千峰一脸喜色地禀道:“大人,今夜三更,卑职手下的探子在军参议江安义的住处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前往漠人使团驻地,现身查问时那人惊恐逃窜,被擒后服毒自杀。从他贴身衣服中搜出一封信,请大人过问。”

    康千峰将信递上,黄喜问道:“那人可是江安义府上的亲卫?”

    “那人有五旬年纪,看样子不像是江安义的亲卫。”康千峰思忖道:“像是拨在各衙门听用的老军。”天子驻跸镇北城,各个衙门相应设立,光靠京中来人肯定不够用,王克明便从军中择选了一批老军送到各衙门听用,这批老军年岁多在五十岁上下,而江安义身边的亲卫多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壮。

    黄喜展开信在灯下观看,“缇珠妹子,收到你派人送来的腰刀甚喜,睹物思人江某想起旧日时光,不胜嘘唏……”一眼便认出这是江安义的字,黄喜曾专门收集过江安义的笔墨,暗卫中的老手告诉他对敌人的了解包括衣食住行每一个方面,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用上了,黄喜深以为然。

    信写得很琐碎,江安义在信中回忆了与缇珠交往的细节,最后写道:“……郑漠新盟,郑军上下欢心松懈,若能抓住过年之机发动突袭,定能一举荡平城外驻军,而后用霹雳车攻城,某在城内见机行事,里应外合,大事可期。切盼。”

    黄喜看到一半便知这封信是伪造的,信中提及郑军驻防虚实十分准确,但漠人不知江安义已被齐新文摒弃在核心之外,每日只在参议衙门记流水帐,布防十五日一变,江安义哪里可能清楚地知道。信中所述的布防有七分准确,而布防三日前才刚刚换过,黄喜估摸是漠人使团中的高人探得。使团中最为活跃的是副使卡多希,此人每日在城中游窜、交朋结友,不知他从哪里探知的消息。

    江安义被漠人陷害,黄喜心头闪过一丝妒意,为敌所忌正说明江安义才干过人,这样的仇敌绝不可留。黄喜略思片刻,开锁从柜中取出那袋谍报,挑挑拣拣着。

    康千峰侍立在一侧,看着黄喜忙碌,心想传言黄公公与江安义不和,看来是真的,这厚厚一叠谍报都是关于江安义的,看来黄公公早有心对付江安义了,想起远在落意门的妻子,康千峰暗叹了口气,江安义获罪,凝儿该回来了吧。

    黄喜直起身,笑容在灯光下格外 阴鸷,吩咐道:“去帅府。”

第八百一十三章扑朔迷离

    卯时三刻,鼓声响,军中点卯。江安义是军中参议,按律要前去应卯。

    帅堂正中,齐新文肃容而坐,目光不时地落在左侧站立的江安义身上,凭心而论,这个年轻人是个难得文武全材,可是自打他中状元以来,就没有消停过,来到军中依旧如锥处囊中,锋芒毕露。这样一个饱读诗书、誉满士林的人物怎么就不知道和光同尘的道理,低下身子经营二十年,朝中宰相亦有可能,何必事事争先,惹人妒恨,齐新文微微摇头暗自叹息。

    手指在桌上的一叠谍报上轻敲着,这是军情司使黄喜连夜送给他的秘报,都是举报江安义通敌泄秘的,言之凿凿,特别是昨夜江安义收到漠人信物,然后给漠人圣女写信泄露军情之事,更是首尾相接,丝丝入扣。看了一眼满面阴鸷的黄喜,齐新文更不喜欢他,这个太监就像条毒蛇,盘着身子不知准备攻击谁。

    点卯毕,齐新文用力敲了一下桌子,径直沉声道:“昨夜军情司探知军参议江安义与漠人副使卡多希私会,卡多希有物赠于江安义。江安义,此事可真?”

    江安义早有意料,准备点卯后向齐帅说明,并将腰刀呈上,不料军情司先发制人,先行将矛头指向自己。江安义躬身道:“禀齐帅,昨夜帅府宴请漠人使团,江某有所不适先行退走,不料漠副使卡多希追出,邀江某至帅府院中凉亭叙话,赠与江某一把腰刀。”

    说着,江安义从怀中掏出那柄腰刀,双手呈上,继续道:“卡多希说此腰刀是漠人圣女缇珠所有,江某当年挟持她从王庭逃走时曾从缇珠身上夺过,后还与她。此次郑漠结成盟约,缇珠托卡多希赠刀于我,以示郑漠友好之意。江某一时大意接下腰刀,回去后深感不妥,准备点卯后交于齐帅,不料齐帅先行发问,这便是经过。”

    齐新文点点头,继续问道:“陈大鹏你可认识?”

    江安义摇头道:“不认识。”

    “陈大鹏是你衙门的门子,你出入衙门都会看到,怎会不识?”黄喜插言道。

    江安义听到黄喜发问,感觉不妙,这位黄公公一向与自己不睦,又身为暗卫的副督统,今日齐帅责问很可能就是因他而起。江安义小心地应道:“我可能认识其人,但不知他的名字。”

    齐新文冷哼了一声,道:“黄大人,本帅在问话时不要插言。江安义,昨夜军情司发现陈大鹏前往漠人使团,随身携有你写的书信。”

    说着,齐新文拿起桌上的信一晃,继续道:“这封信可是你所写?”

    江安义沉声道:“大人,我与那陈大鹏不熟,更不会差他半夜去漠人使团送信,江某愿意与他对质。”

    齐新文道:“陈大鹏被发现后服毒自杀,军情司从他身上搜出这封信,信中口吻是你的语气,你且拿信看看。”

    江安义接过信,字迹极似,看来陷害他的人

    下了一番苦功。看过信,江安义暗暗心惊,这把腰刀是个鱼饵,这封信才是杀招。

    “大帅明鉴,这封信是伪造的,这是有人陷害江某。”江安义知道情况危急,当小心应对,道:“首先江某要派人送信也会派身边亲卫,怎么可能让一个不熟之人去送秘信;其次信中提及的布防江某从何得知;再有江某在战场上杀敌甚多,怎么可能转身便投靠漠人;江某与漠人圣人相识之事众人皆知,这是有人故意使反间计,有意陷害江某,请大帅明察。”

    话音刚落,廖建辉出声道:“谁知道那陈大鹏是不是你的亲信,你有意当作不知;你不知道军中布防,你的弟弟江安勇身为游骑将军,他可知道布防;至于杀敌甚多算什么,你有那章尚徒杀漠人多吗?章尚徒为了荣华富贵能挟持苗帅投降漠人,你与那漠人圣女是旧相识,谁知道那圣女许了你什么好处,我听说漠人圣女尚无夫婿,指不定招你为婿也说不定。”

    帅堂内哄然大笑,有人出声道:“听说漠人圣女长得美若天仙,江大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美色迷人,不可不查啊。”有人不怀好意地附和道。

    听着满堂的调侃、说笑和不怀好意地落井下石,江安义暗暗叫苦,原本十分明晰的陷害被这些人一搅和,水变混了。黄喜阴沉沉地看着江安义,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莫须有三个字足以杀人。饶青山眼露狞光,江安义四面皆敌,正好借此良机报一箭之仇。

    “齐帅,切不可中了漠人的反间计,冤枉了江大人。”这个声音分外引人注目,说话的是壮武将军严建材。这位因为冲撞了太子被贬职发往军中效力的中郎将,来到镇北大营后反而如鱼得水,屡立战功。

    洛怀王随天子来到镇北城,没少在石方真面前替他美言,石方真调看过功劳簿后大为感叹,大郑还乏骁勇善战之士,就拿这个严建材来说,放在左监门卫做中郎将时完全就是个废材,来到大营之后像换了个人,看来京中十六卫的将军很有必要轮番到军前效力。

    得了天子赏识,严建材很快官复原品阶,重新成为了壮武将军,军中原本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纷纷近前套近乎,谁都知道这位入了天子之眼,又有洛怀王关照,回京之后定然重用。

    严建材扬眉吐气,饮水思源自然对当初救他危难的江安义满是好感,江安义来到镇北大营后,严建材数次前来叙旧,还帮了不少忙。帅堂上看到江安义受到众人围攻,严建材忍不住出言相帮。

    江安义来军后的所做所为众人都看在眼中,有心怀同情、良心未泯的人纷纷出言相帮,“大帅莫中了漠人的反间计”、“江大人不会反叛,请大帅明察”、“江大人杀敌无数,居功甚伟,怎么可能投靠漠人”……

    帅堂上乱成一锅粥,两方各执己见,争论不休。饶青山转动眼珠有了主意,躬身对齐新文

    道:“齐帅,江安义通敌一事事关重大,无论真假都不能等闲视之,眼下虽然与漠人签订了盟约,但城外仍有二十万漠骑虎视眈眈,卑职以为不妨先将江安义关起来,慢慢再来查明真像。”

    饶青山的主意看似公正其实歹毒异常,江安义只要被关,舆论定然大哗,镇北城内原本就有关于江安义的风言风语,这一关便坐实了,积毁销骨,江安义到时难辩清白,等到木已成舟便是上奏到天子处,天子也难替其免罪。

    再说此事由军情司使黄喜推出,黄喜的另一个身份是暗卫副督统,江安义是四品大员,齐新文不好处置,只好推给暗卫,江安义落进黄喜的手中还想囫囵出来,那是作梦。

    齐新文半晌没作声,盘算着厉害关系,最后开口道:“此事扑朔迷离,本帅一时也难辩真假。江安义是朝庭大员,军中参议更是天子亲命,本帅不好处置。”

    饶青山暗喜,看来齐新文真的如自己所料把事情推给黄喜了,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是乐见的,江安义获罪则报了斩一箭之仇,如果江安义没事,齐新文留下处事不明的把柄,还结下江安义这个仇敌,将来自己可以做做文章。哪料齐新文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失所望,“徐国全,你带一千人护卫江安义前往雷州临凉府,交由天子处置。”

    黄喜面皮一抽,他的算盘跟饶青山相同,可是齐新文釜里抽薪,这把火硬是没烧起来。江安义躬身谢道:“多谢齐帅。”又朝左右拱手谢道:“多谢各位仗义相帮。”

    要知道镇北城是军营,身为大帅完全有权先斩后奏,齐新文将他送去雷州临京府处置,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事实上都保全了他。天子对他信宠有加,自然清楚这个漏洞百出的通敌案是有人陷害,只怕对江安义的信宠会更加深一层。

    雷州临凉府,石方真并没有住时刺史府,而是征用了城南的一处富户的庄园,此处庄园在山坳之中,寒风被山挡住,山边还有处温泉,整个山坳温暖如春,正适合休养。住进庄园后,少了北漠风寒,加上御医精心医治,石方真感觉好了许多,已经能从床上起身,在刘维国的掺扶下沿着长廊走上一段,刘维国感觉天子的脸上恢复了些红光,人比以前精神多了。

    吃罢午膳,石方真会躺在软榻上听孔省汇报政事,随口下达处理的意见,另一侧的中书侍郎颜求仁会根据意见拟出旨意,然后经洛怀王诵读后交给刘维国用印,然后寄往京城颁行。

    颜求仁近过五旬,手腿缓慢,这让病中的石方真深为不满,洛怀王石重仁建议道:“父皇何不从镇北城调江师前来。”石方真深以为然,他原本就有意让江安义做中书侍郎,正好借这个机会让江安义跟着颜求仁熟悉一下政务,等回京之后再正式任命。

    旨意还没颁下,镇北城的急信先行送到,两件事:郑漠盟约拟定,军情司举报江安义通敌。

第八百一十四章阴差阳错

    孔省平静地念着盟约条款,心中暗暗叹息,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换来这样的结果,用劳命伤财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石方真斜倚在卧榻上,心中满是苦涩无奈,二十余年殚精竭虑、成为千古一帝的梦想化为泡影,这份盟约不过是块遮羞布,让他能够稍存体面的返京,想到空空如也的国库、急待安抚的臣民,石方真感觉心中发阻,禁不住又大声咳嗽起来。

    侍立在榻边的洛怀王和刘维国连忙俯下身,一个替他抚摩前厂胸一个替他轻拍后背,刘维国轻声劝道:“万岁莫急,保重龙体。”

    石方真好不容易止住咳声,有名小太监捧着黄匣匆匆进内,跪倒禀道:“京中急报。”

    刘维国恨不得一腿把那名小太监踢出殿去,一点眼色也没有,万岁身体欠佳,京中急报多半没有好事,这个时候再一激,天子病情加重怎么办?石方真听到小太监的话,有气无力地道:“刘维国,念。”

    刘维国没办法,上前取了黄匣,取出里面的奏报。奏报是太子所呈,所奏的是戎弥、休梨、勒离三国纠集尉车、居须、车合、莎宿、羌兰、田韦、温姑、狐国、吐笃等国组成联军二十六万,于十一月二十日同时对积云关、镇山关、井门关则发动攻击,次日破井门关,西域联军从井门关反攻积云、镇山两关,初五日两关相继被破,联军入寇,夺取屯田粮仓,夺去军粮六十万石。安西大都督杨祥亮派副都督管平仲和其子杨怀武分率三万兵马驰救边关诸县,杨怀武误中西域联军诱敌之计,被困景源县。管平仲率军前去营救,被早有准备的西域联军击溃,半月时间西域军攻克十六城,杨祥亮尽起大军八万,收编屯军二万作为辅助,在文进、正阳、永丰一线构筑起防御线,西域联军日夜攻打,化州危急。

    石方真见刘维国久不开声,睁开眼问道:“刘维国,为何不念?”

    西域入侵是国家大事,刘维国不敢拖延,但天子的身体欠佳,万一将这封急报念出,天子着急上火病情加重怎么办。目光投向一旁的左相孔省,孔省伸手接过奏报,眉头立时紧皱起来。天子入关,随行护送有二十万大军,到达临京府后,这二十万大军驻守六万人,前往化州安北都护府八万,其他人则回返了安东、安南都护府。前往化州的八万人出发有二十多天了,算算时间快到化州了,但愿能及时赶上增援。

    “万岁”,孔省斟酌着开口道:“西域军入侵了,安北大都督杨祥亮正率军与之交战,联军数量超过二十万,杨都督向朝庭奏请援兵。”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石方真猛地一挣,坐起身来,道:“拿给朕看。”

    孔省不敢违逆,只得将奏报递给天子,刘维国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天子的脸色,一颗心随着石方真的脸色时上时下。当看到西域联军攻克十六城,石方真大叫一声,身子向后倒去

    ,刘维国眼明手快上前扶住,急声叫道:“快传御医。”

    一缕鲜血从石方真的嘴边流出,刘维国大惊失色,他虽然不是医生,但知道出现天子咯血肯定是病情加重了。御医检查后一通“气火逆乱致合血不循经,络伤外溢……木火刑金,心火过亢灼伤肺络”的话被洛怀王打断,石重仁垂泪喝道:“你们赶紧救治,父皇若有闪失,先拿你们是问。”

    石方真幽幽地醒转,道:“仁儿,生死有命,莫要为难御医。尔等尽管用心开药就是。”

    孔省在一旁道:“万岁仁厚自有天佑,不过需听医嘱静心休养。化州情形虽急,但援兵已经派出,此刻想来已经到达,杨都督是沙场宿将,化州有他在西域联军讨不到好处。西域联军向来只是劫掠,见无机可趁自会退去。”

    石方真轻声咳嗽,胸口有如火烧又如针扎,心中着实有些慌乱起来,喘息了片刻,道:“郑漠既已签订了盟约,北边战事停歇。传旨,早日回京,朕要尽早处理朝政。”

    离过年不过十三天,石方真原本想等到春暖时节再返京不迟,可是化州突变加上病情加重让石方真一刻也不想呆在雷州。旨意传下,十二月二十日御驾起程,江安义之事却被耽置了下来。

    石方真压根就不相信江安义会暗通漠国,若无化州突变之事江安义 解说几句便会当庭释放,进行接替颜求仁在天子身边拟诏,返京后成为中书侍郎。可是石方真被激咯血,时常昏迷,众人都忙着抢救天子去了,没有人理会江安义。御驾起程时,江安义居然被耽在了临京城无人过问。

    徐国全傻了眼,这如何是好?只好派人前去镇北城给齐新文送信,齐新文也愣了,千年难遇的怪事都让江安义给碰上了,天子既然返了京,干脆把江安义也送进京去,刑狱案件审理归大理寺管辖,江安义的事让大理寺头痛去吧。

    正月十二日,御驾返京,没有进皇宫,而是直接住进了雁山别苑,有旨朝政仍由太子处置,择要禀奏。天子的病情不容乐观,皇后王娘娘带着刘贵妃、黄淑妃等人去了雁山别苑侍疾。京中谣言四起,有说郑军与漠人交战大败全军覆没,漠骑已经杀进雷州;有说天子被漠人射伤伤重难愈;有说化州都被西域人占去,并州、青州一带到处都是化州的逃民。百姓不安,百官也忧心忡忡,这个上元节连灯市也变得无精打采。

    正月十九,徐国全押送着江安义来到大理寺,大理寺卿吕良真正在升衙理事,接到徐国全的公文大吃一惊,军情司举告江安义通敌,这案子怎么审?让人暂时把江安义押进天牢,吕良真拿着案牍来找太子。

    太子石重伟最近有些焦头烂额,父皇病重在雁山别苑休养、征漠伤亡的将士需要抚恤、化州战事不容乐观等等,偏生楚安王还不安生,时不时跳出来跟他做对,让他深感为君之难。

    朝后太子将理政之所设在东宫文华殿,吕良真进殿时正听到太子在大发雷霆,“……年前就下旨让各州尽快将税赋交到,正月都快过去了,只有福州、辰州这五六个州解了来,元华江修堤、青州雪灾,国库没钱让孤怎么办?下个月的俸禄都不知到哪去寻。”

    吕良真看见余尚书苦着脸,手中拿着一叠公文,身为九卿之一,吕良真知道国库空虚,年前太子还专门召集众人如何筹钱,变卖皇庄、加征香水、酒水等特种商品税赋的法子都提过,准备等年后实施。

    向太子施礼,又向太子左侧的楚安王施了一礼,楚安王微笑地冲他点点头。太子喝了口茶水,恢复了平静,问道:“吕大人,你有何事,该不是向孤要钱吧,若是要钱,孤现在就可以答复你,没钱。”

    吕良真将手中的公文递上,道:“启禀太子,臣是为军情司举告军参议江安义通敌一案……”

    不等吕良真往下说,石重伟怒道:“黄喜想做什么,居然污陷江师通敌,这等不值一辨的谣言齐新文居然也当真,还把江师押进了天牢,父皇知道吗?”

    一旁站立的孔省“唉呀”叫出声来,道:“老夫将此事都忘记了。齐新文当时送来呈奏,恰巧化州发生战事的奏报送到,万岁一时心急呛血昏倒,接着万岁下旨回京,江安义之事被耽置了,没想到齐新文把人送到大理寺来了。”

    石重伟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公文,又看了看军情司所说的情报,冷笑道:“漠人副使有意邀江师说话让军情司的人看见,还假托漠人圣女之名给了送了把腰刀,然后半夜就是有人去送情报,这连三岁小孩也能分辨出是陷害,齐新文居然还兴师重重地把人送到大理寺,我看倒是像黄喜与漠人沟通有意陷害江师。”

    楚安王石重杰轻笑道:“是非曲直不能凭空臆想,既然江安义送到了大理寺,就让吕大人问明案情,或真是污陷,自然要还江大人一个清白,但若江安义真的通敌,那便要依法严惩,诸位大人说是不是?”

    御史大夫黄平当即道:“楚安王说得甚是,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既然江安义有通敌嫌疑,自当问个清楚,太子不能凭个人好恶替代法纪,而且江安义若是清白又何惧审讯。殿下若是替他开脱,反而显得江安义心虚,也有损太子清誉。”

    石重伟恨恨地看着石重杰与黄平一唱一和,目光向孔省望去,道:“孔相,你是首辅,你以为如何?”

    孔省道:“老臣与江大人同到漠人王庭和谈,回程遭到金狼骑劫杀,全仗江安义力战才得救,老臣是不信江大人会通敌的。不过楚安王和黄大人说得也有道理,是非曲直还是问个明白得好,相信谁也不敢冤枉了江大人。”

    石重伟想了想道:“既如此,休沐后大理寺公审此案,孤会派人前去旁听,一定要还江师清白。”

第八百一十六章恣意而为

    楚安王府,宜春殿暖阁。楚安王与沈文清对面而坐,棋声笃笃,品茗围棋。

    一局终了,黑白归罐,沈文清方道:“王爷,你今日在文华殿违逆太子,似有不妥。”

    石重杰道:“我与太子不和世人皆知,眼下父皇病重,太子不知何时便会继位,等石重伟当上皇帝,焉有我的立足之地。不如趁现在他还不是天子争上一争,将来就算他做了皇帝,也不可能杀了我这个兄弟,顶多把我赶往藩地罢了,从此诗酒相伴,倒也逍遥。”

    沈文清关切地问道:“万岁的身体怎样了?”

    石重杰眼中闪过一丝伤感,道:“我前几日到雁山别苑探视父皇,见他消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躺在软榻上与我没说上几句。母妃告诉我父皇的咯血之症尚未止住,御医换了好几批也没能办法,已经下诏让江南名医林海清、吴华真等人进京来为父皇看病。”

    沈文清叹息了一声,良久没有做声。当今天子还算贤明,励精图治、勤政节敛、与民生息,要不是此次征漠失利完全能在史书中留下光耀的一笔。沈文清禁不住又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楚安王身上,太子即位后这位年少有为的王爷怕要是黯然渡过此生。

    “王爷,说江安义通敌连我也知道是无稽之谈,黄大人为何如此不智,出此下策。太子肯定会揪着此事不放,对军情司进行清洗,或者直接派人接管军情司,对王爷可不利。”沈文清忧心忡忡地道。

    石重杰站起身来到窗前,宜春湖上漆黑一片,远远的楼阁中透出星星灯光。石重杰沉声道:“黄师虽是宫中太监,但于孤有启蒙之恩,孤封王之后不余余力地助孤立足,孤有今日成就黄师居功甚伟。黄师数次言及与江安义有大仇,孤虽不明原委,但黄师既然选择此时向江安义发难,孤自然要全力相助。”

    沈文清怫然不悦,道:“成大事者当纵观全局,安能图一时快意有损大局。”

    石重杰轻笑起来,温和地看向沈文清道:“沈先生,孤自封王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唯恐被人抓住错处。此次黄师要报仇,先生便许孤放肆一回,帮黄师一把吧。”

    沈文清鼻头一酸,哽声道:“我等何幸,得遇王爷。”

    定了定神,沈文清沉声道:“既然王爷心意已定,那便全力以赴。大理寺二十一日公审此案,明日是休沐日,可以利用这一天时间做些文章。王爷,眼下京中有许多参试的士子,不妨先从他们身上做做文章……”

    亥初,暖阁内还在密议如何对付江安义,楚安王府的角门来了个身影,全身笼在灰色的裘衣中,连头也被连衣帽遮住。守门的门子听到敲门声不敢怠慢,这个时辰来敲打角门的人不是府中人就是有要事。

    没等门子发问,来人递过来一封信,沉声道:“这封信马上交给王爷。”随信递上一绽银子,门子一手接信一手拿银,银子是十

    两的官绽,立时笑出花来,不过规矩还是要讲,客气地道:“请您稍候,我这就去帮您通传。”

    门再次关上,一柱香的功夫才打开,有个管事模样的将那个迎了进来,也不多话,挑着灯笼在前引路。王府深幽,晚间若无人引路定然迷失。寒风从宜春湖上掠过,将那人的帽子掀开,借着廊柱下的灯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赫然是廖建辉。

    宜春殿暖阁到了,沈文清迎候在门前,廖建辉快步上前行礼,沈文清先开口道:“里面请,王爷在里面等候。”

    廖建辉跟在沈文清身后 进了暖阁,一股热流扑面而来,身上的寒意立时驱了个干净。屋正中站着个年轻人,身穿青色狐裘,依稀能分辨出几分天子的模样,廖建辉知道这便是楚安王,单膝拜倒行礼,道:“廖建辉见过王爷。”

    石重仁上前扶起廖建辉,笑道:“你便是廖家的顶梁柱,宣武将军廖建辉。孤王听闻过你的声名,你舍弃京中安逸到漠北从军,为国戍边十余载,实为世家子弟的楷模。黄师在信中夸赞你是难得的骁将,为人忠义,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良言一句三冬暖,廖建辉顿时感觉楚安王不愧被人称为贤王,初次见面便让人如沐春风。等廖建辉坐好,侍女献茶,廖建辉饮罢一口,石重仁才道:“黄师在信中说你有要事前来见我,不知廖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屋中只有三人,廖建辉见楚安王开口相询时沈文清随意地坐在一旁,知道这个文士是楚安王的亲信,也不隐瞒,道:“廖某从镇北城赶来,专为举告江安义,黄大人还有封信托我转交王爷,王爷看过信之后便知。”

    说着,廖建辉从身上取出封信呈上,石重仁看罢交给沈文清,信中黄喜求楚安王相助对付江安义,信中列举了江安义杀大将、不救苗帅、通敌的三项罪名,

    同样想到借科举士子和百姓之口营造舆论,然后让廖建辉挑选时机到大理寺(铜匦、御史台)公开告状,鼓动、引导百姓将漠北失利、将士伤亡惨重的怨怒转移到王克明、江安义等人身上,造成大势,到时天子和太子想要挽回也无能为力等等。

    沈文清看罢信叹道:“黄公公之智实在沈某之上,信中已经写得很明白,就照信中所写分头行事。”

    …………

    未初,余庆乐匆匆来到江府,送来江安义被囚在大理寺天牢的消息,紧接着李府、田守楼、何希桂等人都赶来带来了江安义被人污陷的消息,江府立时一片凄风冷雨。

    冬儿首先“嘤嘤”哭泣起来,带着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跟着号啕大哭;彤儿火急火燎地要去大理寺探望,只有欣菲慌乱之后定下神来,喝道:“江郎遭人陷害太子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天子对江郎信宠有加,不会相信江郎通敌。江郎虽然关在大理寺,并没有定罪,你们不要慌乱,自乱阵脚。”

    众人见欣菲镇定

    自若,安定了不少,冬儿也止住了哭声,搂着几个孩子轻声安慰着。欣菲想了想道:“冬儿你带几个孩子到后院,彤儿你去趟李府,向你大伯探听探听消息;田先生,你到范府请范大伯过府叙话;石头你去看看两位李先生在不在,请他们前来议事;余大哥,你先回余府,余师若有什么消息烦你受累,尽快告诉我。”

    一番吩咐下来,众人纷纷依言行事,匿大的正屋变得冷清空荡,欣菲蹙眉凝思,别看她在人前镇定自如,心中惶恐自知,江郎被囚有如家中顶梁柱倒塌,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要挺住,带着家人共渡难关。

    半个时辰后,范思本、田守楼、李东鸿、李来高、何希桂等人聚齐,大伙商议如何营救江安义。最后议定:由范思本出面,看看能否打通大理寺的关系,与江安义见上一面;田守楼、李东鸿两人打探消息,向人诉说江安义被冤的实情,多多争取支持;李来高前去拜见光禄寺卿方林宾,争取泽党的支持;何希桂寻机求见太子,请太子向天子进言,请天子下旨释放江安义……

    正月二十日,休沐,京中四处风起云涌,茶楼、酒肆、饭馆、青楼、商铺、街巷似乎都在谈论一件事,江状元、词仙被抓了,关在大理寺内候审,听说是被漠人圣女诱惑,暗通漠国致使郑军失利;有人说江大人与漠人交战立下赫赫之功,天子有意封他为侯,怎么可能暗通漠国;有人说漠国圣女美若天仙,江安义是被色迷了心窍;有人反驳道江大人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家财万贯,有权有势,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漠国女人背叛郑国……

    江家的钱流水般地使出去,总算见到了些成效。还不到春分,京城各衙门申初时分散衙,申末,大理寺除了当值的官吏其他人都回了家。范思本在一名大理寺丞的带领下进了天牢,大理寺衙门面南背北,天牢设在衙门的东后侧。

    天牢关押的都是朝庭大员,其实就是个看守森严的长条型院落,两旁的房屋就是监牢,靠外侧是碗口粗的木栅栏,留着三寸宽的空隙,牢卒从廊下经过能清楚地看到牢中的情形。

    范思本跟在寺丞牛奂山之后,总觉得长廊上阴风习习,腿肚子有些发紧,心中想起种种关于天牢的传言,心里越发地忐忑起来。越往里走,看守越严,江安义被关押在第四层院落,西面一排十间牢房,江安义在第三间。

    牛寺丞用手一指江安义所在的牢房,对范思本道:“范大人,一柱香的功夫,您抓紧了。”

    百两银子换来一柱香的探视时间,大理寺天牢好肥的差使。范思本谢过牛寺丞,举步向江安义的监牢走去,那些牢卒显然识机,笑嘻嘻地避在角落说话,牛寺丞走过去,一伙人轻声说笑,显然是在分赃。

    范思本快步来到牢前,透过栅栏缝往里看,里面光线暗淡,隐隐约约看到个人影靠墙而坐。

    “是安义吗?”

第八百一十七章断章取义

    牢房内,江安义盘膝而坐,缓缓调息运功。从临京府到京城,江安义数次感到真气异动,那些被吸来藏在穴道中的异种真气并没有同化,时不时冒出来作乱一番,搅得江安义心浮气躁,时常浮出嗜血的冲动。一边勤念《心经》抑制躁意,一边试着用元玄心法炼化异种真气,虽如抽丝蜗行般缓慢,但总算有些效果,被押在大理寺无事,江安义便整天都在运功炼气。

    听到有人呼喊,江安义睁开眼睛,意外地看到牢门外站立的范思本。“范兄,你怎么来了?”江安义惊讶地起身,来到栅栏边。

    范思本道:“安义,欣菲让我前来看看你。家里已经知道你被押大理寺的消息,大伙正在想办法救你出去。”

    江安义满不在乎地道:“江某被人陷害,明眼人一看便知,天子知道后自会下旨放我出去。大理寺审案不过是走走过场,江某有何惧。”

    看到江安义信心满满,范思本道:“安义不可大意。天子归京后就在雁山别苑养伤,等闲难以得见,朝中是太子理事,所说当时是楚安王坚持要大理寺审讯你。今日京城中满是风言风语,多有不利于你的谣言,明日大理寺公审,安义一定要小心应付。”

    江安义怒道:“黄喜借漠人之手害我,他是楚安王的蒙师楚安王自然帮他,可让人向太子求助,有太子在楚安王便不能造次。”

    “已经让石头去求太子了”,范思本道:“令师余大人、李家都答应相帮,来高去见过方大人,方大人答应泽党会鼎力相助,守楼在四处活动游说朝中官员,陈述安义被冤的情况,府中也派出人上街分说,但愿明日公审能还安义清白。”

    江安义笑道:“多谢范兄,告诉欣菲她们,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明日公审之后便可团聚。”

    …………

    府中前已经点起了灯笼,焦急等待的众人总算等到了从东宫归来的何希桂。欣菲急问道:“石头,太子怎么说?”

    何希桂一脸沮丧,道:“师娘,我没有见到太子。今日早上我在宫门外等候,司农寺少卿王知行来找太子到延兴县访察民情,顺便督促备耕,我根本无法上前。好不容易等到太子回宫,太子却说劳烦一天不想见我,只说明日会派人前去听审,让我放心,我只好回来了。”

    司农寺少卿王知行是太子的表弟兼好友,太子监国后提拔亲信,崔元护、柳逸尘、王知行、李敬玄等人都得到重用,王知行从太常丞(从五品下)擢拔到司农寺少卿(以正五品上兼任从四品上),王知行知恩知报,在延兴县(离京城六十里)的庄园中蓄养了娇姬美婢,时常借着视察民情的幌子邀太子以及一众好友前去玩乐。

    在座众人皆知缘由,欣菲怒哼一声,道:“尽人事、听天命,但愿安义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

    正月二十一日,大理寺公审原化州刺史江安义通漠一案,开审

    的时间定在巳时,卯正不到,大理寺外便开始有人聚焦,等到辰正时分,大理寺衙门外的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至少有四五百人聚焦在这里等待听审。

    今日审讯江安义,吕良真卯初便来到了衙门,坐在公案看细读文牍,吕良真头大如斗,眉间拧成大疙瘩。江安义是正四品的大员,三元及第、词仙之名誉满天下,天子信宠、太子称其为师,其师范炎中士林泰斗、余知节户部尚书,娶李家两女为半妾,出身泽党,这样的人物岂是轻易得罪。

    当日他携了案牍去见太子,便是想让太子定调,或是通过天子下旨,直接结案便是,哪知楚安王横插一杠,与御史大夫黄平一唱一和,逼得太子表态今日在大理寺公审此案。吕良真听到风声,昨日京中风波涌动,双方都在暗中使劲,这场风波是越来越大。

    辰末,小吏禀报门外已经聚焦了五百余人,吕良真一皱眉,心道大理寺公堂前哪容得下那么多人,有心选代表入内,念头一转又变了主意,江安义一案牵连甚广,不单双方的来头大,而且博弈的是太子和楚安王,矛头隐然指向至高无上的那把椅子,若是天子健康,吕良真自然遵从天子心意,可是传言天子病得很重,吕良真不能不明哲保身、见机行事。

    “打开大门,放那些听审的人进来,派人约束好他们,不准大声喧哗。准备升堂。”吕良真吩咐道。转脸问一旁的少卿余景山道:“老余,军情司的人可来了?”这场官司,江安义是被告,原告是军情司,黄喜仍在镇北城,但他派遣了数名属员前来,带队的赫然是廖建辉。

    天子返京,江安义一案被耽置,齐新文决定将江安义交给大理寺审讯,黄喜看到了机会,派人找来廖建辉,两人一拍即和,廖建辉同意进京状告江安义。此时郑漠盟约已定,廖建辉向齐新文告假探亲,带着黄喜的书信进京来见楚安王,竭力要扳倒江安义替苗铁山报仇。

    鼓声响,吕良真升坐大堂,侧旁摆了两张椅子,一左一右坐着太子派来听审的国丈熊执仁和楚安王府来的是府友沈文清。大堂外人山人海,欣菲扮做男装与何希桂站在堂前,乌丫丫的人群中多半是参加科举的士子,还有些目的不明的闲汉。

    一句带“原告、被告”,欣菲翘足眺望,看见江安义在两名小吏的陪同下从侧旁廊下走向大堂,发丝有些散乱,面容有些憔悴,神情自若步履从容,身上的那件裘衣有些皱褶,想来牢中并不好过。

    “江状元”、“江词仙”,人群中崩发出欢呼声,江安义站住脚,向阶下的众人拱拱手,转身进了大堂。欣菲眼眶温润,快一年没见到夫君了,没想到会在大理寺的公堂前再见面。

    进得大堂,江安义向吕良真拱手道:“见过吕大人”,转脸看到熊执仁,微笑点头道:“国丈一向可好。”江安义并不是犯人,正四品的官身仍在,吕良真欠了欠身回礼,熊执仁站起身拱手回礼,大堂另一侧先行到来的原告廖建辉

    则冷哼了一声。

    江安义看到廖建辉,眉头微微一皱,这个人如同狗皮膏一般粘住不放,着实惹厌,看样子廖建辉与黄喜联起手来对付自己,昨日听范思本讲后面还有楚安王在兴风作浪,自己真不能掉以轻心,要是无端获罪无处喊冤去。

    熊执仁微笑道:“安义放心,太子知道你是被冤的,托老夫前来听审,如果有人想冤枉你,太子绝不会答应。”

    江安义心中安定了许多,笑道:“多谢熊公,替江某向太子拜谢,等江某脱罪后再去向太子谢恩。”

    惊堂木一拍,吕良真开始问案。公堂审案自有一套程序,废话说了一刻钟才到了廖建辉状告江安义的正题,公堂上、公堂外,众人都竖起耳朵静听,当那把漠人圣女的小腰刀作为证物呈上,堂外一阵喧哗。欣菲虽然知道夫婿与那圣女并无交往,心中仍不免犯酸,这个漠人女子好生无情,居然利用江郎的好意来陷害他,江郎瞎了眼也不会喜欢上她。

    江安义强忍住怒火,听着廖建辉污告他与漠人勾结,冤杀大将、致死苗帅、出卖郑国等等罪名。大堂外已有人怒骂出声,“叛贼”、“可杀”,吕良真喝道:“不准外面喧哗,江安义现在由你陈述。”

    江安义愤然道:“吕大人,廖建辉完全在歪曲事实,血口喷人,他所说的是污蔑之词……”接着,江安义逐条反驳着廖建辉代表军情司举行的罪名,最后江安义道:“吕大人明鉴,若果如廖建辉所说江某犯下那么多条罪,军中有大帅,天子在临江府,为何不见军情司出告,而要等到天子返京才暗动手脚,分明是心怀匿测,暗藏祸心。”

    廖建辉突然激动起来,指着江安义怒道:“军情司四千英雄应天子所召前往前线立功,一场大战伤亡过半,百万大军征漠损折数十万人,苗帅镇守边关四十余年,最后死在沙场,廖某将门之后,放弃京中繁华,甘愿在苦寒之地戍卫十余年,在江大人的嘴中成了暗藏祸心吗?”

    说着,廖建辉褪下上衣,露出壮硕的上身,身上伤疤密布,数十处之多。廖建 辉转了个身,让大堂内外的人看清他身上的伤疤,神情激动地道:“廖某与漠人作战无数次,身上伤痕累累,心中并无后悔。可是我大郑国有人贪生怕死,无视数十万将士的伤亡,急于与漠人签订盟约邀取功劳,以将士们的鲜血来换取个人的升官封侯,可怜无数将士葬身在大漠之上,廖某出于义愤绝不能答应,尔等能答应吗?”

    大堂之外愤声四起,“我等绝不能答应”、“廖将军是英雄”、“杀死卖国賊”……郑漠签订盟约的条款尚未泄露,吕良真身为九卿之一自然知道,廖建辉在公堂之上冒然将盟约抛出,矛头直指向江安义,其心可诛。

    大堂之外群情激昂,吕良真生怕事态失控,狠狠地瞪视了廖建辉一眼,吩咐道:“将原告、被告皆押入牢中侯审,待本官禀报太子、天子后再行定夺,退堂!”

第八百一十八章阴风鬼火

    叶明清是端州镇峰县人,十六岁中秀才,二十岁中举人,被人视为俊逸之才。中举发榜时,州司户参军饶永希硬是把他拉到家中,将二女儿许配他为妻,并送了一套宅院、五百亩良田做嫁妆,被时人誉为佳话,叶明清更是被无数读书人羡慕,当成榜样。

    可是,叶明清的气运似乎到了尽头,接下来六次进京赴考都落榜而归,岳丈饶永希劝他到州中做个小吏,慢慢熬资历,将来做个九品的小官还是有望。叶明清自视甚高,断然拒绝,专心在家中苦读赴考,坐吃山空,又不会经营,陪嫁的良田卖得只剩下百亩,当年一口一个贤婿叫着的老丈人见到他脸拉得比驴脸还长,妻子整天数叨他没用,比起大姐夫、小妹夫来既不会做官,又不会挣钱,一无是处,悔当初不给嫁给他这个无用的东西。

    三年前进京赶考,再次名落孙山,叶明清大受打击,想起家中妻子的冷脸、亲戚的嘲讽索性在京城找了份塾师的差使,边教几个学童边苦读等待今年的科举。在京中呆久了,听到种种传言,越发明白科举的难处,只是心中那份执念实在放不下来。

    唉,叶明清长叹一声,此次再要不中只能回家,托姐夫的面子混个小吏度日吧,且把及第的希望放在儿子身上。岳丈已从司户参军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姐夫是府衙的经学博士(从八品下),这点门路应该有吧,实在不行再向妹夫借些银两送去,服个软,自家亲戚总会帮忙吧。

    端起面前的残酒一饮而尽,将面前小碟中的猪头肉吃个干净,叶明清摇摇晃晃站起身,离开这家路边小店准备回私塾睡上一觉,梦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酒醉酣睡倒成了他在京中的日常。

    “明清兄留步。”身畔有人呼道。

    叶明清醉眼朦胧地站住脚,认出喊他的是同乡何德义,忙施礼道:“何兄弟,这一向少问候,近来可安好。”

    何德义是他的同乡,邻县盛源人,比他小四岁,晚他六年中举,两人会过几次文,算是旧相识。不过何德义三年前得中,找了门路在楚安王府做录事,虽然只是从八品的小官,但有了王府这层关系倒是很吃香,叶明清参加过几次端州同乡会,看到不少六七品的官员都对何德义毕恭毕敬的样子。

    何德义看着叶明清满腮通红,醉眼迷离,下巴上的胡须粘着块油污而不知,身上的长衫也有些皱褶,心中暗叹,当年初识这位叶兄是何等的风流倜傥、从容自信,数次科举不中变成了眼前这副颓唐潦倒的样子。

    “明清兄,看样子在哪里喝了不少,倒是逍遥。”何德义笑道,假作不知叶明清从路边的小店出来。

    叶明清尴尬地笑笑,没有做声。何德义道:“有些日子不见,明清兄若无急事不妨陪小弟到前面喝杯茶,小弟有件事想拜托叶兄。”

    前面不远便有茶楼,何德义挑了间雅室,两人相对而坐,茶博士泡上今年的新茶。室内茶香扑鼻,叶明清喝了一口道:“安山银针,好茶。”叶明清好茶,阔气时尝遍大郑十大名茶,只不过落魄有年,不说安山银针,便是连老茶根都要思量着买了。

    一盏清茶入腹,叶明清的酒意消散了大半,笑道:“多谢贤弟美意。”

    叶明清知道何德义定是见自己醉意十足,所以找了个借口带自己来茶楼醒醒酒,虽说事情很小但足见人心,比起看自己落第冷嘲热讽的两位连襟这位何贤弟确实有心得多。

    何德义替叶明清满上茶,笑道:“明清兄,小弟真有事找你。”

    从茶楼出来,叶明清与何德义拱手而别,寒风从大街上刮过,叶明清感到凉意,加快脚步往住处走去。身上发冷,心头却火热,茶楼中何德义低声告诉他的话语有如惊雷在他耳边回响着,震得他心惊肉颤,却又蠢蠢萌动。

    永和坊钱府,叶明清在钱家做塾师,教钱家的宗学。钱家对他不错,让他和另两位塾师共用一个小院落,还有专人服伺,依照官府的规矩,每旬休沐一天,今天是正月二十正值休沐,所以叶明清才到外面喝酒。

    强抑着心中激动,叶明清与同住的两位塾师打过招呼,便钻进自己的屋中。手中拿着书坐在窗前,眼中却一片茫然,脑袋中回味着何德义跟他所说的话。

    “……明日大理寺公审江安义,何兄不妨前去听堂,跟着喊两句‘叛贼’、‘可杀’之类的话……今年科举楚安王定会让人关照,至不济也能让叶兄到王府当差……叶兄千千万万不能对人提起,否则祸不可测,就连小弟也要吃挂累……”

    手中的书被攥做一团,叶明清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每年科举都有权贵在里面徇私,这等机缘居然落在自家身上真有如做梦一般。天赐不取反受其咎,叶明清将手中书狠狠地拍在桌上,像是替自己打气般吐出一个字“去”。

    站在人群中,叶明清觉得自己双腿有些发抖,听到不远处有人喊“逆贼”时,叶明清像是惊醒过来,仗着胆子嚷了一句“贼子可恨可杀”,声音有些发颤,被淹没在一片呼喊声中。叶明清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又跟着嚷了几句,差役出来喝斥不准他们叫嚷,叶明清发现自己的腿不颤。

    大堂内廖建辉脱衣展示身上的伤疤,怒喝声此起彼伏,叶明清也觉气愤填膺,凭什么江安义十八岁能高中状元,成为天下闻名的词仙,我叶明清不见得比他差,只是时运不济,六次赴考不中,蹉跎半生,受人冷眼,这些年的不顺化成一句句呼喊冲口而出,骂得痛快淋漓。

    欣菲面色铁青地听着身旁众人在破口大骂江安义,何希桂低声道:“师娘,这些人像是受人指使。”欣菲在暗卫多年,自然

    清楚,轻声道:“等下退了堂,你我跟上那几个叫嚷得厉害的人,看看是谁在后面指使。”

    吕良真见局势失控,下令退堂,差役出来哄赶众人离开。欣菲和何希桂兵分两路,分别跟着一个人,叶明清身后是欣菲。叶明清不知身后有人,还沉浸在方才的痛快中,心中的闷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记挂着何德文让他事后到昨天的茶楼相见。叶明清脚步匆匆地来到茶楼,茶博士事先得了吩咐,径直引他走向后门来到另一条街,街对面不远,何德文在一家酒楼二楼上向他招手。

    欣菲跟在叶明清身后不远走进茶楼,却没有发现叶明清的踪迹,喝了一壶茶只得离开。回到家中,看到何希桂也满面沮丧,也跟丢了人,欣菲心中越沉,说明对付江郎的人准备充分,处事谨慎。晚间众人聚集,谈到今日公审的情况,大伙都感觉不妙,对手准备得很充分,暗中发动了不少人,江安义的情形不容乐观。

    李来高道:“从今日公审的情形看,廖建辉有意将战败盟约的责任引向江兄,利用民怨来制造舆论,酿成大势。好在吕大人没有偏帮,发现矛头不对,及时退了堂。此事还有转机,关键在太子和天子处,要趁事情没有闹大前,尽快让太子奏明天子,只要天子下诏明示天下,谣言自然不攻而破。今日熊国丈代表太子到听审,他应该会奏明太子,替江兄张目的。”

    欣菲愁眉紧锁,道:“不能坐以待毙,虽然没抓住是什么人暗中对付江郎,但我猜想背后八成是楚安王。明日石头去找太子,来高去找熊国丈,一定要从太子口中得到实信;范兄再想办法去趟天牢见见安义,看他有什么交待;我明日带人上街看看能否找到煽风点火之人,另外多派些人手上街分说,总不能任由他人污蔑江郎。劳烦李先生写信给安勇,让他在军中联系知情人替江郎辩说;还有写封信到平山老家,请张先生火速来京。”

    掌灯时分,叶明清哼着小调,一步三摇地回到了住处,怀中揣着张五十两的银票,左手拎着从酒楼打包来的四个卤菜,右手提着一坛两斤装的明月香酒,见到同院的何、赵两位塾师笑着招呼道:“何兄、赵兄,今日多蒙两位替我代课,小弟路过鼎江楼,特意买了酒菜,以表谢意。”

    看着何、赵两人殷勤地搬动桌椅,叶明清自得地笑着,明日他要按何德义的吩咐做件大事,还要何、赵两人替他代课,一点小甜头总要给的。叶明清眼光有些迷离,耳边响着何德义的话,“叶兄,只要这件事做成,王爷保你个七品前程”。

    七品,衣锦还乡,岳丈见了自己又要一口一个贤婿了,妻儿的冷脸要化成春风,两位连襟定要连夜上门来恭贺,那些旧友、同窗又要闻风而至,围着自己说奉承话,叶明清嘴角掩不住笑意,飘飘然起来。

第八百一十九章叩阙上疏

    东宫,奉承宫,熊执仁向太子禀报今日在大理寺听审的状况。

    当听到廖建辉脱衣展伤,群情激愤时,石重伟怒哼一声道:“这个廖家子什么时候与石重仁勾搭上了,挑弄是非,其心可诛。”

    熊执仁道:“臣看堂外听审之人,多有推波助澜、煽风点火之辈,如果放任下去,舆论必然大哗,对江大人十分不利,殿下宜及早奏知万岁,请万岁定夺。”

    石重伟有些不奈烦,道:“孤知道了。明日早朝处理完政务后,孤便前去雁山别苑见父皇。时间不早了,国丈早些回去吧。”

    熊执仁只得施礼离开,石重伟对着身边的程明道道:“孤的岳丈越来越啰嗦了,前天孤与王知行去延庆县巡视多饮了两杯,不知是谁告诉了他,在我耳边好一通聒噪,成天对孤指手划脚,真当孤是不懂事的小孩了。”

    程明道笑道:“国丈也是一番好意,不过年岁大的人话多了些。殿下,江安义一案你打算如何处理?”

    “江安义是孤的人,石重杰和黄喜对付他其实是想针对孤,孤岂能让他们如意。明日孤便去雁山别苑请旨,父皇旨意一下定然风平浪静,石重仁是枉费心机。”石重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的青玉镇纸,随口应道。

    程明道沉吟片刻,道:“殿下,何不静观其变?”

    “你说什么?”石重伟手一顿,斜着眼睛望向程明道。

    程明道知道太子动了疑心,解释道:“臣以为楚安王大张旗鼓地对付江大人实属不智。今日公审廖建辉虽然鼓动人心,试图将与漠人签订盟约的责任推给江安义,但明眼人皆知盟约若无天子准许怎么可能签订,楚安王这是在玩火,一不小心便要引火烧身。殿下若急着去灭火,虽然保全了江大人,却给楚安王留下话柄,让世人觉得殿下是在保护自己人,显得心虚。”

    石重伟手中镇纸轻轻在桌上敲着,若有所思地道:“不错,父皇对江安义信宠有加,一定不会坐视不理,若是知道老二在背面拨弄是非,定然震怒。程明道,你继续说。”

    程明道微微一笑,他摸准了太子的脾气,对付楚安王放在第一位,江安义的死活并不重要,道:“殿下,与其急着奏明天子不如冷眼旁观、查明真像,待水落石出之时再奏明万岁,万岁定然会觉得殿下遇事不乱、处事沉稳、可担大任。”

    石重伟笑道:“程卿所言甚是,你明日派人去龙卫府,让韩志派些龙卫上街查探,抓住暗中指使之人,若是能顺藤摸瓜牵出楚安王府,那老二就别想逃脱了。”

    叶明清卯正时分便起了床,洗漱完毕后出了门,何德文让他尽早赶去光德坊去。从永和坊到光德坊的路程不短,叶明清咬咬牙,花了六枚铜钱雇了国内牛车,一路“吱呀”着来到光德坊南面的早市。

    辰时刚至,早市上的人声鼎沸,吃早点的、买早点的、担着挑子叫卖的,将早市装点得热闹非常。馒头、包子铺冒着

    腾腾热气,葱油饼的香味扬风飘荡,叶明清咽着唾沫,四处找寻“隆兴”的幌子。眼神一亮,在西北角看到随风飘动的“隆兴”招牌,快步走过去,发现是家早点铺,连外面搭得棚子都坐了人,多是长衫读书人。

    有人上前招呼道”“兄台可是去‘申义’的?”见叶明清点头,笑道:“且吃了早饭,大伙一同前往。”

    人越聚越多,到了辰正时分,整个铺子挤满了人,先前吃完的人站在大街上,里许长的青衫分外招摇,叶明清站在人群之中,估摸有二百余人。人多士气旺,又刚吃过早饭,众人的脸上都红通通的,亢奋着。

    有人站在棚子前开始在鼓动,声音随风传来,有些发飘,叶明清竭力地听着,“……数十万将士葬身大漠……江安义卖国求荣,罪不容赦……杀此贼以张正义……”喊杀声哄然响起,叶明清也跟着声嘶力竭地嚷道:“贼子可恨,该杀。”

    有了拿了事先准备好的奏疏请众人签名,轮到叶明清时他扫了一眼,标题是《请诛国賊江安义疏》,后面的空白处已经签了不下百余个名字,叶明清咬咬牙,提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等到收集完签名已是辰末,叶明清此时已经知道领头的两人分别是孟州试子田丰亮、魏州试子张长林,看着两人手舞足蹈,心中暗自嘀咕这两人如此卖力,不知楚王府许了他们什么好处。想着自己有何德文这位朋友帮着,不用冲锋陷阵就能得到好处,心中暗自感激,等得中之后一定要好好谢谢何德文。

    田丰亮挥着胳膊道:“江安义这个贼子罪不胜诛,不除实难以平民愤,我辈读书人忠君报国、舍身取义,有爱国志士随我一同去敲登闻鼓,请天子、太子诛此贼以正视听。”

    “好”、“同去”,乱纷纷的叫喊声四起。叶明清想着将来的七品前程,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将来论功行赏何贤弟岂不面上无光,当即踏前一步振臂呼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有国賊当权,焉能坐视不管、明哲保身,元年十杰壮举在前,我辈怎能退后,同去、同去。”

    张长林看了一眼跳出来的叶明清,心知此人必是同党。叶明清所说的元年十杰是指建武元年叶孜、马远翔等人因为科举不公愤然敲登闻鼓向天子告御状,科举弊案暴发,此届科举重试,无数官员被杀被贬。叶孜等十个带头之人被革去举人功名,十年之内不准参试,这些人仗义直言被天下读书人视为“元年十杰”,在士林中声名大起,后来被江安义带到了化州,或为官或教徒或立说,都成了天下闻名的人物。

    只是这十个人终究被革功名,而且还是被江安义所用,以他们为例实在有些霉头,张长林怒视了一眼叶明清,趁着众人激愤时慨声道:“走,敲登闻鼓、叩阙上疏。”

    时隔六年,春明大道两旁的槐树再次目睹了青衫如流的壮举,只是此时寒冬未尽,开不出花来喝彩。

    振武校尉

    甘庆丰木然地站在朱雀门前,明光铠依然闪亮,只是少了几分神采,穿在身上沉得慌。六年时间甘庆丰又从致果校尉重新爬回到振武校尉的官阶,只是六年光阴前程尽毁,自己当将军的希望破坏了。一切都怪这该死的登闻鼓,甘庆丰的目光恶狠狠地射向左旁的登闻鼓,恨不得用眼光在上面戳两个洞出来。

    朱雀门外,大片的青衫出现,甘庆丰自嘲地咧了咧嘴,自己都快魔障了,大白天眼前居然出现幻影,等散了差到明普寺去烧柱香,请佛祖保佑。

    “站住,皇城重地,不许向前。”守卫朱雀门的兵丁持枪交叉,挡住张长林等人的去路。甘庆丰吓了一跳,随即嘴角狞笑起来,这该死的试子,居然又来朱雀门闹事,又想敲登闻鼓吗?又想把老子敲回到致果校尉去?老子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可再没有六年时间可用。

    甘庆丰从腰间抽出剑,大声吼道:“刀枪出鞘,严守宫门,谁要敢硬闯,格杀勿论。童川风,你带一哨人马守在登闻鼓前,谁要敢接近登闻鼓两丈,给我砍了。”

    叶明清和张长林、田丰亮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大袖飘飘,慨然有凌云之意。朱雀门前,刀枪并举,守门的将士如临大敌,叶明清有些傻了眼,这情形怎么和传说中元年十杰昂然而入,敲响登闻鼓,跪倒在皇城前献上请愿疏,然后天子接见,改天换地有所不同啊。

    田丰亮有些胆色,对着守门的兵丁拱手道:“我等是今科前来应试的试子,要面见天子上疏,请兵爷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

    持枪的兵丁面无表情,横枪如故。甘庆丰见登闻鼓被守得严严实实,这才一步三摇地来到近前,满是威严地扫视了一下田丰亮等人,拉长腔调道:“尔等聚集一处、擅闯宫门,已是死罪,念在尔等无知,还不速速散去。”

    叶明清脸色一白,腿一软差点没坐倒在地,这就是死罪了,那七品的前程还是不要也罢。张长林冷笑道:“这位将爷,休要大言欺人,朝庭有制,若遇大事,可叩阙上疏,多等依律行事,哪来的死罪。”

    这人知道规矩,看来是吓不住了。甘庆丰冷笑道:“既是叩阙上疏,这么多人堵在朱雀门做什么,赶紧选出领头之人随我入内,其他无关人员赶紧散去。”

    张长林看看防守森严的城门,知道硬闯是不可能的,只好转身与田丰亮、叶明清等人商议,叶明清有意退缩,耳边却听田丰亮一语双关地道:“箭在弦上,已无退路。我等此时若退缩,估计也没有好下场,不如放手一搏,死也死个痛快。”

    叶明清被激起血性,为了后半辈子不再窝囊的活着,豁出去了,当即大声道:“虽难吾往,当有一搏,何惧也。”

    一柱香后,叶明清、张长林等六个为首之人在甘庆丰的带领下,穿过重重铁甲,跪倒在皇城之前,那封《请诛贼江安义疏》被小太监捧着,一路小跑送往东宫文华殿。

第八百二十章四方云扰(一)

    文华殿,太子石重伟居高而坐,听着朝臣禀报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归根结底无非是钱粮二字,石重伟眉头紧锁,父皇北征将国库存积消耗一空,难道真要靠售卖皇庄渡关,可是在石重伟心中,早已将皇庄视为私产,岂能卖与他人。石重伟下定决心,还是尽快将香水、酒、赌业等的税赋提征一倍,还有程明道提议暂缓百官俸禄,让百官捐钱共度难关或可一试。

    想到香水,石重伟心中一动,当年江安义献给母后的三分红利,去年收到了七十万两,反推香水之利超过二百三十万两,相当于一个大州的税赋,这份产业连自己也眼红。程明道私下给自己算过账,江家恐怕还有隐藏,香水的纯利恐怕不下于三百万。石重伟的心中念头闪过,若是江安义身陷囫囵,香水产业若是落到手中,岂不是再不用愁银子了。

    殿中御史徐弘彬捧着奏疏快步上殿,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徐弘彬来到阶前行礼,高声禀道:“今科试子张长林、叶明清、田丰亮等人聚众在朱雀门叩阙上疏,请太子殿下御览。”东宫首领太监张谨侍立在太子身侧,急忙下阶取了奏疏呈给石重伟。

    不等石重伟看奏疏,右相马遂真先行怒道:“朝庭为畅通言路,设御史台、铜匦监收集谏疏,京兆府衙门更是处理京中诸事之所,这些试子偏偏要到朱雀门来敲登闻鼓,以邀直名。臣听闻建武元年叶孜、马远翔等人敲登鼓上疏被士林视为‘元年十杰’,实乃歪风邪气,此风绝不可长,臣请殿下下令将为首之人拿下论罪,此等心怀侥幸之徒定要严加惩处,否则登闻鼓将无有宁日。”

    众人心知肚明,当年马遂真因为叶孜等人敲登闻鼓上疏言科举不公,身为主考官的他被罚俸一年,虽然无伤大雅,但在士林中却是失了面子,马遂真引为生平憾事,所以才会一听叩阙便火冒三丈。

    石重伟展开奏疏,看到“请诛国贼江安义疏”几个字后勃然怒道:“大胆狂徒,谁说江安义是国贼,是什么人在造谣生事。来人,将那几个上疏的狂徒抓起来。”

    左相孔省躬身道:“殿下息怒,叩阙上疏乃朝庭旧制,不能因言治罪,就算这些试子有言语不当之处,严加训斥便是,切不可伤了读书人的上进之心。”

    两旁臣子纷纷附和道:“孔相之言老成谋国,请殿下明察。”

    石重伟展开奏疏细读,上面列举着江安义三宗罪:掩败斩将、坐视老帅苗铁山自戕、与漠人勾结签订卖国盟约。奏疏的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手印。身为太子,石重伟自然清楚内情,知道这三宗罪纯属污陷,气得拍着桌子吼道:“一派胡言,虽然朝庭不因言治罪,但造谣污蔑若不加以追究,国法难容。”

    段次宗道:“殿下,可将为首之人交与京兆府审讯,看看是否有人指使,若是受人指使则当问罪,若是自发而为加以告诫便是。另外,着大理寺加紧审讯江安义一案,及早将结果公诸于众,平息流言。”

    “就依段卿

    所奏。”

    …………

    甘庆丰觉得六年前的那口闷气今日总算呼了出来,指挥兵丁押着叶明清等人前往大理寺衙门,那些试子多数没有走,围在朱雀门外等消息,看到叶明清等人被刀枪押身,一个个围拢过来问个究竟。

    还没等叶明清等人开口,甘庆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还不赶紧退开,挡了爷办差,治你们不敬之罪。”

    张长林高声喊道:“诸位兄台,朝堂之上奸人当道,奏疏呈上之后太子下令将我们押往京兆府问罪,贼子江安义手眼通天,诸位要小心了。”

    一席话立时引得众人大乱,有人高声呼道:“太子处事不公,我等一心为国怎能落得如此下场”、“我等不服,要当面见太子说个明白”……

    看到那些青衫试子往前闯,有人推搡着兵丁,有人试图拉扯张长林等人离开,甘庆丰抽出剑,厉声喝道:“你们想造反吗?公然对抗朝庭官兵,给我退后,要不然可别怪本将军无情。”

    说着,甘庆丰挥舞着手中剑朝身前的试子虚砍,那人吓得赶紧往后躲。那些兵丁有样学样,纷纷挥舞着刀枪喊叫起来,“退后,再敢上前一并问罪”。

    甘庆丰心中跳动着怒火,这伙试子又来闹事,真当爷好欺负,今日非给他们点教训不可。眼中闪着凶光,瞪向跳闹得最凶的张长林,狞笑着挥剑朝他的胳膊砍去,让这小子出点血清醒清醒。

    张长林一边叫闹,一边注意着动静,见宝剑闪着寒光划来,连忙伸手一拉旁边的人挡在自己的身前。宝剑斜挥而下,将那人的脖子割破,鲜血喷射而出。叶明清惨叫一声,用手捂向脖子,鲜血汩汩冒出,怎么捂也捂不住。感觉到眼前发黑,全身力气飘散,叶明清的脑海中闪过,我的七品衣冠没了。

    “杀人了,官兵杀人了”,凄利的喊叫声响起,那些试子们吓得四下逃窜,甘庆丰手中宝剑“当啷”落地,心中一片空白,自己怎么这么倒霉,随便挥挥剑还砍死一个,这回恐怕连致果校尉都没得做了。

    仍有数十人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有人颤声道:“心怀天下却惨遭刀剑,我辈读书人常说舍生取义,孙某不才,愿以此头死谏,庶几无愧。”说罢,那人摘下头上的儒冠,举步来到甘庆丰面前,盘腿而坐,叶明清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上的青衫。

    在孙思贤的带领下,不断有人摘下儒冠,盘腿坐下,片刻之后便将大道堵得严严实实。甘庆丰满嘴苦涩,知道自己误杀试子犯了众怒,恐怕难以善了,看了看眼前成片的青衫,甘庆丰心中哀叹,自己是与试子犯忌啊,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让兵丁维护秩序,派人前往东宫送信。

    春明大道是皇城前的干道,往来的车辆、行人络绎不绝,赶考的士子把路堵了,车辆过不了,片刻功夫便聚满了看热闹的人,而闻讯赶来的试子加入到静坐的队伍中,汇成一片青色的汪洋。

    文华殿,仍在议事。徐弘彬不顾失仪,小跑地上殿禀道

    :“启奏太子,官兵误杀了试子,引发众怒,试子们坐在春明大街堵道,有人声称要罢试……”

    石重伟脑袋里“嗡嗡”作响,霍然站起喝道:“是哪个狗才杀了试子,孤要杀了他。”三年一次的会试,如果试子罢试,那可真是天下奇闻,史书上从未有过记载,他这个太子绝对要留下一笔,甚至父皇都会对自己失望,生出易储之心,石重伟颤栗起来,不敢再往下想,急声吩咐道:“快,孤要前去一看。”

    左监门卫三千官兵紧急出去,迅速地将闲杂人等驱散,沿街布起警戒,龙卫、暗卫的高手密布在沿街屋顶,整条大街戒备森严。

    蹄声凌乱,石方真没有乘车骑着马就直接冲过来了。张长林和田丰亮看到队伍前面高高飘扬的两面红绫令旗,知道是太子亲至了,有人高声喊道:“太子驾到,众人跪拜。”那些盘腿而坐的试子,包括孙思贤在内,无不翻身跪倒,深深地拜服于地。

    石重伟看了一眼身前大片的青衫,眼中闪过一丝憎恶,口中却温和地道:“诸位试子,无须多礼,起来说话。”说着,石重伟跳下马,上前几步扶起最前面跪拜的张长林,顺便闪了一眼鲜血淋漓的尸体,立时有人上前架走叶明清的尸体。

    “孤在宫中听闻有人误伤了试子,心中着实不安。孤的本意是让官兵送上疏的士子前往京兆府问明缘由,朝庭广开言路,御史台、理匦监都是谏言之所,京兆府更是处理京中事务之所,尔等何必执意叩阙上疏,要知道敲登闻鼓要先打三十大板,孤是怜惜你们这些文弱书生,才让你们到京兆府申诉,谁知你们错会了孤的意图,闹将起来如何收场?”石重伟面带哀容叹道。

    张长林拱手道:“太子殿下仁厚,我等感激莫名,愿遵太子之意前往京兆府说清缘由。只是我等亦有三个恳求,望太子采纳。”

    石重伟和颜悦色地道:“只要合情合理,孤自然会考虑。”

    “殿下”,张长林指着地上的血迹凄声道:“叶兄忠心为国,却被误杀身死,请殿下严惩凶手,以慰叶兄在天之灵。”

    石重伟心想,忠心为国恐怕未必,只是杀人者不惩处说不过去,众多试子眼巴巴地望着他,石重伟点头答应道:“准。”

    张长林越发振奋,声音激昂起来:“叶兄身死,我等感同身受,请朝庭为其设灵棚治丧,以彰其义行。”

    石重伟一皱眉,如果以朝庭的名义替那个倒霉的死者治丧,等同认可这些试子叩阙上疏的行为,这绝对不行。想到这里,石重伟道:“死者已矣,准尔等为其设棚吊祭,等京兆府问明缘由后再定其行。”

    张长林的请求被驳,不敢跟太子争论,继续道:“第三,我等请朝庭查处江安义的罪行,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

    石重伟勃然怒道:“尔等妄议朝政、干扰律法实不可取,念在尔等出于公心,孤暂不追究,江安义的功过朝庭自会论处,尔等安心读书备考,等候朝庭审讯结果。”

第八百二十一章四方云扰(二)

    永和坊,钱府不远处的空地上高搭起灵棚,白幡飘舞,哀乐悲鸣,青衫云集,众举子纷纷前来拜祭叶明清。张长林和田丰亮等人被京兆府告诫一番后放回,此刻两人作为主事人替叶明清操办丧事,在灵棚前迎来送往。

    悲壮的情绪在灵棚酝酿,张长林拉着孙思贤在一旁窃窃私语,孙思贤在春明大道上的举动改变了张长林等人命运,也让众多的举子看到了他的铮铮铁骨,在举子心中树立起崇高的威望。

    “孙兄,多谢你仗义相助,要不然我等怕要身陷囫囵之中。太子仅答应惩处杀人者,其他诉求并未应允,我等不能就此罢休,要向御史台、理匦监请愿上疏,严惩罪魁祸首江安义,以慰叶兄在天之灵。孙兄以为如何?”张长林注意着孙思贤的表情道。

    孙思贤犹豫地道:“江安义是否是国贼还未定论,太子已经答应秉公处置,孙某以为当听从太子所说安心读书,静待朝庭审讯结果,若有不公,我等再行请愿不迟。”

    张长林又劝说了几句,见孙思贤不为所动,只得罢口不说。

    …………

    江府,朱雀门外发生的事情迅速地传了回来。范思本、李来高、田守楼、刘逸兴等人都告了假,早早来到江府等消息。

    范思本道:“事急矣。恐怕那些人不会善罢干休,还要闹出事来,从太子的言行来看,似乎另有打算,并未全力替江兄出头,不可不慎。”

    刘逸兴满面愁容地道:“我从衙门过来的时候,看到同僚议论纷纷,潘和义更是上窜下跳散布流言,形势对安义不利啊。”

    李来高肃然道:“不能坐以待毙,需针锋相对。”欣菲曾听江安义评价过身边几个人,范思本谦谦君子善任实务,刘逸兴诙谐擅长交际,田守楼熟悉官场规则,李来高精于谋划,机智过人。

    “有人利用举子来对付江兄,我们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过来也用举子来为江兄辩解。江兄在士林中享有大名,相信不少举子对其心存好感,德州、化州、泽昌书院的举子不在少数,这些人中有不少受过江兄的恩惠,劳烦刘兄前去寻找,不妨许之以利,让他们替江兄发声,不能让與论一边倒。田兄去找一趟方林宾方大人,让在京的泽党发力,不能坐视江兄陷入被动。”

    刘逸兴站起身道:“事不宜迟,刘某这就动身。”

    欣菲拿出一叠银票递给刘逸兴道:“刘兄,不光是举子,还有平常百姓,能买动多少人就尽量买动。我会送信给余师,让彤儿去趟李家,让各府都派人上街游说,人多力量大,要尽快改变京中不利于江郎的言论。”

    李来高眼中闪过赞许之意,危难的时候最能看清一个人,彤儿和冬儿都出身李家,李来高对两人自然亲近,江安义出事后,欣菲镇定从容,处事果断,实有大将之风,不愧是做过督监的人。

    “太子在朱雀门前提及,‘朝庭广开言路,御史台、理匦监都是谏言之所’,这表明朝庭对此案的态度,我估计会

    有人到御史台和理匦监递谏言,所以我们也不能闲着,这两个地方都要派人去送申辩的疏文。御史台在明,要由江家出面,理匦监在暗,不妨换了笔迹多递几封。京兆府不妨也去递份状纸,就说有人制造谣言,误导百姓,陷害江兄,请京兆府派人察探。”

    欣菲道:“御史大夫黄平是楚安王的人,理匦监王克复也与江郎有旧怨,我们前去上疏会不会反为不美?”

    李来高道:“江兄之案,已不再简单的是他个人之事,背后牵连到太子与楚安王的争储之战,这个时候谁敢隐瞒,一旦事后被查知,立招不测之祸。上疏并不能真替江兄解脱,只求搅乱对手的视听,让他们有所顾忌不敢轻易下手。”

    范思本点头道:“不错,这是正道。石头那里还要找到太子,催促太子早些向天子禀奏。我再次看看安义,把今日之事告诉他,安义机敏,让他也想想该如何脱身。”

    李来高沉声道:“还有一件事,若能办到对江兄大大有利。我听说江兄与告他的廖建辉有仇,当年廖建辉掩败将、苗铁山替他遮瞒就是被江兄所揭露的。”

    欣菲道:“不错。此事知道的人不多,若是将此事宣扬出去,廖建辉便成了公报私仇,有意陷害了。”

    田守楼笑道:“那个被廖建辉所杀的镇将名叫胡简正,我恰巧知道他的儿子胡剑昆在丰乐十五年及第,在太常寺太乐署做署令,一次聚会上他得知我与主公的关系特意上前寒喧,让我转达对主公的谢意,如果能请胡剑昆出面讲述往事,效果更佳。”

    “甚好”,欣菲冲起身冲众人飘飘万福道:“几位是江郎信得过的人,江郎之事就拜托你们了。”

    …………

    午时,宴友楼,范思本等到了那位大理寺丞牛奂山。酒过三巡,范思本拿出两张银票递了过去,笑道:“又要牛兄帮忙了,我想再去看看江安义。”

    牛奂山的目光往银票上一搭,看到百两的字样,知道是二百两银子,心中欢喜脸上绷着,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道:“不瞒范兄说,前天过堂之后吕大人吩咐对江大人和那廖建辉要严加看管,不准让人探视。按说范兄的面子我不敢驳,可是现在监牢中耳目太多,我也不好行事。”

    这是嫌钱不够了,范思本心中鄙夷,又掏出两张银票叠了上去,往牛奂山身前一推,笑道:“我知牛兄为难,这点银子有劳你打点打点,江安义为人所陷,还请牛兄帮个忙,江安义出了狱定然会感激牛兄大义。”

    “好说好说”,牛奂山笑着将银票收起来,四百两银子至少能到手二百两,比得上自己两年的俸禄了,这江安义是金子做的,在大理寺牢中多呆几天,自己说不定能在京中置套宅院了。

    见范思本端起酒杯,牛奂山举杯饮尽,道:“江词仙的大名牛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尽绵薄之力牛某自当效命。范兄放心,牛某尽力将此事办妥,范兄等我的消息。”

    …………

    东宫,奉承宫。

    东宫左卫率将军薛民林带着何希桂离开,何希桂恳求太子早些替江师出头,及早奏明天子,被石重伟以“孤自有安排”回绝。等何希桂走后,熊执仁忍不住劝道:“殿下,今日朱雀门前生变,江大人处境堪忧,臣恐拖久了容易生变。”

    程明道笑道:“国丈多虑了,殿下智珠在握,之所以不急着奏明天子是想借此事将背后怂恿之人引出,以绝后患。”

    熊执仁看石重伟微笑不语,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心中泄气,向太子拱了拱手,颓然离开。

    楚安王府,书房。

    沈文清兴奋地道:“朱雀门发生血案,事情越闹越大,太子在举子面前偏帮江安义,引发众多不满,越是如此江安义越难脱罪。”

    石重杰若有所思地道:“看皇兄之意,是要顺藤摸瓜,利用这些举子反过来对付孤,不可不防。沈先生,你让府中人小心一些,不要被抓住把柄。”

    沈文清正色地道:“王爷,你与太子相争世人皆知,万岁有意借王爷来磨砺太子,如果被磨砺的刀断了,岂能怪石头。王爷只要示人以公心,行事自可光明磊落,何须刻意躲藏反为人诟病。”

    石重杰起身郑颜谢道:“先生说得是,重杰受教了。”

    掾官井成利匆匆进来,低声道:“王爷,沈先生,黄大人派人送信说江家派人到御史台申诉,说京中有人制造谣言陷害大臣,请御史台查问,京兆府也有人送来信,江家派人去递了诉状。”

    沈文清冷笑道:“江家开始反击了,派人问问举子们有什么动向?”

    半个时辰后,东阁祭酒孙朝锋阴沉着脸来到书房,禀道:“眼下举子们分成三派,互相争辩不休,一方说江安义是国贼,另一方则说江安义被人污陷,替江安义说话的多是化州、德州和泽昌书院的举子,剩下的人不知所措,大都决定专心备考不再参与其中。”

    屋外传来丁楚的声音,“王爷可在?”

    众人收声,丁楚为人耿直,而且对江安义有好感,所以此次针对江安义之事并未让他知晓。石重杰笑道:“丁楚,进来吧。”

    丁楚进屋,看见一屋子人,愣了一下,先向楚安王行了礼,又冲众人做了揖,开口道:“臣从文华阁而来,听到传言说王爷有意针对江安义,不知是否当真?”

    石重杰尴尬地笑笑,没有开声。丁楚为人方正但不傻,心中原本有疑,又见书房内一屋人像在商议事情,立时猜到了七八分,叹息一声拱手想要离开。

    “丁贤弟留步。”沈文清道:“此事是老夫所为。我向王爷建议,军情司举告江安义通敌,此乃要案,王爷管着三法司,不能不查明问清,原本是问心无愧的事,只是举子们在大理寺听审,被廖建辉所激,生出许多事端来。王爷召我等正在商议,丁贤弟去了文华阁编撰大典,亦是大事,所以没有喊你。”

    君子可欺之以方,丁楚听到沈文清的解释,看到楚安王向他颔首示意,心中疑虑顿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6891/ 第一时间欣赏变臣最新章节! 作者:宇十六所写的《变臣》为转载作品,变臣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变臣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变臣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变臣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变臣介绍:
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