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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宇十六     变臣txt下载     变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七章远走高飞

    牢中,许昌化和安娘抱头痛哭,经历过生死考验,两人的感情得到升华。

    彤儿在一旁抹着幸福的小眼泪,一甩脸,看到江安义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监牢。

    地上是化成粉末的宝石手串,这可是自己的嫁妆。看着四目相对的姐姐姐夫,彤儿觉得真爱这东西不能轻易放弃。

    跳起身,彤儿追到牢外,大声叫道:“江公子,你等等。”

    救下安娘,江安义是快乐的,更何况搞懂了如何用真气排毒。听到彤儿的呼声,江安义站住,笑着看向彤儿,冬日的暖阳照在彤儿身上,倩丽得让人炫晕。

    “谢谢你,江公子。”彤儿不知如何开口,脸红红得没话找话说。

    江安义微笑着,阳光下的一切都美好着。

    彤儿终于鼓足勇气,语无伦次地道:“手串是我爹送的嫁妆,很贵……你赔。”

    话出口,彤儿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平时的伶牙俐齿都到哪去了,自己分明不是想说这个意思。

    看到江安义收敛起笑容,那双好看的剑眉皱起,彤儿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不是那个意思,是……不用你赔。”

    眼前窘迫至极的女孩哪里还有半分挥鞭抽人的傲气,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只想掉头逃走,偏生脚不肯动,心里想着解释清楚。

    江安义从怀中掏出锦囊,倒出枚黄宝石,用手掌托着伸到彤儿面前,道:“赔给你。”

    彤儿原本想说不要赔,但目光却被宝石深深地吸引住了,宝石大如鸽卵,在掌心折射出绚丽的光芒,像掉落的星辰般美丽诱人。彤儿出身世家,自然知道这块黄宝石比起手串可值钱多了。

    脸更红了,彤儿飞快地从江安义的掌心抓取宝石,上前一步,踮起脚尖,红唇轻轻得在江安义的脸上一啄,然后像只小鹿般惊慌地逃走了,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温温的、湿湿的感觉,从脸上漾进心里,泛起微微的涟漪,江安义醉在温柔里。

    许昌化的判决很快从州府批转下来:杖二十,发配黔州临山县,苦役五年。黔州远在南疆,穷山恶水之地,向来是贬官和犯人的发配之所。南行出仁州穿德州,过楚州,才到达黔州。不管怎么说,许昌化的命算保住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许昌化挨了二十板子,在安娘和彤儿的送行下,出南门前往黔州。临行前许昌化想见江安义一面,不过江安义拒绝了。

    城门处,与安娘话别,回望这座熟悉的城市,许昌化不胜唏嘘,此去不知是否还有命回来。狠了狠心,不再看痛哭的妻子,许昌化在两名解差的押送下逐渐远去。

    城墙之上,江安义手扶垛口,目送故人离去。虽然许昌化是身不由己,但要让江安义毫无芥蒂依旧以其为友,江安义自认做不到,从此相忘江湖,或许是最好的收场。

    押送的两名解差与许昌化素识,离开县城不远就将许昌化的枷锁取下,一路之上三人同行,说说笑笑并没有把许昌化当犯人看待。许昌化不缺银子,到宿处好吃好喝地招待两人。

    从仁州前往德州,苍澜岭是一处要道,许昌化南下也经由此处。因为是冬季,大道上结了冰,让这条原本就十分险恶的道路变得越发难行,原本就不多的客商宁愿多走几十里路,拐走另一条平缓的路。

    天灰蒙蒙的,冷风怪啸着直往脖子里钻。董三抬头看了看天上的阴云,道:“许爷,我们要加快点,争取赶到关卡住下,要不然被雪裹在这条路上就危险了。”

    路上已经看不到其他行人,三人低着头,顶着风艰难地行进着。

    谷四感觉一股大力把他往旁边一拉,脚踩在冰上打滑,摔倒在地。没等起身,许昌化拖着他躲在一块石头后,另一旁董三也忙不迭地躲到一棵树后。

    “嗖嗖嗖”,冷箭如蝗,击打在大道上溅起火星,谷四的脸一下子白了。

    十多个持刀拿棍的人从山林中走出来,许昌化大多认识,多是李庄的护院,看来李家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许昌化挺身而出,站在路当中,冲着为首的高大汉子道:“李世吉,没想到是你来杀我。”

    李世吉苦笑道:“许兄,我也不想,但族长严令,我不得不从。”

    许昌化心如刀绞,自己当初间接逼死张良宽,害江安义,也像李世吉这样,欠着李家的情份,不得不从。不过,安娘替自己死过了,自己与李家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欠。

    想到这里,许昌化冷笑道:“既是如此,不必多言,有本事将许某的命取去便是。”

    北风凛冽,吹得许昌化的衣襟猎猎作响,虽是赤手空拳,却站出顶天立地的气势来。

    毕竟是大白天,又在官道上,虽然李世吉派人在两头堵着,但也要尽快,夜长梦多。

    许昌化的功夫主要在弓箭上,李世吉道:“大伙一起上,尽快完事走人。”

    十多个汉子刀棍并举冲上来,谷四感激刚才许昌化救了自己一命,将手中的哨棍甩出,喝道:“许大哥接家伙。”

    持棍在手,许昌化势如疯虎,棍扫处人影翻飞,痛呼之声不绝。

    李世吉没有急着上前,他知道许昌化胸中有一口急气,待急气吐尽,动作自然会慢下来。

    果然,半柱香的功夫,许昌化的棍山变得凝滞起来,李世吉知道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

    冷不丁从右侧插入,李世吉朝许昌化拦腰砍去。许昌化棍子一立,不料李世吉手中所持是百炼钢刀,锋利至极。“刷”的一下,将棍子削成两截。

    许昌化连忙吸气缩肚,身上的袍子被刀划破了口了。

    拿着半截棍子,许昌化的冷汗出来了,不要没死在大牢,反死在大道上了,自己还和安娘约好厮守终生呢。

    刀光又至,许昌化不敢硬接,斜着木棍往外拨。李世吉以逸待劳,手中武器又锋利,许昌化被逼得不断后退,冷汗变成热汗直敞。

    眼看许昌化就要伤在李世吉手中,从北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李世吉一愣,自己派了六个人守在路口,只说塌方,一个时辰内不准行人经过,怎么关键时候来了人。

    李世吉手中加紧,钢刀像雪片般向许昌化飘去,许昌化也听到了马蹄声,心知有变,咬紧牙关死死支撑。

    “嗖”,一只冷箭朝李世吉射来,许世吉一横刀,“当”的一声,箭射在刀面上弹落。

    许昌化借机向后连退数步,大口喘息着向马蹄声处看去。看清来人,许昌化喜出望外,是兄弟们。

    八匹马在许昌化面前勒住,八个汉子跳下马齐呼:“见过大哥”。

    这些人是许昌化游侠时结识的朋友,那日暗算江安义失利,许昌化将他们遣散。不过这些人并没有离开,许昌化在监牢中都是这些人在暗中照应。

    许昌化爽朗地笑道:“豹子,我还纳闷,怎么老子发配都不见你们来送,再晚一柱香,你们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有人把弓箭递给许昌化。持弓在手,许昌化陡然间神采飞扬起来,连破烂飘荡的衣袍都在风中神气活现。

    李世吉脚步悄然后挪,许昌化有了弓箭便是猛虎生出了双翼,劫杀他已经不可能,现在是自己能不能保命的问题了。

    “李世吉”,许昌化喊住后撤的李世吉,道:“你替我带个信给李老爷子,让他把安娘送到德州安庆府的兴隆客栈来,我不会向官府举报任何东西,不过从此我与李家再无瓜葛。”

    李世吉退去,许昌化对着惊惶不安的董三、谷四道:“两位兄弟不要担心。”

    “豹子,身上带钱没?”

    叫豹子的壮汉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道:“大哥,你让我将田地、商铺卖掉,共得了七千三百多两银子,都在这了。”

    许昌化接过银票,数出四百两递给董三两人,笑道:“一路上得了两位兄弟的照顾,这些银子你们收着,过几天再回去,就说许某在半道上被劫匪杀了。”

    董三接过银票,笑道:“许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李庄,李师友听李世吉将许昌化的话转述了一遍,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老人再也承受不住,身子一歪,晕倒了。

    李师友再睁开眼,已经是深夜了。灯光通明,晃得眼睛发花。听到李师友的呻吟声,李明德连声轻呼道:“父亲,父亲。”

    拢了拢目光,李师友发现自己的左手不能动了,嘴角也一个劲流诞,李师友悲哀发现,自己半身不遂了。

    闭着眼睛稳定了下情绪,李师友开口道:“明善,我不行了,家里的事由你做主。许昌化的事就按他说的将安娘送去,让他不要乱说。”

    话语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李明德连连点头,道:“父亲你不要多说话,好好休息,我会安排好妥当的。”

    李师友最后挣出一句:“等大朝的消息。”

第一百二十八章初入圣心

    永昌帝都,皇宫御书房。

    看着石方真的食指轻快地在桌上点击着,一旁侍立的大太监刘维国知道天子的心情不错。手在袖中的硬物上按了按,淑妃娘娘赏的玉佩还真是时候。

    清仗田亩的试点进展得不错,三个试点州共清出田地二万余顷,补缴税赋二十多万两,尤其是仁州,清出侵占的田地一万二千三百四十多顷,余知节办事得力啊。明年,清仗田亩可以全面铺开了,等朕手上宽裕了,要给北面的蛮子一个大大地教训。

    石方真站起身,推开窗户,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屋中的溽闷一扫而空。石方真扩了扩胸,伸了个懒腰,笑道:“回宫。”

    刘维国小心地替天子披上皮裘,轻声禀道:“今日是淑妃娘娘的生辰,万岁爷您看?”

    “摆驾淑景殿。”石方真大步跨出书房,没有乘坐銮驾,兴致勃勃地踩着雪,一路走向淑景宫。

    淑景宫前的广场,二皇子石重杰包裹的严严实实,像只笨拙的小狗熊在雪中翻滚玩耍,一大群太监宫女大呼小叫地簇拥着,生恐磕碰到皇子。

    石重杰才五岁,正是顽皮好动的年纪,拉住小喜子道:“喜公公,你不是说会堆雪人吗,快堆。”

    小喜子是淑景宫的宫教博士,黄淑妃有时让他教二皇子识字。小喜子自然不会放过良机,竭尽全力讨好娘娘和皇子,在淑景宫,谁都知道喜公公是娘娘眼中的红人。小福子不敢与他相斗,求了义父唐文忠调到内府局当差了。

    宫女太监们七手八脚地帮忙,高高地垒起个人的形状,有人找来两颗煤球,替雪人安上两只眼睛,一根木椎做鼻子,插上把竹帚就是手了。

    石重杰高兴地直拍手,围着雪人转着圈,小喜子的眼睛湿润了,想起了小时父亲带自己堆雪人的场景,人事已非,父亲的坟不知埋在何处,自己忍辱偷生,这一切都是因为江安义。

    身旁的宫女太监齐刷刷地跪地,有大人物来了,小喜子立即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看是谁。

    “父皇,父皇。”石重杰高兴地扑过去,张开双臂。

    石方真抱起儿子,笑道:“比上次重了不少,玩得一身雪,当心着凉,你娘呢?”

    “父皇上次来的时候孩儿才穿两件衣服,现在穿的多了自然就重了。”石重杰奶声奶气的话逗得石方真龙颜大悦,抱着儿子向宫殿走去。

    石方真三子三女,长女和长子都是王皇后所生,黄淑妃诞有次子石重杰,三子石重仁、次女安阳公主是刘贵妃所出,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女,是新晋的何美人所生。

    黄淑妃精心打扮了一番,得到禀报后前来迎驾。黄淑妃身着大红云绵宫装,翠绿织锦的长裙有如荷叶田田,乌发如云,斜插着丹凤挂珠钗,显得富贵雍容,淑雅庄重。

    石方真眼睛一亮,黄妃在他的印象中文静柔弱,是个书卷气极浓的女子,极少妆扮,没想到盛妆起来艳丽不下于新进的美人,更有一份成熟的风韵。

    心头火热,石方真笑容满面地道:“爱妃生辰,除了按例的赏赐外,昨日恒州进献了一批锦缎,各种花色爱妃都是挑选一些,做些衣物,朕看爱妃平日的穿着有些太素了。”

    “多谢万岁赏赐,皇后娘娘一大早派人送来了贺礼,臣妾不敢妄求。”

    石方真最喜黄淑妃不贪不求的性子,笑道:“皇后是皇后的心意,朕就不能表示一下嘛,爱妃抚育杰儿辛苦,朕心甚慰。”

    “父皇,父皇,我都会背《千字文》了。”石重杰依在石方真怀中,听到父皇提自己的名字,连忙表功道。

    “喔,背来听听,背得好朕有赏。”

    淑景宫内,石重杰的童声在一字一板地吟诵着《千字文》,当最后一句“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念完,石方真惊喜地将儿子搂在怀里,在小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两下,问道:“可会解了?”

    “喜公公才讲到‘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是说凤凰在竹林中欢乐的鸣叫,小白马在草场上自由自在地吃着草食。圣君贤王的仁德之治使草木都沾受了恩惠,恩泽遍及天下百姓。”石重杰板着小脸,一脸严肃地解释道。

    “哈哈哈”,石方真开怀大笑,道:“杰儿聪慧,不下于伟儿,说说,要父皇赏赐你些什么东西?”

    黄淑妃心内狂喜,表面上依旧冷冷清清,只是看向儿子的目光中多了炙热。

    石重杰眼神晶亮,笑道:“喜公公说他小时吃过糖人,可好吃了,父皇找个人给孩儿捏糖人吧。”

    “糖人?”石方真疑惑地问道:“谁是喜公公?”

    喜公公(张伯进)赶紧跪倒在地,道:“奴婢小喜子叩见万岁。”

    石方真见小喜子面色清秀,看上去文质彬彬,加上石重杰的《千字文》是此人所授,对他多了几分好感,道:“你且起来回话,朕问你,糖人是什么东西?”石方真长于深宫,偶尔出宫也是前呼后拥,没有见过这种市井的吃食。

    “禀万岁,糖人是市井的一种小吃食。糖人师傅将糖加热吹软,塑成人物、动物、花草等型,既可以吃又可以玩。”小喜子战战兢兢地禀道,来宫中两年多,跟天子说话还是第一次。

    石方真听小喜子描述的清楚,被勾起兴趣,问道:“永昌城可有糖人师傅?”

    得到答复后,石方真传旨,召十名糖人师傅进宫。

    一个时辰后,淑景宫变得热闹起来,十名糖人师傅一字排开,拿出全副手艺伺候天子,十二生肖,各种瓜果,元宝灯笼、神仙鬼怪、渔翁钓鱼、宝塔人物无不栩栩如生,不要说石重杰看得喜不自胜,就连石方真也拿了个糖马在嘴里舔着。

    太子、公主、皇后娘娘、宫中的嫔妃都惊动了,借着给淑妃娘娘拜寿的名头前来看热闹。淑景宫,黄妃热热闹闹、高高兴兴地过了个生日。

    将近二更,小喜子腰酸背痛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却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从今开始,他不用再叫小喜子,天子赐姓黄,黄喜公公,尚仪局司典,主经史教学,从七品下。

    点燃一根残香,屋内的阴霉味驱散了些,黄喜倒在冰冷的床上,大冬天,不是每个地方都烧着炭火,皇宫里每年都有被冻死的太监宫女。

    从七品下,相当于下县的县令,同进士还没有从七品,更选不中县令,居然这么轻易地到手。黄喜的眼泪流出来了,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凉,原本可以靠才学当官却偏偏靠伺候人得官,替自己也替天下的读书人不值。

    宫中消息闭塞,黄喜只知道江安义到仁州去清仗田地去了。江安义,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将所有的羞辱都回报你,裹紧身上的被子,黄喜带着憧憬、怨恨沉沉地睡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雷霆震怒

    十二月一日,大朝。

    宣政殿气象巍峨、庄严肃穆,天子升座,鼓乐齐鸣,百官跪拜致贺,行礼如仪。

    大郑丰乐八年即将结束,以丞相韦义深为首的重臣依次向天子石方真总结汇报,千言万语汇成一个中心思想:大郑丰乐九年,在英明天子的领导下,百业俱兴,百官勤于职守,百姓安居乐业,整个国家幸福祥和稳定。

    成绩是突出的,矛盾是微不足道的。石方真心知肚明这些臣子们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过歌功颂德之声听得多了,不免还是醺醺然陶醉其中,越听觉得越真,一个个数据、一桩桩事实摆在面前,不由人不信。

    巳时将过,石方真有些疲倦,侍立的刘维国手中的拂尘连甩三下,向百官们发出信号,长话短说,废话少说,天子累了。

    信号收到,太仆寺卿三言二语结束了奏报,接下来的进程快了许多,不到一柱香的功夫,该汇报的都汇报完了,朝堂之上安静了下来。

    刘维国满意地笑了,拉长声音喊道:“无事退朝。”

    “且慢,臣有本上奏”。从朝班的尾部走出一个浅绯色官袍,五品官员,在满朝大紫大红中毫不起眼。等此人行至阶前,刘维国眉头不轻意地皱起,御史中丞李明益。

    大郑官制,除了丞相统领政务外,设六部九卿。六部者,礼、吏、户、刑、工、兵部也;九卿分为五寺三监一台,五寺即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司农寺;三监指国子监、都器监、少府监;一台即御史台。

    御史台设御史大夫,从三品大员,中丞两人,正五品上,侍御史、监察御史若干。御史台职责繁多,最重要两项让人丧胆,一是弹劾百官,可以据风闻弹事,弹劾不必先禀告长官,也可弹劾台内长官和同僚,可以说是百无禁忌;二是推鞫刑狱,与刑部、和大理寺并称三法司。

    正所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石方真看到御史们也头痛。

    “臣参奏仁州清仗使余知节纵容手下,逼迫官绅,大兴冤狱,搜刮钱财,中饱私囊,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据传江安义……;灵州清仗使余光辉营私包弊,与灵州林家串通一气,清仗副使林义真……;娄州清仗使齐文远行事苟且,耽于吃喝玩乐,不思进取,其手下张志诚逼死人命数条……”

    李明益慷慨陈述,石方真起初还强撑着笑容听着,自幼父皇就教诲自己,言路不可阻塞,再难听的话也要听下去,兼听则明嘛。慢慢的,石方真的笑容僵硬了,最后变成了铁青。

    是可忍,孰不可忍,三个清仗使连同手下,一个没漏,都成了李明益嘴中的祸国殃民之人。这分明是余知节等人清仗田亩得力,刺痛了某些人,找借口跳出来反对了。

    李明益说完,朝堂上没有人接言,静得可怕。

    石方真扫了一眼柳信明,事涉户部两个侍郎,这位一向护短的户部尚书居然一声不吭。石方真冷笑一声,看来李家和柳家联手了,不知还有谁和他们联了手。

    石方真就像只被激怒的猛兽,恶狠狠地扫视着殿下的群臣。

    韦义深暗叹了口气,事先李家、柳家、刘家等几家世家找过自己,让自己代表韦家在朝堂上一同向天子施压,不过韦义深拒绝了。他深知当今天子的秉性,急于求成,宁折不弯,李明益刚才那番话其实在打天子的脸,清仗田亩谁最心切,是当今天子,余知节等人不过是替天子行事而已。

    韦义深安坐在绣龙墩上不动声色,事涉孙儿,又牵涉到韦家的利益,他当然不会坐视,不过他见天子虎视耽耽,这时说什么天子都听不进去,还不如先看看事态发展再说。

    “嘿嘿嘿嘿”,石方真的笑声像无形的寒风从朝堂上刮过,笑得人心中发瘆,遍体生寒。

    金口玉言在大殿中响起,“朕刚才听诸卿说我大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胜欢喜,转眼之间在这位李御史的嘴中我大郑江山又变成了民不聊生,风雨飘摇,你们说,朕该相信谁?”

    满是威压的话语在大殿上空炸响,炸得李明益两眼发花,抖得象风中的枯叶。目光向两旁扫去,那些曾经信誓旦旦要仗义直言的同僚们一个个避开他求助的目光,盯着脚下的金砖出神。

    柳信明深知,如果此时不站出来为李明益撑腰,这场清仗田亩中世家将一败涂地。怕就怕这位天子尝到了甜头后不会收手,下一步就是逐步削减世家手中权力,世家将逐渐衰弱成一般家族,不复存在。

    “万岁,李御史并非否定大郑国泰民安,老臣听他的意思是说清仗使让原本祥和的天下生出了些乱子。李御史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刚正不阿,忠心为国,绝不会有意去陷害谁。身为御史,闻风奏事是本份,万岁何必切责,堵塞了言路。”柳信明不慌不忙,沉稳地奏道。

    李明益连忙道:“万岁,臣确是出于公心,将侍御史在三州调查的见闻奏明圣上,并未针对谁,至于是真是假,还请万岁派人辨明。”

    旁边有几个大臣适时地站出来撑腰,“臣等也听到了些不好的流言,还请圣上派人查明”、“臣附议”、“臣附议”。

    “臣附议”声响成一片,小半朝臣都站了出来。世家的反击开始了,这反击冲着清仗田地而来。

    石方真气得脸色发白,都说朝中有“泽党”和“章党”,依朕看来这两党都是小事,世家党才真是真正的大敌,朋党之风不绝,朕是一日不安。

    朝堂之上变成了菜市场,众臣七嘴八舌地指责清仗田亩,天子的脸色铁青,咬着牙一言不发,积蓄着怒火,大太监刘国维见天子垂下的衣袖都在微微抖动,知道天子已经怒到了极点。

    韦义深也没想到今日发难声势如此大,当今天子的脾气是愈挫愈坚,等他发作起来,恐怕人头要滚滚落地。世家是强大,这种强大不应表现在朝堂之上与天子明争,而是暗中细风润雨地行事。

    触怒天子,两败俱伤,世家不保,江山不稳。

    想到这里,韦义深站起身,尖锐的目光向交头结耳的大臣扫视过去,威严地开口道:“监察御史何在,朝堂之上乱纷纷的成何体统,还不肃整朝仪。”

    四名监察御史奔了出来,将众臣重新规整好,李明益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极了。

    等大殿中重新恢复了安静,韦义深面向天子,躬身道:“万岁下令清仗试点后,臣亦命族中自查,不查不知道,这些年来韦府一族居然以各种名义侵占田地三千一百二十五顷多,老臣已经命人造册,正在追缴偷漏的税赋,准备年后向万岁禀明。臣身为韦氏族长,有失查纵容之罪,请万岁降罪。”

    韦义深此举,是代表韦家坚定地站在了天子一边,柳信明等人惊愕地看着韦相,不知这个老谋深算的丞相打的什么主意,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在众人心头兴起。

    石方真龙颜大悦,原本看得不顺眼的老苍头变得如此可爱,关键时候韦家还是跟朕是一条心。有韦家的支持,石家、王家是朕自家,黄家、林家、崔家三家立场中立,朕只需面对柳家、卢家、李家和刘家,胜算大增。

    “其实朕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大郑不像诸卿说的那样太平,但也绝不像李御史嘴中那样一推就倒,千秋万代谈不上,但朕想传给下一代还是不成问题的,至于朕死了江山社稷会怎样,朕也就管不着了。诸位臣工,主死臣不变,不过换个人做皇上,你们依旧当你们的官,就算这天下不姓石了,你们也顶多换个主子继续当你们的忠臣吧。”

    石方真的话语如刀,诛心之言连韦义深也坐不住了,众臣跪倒在地,连称“臣等死罪”,李明益早已被天子的话语吓得晕倒了。

    “朕自问不是昏君,你们放心,我不会怪罪诸卿,就是这位李御史”,石方真话语一顿,讥讽地道:“朕也不会怪罪于他,御史风闻奏事,不管他出自何居心,省得有人说朕堵塞言路。都起身吧。”

    “万岁圣明。”

    收获了一记响亮的马屁后,石方真的脸色好转了些,放缓语气道:“圣明不圣明不是靠嘴说的。李明益所奏有的是事实,但他却没有分清根由,比如说江安义在清仗时拿下了一个县令、一个县丞,还有一个清仗副使,但他并非为搜刮钱财,罗织罪名,而是这些人贪脏枉法,阻碍清仗;再说张志诚逼死人命,这些人怎么死的,侵吞了田地硬是不退,最后以老卖老,以死相逼,不要以为朕是聋子和瞎子,看不到也听不到吗?”

    石方真越说越气,声音又变得响亮起来,怒声斥道:“朕的文臣武将,平日里一个个满口忠义爱国,暗地里却拼命往自家捞银子,挖国家的墙角,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你们不知道吗?居然还派遣杀手行凶,江安义被伏差点丧命,张良宽被逼自尽,张志诚无故翻车折了胳膊,这些都是谁做的,你们以为朕是傻子可欺吗?”

    三个清仗试点州发生的种种,每五日龙卫都有快报送来,石方真对三个州的情况了如指掌,只是没有触及到朝庭的根本利益,石方真不想为了这些小臣与世家撕破脸。今日李明益代表世家出面,全面否定他的清仗大业,让他肝火大盛,不顾一切地发泄出来。

    雷霆震怒,刚醒过来的李明益干脆再次晕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章以柔克刚

    十二月一日,大朝不欢而散。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欲甸,宣德殿外寒风凛冽,侍立武士身上的铁甲凝出了白冰。散朝的臣子们浑身冰寒,又冷又饿又怕,天子散朝时冷若冰霜的目光让众人心寒,只想着远远地离开是非之地,回到家中,温暖一下。

    韦义深被两名小太监掺扶着往自己的轿子走去,年岁不饶人,半天的大朝下来,浑身酸痛,老寒脚又发作了。轿夫高高挑起帘子,韦义深刚弯下腰,旁边停靠的轿子挑起轿帷上的窗帘,柳信明的脸出现。

    “韦相,恭喜了,令孙和安寿公主的婚事很快就要达成了,老夫一家上下几百口洗净脖子,等着用血给你家添点红色。”柳信明咬牙切齿地道。

    不等韦义深回答,窗帘落下,柳信明的轿子走了。

    大朝的消息随着北风很快吹遍永昌帝都的每一个角落,又向着大郑的不同角落延伸而去,寒意从宣德殿中传出,整个大郑仿佛都进入了寒冬。

    书房内生着两盆银炭,柳信明依旧感觉到冷。

    天子对自己的不满,柳信明心知肚明,不过柳信明并不是很担心。世家起起落落平常事,只要家族的不伤及根本,砍掉一两根枝干很快又会重生,柳家后辈中人才济济,就算当今天子打压,到了下一任天子必然又得重用。

    然而韦义深的表态却让柳信明深感恐惧,世家向来抱团,除了石家王家外,其他八家可以说休戚相关,可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简单的道理韦义深居然看不出来?当年他韦家低迷的时候柳家老爷子可没少出力。

    柳信明愤然地将手中茶盅摔在地上,韦义深为了孙儿能娶安寿公主居然连家族的利益都不顾了吗?就算韦家能在当今天子手上大红大紫,没有了其他世家的帮附,韦家必定独木难支。不行,老夫要去韦家问个清楚。

    “来人,备轿。”

    东书院,白头见白头,相交五十载,携手共进有,明争暗斗有,分不清是友是敌,但绝对是难得的知己。

    “柳树根,坐不住了,老夫盘算着还要半个时辰才会来,怎么年纪越老越沉不住气了。”韦义深替柳信明倒上杯酒,道:“夜来风寒,喝杯明月香,暖暖身子再说。”

    柳信明也不客气,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吐出长长的酒气,阴森森地笑道:“王家的明月香,是夺了陈家的方子,陈家以前和我们一样是世家,如今他家子弟在隆武城烧炭呢。韦娘子,你是不是看我柳家曾经和陈家的关系不错,打算送我柳家和陈家一起做个伴。”

    韦义深夹了口菜,慢慢地嚼着,赞道:“这鹿筋酥绵和,用三参煨至松软,有补脾和胃、壮阳益精功效,柳树根,你身子早被掏空了,正好补补。”

    “补你娘”,柳信明将酒杯一墩,骂道:“韦义深,你再虚头巴脑的信不信你家柳爷爷掀了你的桌。”

    韦义深哑然失笑,道:“柳树根啊柳树根,你还是这副惹不得的脾气,你能做到户部尚书,你家老爷子的遗荫占了七成,大伙是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让你几分。”

    柳信明的先父柳民风,历任六部尚书,人称“柳六部”,以太师的身份致仕,一辈子助人无数。听韦义深提及亡父,柳信明出奇地没有做声,默默地将手中酒洒在地上。

    韦义深收起笑容,端起酒肃容道:“敬柳伯”,将酒也洒在地上。

    屋内的气氛严肃起来,韦义深道:“今日朝堂我顺着天子的意思打压世家,并非卖好,只是职责所在,丞相之责,调和阴阳,缓解矛盾,我相信柳伯在的话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

    “说来听听”。柳信明收敛起嚣张,脸上的每条皱纹都散发出深沉来。

    “你觉得老夫不站出来,今天朝堂之上会如何?”

    “会如何?”柳信明讥讽地笑道:“不过人头落地罢了,你觉得老夫会怕死吗?这个脓头,老夫早就想挤一挤了。老夫如果死了,你们这些杀才才会摸摸自己的脖子,想办法把这个天子弄下去。”

    韦义深怒道:“你倒是痛快了,你想有没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有多少人的性命不保?”

    “与其被细细地割肉死,不如来个痛快,鱼死网破。”柳信明的眼光中透出疯意。

    “嘿嘿嘿嘿,其实你和天子是同一路人,做事不顾后果。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搞到鱼死网破的局面,只要你摸准了天子的脾气,尽可以顺毛捊。”韦义深勘酒,举手劝客。

    “说说。”柳信明把玩着酒杯,笑道:“我们这辈人中数你韦娘子最阴毒,诡计多端,怎么办?”

    “当今天子一心想做千古圣君,比肩高祖,开疆拓土……”

    “呸,就凭他”,柳信明不屑地道:“文恬武嬉,能多传几代就算他石家烧了高香了。”

    “柳兄慎言”,韦义深指了指上面,侧耳听了听,低声道:“龙卫可怕。”

    柳信明低低地骂了几句,没有再出声。

    “我昨日收到边关急报,雪深数尺,北漠遭了白灾。”

    柳信明并非白痴,惊道:“要打仗了?”北漠以游牧为主,遭了白灾,牛羊没有了饲料,必然大量的饿死。到了来年春天,牧民们为了生计,只能收拾刀箭,往南抢粮抢财物。

    大郑与北漠已有十二年不曾爆发大战,如果大战起,北方诸州烽火连天,百姓必然南逃,国库空虚无力应对,覆巢之下恐怕世家也难保全。柳信明的额头冒出了细细地一层汗。

    国难当头,柳信明顾不上与天子争斗,急道:“我明日就盘算国库银两,催促各地将今年的税银交上来,韦相,你想办法拖延大战,能避免争战最好,大战之下,两败俱伤。清仗田亩之事暂且按天子的意图去办,多筹些银子出来,先应对眼下的局面再说。”

    石方真眉头紧皱,在御书房内不安地走动着。边关的奏报他也看到了,一场猝不及防的大战将起,国内诸事刚刚有些起色,时不待我,只要给朕多三年的功夫,朕必能让国库充实,打赢这场仗。明日与韦相商量商量,有何办法能拖延大战的到来,清仗田亩充实国库刻不容返,立即全国推开。

    五天后,李师友得知了大朝的消息,彻底地垮了,昏迷不醒。李庄开始忙里忙外地预备丧事,人心惶惶,一片风雨飘摇的景象,连跑腿的小厮们都知道李家要大难临头了。

    李明德在人前依旧从容淡定,两只通红的眼睛出卖了他,连续两天他都没好好睡上一觉了,一闭眼,仿佛就看到圣旨传下,抄家灭门。

    天子强硬的态度让一些人吓破了胆,宁县令早已忘记拿过李家的银子,曾经许诺过马首是瞻。从十二月初八日起,李庄的寨门一打开,宁县令的轿子就出现在庄门外,李明德已经无心敷衍他,让二伯李师成陪着他扯皮诉苦。

    清仗使衙门出奇地保持了沉默,咬人的狗不叫,李明德知道这是在等自己表态。李家已经上报侵占田地二千三百二十五顷,看来余知节的味口不小,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李家。

    是该做抉择的时候了,父亲昏迷不醒,李家的难关能不能渡过就看自己了。李明德把头浸入冷水中,借助冰冷般的刺激清醒一下发胀的头脑。

    与父亲的强硬不同,李明德一向信奉以柔克刚,父亲的几手硬手都落了空,让李家的局面变得十分被动,六弟受到天子严斥,这严斥也是针对李家。如果真的硬顶,恐怕那张梦中的圣旨真要到来。

    喝下碗热参汤,李明德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涣散的精神又重新集中起来。二十年李家与人所签的暗契全部交于官府,李明德估算了一下,差不多近二千顷,四千多顷的田地几乎是李家暗契的十之**,诚意足够了。

    拖欠的税赋近十万两,这些银子李家当然拿得出来,但怎么拿却是个学问。李明德伸手揉着太阳穴,李家三百年来在安齐县行善,救贫扶难,搭桥修路,虽然有些不肖子弟行事放浪,但总的来说在安齐没有谁家的名声能好过李家去。民声,平日里看着没用,关键时候却能起大作用。

    “李福,你明日带人到县城,将家里的店铺里的商品折价出售,就说老爷子为了筹措欠缴的税赋病倒了,李家只有变卖家产上缴欠税。暗地里派人到街上说说家里的惨状,明白?过几天,把明面上的铺子也卖了。”

    李管家欠身道:“老奴明白。”

    “老爷,家里有难处,老奴手中还有千把两银子,拿给家里先急用吧,看到老爷子躺在床上,老奴心里就像刀扎一样,老爷你可要保重身子,好好睡上一觉,恕老奴说句放肆的话,要是老爷你再倒下,李家就真要倒了。”李福一边说一边抹眼泪,从祖父开始就为李家的管家,一家人是李家真正的心腹。

    李明德感激地点点头,道:“福叔你是家里老人,有你们在李家就倒不了。钱用不着,家里还不至于连几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我只是要向世人表明李家的困境,争取百姓的同情。舆论上来了,我李家的境况就会好转。”

    余知节也知道了大朝发生的事,天子为自己撑腰,清仗田亩一定要漂漂亮亮地完成。这几日好消息不断传来,各县清查出的田亩数都是飞涨,已经超过了一万五千顷。

    还有一个难题解决了,德家刺史冯绍钧来信,主动提及上交家中侵占的田地五百六十顷,人情人情,有人必然有情,冯刺史对自家照顾有加,算起来江安义也是他慧眼提拔,这些情分加在一起,让余知节不好出面,而这封信的到来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许昌化半路被劫杀的消息传来,江安义的情绪一直不高,提不起精神办事。此次仁州清仗田地,江安义首当其功,余知节曾说过只要李家交地就不用江安义做其他事,如今李家已经交上来二千多顷地,昨天又让人传话说还有二千顷左右,四千多顷差不多了,余知节也不想将事情做得太绝。李家交上四千多顷,加上各地清理的数目,年前突破二万顷应该不难,已经达到了余知节心里的预期,相信天子对这个数目也会大为惊喜。

    余知节大手一挥,放了江安义的假,让他回家过年,正月二十日后再到安庆府当差。

    江安义还没走,余知节的烦心事就来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百年基业

    江安义兄弟的归来,让江家提前进入过年的欢庆中。

    儿子大了离开娘,江黄氏既欣慰又心酸。半年多没见到两个哥哥,让妍儿充满了怨念,撅着嘴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哥哥,生着闷气不说话。

    晚饭的时候,江安义做了满满一桌好吃的,才让妍儿阴转晴,边吃东西边埋怨不停,江黄氏不时地插上一嘴,江安勇只得低头傻笑,不敢还口。

    这次在仁州,李庄的规模让江安义很是心动,他也想学李家那样建起一个百年基业,未雨绸缪,不妨现在就开始先动手。

    此次带安勇回来,江安义不打算让弟弟再回到安阳府,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家中需要一个男丁持撑门户,看安勇这半年来的变化,家中的事情可以放手让他去干。

    吃罢晚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江安义把有意将上次看中的钓鱼地建成小庄园的计划跟家人说了。这半年,江安勇在王府卫队中操练,不仅武艺见涨,眼界也开阔了许多,正想着大展身手,哥哥的想法正好让英雄有用武之力,竭力赞成。

    江黄氏道:“这半年家里又是平山又是挖塘,开销不少,娘盘算了一下,年底剩不了多少银子,哪有钱再起庄子?”

    “钱不成问题”,江安义想到埋在房间地下的宝石,实在不行拿出一两个,至少能换一两万两银子,只是这东西来路不正,要小心行事。

    第二天,江安义前去探望石头一家。石头一家被安置在江宅后面,恰巧就卡在前往那块盆地的路上,田地和宅院都按承诺兑现了,石头一家很满意。江黄氏收到儿子的信,得知石头一家因为帮儿子的忙才帮到这里,越发另眼相看,待他们如同汪伯一家。

    眼看就是过年,一大早,妍儿就和三舅的小丫头花儿在院里拍手唱歌:“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打糍粑;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家里的事江黄氏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用兄弟俩经手。如今江家除了汪伯和石头一家四十多口人外,汪伯还陆续地挑了些朴实能干汉子在家中帮忙,如今的江府有点像大户人家了。

    在家里转了一圈,江安义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闲人,什么事都插不上手,想起来的时候余师让自己带了家信,江安义到马棚牵出木炭准备上趟县城。

    刚走出两步,就被妍儿看到了,立时粘住不放。江安义有些踌躇,去余府带着妍儿有点不合适。江安勇闲得无聊,也想出门溜溜马,江安义让弟弟带着妍儿先去郭府,自己从余府出来后再一起会合回家。

    余府家主余知仁亲自接待,热情得很,两家的关系因为酥白壁的缘故更加牢固。

    吃过午饭,江安义从余府告辞出来前往郭家,郭家的午饭还在进行中,郭海清亲自相陪,笑眯眯地听着江安勇吹嘘在王府里的见闻。

    郭怀理拼命地替妍儿夹菜,碗中堆得高高的,妍儿吃得满脸是油,眉开眼笑。

    江安义的到来让饭局提前结束,喝着茶,郭海清说了一个坏消息。三清观的阳和真人在十一月底羽化登仙了,他的徒弟明清续任了观主之位。

    由于酥白壁被遍卖,神仙饵丧失了吸引力,三清观香火变得冷清,日子举步维艰,不少道人离开三清观另谋出路了。明清续任后,放出话,明年正月十五上元天官圣诞向外出让酥白壁配方,每份一千贯,共卖十份。

    “消息可真?”江安义一惊,如果酥白壁的配方为大众所知,那价格必然一落千丈,没有了酥白壁的进项,家中仅能维持平衡,根本拿不出钱来兴建庄子。

    郭海清胖脸缩成包子,愁眉苦脸地道:“应该不假,百珍楼的徐老板是我多年好友,他是三清观的大香客,他说亲耳听明清真人说的。”

    江安义默然不语,郭怀理急道:“那咱们那么多家分店岂不都要关门了,这下亏大发了。”

    酥白壁大卖,分店开了二十七家,除了德州外,仁州、方州、平州、福州、魏州、孟州、娄州都有分店,摊子铺得很大,今年大部分收入都投在开设分店上,如果关门,定然元气大伤。

    江安义想了想道:“先不急,就算三清观卖出配方,咱们也还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回旋。商路打通不易,就算不卖酥白壁,我们也能留作他用。”

    郭海清赞道:“安义这话说的透亮,我想先把竹艺生意顶上,维护一段时间再说,只是不知余府是怎么想的。”

    挠了挠头皮,郭海清道:“听走北路的朋友说北漠今年遭了白灾,朝庭鼓励商家前去与北漠做生意,可惜我家的生意搭不上这条线,要不然能发一笔大财。”

    江安义现在急需用钱,问道:“和北漠做生意什么最攒钱?”

    “除了粮食和铁器禁运,酒、茶叶、绸缎布匹什么都行,据说今年朝庭开了粮禁,能把粮食卖到北边最攒钱,可是一般人玩不起。烈酒在北漠卖得好,今年大冷,烈酒越发好卖,一坛酒能换回半坛银子来。”

    “别看北漠是草原,金矿、宝石矿可不少,随便划拉一下就能发大财。”说到生意,郭海清两眼放光,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烈酒,江安义心头一动,问道:“什么酒算得上烈酒?”

    郭海清眼神一亮,对这位江状元他充满信心,从竹扇到酥白壁无不见证了江状元创造的奇迹,莫非这一次又到了见证奇迹的时刻。

    有些东西用话说不清,郭海清冲着郭怀理道:“去,把酒窖最里面的那坛贴着红纸的碧罗春酒叫人搬来。”

    功夫不大,两斤装的酒坛摆在桌上,四只大碗倒上碧罗春。

    碧罗春,大郑四大名酒之一,与黄酥醉、琼州液、明月香齐名。酒倒入杯中色做碧青,香味扑鼻,入嘴一股醇香随喉而下,比起村酿不知浓郁芳香了多少倍。

    江安勇喝了一口,赞了声“好酒”,一仰头,一大碗酒入了肚。江安义看得直摇头,安勇这好酒的毛病算是彻底落下了。

    碧罗春酒在酒窖中存了不少年份,酒液粘稠挂壁,一碗下肚,江安义感觉有点发昏,那边江安勇又自己给自己倒满一碗,一干而尽。

    妍儿好奇地抽着鼻子闻着,道了声“好香”,郭怀理拿了个茶盅倒了半杯给妍儿,妍儿呷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连声呼“辣”。

    江安义知道大郑国的酿酒工艺是蒸煮、曲酵、压榨三个步骤,家里的仆妇也会用糯米酿造米酒,昨天晚上自己和安勇一个人喝了一大壶,就连妍儿也喝了小半碗,那酒水,跟糖水一般。

    碧罗春比自家酿的酒浓了不少,喝到肚中有股暖洋洋的热气,这就是烈酒?江安义在脑海中比较了一下妖魔喝过的酒,碧罗春所能带来的感受算不上什么烈酒。

    妖魔记忆中制酒的方法多了一个蒸的过程,是否有效,江安义也把握不稳,要回家试试再说。

    郭海清满怀期待地等着江安义说出他会酿碧罗春的话来,可是坛里的酒都被江安勇喝光了,江安义依旧若有所思的样子。

    郭怀理忍不住了,道:“小江,你是不是在书上看过酿碧罗春的法子?是的话那就发财了。”

    大郑近二三十年来算得上太平,加上老天保佑,大体上风调雨顺,百姓温饱不愁,酒逐渐成为日常消费品。大郑允许百姓酿酒,但对出售的酒水课以重税,每斤百钱酒税,朝庭每年收取的酒税不下于百万两,占整个税赋的二十分之一。

    碧罗春五两一斤,除去成本和酒税,至少有三两多的纯利,简直跟抢钱似的。碧罗春酒坊每年能出产酒水五十万斤左右,酒税五万多两,净利在一百五十万两,难怪郭家父子看着江安义两眼冒光。

    斟酌了片刻,江安义开口道:“我不知道酿碧罗春的办法。”

    郭怀理泄了气,叹道:“小江,闹了半天你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拿起碗,将剩下的酒倒入大嘴中。

    郭海清比儿子沉得住气,紧盯着江安义,果然从江安义嘴中听到一句振奋的话,“我知道一种提纯酒水的法子,没试过,不知道行不行。”

    一口酒水从嘴里飙出,郭怀理连连咳嗽,连连埋怨道:“小江,你以前说话可不这样大喘气,这当了官,毛病就多了。”

    郭海清的细眼立马变圆,酒水提纯,这是多少代酿酒人和饮酒人的梦想,这其中蕴藏的财富足以让家族累世富足,甚至让王侯为之疯狂。

    以异乎常人的敏捷站起身,郭海清抓住江安义的手,不迭声的道:“试试,现在就试,要什么东西我立刻让人准备。”

    江安义笑道:“今天可不行,还有些器械要打造,三天后,让郭兄来我家,看看结果如何?”

    郭怀理跳起来,道:“不用三天,我跟你一起回去,正好看看干娘,走走走,别耽误功夫,安勇,你别骑马了,坐我的马车走。”

第一百三十三章美人进京

    一股浓郁的香味从江府后院散发开去,整个平山镇上空都弥散着醇馥幽郁的味道。

    这香味盖过了过年厨房里炖鸡炸肉的香味,引得人不时地吸鼻子赞上几句“好香”,那些嗜酒的老饕更是酒瘾难耐,围着江府转着圈闻味,不时地从腰家掏出酒葫芦过过瘾。

    江府的一个小院,院门锁着,门前有两个汉子看守,脸微红,看来光吸带着酒香的空气都有几分醉意了。

    院中放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倒喇叭型的木桶,密封的铁桶,两者间用竹桶相连,接缝处用牛胶密封,不漏气。

    奇怪的装置是自家打造的,江安义曾吩咐汪伯注意收罗些有特长的人,汪伯按照他的理解忠实地执行着大少爷的吩咐,家里有会种地的庄稼汉,会做房子的木匠泥瓦匠,石头的二叔是铁匠,如今的江家也算是人才济济。

    木桶罩在锅上,锅内放的是自家酿造的甜酒,锅下生火,酒水煮沸后酒气升腾,从顶部弯曲的竹管流入一旁的铁桶,在铁桶内酒气受冷凝结成酒液,酒液在底部通过出酒管流入到装酒的壶中,这便是江安义凭借记忆设计的原始蒸馏器。

    一个时辰后,装酒的壶终于有了半壶,酒无色,浓香扑鼻,江安勇尝了一口,一股火流顺喉而下,辣得他连连咳嗽。

    郭怀理吸取教训,用手指头在壶中蘸了蘸,在嘴里品着味,道:“这酒闻着真香,一入喉,就像吞火一样,辣得难受,咳咳,这才他妈的真是烈酒,只是谁会喝这种烧喉咙的酒。”

    郭海清听说今天会出酒,一早就赶来了。听说又有发财的买卖,余家也不甘落后,三老爷余知和也到了。

    杯子里薄薄一层,酒色清冽,在郭海清的眼中这些酒比黄金还贵重,听到儿子说没人会喝这样的酒,郭海清嗤道:“你懂个屁,在北漠人眼中,这种酒就是他们的命。”

    余知和轻轻摇晃着酒杯,陶醉地闻着酒香,略带遗憾地道:“这酒真是透坛香,可惜了滋味太烈了,除了少数人喝得人太少了,难道只能卖给北漠,可惜,可惜。”

    江安义灵机一动,叫安勇取来四个大碗,分别倒上半碗甜酒,再往每个碗中加入多少不等的蒸酒,笑着示意。

    尝过兑制的酒后,郭海清和余知和的眼睛都闪耀着满满的金星。

    郭海清是商人,从狂喜中清醒过来,盘算起成本来,问道:“安义,这一斤蒸酒要耗多少甜酒?”

    江安义也没数,随意地估算道:“大概十出一吧。”

    “这酒大约二十文一斤,十出一的话就是二百文一斤,天啊,发财了。”郭海清算到后面,禁不住狂喜出声,这是一种被金山砸中的感觉。

    余知和也笑容满面,道:“村酿买起来方便,不过量大了价格怕会上涨,我的意思先尽量买,家里也能做些,以后还是自家建个酒坊,粮食不愁,来路也好说。四大名酒,该换成五大名酒了,叫个什么响亮的名字好呢?”

    “不急,不急,这几年还是先供着北边,多余的就在咱自家的铺子卖卖,酥白壁的生意怕是长久不了,正好改做卖酒。安义,这酒是你酿的,名字就由你来取吧。”郭海清眨巴着小眼,拍着江安义的马屁。

    江安义想了想,道:“刚才郭兄说这酒烧心,就叫他烧刀子吧。”

    “好”、“妙”。

    接下来是分配利益的时间了,四三三,这次江家占了四成,随着江安义的崛起,余家也不敢拿大,郭家更是紧随其后,唯恐江安义抛下他们。粮食、酒厂、官面上的事由余家负责,销售、生产、商路由郭家负责,江家还是以技术入股,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早早地得到了验证。

    江安义想把酒坊安在那块钓鱼地,安全保密,还没开口郭怀理先提出来了。大伙实地走了一遭,定了下来。保密工作是最重要的,生产木桶铁桶的人被严密看管起来,人手的问题被余府解决了。

    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安勇,江安义安心地享受着,这次回家只有短短的十来天,大年初六就要动身了,要不然赶不上正月二十的朝会。

    离别成为常态时也会成为习惯,虽然有着太多的不舍,家人还是送走了江安义,江安义的路才刚刚开始,可以想像将来绝大多数时间不可能陪在家人身边,或许等到江安义足够强大,强大地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时这一切才会改变。

    石头爷爷让江安义给石头取了个好听的大名,叫何希桂,孙儿跟着状元公读书识字可是了不起的事,江安义进京,石头自然也要跟着。

    初九来到安阳府,于情于理都要到安阳王府拜年,顺道看看义兄方至重。这次回家方至重没有一起回来,江黄氏从过年前念叨到过年后,大包小包地给方至重带着吃食、衣服。拜年当然不能空手,赶酿出来的两坛五斤装的烧刀子就是礼物。

    世子石方道看上去愁容满面,招待江安义时都强颜欢笑,应该是有烦心事,江安义想着吃过饭就赶紧走人,王府的烦心事不是自己能帮忙的,甚至沾惹都沾惹不得。

    不想惹事偏生事情会寻上门来,吃罢饭喝茶,石方道道:“安义,此次进京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世子发了话,江安义当然得答应,心中苦涩表面还得装出一副侠肝义胆的样子道:“世子客气,尽请吩咐。”

    “唉,不知安义是否听说了,天子下诏召天下适龄的郡王之女入京,选中者册封公主,打算与北漠和亲。”石方道有个妹子十五岁,恰巧在进京的要求内,听说这主意是韦义深出的,石方道恨不得一把掐死这老混蛋,北漠是什么地方,妹子去了八成命不久矣。

    不过圣命难违,安阳王石智明否认了石方道让妹子称病的提议,说了句“这是石家的命”,把事情交给石方道去办,自己回了养意庄。

    虽然石秋云并非与石方道一乳同胞,但石方道与妹子感情不错,得知自己的命运后,石秋云哭了几场,认命了。石方道正愁派什么人送妹子进京,魏猛强身为王府卫队长,肯定是离不开,方至重倒是好手,可惜从未到过京城。

    正犹豫呢,江安义来了,石方道已经从父亲嘴中知道江安义是个高手,还是那种很高的高手,有他护着妹子,一切妥了。当然王府也得派人,方至重带着百名侍卫报送。出发的时候,大车小车长长地一串,江安义苦笑,这样一来自己还能不能赶在正月二十日前进京。

    石方道笑道:“安义你放心,我让父亲禀明天子,说明你顺道护送郡主进京,即使二十日赶不到京城,我想天子看在你辛苦护送的份上,该有的赏赐不会少分毫。”

    也只得如此,只不过自己似乎和安阳王府的关系越来越紧密了,余师一再警告别陷入太深,现在看来踏足泥潭再难脱身了。

    五里亭送别,亭边停靠着一辆马车,李世成笑吟吟地站在道边迎候,“安义,你怎么不辞而别,别忘了你我可是姻亲,我专程送舍妹前来就亲。”

    李师友过世后,李世成一家在李庄再难住下去。李世成索性变卖了江安义送给冬儿的那颗宝石,得了四千八百两银子,带着全家搬到了安阳府,买了套宅子,自己就在泽昌书院读书,也方便照顾家里。

    江安义来安阳王府时被李世成在大街上看到,回家商量了一下,看江安义的意识根本无意迎娶冬儿。而冬儿偏生是个死心眼,认为收了聘礼,就应该嫁鸡随鸡,何况在哥哥的口中,这位状元郎风流倜傥,是可遇不可求的良伴。

    江安义苦笑着刚想解释几句,车帘挑起,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哥哥从车内掺扶了下来,行至面前,大大方方地看了江安义一眼,盈盈拜倒道:“冬儿见过公子。”

    冬儿见江安义果然像哥哥所说的那般相貌英俊,右眉梢有一处斜挑而起的伤疤,更添英气,心中欢喜,盲婚哑嫁能挑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算是幸运至极。

    石方道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世成可不想放过结交世子的机会,不容江安义分说,“叭叭叭”地一通把暗夜许亲说得天花乱坠,江安义只能苦笑,碰到个业余说书人真没办法。

    石方道听得兴趣盎然,不时还追问几句细节。等好奇心得到充分满足后,世子殿下开始为民作主,对着江安义笑道:“安义,此是佳话,何况冬儿姑娘美若天仙,这是求之不得的艳福,本世子也羡慕的很,你要是不愿意,那就把冬儿姑娘让给我好了。”

    石方道的玩笑话让冬儿柳眉倒竖,退后几句,从袖中掏出把剪刀横在脖上,看着江安义道:“江公子,我李冬儿收了你的聘礼便是你的人,你如果不答应或是要将我转给别人,那我就死在这里。”

    烈女,石方道肃然起敬,正颜施礼道:“冬儿姑娘勿恼,小王说的是玩笑话,还请恕罪。安义,还不让冬儿姑娘放下剪刀。”

    江安义无奈,只得道:“冬儿姑娘,无需如此,此事从长计议吧。”

    于是,进京的队伍中又多了辆马车,好在王府不缺伺候的人,石方道关切地拨了两名丫环服伺冬儿。

    饮罢离别酒,石方道与妹子依依话别,队伍在百名护卫的保护下开始缓缓前行,突然,身后响起了急切的马蹄声,一匹胭脂马飞奔而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甜蜜烦恼

    胭脂马红赛火,马上人美如仙,江安义一看那身黄裳,顿时头大如斗。

    “江安义,等等我。”娇呼声远远传来。

    石方道的八卦心大炽,笑道:“安义,没想到你还是个到处粘花惹草的风流种子,这又是谁家的美娇娘?”

    江安义唯有报以苦笑。

    转瞬间,彤儿飞奔而至,勒住马喘着气道:“江安义,我要跟你一起进京。”

    李师友死后哀荣,风光大葬,勒在李家脖项上的绳索总算松开了,然后那日在许宅,彤儿喊的那嗓子的事被参战的家丁泄露了。彤儿发现,自己成了愤怒的发泄口,几乎所有人都是冷着脸看自己,连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也看着自己唉声叹气,自己成了碍眼人。

    姐姐走了,只有在娘那里才能得到些许平静。彤儿一向喜欢热闹,眼看着年关渐近,却找不到一点喜庆的味道。

    彤儿娘看着女儿一天天地憔悴下去,心痛女儿,向李明性提出回娘家探亲。李明性自然也心痛女儿,只是在风头上不好明着包庇女儿,能躲躲风头正好,于是彤儿跟娘来到了安阳府的外婆家。

    他乡虽好总不如自家舒适,彤儿成天骑着马在街上转悠玩耍,竭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烦心事。

    初八日,逛到北门,听道旁有人闲谈安阳王送女进京,护送的是新科江状元,彤儿突然间感觉如果江安义进了京,从此便与自己再无瓜葛了。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急劲,彤儿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去,跟着他一起进京。

    江安义还没有回答,旁边的世子殿下风度翩翩地行礼,嘴角带着迷人的微笑问道:“小王安阳王世子,敢问姑娘如何称呼?与安义是如何认识的?”

    安阳王世子,可不是街上的阿猫阿狗随便都能见得到的。这位王世子,风流倜傥之名远近皆知,彤儿可是闻名久矣。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一下石方道,彤儿飘飘万福,道:“民女李彤拜见世子殿下,我与江公子是在安齐县认识的。”

    “李彤,安齐李家?”

    “正是。”彤儿应道。

    “彤儿姑娘,多谢你来送行,你还是早些回家吧,省得家人挂念。江某还要前往京城,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江安义算是怕了这位敢爱敢恨的姑娘,偏生自己对她还确有好感,当日在许宅还欠着她一份情,真是纠缠不清,江安义只想远离,离麻烦远一些。

    彤儿眼泪落下来了,哽咽地道:“江公子,当日我向姐夫求情别伤你,已经被家人所知,现在我在家中倍受煎熬,呆不下去了,才想着和你一同进京避避风头,没想到公子如此无情。”

    石方道在场,江安义不好说自己救了李安娘,放了许昌化,算是抵过去了,只得皱着眉头,低声劝慰,连连叹气。

    见彤儿哭得有如带露鲜花,石方道怜香惜玉之心大起,忍不住责备江安义道:“安义,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你怎么能如此无情。人不风流枉少年,我看你行事像个老头子,一点也不爽快。来人,备一辆香车,让彤儿姑娘坐。”

    江安义刚想拒绝,石方道一瞪眼,道:“我让彤儿姑娘陪我妹子进京,一路上有个玩伴,你顺道护卫一下总可以吧。”

    世子耍起了无奈,看着彤儿欢天喜地地踏上马车,江安义只得作罢。拱手作别,车队缓缓地向北行进。

    五里亭发生的事,早有人加油添醋地学说给郡主石秋云听。晚上住店的时候,这位十五岁的郡主迫不急待地派人去请彤儿和冬儿,石秋云的八卦之心不在哥哥石方道之下。

    都是十五六岁的姑娘,最初的拘谨消除了后,三个女人一台戏正式上演了。

    可以说,江安义是多数闺阁女子的梦中情人,年少状元、江南词仙、明师高官,似乎集合了所有读书人的优点,石秋云也对江安义充满了好奇怪。

    冬儿对江安义的了解仅限于哥哥的描述,甚至不如石秋云详细,听着彤儿绘声绘色地说着江安义的故事,冬儿泛起心酸,相比彤儿自己更不了解江安义。

    身为郡主,将来不成为王妃就要成为朝庭要员的夫人,所以石秋云所学包含极杂,查颜观色把握人心比另两位姑娘强出不少。见冬儿失落的样子,石秋云笑道:“冬儿姑娘,听说你哥哥与江公子是同窗好友,你的婚事是哥哥作主的。”

    “是的”,冬儿含羞应道,“江公子给了哥哥一颗黄宝石作聘礼。”

    三个姑娘中冬儿最为纯朴,但也不是没有心机,强调黄宝石为聘礼,暗讥彤儿的淫奔。

    彤儿立即应道:“江公子也给了我一块黄宝石。”说着从脖项上解下个粉红丝囊,从里面倒出那颗黄宝石。

    冬儿见那块黄宝石与自己的一般无二,看来江公子对彤儿跟自己一样,自己认识江公子在先,说起来彤儿将来还要叫自己姐姐,想着,冬儿的腰挺直了。

    这块黄宝石虽然罕见,但在石秋云的眼中自然不算稀奇,随意赞了几句,让彤儿收好,石秋云转着眼珠打起了鬼主意,看得出彤儿和冬儿对江安义都芳心暗许,不过自己听丫头说江公子对这两名女子并不着紧,自己是不是该点拨两个姐妹如何抓住男人的心,顺便验证一下所学,将来自己或许用得上。

    从第二天开始,歇息的时候,彤儿和冬儿轮番上前送茶倒水,住下后两个人你送道菜,我送点心,弄得江安义如坐针毡,不敢一个人呆在屋中,一有空就钻到方至重的房中喝酒。

    原本江安义有意隆重推出方至重减轻自己的负担,哪知方至重头摇得像拨浪鼓,敬谢不敏。找不到江公子,石头成为了传话筒,来回穿梭着,最后累得瘫在椅子上唉叹“女人真可怕”,搞不好都弄出阴影了。

    正月初八动身,终于没赶到正月二十的大朝,等江安义进京,已经是二月十六日了。

    安阳王在永昌帝都有府邸,城门处早早有人迎接,江安义与王府卫队分道扬镳,彤儿耐不住车中闷气,跳上自己的胭脂马,问道:“江公子,你住在何处?”

    江安义犯了愁,带着两名女子不好住到余师家,干脆还是老规矩住客栈。

    上次住的客栈已经改名“连捷客栈”,生意红火得要命,远远地就看到店小二倨傲地扬着头,仿佛他是这家店的老板。

    当看到江安义时,店小二换上热忱的笑脸,迎上前道:“江大人,稀客稀客,您住的那小院还空着,快往里面请。里面的人听着,江状元又住进咱家的连捷老店了,诸位有福,沾沾状元郎的福气。”

    一声吼,惊动四方,店掌柜亲自出迎,两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谁不想亲眼看看状元郎,江南词仙。

    彤儿和冬儿从人群中走过,被众人指点着,羞红着脸,且羞且喜着。江安义算是看开了,一切随缘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惹事生非

    安顿好两女,让石头看着她们,江安义急吼吼地往余府赶,身后彤儿的娇声呼唤视若未闻。开玩笑,二十日朝会自己到底得了什么官,此刻的人生第一等要事,吃饭算什么,一顿不吃饿不死。

    二月的永昌城,依旧寒风呼啸,在街上随意买了四样点心,算是给余师拜个晚年了。

    到余府时午时已过,余师和张玉诚都在书房,寒喧几句,江安义迫不急待地问道:“余师,二十日朝会的结果如何?”

    余知节的笑脸收敛了起来,叹道:“安义,我早跟你说过不要和安阳王搅在一起,你偏不听,进京还带着郡主,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

    江安义心中一沉,知道没好事,也不想多解释,听余师继续道:“二十日朝会朝堂上有大变动,柳尚书致仕,为师接任了户部尚书,这次清仗田地本来你是最大的功劳,可是天子把你、志诚、韦祐成等六人并列,你放在礼部员外郎、志诚在户部帮我,韦祐成进了吏部,刘玉善就任魏州始安县县令……”

    余师还在介绍朝中的变化,江安义已经听不进去了,礼部员外郎,从六品上的官阶,算不错了,但跟张玉诚的户部员外郎比就差了一点,更不用说吏部员外郎是正六品下的官阶,看来还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天子的封赏不谓不厚,新科进士能得到从六品的官极为罕见,按理说江安义不该有什么想法,但人与人一比较,失落感就产生了,此次在仁州清仗田地江安义数次遇险,成果也极大,反倒不如不声不响闷声发大财的韦祐成。

    他哪里知道,韦相在十二月初一的大朝上坚定地站在天子一边,这段时间天子与丞相合作愉快,两家结亲之事已有风声传出,天子对于未来的女婿还不得照顾一点。

    看到江安义有些失魂落魄,张志诚安慰道:“安义,你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听岳父大人讲,你是礼部尚书郭从史郭大人点名要过去的,说是礼部事物繁杂,正需年少有为者任职。”

    礼部尚书郭从史,江安义与此人毫无交集,他怎么会点名要自己去礼部,到底是重视自己还是有其他原因?

    随即江安义回味过来,张志诚口称岳父大人,莫非与余师之女的好事已成。惊喜地抬头,果见余师手捊胡须微笑地看着张志诚,一脸欣慰的样子。

    “恭喜张兄,恭喜余师。”江安义笑道。

    此次清仗田地,张志诚在娄州雷厉风行,不畏权贵,牢牢抓住长汉刘家侵占田地的证据,硬生生从刘家抠出三千余顷田地。余知节新任户部尚书,发现户部上下被柳信明经营的如同铁板一块,办事推诿拖拉,亏得张志诚全力办事,帮着余知节很快站住了脚,在天子的支持下开革了数人,这才打开局面,大量的钱粮应天子要求迅速拨往北边的关城,稳定了北疆的局面,得到天子嘉许。

    问过女儿余佳颖的意思后,余知节将此事敲定,得婿如此,夫复何求。张志诚早从妹子的口中得知余家小姐聪慧过人,而且性格温和,诚为佳偶,欣然同意。余佳颖暗地里偷窥过张志诚,见其人仪表堂堂,又是探花郎,父亲对他很是器重,而且其妹又是自己的闺蜜,那是相当地满意。张玉珠得知好友变为嫂子,也是欢喜至极,这场婚事可谓皆大欢喜。

    江安义询问佳期,余知节笑道:“此事不急,眼下户部事务烦杂,还要玉诚帮我打理,我想待下半年再说。对了,安义,明日下了朝为师带你到礼部去见见郭尚书,请他关照一二。”

    正说话间,有人领着石头进来,石头一见江安义,哭丧着脸道:“公子,您快去瞧瞧吧,彤儿姑娘跟人打起来了。”

    江安义来余府,让石头看住两位姑娘,这哪看得住,尤其是彤儿,见江安义走了,恨恨地一跺腿,对冬儿道:“姐姐,咱们别在这客栈里傻等了,上酒店吃饭去。”

    自打从石头口中得知欣菲的存在后,冬儿和彤儿的关系变得微妙,从以前的针锋相对变得既提防又合作,毕竟大敌在外,同宗要团结。按辈份彤儿是冬儿的奶奶辈,不知两人是如何达成的协议,按年纪论,彤儿叫冬儿姐姐。

    冬儿算是看出来了,一路之上江公子彬彬有礼,客气中带着距离,压根就没有想把自己收为妾室,稍感安慰的是江公子对彤儿也是这样。真不知道,那位欣菲小姐是如何倾国倾城,眼前有两个大美女在,这位江公子硬是持之以礼。

    经过石郡主的经心调教后,两位美女又不再是单纯如水,各种花样招数学了不少,甚至羞人讲不出口的学问也恶补了不少。

    彤儿有钱,冬儿抱着吃大户的心情答应一声,两人稍稍打扮了一下,出了门。石头的反对直接被无视,彤儿拎着石头的耳朵道:“石头,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愿意,不要动不动公子说了不许我们出去,他自己都没了影,指不定去见什么欣什么菲的,哪顾得上我们。”

    石头被美食诱惑,带着两女来到坊间的酒楼,他算得上是老马了,江安义带着他将这一带的酒楼吃了个遍。

    琼仙楼,石头昂首挺胸带着两位美女直上二楼。伙计一看石头这架式,再看看他身后两女的衣着,在楼下高声喊道:“楼上的,贵客三人,您请。”

    依石头的意思要到雅间,彤儿好热闹,挑了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居高临下,正好观赏街上的风景。

    四菜一汤,石头挑自己喜欢的上,伙计在旁边问:“客官,要不要酒,有甜酿,不醉人的。”

    “来两斤”,彤儿吩咐道。石头苦着脸,哀告道:“彤儿姐,你要是喝醉了,公子非骂我不可。”

    不提江安义还好,提起江安义连冬儿也满腹怨气,冷笑道:“怕什么,彤儿妹妹,今天咱姐俩不醉不归。反正江公子也不管咱们。”

    酒菜上桌,彤儿倒了一杯,小心地呷了一口,笑道:“这酒真甜。”说着将剩下的酒全部倒入口中。

    见彤儿开动,冬儿不甘示弱,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半柱香的功夫,两壶酒居然被她俩喝光了一壶。

    石头不敢喝酒,担心地看着两女,拼命地往两人碗中夹菜,提醒道:“酒大伤身,多吃菜,省得一会醉了。”

    喝是甜酒,喝得太急也易醉,冬儿满面红霞,说话都有些大舌头,彤儿“噎噎”笑着,秋波乱扫,迷倒了楼中一大片。好在她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富贵中人,楼中没有人敢放肆。

    石头叫苦不迭,两个姐姐都喝醉了,自己怎么送她们回去,公子知道了一定骂自己没看好她们,只是公子你自己都看不好两位姐姐,把她们推给我,按书上说的不是叫“强人所难”吗。

    雅间的门打开,一群人簇拥着个锦衣公子走了出来。那公子一眼就看到彤儿,眼神一亮,笑道:“好个醉美人,真是人比花娇。”

    身旁的跟班谀笑道:“美人配英雄,公子文武双全,与美人正相配。”

    公子一合扇子,指着跟班笑道:“就数你小子会说话,去问问,哪家的小姐,要不要公子我送她们回家。”

    帝都内藏龙卧虎,那公子虽然轻狂,但也知道轻重,不敢造次。

    跟班点头哈腰上前冲彤儿笑道:“这位小姐,我家王公子乃礼部侍郎之子,见小姐酒醉,有意送小姐归家,不知小姐是哪个府的?”

    彤儿醉眼朦胧,笑道:“我不是哪个府的,我是今天才来的。”

    跟班冲公子使了个暧昧的眼色,合作已久,公子知道这是安全的信号。得意地摇着折扇,公子以最潇洒的姿态出现在彤儿面前。

    躬身施礼,却看到趴在桌上的冬儿,又是一个绝色女子。老天啊,您老人家今天怎么这么大发慈悲,一下子送给我两个。

    石头急了,跳起来阻挡道:“这位公子,不得无礼,还不快走开。”

    王公子哪会将石头看在眼中,鼻子一哼,旁边的随从一把拎着石头的衣领子,把他丢在一旁。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王公子脸上,彤儿在安齐县那也属于横着走路类的,哪肯吃半分亏。

    自幼喜欢舞刀弄枪,虽然稀松平常,但彤儿的力气可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小姐可比,一巴掌下去,王公子的眼前立时出现了金星。左右的跟班傻了眼,公子挨了打,回去老爷还不得打我们出气,要知道老爷五女一子,少爷可是他的眼珠子。

    跟班们上前要动粗,王公子捂着脸道:“别对美人无理,退下。”

    石头一看情形不妙,趁着没人注意自己,悄无声息地下了楼,跑往余府报信。

    得知彤儿两女遭人调戏,江安义心急火燎地往外跑。有些事就是这样,放在身边可能还觉得麻烦,但有别人要动却是禁脔。

    余府离琼香楼很近,骑上木炭眨眼就到了。江安义刚在楼旁下马,一只碟子从楼上飞出,“叭”的一下摔碎在脚边。

第一百三十六章五百两银

    江安义三步并作两步闯进楼内,只见楼梯口围着一群人,一个个像长脖子的鹅,探着脑袋往里张望,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

    “让开”,江安义一拨拉人群,一肚子气没处发去,正好借机发泄。无意识中手上运上了真气,人群应手而分向两旁倒去,有一个立足不稳,顺着楼梯一路滚到了下面。

    冬儿低垂着头被两个人架着,人事不知,彤儿身上的衣裳被扯得零乱,好在是初春,身上的衣服有几层,才没有露出春光。几名汉子将彤儿围在中间,嬉笑着把她往一个拿着折扇的公子身边推。看上去彤儿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从桌上拿起碗碟,向靠近自己的汉子砸去。

    “住手”,江安义推开身旁的汉子,大喝道。

    彤儿看到江安义,丢了手中的碗,扑过来哭道:“安义,他们欺负我,你替我报仇。”

    一股浓重的酒气直钻鼻子,看来没少喝。

    “怎么喝这么多酒”,江安义左手扶稳彤儿,拉着她向冬儿走去,右手去扶冬儿。

    那两个壮汉露出讥讽的笑意,等江安义近前,左边那个抬腿就朝江安义踢去。

    该着这小子倒霉,要是平日江安义多半闪开了事,可是今日在余师处得知自己被搁在礼部,江安义已经不是官场初哥,知道明面上三人一般高,实则自己落在最后。

    这口怨气在余师处不能发,要顾及余师和张志诚的面子,彤儿她们被欺负,正好给了江安义发泄的借口。

    腿至,江安义看似轻巧地用拇指和食指在腿踝处一捏,只见那汉子惨叫出声,丢了冬儿,捂着腿踝蹲到了地上。

    旁边那位笑道:“周霸,你昨天在倚红楼太卖力了吧,还没动手呢怎么就蹲下了。”

    这小子把手中冬儿往江安义身上一推,恶狠狠抡拳砸向江安义的头。那拳头,比砵子也小不了几圈,吓得彤儿尖叫,往江安义怀里缩。只是眼睛睁得老大,满是兴奋,哪有半分惧意。

    江安义冷笑地抬起手,拳头对拳头,大小不成正比,碰在一起。那小子得意的笑容立时化成了狼嚎,左手捂着右手一个劲地跳。

    冬儿直挺挺地倒过来,江安义伸右手揽入怀中,一边一个,温香软玉满怀抱。

    心上人为自己出手让彤儿心情大快,抬手指着公子哥道:“安义,还有这个人,就属他最坏,这些人都听他的。”

    接连出手,江安义心中的戾气消退了不少,看了一眼王公子,江安义揽紧怀中的两女,道:“算了,咱们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王公子身旁站着酒楼掌柜,开打时站在王公子身边拍马叫好助威,此刻见江安义要走,急忙站了出来,道:“这两位姑娘的酒菜钱还没有结,还有打坏我的桌椅碗碟也要赔给我。”

    王公子“刷”的一下打开折扇,羡慕地看了一眼江安义,道:“不错,这家酒楼是我家的产业,不赔钱别想离开这门。”

    仿佛是响应王公子的话,从楼梯处走上一群人,身肥体胖,有拿着擀面杖、操着扫把的,还有拿着勺子锅铲的,后厨的大军到了。

    调戏民女还想要钱,江安义刚降下去的火气又升腾起来了,冷笑道:“要多少钱?”

    掌柜飞快地扫了一眼一片狼籍的二楼,在估算的数字上乘以了五,开口道:“至少二百两白银。”

    彤儿破口大骂道:“就这些破碗碟加起来也不值了十两银子,你还真敢开口。”

    掌柜的满脸阴笑不做声,伙计们敲打着手中的家什,整齐地敲打声带着无限的压力。

    随从中有人认出了江安义,当日状元披红游街万人空巷,此人跟着队伍走出老长一段,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支持状元郎,而是为了揩揩人群中少妇的油,顺带着把状元郎的形象记住了。

    凑近王公子的耳边低语几句,王公子目光一凝,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轻飘飘地摇晃着扇子,一字一顿地道:“新科状元,江南词仙,礼部员外郎,巧了,本公子乃是礼部侍郎之子。别人赔银二百两,你可不同,没有四百两休想走出这个门。”

    王公子当然不会肤浅地以为老父压着江安义一级便吃定了江安义,莫欺少年穷,眼前这位还不满二十岁,换个别人听了状元的名头立马息事宁人,顺便交好。从父亲的嘴中王公子知道天子对这位状元好感缺缺,要不是江安义在清仗田亩一事上厥功甚伟,指不定被丢到什么角落里当县令去了。

    当然王公子不把江安义放在眼中的底牌远不止于此。王知至,出身平原王氏,其父礼部侍郎王克复,其二伯宜城侯王克彦,大伯申国公王克明,最最关键的是他有一个了不起的表姑姑,当今皇后王玫王娘娘,这样的显赫的身世足以让他横行。

    江安义不知道王公子那句“礼部侍郎”后面包含着无数高大上的背景,此刻即便知道了江安义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被天子轻侮无处伸冤去,被眼前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敲诈简直是火上浇油,如同一口气灌下半斤烧刀子的感觉,烧得江安义七窍生烟。

    示意彤儿揽住冬儿,江安义空出右手来,向王知至招了招,沉声道:“四百两太少,江某赔你五百两,你过来拿。”

    王知至脸上泛起得意的笑容,算这小子识趣,知道本公子不好惹,不过五百两银子可打发不了本公子,我非得让他把两个丫头送给我不可,至少要一个,那个穿黄衫的够劲,本公子喜欢。

    摇着纸扇,王知至得意洋洋地上前,旁边的跟班露出轻蔑的笑容,屁个状元郎,一报名字就吓得要跪在公子脚下。

    “叭”,一声脆响将众人惊呆,只见王公子白皙的粉脸上迅速地红出五指山,王公子呆了,瞪大了双眼盲然地看着江安义,一时间忘了疼。

    江安义冷笑道:“王公子,五百两够不够,要不要江某再送你五百两。”

    真解气。彤儿眼冒星星,帅,这才是自己要找的男人,牢牢地抓住江安义的衣襟,恨不得贴在江安义的怀里。

    惊呼声响起,四周的跟班抢上来围住王知至,火辣辣地痛感传来,王知至一捂腮帮,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好像牙齿都松动了几颗。

    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打,王知至像只受了惊吓的母鸡,尖声叫起来,“打死他,给我打死他。”

    一大帮人上前围殴江安义,很快出了结果,鸡飞蛋打,一地鸡毛。

    王知至惊恐地往向缩,声调都变了,“快去报官,有人打我,你别过来,来人,快拦住他。”

    江安义不理他,掺扶着彤儿和冬儿径自下楼,掌柜缩在楼梯角干吆喝道:“拦住他,别让打人者跑了。”

    拦在楼梯口的后厨大军,看到了跟班们的下场,随着江安义的脚步步步后退,不敢逼近。后面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倒像是在欢送。

    不得不说永昌帝都的治安反映很快,江安义还没出酒店,坊正已经带着十多个坊丁赶来了。见来了官人,掌柜连滚带爬地下楼,特特地拐了个大弯避开江安义,拉住坊正嘀咕开了。

    平日里坊正没少得琼仙楼的好处,更深知酒楼的后台,根本不用想,屁股就坐在了王家一边,高声喝道:“来人,把打人闹事者绑上,送到衙门去。”

    江安义自觉理直气壮,分辩道:“大人,我才是受害者,这伙人调戏民女,是他们先动手打人。”

    “有理上衙门说去。”坊正一摆手,两个坊丁手拿绳索就要上前绑人。

    这是不讲理的节奏,江安义火了,高声喝道:“本官乃礼部员外郎,哪个敢绑我?”

    坊正一缩脖,礼部员外郎,六品的官,虽然在京城六品的官到处都是,可自己不过是区区的坊正,流都没入,得罪不起。拍马屁撞上马腿了,两边都大,可难为死我一个小小的坊正了。

    王知至捂着脸哼唧着出现,说话都含糊不清,啰嗦了半天坊正愣没听清几句,掌柜的在旁边充装舌人,无非是摆背景讲势力要坊正拿人。

    “要不,几位爷都随我去趟京兆府?”坊正被逼的没办法,索性心一横,不能两边都讨好就两边都得罪。

    京兆府尹高易直有名的铁面,到了他那儿准吃亏,王知至气得甩了坊正一个嘴巴,愤愤不平地走了。江安义扶着两女也出了酒楼,石头叫了辆马车在外面等候,将两女扶上车,江安义也走了。

    无事平安,坊正长出口气,带着坊丁也走了,留下一楼闲人兴奋地议论着。

    江安义没有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熟人,秦子炎。

第一百三十七章风起微萍

    二月十七日,江安义依约来到余府,等余师散了朝带他前往礼部就任。江安义当然也可以自行上门,不过有户部尚书带着,效果肯定不同。

    这一等时间可就长了,正常情况余知节会赶回来吃午饭,结果午时正中张志诚来了,带回来消息,今日紫辰殿常朝还未散,天子和六部九卿等重臣们不知在商议什么大事。

    陪江安义吃过午饭,张志诚又回了户部办差。江安义一直等到酉时,余知节才带着张志诚一起回来了。

    看见江安义,余知节愧疚地道:“安义,实在对不住,今日散朝晚,圣上留了饭,饭后又议了一会事,接着为师赶到户部交待公事,所以没空带你前去礼部,明日吧。”

    江安义见余师一身疲惫,笑道:“无妨,早几天晚几天都一样,反正俸禄少不了我的。”

    “你还会少那几两俸禄。知仁写信来告诉我,你这次回去又搞了个什烧酒出来,准备卖到北漠去,看知仁信中的语气,欣喜若狂,狠狠地夸了你一通,要他开口赞人,我估计这钱少不了。”余知仁笑道。

    皇宫御书房,小太监们悄悄地掌起了灯,石方真眉头紧锁,北边的事情不容乐观。

    粮食已经陆续运往北方发卖,而且价格低廉,北漠缺粮的困境暂时得到了缓解。可是北漠地域广阔,苦乐不均,稍远稍偏的地方一时顾及不到,而北漠由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组成,有些部落已经在召集控弓之士准备南下,北漠王庭拔都乌施可汗对诸部的控制力有限。

    光禄寺少卿陈因光带着数百人的使团已经到达王帐,向北漠可汗表达了大郑的善意,愿意救济粮食助北漠渡过难关。拔都乌施可汗收到礼物和粮草后态度不明,陈因光数次单独求见都未果。

    拔都乌施可汗有两子,长子拔都昆波态度强硬,每次会面都气势汹汹,力主南下。次子拔都利漫对大郑的和亲流露出深厚的兴趣,与陈因光多次相会,陈因光的密报中就表明要拉拢拔都利漫,争取利用他说服可汗化干戈为玉帛。

    御书房变得亮堂起来,石方真才发觉天已经黑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头脑变得清明了些。边关备战的情况不错,从户部流水般拨出了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安定了军心,该修的地方也在加紧修缮,工部的器械也及时运到了边城,应该能抵御北漠一阵子了。石方真一拳擂在书案上,如果能给朕二年功夫,要担心的恐怕不是大郑,朕要亲征北漠,将那片草原纳入朕的版图。

    掌印太监冯忠捧着一个黑木盒走进来,是今日龙卫的奏报。龙卫的奏报分急缓两种,急报随到随报,缓情三日一报,每天龙卫的奏报无数,他当然不能亲自过目,便由冯忠先行择选,纳总后呈报于他。如果他要看细文,再调原稿查看。

    宫中内侍省四大太监,皆是正四品上的官阶。刘维国秉礼太监,冯忠掌印太监,唐文忠司务太监,路明理宫谒太监。

    将木盒呈于桌案后,冯忠没有走,和刘维国目光一对,悄无声息地立在另一旁。宫中四监,明面上不分大小,但以刘维国最为得宠,出入都在天子身边,其他三人对他自然有所妒忌。

    经过整理后的呈报不过薄薄两张纸,石方真一眼扫下来,在最末尾处有一行字,“礼部员外郎江安义与礼部侍郎之子王至知于琼香楼因两女相斗”。

    石方真一愣,哑然失笑道:“朕的状元郎居然与人大打出手,真是有辱斯文。”

    转过脸问冯忠道:“冯忠,江安义没被人打坏吧,我记得他是昨天才送安阳王叔的女儿进的京吧,怎么就和王家的纨绔斗上了,真是个惹事的精。”

    石方真知道王知至,不是因为文武出众,而是前几日皇后王娘娘委婉地本家侄儿求过官。皇后的面子不能驳,石方真让人查了查这个王知至,结果这位吃喝嫖赌无一不精,至于读书,家里请的先生被气走了无数,侍妾娶了无数,都快追上三宫六院了。

    见天子发问,冯忠躬身道:“这位江大人无事,倒是王公子被抽了一记耳光。”

    “哦”,石方真来了兴趣,当时得知王知至的禀性他的第一念头就是抽这小子一记耳光,没想到江安义替自己出了手。

    冯忠笑道:“老奴去把这份禀报拿来,让万岁开开心。”

    进书房的时候冯忠见天子阴沉着脸,此时眉开眼笑,显然心情不错,难得圣上开心,天子开心大家便都开心了。

    掌印监就在御书房不远,片刻功夫,冯忠就小跑着把那份禀报递到天子手中。按说跑腿的事不用他亲自出马,不过能讨天子欢心,这点路还是值得亲自跑一趟的。

    这份禀报写得很详细,连“五百两”的故事都讲得清清楚楚,石方真开怀大笑,“五百两,哈哈哈,没想到这个江安义还是个诙谐人。”

    刘维国在一旁不敢偷看。这一天天子都心情不好,此刻大笑出声,显然是江状元讨了欢喜。刘维国听说江安义少时家贫,和自己的家境一样,可怜自己十岁中童生,一场大难家破人亡,只得卖身入宫,也幸亏自己识字,这么多年辛苦做到秉礼太监。

    读书人互相帮附一下吧,指不定这位江状元能帮得上自己。于是,刘维国笑着插言道:“万岁,这位江状元莫非跟世家有仇,在仁州将李家得罪苦了,刚进京没和王家杠上了。”

    刘维国的话点进了石方真的心里,即位以来,石方真最大的心病就是世家,世家势大,几可左右朝政,他几次出手都被世家巧妙地化于无形。此次清仗田亩,确实是江安义一通乱劈打开的局面,说起来朕将他放在礼部有些亏待了他。

    不过,这个江安义与安阳王走得近,虽然龙卫奏报没有什么防碍,但事涉皇权,宁可错怪也不能轻易放过。余知节是他的老师,不可能没警告过他,此子进京又带着郡主,着实让人费解,真只是愣头青?

    不过从二十日朝会来看,泽党之人也没有替江安义站出来说话,看来此次清仗田地江安义得罪众人,说起来还是替朕背黑锅。再看看,如果此人真是把快刀,朕不妨用他将朝堂上清理一番,省得做起事来老是束手束腿。

    片刻间石方真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刘维国见天子脸上阴晴不定,一时间摸不透天子的心思,不敢再多言,御书房内静了下来。

    刘维国轻声提醒道:“万岁,天已不早,该用晚膳了。”

    “起驾坤安宫,忙了一天,朕饿了。”石方真站起身,走出御书房,也没乘坐步辇,沿着廊下往坤安宫行去。

    长廊每隔五步就有宫女太监提着灯笼侍立照亮,突然一阵狂风刮来,吹得灯笼摇晃不定,柱影闪动,如同无数黑影乱窜。

    石方真站住腿,想起王知至来,自己答应皇后这几日将王知至的事办妥,此刻去坤安宫皇后肯定要问起。石方真对王知至腻烦透了,这样的蠢货都在朝中为官,那朕的朝庭成了什么。

    前面长廊分出支岔,石方真沿着支岔走下去,那边是淑景宫。刘维国紧紧跟在天子身后,心中暗暗叫苦,坤宁宫已经通知皇后娘娘接驾,万岁却转去了淑景宫,这可如何收场。

    脚步稍慢,叫过廊边侍立的一个太监,轻声道:“快去坤宁宫给娘娘送个信,就说万岁临时驾临淑景宫。”

    淑景宫,老远就能听见二皇子清脆在读书声,“……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石方真心中高兴,摆手示意宫女太监不用跟随,自己悄悄地走近大殿,从窗棂中往里张望。大殿内亮如白昼,黄娘娘拿着绣活,边绣东西边看着石伟杰读书,太监黄喜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在一旁晃悠,就像个教书先生。

    坤宁宫,估摸着天子就要到了,王皇后吩咐宫女将饭菜摆放好,叫道:“安寿,快带弟弟去净手,父皇来了就开饭,省得你老喊饿。”

    一个小太监飞奔进来,跪在地上禀道:“禀娘娘,万岁前往淑景宫了。”

    手中的锦帕飘落在地上,俯身拣起,王皇后若无其事地道:“知道了,退下吧。”

    坐在桌边,看着满桌的饭菜,王皇后全无味口,勉强笑道:“安寿,你和太子快吃吧,等了这么久,饿了吧。”

    安寿公主抱怨道:“父皇真是的,都说了陪我们吃饭又跑到别处去了,弟弟,我们吃。”

    王皇后往椅子背一靠,将自己藏在灯光投来的柱影里,阴影中王皇后的脸色阴沉难看,轻声地对着身旁的一个宫女道:“去问问,万岁怎么突然想到去淑景宫了?”

    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女,王皇后的忧心更重了。她十六岁嫁于当时的太子,如今长女安寿公主都十五岁了,到了嫁人的年纪。虽说自己与天子感情深厚,但年老色衰与那些年轻貌美的宫女无法相比,天子来坤安宫的次数逐渐少了。

    照说黄水岚比自己只小三岁,向来也不以色侍君,怎么万岁这段时间总往她那跑。王皇后的眉头越皱越紧,她已经听到了风声,说是天子夸石重杰聪慧过人,不在伟儿之下。

    哼,莫非她的儿子大了,有想法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妨让她知道知道后宫之主的含义。

第一百三十八章人心易变

    夜已深,宫中的灯光逐渐熄灭,皇宫如同一只巨兽,缓缓地进入沉睡中。

    坤宁宫,一片安静。饭后,安寿公主回了自己的锦灵宫,太子石重伟已经十岁了,原本可以入住东宫,但皇后有些不舍,与石方真商议等太子暂缓再入住东宫。

    从偏殿出来,王皇后从慈母变回到母仪天下的皇后,打听消息的宫女早已在寝殿中等候。这名正六品的常侍梅姑是王皇后从家中带来的丫环,自然是娘娘的心腹人。

    梅姑把打听来天子一天的行踪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提到江安义的名字。王皇后默默地听着,江安义三个字让她微微一皱眉。白天家中的五嫂进了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自己告状,说是侄儿让江安义打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个江安义好不知好歹,当初万岁恶他的时候自己还替他婉言了几句,听说此子在仁州清仗田亩很是卖力,李家被逼出了四千多顷地,还补了十多万两税赋,余知节因为办事得力升了户部尚书。不过作为打手的江安义没落什么好下场,朝堂之上暗中针对他的人无数,明着放在了礼部做员外郎,明眼人都知道此人的仕途堪忧。

    让梅姑帮着自己卸妆,看着镜中依旧美貌的自己,王皇后自言自语地道:“江安义怎么又讨了万岁的欢心了?不好,莫非是因为知至。”

    猛然想起自己向天子向王知至求官的事来,原来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王家人要做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偏生五嫂想要侄儿进吏部任主事,虽然是正九品上的小官,但谁都知道吏部主事那是浸在油里的差事,等闲得不到。

    “你详细地把江安义这段说给我听。”在梅姑面前,王皇后的语气毫不掩饰地焦虑。

    梅姑不可能直接问刘维国和冯忠,而是辗转地从侍立在御书房的小太监嘴中得知的消息,有些话没头没脑,只能约略地猜出大概的情况,“……天子听说王公子被江安义打了,开心地笑了,还提了个五百两,不知何意?”

    王皇后心中一沉,看来今夜天子前往淑景宫是对王家不满了,自己那个侄儿是什么人王皇后一清二楚,不用问惹天子不开心了。差事是小事,过段时间再说,真正的大事是天子对王家的态度。

    作为枕边人王皇后对天子的心思最清楚,如今北边有患,朝中却缺钱粮,余知节上任后要各州将清缴的税赋及时入库,但收效不大,根源仍在世家和官吏。李家、林家、刘家是试点,韦家选边站了,柳家在死撑,其余几家在观望,包括王家。

    王家的家主是二哥,看来要找他谈一谈了,王家的富贵虽然是祖先用命挣下来的,但李家又何尝不是。要与国同戚,就要顺着天子的意思,自己如果在宫中地位不稳,伟儿不能顺利及位,那王家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换了谁都不会让曾经的太子及其母家存在。

    夜风已冷,寒意袭人,王皇后打了个寒颤。

    在余知节的带领下,江安义拜见了礼部尚书郭从史,正式走马上任了。余知节略坐就走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不舒服。

    余知节走了轮到江安义不舒服了,郭尚书依旧笑容满面,只是眼神飘忽,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至于侍郎王克复,原本就阴沉着脸,此刻更是能从脸上刮下二两霜来。想来也是,打了人家的儿子,还会给好脸色看。

    郭尚书笑道:“江状元初来,怕是对礼部之职还不甚了解,老夫约略地与你说说,礼部掌天下礼仪、祭享、贡举之政令,其属有四:一曰礼部,二曰祠部,三曰膳部,四曰主客。安义你所在的膳部掌陵庙祭祀所用牲豆酒膳,并掌朝会、宴享所需酒食、果实等事。这位是膳部刘郎中,今后你就跟着刘郎中打理膳部事宜。时间不早,刘郎中你带江员外郎去膳部转转吧,先让他熟悉一下。”

    刘郎中四十左右的年纪,绷着脸不见一丝笑容,江安义跟在他身后一肚子狐疑,自己好像没有得罪过这位刘大人啊。

    膳部有个独立的小院,在礼部衙门的东侧。刘郎中带着江安义进了膳部正屋,在当中的公案后坐下,吩咐侍立的差人,“去叫大伙来拜见新来的员外郎。”

    功夫不大,进来十多个人,膳部除了郎中、员外郎外,还有主事二人、令史四人、书令史九人。见礼毕,刘郎中冷着脸吩咐道:“田书令,你带江员外郎到他的公廨去,员外郎有什么不清楚的,你告诉他。”

    说完,刘郎中径自询问起公事来,不再理睬江安义。江安义大为尴尬,没想到初来礼部上任,就吃了个大大的下马威。

    他的公廨在右侧第一间,阴冷潮湿,光亮不足。走进屋中,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江安义一皱眉,心中着实不快,欺负人有点过了。

    田书令史是个剔透角色,看江安义的脸色知道这位员外郎不快,忙笑着解释道:“江大人,原来的程员外郎去年五月因病故去了,这间公廨一直没有人办公,所以有些阴霉。没事,卑职让人生些炭火,过两天就好了。”

    这是江安义踏入礼部收到的第一份善意,笑着点点头,道:“有劳田书令了,改日江某请田书令吃个便饭。”

    接下来田书令滔滔不绝地向江安义介绍起膳部的公事来,“凡郊祀天地、日月、星辰、岳渎,享祭宗庙、百神,在京都者,用牛、羊、豕、涤养之敷,省阅之仪,皆裁于厅廪牺之职焉。若诸州祭岳、镇、海、渎、先代帝王,以太牢……王每日细白米二升,粳米、粱米各一斗五升,粉一升,油五升,盐一升半,醋二升,蜜三合,粟一斗,梨七颗,苏一合,乾枣一升,木ㄅ十根,炭十斤,葱、韭、豉、蒜、姜、椒之类各有差。每月给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二十头,各一尽;酒九斗……”

    小半个时辰,田书令讲得口干舌躁,江安义听得昏昏欲睡,这么多东西哪里记得住。田书令讲完,用手指了指左边的书橱,笑道:“卑职所讲的这些只是粗略的东西,详细的记录都在这里。”

    看着大半墙的文牍,江安义一扶头,这些东西要记下,没有半年不可能。

    哪知田书令继续道:“历年的祭祀、膳食等记录在旁边的几个屋中,大人要查看不妨叫一下卑职,卑职就在旁边办公。”

    江安义无力地摆摆手,想到今后要在这些黄纸堆里消磨时光,不禁有些灰心,辛苦读书难道就是为了今日吗?

    大郑京师衙门,卯刻击鼓办差,午时击鼓下班。熬到午时散班,江安义将手中文牍一丢,逃似的出了礼部,跨上木炭,打马如飞逃般地离开,第一天上班的经历糟透了。

    回到客栈,没看到彤儿,江安义以为这丫头上街玩耍去了,哪知石头哭丧着脸递过来一封信,禀道:“公子,彤儿小姐让家里人接走了?”

    李家人,江安义一愣,问道:李家人从安齐县追到京城来了?”

    “不是,是京里的大官,信里都写着呢,公子你看完信就明白了。”

    信是司农寺卿李明行所写,信中毫不客气地斥责江安义无耻浪行、坏人名节,勾引彤儿离家出走,真真斯文败类。江安义暗自苦笑,这冤枉无处解释起。信的最后语气变得和缓,让江安义登门赔礼,商量婚嫁之事。

    江安义将信折好,压在旁边的书中,重重地往床上一躺,这烦心事一件接一件,自打进了京,就没消停过,这一刻,江安义真想家了。

    冬儿端着饭菜进来,手腿麻利地摆放好,今天李明行接走了彤儿,问都没问她一句,冬儿满心酸楚。人在京都,唯一能信任的只有江公子了。

    忍住悲伤,冬儿轻声唤道:“公子,您吃饭吧,要是想见彤儿,下午就是李大人府上见她吧。”

    江安义厌烦地摆手道:“别吵我,正烦着呢。”

    冬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伤,失声痛哭起来,十五岁的小姑娘感觉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石头两眼通红,不知所措地劝道:“冬儿姐,你别哭了,彤儿姐走了还有我们呢。”

    这句话更勾起冬儿的伤心事,冬儿哭得更凶了。江安义烦躁地站起身,往外就走。

    见江安义如此绝情,冬儿一抹眼泪,娇喝道:“江安义,你站住。我知道你不待见我,认为我是我哥强塞给你的,你不喜欢。彤儿是大小姐,我家虽然穷,但我也是爹娘的心肝尖儿,你凭什么瞧不起我,不用你赶,我自己走。”

    说着,冬着哭着奔向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

    诛心之言,江安义呆住了,一直以来自己确实不喜欢冬儿,诚如冬儿所说李世成硬将妹子塞过来的做法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可是,冬儿有什么错。

    一路同行,彤儿娇憨活泼,惹人心动,而冬儿的存在感不强,更像是丫头默默地伺候着自己的起居。是啊,如果不是考中进士,自己在平山镇务农,恐怕连高攀冬儿的资格都没有。

    人心易变,却不能忘本。冬儿的这通言语,硬生生地在江安义心中挤占了一个位置。

第一百三十九章北边落子

    江安义开始了卯时上班,午时下班的生活,每天上午在故纸堆里打发着时光。

    相比其他部,膳部的事情不多,江安义发现自己成了最勤快的人。多数人要到辰时才会出现,午时不到就没剩下几个人。至于刘郎中,膳部他最大,谁也管不了他,没有人知道这位郎中大人具体出没的时间。

    请了田书令几顿饭,这位书令史给江安义交了实底,一年祭祀、宴享的日子有限,大部分时间悠闲着,当然这仕途也够“悠闲”的

    “京官有三种,一谓近天一谓下地,还有一种是温水。”田书令并非科班出身,靠着父荫谋了膳部的差事,消磨了十多年的时光,算是京都老油条了。

    江安义成功地被勾起兴趣,替田书令满上一杯酒,笑道:“愿闻其详。”

    酒菜不错,量也足。这段时间田书令靠着江员外郎很打了几次牙祭,剩菜打包回家一家人也算改善了一下伙食,重温了过年才有的滋味。虽说这位员外郎是个冷灶,但死灰尚且复燃,指不定哪天江状元得到重用,还不得提拔一下我这个烧冷灶的田风良。

    田书令打定主意紧跟江安义,当然有问必然,笑道:“江状元有所不知,这近天就是在天子身边出没,这些人多是朝中大员,但也有起居舍人、集贤院和国子监出身的侍读侍讲们,这样的近臣经常出入在天子周围,指不定哪天就得了天子的欢心,一步直上九云霄,最让人羡慕。”

    “入地有二种,一种是外放为学官,乡试做主考,收一堆弟子门生和孝敬,当下可以享用,日后可以援引。”

    田书令的话提醒了江安义,自己的乡试主考是工部郎中马敬玄,进京后还没有去拜望过,改日自己要去见见,多个朋友多条道,指不定哪天能用上。不过听余师讲,这位座师生性、爱钱,进门的礼可不能轻了。

    “还有一种就是外放为官的,多是在京中熬了小半辈子了,没什么指望,干脆到地方上去捞点银子,得点实惠。”

    “最后一种就是没有门路,只能在京师苦熬,遇上同乡同年进京打打秋风混个肚饱,家人难免蔬菜渡日,逢到难时,家中物品还免不了往当铺走一遭。”田书令说到伤心处,眼圈还红了,借着饮酒用衣袖将眼泪拭去。

    江安义想到一件事,问田书令道:“田书令,我看刘郎中对我好像有所成见,我不记得得罪过这位刘大人啊?”

    田书令微笑不语,被江安义连劝了几杯酒,这才轻声道:“江大人,你清仗田亩卖力,却不知道得罪了整个官场,特别是那些世家。刘大人是长汉刘家的人,你说呢?”

    江安义恍然大悟,苦笑不语。

    一颗火辣辣要忠君报国的心落到了空处,江安义逐渐习惯了平静的生活。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再晃悠到公廨,泡杯茶,等茶泡过三遍,起身随意转转,和人闲扯几句。

    以前的那位程员外郎体弱多病,经常不来办公,所以膳部养成了没有员外郎存在的习惯,江安义的到来将这个习惯完全继承了下来。无事一身轻,江安义不把那点好处放在眼中,反倒在下属们眼中落了个通情达理好相处的口碑,连刘郎中脸上偶尔也有了一丝笑容。

    想着要长久地住在京中,江安义在礼部旁边的太平坊买了套宅院,两进的宅子花了五千两。总共三个人住,显得有些冷清。于情于理,江安义都不可能真让冬儿离开。只是经过这事之后,冬儿对江安义的态度冷谈了许多,除了吃饭,很少出现在江安义眼前。

    进屋的时候江安义约了师兄范师本、好友张玉诚以及余师一家前来热闹热闹,范师本到看过后一个劲夸划算,这院子面积不算小,有房间二十多间,后面还有个小花园,要知道永昌帝都寸土寸金,有钱还地买去,用范师本的话说赶上了个大便宜。

    范师本在御史台做监察御史,正八品的清贵官,每月的俸禄银子不足二两,连吃饭都勉强,加上炭敬、冰敬等进项,一年也不过五十两银子。他的妻子带着儿女进了京,一家人租住在西市边的怀远坊,每天三更天范师本就要赶着上朝,他是监察御史,还兼着整饬朝班仪仗的差事,又累又辛苦。

    江安义索性让范师本搬来住,多些人家里也多点生气,范师本知道师弟有钱,跟妻子商量过后,择日搬到了江宅,顺道把教范志昌的差事交给了他,薪火相传,谁让江安义是状元郎。

    范志昌得知搬到江叔叔家住高兴地直蹦,那些好吃的有一年多没吃过了,怀念啊。气得范师本直骂:“好小子,就知道吃,哪有半分上进的心,让你向江叔求学,可不是江叔做菜给你吃。不过,安义,你做的菜确实好吃,说起来我好久没吃过你做的红烧肉、豆瓣鱼了。”

    前院江安义三人住着,后面给了范师本。范家的到来让这座宅院多了许多欢笑,让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变得缓和下来。有了女眷,冬儿便常去与研讨绣活,说些女儿家的私语,不用成天看着桌椅发呆了。

    三月,永昌帝都金光河堤的杨柳垂下丝绦,城门处鲜衣怒马云鬓香车争先前去踏春,好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离永昌城二千多里外的北漠王庭依旧是冰雪覆盖,大量的牲畜冻死、饿死,白灾带来的损失不可估算。

    王帐内温暖如春,手臂粗的牛油火把“突突”喷着火焰,将宽阔的帐内照得通亮。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挂毯刺绣将帐内装饰得富丽堂皇,几案上金银器皿盛放着大盘羊肉,旁边是南方的鲜果,冰天雪地的北方,鲜果的出现显示出主人的奢华。

    正中的硕长的几案后拔都乌施可汗斜坐在熊皮椅上,用力撕咬着手中的羊腿,汁水淋漓地溅在身上搭着的狐裘上,片刻便凝成星星点点的油迹。拔都乌施肩宽背厚,火光照在光秃秃的脑门上,一片晶亮,脸上却满是浓密的胡须,被油水凝结成一团团。

    “阿史部和浑支部来催问什么时候南下,他们的五千人已经在五十里外呆了二天了。”说话的是乌施的长子昆波,昆波头戴莲花金冠,穿着皮袍缀着铁甲处,双目精光闪动,虽然坐着,骠悍之气依旧喷勃而出。

    “当”的一声,干净的羊骨头被砸在银盘内,乌施抄起桌边的酒坛,猛灌一口,呼出一口火热的酒气,道:“这烧刀子果然厉害,喝下去像喝了火下去,一路烧到腹中,舒服得很。叫悉丹部再送些来,有这么好的酒,大郑的全都怎么还带些来。”

    “听说这酒是南边刚造出来的,有钱都没处买去。这次南方的商团带了五十坛到悉丹部,一坛就要十两金子。”与昆波对面的次子利漫皮袍束腰,披着裘衣,浓眉下一双修长的眼睛,透着清亮。

    乌施又痛饮了几口,道:“好酒,大郑皇帝不送来,那咱们自己去取。”

    昆波长笑起身,豪气干云地道:“父汗,你总算下定决心南下了,孩儿这就去收拢人马。”

    “急什么?”乌施扯下披在身上的狐裘,胡乱地嘴巴上擦了几下,随手丢在一旁。低垂的头扬起时,一双眼睛闪出晶光,配上狮鼻阔口,不怒自威。

    利漫笑着举杯道:“大哥,南人有句话叫‘慢功出细活’,我这几天从那位陈大人嘴中探听到了一些消息,大郑一边送粮草给我们,一边在积极备战,这仗不好打。”

    昆波哼了一声,重新坐下,也不理利漫,从靴腿里抽出匕首,从骨头上削肉吃。

    “打还是要打”,乌施站起身,魁梧的身材让帐中为之一暗,“阿史部他们不是等急了嘛,让他们三天后先行南下,只不过只能以他们部落的名头,抢到的东西也归他们自己所有,王帐不要他们的贡奉。”

    “妙啊,父汗这招借刀杀人既安抚了阿史等部,又试探出大郑国的虚实,一举两得。”利漫高声赞道。

    乌施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利漫,南人有些东西是不错,但不要好的东西没学到,拍马倒先学会了。”

    利漫闹了个大红脸,低头喝酒不再说话。昆波见弟弟吃憋,得意地哈哈大笑。

    乌施一脚将面前的几案踢飞,骂道:“兄弟齐心的道理不知道吗?草原足够宽广,容得下你们两个的野心,如果你们自己要互相撕咬,怕是王座没坐到,人头先成了草肥。”

    “昆波,你别闲着,带三千黑狼骑跟在阿史部他们后面,看看情况,如果南人的城墙挡不住快马,那就顺势南下了。利漫,你去跟大郑的使者说,让他们即刻起程,告知大郑皇帝我们答应和亲,七月份你前去迎娶公主。”

第一百四十章边城烽火

    黄沙关,远不如平阳关、千层关、百胜关、雄阁关出名,但它却是大郑最北端的关城。因地取材用黄土夯筑的关城,立在罗盘山的腰身上,有如一个有力的拳头拦在游牧民族南下的道路。

    胡简正,黄沙关上镇将,一身戎装站在关卡上往北眺望,黄沙漫漫,一眼望不到边。远远的商队就像条蜿蜒的细线,北上南下,在黄沙戈壁中踏出一条商道来。

    昨天出使北漠的陈大人回来了,带回来北漠二王子七月入关求亲的好消息,胡简正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场大仗打不起来了。虽说当兵不怕打仗,但能不死人总是好事。

    胡简正的手从肋间抚过,六年前那里的肋骨被北漠狼骑的利刃砍断过,梦中还会想起那场厮杀,箭飞如蝗,血肉横飞,那寒光闪动的刀影仍会将自己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伤口隐隐作痛。

    将军百战死,当兵的靠流血换功勋,当年一起作战的袍泽有不少已经变成了城外黄沙中的白骨,寒风从空洞的白骨滑过,发出古怪的啸声,如泣如诉,最断人肠。

    胡简正的手用力地拍在垛口上黄土,粗砺的感觉透出厚重,让胡简正的心变得踏实,就像当年在农田中耕作,爹娘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般亲切。

    城墙年初刚刚加筑过,垛口也加高了,城墙顶部铺上了尺许的青砖,浇过糯汤的黄土用刀砍上去出只会留下一道浅痕,坚固得很,胡简正看着北面的目光变得森寒,那些胡骑如果敢来,一定让他们尝尝苦头。

    “将军,喝水”,一个毛头小兵递过来水袋。嘴唇边细细的茸毛,透着稚嫩,自己当年也是不满二十就当兵吃粮,一晃二十年了。

    “伢子,哪里人?”胡简正喝了口水,将水袋递还给小兵。

    “将军,我跟你是同乡,都是化州人,您叫我阿虎吧。”小兵嘻笑着回答,灵动的眉眼透着机灵。

    阿虎,胡简正想起家里的儿子来,妻子来信说这小子书读得不错,已经过了县试,县学的许训导都夸他聪明,是个读书种子。

    胡简正眼中闪过喜悦,一个矛盾的念头在心中闪过,或许能和北边打一仗立点战功,自己这个正六品上的昭武副尉就能转正了,甚至升到游击将军,等过两年自己从军满二十年,就能转到地方做个州司马,和家人一起过几天安生日子。

    风吹得旌旗烈烈作响,胡简正的目光从将士们身上扫过,都是铁打的好儿郎。自己手下有二千名将士,二月份安北都护府又送来一千名新兵,阿虎就是这批新兵。

    三千人马守卫下的黄沙关,胡简正在脑中回忆起儿子写的来信,里面有四个字说得好极了,固若金汤,读过书的人说的话就是好。

    “将军,快看”。

    一声吼叫打断了胡简正的遐思,胡简正拢目向北张望,远远地烟尘腾空,凝而不散。胡骑来了。

    “鸣号、关门、燃起烽火。”胡简正高声下令,嘴角闪出狞笑,该着我升官了。

    一把将惊呆了阿虎推到一边,胡简正大踏步地向箭楼行去,顺嘴吩咐身旁的一名老兵:“石大胆,看着点这小子,别让人被乱箭伤着了。”

    凄切的号角在黄沙关头响起,厚约尺许的红松城门重重地合上,千斤闸落下,尘土漱漱地洒在城门处的兵丁身上,谁也没有心情拍打。

    慌乱在关内传染开来,片刻之后南下的官道上已经塞满了各种车辆,背着各色包袱的人群延延不断地汇入到南下的洪流中,大战来了。

    城墙之上,最初的慌乱过去了,兵丁的奔跑声、呼喝声变得紧张有序,弓箭、滚木、擂石等守城器械被推到城头,烽火已经点燃,笔直的狼烟一路传递着,向二百里外的安北都护府传去信息,那里驻扎着六万精兵。

    只要坚持到明天午后,援军就会到来。

    烟尘逐渐接近,胡骑身上褐色的皮甲将黄沙的颜色加深。胡简正眯着眼努力分辨着旗帜上的图案,是熊。心中轻快了些,不是狼头,这意味着南下的不是北漠王庭,而是王庭下的部落,相比之下战力不如王庭的狼头军。

    身边的镇副吕光宗显然也松了口气,向城下吐了口唾沫,笑道:“狗熊头,是阿史部,还是浑支部的牛头。胡将军,这是给咱送战功来了,库房里新到的十万只箭拿出来用上吧,朝庭这次可是下了血本,咱得给兵部的老爷们涨涨脸。”

    守将们的轻松态度感染了周围的士兵,老兵大声地向新丁吹嘘着自己的战功。石大胆对阿虎道:“等下学着我的样,贴紧垛口,别让胡人的箭射到。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虎的脸色有些苍白,强笑道:“老哥,你可看着我点,我这腿怎么有点哆嗦,不听使唤。”

    地上的砾石在马蹄声中颤动着,一只蜥蜴惊惶地逃窜,还是没有逃脱被踏成肉泥的命运。数万只铁蹄踏起的不光是烟尘,还有对人心的震憾。

    奔马如潮而来,黄沙关上都能感觉到冲击的力度,石大胆拉着阿虎蹲下,缩着身子靠在垛口下,阿虎惊惶地向四周看去,大部分人都蹲在垛口下,胡将军和吕将军依旧站直身子向外观望着,几名持盾的亲卫围在他们身边保护着。

    浪潮在百步开外灵巧地一分为二,横着向两侧泻去,无数点黑蝗腾空而起,密密麻麻地向着城头扑来。

    “笃笃”声有如急雨,阿虎感觉整个黄沙关都在箭雨下颤抖着,一支利箭就落在身后尺许,寒闪闪地箭头迅速地钻入泥中不见,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黄沙关头布满了箭只。

    惨叫声时不时地响起,阿虎看到跟自己住在同一个哨棚里的宽仔肩上中了一箭,身子一歪,紧接着又是数箭射在身上,要不是旁边的老兵死死拉住他,恐怕被箭雨穿成了刺猬。

    箭雨足足持续了半柱香,阿虎勾着头不敢听、不敢看、不敢想,只觉得心都快要蹦出来,“怦怦怦”地跳动着难受极了。

    “起来,还击。”身上挨了重重地一腿,石大胆怒喝道:“别他妈地孬种,往下射箭”

    阿虎才发现垛口边袍泽们早已在将军的喝令下站起,弯弓朝城下反击。挣扎地站起身,阿虎弯弓,往城下一看,黄尘滚滚,人影幢幢,慌乱间也看不清胡人的样貌,松开手,箭朝下射去,也不知射中没有。

    箭只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密网,死神在网中央狞笑着,收割着鲜活的生命。

    阿虎已经顾不上害怕了,机械地弯弓将箭射出,不时有箭带着啸声从耳旁、头顶掠过,身旁的袍泽有人倒下拖走,留下的空缺立刻被填上。

    “小心别让石头砸到。”吼叫声在耳边响起,石大胆想也不想,拉着阿虎就缩回垛口下。

    整个黄沙关突然震动起来,不远处的垛口在一块巨石的撞击下坍塌,有人掉下了关城。阿虎一闭眼,此时落下关城,不摔死也难以活命。

    身子被震得颠起,一块近尺的石头在不远处砸落,在坚实的城面上留下坑印,翻滚着撞在另一边的垛口。阿虎吸了口凉气,这块石头至少有五十斤,被砸中的话,骨断筋折。

    石大胆见阿虎哆嗦成一团,笑道:“别怕,外面没几块石头,砸一会就停了。”

    “冲城车来了,别让冲城车靠近。”胡简正的嘶孔在城头飘荡,阿虎茫然地跟石大胆站起,只见八十步外有四辆头顶着屋顶样的东西缓缓地向城池推进。

    转瞬间无数只箭朝着冲城车射去,屋顶上插着杂草般的箭只,冲城车依旧缓缓地逼进。棚顶蒙着几重牛皮,箭无法穿透,躲在棚底人丝毫无伤。

    “用火箭!绞车弩推出校准!”

    箭头后绑附着浸满油脂的麻布,凑到火盆上立时燃着,流星般地扎向冲城车,冲城车顶上冒出股股黑烟,显然牛皮上涂了防燃的药水,火箭一时间没有办法让冲城车停下。

    六十步,五十步……

    “吱呀”声中,绞车弩在合力下终于艰难地张开。黄沙关上是八石的绞车弩,需要六名力士转动绞车上弦。弦扣好在机牙上,装箭手开始安放弩箭。

    弩箭粗如儿臂,以木为杆,铁片为翎,巨大的箭镞呈扁凿形。弩臂上有三根矢道,容纳三根“凿子箭”。专管发射的弩手高举起一柄大锤,以全身力气锤击下板机,三只巨箭呼啸着飞出。

    显然绞车弩出现的时刻慢了些,多数巨箭从冲城车的顶端飞过,重重地扎在百余步外的地方。重箭飞出,带起一路腥风血雨,有个倒霉的家伙连人带马被钉在了地上。

    只有一只箭从冲城车的顶部扎入,轻易地撕开了车顶的牛皮,车底下鲜血崩射,推车的人被串了糖葫芦,车停住了。

    另外三辆冲城车缓缓地靠近了城墙,两人合抱粗的擂木重重地撞击在城墙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城头的不少兵士立足不稳,阿虎摇摇晃晃地扶住垛口,蹲下身去。车下钻出一个个士兵,有的手持弓箭往城头仰射,有的手持铲子开始拼命地刨起城墙根来。

    “倒热油。小子,快去帮忙。”

    阿虎又挨了一腿,急忙跳起来往架着的油锅跑去。这可不是开玩笑,如果被将军们认为自己贪生怕死,战功不要想,命都可能保不住。

    滚热的油从城头泼落,惨叫声立时响起,阿虎的鼻子里闻到一股肉的焦香味,禁不住吐了出来。

    油碰到了火箭上,浓烟滚滚,冲城车被点燃了,城下一片烟火。

第一百四十一章巨弩克敌

    胡人暂时退却了,在城下留下百余具尸体。

    阿虎背靠着垛口无力地瘫坐着,两只胳膊又胀又痛,连挪动手指的气力也没有了。一眼瞅见身旁的石大胆脸上被汗水冲出一条条道道,就像唱大戏没画好的黑脸,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笑声是有感染力的,城头紧张的气氛松驰下来,兵士们轻声地说笑着,刚才的攻城战,死伤的将士仅有三十几人,算是一场小胜了。

    胡简正面无笑容,胡骑虽然暂时退了,但城墙上却被冲城车留下了三个大坑。他在边关多年,知道胡骑常利用这样的坑往里挖,城上的攻击无法顾及到坑内,投下的燃物也很容易被扑灭。

    和吕光宗商议片刻,胡简正决定亲自带人出城,将冲城车造成的大坑堵上。

    出城意味着风险剧增,要与胡骑直面交锋。胡简正精选了五百名老兵,阿虎脱下自己身上的皮甲,绑在石大胆的身上,战场上多层甲胄多条性命,石大胆感激地拍拍阿虎,笑道:“没事,多打几次就不怕了。”

    黄土内掺入石灰,再加入糯米汤和鸡蛋清混和后装入草袋中,征调的民伕和泥瓦匠在城下做着准备工作。从城头北望,胡骑停在二里外,多数人下了战马在休息,可以预见正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冲击。稍远的地方,一大群穿着各异的仆从军正给战马饮水喂食。

    散乱的胡骑中树着两杆纛旗,熊头和牛头在此和谐地共处着。

    阿史部的首领阿史支磨头戴狼皮帽,长发从帽沿披散下来遮住大半张脸,钢箍环额越发显得脸如刀刻,神情严肃。浑支律客嘴里叨着根枯草,满不在乎地问道:“叔,这刀都还没见血,怎么就让大伙退回来了?”

    阿史支磨沉声道:“刚才城头射来的粗箭你也看到了,如果硬往上冲,就算把黄沙关拿下来了,恐怕我们两个部落的人也要折损半数以上,阿史部和浑支部还不得让乌施部一口吞了。你以为乌施昆波跟在我们身后是看热闹的吗?”

    将嘴中的碎草沫吐掉,浑支律客有些沉重地道:“知道又如何,不夺下黄沙关南下,浑支部同样也得让人吞了。我族里的粮食只够吃一个月了,再过些日子就要杀羊羔了。乌施部把着交易,南来的客商很少来到我的部落,要不是乌施部严令不准杀商人,这一路我早就能筹足粮食了,哪用得着在这里死磕。”

    阿史支磨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笑道:“草原上向来以强食弱,我们争不过乌施部,难道还打不赢这些郑人吗?等大伙缓缓劲,日落前我们在黄沙关内歇腿。”

    “叔,有法子了?”

    扬鞭指向黄沙关,城墙上大洞就像巨大的疮口,阿史支磨道:“等下让仆从军先上,抢到城下往里挖,我估计有二个时辰就能挖穿城墙,没有了城墙阻挡,谁能挡得住我们的铁骑。”

    黄沙关的城门缓缓拉开,二十多辆刀车推了出来,在城门六十步外排成一道刀墙,盾牌密密麻麻地遮盖住后面的长枪兵,长枪从盾牌的缝隙向上斜竖着,闪着寒光的枪尖指向苍天。

    城头,绞车弩重新安好了弩箭,张牙舞爪地面对着胡骑。阿虎手持弓箭,全神戒备,城下是自己的袍泽兄弟,自己的箭或许就能给他们多带来一分生机。

    民伕挑着草袋沿着城墙来到豁口处,胡简正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些豁口高达半丈,深有二尺多,如果让胡骑从容地往里面挖,顶多一个多点时辰黄沙关就要被凿穿。

    阿史支磨看到郑兵出城,看样子想要修补城墙上的缺口,狞笑道:“就怕你们不出来,律客,你带人冲一下,将那些郑兵赶散。我带人从两侧包抄,让那些仆从军跟着,趁乱多在墙上开几个口子。”

    浑支律客抽出腰间的弯刀,高掣在头顶,马泼风似的绕了个圈,见部落中的汉子都上了马,大喝道:“随我来!”

    一马当先,如同箭头,带着千余名胡骑向黄沙关下有如刺猬般防御的郑军冲去。

    阿史支磨让人把仆从军分成两队,簇拥着两部攻城车从左右向着黄沙关扑进。阿史支磨缓缓地催动坐骑,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爆发。

    百步外,箭如雨发。箭击打在盾牌上,有如急雨芭蕉,只是奏响的是死亡乐章。

    “稳住,枪放平,盾牌举好,不要漏缝。”胡简正高声地叫喝着。

    城头上开始反击,箭雨再次交织,不断有胡骑落马,绞城弩带起一路血雨。

    前面就是竖立的枪尖,浑支律容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直撞进上去,十五步外马开始斜着横行,带着身后的众骑如流水般急拐了个弯。

    弯刀削在枪杆上,枪头纷纷落地,也有刹不住的胡骑狠狠地撞在枪林上,被扎得千疮百孔,借助惯性砸在高高竖起的盾牌上。

    盾牌被压得往下一塌,胡简正喝道:“保持阵型,不要乱,稳住。”

    浑支律容带着胡骑已经横掠过枪阵,来到左侧。胡简正喝道:“队型收拢。”

    车阵收缩成一个弧状,紧紧地罩住了修补城墙的民伕,城头的箭纷纷向城根下胡骑射去,浑支律容挥刀向躲闪不及的民伕砍去,血飞溅在墙上,让黄沙变得分外醒目。

    马骑如风,往来自由,而车阵却移动缓慢,浑支律容带着部众开始向车阵发起第二次冲锋。

    枪林已经稀疏了许多,浑支律容看到右侧有块空处,零星地竖着两根长枪,当即催马奔去,长刀将突出的枪头削掉,马蹄高扬,重重地踏在面前的盾墙上。

    盾墙往下一沉,又坚定地举了起来,可是随即而来无数马蹄纷纷踏落,盾墙轰然解体,露出里面的郑兵。

    “往里冲”,浑支律容一提马缰,座下的青马一跃而起,跨越过刀车,向着郑兵的头顶踏去,车阵被突破了。

    马匹接踵飞踏进来,迎接它们的是一排排寒闪闪的刀枪,胡简正带出来的五百老兵深知如果被骑兵冲散,那么接下来就是被屠杀的命运,只有与袍泽同在,依靠彼此的力量才能跟骑兵抗衡。

    “不要慌,树起两层盾,重新架枪。”随着胡简正的吼叫,很快第二处盾墙又架立在浑支律容的前面。

    郑兵没有像意想中地溃败,眼前的郑兵有如浸了水的牛皮,又韧又滑,浑支律容感觉陷入到泥潭,骑兵施展不开,处处都是刀枪,马臀上也被砍了一刀。

    浑支律容郁闷地狂吼着,挥刀向眼前的郑兵砍去,旁边两人一个削他的马腿,另一人向他的马身扎去,浑支律容只得牵着马向旁闪开。

    仆从军在付出二百余人的代价后扑到了城墙下,开始用手中的锄头刨墙,城墙上滚油,擂木纷纷落下,很快,鲜血便汇成了一处。

    城墙上的三个大洞粗粗地被堵上了,民伕们乱糟糟地向城门处跑去,城门打开三尺宽的缝,让民伕们进入。

    机不可失,阿史支磨高高地扬起砍刀,二千多骑奔马向着胡简正的车阵冲去,只要冲开车阵,八十步不到的距离,奔马转瞬即到,城门根本来不及闭合,黄沙关在招手了。

    二千奔骑势不可挡,隔老远就能感觉到地皮在震动。好在城墙已经修补好了,胡简正大吼道:“阵型不要乱,撤回城中,快。”

    人怎么跑得过奔马,离城门还有二十多步,眼看着胡骑离队伍不过十余步远了。胡简正叫道:“向两旁闪开。”郑兵们连滚带爬地向两旁避去,前往城门的路被让了出来。

    三十步外,城门大开,阿史支磨大喜,挥舞着弯刀狂吼道:“抢粮,抢女人。”

    身后响起如雷般地欢呼声。

    黄沙关的城门大开着,乌黑黑的门洞处并排放着两辆绞车弩,六根儿臂粗的弩箭微微上扬,带着死神的狞笑静静地等待着急扑而来的胡骑。

    阿史支磨看清城门暗处的凶物,脑中闪现那个连人带马被钉在地上的身影。下意识地一勒马,身边无数奔骑从他的身旁漫过。

    “咚”,板机被重重地砸落。六只巨箭成扇面向外喷射出去,奔驰的胡骑被巨箭贯穿,巨箭余势不减,继续向后飞去,转瞬间三四十骑倒在血泊之中。

    垂死的战马嘶鸣着,再无力站起,那些倒在血泊之中尚未死去的兵丁呻吟着,无力地抓挠着,阎君将修罗地狱搬到了黄沙关前。

    胡骑的攻势被巨弩顿住,阿史支磨血红着双眼,高声吼叫着,重整队伍。

    城门处一队骑兵飞奔而出,向着盘旋不前的胡骑冲来,带队的正是吕光宗。黄沙关有三百匹军马,此刻在吕光宗的带领下向胡骑发动了反攻。

    出城前胡简正和吕光宗已经商议好,此刻胡骑陷入恐慌中,正是反击的好机会,胡简正高喝道:“合围,杀。”

    城头上的绞车弩向胡骑人多的地方射出九箭,胡骑气势一沮,战马嘶鸣着不听指挥。此消彼长,郑兵气势如宏,在两位将军的带领下悍然反攻,阿史支磨控制不住败逃的部下,只能长叹着跟着大队人马向后退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城头险情

    黄沙关前的黄昏是雄奇壮美的,在诗人的眼中会吟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但在收敛袍泽遗体的郑兵眼中,残阳染碧血,分外断人肠。

    阿虎小心地抱起地上的石大胆,这个不久前还在教导自己的老兵已经没有了呼吸,弯刀从他的脖子上划过,鲜血染透了身上的黄沙。

    用颤抖的手替他将脸上的黑灰和血迹擦拭干净,轻轻地将石大胆放在拉尸体的车架上,阿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跪在尸车旁边放声痛哭。

    西风呜咽,白幡飘扬,关下的空地上堆好了十多个柴架,阵亡的将士脱去盔甲后被摆放到了柴架上。军中无法将每个将士们的遗体运回故土,只能将他们化为灰烬装入瓷瓶送回。这些将士生在一起,死在一处,最后彼此再难分离。

    绕着柴架缓缓走过,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胡简正觉得尖刀在心中划过,一旁的吕光宗见他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样子,关切地道:“将军,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胡简正将头盔摘下,一缕黑发无力地耷下,涩声道:“不要紧,我最后送送这些兄弟。”

    吕光宗示意举火,泼了热油的柴垛瞬间火光冲天而起,胡简正带头单膝跪地,三军齐刷刷跟着跪倒,齐声悲呼:“魂归来矣。”

    火光映红了晚霞,黄沙关沉浸在悲痛之中,升腾而起的青烟在风中打着旋儿,那是将士的灵魂,一路向南、向南……

    胡骑在四里外安置起帐篷,探马回报说胡骑正在打造攻城的器械,仆从军被驱赶着连夜寻找木材、石头。

    胡简正值守上夜,虽知胡骑很少有夜袭的经历,但丝毫不能大意。城墙上的三个大洞被堵上了,但出城修补时又被仆从军开出了五六个小缺口,万一胡骑派人暗中挖掘,那黄沙关就危险了。

    三月的黄沙关依旧寒冷,巡逻的士兵不时地聚拢在火盆边取暖。胡简正从怀中掏出个皮酒囊,递给身旁的兵士,叮嘱道:“一人喝二口,暖暖身子,别醉了误事。”

    “将军,明天援兵就能到吧。”一个胡子兵问道,胡简正认出是手下的队长牛三,驻守黄沙关有五年多了,白天时随自己出门迎敌,斩首三级。

    胡简正接过空空的酒囊,笑道:“胡子,这次述功你能升二级,陪戎校尉是跑不了的,早听你唠叨要回家,立了功回家能回家做个县尉,大小也是个官了。”

    牛胡子一抹腮下的络腮胡,道:“能活过明天说吧。”

    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胡简正站起身向北望去,隐约的火光中可以看到无数的帐蓬像雨后的蘑菇般盛放在五里外,他看不清这些帐蓬的中间有一顶牛皮大帐,阿史支磨和浑支律客也没睡,正在商讨着明日的攻城。

    绞车弩的出现,让两人一蹶而就的想法落了空,黄沙关卡在罗盘山正中,要绕行需要多走二百多里,而且绕行别处也不见得能轻易破关。

    浑支律客叹道:“郑兵训练有素,难以对付,不知道那巨弩有多少,如果过了十部我觉得还不如绕行。”

    “黄沙关只不过是普通的关卡,这里有十部巨弩别的地方也不会少。”阿史支磨沉声道:“看来此次我们强行南下做了出头鸟,没想到几年不见,郑兵的装备变得如此强大。”

    他们不知道,石方真及位以来,一直想着开疆拓土,兵部和工部的制造费用没有短缺过,在天子的紧盯下,谁也不敢弄虚做假,黄沙的五辆绞车弩,其中三辆都是年初运到关上的。

    沉默良久,阿史支磨道:“明日等攻城车和云梯造好后,让仆从军先攻,一定要尽快拿下黄沙关,不然等郑军安北都护府的援军到了,我们只有退兵一途。事关生死,律客,你我都不容留手。”

    天刚蒙蒙亮,胡简正被低沉的胡号惊醒,顾不上擦把脸,沿着马道飞奔上城头。城外,衣着杂乱的仆从军在胡骑的威逼下开始向黄沙关挪动。这些仆从军有被抓获的郑人,也有被俘获的其他部落,人数在三千左右。

    看到郑人装束的仆从兵在弯刀的威逼下,哭泣呼号着向城下奔来,阿虎手中的弓箭射不出去了,都是自己人,怎能自相残杀。有阿虎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将官们虽然大声喝斥,射出的箭却星星点点,根本无法阻挡仆从军的脚步。

    攻城车重重地撞击在城上,城门处响起了“咚咚”地撞门声,云梯高高地竖起,在仰射的箭雨掩护下,仆从军开始像蚂蚁般登城。

    胡简正怒骂道:“还不扔擂木,你们也想成为这些仆从军吗?这是战场,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被胡将军喝醒,众人的反击变得猛烈起来,战场上你死我活哪里能讲情面。

    滚木沿着云梯翻滚而下,一路将攀附的砸落,头破血流,哭叫之声大起。有人拿着钩枪,将云梯往外推,云梯轰然倒塌,城下血流成河。

    眼见数次强登无功,阿史支磨对着身侧的侄儿道:“默吉,你带人上去,小心点。”

    阿史默吉催马前行,身后跟着十余名亲卫,转瞬间来到城下。抢过一块盾牌举在头顶,默吉将弯刀咬在嘴中,开始攀云梯。

    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盾牌上,默吉身子往下一沉,手中盾牌一侧,石头翻滚着落下。还没等默吉缓过气来,一根长长的擂木迎头砸来,默吉单手持盾,护住头顶。

    擂木砸在盾牌上,默吉感觉腿下的梯子“叭”的一声断了,身子无着力处,往下落去。正在这时,下面的亲卫伸手撑住他的脚,有了着力处,默吉握在云梯上的右手往上一拉,身子稳住了。

    离城头不远了,默吉手腿用力往上猛蹬。从侧边射来几支冷箭,左手的被盾牌挡住,右边的肩头中了一箭。默吉心知不能泄气,咬着牙爬上最后几阶。

    刚从阶梯上冒头,几柄长枪寒光闪闪地直刺而来,默吉一缩头,枪从头顶刺过。

    默吉伸出右手握住枪杆,长枪下意识地往回一夺,默吉借势飞身而上,饿虎扑食般地扑向眼前的郑兵。人在空中松开枪杆,握住嘴中叨着的弯刀,寒光闪处,几杆长枪被劈成两截。

    双脚落地,默吉嗷叫着向郑兵扑云,手中长刀势不可挡,身前的两名郑兵被劈得连连后退,鲜血飞溅。身后,胡骑延延不断从云梯上登上城头。

    胡简正见城头被胡骑踏上,心知到了生死关头,招呼身旁的亲卫道:“随我来,将这伙胡人赶下去。”

    五把长枪三把砍刀围成弧形,在胡简正地率领下向登城的胡骑围去,身后更多的郑兵汇入进包围圈,向默吉逼去。默吉强悍至极,不退反进,怒吼着带着身后的胡骑反向郑兵迎去。兵对兵,将对将,他一眼就看中了胡简正。

    擒贼先擒王,胡简正看默吉头戴铁冠,身披锁子甲,和身后的胡骑皮衣皮裤不同,知道他是带头的。二话不说,手中长枪向默吉的心口直刺。默吉的弯刀探出,砍在枪杆之上,火花四溅,默吉暗吸口凉气,居然是杆铁枪,碰到硬手了。

    胡简正在黄沙关十余年,从小兵积功升到上镇将,当然不是庸手,见对手微微一愣,铁枪作棍,横扫而来。默吉弯刀一竖,将长枪挡住。

    郑兵长枪排刺而来,默吉只得往旁边避让,身后的部众无从躲避,有二人被长枪扎中,鲜血直流。长枪顺势往上一抢,那两人嘶叫着被抢下城头。

    眼看立足地被压缩得越来越小,默吉不再与胡简正硬拼,回身纵上垛口,跳跃着往前奔去。身旁的长枪刺来,或削或挡,一路直奔绞车弩。

    “拦住他”,胡简正被身后的兵丁挡住路,急得直叫。

    绞车弩旁有二十多名兵丁,见默吉一人扑来,纷纷挺刀竖枪迎上前,这是敌酋,能杀死他战功按斩首五级论。

    长枪碰上弯刀,被削成两段,持枪的兵丁还来不及缩手,刀光已至。默吉手腕灵巧地翻动,一口气劈出三刀,刀影过处,所向披靡,包抄过来的兵丁连人带兵器抛飞。

    默吉有如怒龙出海,来到绞车弩边长刀往弦上一划,“崩”的一声三根弓弦弹落,一辆绞车弩已经报废。

    胡简正已经从人群中挣脱,匆匆追来,离默吉还有七八步远。默吉“嘿嘿”一笑,向另一辆绞车弩扑去。

    “挡住他”,身后传来胡简正的怒喝声。十多名郑兵一字排开,长枪如林,短刀拦路。

    默吉心知不能纠缠,左手抓住盾牌的边缘,用力往前掷出,铁盾带着风声旋转地向前割去,长枪点在盾牌上被纷纷弹开,有人竖起短刀想接住盾牌。一股大力从盾牌上传出,兵丁们立足不住,随着盾牌旋转跌跌撞撞地让出一条通路。

    默吉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从人缝中一闪而过,手中弯刀挥处,又一辆绞车弩报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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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少年,有如蓬蒿,雷劫之后,风云变幻鱼龙舞。纯朴少年为守护家人、亲人、友人,不得不步步登高。一个变字,道尽多少无奈,回首望时,初心未改,世事早非。变臣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变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变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