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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百二十章釜底抽薪

    回到武阳府,石重仁先去问候了母妃,庄松伟汇报完府中情形,对外宣称洛王爷的“风邪外感”好了。

    王府的主体改建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银安殿正在加紧装饰,石重仁晃悠悠来到书房小院,院中花开正艳,修竹摇风,清幽雅致,但跟得杏斋相比就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了,想起得杏斋的那副对联,石重仁心想该不该让那位郭财神也替自己“憋”一副来。

    景色不如得杏斋,心情却要放松得多,在自己家一亩三分地站着、坐着、躺着都舒坦。惬意地伸完懒腰,石重仁吩咐人侍立的小厮道:“去把罗观泰那伙人叫来。”

    罗观泰、贺守齐等人跟着洛王来了武阳府,被严胜森安排在一个跨院内居住。罗观泰暗中叮嘱众人道:“各位兄弟,洛王爷看中了我们,是我们祖上积德,跟着洛王爷众位兄弟由贼变官,这是什么样的机会不用我说了吧。若是谁贼性不改,敢在王府中小偷小摸,恶了王爷,断送了大家的前程,可别怪罗某心狠手黑。”

    众人都是在江湖上混了一段时日的油子,自然知道轻重,贺守齐也瞪着眼喝道:“不劳大哥吩咐,这个时候谁要是敢踩了王府一根草,贺某也要找他拼命。”

    罗观泰有些羡慕地看着贺守齐道:“老三,属你命最好,投了王爷的缘,将来肯定比我们都有出息,将来可记得要拉扯兄弟们一把。”

    贺守齐有些飘飘然,此次随同洛王爷返回并州,石重仁没事就把他叫到身边,在贺守齐的竭力奉承下,看得出洛王爷对他十分满意。当年有个西域胡僧给自己相面,说四十二岁是人生大槛,迈过去后便顺风顺水,自己今年恰好四十有二,这道槛算是迈过了?

    想到远在青州的家人,贺守齐不免有些心酸,他父母双全,家中妻小,最大的儿子今年十三岁了。因为在江湖上行骗,贺守齐轻易不敢归家,对家人说自己奔走西域做生意,在过年时才赶回去住个三五天。回家之间要事先张探,住在家中提心吊胆,看似风光的这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如果被洛王看中,混个七八品的官,光宗耀祖,家中父母妻儿也不用再牵挂自己了。

    众人各有心思,喜悦、忐忑、焦虑混杂,丰盛的晚餐入嘴也味如嚼蜡。得到通传说王爷召见,众人连忙起身,罗观泰低声嘱咐道:“大家注意礼数,别乱说话,王爷问什么,据实回答。”

    以罗观泰为首,老二曹风宁、老三贺守齐、老四莫雷、老五林依平、老六俞文才带着十几名喽啰鱼贯进入书房内,将书房挤得满满当当。贺守齐习惯地扫看着四周,墙上挂着字画,古色古香一时分不清是哪些名家所作,博物架上摆放着古玩,稍一打眼就感觉价格不菲。不敢多看,跟着罗观泰躬身行礼,齐声道:“参见王爷。”

    石重仁穿着件淡青色长衫,背倚着躺椅看着罗观泰等人道:“尔等有何打算

    ?”

    罗观泰等人心中一沉,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罗观泰是老大,代替众人发声道:“我等听从王爷安排,赴汤蹈火绝不敢辞。”

    “尔等有这番心,孤王定不会亏待你们。”石重仁早已思量过,径自道:“罗观泰你们暂且在王府安身,罗观泰你们六人便以王府中挂个府吏,其他人就充当随从,替孤收集情报。罗观泰,尔等也知道孤王就藩不久,府中官吏空置,只要你们忠心办事,孤王少不了你们的前程。具体做些什么,明日去向严司马请教。”

    罗观泰等人大喜,跪倒拜谢。石重仁的目光落在贺守齐身上,道:“贺守齐,你便跟在我身边做个长随,平日无事跟孤说说江湖上的趣闻。既然在孤王身边出入,就安个执仗亲事给你吧,明日一早到院中伺候。”

    执仗亲事,正八品上的官阶,贺守齐喜出望外,“梆”的一声重重地叩下头去,哽声道:“贺某粉身碎骨也难报王爷之恩。”罗观泰等人羡慕得眼发红,他们要四处奔走收集情报,才挂了个从九品的府吏,贺守齐这小子运道好,靠着嘴皮子讨好了王爷,一下子就得了八品官,跟在王爷身边,将来免不了还要飞黄腾达。

    从书房出来,俞文才讨好地笑道:“三哥,你得了王爷赏识,可不要忘了兄弟们,兄弟请你喝一杯去。”

    贺守齐激动得满面放红光,晕晕乎乎地道:“自家兄弟,不用客气。”

    罗观泰在一旁插嘴道:“王爷刚安了差事给我们,不可放纵,喝酒便罢了。老三在王爷身边,能关照的地方自然会关照我们,但我们要把王爷交待的差事办好了,将来也会像老三一样。”

    一席话说得众人安定了些,罗观泰继续道:“这次随洛王爷回并州大伙算是都得了好结果,从贼人招安成了官人,王爷刚才也说了,将来咱们还有升官的机会,这可是多少读书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大伙不要等闲视之,回去早早睡觉,明天一早随我去见严司马,把差事领下来,大伙妥妥当当地办下来,王爷自然会赏识我们。”

    …………

    书房,石重仁的心情不错,哼着小调把玩了一下并州官员送来的古玩字画。这些东西都是他生病期间并州的官员所送,庄松伟收了挑雅致地摆放在书房中。

    “还是就藩好啊。”石重仁将手中的荷花瓣青瓷樽放回架上,这青花瓷产自魏明帝时的官窑,存世量极少,有一两瓷十两金之誉,顺手拿起樽下的纸片,上面写着“并州别驾顾意达敬献”。

    石重仁对这个并州顾别驾有印象,瘦削脸庞、谀笑满面,身上的官袍陈旧,没想到出手如此大方,明日交待罗观泰去查查这个顾别驾是廉是贪。

    随手拿起,随手放下,石重仁很快将屋中的器物看了一遍,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坐回到书桌前,他开始思筹如何向皇兄禀奏自己

    的化州之行。

    化州给石重仁生机勃勃的感觉,士农工商都呈现活力,这种活力看得见、摸得着,石重仁感觉这种活力就像春雨后的竹笋带着响声往上窜。相比之下,京中暮气沉沉,举手投足都有沉重的凝滞感,两相比较,怎不让人担忧。

    江安义在化州威名太盛,官员、百姓无不对这位经略使大人交口称赞。石重仁很佩父皇的眼光,破格提拔江安义为化州刺史,而江安义同样以出色的政绩回报了父皇,化州从一个多战的羁縻穷州跃为税赋大州,以前世人谈化州而色变,百姓纷纷逃离,现在化州风物成为士人嘴中常议论的话题。亲眼看过香雪居的美景后,石重仁对“大漠孤烟、风吹草低”充满了向往,要不是身份不允许,石重仁真想在化州多游历一段时日。

    臣子做得太出色对君王来说也是压力,江安义还是留给皇兄去头痛吧,自己得了玉石矿两成分红,何况边境不稳也需得力之人坐镇,于公于私都还需多留江安义在化州呆几年。

    思谋已定,石重仁开始给皇兄写密信,感谢圣恩的话永远不嫌少,有的时候废话比正话有用得多。虽然是兄弟,但皇兄对就藩的诸位叔伯兄弟可没有一个放心的,自己身边的随从侍女说不定就是龙卫、暗卫的细作,这件事大家揣着明白当糊涂,各自安心。

    去化州香雪居的事肯定瞒不过皇兄,圣明莫过天子嘛,主动坦白,自请处分,要给些把柄错处在皇兄手中,皇兄才会安心。自己就是个吃喝玩乐的无用王爷,这样省得皇兄惦记。

    谈了谈在化州的见闻,把江安义在官民中的威望点了出来,顺便羡慕了一下化州的豪富,郭怀理送他的那栋得杏斋也没有欺瞒。在暗奏中写道:“……江师经略化州,政绩卓著,不愧能臣之称。臣弟听闻,江师挟大胜之威正在布局戈壁,有平定西域之志……”

    写到这里笔一顿,江安义在戈壁发现玉石矿的事可不能泄露给皇兄,要不然皇兄会连锅端走,不要说吃肉怕是连口汤都混不上。

    想起在香雪居中遇见方仕书,看得出来江安义与方仕书之间相处融洽,以方仕书之清正仍住在香雪居中,可见方仕书把江安义当成可靠的晚辈、值得信赖之人。既然江安义不宜离开,那便让皇兄把方仕书调走,给化州派一个听命朝庭的刺史来,皇兄对化州的财富垂涎已久,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暗奏提及方刺史恰巧在香雪居中小住,经略使与刺史关系密切、同心同德,化州大治是两人齐心协力所致,化州百姓皆知江、方如同一人,年底时江安义前往戈壁清剿马贼,大印都交给方刺史保管,江安义连经略府都没有,直接与方刺史在州衙里一起办差等等。

    该上的眼药都上了,石重仁将密奏封入匣中,明日派人送往京城,以他对皇兄的了解,方仕书恐怕要离开化州了。

第九百二十一章剑走偏锋

    欣菲总算空闲下来,夫妻俩有时间坐在一起喝喝茶,偶尔兴致来了,郎吹笛、妾弹琴合奏一曲,只羡鸳鸯不羡仙。

    冬儿已经带着晨智和韵思前往老家平山镇,江安义让她顺路前往近水村,让晨智代替自己向范师贺寿。江晨智丰乐十四年出生,今年十二岁,与弟弟江晨益一起跟随范师本启蒙,算是范氏一脉相传,去见见师公,让师公指点几句,冬儿是很乐意的,晨智虽是长子,却非嫡出,年纪渐大,作娘的要为他多争一些。

    想到几个儿女江安义心情沉重,自己在外奔波为官,与妻儿离多聚少,便连儿子的学业都不能看顾,实在是愧为人父。

    欣菲婉言劝道:“江郎,范师兄学问渊博,德行高尚,智儿、益儿跟着他定然学有所长。宦海行舟,颇多风雨,夫君要掌稳舵,才能护得一家人安稳。”

    江安义叹了口气,冬儿前往平山镇,京中就剩下彤儿带着晨益、韵亭、韵婧、晨毅四个儿女。当初江安义前往化州彤儿便想随从,现在冬儿走了彤儿越发像心中长了草,家信中屡屡提到要来化州。可是李明行却私下带来了天子的口谕,化州战事频发,让彤儿带着儿女安心住在京城,免得江安义牵挂。

    消息传到化州,江安义沉默良久,天子分明是把彤儿、晨益他们当成了人质,防备之意十分明显。按照朝庭制度,五品以上的官员在外任官,身边家人可以随同前往,江安义在化州任刺史时,家人都在会野府。此一时彼一时,先皇对自己是信任的,太子口口声声称自己为江师,可是刚即位为天子,对自己便满是戒心。

    心头的不舒适冲淡了内疚感,先贤说过“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既然天子不把自己当成手足,自己似乎也用不着像对先皇般赤胆忠心。

    石重仁不知道他的暗奏呈上,最直接的效果是让江安义一家人无法团聚,他正在书房兴奋地翻看着罗观泰呈报上来的谍报,仅仅半个月时间,罗观泰便将全刺史、顾别驾、伍司马等并州大小官吏的阴私事掏了出来。

    “刺史全兴清,凭借辟除属官、吏的权力,三年时间将府中主簿、功曹、从事、掾官都卖了个遍,多则三四百两,少则五六十两,光卖官一样就得银六万两以上;年节各县县令按惯例进献每人八百两,并州八十四县,每年可得银八万两……顾意达利用家人插手道路、水利兴修,开设赌场、粮铺,甚至朝庭增援化州在南锋县聚兵之时,与其妹夫勾结以次充好盗卖军粮……伍元凯虚增府兵数额,五千府兵空额多达半数,从中吃空饷……”

    书房中看人阴私事,石重仁开始还有一种雪夜读**的快感,当看到顾意兴居然不顾前线死活,盗卖军粮差点激起兵变时,气得浑身发抖,站起身将荷花瓣青瓷樽狠狠地掷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瓷片飞溅,石重仁破口大骂道:“一群蠹虫,江山就要败在你们手中,可杀不可饶。”

    五月的天气,书房内闷热,可是石重仁却感到阵阵寒意,都说三年清县令十万雪花银,这话虽然有些夸大,但全兴清任三年并州刺史,所得的银子早就不下三十万两,如果天下各州的官员都像全兴清、顾意达这样,父皇留下的基业已是千疮百孔,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坍塌。

    在京中听到大臣们盛赞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听得多了便当了真,前去化州看到一片繁荣景象,真以为天下都像化州这样兴盛,现在看来化州才是少数,怕多数像并州这般吧。

    心中暗暗后悔,像江安义这样的国之栋梁本应倚用,可是包括皇兄和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他功劳过高,应该有所压制。那封暗奏呈上,皇兄对江安义肯定越发防备,会针对江安义有所动作,石重仁浮出苦涩的笑容,有能臣而见疑,难道要靠全兴清这样的贪官治理天下吗?孤是不是错了?

    桌上那叠厚厚的谍报像巨石压在石重仁的心头,全兴清等人的劣绩足以让他们丢官入狱,御史台派出的观风使拿这些封疆大吏没办法,吏部考绩主要看每年税赋,各衙门收到的冰敬炭敬不少自然不会有人打岔子,要欺瞒的无非是高高坐在宝座上的那人。石重仁自失地笑了笑,反正自己远走并州,就算把真实情况奏明天子,恐怕天子心中还多半以为自己想夺权吧。

    夺权,念头有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石重仁陡然坐直身子,看着那叠谍报目光闪动。物极必反,这些谍报若是用得好完全可以控制住全兴清等人,刺史、别驾、司马还有一些小官吏,这些人都乖乖地听从自己命令,那整个并州便掌握在自己手中。

    亲王就藩,当地的官府每月初要到银安殿朝拜听训、禀报州务,但藩王只有知情权,严禁插手当地政务,王府的官员也不得在州府衙门兼差,当然手段高明的王爷自会想办法打压州府官员取得一定的话语权。帮亲不帮理,天子总不可能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来责罚自己的叔伯兄弟吧,表面上的和气还是要保留的。

    手在谍报上抚过,石重仁嘴角露出冷笑,有了这些东西在手,保管全兴清、顾意达等人像家养的狗般听话,谁要敢叫唤两声,直接拉出去宰了。

    罗观泰做得不错,石重仁对于自己收伏罗观泰等人的决定自觉得意,这些江湖人用得好比朝庭官吏有用得多,朝庭有龙卫暗卫为耳目,自己在并州不妨建立自己的耳目,若是能多多收集官员的阴私,这可比二哥所谓的以德服人要快的多。

    听严胜森说罗观泰为了办好这件差事,自己贴钱收买线人,这份心意就值个七品参军,明日召见罗观泰等人好生嘉奖,孤可是赏罚分明之人。等化州将玉石开采出来加工,孤就不缺钱用了,到时候让罗观泰多找些武林中人替孤办

    差,这些武林人不讲规矩,但却好用。

    …………

    田守楼的急信通过镖局寄来,江安义大吃一惊,派人请来了张克济。将信交给张克济,江安义忧虑地道:“守楼在京中听闻,天子认为我在化州威望过高,有意将方公调走,换周永桐来化州任刺史。”

    张克济边看信边道:“文贞公(韦相韦义深)的女婿周永桐吗?他纪比起方公小不了几岁,天子对韦家人倒是信得过。”

    韦义深有两个女婿,长婿周永桐殿中少监(从四品上),次婿张源官居右武卫大将军(正三品),肃帝北征之时张源官随同出征,并没有什么功劳,返京后仍回了左武卫做大将军。周永桐是个儒雅文士,年少得中被韦义深看中,招为女婿,韦义深为相时他从县令做到别驾,再调任京官,做到殿中少监,按步就班并没有得到老丈人的照顾。石重伟即位,姐夫韦祐成是他信得过的人,爱乌及屋韦家长婿也得了天子赏识,准备派已是刑部侍郎的周永桐前来化州取代方仕书。

    张克济放下信道:“周永桐倒是个忠厚长者,他来化州之后多半萧规曹随,张某猜天子派他来之意,无非是盯着主公是否有异常的举动,这是明谋。估计是洛王爷来化州之后向天子说了些什么,天子对主公有些不放心,但冒然将主公调走,又怕边境不宁、税赋受影响,索性调走方公,换周永桐这样的亲信来盯着主公,等过两年化州安定下来,再做安排。”

    江安义怫然不悦,道:“江某自问对朝庭忠心耿耿,怎么如此待我,先是不让彤儿来化州,接着把方公调走换个光会吟风咏月的书呆子来,又要江某为朝庭卖命又把江某当贼看,江某索性奏本回家与家人团聚便是。”

    张克济笑道:“说起吟风咏月周永桐可比不过主公你,主公行得正坐得端不用担心周永桐,周永桐算是个君子,不用担心他无中生有陷害主公,天子派他来总胜过派程明道这样的小人来。”

    江安义叹了口气,闭口不语。他和方仕书相处七八年,彼此之间十分了解,江安义对方仕书十分敬重,而方仕书也视他为子侄弟子,没少指点他为官做人的道理。前些日子方仕书还说,再在化州做个三两年便告老还乡,在香雪居中教习子弟逍遥余生,没料到圣旨很快就要将他调往别处。

    张克济道:“风起于青苹之末,天子对主公生出疑心,不可不慎。”

    江安义意气消沉地道:“记得初入泽昌书院有三试,苏先生以‘殷有三仁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试言高下’相诘,江某答‘君可谏则谏,不可谏则去,留有用之身,或牧守一方或教育一地;若国家危难关头,则虽死不避,为国尽忠;若太平安定之时,则退之江湖以待时机,为国为民多做些实事,三仁不分高下’,想不到事隔多年,江某自己要做出选择了。”

第九百二十二章再论三仁

    笑容浮现在张克济的脸上,半是欣赏半是讥谑,道:“主公认为三仁不分高下,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主公欲学微子辞官,学箕子委屈求全还是学比干忠勇不顾身?”

    江安义心中茫然,学微子辞官归隐,有些不舍;学箕子为天子奴,为其揽财享乐,有所不能;若是肃帝在位,沥胆披肝亦无不可,至于当今天子自己还做不到那个地步,有所不愿也。

    张克济漫声道:“夫子云,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主公牧守化州,百姓安居乐业,边境安定,税赋激增,此大仁也。主公胸怀护国佑民之志,焉能被些许风雨吹去,天子见疑,化州百姓却视主公为万家生佛,民为贵君为轻,轻重之择主公何需犹豫。”

    “话虽如此,但江某身为臣子,天子若有意制肘,怎能护佑百姓。”江安义闷闷不乐地道。

    “知者利仁”,张克济笑道:“为行仁而使些手段并不损主公声名。”

    江安义闷声道:“先生不妨直言,江某该如何做。”

    “天子初登大宝,正欲树威,主公切不可杵逆。”张克济摇着折扇,风轻云淡地道:“天下州府都在献银为太后祝寿,修缮后宫,主公既不能逆其大势,何妨随波逐流。何况化州是税赋大州,天子的眼光盯在这里,这笔钱还不能少。”

    在香雪居的时候,方仕书也这样劝过江安义,看来这笔钱是不能省了。今年边市的税赋已收到一百六十万两,不妨先提出六十万两来,年底的缺口用玉石矿的产出补上便是。江安义并没打算把金矿和玉石矿的收入归为己有,这两笔收入除了分红外,张克济提出用来赎买流散在西域诸国的郑人,提高将士的军饷,修建城寨、道路、水渠,赈济受灾百姓、扶持生产、弥补急需等支出。

    “天子下诏挑选良家美女充实后宫之事,主公需放在心上。”张克济道。

    江安义皱了皱眉头,今年四月初,他接到天子诏书,诏令各州府县挑选良家美女充实后宫,江安义对此事很反感,推给了方仕书,方仕书把朝庭的旨意转到了各县,让各县百姓自愿报名,选送自家女儿入宫,具体操办的事宜交给了司马姚长风。此次天子选宫女,要求年纪在十三至十八岁之间,要容貌出众、良家出身,民间对此事反应十分热烈。

    郑国后宫设六局统管宫中事务,六局之下又分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以及宫正、彤史、女史等官。各司之中,女官众多,这些女官便是来自宫女,一旦成为女官家中便是官属,万一被天子看中,选为才人、美人甚至妃子,那全家可是跟着飞黄腾达了,若是能涎下皇子,至少也是个郡王,家人也有荫封,全家都是官了。

    姚长风对选宫女之事十分上心,接到旨意后便开始在各县视察,这是件美差,那些想入选的人家要走自己的门路,万一送去的宫女被天子看中,自己也要跟着沾光,至少能抱上条粗腿,说不定因此讨了天子欢心,从此青云直上。

    张克济

    盯着江安义的眼睛道:“主公不可小看此事,此事办得好,主公在宫中便有耳目,能明了天子的真实心意,与守楼一内一外,这样虽然远在化州也能掌握京中动向。”

    江安义有些反感,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成了佞臣,而且还是窥探天子行止的佞臣。

    张克济冷声道:“张某刚才说过知者利仁,主公这般行事虽然有些拙劣,但是所为是为百姓并非为己,将来史书定然为尊者讳。”

    江安义看张克济的眉头竖起,大有怒其不争之意,叹道:“纵使江某有心,选送的宫女也不见得会听从江某的安排,此事先生不用再提。”

    张克济道:“请主公恕罪,此事张某已经在着手操办。”

    江安义一愣,诧异地问道:“先生做了些什么?”这些时日张克济并未出外,都在会野府家中。张克济的住处就在自家旁边,晚间常过来喝茶聊天,自己怎么没注意到他在插手选拔宫女之事。

    张克济轻轻地摇着扇子,道:“主公忙于政务大事,些许小事张某便替主公做主了。这些年张某借主公名义收养落难之人,当年的孤苦男童、女童渐长大成人,他们对主公感激至深。此次来化州,张某不仅带了饶安思等护卫,还挑选了十名貌美女子,从中挑出三人,张某自信这三女都能被选入宫中。我派人去叫她们过来烹茶、弹琴,主公看看她们。”

    江府与张宅相邻,穿过胡同相对的小门,三名妙龄女子带着香风飘飘万福,娇声道:“娄小花(云如玉、高昌兰)见过大人,张先生。”

    张克济温声笑道:“你们不用拘束,江大人想听听你们的技艺,不妨显露一手。”

    江安义瞟了一眼三个女孩,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个个青春倩丽、貌美如花。女孩们面现激动之色,低声议论了几句,娄小花调琴、高昌兰执琵琶,云如玉翩然起舞,三女齐声漫唱“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曲调悠扬、舞姿曼妙,比起当年欣菲的吟唱还要娇柔三分。这首词是当年他得中解元写给冯刺史的,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重听此曲让人不胜唏嘘。

    耳边传来张克济的低语声,“不瞒主公,去年张某接到信后进京,知道太子喜好女色,当时带她们进京就想把她们送给太子,让太子在肃帝前替主公美言,结果主公自行脱身,这步棋没有用上,张某便把她们带到了化州。这三女皆是孤儿,赖主公养育得以存活,对主公的恩情铭刻在心,主公命她们入宫为应,她们定会欣然前往。”

    江安义暗叹,张先生行事如下棋,走一步看三步,许多事情都预做谋划,这三名女子是,车马行是,许昌化亦是,或许还有许多暗棋自己不知,有张先生相助,也不知自己将走向何方。

    歌声止歇,琴声消散,三女起身再拜。江安义笑道:“曲好歌妙人更美,辛苦你们了,且下去休息吧。”

    娄小花伏身,语气坚定地道:“我等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常思粉身相报。张先生将

    大人心意告知我等,我等心甘情愿听从安排入宫,若以报答大人思情万一,实乃我等之幸。”

    云如玉和高昌兰也跟着道:“我等愿听从大人安排,请大人下令。”

    娇语如莺,却刚烈如刀。

    江安义站起身,俯身扶起三女,道:“宫中并非安乐窝,其中争斗不亚于战争厮杀,你们要想清楚了。你们年纪青青,江某实不忍看到你们此生陷在宫中。”

    三女互望一眼,娇声道:“愿为主公效命。”

    江安义看了一旁安坐的张克济,不用问这番言语是张先生所教。三双眼睛晶莹望来,带着钦慕、激动、兴奋,江安义心中暗叹,温言道:“你们可愿认我为父,江家便是你们的家。”

    三个女孩闻声大喜,向江安义磕头道:“女儿见过爹爹。”三女感怀身世,尽皆泪落。

    江安义让人叫来欣菲,两人入正屋端座,三女重新行礼,张克济作为见证,欣菲已知缘由,命人准备了三份厚礼给义女。张克济恭贺后道:“为防人耳目,你们三人对外不可声扬,仍住在我宅中,有什么需求尽管对我说,这些时日勤习歌舞,等九月入宫选秀。”

    等三女告辞离开,江安义叹道:“先生此策固然精妙,却把三名妙龄女子推进火坑,我心不安。”

    欣菲瞪了丈夫一眼,道:“江郎行事过于软弱,天子已经把刀架了过来,难道你还要把脖子伸长些吗?彤儿妹子不能出京,表明天子对你生出戒心,张先生这样做是未雨绸缪,难道江郎甘心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从此归家养老?你若致仕返乡,以当今天子的个性,家中的产业怕是被谋夺一空,到时候江郎是准备只身杀进宫去与天子讲理吗?”

    一席话说得江安义哑口无言,张克济圆场道:“主公谋事想得周全,只是这世间哪能事事求全,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主公心中要有个轻重。”

    欣菲道:“此次选秀,天下各州闻风而动,纷纷精选美女参选,娄小花等人虽然貌美才高,但天下美女众多,她们三人不见得就会被挑中。”

    张克济笑道:“不错,旨意中说每州二十名女子参选,天下二十七州,便是五百四十人,这只是供天子所选的数目,真正入京的女子恐怕会超过两千,各州官员会利用此机交好京中权贵,到时京中乱像可想而知。”

    丰乐六年时有过一次选秀,欣菲当时已在龙卫,差点被宁王进献入宫,对选秀之事算是了解,道:“关键在选秀使。”

    “守楼在信中分析,此次的选秀使人选有三人,最热门的便是太常少卿程明道,此次选秀便是他所奏请;还有便是宗正寺少卿石方珪,这位天子族叔深得石重伟信任,挑选宫女很有可能让他负责;第三人是由东宫家令转任太仆寺少卿的石昱。无论是谁充任选透使,恐怕都要金山银山过账。”张克济讥讽地笑道。

    欣菲笑道:“说句实在话,钱这东西,咱家真不缺。”

第九百二十三章郑漠定盟

    辰初的阳光照进皇宫,翘起的飞檐将弯弯的弧线投影进廊中。天子石重伟坐在肩辇中,目光从熟悉的楼阁殿宇掠过,原本显得颓败的宫殿整葺、修缮、涂漆后重新焕出金碧辉煌的光彩,呈现出勃勃生机。

    与父皇在世时相比,后宫已经焕然一新,母后移居雁山别苑休养,刘太妃和黄太妃出宫,一批女官、宫女出宫,让后宫变得冷清了许多,不过等到九月,后宫将迎来许多妙龄美貌女子,比以前更热闹、更生气。

    肩辇在紫辰殿的东侧停下,石重伟进入殿中,在宝座上坐下,扫了一眼跪拜的大臣。玉阶下少了石重杰,视线都开阔了许多,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随着一声“免礼平身”开始了紫辰殿中的常朝,能跻身于紫辰殿中的除了孔相外,便是六部尚书、九卿卿正以及有要事奏报的五员大员。马遂真被石重伟赶出京去后,石重伟一直没有任命右相,由吏部尚书段次宗暂时帮着孔相处理朝务,众人皆知,等朝堂变动时不出意料段次宗就要变为右相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人事变动是必然的,有许多位置空了出来,马遂真留下的右相没人争,御史大夫黄平的位置可是不少人眼红,如果段次宗成为右相,吏部尚书可是肥缺,还有户部尚书余知节数次上疏请致仕,天子驳回了,不过这老爷子去意已决,估计他的位置也会让出来,还有二十七州的刺史,肯定要变动几个,风传化州刺史方仕书的接替人都选好了。

    一切都在酝酿中,朝堂上、官场中暗流汹涌,肉多狼更多,百官们各找门路,各州的官员纷纷派人进京找关系,相互串动,相互提防。酒楼、青楼的生意异常地红火起来,在笙歌声中交易着……

    高坐在宝座上的石重伟对此了如指掌,暗卫督统黄喜每两日便会将京中动态详细地呈报到他的案头,“……宣武侯暗中遣散家人,不少族人前往楚州,御史大夫黄平闭门谢客……太常少卿程明道府门前有如集市,门子每日收取的红包超过百两……”,目光从臣子们身上扫过,石重伟感觉一切尽在掌握。

    屁股底下的宝座深有讲究,前朝含元殿、宣政殿以及紫宸殿在一条中轴线上,这条线统率皇宫全局,是皇家龙脉所在,可保江山平安。宝座设在龙脉的节点上,只有真龙天子方能坐得,石重伟感觉他在宝座上与殿下的诸臣有无形的气运线连接着,而诸位臣子的气运则连着天下百姓,这大郑国的一草一木都随着他的呼吸生长飘摇,难怪说“雷霆雨露皆是圣恩”。亲近自己的给些雨露,疏远违逆朕的给他们的便是雷霆,程明道虽然贪了些,但是精明强干,比起多数臣子来要得用得多,为自己捞些好处朕只当不知。

    目光落在黄平身上,这位御史大夫站在朝班之中,双目下垂,一语不发,这几个月来黄平都是这个样子,大概知

    道自己在朝堂上呆不久了,哼,朕是太子时黄平没少替石重杰摇旗呐喊跟朕作对,等朕腾出手来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念头转到三弟石重仁身上,石重伟微感欣慰,这个三弟虽然跟自己不亲,但对自己的旨意丝毫不敢怠慢,出京时朕暗中吩咐他去化州看看,他刚到武阳府王府都没有修好就去了化州,还给朕寄来了一封详细的奏报,办事还算忠谨。石重仁在信中说洛王府中官员空缺,让朕派人前往任官,比起石重杰一到楚州永宁府就张贴招贤令,弄得天下臣民议论纷纷,其心可诛。三弟跟他相比,谨守君臣大义,微有逾越便向朕请奏,他若能坚持下去,朕自会在史书上留下兄友弟恭的美誉。

    奏章中提到的化州兴旺富庶让人心喜,但江安义在化州威望过高让人隐忧,石重伟的眉头微微一皱,江安义是个能臣,父皇说他是国士,确有国士之能,可是他待朕之诚远不如父皇,给太后的祝寿银这么久还不见奉上,朕要好生敲打敲打他,让他尽心为朝庭卖力。

    “万岁,臣方林宾有本上奏。”光禄寺卿方林宾出班禀奏,将石重伟神游的注意力叫了回来,石重伟在宝座上直了直腰,今年朝会的重头戏来了。

    “臣禀万岁,光禄寺左少卿陈因光与漠人和议已定,现有和约呈上,请万岁御览。”方林宾双手将和约高高举起,秉礼太监张谨接过和约,呈到了龙书案上。

    这份和约石重伟早在两天前便接到了陈因光的密奏,对其中的内容十分清楚。肃帝征北失利,抱憾而终,二十万漠人在利漫的率领下不断地向漠北城发动进攻,大帅齐新文据城而守,漠人凭借霹雳车之利,镇北城北面数次出面险情。齐新文率重骑突击,斩刀队押阵,才将颓势稳住,等工部将改进的霹雳车运到镇北城,北线已稳。漠人不再攻打镇北城,而是四处抢掠,那些归降郑国的部落重投漠国,或者纷纷进入郑国关内。

    利漫击退郑军后,在漠人心中声望日高,多数部落首领都要求利漫继承汗位,随着冬季来临,不宜动兵,利漫率军返还王庭,谋求汗王之位,而昆波不甘失败,竭力拉拢部众与利漫抗衡。郑漠相争,两败俱伤,肃帝身死、数十万郑军败亡,国库为之一空,而漠人的日子也不好过,牛羊消耗将尽,战死的青壮近二十万,许多部落因此消失。渠逆道在王庭会议中提出与郑人议和,向郑人索要赔偿,重启榷场,交通商贸,恢复元气。这个建议得到法王和圣女支持,于是漠庭遣使入告,重启和谈。

    恰逢石重伟登基,国库空虚,急于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漠使的到来让石重伟有了台阶,立刻同意派光禄寺少卿陈因光为使前往镇北城谈判。临行前,石重伟召陈因光入奏,暗授机宜,划了二个条件:一是郑国占据的漠土绝不可让,镇北城以南的土地绝不允许丝毫退让;二

    是漠人如果索要金银财物,不妨许之。石重伟让陈因光便宜行事,尽快缔结和约,安定民心。

    石重伟召陈因光入奏时没让孔省在场,因为孔省的态度是不肯退让的。孔省认为,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去平定北患,郑国难漠人更难,漠人青壮战死四成,实际上已经无力南下,而且利漫与昆波争夺汗位,国内不稳。郑国家大业大,眼前虽有艰难,但休养两三年元气会恢复,而漠人却拖不起,镇北大营牢牢插在漠人的体内,终有一天会放干漠人的血,届时不战自胜。

    陈因光进宫入奏,孔省已知,等他出宫后派人叫来到左相府询问情况,陈因光不敢隐瞒孔省,把天子所说的不弃土可花银的条件告诉了孔相。孔省闻后摇头叹息,道:“天子急于平息外患,就怕漠人抓住天子的心理狮子大开口索要无度,陈因光,老夫不管天子许了你什么前程,此去与漠人谈判,地不可失是其一,金银粮草等物折银不能超过百万两,否则老夫会领满朝文武向天子弹劾你卖国求荣,斩你以谢天下。陈因光,你好自为之。”

    等陈因光离开,孔省戚容满面,与漠人和谈这样的大事天子居然不与他商量,分明是怕自己反对。天子急于构和的心理他能理解,可是此时赔偿漠人财物分明是在资敌,肃帝两次北征的成果除了些许土地赔得干净。漠人得中原财物后可借此缓过气来,等三五年新一代漠人长大,北境怕是战火再燃。天子想安定北境,恐怕事与愿违。

    镇北城,陈因光与漠使卡多希(卡律上人)会谈,通过内线卡律已经对郑国急于达成和约的心理了解得一清二楚,和谈时态度强硬,大肆索要,私下里与陈因光相处甚欢,送给陈因光不少珠宝,从醉酒的陈因光嘴中得知了郑国的底线所在。

    五月初,耗时三个月的和谈终于达成,双方约定:以镇北城以北二十里为界,界北属漠,界南属郑;为补偿漠人所失,郑国每年资助漠国粮食百万石(大郑粮均价三百文一石,百万石折银三十万两)、瓷器茶叶丝绸等物五十万两、各种匠人五百人折银二十万两;恢复边市,允许双方百姓交易;约为兄弟国,漠为兄郑为弟等等。

    接到陈因光的密奏后,石重伟大喜,区区百万两的财物对大郑算什么,便是下州一年税赋也能抵上,只要镇北城不失,这份和约对郑国来说大大有利,陈因光居功甚伟。

    将孔省召进御书房,石重伟洋洋得意地将这份和约内容告诉了孔省。孔省暗叹,漠人若是要金银丝绸等物不妨多与些,可是百万石粮食可以让漠人渡过冬季难关,更不用说匠人入漠给郑国带来的危害。

    可是,石重伟满面喜色,心意已定,孔省提了提担忧被天子驳斥了便没有再开口,得了宰相的默许,石重伟将这份和约在朝堂上正式公布。

第九百二十四章天子有梦

    郑漠结盟的消息很快传遍大郑国土,会盟的誓书昭告天下,“长庆元年六月,大郑天子告天下臣民,郑与漠结为兄弟,共遵诚信,虔守欢盟。两朝城池,依旧存守,淘壕完葺,一切如常……”

    大学士杜雪齐的文章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掩盖不住“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每岁予财物百万两”的事实,廖廖数声的谏言被淹没在“万岁圣明”的欢呼声中,欢呼过后回到自家书房的臣子们心中免不了嘀咕,明明占着上风却巴巴地花钱买太平,说得好听些是财大气粗,说得不好听是败家子。

    普通百姓看不懂誓书上的文字,只知道北边不打仗了,前两年老皇帝带兵打仗可死了不少人,终于可以吃两天太平饭了。不过听说新皇帝即位后就兴修宫殿、选美女入宫,就算不打仗了怕也难得安生。老皇帝喜欢打仗对老百姓却好,“合税为一”之政让每家的税收减了几文,能多吃上几天饱饭,换了他儿子做天子,但愿日子能够继续好下去。

    从紫辰殿退朝,张谨小心地扶着石重伟登上肩辇,看似无意地提醒道:“万岁,怜妃娘娘派人送信,清阳公主新学会了一首曲子,想唱给万岁听。”清阳公主是怜夕的女儿,石重伟登基后由郡主升为了公主,清阳是长公主,在宫中分外得宠。

    后宫之中怜夕最为得宠,建武八年生下第二个皇孙石守齐,石重伟即位后怜夕被封为淑妃。熊皇后时常规劝天子学肃帝勤俭,石重伟与她相敬如宾起来,一月之中有半数时间在怜夕那里度过。不过自打石守齐出世以来,怜夕开始替自己的儿子争取各种好处,石重伟算是体会父皇当初对待自己兄弟三人时的心情了。将来宫中的皇子肯定会更多,石重伟可不想现在就立太子,人生该即时行乐,那些头痛事等过十年再说吧。

    “起驾乐游苑”,听到天子的吩咐,张谨尖起叫道。身为秉礼太监,张谨便是石重伟肚中的蛔虫,对他的心思了解得清清楚楚,前几日选秀使程大人精心挑选了一批秀女进宫,这些秀女是姜州、晃州所献,天子是想去乐游苑散心听歌舞。

    张谨心中暗暗鄙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当官人丝毫没有节操,天子旨意让各州九月前选秀女进宫,福州、平州、霸州、端州这些州都送了好几批秀女进宫了,说是先让天子挑着,要是不满意接着再送。张谨有些眼红程明道,选秀使这个差使可是肥得滴油,那些不要脸的官员拼命地给程大人塞银子,让他把秀女送到万岁面前来,不过程大人还算上路,在东宫时便对自己很客气,每次送秀女进宫都没少了自己那份好处,天子即位不过半年,自己所得的好处就超过五万两,比起在东宫那么多年的积攒还要多。

    另外,暗卫督统黄喜还送了自己三家铺面,绸缎庄、酒楼和茶楼,干儿子去看过告诉自己这三家铺面都在京中

    在好地段,折算成银子至少得七八万两。这位黄公公是个狠角色,见楚王失势立刻投靠天子,借着查抄贪官往内库送了大量的银子,楚王就藩他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坐上了暗卫督统的位置。当年冯公公对他有知遇之恩,可这是个黄公公下起手来毫不留情,冯公公在京中的家产尽数抄没进了内库,这三处铺面说是借花献佛,也是抄没冯公公贪腐所得。

    这样的狠角色还是要提防一些,依照黄喜狠毒的个性,冯公公怕是命不久矣,自己哪天失了势这位黄公公就会像对待冯忠一样地对自己,冯公公留下来的掌印太监的位置绝不能让他得了去。肃帝朝的四大太监换了三个,张谨接替了归家养老的刘维国,宫谒太监路明理没有变动,唐文忠身死后王太后身边伺候的太监高随义接任了司务太监,冯忠留下的掌印太监暂由张谨兼任着,还没有委任新人。黄喜送铺面给自己,想来是盯上了掌印太监的位置。张谨心中冷笑,自己找到机会要提醒天子几句,黄喜是条恶狗,就让他在暗卫中对付文武百官吧。

    此番宫中大修,乐游苑是修缮的重点,增加了数处观赏歌舞的歌楼舞榭,荷香榭修建在水边,轻风带着荷香的香气从清心湖上吹来,丝竹歌舞声变得缥缈了几分。石重伟斜倚在藤制的软榻之上,微闭着双目,手指在榻上轻扣着打着拍了,身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化州瓜果,只要一个眼神,张谨便会让人送到他的嘴边。

    后宫修缮,黔州刺史马腾飞进献了一批藤制的器物,这批藤器制作得十分考究,色泽素雅、光洁凉爽、轻巧灵便,石重伟送到雁山别苑,王太后十分喜欢,石重伟下旨让黔州今后将藤器作为贡品进献入宫。

    暖风清凉,石重伟昏昏欲睡,张谨吩咐丝竹歌舞声小一些,别惊扰了天子休息,昨夜天子连御三名宫女,有些乏累了。

    似睡非睡时,石重伟仿佛来到了静心亭,亭边刘维国笑吟吟地道:“太子爷,万岁爷让您前去。”石重伟有些狐疑,刘维国不是出宫了吗,看到亭中明黄色的身影,石重伟加快脚步亭中,躬身道:“儿臣见过父皇。”

    石方真满面怒容,道:“伟儿,你因何与漠人缔结盟约,把朕和数十万将士的心血付之东流,漠人狼子野性,割肉喂之,肉不尽则无了时。”

    石重伟有些畏缩地回禀道:“父皇,儿臣并非真心要与漠人构和,只是朝庭国库空虚,实在无力支撑镇北大营的开支。儿臣想暂时平息战火,与民生息,待国库充盈后再……”

    “休要巧言骗朕,你无钱支付军费却有大把的银子修缮后宫。不要说那是内库的银子,天子无私,内库亦是国库,何况各州所献的祝寿银又何尝不是拆东墙补西墙,把国库的银子塞到内库中,这其中的缺口从何弥补,还不是要盘剥百姓。”石方真怒容满面地斥道。

    恍惚间石重伟醒悟到父皇已经不在人世了,自己已经是天子,胆气一壮,应道:“父皇,后宫年久失修,母后所居的寿安宫四处漏风,儿臣怎能让母后住在这样的地方。父皇,就算你责怪孩儿,孩儿也会修缮后宫。”

    石方真的脸色转晴,欣慰地点头嘉许道:“伟儿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

    在梦中石方真已经记起父皇已逝,难道是父皇的在天之灵前来看自己。石重伟的眼眶湿润了,道:“父皇,儿臣很想你,娘想你想得形容枯槁,儿臣才让她去雁山别苑静养。父皇你放心,等过两年朝堂稳定下来,国库有了银子,儿臣会效仿父皇御驾北征,完成父皇未成之伟业,以告慰父皇在天之灵。”

    石方真的脸像蒙上了层薄纱,看不清楚是喜是怒,身形像轻烟被飘动,石重伟叫道:“父皇,不要走,孩儿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轻烟凝住,石方真冷着脸道:“朕临终前让你厚待兄弟,你为何不听朕的话。”

    “父皇冤枉儿臣了,儿臣按照父皇遗旨,将二弟封为楚王,三弟封为洛王,一应礼遇并未稍减,三弟前些日子还来信感谢儿臣呢。”

    石方真的脸变得狰狞起来,骂道:“你这孽障还敢欺瞒朕,你派出龙卫暗卫伺探两个弟弟的起居行止,暗中下旨给楚州、并州刺史,让他们按月详细奏报重杰和重仁的一举一动,你是何居心。你这个不孝子,朕要废了你,让重仁做天子。”

    梦中石方真的身形像恶魔般向着石重伟扑来,石重伟惊叫起来,“父皇不要啊”,手舞足蹈地挣扎着。耳畔传来张谨轻轻地呼声:“万岁,醒来。万岁,你做恶梦了。”

    石重伟惊坐而起,耳边丝竹轻柔歌声娇媚,原来是梦。长出一口气,才发现衣裳已经汗透,粘在身上十分难受。张谨连忙唤过宫女伺候天子换下汗衣,石重伟坐在榻上心犹自“怦怦”乱跳。有心召人前来圆梦,只是梦中情形实在不能告人,看来是父皇怪罪自己了,要派人去皇陵祭祀。

    “张谨”,石重伟开口道。张谨连忙躬身听命,看天子颜色更变,一定是做了什么恶梦,听到天子吩咐前去皇陵祭祀,张谨心中有数,天子是梦见先帝了。

    张谨抹着眼泪道:“万岁爷仁孝无双,先帝在天之灵定然倍感欣慰,天下臣民都会被万岁你的仁义孝顺感动。奴才读书少,但万岁爷当年读书时奴才在旁边也听了几句,像万岁爷这样以孝治国的天子只有齐文帝和魏明帝可比,奴才斗胆说句逾越的话,便是先帝也比不上万岁您。”

    齐文帝和魏明帝都是史书上有名的明君,他们所处的朝代是盛世,张谨的这番话搔到了石重伟的痒处,石重伟开怀大笑,梦境中的不快随风飘散。

    歌声再起,一派升平。

第九百二十五章漠北变局

    六月的王庭,天蓝水碧、草绿花红、牛羊成群,无数帐蓬盛放在王城方圆百里的范围内,彩旗飞扬,欢声处处。白天牧人们赛马、射箭、摔跤、叼羊,晚上围坐在篝火旁喝酒、唱歌、跳舞,庆祝草原新大汗的产生。

    乌施大汗死后,昆波王子和利漫王子争夺汗位,缇珠圣女暂主王庭,草原部落四分五裂。郑国入侵促使草原部落联合起来,利漫王子率领勇士们赶走了郑军,迫使送人送来了粮食、各种精美的物品求和,这些好东西按照部落大小都分了下去,草原部落到处欢声笑语,这些都是利漫王子的功劳。

    草原汉子最为耿直,拥护利漫王子成为大汗的呼声越来越高,法王和圣女在王庭召开部落会议,利漫王子被众人推举为草原汗王。王帐前筑起了高台,法王亲自为汗王祈福,新的草原汗王诞生了,草原部落进入狂欢中。

    王城东侧十里,昆波的两万部众驻扎在这里,周围是拥护他的部落。须卜纳英踏入帐内,看到满身酒气的昆波颓然地桌前,目光呆滞地盯着酒杯。须卜纳英大怒,上前一腿将桌案蹬翻,铜盘金杯“叮叮当当”地滚了一地,昆波茫然地抬起头,看了须卜纳英一眼。

    须卜纳英已过六旬,精心修饰过的胡须染满银霜。指着昆波的鼻子,须卜纳英破口大骂道:“昆波,你这个无用的狗才,当初老夫就不愿把女儿嫁给你,你苦苦对老夫哀求说会善待她,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草原上等死的老狼有什么区别,你死老夫不婉惜,只是痛惜我的女儿嫁给了个无用的蠢货。”

    昆波茫然的脸色渐渐变得愤怒起来,猛地站起身,不等他说话,须卜纳英道:“帐外勇士们在摔跤,等你赢过五场再进帐来跟老夫争吵吧。来人,摆好桌案,把酒肉端上桌来。”

    昆波大踏步向帐外走去,片刻之后欢呼声四起,须卜纳英举起金杯喝了口酒,酒是郑人按照和约送来的烧刀子,这酒喝下去有如一道火线入胃,够劲。利漫称汗,昆波失利,作为昆波的支持者,须卜纳英也随之失势,左大沮渠的位置要让给别人了。

    须卜部落跟着拔都部落已有百年的历史,为了子孙后代须卜部落,须卜纳英当然不甘心离开王庭,像草原上的牧草一样无声无息地枯荣,所有的希望都要寄托在昆波身上。

    帐帘掀起,昆波光着上身闯了进来,满身的大汗流淌,像只从冬眠中醒来的黑熊,深身散发出威猛彪悍,刚才的颓废在几场摔跤较量中尽扫而空。兰祦焘跟在昆波的身后,入帐后俯胸向须卜纳英行了一礼,默不作声地在他对面坐下。

    贲起的肌肉在汗水的润泽下闪着光亮愈显精悍,须卜纳英下意识地鼓了鼓手臂,暗叹岁月不再,自己早不是拉动三石弓、手搏熊罴的年纪了。放下金杯,须卜纳英冷然道:“利漫成了草原的大汗,但你还是草原上的左贤王,有六十多万部众视你为主,除了黑狼骑外还有近十万控弦之士,你在

    草原上的武勇之名远胜利漫,老夫、兰家都是你忠心不二的辅佐,千里草原是你的牧场。数百年来,草原上的大汗换过多少,你拔都氏以前不过是千余人的小部落,成为草原的大汗才三十余年,只要握有一只纵横天下的雄兵,大汗的位置尽早会是你的。”

    昆波起伏的胸膛逐渐平复下来,涩声道:“郑人入侵,我率儿郎奋勇杀敌,利漫在后拣便宜,收买人心,输给他我着实不服。汗王已立,再留在这里无益,兰祦焘,传令下去,起程回巴尔噶驻地。”

    原本的左贤王拔都启和在对郑作战中损兵折将,部落被乌施吞并,利漫成为汗王后,再封部众,除了利漫自己外乌施的势力最大,不得不封乌施为左贤王,将巴尔噶草原作为他的驻地。

    兰祦焘见乌施回复了精气神,起身欣然道:“大王,中原人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切不可失了心中锐气,我这就去安排起程事宜。”中原人三个字触动了须卜纳英,须卜纳英道:“且慢,咱们回巴尔噶时带走一个人。”

    …………

    草原册立大汗盛典,前来观礼的部落数以百计,远在数千里外的呼延恩都带着妻儿来参加盛会,贺牢山以西的部落也相邀前来道贺。郑国新近送给大量的粮食,还有丝绸、瓷器、茶叶、酒,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利漫刚册立为汗,出手大方,来道贺的部落都有馈赠。

    渠逆道让利漫把除了粮食之外的物品全都送出去,那些精美的瓷器、华美的绸缎、香醇的酒水让部落的首领们个个眼红,利漫称这些东西都是郑国所产,只要草原的兵马强壮,随时可以从郑国取来,在一双双通红的眼睛中看到贪婪的**,利漫暗自欢喜,一个习惯抢夺的草原才是强盛的草原,而自己也终将把中原肥美之地踏于马蹄之下。

    欢宴接连举行,贵人们喝得兴高采烈,伺候的人却叫苦连天。这么多部族前来参加大典,马匹不可能都进入王庭,利漫在王庭四门都设立了专门的牧马处,周处存便是东门的养马官。

    一身马粪味回到自己的帐蓬,周处存将伺候自己的两名妇人赶走,这两名妇人是利漫汗赏赐给他的郑女,年纪都过了四十,在草原上风吹日晒皮肤就像干裂的松树皮,周处存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在昌城家中的小妾,那皮肤就像刚剥的鸡蛋,嫩滑水嫩。

    想起永昌城,周处存的心如刀割,石重伟登基了,当年东宫的人个个受到重用,如果自己还留在京中,正四品的官阶自然少不了自己,眼下京中风头最劲的程明道在太子的心中还不如自己,依照石重伟的个性肯定要新任一批臣子,说不定自己就是六部尚书了。

    美梦越好心就越痛,早知道肃帝会这么快驾崩,自己说什么也要再忍一忍在镇北城牧马,等石重伟登基后想起自己肯定会把自己召回京中,可是叛逃到漠北绝了自己的后路,还断送了家人的性命,可怜我的几个孩儿。

    处存滴了几点泪水,起身从帐蓬角落的橱中取出一壶酒,酒酸涩难以下咽,不要说比四大名酒,便是寻常的村酿也不如。周处存自伤心事,原以为逃到漠北会受到重用,自己疯狂地搜捕郑人奸细,结果人嫌狗厌,别说漠人不待见他,便连身边那两个蠢女人也瞧不上自己。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酸涩滋味充满了整个口中,周处存自失地苦笑起来,自叹道:“周某一身才学,原以为到漠北后能凭此封王,想不到仍是个管马的官儿。哈哈哈哈,利漫身边有渠逆道,哪会把我放在眼中。天啊,我周处存就这般命苦吗。”

    “周先生,你可是对汗王不满?”帐外传来一声喝斥,周处存吓得亡魂出窍,手中酒杯“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漠人可不像郑人那样讲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自己一时大意口出怨言被人听到,这条性命今天交待在这里了。裆下一热,尿水淋漓而出。

    帐帘掀开,一名银甲将军走了进来,周处存浑身抖成一团,哀告道:“将军,周某多饮了几杯,狂吠乱语,请将军饶命。”竭力站起身,周处存摇摇晃晃地向帐蓬角落的箱中走去,道:“我这里有些银两,请将军收下,饶过周某一回。”

    兰祦焘注意到周处存身上淋漓的水渍,暗暗撇了撇嘴,真不知道须卜沮渠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胆小鬼,利漫身边的渠逆道虽然也是汉人,但手段高明诡异,让人生畏,须卜沮渠怎么认为这个周处存能与他相比。

    “不必了,我乃左贤王帐下大将兰祦焘,奉左贤王之命前来请先生一同前往巴尔噶,请周先生起程。”兰祦焘拱手礼道。

    原来是左贤王来请自己,周处存的脚立时不抖了,欢喜从心涌出。利漫与昆波争夺汗位以利漫获胜告终,周处存本是利漫这边的,可是有渠逆道在,利漫并没有看重他,周处存想投靠昆波不得其门而入。

    兰祦焘是昆波的妻兄,是昆波的亲信,他来请自己前往巴尔噶,说明昆波对自己的重视,分明是把自己当成利漫身边的渠逆道看待了。一时间心中念头翻涌,周处存真想仰天长啸,苍天不负苦心人,我周处存终于熬出头了,那些亏待自己的人等着,我周处存会带着十万大军席卷天下,将石方真从陵寝中挖出鞭尸,把江安义车裂死,让石重伟替自己倒尿盆,后宫的那些嫔妃……

    “时间紧迫,请先生速速动身。”兰祦焘的话语打断了周处存的遐想。感觉到身下的凉意,周处存轻咳一声,沉稳地道:“请将军帐外稍待,容周某更衣。”

    换好衣服,将箱中的金银塞入怀中,周处存迈着方步走出大帐,见那两名女子跪在一侧。周处存狞笑道:“这两人是利漫的奸细,请将军杀了她们。”

    惨叫声中上马,周处存回望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两女,心中冷笑,流血才刚刚开始,等着我用血洗出一个天下。

    蹄声向东,急促而去。

第九百二十五章贿赂近臣

    六月盛夏,瓜果飘香,各种时新的水果出现在京城大街边的水果摊上,时常可以看到妇人、少女挎着小篮,装着红桃黄杏在小巷中叫卖,清脆的声音成为街巷悦耳的音符。

    蜜水罐已成为普通货物,苗寨的商路打通,冰糖源源不断地输入内地,价格大降,而蜜水果的制法连西域人都知道了,郑国各州都在制做蜜水果,原本难以储藏的水果有了保存的办法,普通百姓人家的房前屋后、荒山野地便多了些果树,多了几文卖瓜子的辛苦钱。不过化州的气候得天独厚,瓜果比别的地方要香甜,化州郭胖子蜜水罐还是比其他蜜水果要畅销,宫中指定专供。

    兴禄坊与太平、兴道、务本等坊与皇城隔朱雀大街相望,是朝庭官员居住的首选之地。帝都地价寸土寸金,靠近皇城的坊市房屋价格是边远坊市的四五倍,而且有价无市,这些街坊的宅院多半是官有,天子用来赠给朝中大臣们暂居,方便他们上朝和办差。

    今年四月,太常少卿程明道搬到了兴禄坊的三进宅院,紧接着选秀使的差事落到了身上,京中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位程大人红得发紫,府门前的车马都排到了里许外。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等事,平日并没有什么事,程明道每天按时到官廨喝茶,等候紫辰殿天子传唤,等紫辰殿散朝天子没有召见,便可以回家了。

    府门前的情形程明道清楚,半是得意半是警醒,吩咐门子收了拜帖后将来客请到侧厅喝茶等候,省得给人傲慢无礼的形象。刚在书房坐下,管事便抱着厚厚一叠拜帖放在桌上,程明道不紧不慢地喝着茶,这高高一摞拜帖就是一叠银票。程明道心想,自己被天子看重,不能什么银子都收了,要不然天子嫌恶,因小失大。

    朝中马上将有大变,不少位置空了出来,程明道当然不愿意呆在太常少卿这个清闲的位置上。户部尚书余知节已经第五次上疏请辞了,天子在考虑接替的人选,程明道数次在天子面前表示,礼曰:唯王及后世子之膳,不会,天子威仪四方,方显中原富庶,四戎当望风拜服。石重伟显然对他的说辞很感兴趣,数次单独留他下来召对,程明道欣喜地感觉到他离户部尚书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顺手拿起最上面的拜帖,是晃州司马姚士昱,不用问这张拜帖能放在最上面,府中的管事及门子都收了不少好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懂,自己吃肉总要给下人们吃口汤,但前两日天子在召对时笑他门前若市,连看门的门子都暴富起来,准备在坊间购屋。

    身为臣子对天子的每一句看似无意的话都应该警醒,要不然杀头的刀很快就会落下,程明道回到家中便开革了门子,警告家仆不可过于放肆,看来自己的话不如银子来的有效,程明道心中暗火滋生,将姚士昱的拜帖丢到了一边。看来要有意冷落几人,让那些拿了好处的狗才落些埋怨。

    飞快地翻看着拜帖,程明道的手停住,这张拜帖上写着“司农寺丞田守楼敬拜”。司农寺丞不过是从六品的微末小官,在京中毫不起眼,但他身后的人物却是江安义。田守楼原本不过是礼部的一名不入流的小吏,在江安义任礼部员外郎时投靠其门下,随着江安义的水涨船高官职也一路迁升,特别是江安义常年在京外任职,田守楼俨然成

    了江安义在京中的代言人。这个田守楼得江安义的财力相助,交游广阔,是京中算个长袖善舞的人物。

    程明道想了想,吩咐道:“去请田守楼田大人来见。”

    侧厅的待客处,摆着数排椅子,三十多号人在品茶等候,相熟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也有挤在角落窃窃私语,有枯坐饮茶的,也有谈笑风声的。田守楼身边聚集了一伙官员谈得兴起,有几个外地进京的官员邀他晚上到酒楼饮酒。居移气养移体,田守楼早摆脱了猥琐的模样,红润的脸颊配着半尺长的黑须,一看日子便过得和美,举手投足间带出自信从容让那些外官们暗生羡慕。

    管事走进屋内,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程扬挺了挺胸膛,扫看了一眼屋中众人,带着几分倨傲地开口道:“田守楼田大人在哪,我家大人请你移步书房相见。”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程明道在京城做官,前来投奔他的族人不在少数,程扬是他的族弟。程杨跟在程明道身边有七八年了,办事还得恭谨,程明道任选秀使,前来求见的人不断,便让程场专门做了通传的管事。

    田守楼站起身,朝身边的众人拱拱手,笑道:“程大人有召,田某先行告退,得空再与诸君相聚,告辞。”

    青衫飘飘,在众人羡慕的低语中跟着程管事前往书房,田守楼拈着一张银票递向程扬,笑道:“程管事,有劳了。不知程大人可有什么交待?”

    程杨飞快地接过银票,手在袖中一缩,再拿出来时银票已经不见。程杨的脸上换了笑容,道:“老爷今天第一个便要见田大人,可见看重。老爷心情不错,田大人只管放心前去,必定诸事顺遂。”

    十两银子换了一句心情不错,田守楼脸上微笑着,心中明白程明道要见的是身后的江大人。自打追跟随主公以后,自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报答主公的大恩,田某当竭尽心力,便是以死相报,亦视为乐途。

    走进书房,田守楼冲着端坐的程明道深深一躬,道:“田某见过程大人。”

    程明道在椅中略欠了欠身,招呼道:“守楼不必拘礼,随意坐吧。我与安义同为东宫臣子,如同兄弟,守楼前来可是替安义带信?”时间有限,还有几十个人等着会见,程明道不打算兜圈子,直奔主题。

    田守楼四平八稳地在椅中坐下,笑道:“田某是主公门下走狗,无事不敢打扰大人,主公让我带了一封信给程大人。”

    从怀中掏出信递上,程明道看信,田守楼静坐品茶。信是江安义亲笔,略略提了提东宫同僚时的情义,然后谈到化州挑选了二十名秀女准备送进宫来,请他多多照应。信后是礼单,程明道飞快地扫看了一眼,除了一些化州特有的特产外,还有玉佛、玉镯、玉如玉、玉壶等物。程明道心中一跳,化州所产的羊脂美玉是玉中极品,有“金有价玉无价”的说法,这些玉器的价值应该不下于两万两。

    把秀女送进宫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若是旁人送上这份厚礼,程明道多少会有些心动,顺手而为,可是江安义可是大财神,用区区两万两就想打发自己,哼,太小瞧自己了。

    将信放在桌上,程明道抚着胡须道:“江大人的意思程某知晓了,安义着实见外,凭我

    和他的交情,他交待的事程某能不用力,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这不是打程某的脸吗?东西你带回去,你告诉安义,程某得万岁看重,将选秀使的差使派给我,就不能辜负天子信任,一切自当照章办事。”

    田守楼看过那些玉器,都是上好的羊脂玉,而且雕工精美,价值最少在五万两以上。他对程明道收礼的标码十分清楚,万两以上送进宫,选不选得上看自己;两万两把画像送给天子过目;五万两便直接在天子面前美言了。这批玉石是按高的标码送上,程明道居然不收。

    略一思索田守楼明白了程明道的心思,一是狮子大开口,二是对玉石的价值不了解。放下茶盅,田守楼笑道:“都是些不值钱的玩艺,我家主公知道大人清廉,不敢用阿堵物来污了大人的清白。那些玉石虽是上好的羊脂玉,却是西域败军的赔偿,唯一可取的便是雕工,我家主公知道大人是谦谦君子,说君子如玉,这些玉石给了别人不过是换了俗物,送给大人却是雅物,还请大人收下。”

    程明道捊须笑道:“安义知我,既然如此,程某就厚颜留下把玩几日,届时定当完璧送还。”

    田守楼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呈上,笑道:“我家主公知程大人为国操劳十分辛劳,想请大人得暇到化州一游。化州除了香雪居外,还有罗白山温泉可堪一游,身体劳累在温池之中泡泡澡,有消除疲乏、振奋精神之效。”

    程明道听说过罗白山温泉,当年黄家人与江安义争夺温池地产失利,还在天子面前告过状,说江安义飞扬跋扈、强买田地,结果黄家人反遭了肃帝训斥,江安义在肃帝心中确实恩宠无比。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肃帝辞世,天子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倒是自己有点像当年的江安义之于肃帝,难怪江安义派田守楼送礼讨好自己。

    带着几分自矜的得意打开信,里面是一张房契,罗白山温池旁的庄园一栋,占地五十亩。虽然罗白山温池的地不如京中值钱,但是化州这些年地价迅速窜高,特别是有好景致的地方地价高得吓人,程明道估计这处庄园至少也要万两银子。

    看到程明道满面笑容地收下地契,田守楼起身告辞,程明道起身相送到檐下,让外面等候的程杨暗暗吃惊,多少大官来见老爷都不见老爷相送,这位六品的小官居然能让老爷送出门来,当真不可小视,下次来时记得要更热情几分。

    马车不急不缓地从朱雀大道上驰过,“红彤彤的桃子黄灿灿的杏,咬上一口甜掉牙”,清脆的叫卖声传入耳中。出门时老妻交待,给孙儿买些水果,差点忘了。

    跺了跺脚,马车靠边停下,掏出一两银票让车夫去买水果,田守楼靠在垫枕上想着心事。京中传言主公在化州威势过重,天子有意调走方刺史,自己去信后主公已暗生警觉,这次给程明道送礼大概是应对之策。程明道是天子近臣,有他帮着主公说话,主公在朝堂上会好过些。

    一篮满满的水果放进车厢,车内弥漫着水果特有的甜香,田守楼随手拿起一枚红桃,咬上一口汁水四溢,香甜满口,擦了擦溅出来的桃汁,田守楼微笑地想着,跟着主公这日子越过越甜,无论主公走向何方,自己紧随其后便是了。

第九百二十六章新旧交替

    朝庭的旨意终于来到会野府,刺史方仕书进京朝觐,另有重用。化州刺史一职由刑部侍郎周永桐接任。看着方仕书与周永桐交接大印,江安义面沉似水,一脸不快。周永桐知道自己犯了嫌,不过他也委屈,自己在京城呆得好好的,又不想出人头地,只想着风月诗酒平安渡过此生,却被天子打发到化州来了。

    向这位比自己儿子年纪还小的上官行完礼,周永桐温和地笑道:“周某久闻江大人大名,一直无缘识荆,此次有幸来化州任官,不请大人不吝指教。”

    “岂敢,岂敢”,江安义干巴巴地应道:“江某备了酒席,为周大人接风。”在化州的一亩三分地,江安义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心中不高兴,径直摆在脸上便是。周永桐像是没有看到江安义脸上的严霜,微笑着继续道:“周某出京时,祐成托我捎了封信给江大人,等晚间我派人送到大人府上。”

    江安义和韦祐成、张志诚同年及第,三人都才识过人,得肃帝信用,政绩突出,短短十余年相继成为了四品大员,比他们早几届及第的进士还在五六品中打磨,不能不让人羡慕,三人被称为“三杰”。韦祐成得祖父韦义深指点,将来他们三人为相的可能性很大,无论将来谁执掌相权,韦祐成都觉得应该先经营好关系。

    韦祐成在朝中任官,每月都会给江安义和张玉诚去信问候,聊些朝中见闻、诗词歌赋,联络感情。礼尚往来,江安义常与他讨论诗文,偶尔寄些化州的新奇物给他,在朝堂上韦祐成也会替江安义直言,两人的关系不错。周永桐拿韦祐成说话,江安义拉不下面皮,脸色缓和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周公,江某失礼了,还望长者不要见笑。”

    方仕书也在一旁缓和气氛,笑道:“老夫就要离开化州了,你可得好好替我饯行,要不然我可要到万岁面前告你的黑状。”

    众人哈哈笑起来,尴尬的气氛为之冲散,周永桐心想,难怪万岁要把方仕书调走,从这句玩笑就能看出江安义和方仕书关系密切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自己此行来化州任刺史,带了些亲信来,按照惯例原太守离职府衙中的属官和吏员要相应去职,让新刺史安排自己的人。可是化州情况特殊,刺史头上还有个经略使,自己想大动手腿恐怕困难,初来乍到江安义就给了自己这样一个脸色。

    按照天子临时前的旨意,让自己逐渐把民政权控制到手中,要保证化州的税赋每年不低于四百万两,周永桐暗自苦笑,让自己写几篇诗赋倚马可待,但要治理实务,增长税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在化州恐怕要荆棘遍地、寸步难行。

    方仕书还没有起程,周永桐暂住在寅宾馆内,等周永桐带人安歇,江安义和方仕书两人在花厅内喝茶。江安义郁闷地道:“方公离开,江某如断臂膀,朝庭塞个周永桐来,分明是制肘。”

    方仕书叹道:“老夫亦不愿离开化州,可是君命难违。周永桐为人谦和,在政务上应该会听从安义你的安排。唉,说起来真是不舍,老夫原

    以为要终老化州,没料到年近花甲还要宦海游历,有心致仕又不忍辜负先皇所托,只好再挣他几年。安义,老夫在香雪居的住处可要让人替我打理好,老夫要在那里颐养天年。”

    江安义道:“化州能有今日,是方公、江某以及众多人的心血凝聚,周永桐安生为官江某自不会与他为难,若是他胡乱插手、搅乱化州政务,有损百姓,江某决不容他。”

    两人默然饮茶,不再言语,一壶茶尽,江安义起身告辞,郁郁地离开。站在府门前回望“化州府衙”的匾额,江安义沉着脸想道,要不把这个块匾就换成“化州经略府署”,让周永桐到另找衙门。

    十里长亭送别方仕书,方仕书带着二十名化州秀女和六十万祝寿银,在二百府兵的护送下离开会野府前往京城朝觐。回到府衙大堂,江安义居中坐了,周永桐在侧旁椅中坐下,笑道:“江大人,周某有几句话想跟大人讲明白,以免将来生了嫌隙。”

    “周大人请说。”

    周永桐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化州在江大人、方大人以及诸位大人治理下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税赋增长,周某自问才学平庸,让我来治理化州做不到方大人这般。知雄守?,只要大人能保证化州税赋不减,周某这个刺史绝不会对化州政务指手划腿,对于江大人的决策一定表示支持。”

    江安义松了一口气,周永桐如此识时务,自己理应投桃报李。江安义笑道:“周大人客气了,你是韦相佳婿,才名天下皆知,能与周大人共事是江某的福份,江某向来行事莽撞,还望周大人像方公那样多多提点才是,化州政务江某理当与周大人一起协商办理。”

    周永桐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周某向来懒散惯了,又过知命之年,来到化州只想诗酒自娱。江大人,周某有几个条件还望大人答应。”

    “周公但说无妨”,江安义改了称呼,换了态度。

    “其一,周某随行带了些人来,府衙要空出些位置来,周某虽然不想理事,但门面还是要的。”周永桐道。按照郑国惯例,刺史有权任命府衙的参军、主簿、功曹、从事等大小官吏(当然安排的人要有相应的官身),周永桐把这件事摆在桌面上,让江安义好感倍增。

    江安义点了点头,道:“这是应有之意,周公将要安排人和位置告诉我,我让他们做好交接,那些顶替下来的人正好安到经略使府中。”

    周永桐笑道:“说到经略使府,正是周某要说的第二件事。江大人与方大人关系密切,同在府衙办差无妨,现在换了周某恐怕有所不便,周某想请大人将经略府与州府衙门分开。若是大人习惯在州府办差,那周某请大人为我另寻一处衙门安身。”

    江安义原有此意,当即应允道:“我在府衙住的时间长,一草一木都熟知于心,就不搬到别处去了。周大人得空一妨四处看看,有合意之处改建成府衙便是。”

    周永桐早就看好了地方,笑道:“这两日周某四处看过了,原镇西男府就不错,

    让人略做修缮便将府衙设在那里吧。”

    镇西男华政因为叛敌被抓,家中男丁皆斩,女眷被官卖,他所住的府邸被官府查抄,一直空在那里。华府面积跟府衙差不多,里面的装饰还更精美,周永桐听到江安义有意让自己另设衙门的传言后,就看中了此处。

    “周公好眼光,就依你。我这就安排人前去改建修缮,进衙之前委屈周公先在寅宾馆暂住。”

    周永桐道:“先让匠人整理出大堂和官廨,至于住处华府原本就有,稍加清扫便可入住,周某就不占着寅宾馆了。”

    江安义笑道:“就依周公。”

    周永桐端起茶润润喉,道:“刺史之职宣布德化、劝课农桑,敦谕五教,巡属县,观风俗阅丁口,知百姓疾苦。周某素闻化州风景秀美,千里草原天苍野茫,万里翰海长河落日,雪峰飘雪如拳如席……”

    江安义满面微笑地听着周永桐夸着化州美景,他已经把化州当成第二故乡,有人夸自己的家乡好心中怎能不高兴。

    “周某有意四处看看。”周永桐看了一眼江安义,道:“周某虽然比不上江大人才华横溢,但所做的诗赋在士林中多少有些名气,能为化州多多宣扬一番。”

    江安义笑道:“此乃雅事,江某拭目以待。”

    周永桐微笑道:“周某借巡看属县之机,行风花雪月之实,还望大人不要见怪。诗酒相娱,免不了呼朋唤友,少不了银两,周某所说的第三件事便是请大人不要吝啬,多多资助些酒资才好。”

    江安义哈哈笑道:“化州缺不了周公的酒钱,周公尽管敞开花。”

    周永桐很快搬到了新的州府衙门,录事参军、司仓参军、司户参军都换了周永桐带来的人,司功、司法、司兵参事仍留任,至于府衙中主簿、功曹、从事、佐、史等大小官吏换了近半,周永桐带的亲戚、朋友和家人填了位置。那些被顶替了位置的人反倒高兴,从州府衙门换到了经略使衙门,抱紧了江大人的大腿,比在州衙守着周刺史要好得多。

    周永桐无心争权,他带来的几名官员却想揽权,变得法儿发作了几个属县,哪知这些县令直接告到经略使那里。江安义顾着周永桐的面子,把他找来一起商议,周永桐很识趣,回到府衙向属官重申了一切政务听从经略府安排。

    周永桐的堂侄周浩晨建武四年的进士,这次被他带到化州做了司仓参军,掌着租调、公廨、仓库等事物。化州富庶,仓库内积满了财物,周浩晨想着自己家叔叔是刺史,又是韦相的女婿,经略使也要给面子,便监守自盗,从库中偷出百匹绸缎变卖,被人告发。周永桐没有姑息,直接将族侄赶了回去,司仓参军交由江安义重新安排。

    经此一事,周永桐的属下明白了他真无心争权,个个息了心事,安份地办差拿钱了。在会野府熟习之后,周永桐开始呼朋唤友,召集士林文人,开始了巡看属县的风花雪月之旅,化州人新旧变更在风平浪静度过。

第九百二十七章朝堂风起

    化州波澜不惊,帝都却闷热难当,整个朝堂都期待一场大雨来临。

    七月初一,大朝。石重伟穿戴整齐,乘坐肩辇彰往含元殿,辇上放着冰盆,小太监跟在身旁打扇,仍然消除不了石重伟心中的躁热。

    与漠人的和约已经签订,北境已无战事,除了常驻的十万大军外,镇北大营的官兵逐渐回归,可是和约惹来议论,黄喜在谍报中奏报说有人在挑动不满,石重伟重重地一捶扶手,是该打扫打扫的时候了。肩辇停下,张谨躬身道:“万岁爷有何吩咐?”石重伟一摆手,没有作声,肩辇重新行进,万岁爷的心情不好,众人的脚步声都变得轻不可闻,担心吊胆地将天子送到含元殿外。

    朝拜完毕,左相孔省出班奏道:“臣启万岁,先皇在丰乐九年开始清仗田亩,追缴欠银,推行‘合税为一’,朝庭税赋增长,百姓负担减轻,天下谓之德政。建武五年,肃帝下诏清理官田,并设清田司,由江安义任司使,在姜州试行清理官田,而后因对北用兵,清理官田之事耽搁了下来。清仗田亩已经过去十七年,清理官田尚未推开,臣请万岁再次清仗田亩,重启清理官田。”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心中一沉,官田关系到每个人的利益,而且孔相这个奏请很可能是天子对朝堂清洗的前奏。石重伟点点头,沉声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吏部尚书段次宗出班奏道:“臣附议。”紧接着一连串的附议声响起,六部九卿的主管都表示了支持,前几日在紫辰殿便通过气,谁也不会跳出来反对。

    大势所趋,石重伟很满意这种一边倒的结果,道:“朕决定重新清仗田亩,官田、私田一并清理,朝庭有清田司衙门,清田之事应由清田司衙门负责。不过清田司主管之职空悬,需一得力之人前去主持,不知众位爱卿谁愿担此重任?”

    清田使是正四品的官阶,朝中四五品的官员有不少人意动,接连有人出班自告奋勇。

    石重伟心中早有计较,笑道:“诸位爱卿勇于任事,朕心甚慰。不过清理田亩是朕即位以来推行首个大政,事关朝庭声誉和朕的颜面,不可不慎,朕准备委任一位位高权重的大员亲自主持此次清理之事。”

    “黄平,黄爱卿。”

    黄平听到天子的呼唤,心中一凉,石重伟登基,楚王出京,他对自己的下场已经有所准备,只是没料到天子居然他这个御史大夫(从三品)去做清田使(正四品上)。不得不出班躬身,“臣黄平候旨”。

    想起自己做太子时黄平种种暗中作对,石重伟看着一脸戚容的黄平,心中满是快感。石重伟戏谑地看着黄平,那感觉就像猫抓到了老鼠不急着吃进嘴,而是先逗弄一番。

    “黄卿,当年你向先皇奏请清查官田,此事因你而起,你便善始善终,把清理田亩之事办好。黄卿你是老臣,办事持重,朕对你是很

    放心的。”

    黄平躬着身听着天子对自己的评点,“老臣,办事持重”,最希望听到的“忠谨”二字没有出现,天子对自己的嫌弃之心跃然纸上,分明是有意借清理田亩之事处置自己。可是身为臣子能如何,总不能当场搁担子不做吧,如果自己敢这样做,抄家远贬就在等着。人在矮檐下就得学会低头,谁让楚王没争赢呢,黄平满嘴苦涩地躬身道:“臣遵旨。”

    石重伟道:“黄卿是从三品的官身,任清田使官阶不变,待功成之日朕当以爵位封功,黄卿莫失朕望才是。”

    御史大夫的位置空了出来,众人心头火热等着天子宣布接任之人。

    “韦祐成”,三个字从石重伟的嘴中说出,众人都默不作声,这位是天子姐夫,谁也争不过他。

    韦祐成躬身施礼。石重伟笑吟吟地道:“韦卿家学渊源,才识过人,多有建树,先皇曾许以‘佳婿’之誉,朕对韦卿也甚为期许。御史大夫一职掌国家刑宪、典章政令,肃正朝堂,职高任重,非卿不能胜任。着韦祐成(正四品上官阶)暂掌御史台,韦卿勉之。”

    “三杰”之中,江安义是状元,年纪最小,今年三十四岁,以正四品上官身任化州经略使;榜眼张志诚,正好是不惑之年,任晃州刺史(正四品上);探花郎韦祐成三十八岁,以正四品的官阶暂掌御史台,三人之中韦祐成走在前面。以他和石重伟的关系,可以预见将来会越走越高,把江安义和张志诚甩在后面,御史大夫可以顺延为相,当年韦义深期待的“一门两相”指日可待。

    韦祐成心情激动,谢恩还班,身边的大臣纷纷轻声道贺。也有人紧张地注意着宝座上的天子,等待天子嘴中吐露出下一个幸运的名字。一个萝卜空了,拔出另一个填空,韦祐成做了御史大夫,他身上的吏部侍郎就空出来了,吏部侍郎在六部侍郎中是最大的,向来是六部尚书的预备,能坐上这个位置六部九卿可期。

    “段卿”,石重伟的目光落在吏部尚书段次宗身上,众人心中一喜,早有传言段次宗要任右相,那岂不是吏部尚书的位置也空出来了,虽然吏部尚书的位置太高,多数人只能眼热,但不少人前期可对有望及位的官员做了投资。吏部尚书可是执掌着官员的考核升迁,一旦投资的官员落到实处真成了吏部尚书,那自己的仕途就要平坦许多。

    侍郎、少卿们纷纷挺直了身子,树起了耳朵,唯恐错漏了天子的言语。石重伟很满意众臣们这种充满期待、诚惶诚恐的样子,有意沉默了片刻,让众人期盼的心跳动得更加激烈一些,才开口道:“段卿,马遂真前往楚州,右相一职空悬,孔相对朕说政事堂事务烦多,精力不济。朕委你为右相,帮着孔相打理朝务,段卿辛苦一些,吏部尚书一职暂且兼任,待朕找到合适人选后再委他人。”

    众臣倒吸凉气,右相兼吏部尚书,段次宗

    手中的权柄超过了孔相,看着段次宗一副宠辱不惊地谢恩,不少人盘算着该如何跟这位权臣打交道,段次宗为人清正刚直、明达政务、识具明允、不言私利,才会被肃帝一路超拔到吏部尚书的位置,新皇登基命其为右相兼任吏部尚书,信宠尤在肃帝之上,将来孔省致仕接任左相是肯定的了。

    能站在朝堂上的人都是人精,知道刚正的人有刚正的结交方式,无非是投其所好,自己也摆出一副刚直的态度,专心治事定会讨得段次宗的欢心,段次宗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了一名进士在外地任官,儿子段明昕今年二十三岁,已中举人,荫官给事郎(郑律规定正三品的官员荫一子正八品上给事郎),在国子监读书,尚未婚配。要是他人段公子肯定被世家皇亲看中,不过段次宗肯定不会做如此选择,反而一般的官员家中有女品貌端庄的容易与这位右相攀亲,殿中数百人,转着这个念头的估计不在少数。

    “余爱卿”,石重伟看向朝班中的余知节,余知节忙出班行礼。束发冠下白发苍苍,一捧胡须也是白多黑少,余知节今年六十六岁,已经老了。石重伟看着这位朝堂重臣,叹道:“余卿为国操劳,功在社稷,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乃卿之功。爱卿多次请求致仕,朕虽不舍却不忍夺卿怡养天年之意。”

    说罢,石重伟冲身侧站立的张谨示意。张谨手中捧着事先写好的旨意,打开高声读道:“户部尚书余知节,识量清举、德宣内外、声溢庙堂、材推栋梁、绸缪帷帐,功在社稷。非爵无以酬劳,着晋为新齐伯,建新齐伯府,再荫子孙一人。赐龙头拐杖一根,金六百,银二千,丝绸彩缎百匹,着礼部以车舆送返,德州刺史率府衙众官相迎,新齐县令四时问候,不可怠慢。钦此。”

    余知节百感交集、老泪纵横,既是感谢皇恩浩荡又是感慨仕途终结,拜倒在金殿之上,哽声道:“老臣拜别万岁,愿陛下保重龙体,臣……臣告辞了。”石重伟站起身走下御阶,亲手扶起余知节,文武百官送出含元殿,礼部官员相伴送归府中不提。

    金殿之上重列朝班,程明道的心“怦怦”直跳,户部尚书的位置会不会落到他的头上就看万岁金嘴一开了。石重伟没有急着宣布户部尚书的人选,而是调着众人的味口宣讲了一通“忠君爱国”的大道理。讲到口干,石重伟这才道:“余爱卿所留户部尚书一缺,由福州刺史杨全栋接任,福州政务由长史吴延平暂理……”

    众臣一片哗然,福州是京城所在州,天子脚下自然高人一等,福州在天下二十七州中历来排在第一位,福州刺史重用进京是寻常事。建武三年,福州刺史薛授仁进京任礼部尚书,时隔五年又是福州刺史杨全栋进京任户部尚书,福州真是风水宝地,就连心灰意冷的黄平都动了念头,等清理田亩结束后能否就任福州刺史。京中风雨狂,能在外州安享一方也不错。

第九百二十八章破釜沉舟

    程明道的心从火热变得冰凉,这些天的辛劳化成泡影,余知节走了,户部尚书却不是我。

    天子说些什么根本没有听入耳,脑袋里一片“嗡嗡”响,猜测着是不是有人在告自己的恶状,家中仆役是不是做了什么恶事传到了天子耳中,自己是不是失了天子的欢心……

    身后,太常右少卿严建强(太常少卿两人,程明道为左卿)用指头捅他的后背,轻声提醒道:“程大人,万岁在喊你的名字,赶紧出班应答。”

    程明道猛地一惊,清醒过来,连忙出班施礼,高声道:“臣候旨。”

    石重伟见程明道精神有些恍惚,知道他听到户部尚书的位置给了杨全栋而有些失神。其实以石重伟的本意是想任用程明道的,可是孔省和段次宗都说起程明道收授各州送来的财物,帮忙把秀女送进宫来。石重伟倒是觉得没什么,秀女送得越多越好,而且程明道所送的秀女个个貌美如花,为朕操劳顺手拿点好处也不算什么,朕话里话外答应了程卿任用他做户部尚书,结果食言了,是朕对不住程卿。

    “程爱卿”,石重伟温声道:“户部侍郎一职为国之重任,卿宜勉之。”吏部主管官员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权力极大,位于六部之首,吏部侍郎自然在六部侍郎中位于前列。何况段次宗兼着右相,吏部尚书不可能久任,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程明道大喜谢恩。

    接下来宣布方林宾告老,陈因光接任光禄寺卿正,陈因光算是多年媳妇熬成婆,这次与北漠和谈合了天子心意,顶走了方林宾。接着是一批东宫官员的任职,何子英任户部侍郎、崔元护任礼部侍郎、熊以安任工部侍郎等等,东宫官员及天子亲信占据了朝堂上的重要位置。

    宦海浮沉,有起有落,朝堂这番人事变动牵动着众人官员的心,谁也不知道这波浪潮什么时候终止,第一批浪潮涌起,退潮时定然有人倒伏在沙滩之上。

    …………

    新任清田使司黄平走进他的官廨,这处衙门从户部衙门中僻出,当初江安义任使司时与余知节是师生关系,自然感觉不到别扭,可是黄平从御史台来到清田司衙门,站在小小的院中,觉得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众官吏参拜新来的使司,黄平茫然地扫看了一眼,感觉这些官员多半灰头土脸,没有御史台那些属官身上的朝气。这也难怪,江安义在清田司的时候得肃帝信任,大权在握,无数人找着门路想挤进来,可是随着江安义被天子遣往镇北大营,清田司便冷清了下来,几十号人成天只能翻弄着旧档案打发时间。

    天子重新清理田亩,差使交给了清田司的消息众人都知道了,要是换成江安义程明道这样的宠臣做主管,这就是升官发财的机会到了,天子把原御史大夫黄平派来,官倒是够大,但谁也知道天子是想借此事清算黄平,这件差事还没开始就注定要以失败结束,谁掺和进去谁倒霉。

    黄平没有心情树威,简单地说了几句挥手让众人先散去,职田署署令潘和义同众人一起施礼,转身要出大堂,听到身后呼唤声:“潘大人,你且留一下。”潘和义用一封《请罢职田疏》作为投身之阶,倚上了楚安王石重杰,石重杰替为奏报肃帝石方真,石方真认为他是可用之材,擢拔他为职田署署令(从七品下),专司清理职田事宜。潘和义投靠楚安王,经常出入王府,黄平见过他数面,对他印象不借,可是沈文清曾私下评点此人,确有才学、做事严谨,性情阴忍、胸有城府

    、喜怒不形于色,需慎用其才。

    潘和义在清田司的日子不好过,他那封《请罢职田疏》窃自江安义思路被李来高宣扬得尽人皆知,加上后来兴风作浪挤走江安义,清田司的地位一落千丈,众官吏对他都十分鄙薄。江安义去了镇北大营后清田司没有任命司使,潘和义的处境好了一些,加上他得楚安王器重,自然有投机者与之交好。可惜好景不长,楚王就藩,他不可能跟着一同前往,后台没了,那些投机者自然离开,随之风言风语又起。潘母以梅花香自苦寒来告诫儿子,叮嘱他要坚守本份,做好职司,静候时机,朝庭终会再次清仗田亩。时机终于到来,只是不知是良机还是危机。

    潘和义转身,朝黄平拱手道:“黄大人有何吩咐?”

    失意人见失意人,同病相怜,黄平看着面色从容的潘和义心生佩服,光这番养气的功夫便将多数人比下。黄平示意潘和义坐下,道:“和义,天子命清田司重启清理天下田亩,特别是官田的丈量,和义你久在清田司,熟知事务,此次清田要多多倚重,还望和义不要畏难。”

    潘和义淡然道:“黄大人首倡清理职田,对其中的难处自然清楚,天子让黄大人担任清田司使,用意十分明显,大人若想有所作为,唯有破釜沉舟、死中求活。”

    话说得很平静,蕴含的意思却如惊天骇浪,拍打着黄平的心。黄平暗叹一口气,看似平静地问道:“如何破釜沉舟?”

    潘和义从黄平的话语中听出决心,带着几分冷意笑道:“黄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无非是铁面无私、不徇私情罢了。”

    黄平捊着胡须沉默不语,要动职田便是与天下百官作对,当初自己用此事来针对太子,既断太子的臂膀又能助楚王拉拢百官。江安义在朝堂上发出“苟能利于江山社稷,岂以安危祸福趋避之”的忠言,天下人无不为之震动,反而助长了江安义的声名。江安义在姜州清理官田遇刺,最后雷声大雨点小草草收场,天子急于平定北漠,清理官田一事实际上耽搁了下来。

    此一时彼一时,太子成为天子,再拾起清田大旗,只是此时身份不同,再不用顾忌百官反弹,自己被天子派来清理天下田亩,真是自作自受。而有江安义那句忠言在前,若是畏葸不前,天子正好借此罢免自己的官职,而天下人也会笑自己无用、无能。

    潘和义慢慢地喝着茶,他知道自己和黄平都被逼上了绝路,此次清理官田是险途,但潘和义隐隐觉得亦不失为一次机会。肃帝病逝得太快,潘和义来不及从楚安王身边脱身,他身上的烙印太深,为了将来计也不能做改换门庭的“家奴”。楚王就藩,潘和义借口衙门有事没有前去相送,暗中上疏弹劾楚王阴蓄谋士、交结大臣、似有不轨事,结果奏章石沉大海,也不知天子怎么想的,潘和义不敢再试探。

    黄平放下手,双掌按在干燥的桌面,沉声道:“和义说的不错,日暮途穷,你我唯有放手一搏。和义先准备一份清理田亩的奏疏,届时随我一同前去紫辰殿面圣,万岁既然把此事作为即位以来的第一要政,咱们就借着圣威扫荡天下,清洗千年积弊,纵被粉身碎骨,也当快意一番。”

    …………

    七月六日,紫辰殿,清田使司携职田署署令潘和义觐见,禀奏清理天下田亩事。

    石重仁知道潘和义,正是这位潘署令以一封《请罢职田疏》投靠楚安王,后又借韩太保藏书一事逼得江安义远走镇北大营,是个人物。但潘和

    义官小职微,没有机会出现在他的面前,石重仁仅闻其名,不识其人。

    带着些许紧张,潘和义在天子面前侃侃而谈,“……着各县先行自查,将田亩数、职田数以五年为期,呈报府衙审批;各州府派员前去核查,看是否有隐报、瞒报,贪污侵占等不法事。清田司暗中派人前往各地督查,但有发现串通一气、欺瞒圣上者一律革职严办……”

    石重伟暗暗点头,潘和义初次面圣能从容不迫,奏对条理清楚,确实是个人才。石重伟神思有些恍惚,思绪飘到了有“贤王”之称的石重杰身上,楚安王府人才济济,天下有识之士纷纷相投,朕身为太子却不及他。就藩楚州后,石重杰贴出张贤榜,天下英豪纷沓而至,楚王府客满为患,着实让朕羡慕。想当年父皇在做太子时,结识下段次宗、方仕书等大批人才,待父皇登基后,这些人成为了朝庭中流砥柱。朕除了东宫官员和伴读外,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可造之材,现在所用的人都是父皇留下,朕不如父皇,难道还不如石重杰吗。

    “……请万岁圣断!”潘和义禀奏完毕,拱手施礼,退回一侧。石重伟心中一动,潘和义在石重杰离开京城后写暗奏表露投靠朕的意,朕鄙薄其为人没有理他,父皇在世时常告诫我要‘唯才是用’,这个潘和义德行虽亏却是把利刃,朕不妨试用试用。

    黄平奏道:“万岁,臣以为当初余尚书清理官田成功,有一点便在于起用新科进士,这些新科进士初涉官场,心怀报国之志,正可用其锋锐,臣请万岁依从先例,从今科进士中挑选可造之才充实清田司衙门清理田亩,再功成之日以功封赏。”

    余知节奉旨清理田亩时他才八岁,不过清理田亩、推行合税为一作为肃帝朝的德政、重政,石重伟没少听父皇得意地炫耀、讲解,其中有一点便是用新科进士前去清理田亩。看来黄平用了心,是真心想要将清理官田之事办好。父皇教导自己身为天子要心怀天下,胸襟广阔,黄平若是真能将职田之弊清除,朕便容得下他。

    “今科取士三百二十七人,要选用谁黄卿与段卿商量后禀告朕知。”石重伟的目光落在潘和义身上,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潘和义想为朕所用,朕要先看看他的本事。

    石重伟道:“潘卿,你刚才所奏甚好,那篇《请罢职田疏》写得很有见地,朕听闻你是江安义所举荐,后来因这篇奏疏生了嫌隙,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江卿前往仁州清仗田亩时不满二十岁,我看潘卿年岁也不大,当奋力向前,不让江卿。”

    天子嘉许,潘和义出班,激动地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竭尽忠诚。”

    “此次再次清理田亩是朕亲政以来第一件重政,潘卿要用心办差。先皇发五万屯兵到化州屯田,化州的田地增长了不少,田税也年年增长。潘卿,朕让你前去化州清理田亩,你可愿往?”石重伟盯着潘和义道。

    潘和义脑袋“嗡”的一下,万岁怎么能让自己去化州,自己把江安义得罪苦了,前去化州清田岂不是羊入虎口。

    转瞬之间念头闪动,潘和义猜出了天子的几分用心,让自己前去化州清田,一是看看江安义是否会不顾天子旨意对付自己,二是看看自己是否能不惧艰难忠心办差,三是差事办得好自然于国有利,若是办差了正好借机把自己办了修复与江安义之间的关系。

    心头苦涩,后背冷汗潺潺,后退无路,潘和义挺胸吐气,坚定地道:“臣,遵旨。”

第九百三十章旧恨难消

    朝庭再次清查田亩的诏书颁到了会野府,江安义没有在意。紧接着田守楼的信到了他的手中,得知化州清田督查使是潘和义,江安义感觉像金玉液中发现了老鼠屎,让人腻烦得不行。

    回到家中,江安义把这件事告诉了欣菲,欣菲竖起柳眉道:“姓潘的居然敢来化州,我非打折他一条腿不可。”当初欣菲有意撮合思晴和潘和义,结果潘和义背叛江安义投靠楚安王,这场亲事自然泡了汤。如今恩晴与右卫长史(已升任右卫司阶,正六品上)肖升宜成亲,夫妻两人感情和睦,已经有了宝宝。可是欣菲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一直想着寻机报复,潘和义送上门来,此仇不报非女子也。

    “我去找思雨去商量,如何对付那个潘和义,非把这口恶气出了不可。”欣菲一脸兴奋地抛下江安义出了门。冬儿回了平山镇后,思雨带着孩子来了会野府与江安勇团聚。江安勇没有住在府中,欣菲让人把旁边的宅院买了下来,江安勇、张克济、刘逸兴等人就住在江府旁边。

    看着妻子兴冲冲地离开,江安义不觉好笑。这段时间化州风平浪静,龙卫府没有什么大事,把欣菲闲坏了,潘和义来化州,正好让她解解闷。思雨也是个惹事精,两人凑在一处指不定兴起什么事来。

    江安义自不会为潘和义担心,对他来说潘和义是颗老鼠屎,虽然觉得腻味,但却无足轻重,不值得花心思对付他。对于江安义来说,西域才是值得他关注的大事。

    戈壁上的两处军镇已经立起,獠牙已经向西域张开,建立军镇的事进行的异常顺利,戈壁上的马贼把注意力都放到攻城掠地上去了,对于郑国的小动作没人在意。无论是郑国、西域还是马贼,都知道商路畅通的重要性,今年夏季往来化州的商队增长了三成,边市的三个月的税赋超过了一百六十万两。

    陈汉的信每半个月一次寄来,江安义对莎宿国的事十分了解,隆盖已经亲政成为国主,太后罗娜听政,大相吐乐赞执政,朝堂稳定了下来,一批吐乐赞的亲信被换下,隆盖任用瓦哈为副相,与吐乐赞分庭抗礼,将腾毅景、杰翰、诺利等亲随安排成王宫近侍,启用了一批不得志的官员,朝堂之上不再是吐乐家说了算。

    对尉车国作战夺取的三城被隆盖分封给了大相作为属国,吐乐赞陆续把家族成员往属国迁移,像热合这样不被隆盖所用的亲信也被他派去了属城。在吐乐家的人力、财力支持下,依靠莎宿国的保护,属国很快安定了下来,百姓们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自然不会思念以前的国主。

    莎宿国因为江安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让隆盖对中原文化兴趣大增,与陈师傅的交流时间渐多。隆盖抱怨身边的人才太少,陈师傅劝他分两步走,一是让各城推荐人才,二是学习中原开科取士。

    隆盖颇为意动,向太后罗娜禀告后,罗娜很支持,并让隆盖广开门路,只要是有用之材不拘是莎宿国人,西域诸国、郑国、北漠、安印、摩居等国只要愿意来莎宿做官,来者不拒。

    六月,田韦国、大齐国相继派遣使者前来结盟,羌兰国主动派人前来参加会盟。六月十八日,四国结成攻守互助同盟,加上莎宿国与江安义暗中的这层关系,莎宿国的声威大涨。

    新的同盟结成,削弱了戎弥国的霸主地位,东侵失利作为盟主的戎弥国声威大落,国内又开始不稳,虎锐专心镇压国内反叛,无心答理尉车国的求助。

    尉车国老

    国主已死,伯廉在大相席尔瓦的支持下成为新国主,莫威却在大帅拔科汉的拥护下割据七处城池自立,不尊伯廉的命令。尉车国原有二十七城,被大齐国夺走五处,后归还一座,被莎宿国抢走三处,又被莫威分走七座,尉车国四分五裂,元气大伤,实力甚至比不上仅有六城的大齐国。

    最为可怕的是莎宿国与大齐国、田韦国、羌兰国结盟后,绕过尉车国和休梨国新辟出商路,郭怀理在江安义的指使下,开始通过新的商路贩运商品,在他的带动下,新的商路日见繁荣起来。

    伯廉着了慌,若是没有商路支撑,尉车国很快便会失血而亡。戎弥国原是郑国前往田韦国的主要道路,现在郑商绕道而行,虎锐坐不住了,主动派使者与伯廉相商,准备联合起来对位于大齐国和莎宿国境内的商道发动袭击。消息走漏,杨思齐与琅洛联手作局,借机消灭了戎弥国和尉车国的两万军队,稳住了商路。

    尉车国元气大伤,伯廉索性醉生梦生,只顾自己寻欢作乐,不管百姓死活。这么大一块肥肉摆在那里,莫威、大齐国、莎宿国、休梨国,甚至连戈壁上的马贼都在虎视耽耽,准备把尉车国撕咬得粉碎。

    西域乱局已现,江安义的目的已经实现,剩下的要交给时间。每三月一次往戈壁军镇换防成了安西大营的美差,只要是从戈壁回来的将士一个个腰包鼓鼓的,一个小道消息在军营中流传:修建军镇时无意中找到金矿和玉石矿,前去戈壁驻防不但能拿到都护府发的两倍军饷,还能在军镇领到一份不菲的补贴。

    安西大营募兵八万,由于待遇丰厚,一年时间就招募满员,十六万大军化州人占据了六至七成。江安义按照张克济的主意,开始往安西大营塞人,最初跟随他的亲卫全部被他送到了大营,这些人成为了六到八品的校尉,六品昭武尉可能掌管三千兵马,八品宣节尉手中也能五百人,加上江安勇(从四品上宣威将军)、何希桂(从五品上游骑将军)、朴天豪(正五品上定远将军)三人是中层将领,管平仲有的时候想起也暗暗心惊,安西大营已有半数姓江。

    安西都护府除了大都督外还有两个副都督,大都督杨祥亮战死,朝庭让管平仲继任了大都督之位,另一个副都督马辰光,管平仲留下的空缺暂未填补。马辰光在副都督的位置上呆了近二十年,朱质朴做大都督的时候他就是副都督,那个时候管平仲还是他麾下的将领;等朱质朴进京,杨祥亮成了新的大都督,管平仲便通过江安义帮忙成了副都督;杨祥亮战死,朝庭任命管平仲为新的大都督,马辰光差点没气得吐血,可是他在朝中无人说话,只能忍气吞声。

    管平仲受封保承侯之后,知道自己仕途走到尽上,封公的可能性几无可能,至于太尉的位置更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他只想着多捞些银子平安归乡,让子孙三代不愁钱花。

    对西域联军作战,马辰光被管平仲安排在后军,立功甚微,只得了五百两银子的赏赐。马辰光看出管平仲对他的忌惮,他已经年近六旬,再有两年兵部就会将他召回京,塞进太尉府给个爵位荣养两年便是解甲归田之时,到了这个年纪,马辰光已无争雄之心,倒是同管平仲一样把目光放在金银上。

    安西都护府这么大一块饼,管平仲当然不可能一个人独吞,身为副都督的马辰光也分到了可口的一块,一年也能捞到四五万两银子。江安义往大营里塞人,马辰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银子打点到,随

    意。

    张克济每天饭后都会来江府串门,两人照常在院中凉亭饮茶闲聊,听到江安义提及潘和义要来化州清理田亩,张克济道:“主公不可大意,潘和义乃是小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天子派他来化州清理官田,既是敲打潘和义亦是敲打主公你,天子对主公颇有猜忌,他若是暗中使坏极可能坏了主公的大局。”

    江安义道:“既如此,让周刺史回来应付他,江某懒得理会他。好在化州的田亩都有登记造册,职田这块方公安排的很妥当,让府衙再发个公文让各县按照旨意先行自查,发现疏漏之处及时填补上。”

    “化州各种补贴发得足,但也要防着有人被钱迷了心窍,让潘和义鸡蛋里挑了骨头,牵累了主公,经略府还需派人到各县督促。”张克济深知官场弊端,并不像江安义那样乐观,无论查什么,总能查出点东西来的。

    江安义满不在乎地道:“无妨,这些事让周刺史去操办,省得让人说我把他挤兑得只能游山玩水。再说化州税赋超四百万,在诸州中排在前列,田赋不足百万,天子不会因小失大。”

    张克济不再相劝,心中寻思找刘逸兴说说,让他派人前去督促各县重清田亩,特别是不可多占职田。按律经略府的官员由经略使自行委任,刘逸兴现在是经略府的治中(正六品上),李来高是行军司马(正六品下),史明玉、颜易等人本是府衙的参军,位置让给了周永桐带来的人,他们是江安义的亲信,江安义一股脑将他们招进经略府中做了参谋(从六品上),官阶反比以前升了两阶,皆大欢喜。

    石重伟登基后,江安义想起受他牵累的马远翔来,把这位“化州狂士”招进了府,做了八品掌书,当年与马远翔一同发落到化州的十人,还剩下陆树锋、娄清、何建柱三人,都已是化州属县的县令了,有这位经略使大人照看着,前程自然远大。

    这让那些回归故乡的士子颇为眼热,江安义回化州任经略使,叶孜得到消息马上收拾行囊前往会野府,被江安义委任为经略府中的八品主簿。江安义倦于政务,经略府日常政务甩给了刘逸兴,治中之职治簿书之要,刘逸兴则任用叶孜帮忙,又招录了一批举人任从事、佐、史之职,加上史明玉、颜易等老手相帮,经略府运转通畅。等到林兴义、陈海涛等人闻讯到来,只能做做九品的市正、监丞了。

    在化州一亩三分地,经略府比府衙可重要得多,各县进府办事都先到经略府再去府衙露个面,周永桐带来的那些人气得要命,可是周刺史都认了,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加上周浩晨这个例子在前面摆着,谁敢去触江安义的霉头。好在化州的补贴发得够足,不用伸手也有些银两,足够安家花销。

    时间长了,府衙的官员习惯了办差喝喝茶,公文盖盖章,做起了上传下达的传声筒,等到散衙后相邀着到街边小摊喝上两杯果酒,月末发了俸领了补贴,可以到酒楼中痛饮一回,遇到节庆发钱,那就可以到栖仙楼这样的大酒楼打打牙祭了。衙门差使不多,性喜山水的可以告了假,呼朋唤友或带了家人乘了威记行的马车前去香雪居游玩,也可以前往罗白山泡泡温泉,或不怕旅途劳累,还可以走得远一些,来过之后方知,化州景色赛过江南;若是喜欢舞文弄墨的,登翠山中济民书院多得是知己,可临风长啸,对酒而歌,吟花赏月,临溪濯足,用周永桐深有感慨的一句话形容:此中乐,不思归。

第九百三十一章人情冷暖

    七月将尽,会野府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京都却闷得像蒸笼,稍一动弹便是满身大汗,清理田亩的旨意已下,清田司每夜灯火通明,无数书信以京城为中心往来的,一场大风雨即将来临。

    永安坊申国公府,大门闭着,开着小门出入。府门前悬着的红灯笼被风雨吹打得有些掉色,与斑驳的朱门合在一处显出颓败之意。申国公王克明是太子太傅、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按制当在门前列戟十四根,由持驰弓、四旒旗、佩刀剑的卫士守护,门前的列戟早被主人收进了府内,大门关着,自然用不着卫士摆架子。

    北漠征战失利,身为主帅的王克明深受打击,须发斑白迅速苍老下去,太子监国给出的处分是罚俸三年。王克明上表称自己罪孽深得,请革去太子太傅、申国公、骠骑大将军的称号,石重伟不准。王克明再三奏请,石重伟无奈,只得革去他太子太傅,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降从二品的镇国大将军,申国公的称号保留下来。

    王克明自觉罪重,吩咐,大门关闭,谢绝来客,自己深居府内闭门不出,原本王克明喜欢游猎,常带着家将走马放鹰,归京后他再也没有出过延平门。唯有一次的露面是江安义被陷入狱,他受欣菲所托找到王皇后给江安义求情,江安义让出京中香水股份后得以脱身,虽然是钱的作用,但也是申国公的情面。主人闭门思过,家中仆佣也没有了精气神,不少投靠的家将寻找门路离开,申国公府内变得安静下来,府门前蹦跳着寻食的鸟雀。

    宅西花园有高楼“千里目”,王克明常在此登高饮酒,一旁相陪的是他的三弟赵伟,一个锦衣公子站在屋中间,向王克明禀报着府中事务。王克明二十岁开始便在边关建功立业,三十四岁从边关立功归来,晋爵申国公,宣帝为之娶妻秦氏,秦氏是当时的集贤殿大学士秦凤阁之女,秦氏温柔贤惠、秀外慧中,王克明对妻子十分满意。两人婚后恩爱,育有三子二女,嫡长子王知祥今年二十二岁,王克明闭门不出,申国公府的事多由这位少国公出面。

    今年八月初二是申国公的六十寿辰,肃帝已逝,新皇登基,王府上下都觉得要借这次寿宴一洗颓势,重振申国公府的声威。作为嫡长子,王知祥觉得自己身负重兴家族声望的重任,父亲老了,申国公要传承到自己手中,他可不想像堂兄弟那样躺在家族的功劳簿上醉生梦死,父亲是英豪,自己怎能坠了父亲的声望。

    “……宫中还没有消息,太后在雁山别苑,不过二叔他们会带家眷前来为父亲祝寿;太尉府送来贺礼,朱长史说太尉重病卧床不能亲来,会派子侄相贺;四大都护府都派人送来了贺礼,京中诸卫的将军们都派人送来了贺礼,但是都说怕有事难以到场祝贺;宣武侯说不上门道贺替父亲惹是非……”

    出门送请帖,居然遇冷,申国公府难道缺了他们送的那些贺礼吗?王知祥愤愤地想道。北伐失利父亲归来后,王知祥感觉到身边的恶意,往日自己出门总有人围绕在身边,少国公长少国公短地拍着马屁,那些将门子弟有事没事登门邀自己去骑马射箭,现在府中便连王氏族人也不上门了。府中追随的家将有不少人找借口

    离开,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父亲居然还赠给他们金银马匹,给他们写推荐信,换了自己非打折他们的腿不可。母亲说这是父亲心胸过人,让他多向父亲学习,作为申国公嫡长子,要有这样的胸怀。

    作为申国公嫡长子,王知祥自小学文习武,王克明夫妇对他要求严厉,不许他交结损友,堂兄弟王知行、王知至等人登门秦氏都会派管家王成意盯着,不准儿子随意跟着堂兄弟出门。第二次北征时,王克明有意让王知祥随他出征,可是秦氏心痛儿子以他年纪尚小没有放行,这让王知祥感觉十分沮丧,当年父亲十八岁便前往边关从军,自己都二十了还窝在家中,这些年所学的功夫都浪费了。

    赵伟看到王知祥脸色不愉,笑道:“知祥,人情冷暖,向来如此。你放心,国家有难时,天子保准第一个想到你父,到时候府中想不热闹都不行。”

    王克明摆出严父的脸孔,教训道:“对北作战,数十万将士埋骨草原,他们的妻儿老小艰难度日,为父有何面目大排筵宴庆祝生辰,要不是你母亲竭力劝我,我就想自家人喝两杯便是,他们不愿来更好,我乐得清静。”

    赵伟站起身,将手中酒递给王知祥,道:“行了,大哥,知祥够委屈了,你还说他。知祥,你父亲说得也在理,申国公府的面子不是靠办寿宴得来,靠得是你父亲在沙场上一刀一枪的拼杀。你父亲老了,申国公府的担子要落在你肩上,你要带着知宜、知易还有威光(赵伟之子)、学川(李学川,王克明结拜二弟李易行之子,李易行战死家人失散,后被找到,带进府中)他们继承父业,底子是靠刀枪得来的,那些酒桌上的面子只能在酒桌上用。”

    王知祥将酒一饮而尽,道:“三叔,我明白了。不过父亲的六十寿辰是大事,无论其他人来不来,咱们自家可要好生庆贺一番。”

    王克明摆摆手道:“你去忙吧,不要影响我和你三叔喝酒。要什么跟你娘说,别耽误了练功。”

    赵伟想起一件事,叫住王知祥问道:“化州可派人送了贺礼来,江家呢?”

    王知祥知道三叔说的是江安义府上,父亲与化州经略使江安义的关系密切,去年江安义被陷入狱,就是父亲到皇宫向王太后说情的。

    “前几天化州原刺史方仕书登门拜访,以化州的名字送来送来了五百坛美酒,还有二匹好马。那马着实神骏不凡,孩子试着骑了一程,速度平稳飞快,好马。”说到马,王知祥眉飞色舞起来,道:“请父亲赐一匹给孩儿,那马比父亲从北漠带来的飞黄马还要好。”

    赵伟拍打着王知祥的肩膀,笑道:“好小子,不错,申国公的儿子就要喜欢利刃好马,像那些公子哥儿成天在女人的裙边打转算什么男儿。去把江安义送的酒搬两坛来,他家的金玉液喝得过瘾,江安义这小子豪富,出手不会这么小气吧,还有什么好东西?”

    王知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孩儿说到马一高兴话只说了半截,江府还送来了许多东西,有几箱玉器十分贵重,都是上好的羊脂玉,雕工也出众,娘看过说这礼有些重了,准备让我退回去。”

    赵伟一瞪眼,道

    :“怕什么,江安义送的东西你只管收下,那小子为从狱中脱身甩手就将京中香水铺的股份全让了出去,你知道那香水铺一年有多少红利,至少二百万两以上,几箱玉石就想打发大哥,这小子可不地道。”

    王知祥暗暗咋舌,他知道父亲的俸禄每年有三万两,家中还有地产、铺面、家庄的收入,加上前往西域的几只商队带回的收益每年府中不下于四十万两,可是家中养着不少家将,那些跟随父亲战死的袍泽家中需要资助,到了年底算账剩不下多少钱。郑朝除了王爷就是国公,自家算是顶尖的权贵,跟江家比钱光香水一项就被甩出很远,传言中江家财路众多,难怪天下人都叫江安义“点金手”。

    王克明放下酒杯交待道:“江府送来的东西不妨收下,为父与安义交情甚厚,倒不怕别人说什么,他家也有钱,这点东西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不过,别的人送厚礼,你就要注意,或者退回或者补一份相当的回礼。”

    “孩儿明白。江府来人还说父亲寿诞那天,江夫人会携子上门道贺。”

    王克明若有所思地道:“当年江安义可说要替老夫写祝寿词的,莫不是交给了他夫人。这些东西倒罢了,这份祝寿词可是稀罕物,五月份范夫子八十寿辰,他这个得意弟子所写的‘宴席展、欢声起,蕊宫仙子绕,玉砌莱衣戏’可是天下传唱,我与范夫子文武不同,再说范夫子是八十寿辰,我才六十岁,不知道安义会给我写些什么?”

    端起杯喝了一口,王克明两眼放光地道:“真是期待啊。”

    …………

    八月初二,申国公府张灯结彩,朱红大门被重新漆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府中的家将仆役全都喜气洋洋,身披红缎在门前迎接前来道贺的客人。

    ……“原国公之子明义伯李建昭携家人来贺”、“温国侯程希全携家人来贺”、“韩国侯之子、明威将军魏猛刚来贺”、“右卫庞大将军遣使来贺”……

    管事在门前高声呼喝,少国公王知祥、王知宜、王知易都一身新装,满面笑容在门前迎客,早早随父母来到的王知行、王知至等堂兄弟也在帮忙招呼客人,申国公府中一派喜气洋洋。

    管家王成意的笑容里藏着隐忧,看似风光的场面少了许多重要角色,一是天子和太后的祝寿词还未到;二是朱太尉府上派谁前来还不知道;三是世家会派谁前门道贺,十六卫大将军不知有谁能够亲来。

    数辆马车停在府门前,一个盛装女人带着几名孩童下车,是江府的人来了。国公爷早有吩咐,让自己好生接待江府贺客,身旁的管事高声喊道:“平山侯、化州经略使夫人携家人来贺!”

    彤儿抬阶而上,江晨益(十岁)牵着弟弟江晨毅(六岁)跟在她左侧,江韵婧(八岁)和江韵亭(七岁)则走在右侧。彤儿微微有些紧张,江郎、欣菲和冬儿都不在京中,今天她要带着四个孩子在众人面前露面,自己和孩子们的表现代表着江家的颜面,千万不能出错。

    彤儿生性活泼,但在这个场面下不得不做出一副温文贤淑的样子,显得有些拘谨,唯恐让人看了笑话。

第九百三十二章国公寿宴

    王成意迎上前施礼道:“江夫人,老朽是国公府上的管家,老爷让我在此专程迎候,请带着公子、小姐随我前往内院,我家夫人正等着江夫人到来呢。”

    彤儿还没开口,她身旁的江晨益像模像样地拱手道:“王管家,你让人带二娘前去内院,我奉父亲大人之命,要带着弟弟给国公爷祝寿。”江晨益并非江安义的长子,但他却是嫡长子,将来会继承江安义的爵位。

    彤儿特意为他装扮了一番,束发金冠,青色紧身箭袍,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张小脸粉嘟嘟惹人怜爱,举手投足学着大人样让人发笑。王成意看江晨益比他孙儿还要小,在大庭广众之下并不怯场,心中十分喜爱,笑道:“少侯爷,里面请。江夫人,你放心,等少侯爷给国公爷拜过寿后,老朽会把他送到内院。”

    江晨益重新牵起弟弟江晨毅的小手,道:“弟弟,跟哥哥去给国公爷拜寿。”

    王成意领着两个小孩往正厅走,吸引了不少来宾的目光,众人交头接耳地打听这是谁家的公子,怎么大人不来派两个小孩来拜寿,真真好笑。不过这两个小孩倒有模有样,看得出平时的家教不错。

    开宴的时间还未到,王克明与贺客们在正厅中喝茶谈笑,国公府的正厅够宽敞,能进正厅与他聊天的人也不多,三十多个人坐在一处说笑还显阔绰有余。

    王成意进屋通禀道:“国公爷,江府两位公子前来为你拜寿。”

    王克明一时没有反映过来,随口应道:“好好,请进来吧。”

    等江晨益两兄弟迈步进屋,屋中众人都停住了说笑,鼓起眼睛打量这两个小孩,互相打听这是谁家的小孩。

    王克明醒悟过来,这是江安义家的孩子,笑着招手道:“好孩子,过来,你们二娘可够宽心的,让你们这两个小不点到处乱窜。”

    江晨益带着弟弟来到王克明面前,按照事先的排演,两个小孩跪倒在地,奶声奶气地同声祝道:“江晨益(江晨毅)恭祝国公爷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两个孩子在家中练习过多次,有板有眼地说出来让人看得心喜,王克明哈哈笑道:“好孩子,难为你们了,快起来。成意,快给他们拿果子。”人老了喜欢小孩,王克明成亲晚他的嫡长子王知祥才二十二岁,去年十月成的亲,还没有孙子,看到江晨益和江晨毅天真可爱,打心眼中喜欢。

    两小孩爬起来,互望一眼,齐声诵道:“壮志常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吹角连营唤主将,亲射虎,定北荒。酒酣胸胆尚开张,鬓有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听第一句,王克明就知道这是江安义写给他的祝寿词,心中暗笑江安义搞怪,让两个孩子来当面念诵。其实王克明错怪江安义了,江安义写得是条幅,彤儿看过后自作主张让两个孩子在王克明面前诵背,以彤儿的精灵古怪猜出国公爷定然喜欢。

    听到“酒酣胸胆尚开张,鬓有霜,又何妨”时,王克明身子前探,眼中闪着光亮,胡须微颤,双手死死攥住椅子两边的扶手。满堂无语,静听两个孩子清脆的声音念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两个小孩念完,屋中一片寂静,江晨毅才六岁,有些胆怯地朝哥哥身边靠了靠。王克明如梦方醒,感激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站起身高声吩咐道:“拿笔墨来。”

    仆从拉开空白的横幅,王克明执笔在手,深吸了一口气,运笔如飞在横幅上疾书。王克明文武全才,一手草书如天马行空,又像蛟龙过海,纸上墨迹飞舞,酣畅淋漓之致。

    写罢掷笔,王克明看了看,自觉十分满意,吩咐道:“挂在‘千里目’楼上,此词可以用来佐酒,一洗胸中颓废。”

    转过身王克明俯下身子轻轻抱了抱两个孩子,道:“多谢你们了。”一手牵着一个孩子面向众人,王克明高声道:“这两个孩子王某十分喜欢,将来谁要是为难这两个孩子,便是跟我王克明,跟我申国公府为难。”

    一语即出,举座哗然。申国公这句话给了两个孩子护身符,别看申国公这两年闭门不出,但他家世显赫,又多年在军中为帅,天下一旦有事,只要他还能走动天子定然要起用他,有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相助,江家这两小子有福了。

    王知祥一脸兴奋地跑了进来,高声禀道:“父亲,天子和太后派人来祝寿了。”

    王克明将两个孩子交给王成意,让他带着两人去后院找彤儿,这才整理衣襟,笑道:“劳烦众位随我一起去接天使吧。”

    香案早已预备妥当,来宣旨的是宫谒太监路明理,肃帝朝四大内监如今硕果仅存,天子派他来宣旨足见对申国公的器重。骈四俪六的圣旨有如繁花簇锦,王克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脑海中全是江安义写的那首词,等到路明理念到“钦此,谢恩”时,王克明叩下头去,道:“臣领旨谢恩!”

    站起身接过圣旨交给一旁站立的儿子,王知祥激动得满脸通红,看着风清云淡的父亲着实佩服,天子将太子太保和骠骑大将军又发还回来,父亲居然若无其事,这份养气的功夫到了家。

    周围围观的人暗暗庆幸,这次来申国公府祝寿算是赌对了,天子对申国公比肃帝还要信任,想想也是,当年天子还是太子时没少和安寿公主一起到申国公府上玩耍,要说太后一族谁与天子最为亲近,便是这位申国公,王氏族长宜城侯王克彦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王克明与路明理熟稔,接着他手道:“老路,你平时躲在宫中不出来,难得出来一趟,今天非喝几杯再回去。”

    路明理笑道:“国公爷别急,咱家少不了叨扰几杯。这旨意念完,还有万岁爷和太后赐您的礼物没送呢。来人,将万岁的题词和太后的礼物呈上。”

    身后的小太监捧着字轴,闻声拉开,石重伟在上面写着“国之屏障”四字。王克

    明看着这四个字,想起半生为国征战,身上大小伤疤有数十处之多,却落得个待罪闭门的下场,着实心有不甘。好在方才江安义所写的祝寿词让他心胸大张,所有的委屈都在奋笔疾书中发泄了干净,此刻心情大佳。

    天子与自己亲厚,国家有战多半会重新启用自己,想当年战国名将廉颇年近七旬尚不服老,我才刚过甲子,照样能骑上马、拉开弓沙场杀敌,像安义词中所说,“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就算老得走不动路,自己还有坐在马车中参赞军事,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朗笑声从王克明嘴中发出,王知祥眼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这两年父亲困坐府中,颓废异常,每日饮酒至醉,苍老得非常快。今日天子赐字,重获信任,父亲又重新变回那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了。

    “开宴”,王知祥兴奋地吩咐道。鞭炮声震耳欲聋,觥筹交错,香气四溢,笑语欢声,院中乐声起,舞女们翩翩起舞,齐唱“射天狼”。赵伟一拍桌子,喝道:“这曲子娘们嘴中唱出来一点味儿都没有,大哥,你且听我唱来为你祝寿。”

    破锣般的声音响起,唱腔走腔走调,却别有一番豪迈,渐渐地和声四起,雄浑的声音压过了乐声、笑声,整个申国公府中都在欢唱着“吹角连营唤主将,亲射虎,定北荒”。

    歌声传到内院,那些女子们都侧耳倾听,国公夫人秦氏面色温柔、目现泪光,仿佛看到了丈夫身披战甲奋勇杀敌的身影,自己能嫁给这样一样顶天立地的英雄,此生何憾。

    刚才有侍女告诉她这首词是词仙江安义所做,江安义的两个孩儿在大堂上对着丈夫吟诵,让丈夫十分欢喜。爱乌及屋,秦氏夫人感激地看向身旁坐着的彤儿,彤儿眼波闪动,嘴角露着笑意,一脸情思女儿态。

    秦氏微微一笑,她在镜中见过自己这副神态,彤儿一定是在思念夫婿了。秦氏不止一次地听丈夫提起过这位状元郎,说他是少有的人杰。秦氏知道丈夫才学、胆识过人,能入他青眼的人不多,而丈夫提到这位江大人时自叹不如,听闻肃帝说他国士无双,究意是怎么的人物才能用一首词重新唤起丈夫的斗志,这位江状元该是怎样一个风流人物?

    路明理回宫缴旨,带回申国公的感激之意,又把江安义写的那首词念给了天子听。石重伟叹道:“朕听到这首词都觉得精神振奋,申国公肯定要热血贲张,江卿不愧词仙之名,可惜可惜。”

    两个可惜说得很轻,路明理悄然退下,天子的心意他不想去惴测,在天子身边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安全。当年的四大内监,司务太监唐文忠死于贪婪;秉礼太监刘维国向来谨慎,天子是太子时便十分恭敬,所以得了善终返乡荣养;冯忠是掌印太监,手握着谍报暗卫,如今在寝陵中苦熬,若不是自己时常派人关照,恐怕早已身死。路明理暗叹了口气,自己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黄喜这条恶狼时时盯着他,恐怕冯忠早晚难以活命。

第九百三十三章恩怨难了

    夜色下的太尉府,笼罩着厚厚的暗色,府门前灯笼发出昏暗的光芒,被风吹得摇摆不定。大门前站立着十二名持枪的卫士,面无表情地对立着,彰显着郑国最高军事府第的威严。

    一声呻吟从后宅的卧房传出,太尉朱文南不知是从昏睡还是昏迷中醒了过来,一旁打着瞌睡的朱质朴听到呻吟声立刻清醒过来,伏下身子凑到朱文南耳边轻声呼唤:“父亲,父亲。”

    朱文南的嘴唇颤动了半天,轻轻地哼了一声。朱质朴问道:“父亲,你两天没吃东西了,想吃些什么?”

    “……申……申……”,朱质朴忙端起放在桌上的参汤,用勺子舀了送到朱文南的嘴边,朱文南喝了两口,有了些精神,歪头避开匀子,继续道:“王……王克明……”

    朱质朴醒悟过来,父亲说的是申国公王克明寿辰的事,连忙道:“申国公的寿辰我让敬儿代表朱家去道贺了。”

    朱文南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着,心中涌起一阵悲哀。他的三个儿子只剩下光杆一个朱质朴,朱质朴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天子看在朱家忠烈的份上自己死后质朴会继任太尉,太尉是武官之首,质朴并无显赫战功,光靠家世余威怎么可能镇得住骄兵悍将。

    自己死后武将之中声望最大的便是申国公王克明,王克明生性高傲又是外戚,不可能会来争太尉的位置,自己与他有些香火情,质朴能得他全力相助,做个十年安生太尉不成问题。十年之后,易锋便足以继承家业,朱氏将门第一家的位置便无人能动摇。

    此次王克明六十寿辰,自己让质朴亲去道贺,可是质朴不但没去还让他的长子朱易敬代表朱家去了。敬儿是质朴的嫡长子,从身份上讲倒是可以代表朱家,质朴让他前去有私心,可是王克明是什么人,岂会把敬儿放在心上,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世家子在他面前连话都说不上,可叹善儿、良儿死得早,要不然朱家不会败落至此,但愿锋儿能快些成长,支撑朱家门户。

    三天后,安国公、太尉朱文南病逝。天子亲往吊唁,辍朝三日,以示哀悼,极尽死后哀荣。朱文南谥号“武毅”,葬在宣陵陪墓,其子朱质朴接任太尉之职。朱氏一门恩宠如故,可是明眼人却能看出朱府外强中干的本质,暗中觊觎的人不在少数。

    …………

    郑国历代皇帝死后都安葬在云行山脉的栖龙山中,离京城一百二十余里。陵寝依山而建,地上建筑群和地下墓穴相结合,参差布置在“龙盘凤翥”的山峦之上,规模宏大,雄伟富丽。陵园仿照皇城建设,外围有高高的宫墙,常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不要想出去,守城的卫士可以轮换,而陵园里面的人此生便再无出去的可能。

    肃帝死后冯忠被遣送到肃陵守墓,每日重复着洒扫、添香、祭拜等事,枯躁乏味,让人麻木,在自己那间小小的住处,冯忠时常想起手握重权,文武大员在他面前胆颤心惊的情形,往日越是风光今日越是不堪。除了路明理

    时常派人送些日用品来,冯忠没有访客,同在陵园中的太监宫女对这位落势的暗卫督统十分排挤,根本没有人理会他。

    把破旧的躺椅搬到廊下,冯忠望着头顶方块的天空,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黄喜那个狼崽子不会放过自己,自己做暗卫督统的时间手中掌握着太多阴私事,其中就有黄喜是德州士子张伯进为脱罪责,买通唐文忠改名换姓躲进宫中,唐文忠之死大半就是因为这件事。自己原以为拿住了黄喜的把柄,可以拿捏住他,不料肃帝死得太快,自己来不及动手就被天子遣送到陵寝来了。自己过于大意,以为肃帝至少还能活个十多年,没有着意讨好太子,结果只能吞下这苦果。

    昏沉沉似睡非睡,门外有人尖声叫了一句,“冯忠,有人来看你了。”

    冯忠坐起身,前向日路明理才派人来看过自己,怎么又来了。一个中年人走进院中,穿着太监服饰,下巴光光,冯忠愣住了,手指着来人道:“你,你……”

    那人抢先道:“冯公公,你家里人托我带了几句话来,咱们屋里谈。”

    来人是严青泽,肃帝将死之前,冯忠把就京中投靠他的亲人托付给严青泽以防万一,严青泽弃官而走,带着他的家人和自己的家人出京消失不见,没想到今天出现在这里。严青泽把胡须剃掉,显然是化妆成宫中的太监,好在路明理时常派人看他,那些守卫得了好处便放行。

    来到屋中,严青泽拜倒在地,涩声道:“青泽见过冯公,冯公受苦了。”

    冯忠一把拉起严青泽,赶紧问道:“一切可好?”

    “冯公放心,青泽不敢有负所托。青泽已经将冯公家人送到了化州居住,有个风吹草动便带他们前往西域。”

    冯忠放下心来,松开严青泽的胳膊,一屁股坐在椅中,道:“如此,咱家也可以死得放心些了。”

    看到严青泽眼中含泪,冯忠心中感动,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严青泽倒了碗水,自嘲地笑道:“都是宫中陈年旧茶,青泽且润润喉吧。咱家权倾朝野,百官低头,真正交下的朋友仅有路明理和青泽两人。”

    “青泽得冯公信重,怎敢不以死相报。严某已经安排妥了家人,此交来便不再离开,就在山陵外找一住处,得空来看看冯公,虽然内外有隔,也算与冯公做个伴。”严青泽道。严青泽知道黄喜心狠手辣,对这位曾经的上司必欲图之而后快,而天子对冯公并无好感,肯定会默许黄喜下手。

    冯忠笑了笑,道:“咱家年近六旬,享尽人间富贵,家人既得平安,此生便再无憾。青泽不用陪在我身边,你将咱家在京中产业变卖,这些钱足够你和我的家人富贵几辈子了,我给你那些备用的东西,过些年就烧了吧。咱家这几日时常梦到肃帝,想来是他在召我前去了。”

    肃帝将死,冯忠感到不妙,把严青泽遣走,将一些暗卫中抄录的秘闻交给了严青泽,其中就有关于黄喜冒名进宫,杀死唐文忠的内容。天子死后

    ,冯忠先行被遣送来了陵寝,内外消息不通,没有人告诉他他置下的那些家业早被黄喜查抄一空,变卖成钱送到了内库中。

    严青泽见冯忠面带微笑,一副看开之后云淡风轻的样子,暗叹一声,实在不忍告诉他真像。远处传来嘈杂声,冯忠一惊,陵寝之中十分安静,怎么会有人吵吵闹闹,多年在暗卫养成的习惯让他感觉出不妙,忙对严青泽道:“你快走。”

    严青泽不敢耽误,从小院的角门出了院,就听到前门被人推开,有人嚷道:“冯忠,冯忠快出来。”严青泽心头一动,没有立即就走,看到院墙处有把扫帚,假装在清扫院外的胡同。

    脚步声杂乱,院中涌进不少人,冯忠的声音响起:“咱家就是冯忠,有何事?”

    “冯公公,你的事犯了。”一声厉喝响起。

    冯忠淡笑道:“徐良,别装腔作势了,是黄喜让你来的吧。咱家早有准备,要如何只管动手。”

    一阵阴冷的笑声响起,徐良道:“冯公公识趣,往是都是让别人上路,今日徐良有幸请冯公公上路,你们别愣着了,快些动手,咱家还要赶回去复命。”

    徐良也是宫中太监,原是冯忠的亲信,被冯忠委为暗卫副镇抚,冯忠倒台后投靠了黄喜,黄喜让他害死冯忠送投名状自然不得不来。

    严青泽紧紧地握住扫帚,心如刀割一般,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冯忠是个该死的暗卫头子,有不少人冤死在他手中,有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可是对严青泽来说冯忠对他有知遇之恩。

    缓缓向远处走去,身后的吵闹渐不可闻,人有亲疏远近,冯忠的死让严青泽心伤不已,若是冯忠死于天子旨意或者被臣民们弹劾获罪而死,严青泽只会替其收敛尸身好生安葬了事,可是冯忠死在昔日手下黄喜的暗害之下,严青泽就不能不为恩主报仇血恨了。

    待出了陵苑,来到无人处,严青泽放声痛哭,他知道冯忠完了。哭罢多时,严青泽擦干眼泪,略一思筹,也不进京,径直往化州而去。要替恩主报仇,就要借助化州经略使江安义,江安义与黄喜是生死对头,自己便去投了他,早晚让为恩主报仇血恨。

    …………

    朝庭准备在全国境内清理田亩,原来的清田司衙门便有些小了,右相段次宗奏明天子,拨了一套三进的宅子给清田司做衙门,黄平在今年进士中挑选了一百人。有当年清仗田亩的故事,那些被挑中的进士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显身手,立功受赏。当年江状元的故事可是世人皆知,焉不知自己就是下一个。

    各州自查田亩的奏报在七月底送到,二十七州的清田督查使出陆续敲定,除了潘和义被天子指明前往化州,其他各州的督查使从各个衙门选调而出,每个督查组都有二十人组成。新科进士锐气很足,但经验不足,黄平让清田司的官吏先给这些进士们讲解如何清查田亩,离中秋节只剩下八天,黄平准备节后让这些督查组上路。

第九百三十四章直捣腹心

    大通坊潘府,已经修缮一新。潘和义成亲之时,楚安王让人将隔壁的院子买下作为贺礼,潘和义和妻子汤氏住在西院新房。

    与从前相比,潘家已经大变模样,汤氏嫁过来的时候带了两名丫头,潘家有一对父子族人上门投靠,父亲潘平寿作了管家,儿子潘和齐做了潘和义的亲随,又到牙行雇佣了厨娘、院公、车夫等人,潘家赫然已是官宦人家。

    东院潘母所住的上房,潘和义和汤氏依例前来请安。潘母与汤氏谈了几句中秋过节的事,然后问潘和义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前去化州?”

    汤氏眉头一皱,愁容泛起,自打得知丈夫要去化州清理田亩后,她便寝食难安,从父亲嘴中得知丈夫与化州经略使江安义之间的恩怨,这次天子让潘郎前去化州清田,那江安义还不得为难丈夫。可是皇命所差,潘郎又不能不去,真是让人愁肠寸断。

    潘和义应道:“等中秋节一过,孩儿便带队动身。娘在家中要保重身体,玲儿要好生伺候母亲,替我尽孝。”

    汤氏弱弱地应了一声“是”,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潘母板着脸喝道:“哭什么,义儿前去为国效命,身为他的妻子应该欢喜才是。”

    见汤氏垂头落泪不已,潘母心中着实不喜,这个媳妇过于柔弱了,最关键的是现在还没怀上,等义儿回来后该张罗地替他娶房妾氏了。

    潘母不耐烦地吩咐道:“玲儿,你身子骨弱,先回房歇息吧,我与义儿还有些话说。”

    等汤氏告辞离开,潘母道:“义儿,此去化州看似凶险,其实无障。你受天子委派前去查田,江安义就算再不情愿在大面上还是会过得去,私下里的小动作你且先忍了,等回京后寻机向天子提上一提便是。”

    潘和义简短地应道:“孩儿心中有数。”

    “你到化州后准备如何清查田亩?”潘母问道。

    潘和义略思片刻,道:“化州报来的自查情况孩儿已经细细看过,官田和私田都看不出什么疏漏,孩儿想过,要找化州的漏洞要从屯田下手。”

    潘母欣慰地点头道:“跟为娘想的一样,看来不用娘提醒你。不过,你不能在中秋后动身,你去跟黄大人暗中禀报,明日就动身前往化州。”

    潘和义心中一动,明日了母亲的心意,如果随大队前往化州,江安义肯定有所准备,对他有所防备,江安义在化州威望极高,如果他暗中做对自己将寸步难行。要想查出化州田亩的漏洞,必须趁其不备,直捣腹心。明日动身将比大队快上八天,从京城到化州走驿站需一个月,而通过车马行能缩短一半时间,这个自己就能多出半个月到二十天的时间,这段时间差足以让自己把化州屯田的情况摸个清楚。

    …………

    从化州来京城的官道向来繁华,西域商队源源不断地从化州入境,再分散到郑国各州,其中半数便汇入到京城的东西两市。化州风物经狂士马远翔之口在京城传播后,除了香雪居的大名渐为人知外,罗白山中泡温泉喝果酿、临沙城外看翰海落日、千里草原驰骏马射野鹿都成为京中豪少们津津乐道的事。

    化州热的兴起

    带动了前往化州车马行的迅猛发展,威记车马行成为行业中的姣姣者。这个崛起不到十年的车马行,凭借着雄厚的财力、特制的车厢和沿路布设的威记客栈迅速地郑国境内组成一张交通网络。

    潘和义带着潘和齐登上威记车马行的马车,车厢特别加宽加长,十二个人对面而坐,并不觉得拥挤。从京城前往化州会野府,全程一千八百里,官府的车马一天行进六十里,需时一个月,而车马行戴人的马车速度是官府的一倍,只需半个月就能到达会野府。马车只准每个人带三十斤重的行囊,超过这个重量则要另行收费,若是大量的货物,车马行有专门载货的业务,还有专人护卫。

    威记车马行内贴着一条条幅,“时间就是金钱”,据说这是化州经略使江安义所提,潘和义暗暗心折,能被世人誉为点金手江安义并非浪得虚名。

    车马费一人五两银,包吃包住,潘和义算了一下,一辆车十二个人,得银六十两,刨去吃住所用、车马损耗、人工费和税赋,这一趟下来能赚二十两,半个月二十两,一个月便是四十辆,如果客源充足的话,一年至少有四百两的收入,不知威记车马行有多少车马,如果过千的话一年收入便有四十万两。

    听说威记车马行只是振威镖局的副业,这个镖局的年入至少过百万两,振威镖局当初不过是德州新齐县一个不起眼的小镖局,二十年时间已经成长为郑国四大镖局之一,而振威镖局的背后便是江安义。潘和义心中泛起酸涩,尽管不想承认,但江安义确实比自己强。

    潘和义装扮成前往化州游历的学子,潘和齐是他的长随,他的位置在车厢尾部,一道竹帘垂下挡住车外的灰尘。一声音鞭响,马车开始驶动,潘和义身子后仰,靠在身后的皮垫上。

    车厢内座位的设置花了心思,这个背垫呈弧型,后背靠在上面很贴实,天热皮垫散发出凉意,两旁有扶手,有块挡板垂在扶手下,可以支起来做简便的茶几,放书本、茶壶、瓜果之类的东西。

    潘和义打量着车内的乘客,四个青衫学子凑在一起,从他们兴奋的言语中可知是前去化州游历的学子,安静地坐在他们身边的显然是他们的随从,潘和义身边是身着绸衫的汉子,带着两名随从,还有一人面色阴郁,胡须像是剃过,脸上露着青青的须茬,坐在车厢的最前面,闭着眼睛假寐。

    马车驰出延平门后,那四个士子中站起一人,笑着跟众人打招呼道:“小生姓杨,杨得义;这三位是苏永志、花展佳、史林洁,我们四人是国子监的监生,此次请假前往化州游历,一路与诸君同行,深感荣幸,还望多多照看。”苏、花、史三人也站起身,满面笑容地拱手示意。

    车厢够高,能够让人站直腰。潘和义拱手道:“小可林天祥,在京中教几个蒙童度日,听闻化州风景秀美,有意前去一观。”京中人口过两百万,每日游动的人口数以十万计,官员多如牛毛,潘和义不用担心被人认出。

    那个绸衫汉坐在潘和义身旁,等潘和义说完起身道:“在下刘安杰,前往化州做些小生意,请多关照。”那个青茬胡子睁开眼,淡淡地说了句“叶应年,生意人”便又

    闭上了眼睛,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至于潘和齐等几个亲随众人选择性地将他们忽略了。

    马车出了京城,平衡地走在官道上,事先几人得了车马行的通知,出城后每天辰初出发,酉正休息,午时有半个时辰的吃饭时间,每天在路上五个时辰,若有三急告诉车夫,车夫会找空地让他们解决。

    出城已经五天了,潘和义注意到他们每天入住并没有进城,而是住在城外的威记客栈,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像驿馆的官吏一样,事先准备好了热水饭菜,下了车自有人领着前往住处。饭菜还算可口,住处是两人一间,潘和义随意扫了一眼客栈院中停放着十多辆马车,那些车夫凑在一起热络地聊天。

    起初潘和义还担心长途跋涉车夫和马匹会吃不消,后来发现两匹拉车的马只要出现疲态便会换过,车夫三日一换,每天会经过两家威记客栈,这样算起来从京城一路到会野府至少有三十家威记客栈,潘和义暗暗吃惊,如果每家客栈养六匹更换的马匹,那光这一路威记车马行就有近两百匹马,四五十个更换的车夫,加上客栈的伙计有二三百人,那整个威记车马行的马匹岂不是超过了千匹,人数在三千以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第二天上路,潘和义假做不经意地提出。刘安杰笑道:“林先生目光果然敏锐,能见人所不及。这威记车马行的振威镖局的附属,车马行所用的马匹多是镖师们淘汰下来的。至于车马行的人手,有的是受伤的镖师、趟子手安置在里面,有的是镖局的家人。威记车马行的线路有好几条,但通往化州的线路是最好的,其他的远比不上。”

    杨得义笑着接口道:“肃帝对北用兵,从北边抢了数万匹战马回来,又占了漠人六百里地,有好多漠人部落归降了咱们,每年用马换东西,朝庭这些年不缺马。京中十六卫每年都要更换数千匹马,那些更换下来的战马有不少让镖局买了去,想来威记车马行得了这块好处。”

    “不光北边有马,西域人也卖了不少马过来,国内几家大的车马行,哪家没有上千匹马。”史林洁道。潘和义点头受教,心中不以为然,这个史林洁好为人师,一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架式,其实远不如身边的苏永志少言多才。

    马车已经进入灵州境内,众人已经彼此熟悉,有的时候穿城而过,彼此会买些果瓜时鲜在车上吃,便连潘和齐这五个长随他聚成了圈子,彼此闲聊打发时间。

    杨得义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每日在车上不是论文就是联句,偶尔赌斗一下,为晚间的吃食加两个好菜。潘和义装扮的是举人,杨得义自然要拉着他一起,刘安杰为人豪爽,也搭在里面逗趣,他所吟的诗句自是破绽百出,不过自有风趣,晚间加餐多半由他掏了钱。

    唯有那个叶应年,与众人格格不入,每天上车便闭上眼,不管身边人如何说笑,众人相邀过几次,被他婉言谢绝,便不再理会,只当他是空气。

    潘和义开始还留意这个叶应年,后来发现此人吃饭时要把桌上的剩菜全都吃完,一副不舍得浪费的小家子气,心中不禁释然,这位就是靠节省省下几文钱来做买卖的小生意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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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臣介绍:
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