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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哥归来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添新衣,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儿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

    又是一个大晴天,和宣武门大街相交的一条胡同里,寒风之中,却有几个小孩子张罗着放鞭炮。一旁围观的几个孩子,则是把一双手拍得通红,口中唱着朗朗上口的童谣。

    这声音很大,以至于一队骑马从宣武门大街上经过的人也驻马朝声音来处看了过去。为首的年轻人原本形容俊朗,只是左颊一道寸许的刀疤,破坏了他的面相,让人显得有几分凶狠。他细听了片刻,直到将这一首童谣全都听完,他这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我记得,从前京城里过年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听过这样的童谣。”

    一旁几个骠悍的汉子你眼看我眼,最终全都摇头表示自己从前也没听说过。见此情景,为首的青年竟策马到了路边,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糕点铺子,直截了当打听那童谣的事。那伙计被青年的相貌吓了一跳,赔了几分小心,斟酌了一会儿这才笑着开了腔。

    “公子是问这首童谣啊,京城很多人都知道!据说是头前腊月二十三那天,赵国公府那位乘龙佳婿在庙里哄一个摔跤的小孩子,一来二去就传了出去,不少小孩子就都会唱了,没两天竟然全城小孩子都拍手唱个没完。您别说,还真是简单好记,挺有趣的!”

    听到乘龙佳婿四个字,青年脸上那刀疤微微颤抖了一下,但随即他就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我也听说过那位张博士的名声,没想到他还有功夫做这种事。”

    “咳,他做的神奇事情多着呢!国子监半山堂,公子您知道吧?从前那些纨绔子弟没事就斗鸡遛狗,乌烟瘴气,这几个月都在好好读书来着,这次过年前国子监放假,居然还有不少人在温书做功课!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新鲜!”

    那伙计明显很饶舌,再加上面前这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年轻男子谈吐并不显得凶神恶煞,反而带着几分温文尔雅的气息,他就放心了些:“听说这温书做功课的人里头,就有赵国公府的二公子!据说人已经把大多数功课都做完了,只剩下几道算学题,还不肯去求助陆三郎。”

    “公子您看着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陆三郎应该知道吧?嘿,那是九章堂的斋长,皇上亲口嘉许过的浪子回头变天才,张博士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从前还是赵国公府二少爷的好朋友。现如今看着昔日厮混在一块的狐朋狗友名声显赫,朱二公子想必也是心中不忿。”

    听到这里,青年冲人点了点头,却是差人随便在店堂里买了两盒点心,给钱之后道是不用找了,却是让那得了意外赏钱的伙计喜出望外。直到离开这小店,眼看身边几个护卫个个脸色古怪,分明刚刚是使劲憋着,青年这才哂然一笑道:“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公子,真不是我们不信,实在是这事儿太匪夷所思了!”

    “要二少爷真的改了性子,老公爷之前提起二少爷时,就不会那么苦恼了!”

    “还有陆家那小胖子,我虽说没见过,却也听过,当初在京城简直是混不吝的滚刀肉,陆家两个儿子成才,就他一个小的是草包,就连陆尚书都恨得牙痒痒的。如今就这样的人还成了皇上亲口称赞的天才,我是真不信,哪怕听一千遍都不信!”

    被称作为大公子的,正是赵国公朱泾长子朱廷芳。他扫了一眼众人,沉默片刻就淡淡地笑道:“横竖马上就要回家了,是真是假,一试便知。要不是因为突然回家能看到更多真切的东西,我也不至于瞒着家里确切的归期。走吧,赶紧回去!”

    既然都不通知家里确切的归期了,此番回家,朱廷芳便特意舍弃正门不入,直奔后街。当他在后门口勒马的时候,却特意还扫了一眼不远处那疑似张寿临时居所的房子,随即才下了马。而他这大步一进门,后头几个汉子紧随跟上,门口玩耍的几个世仆孩子简直都惊呆了。

    这是谁呀,竟然就这么悍然直闯赵国公府?

    而听到孩子们嚷嚷,赶出来的几个仆妇最初还真以为有人擅闯,下意识地要高声叫人,可当朱廷芳淡淡地一眼扫过来时,她们仔细一看,方才认出那是大少爷。这才离家大半年,如今的大少爷不但比当初消瘦了很多,而且脸上还多了一道刀疤,她们都几乎不敢认了!

    即便有人慌忙想方设法往庆安堂通报此事,可当太夫人闻听长孙回来的这消息,朱廷芳却已经来到庆安堂前的穿堂外头了。她听了忍不住捏紧了手中佛珠,笑骂道:“这小子,以为是率军突袭,要给我们一个出其不意?家里明明在城门口都放了人,怎也没个消息送来!”

    而比太夫人更加反应激烈的,还是朱莹。朱大小姐霍然站起身来,脸色微红地嗔道:“我去迎一迎大哥,问问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干什么呀?”

    九娘见朱莹已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她就瞥了一眼太夫人右下首此时此刻仍在淡定喝茶的张寿,因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郎回来得这么巧,大概也是想要第一时间见阿寿一面。虽说他之前征战在外,但想必听阿寿这名字,也听得耳朵起老茧了。”

    张寿侧耳倾听,就只听外间先是朱莹那声音挺大的嚷嚷,随即不知怎的声音就小了。他只当没看见九娘那打趣的目光,气定神闲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朱大公子应该是在外经历风霜战火,所以就算熟人也不那么好认,身边带的亲随也许都不是出去时带的那一批。”

    太夫人不禁笑了:“这倒有可能,否则我还以为家里派到城门口的人都成了瞎子!”

    下一刻,门外却传来了一个沉着的声音:“祖母,娘,我星夜疾驰赶了回来,事先也没有给家里报个信,让你们担心了,都是我的错。”

    随着这话,张寿就只见一只莹莹玉手打起了门帘,紧跟着,一个剑眉英目,身姿笔挺的青年就跨过门槛见了屋子。发觉人左颊上有一道刀疤,周身上下风尘仆仆,略有些消瘦,但当眼睛朝自己看过来时,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悍之气,他就顺势站起身来。

    果然,来人还没说话,身后就冒出了朱莹的身影:“阿寿,这就是我大哥!”

    见朱莹拼命朝自己挤眉弄眼,露出一副你千万小心的表情,张寿不禁哑然失笑,当下便拱了拱手:“见过朱大公子。”

    朱廷芳那目光如同利箭一般朝张寿射了过去,然而,他这甚至能慑服军中悍卒的眼神,落在张寿身上却有些失效了,他就只见面前那俊雅少年照旧从容站立,眼神清澈冷静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彼此对看了片刻,他就笑了一声,拱手还礼。

    “久闻张博士之名,刚回京就能在自家见到,实在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他正想继续再说什么,突然察觉到袖子被人拽住,侧头看到朱莹正嗔怒地瞪自己,他暗自叹了一口气,随即只能装成没看见,甩开她之后,又上前对太夫人和九娘行礼。

    而太夫人在最初这对准郎舅见面时,忍不住有些担心,可当看清楚朱廷芳的形貌,她那担心顿时变成了揪心,没等朱廷芳屈膝下拜,她就伸出手一把将人拽了起来。

    “大郎,你之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脸……”

    朱廷芳若无其事地呵呵一笑:“刀箭无眼,既然是上阵,总难免磕磕碰碰,都过去了,不妨事的,祖母别担心。”

    然而,太夫人固然上上下下端详着长孙不放,九娘也忍不住皱眉审视这个年长的继子。她的目光顺着朱廷芳那破相的脸往下移,又仔仔细细端详着他那动作,随即目光突然一凝,当下沉声问道:“大郎,你这胸腹和右胁,是都受过伤?”

    朱廷芳早先出去时,没想到一向性格最倔强的继母会回来,此时他也同样没想到,九娘竟然摒弃了当年看破不说破的一贯性格,直言不讳地说出了他身上的不妥。见太夫人面色大变,抓住他的胳膊死不肯放,他只能把张寿的事情先放在了脑后。

    “祖母,娘,征战沙场,总不可能一点风险都不冒,就好比爹身上从前还不是伤疤处处,没几块好肉?我还年轻,这些皮肉之苦,调养一阵子就好了……”

    见刚刚还对自己横眉冷对的朱廷芳在软榻前单膝跪了下来,放软态度,满脸诚恳地安慰两位长辈,张寿见一旁的朱莹满脸不得劲,便不动声色地挪到了她身边,低声说道:“你不去帮着安慰安慰你祖母和你娘?”

    朱莹面色变幻了一阵子,突然一把拉起张寿的手就往外走。而她的这一举动顿时惊醒了朱廷芳,他回头看去时,恰只见那一对少年男女消失在了门外。他心中咯噔一下,可紧跟着,一只手就重重放在了他的肩头。

    “大郎,你不用说那些虚词安慰我们娘俩!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你从小就是这样不说苦的性子,可正因为如此,你说没事,我们才没办法相信!我知道你这么久不在,惦记着家里,惦记着我们,惦记着你妹妹和未来妹夫,还有你二弟……”

    太夫人猛然语气一顿,一字一句地说:“可现在,你自己最重要。”

    当太夫人正试图撬开长孙那张嘴,问出人之前失踪的那段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庆安堂门外院子里,朱莹不耐烦地撵走了那些丫头和仆妇,这才面色复杂地看着张寿,随即轻声说道:“阿寿,我刚刚和大哥久别重逢,忍不住……忍不住抱了抱他!”

    张寿顿时愣住了。却不是因为人家兄妹忘情之下的拥抱,而是……朱莹竟然对他坦白这种事!难不成她觉得他是这么小气的人吗?可再一想,他的脸色就渐渐变得凝重了下来。

    “你抱你大哥的时候,他的反应是不是不对?是脸色不对,还是忍不住痛哼一声?”

    “都有!”朱莹见张寿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面色稍霁,但还是忍不住拽着张寿的手不放,“阿寿,大哥一向是最坚强的人,小时候他练武受伤,大多一声不吭,而且我刚刚迎接他的时候,还听说他是骑马到了家里后门的。”

    “可我刚刚抱他的时候,一时激动,再加上……再加上恼火他这样突然袭击,所以我很用力,大概就是这样挤压到了他的伤口!”

    朱莹越说,表情越是烦乱:“你说,我们现在要不要请个太医来?”

    张寿微微沉默了片刻,见玉棠玉兰和李妈妈等人竟是突然一声不吭从房里鱼贯而出,李妈妈出门时,还对朱莹使了个眼色,偏偏大小姐压根没瞧见,他就一声不吭地拉着朱莹又进了屋子。跨过门槛的刹那,他就只见朱廷芳已经被九娘直接扒去了身上外袍。

    面对这一幕,他忍不住瞅了一眼身边瞪大眼睛的朱莹,再看到听见动静回转头的朱廷芳满脸狼狈和羞怒,他就轻咳一声道:“朱大公子先回家,应该是因为担心家里,可你是征战在外的领兵将领,如今回京,哪怕兵部已经封印了,难道不应该先求见皇上吗?”

    “对对,我险些就因私废公了!”朱廷芳简直觉得张寿这借口找得恰到好处,连忙伸手就想要去夺继母手中那件外袍,可伸出手却抓了个空。无奈之下,他干脆急忙后退两步,一本正经地说,“我这外袍确实也不适合再穿出去,我回房换一身衣服,先进宫去见皇上!”

    眼见朱廷芳逃也似的离去,张寿见九娘面露嗔怒,而太夫人则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就没事人似的冲她们一笑,却是依旧拽着想要去追长兄的朱莹不放。

    “太夫人,九姨,莹莹。大公子是大人了,有些事情他有他的主意,我们虽说关心他,但也不要逼迫太甚,否则效果适得其反。”

    “他受伤的事情,赵国公也应该知道,但既然放了他回来,那肯定有所预计。当此之际,与其让外头人都认为他一个奏捷的骁将身负重伤回来,还不如让他先硬挺着,成全他在人前硬要装成若无其事的愿望和决心。”

    朱莹本待反驳,可眼珠子一转,她就大声说:“那好,我和阿寿陪大哥一块入宫!”

第二百四十二章 慈不掌兵

    朱廷芳很后悔,为什么要一回来就径直回府。要知道,他只是为了先看看那个让眼高于顶的妹妹朱莹一见倾心的乡间少年张寿,到底是何方神圣,不但能得到祖母和继母青眼相加,竟连皇帝也颇为信赖重用,更让那些只会享乐的纨绔子们敬畏有加。

    如果不是他回了府,他就不会被妹妹朱莹窥出破绽,就不会被继母一眼看出身上有伤,就不会在祖母那严厉却关切的眼神下,被继母扒了身上外袍,就差没被勒令坦白事实了。

    而如果不是他回了府,此时他也不会因为张寿出言替自己解围,而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接受朱莹和张寿一同入宫这个事实。

    身为赵国公府的未来继承人,他也是常常入宫的,可此时此刻在东华门一站报上来意,没等宫中回复,他就得以长驱直入,他很清楚那是沾了朱莹的光。虽说皇帝从血缘上来说,算是他的表叔,可实则却是君臣,他从来没办法像朱莹那样在皇帝面前散漫随便。

    从东华门往内走了不多久,却要路过内阁所在的区域。尽管如今各家衙门都已经封印,内阁也只有一位阁老两位中书日常值守,再也没有往日里人来人往的熙熙攘攘,但一行三人还是无巧不巧地和内阁中出来的一位大员撞了个正着。

    那正是一贯有好好先生之称的吴阁老。

    一见三人,吴阁老先是一愣,随即就笑容可掬地叫道:“朱大公子这是回来了?吉人自有天相啊,不枉太后为你在佛堂请了长明灯,亲自为你抄了几卷经书,皇上也是连日念叨。”

    朱廷芳还是第一次听说太后和皇帝为了自己的安危如此上心,此时便打算说几句发自肺腑的感激之言。可他却没想到的是,吴阁老笑眯眯冲他点头过后,竟是又看着张寿道:“张博士,你那些学生真是不得了,昨天还居然还有人结伴探讨功课?用功到让很多人汗颜!”

    再次听到有人说张寿的学生用功,而这个人还是堂堂内阁大学士,朱廷芳就是之前再怀疑,此时也有些信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九章堂那些研修算经的寒门子吗?”

    “呵呵,那些寒门子用功,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都不用说道。就是因为那些用功的家伙,好几个都是往日京城里出了名一事无成的纨绔子,我才忍不住感慨。当然,也不是人人如此,可半山堂中哪怕只有那么一二十个用功的,那都已经很难得了。”

    见吴阁老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端详自己,张寿就瞅了一眼旁边的朱莹,见大小姐满脸都是得意,他不禁暗想,让好学生用功不稀奇,要让差生用功,当然得放个诱饵在前头吊着。

    他之前在布置功课的时候就放下话去,鼓励众人抱团取暖,集思广益。功课完成好的那一组人,可以得到实际历练的机会这个历练,曾经在翠筠间中呆过的人得到了再明白不过的暗示,那就是赵国公府和他共同出资,为整个小组量身打造成才方案。

    包括但不限于张武和张陆这种明明只开了家小小织染坊,却直接被天子过问的例子……当然,也包括婚事。也不知道朱莹怎的说动了太夫人,太夫人竟一口答应,替那些浪子回头的家伙出面做媒。

    当然,至于赵国公府出资,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朱莹直接预支了两家嫁妆铺子的结果。

    然而,朱廷芳却并不知道其中玄虚,去看张寿时,却发现他和朱莹双目相对,眉眼中仿佛含情脉脉,他顿时就心情更加微妙了。于是,他也忘了顺着吴阁老刚刚的话头颂圣,匆匆敷衍了两句就想走,谁知道吴阁老竟是主动走上前来。

    “正好,我也有事请示皇上,和你们一块去乾清门吧!”

    和饶舌的吴中书性格类似,吴阁老也是一个很健谈的人。至少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那就丝毫不用担心冷场,因为他一个人就能用各种话题把所有人都串起来。

    而朱莹本来就是爱说笑的性子,张寿也言谈自若,于是,不善言辞……或者说并不喜欢多说话,而是更喜欢多做事的朱廷芳不知不觉就被动参与到了各种话题当中。等不知不觉到了乾清门时,他就发觉,自己对张寿最初的那种挑剔意识竟是淡化了很多。

    仔细想一想,一个从小在乡间长大的少年,哪怕面对的是阁老当中脾气最好的吴阁老,却能谈笑风生,他至少不用再纠结对方那实在和朱莹太不相称的出身了。然而,想要让他承认寒门出贵子,那却还是不够。

    往日朱莹过来,往往都是眼尖的宫人又或者内侍看到了跑进去报说,压根没人拦,但今天多了吴阁老朱廷芳和张寿,朱莹也就很讲礼数地陪着一块等在了乾清门,不消一会儿就只见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一阵风似的迎了出来。

    这位宫中数一数二的内侍如今再也不敢投机了,对着张寿那也是笑容可掬,客客气气地把所有人都请进了乾清宫哪怕按照规矩,这些来意各异的人应该分批觐见。果然,人才刚进乾清宫,他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来都来了,都不是外人,一块进来吧!”

    要是换成性格强硬的首辅江阁老,又或者绵里藏针的次辅孔大学士,闻听此言少不得会鲜明表态痛陈不妥,但吴阁老再次发挥了自己好好先生的个性,却是笑呵呵地说:“我本来就没什么要紧事,倒是朱大公子你是刚回京的大将,一会你先说,我也等着听听之前的战况。”

    朱莹也抢着说道:“大哥回京本来应该先公后私的,但他惦记我和家里长辈,先回了家一趟,他一路风尘仆仆,回家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所以祖母和娘不放心,我和阿寿就陪他来了。大哥你一会儿在皇上面前可不许轻描淡写,你说的话我要原原本本禀告祖母!”

    朱廷芳根本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众人顶在了前面,当下只能暗自苦笑。按照他的本意,并不想渲染之前的惊险和困苦,可进入东暖阁之后,他才刚行过礼,就只听上首传来了砰的一声,却是皇帝直接重重拍了一记扶手。

    “好你个朱廷芳,总算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少来虚礼,好好给朕说说,之前你那号称大败,而且连人都失踪不见的那一仗,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皇帝就是这等脾气,朱廷芳只能定了定神道:“皇上,臣头一次出征,全无经验,即便是偏师,原本也是轮不到臣去率领的。但当时因为哨探全灭,甚至那些靠近边墙的牧人,也都翻脸劫杀我军,甚至还有往塞外走私违禁之物的不法商人里通北虏,军中一团乱麻……”

    他顿了一顿,见一旁朱莹死死盯着自己,脸上却有些疑惑,而张寿则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一贯笑眯眯的吴阁老脸上也没了笑意,他就知道,妹妹固然还没反应过来,但张寿和吴阁老却分明已经猜到了什么。至于皇帝……那张带着淡淡笑容的脸,他从来没看透过。

    轻轻吸了一口气,他就沉声说道:“父亲召集麾下众将议事,发现山头林立,全无战意,便暗地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假装受不得激将而立下军令状,然后带兵出征,实则……实则作为诱饵。”

    朱莹顿时浑身冰冷,脸色煞白。她以为自己会大声怒喝,爹怎能这样狠心无情,可话语却噎在喉咙口说不出来,直到觉察到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侧头看到那是张寿,这才觉得身上渐渐有了些温度。

    而吴阁老也没有说什么赵国公胆大之类的评论,而是完全保持了沉默。而皇帝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好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道:“你爹多年不曾掌兵,再加上之前大同总兵虽然被罢官,麾下故将却是盘根错节,也难怪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儿子头上!”

    皇帝说着就霍然起身,继而直接走到了朱廷芳面前:“慈不掌兵,这话固然不假,但你爹他也不想想,就你这么一个成器的儿子,等你二弟磨砺出来,却还早得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办?赵国公府怎么办?他想过你祖母会如何伤心吗?”

    朱廷芳微微低下了头,随即沉声说道:“父亲说,去冒险的并不仅仅是他的儿子,还有其他人的父亲,儿子,兄长,弟弟……他既然拿别人的命去拼,去赌,总不能却让自己的儿子呆在安全的地方。而除却我之外,他带来的其他几位将军都有各自的作用,不能大材小用。”

    再次顿了一顿,他的声音又低沉了少许:“他还说,相信有我领兵的话,至少能保证败而不溃,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毕竟,这次不是诱敌深入。”

    朱莹本来就已经听得揪心至极,此时更是忍不住死死抓住了张寿的胳膊,生怕听到接下来那些更惨烈的细节。而张寿轻轻拍着朱莹的手,随即就抬起头来看向了朱廷芳。

    “朱大公子,赵国公此举,确实称得上大公无私,但是,冒风险的毕竟是你,不是他,这甚至还比不上他自己身先士卒来得感人。而且,他难道就没有想过,即便他让你领兵,被丢出去当诱饵的那些将士,知道之后也未必甘心?”其实他这话,是替朱大小姐问的……

    朱廷芳没想到张寿竟敢这样非议自己的父亲,可看到朱莹竟然也露出了极其赞同的表情,他的心情就更加复杂了,当下就淡淡地说:“皇上也说过了,慈不掌兵,军营之中只有上下,没有父子。而且,除了我之外,我的麾下没人知道自己是诱饵。”

    “而在我那一支偏师之后,父亲派的是大同两位悍将带两支兵马包抄,结果一如所料,他们按兵不动,坐视我中伏。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父亲坐镇大同只是一个假象,在我中伏之后,趁着敌军后撤,他带着一支精锐兵马赶到,将那一支北虏的后军吃掉了。”

    “而事后,父亲挟小胜之威,拿下那两位坐视不救的大将,而我那败兵之中前去求救却险些被灭口的信使,则是成了最好的证人。要知道,我带的是大同中卫的兵马,和那两位麾下的兵马同气连枝,主将坐视友军求援而不救,甚至试图杀人灭口,军中当然一片哗然。”

    “为了先肃清军中败类,父亲封锁了大同城中和附近多座军营,坐视败讯传回京城,先斩后奏,杀了那两个将领,又提拔了不少低阶将领……多亏皇上圣明,并未催促父亲速战,也没有如朝中鼓噪那般派人督战,这才有之后的胜果。”

    尽管朱廷芳语气平淡,但在场众人全都能从他那轻描淡写的口气中,听出那其中蕴含的杀机和危险。尤其是他更多的视角全都集中在赵国公朱泾身上,却压根不谈自己的中伏和败战,更不提之后如何逃出生天,再次创造了奇迹,自然就引来了别人更大的不满。

    而其中最不满的,不是别人,正是朱莹。“大哥,你够了没有!”怒喝打断了朱廷芳,大小姐就**地嚷嚷道,“皇上也好,我们也好,要听的不仅仅是爹的故事,还有你自己的事!你打了败仗失踪之后,到底去了哪?后来你又怎么正好抄了北虏造火器的地方?”

    见朱廷芳默然无语,吴阁老也不禁问道:“没错,朱大公子避而不谈自己的功绩,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皇上要的,是真相。”

    朱廷芳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的皇帝,又瞅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张寿,这才苦笑道:“回禀皇上,吴阁老说错了,臣不是谦虚,而是无颜面对皇上和京城父老。臣那时力战而竭,最终坠马,本来打算自尽谢罪,却因为看到麾下有不少人被北虏当作俘虏押走,一时气急,就……”

    他踌躇着没有继续说下去,张寿却突然开口说道:“可是大公子想到了令尊的那句话,你能让更多人活下来,于是脱去盔甲战袍,略加伪装,主动混入了战俘之中?”

    此言一出,别说朱莹遽然色变,就连吴阁老也好不到哪去。自古以来,战败被俘对于一军主将都是污点,更何况,朱廷芳还是一度被北虏俘获!

    即便他们不会认为,朱廷芳那是力竭被俘,于是失节,可只要传扬出去,外人必定不会这么看!那些曾经攻谮赵国公父子的人,只会如获至宝拼命宣扬这一点!

    朱廷芳有些意外地盯着张寿,见其面色坦然,不见半点轻蔑又或者鄙视,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几许敬意,他不禁心情更加复杂,许久才点点头道:“不错,我听说北虏常常在掳获的军民之中寻觅通晓火器的人,所以,我就划伤脸混了进去。”

    “千古艰难惟一死……这话没错,但我不想毫无作用就这么作为诱饵死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边镇需强人

    大哥的脸居然是自己划伤的!

    当得知这个真相时,朱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再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如此才说得通,要知道,小卒的战袍如何她不知道,但中高级军官用的头盔,她从小就见过不知道多少。而为了大哥这次出征,祖母更是将父亲当年刚继承父职时用过的一顶头盔找了出来。

    据她所知,那头盔几乎能把大哥整张脸全都遮掩得严严实实,除却露出眼睛之外,其他要害全都牢牢护住了。所以,除非大哥是头盔被人打掉,否则断然不会伤了左颊。

    原来,是大哥自己划伤了脸,而他那张一直藏在头盔之下的面孔,大多数将士也确实认不得,再加上那道刀疤,所以大哥后来才能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去!

    她本来就死死抓住了张寿的胳膊,此时心情激荡之下,她却是连抓人的劲头都没了,双腿甚至有些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都靠在了张寿的身上的。如果不是有这样坚实的倚靠,她甚至怀疑,一向自诩为坚强的她会不会倒下。

    接下来,朱廷芳言简意赅讲述了自己被当成奴仆使唤,怎么假作通晓火器而被遴选出来,又是怎么在火器营地之中发现了那些卖硝石给北虏的商人,怎么和早就混进来的内应联系上,最终联络了众多奴隶,和赵国公一支奇兵一块里应外合,拔掉了那个火器制造营。

    而皇帝一边听一边摇头,最终等朱廷芳说完,他就叹了一口气道:“朱大郎,你让朕怎么说你们父子是好?大军出征,稳妥为上,为什么要如此行险一搏?你爹就不曾想过,万一有其中环节出现问题,那就不但赔了你这个儿子,连他自己也要搭进去吗?”

    这也是张寿想不通的一个问题,因此他也自然而然看向了朱廷芳,等待对方的答案。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朱廷芳突然屈膝长跪于地,面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激愤。

    “皇上,当年跟随先帝的那些勋贵,从我爹往下,从永辰初年开始,就不再掌兵了。那时候人人都说,天下太平,也该马放南山,刀兵入库了。这二十几年下来,爹从当初的正当壮年到现在的髀肉复生,如楚国公南阳侯怀庆侯等人,也因长在京城,不复当年之勇。”

    “而各大边镇看上去是一片安定,实则却是官商勾结,走私猖獗,别说兵器,就连朝廷严禁的硝石也敢往外送!父亲本来当然是力求稳妥为主,可是不到大同,不知道情形严重,若非父亲还有几个当年旧部在大同三卫领兵,也许这场战事的结果会更加凶险!”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又垂头说道:“楚国公在宣府,也临战斩杀了数人,皇上也许听到过这消息,却不知道,这数人都是宣府大将的妻族乃至于母族,却里通外敌。父亲说,他审过那两个见死不救,还走私频频的将领,皇上可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凭什么江南那些官员和豪族能够从海贸中获取巨利,他们就只能苦哈哈地镇守边疆?更何况,如若北虏没有火器,不堪一击,那诸边重镇,在朝堂诸公的心目当中,还有存在的必要吗?他们不是叛国牟利,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已。”

    此话一出,别说皇帝面色骤变,就连在内阁一贯被认为是喜怒不形于色代表人物的吴阁老,都不由得露出了怒容。朱莹更是忍不住大骂道:“怎么有这样厚颜无耻,贪得无厌的人!他们比起下头那些冲锋陷阵的小卒,已经享受得够多了!”

    张寿心中冷笑,想到了从前公司里永远不能满足所有人的薪酬分配方案。作为人力资源部门的负责人,你觉得有些部门没有效益更没有成绩,于是想要削减人的福利,可人家却根本不服气,觉得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但不该降福利,反而应该增加奖金!

    如果拿如今的军队和后世的公司类比的话,普通员工就好比普通军士,中低层管理人员就好比中低层军官,分区高管就相当于各方大将,而总经理和人力资源部以及其他主要部门负责人却等于尚书大学士们,至于控股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董事长,自然就是皇帝了。

    前方军中的矛盾,无疑就是空降的过江龙赵国公朱泾,挥刀砍向已经成气候的地头蛇。而地头蛇哪怕罪证确凿,却依旧不服气,因为他们看齐的目标是日子更滋润,自由度更高的江南地头蛇!和那些要求得不到满足就出卖公司的家伙相比,那两个骄纵悍将也差不多。

    因此,当张寿发现皇帝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他就坦然直言道:“皇上,莹莹骂得固然有理,但这些已经习惯了利用职权谋私利的人来说,骂是骂不醒的,只能是赵国公这样铁腕的做法,才能剜掉这些已经烂透了的脓疮。只不过,如今想想,之前竟不只是生死之险。”

    一贯以圣意为优先的吴阁老也破天荒长叹一口气道:“是啊,没想到是动辄倾覆之危。”

    皇帝亦是眯了眯眼睛,脸上有些烦躁:“之前朕因败战而拿掉大同总兵和宣府总兵,其实已经有所预计,没想到竟然已经烂到了根子上!没有一个强项刚直的厉害人物坐镇,看来是难以根除那顽疾了!”

    “如果皇上想要厉害人物,臣其实有个人选推荐。”张寿若有所思地开了口,可看到朱廷芳突然侧头瞥了自己一眼,目光中尽是不赞同,他哪里不明白朱廷芳是觉得自己不在其位瞎谋其政,他却只当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说,“臣觉得若要论强项,无人能及顺天府王大尹。”

    此话一出,朱廷芳还没来得及反应,朱莹就已经跳了起来,忘乎所以地蹦上前去,大声叫道:“皇上,阿寿这个人选实在是太适合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斜睨了朱莹一眼:“王杰要是不在京城,你们日后碰到点事再扔去顺天府时,可就不像现在这么轻易了。”

    知道皇帝说的是自己和赵国公府频频给王杰扔锅,张寿只能装成没听懂,煞有介事地说:“王大尹这样的强项之人,如果一味呆在京城,顶了天也就是敲山震虎,让皇族子弟,权贵之家收敛一点而已,再让京城百姓日子过得更舒心一点,但到了边镇……”

    朱莹立刻心有灵犀地接上了张寿的话:“王大头到了边镇,那些骄兵悍将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我就不相信军中能从上头大将一直烂到每一个小卒,提拔几个还算好的,把那些贪腐无能的杀他一个人头滚滚不就得了?”

    “女孩子,不要口口声声杀杀杀。”

    皇帝没好气地瞪了瞪朱莹,见她丝毫没有悔改的样子,反而侧头去看自家长兄,满脸的痛惜和关切,他就沉声说道:“好了,小朱你就起来吧,你的陈情和劝谏,朕都听到了。朕居于深宫,不少事情都只能听下头禀报,而一旦耳目闭塞,那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眼看朱廷芳站起身来,吴阁老有点后悔今天凑热闹凑出了一场天大的是非。然而,当皇帝开始自叹耳目闭塞,作为内阁阁老,哪怕排位中不溜,领导责任从前都是其他人承担,可此时既然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皇上,这是臣等身为辅弼的失察。”

    “你不用说了。”皇帝摆摆手打断了吴阁老,随即笑容可掬地问道,“吴卿,你说如果朕任用王杰为宣大总督,这个任命如何?”

    哪怕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可皇帝这么快提出来,吴阁老不禁有些踌躇。王杰的能力,已经在一任任地方官的过程中有目共睹,而王杰的品行和节操,只要看人在顺天府尹任上那不怕得罪人的强势,也能够确认无疑。然而,他眼下却着实担心,这会不会太矫枉过正。

    按照朱廷芳的说法,赵国公朱泾已经杀了一批,这要是王杰跑过去再杀个人头滚滚……

    想到这里,吴阁老不禁有些幽怨地扫了一眼张寿你怎么就提出这么一个麻烦人选呢?

    但吴阁老的犹豫并没有维持太久,只是片刻,他就已经做出了决断。他肃然举手一揖,随即沉声说道:“皇上,臣觉得王大尹这个人选非常合适。然而,宣大总督乃是要职,却也是最烦乱棘手的要职,臣认为王大尹应该要多带几个帮手。”

    他说着斜睨张寿,意味深长地说:“臣听说,张博士在融水村教过的一个学生,很得王大尹赏识,没几个月就已经从白衣令史直擢户房典吏?这样一个精通算学的好苗子,何妨让他跟着王大尹去上任?”

    见张寿微微一怔,他不等对方反应就连珠炮似的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而九章堂的那些监生们大多出自寒门,又没有功名,何妨也挑选两三个人跟随王大尹去历练一下?当然,时间不用太长,两三个月轮换一次,这样的历练,总能胜过闭门造车!”

    吴阁老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就连不愿意动脑子如朱莹,都已经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更何况皇帝和朱廷杰?

    然而,皇帝是感慨吴阁老卯足了劲把推荐王杰的张寿拖下水。至于朱廷杰,他直到现在方才意识到,祖母和继母都已经认定的他这未来妹婿,竟然已经隐隐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小势力,竟然已经渐成气候。

    “皇上,吴阁老这个建议……臣也很赞成!”

    张寿笑吟吟地说了一句,对着吴阁老微微一点头,眼见人表情瞬间有些僵硬,他就若无其事地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更何况如果只是做那些和实际脱节的题目,不能学以致用,那纵使皇帝支持九章堂,别人也会在背后觉得那是虚耗钱粮。”

    因为如今的数学又不像经史,只做理论研究,根本就不可能。

    “那好,就依吴卿和张卿所言。”

    眼见皇帝一锤定音,吴阁老忍不住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错觉,心里非常不确定自己的推荐到底是遂了张寿的心愿呢,还是给人造成了麻烦。作为土生土长的山西大同人,哪怕出身小地主,可他哪里会不知道某些大将和本地商人是什么德行。

    当下,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说道:“既如此,臣先行告退。”

    见吴阁老心事重重地这就要告退离去,朱莹忍不住轻轻拉了拉张寿的袖子,得到的却是张寿一个让她姑且别出声的眼神的。果然,下一刻,皇帝就突然问道:“对了,吴卿跟着这些小字辈一块进来,是有事对朕说?”

    吴阁老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就忍不住暗骂自己简直是昏了头,听别人说事,结果把自己的正事给忘了!他连忙转过身来,有些尴尬地再次一揖行礼道:“臣兼管礼部,这是来替礼部转奏大皇子和二皇子选妃之事的。终选的十二位姑娘目前正在教习礼仪,这大过年的……”

    没等吴阁老把话说完,皇帝就笑眯眯地说:“这终选毕竟还不是最后给朕过目后的终选,而且又撞上了过年,把她们先送回去吧,让她们好好和家人团圆过个年。唔,把宫中太后派给她们的宫人内侍也派过去跟着,让他们多分心看着一点。”

    关于这个话题,吴阁老本来有挺多话要说,可此时他却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讲了,当下就匆匆告退离开,去消化王杰那个煞星即将光临他家乡的消息。而他这一走,朱莹就完全放松了下来,当下就连忙凑到皇帝身边。

    “皇上,我大哥这样甘冒奇险,建功立业,你可得好好赏他!”

    朱廷芳一张脸顿时红成了虾子,下意识地阻止道:“莹莹,别瞎说!”

    张寿只觉得,逗这个看似冷峻的准大舅哥很有意思,看到朱莹使劲对他打眼色,他就横插一杠子道:“皇上,之前在赵国公府庆安堂,九姨一眼就看破了朱大公子身上……”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朱廷芳就恼羞成怒地叫道:“张寿,你不要多管闲事,不许胡说八道!我自己的事情我比谁都清楚……”

    “你清楚,但是朕不清楚。”皇帝嘴角微微一勾,随即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柳枫,给朕把太医院陈院使叫来!就说……嗯,就说莹莹头疼病犯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历法和伤痕

    尽管朱廷芳恼怒地瞪朱莹,但朱大小姐又不是吓大的,他的怒视一点作用都没有。不但没理会朱廷芳的怒视,朱莹甚至又跑到皇帝身边,有些懊恼地埋怨皇帝不应该用头疼病犯了这借口来叫太医院陈院使过来,结果却挨了皇帝龙目一瞪。

    “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说你头疼,难道说朕头疼,说张寿头疼?也就是为了你,朕才能急急忙忙把陈院使叫过来!”

    张寿见朱莹顿时讪讪的,而柳枫则是快步应命而去,他知道自己用不着再操心什么,当下就在那默默思量吴阁老提出,自己又认同的那个建议。

    对于邓小呆要跟着王杰去趟那样的浑水,他自然免不了担心,可他更知道,王杰不在,邓小呆在顺天府衙中,哪怕有其舅舅的照料,可绝对不会受到新任府尹的待见,说不定那些同僚也会暗中排挤,还不如跟王杰走,看看能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

    至于九章堂的其他人,可以说其中多数都是做过帐房之类的营生,如果每次分拨三五个人去辅佐王杰,那么也算是术业有专攻。然而,这些人的课业就不可避免地会有脱节,既然如此,他不但需要让他们带上课本,而且恐怕还需要把相应习题也布置下去。

    除此之外,他要不要把齐良也先派过去跟着王杰?当然,如此一来,他就算把自己的头两个学生都送去给王杰当左膀右臂了,换作是王杰之外的官员,绝对会认为他是安插私人。

    张寿这一走神,正在和皇帝胡搅蛮缠的朱莹没注意到,朱廷芳却注意到了。可正因为发现了这一点,他心里着实有些纳罕。他毕竟是世家子,从小见皇帝的次数挺多,在皇帝面前能够冷静自若一点,那也不奇怪,但张寿刚刚谈吐自如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走神?

    当朱廷芳一而再再而三往张寿看去时,皇帝也因此发现了张寿的发呆。他心念一转,这就笑眯眯地说:“张寿,前些天葛老师和朕说过重修历法的事,你怎么看的?”

    一面想自己的心事,一面少许分点神注意一下另一边的动静,以防别人问自己的时候,他却只能呆愣以对,这是张寿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就练出的绝学,那会儿他常常能够做到这样的壮举,明明在打盹,可老师问了一个问题后,突然点他回答的时候,他却能对答如流、

    此时,张寿便在皇帝直接叫出他的名字时清醒了过来。然而,这一次的问题他却没法回答,不但没法回答,他甚至不得不苦笑道:“皇上,臣对历法没什么研究,这种事情,不是理应交给钦天监吗?臣这个外行人不好置喙。再说,老师不是已经请求四海测验了?”

    皇帝却不紧不慢,不依不饶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朕最好让你在钦天监也挂个职,你才好去和钦天监的人一道重修历法?要是朕不发你这份俸禄,你就不给朕干活?”

    “臣不是这个意思。”见皇帝分明是蛮不讲理了,张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当下他干脆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历法之难,难于上青天,而且,任何一个历法都需要一个归元点,就比如上元积年里的上元,这个点很难计算。”

    说到这里,他就用更诚恳的态度说:“臣虽说在算学上小有天赋,但很遗憾,不包括历法,因为臣对天文没什么研究。”

    “哦?”皇帝眼神闪烁,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不是因为之前朝廷对钦天监为官者不许任他职的禁令,以及对民间天文星象学的禁令,你才不愿意去碰历法?”

    “当然不是。”张寿满脸的正色,“臣的老师葛太师不是曾经执掌过钦天监一阵子吗?齐太常不是也曾经执掌过钦天监一段时间吗?英宗皇帝和先帝睿宗皇帝都已经破了这个禁令,而且钦天监如今也有不少精通算学和天文的人,不用外人来指手画脚。”

    见皇帝似乎不那么相信地端详自己,他就索性轻描淡写地说道:“如果让臣这种外行人来编历法,臣就只能用一个省事的法子,比如说,统一每年天数,一年十二个月,一三五七八十腊,这七个月每月三十一天,二月每月二十八天,其余月份三十天,正好三百六十五天。”

    他只当没瞧见眉头都快拧成一个结的朱廷芳,自顾自地说:“然后,每逢四年为闰年,闰年的话,二月加一天,为二十九天,一年三百六十六天。而每隔百年,不能被四百整除的年份不是闰年,二月仍为二十八天,能被四百年整除的就是闰年。”

    反正说都说了,他自然是说得头头是道:“至于起始点年份怎么算,唔,可以把新历和现在历法对照一下,根据二十四节气的日子而定。这个简易历法,每月四五号一个节气,每月二十二二十三左右,又是另一个节气,十二个月,每月两个节气,正好二十四节气齐全。”

    说到这里,张寿就一摊手道:“这样一个简易的历法,就是臣一个历法门外汉的能力极限。皇上如果让我去和钦天监那些官员一道重修目前通用的那种复杂历法,臣大概只能做一件事……装病,或者说,装伤。”

    “张寿!”朱廷芳终于彻底听不下去了,怒喝打断了张寿的话,“历法乃是何等重要的东西,耕种渔猎往往全都要靠历法而行,你怎能如此儿戏!”

    谁让皇帝竟然要问我历法的?这次去算了历法,下次是不是还要我算日食月食?再下一次是不是还要算某些彗星出现的日期?我哪有这种经验!再说,这种玩意预测太准也许会引起朝臣惊骇甚至提防,预测得不准,却会成为别人攻谮我的借口。我干嘛自己给自己挖坑?

    张寿腹诽的同时,脸上却淡定地说:“皇上,臣刚刚说过,臣只有这样省事的法子,朱大公子都说臣儿戏了,请皇上务必另寻高明。”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张寿审视了好一会儿,见人依旧淡然若定,他便突然侧头问朱莹道:“莹莹,你觉得你家张郎这历法瞎掰得如何?”

    “皇上都说是瞎掰了,那还问我干什么?”朱莹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即就嗤之以鼻道,“我又不知道历法是根据什么东西编的,我只知道,反正那大明历挂在那,每天撕一页,我也就知道今天是哪天就够了,其余的我才懒得管,平常人也就是婚丧嫁娶看看吉日而已。”

    可说到这里,她突然话锋陡转道:“但是,阿寿这也就是随便说说,别说钦天监,朝中那些老顽固也是绝对不会接受这种新的简易历法的,所以皇上你就别难为阿寿了。他又不是无所不能,哪里就真的擅长所有要求计算的东西?”

    她可是看到张寿悄悄对她打手势了,要不,她铁定帮着张寿说话,死也要把现在的历法改成张寿说的那种。可既然张寿自己都不希望趟浑水,她当然要帮人推掉这个麻烦差事。

    要是去钦天监和那些整天看星星的白发老头儿打交道,张寿的空闲时间岂不是更少了?

    皇帝本来也只是在等太医院陈院使来临之前,突然想到了历法这件事,于是随口一问,谁知道张寿竟然真的煞有介事提出一个想法,尽管他听着只觉得匪夷所思,但却也感觉到,张寿并不是随口那么一说,而是仔细考虑过的。

    虽然他不会真的采纳,可对照张寿从前那些有趣的主意,他还是决定回头和葛雍说说,嘴里却调侃道:“既然你一再推辞,那就当钦天监没这缘分,朕也正好可以少发你一份俸禄。”

    一听这话,朱莹顿时不干了:“皇上,你说得像真的似的,除却冬至的特赐,阿寿是拿了三份不假,可他的俸禄,户部那却是只发一份六品的,哪里有三俸?”

    努力想要保持沉默的朱廷芳终于听不下去妹妹的胡说八道了,当下咳嗽一声道:“本朝官员兼任他职的不少,但一般除非特旨,也就是发官阶最高那个官职的俸禄。张寿年纪轻轻就已经官居六品,正是皇上殊恩,莹莹你怎可非议?”

    皇帝原本就只是一句玩笑话,朱莹使小性子反驳,对他来说也就是聊为取乐的小插曲,可朱廷芳这么义正词严地责备,他反而就觉得没意思了。

    朱泾这位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直……难不成都是和前兵部侍郎刘志沅学坏了?

    然而,当太医院陈院使匆匆赶过来之后,皇帝方才发现,他还是低估了朱廷芳身上的伤。

    尽管之前逃过了祖母和继母的检查,可在陈院使已经赶到,皇帝又是沉下脸坚持的情况下,哪怕朱廷芳再不情愿,也只能磨磨蹭蹭地解开了身上外袍,继而又脱去了内层夹袄和贴身丝衣,随即又除去了几乎包裹整个胸腹和右胁的大量白绢。

    当那纵横交错,有的愈合,有些却依旧还能看出鲜红色的伤痕显露出来时,每一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朱莹更是下意识地就想冲上前,却被张寿死死拉住。

    “大哥,你难不成是在千军万马当中独自冲阵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见朱莹嚷嚷的时候已经是气得带出了哭腔,张寿看了一眼面色同样难看的皇帝,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而太医院陈院使满面惊愕地盯着那些伤痕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赶紧上前仔细查看,不一会儿就做出了判断:“一处最深的伤口是右胁穿刺伤,尚未痊愈,多处劈砍伤,胸腹这边伤口最长,另外几处倒是不太打紧。但剩下的这些纵横交错的伤痕……”

    陈院使踌躇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剩下的伤更像是挨了鞭笞。而且这鞭笞乃是含恨而为,下手很重。”

    怕不得挨了几十下!可谁会对这位赵国公长子,未来的赵国公府继承人下这样的狠手?

    难不成是赵国公朱泾本人?不至于啊,朱廷芳品行操守在京城贵介子弟当中可以说是顶尖的,文才武略也相当出众,朱泾吃饱了撑着要这么折腾自己的儿子?就算是在军中犯了军法,也不至于动皮鞭啊!要知道,因为鞭笞比军棍更容易出现死伤,太祖的时候就严禁了!

    听到鞭笞两个字,朱莹一张脸顿时变得杀气腾腾,哪里还想不到大哥这伤是怎么来的?毫无疑问,那绝对是被北虏俘获过去之后经受的苦!因此,她根本没心思听陈院使在那小心翼翼对皇帝说的医者废话无非是不妨事,小心敷药调养,直接怒气冲冲转身就走。

    可一出乾清宫,她踉跄往前走了几步,就毫无淑女仪态地一屁股在那高高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随即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却是死挺着没有放声。

    这一刻,她忘了皇帝是以她犯了头疼病为由,把太医院陈院使给请了过来,她这匆匆出来,这么一哭,无疑让皇帝的苦心化作了乌有。

    她只知道,自己这一刻恨极了狠心的爹,恨极了那些见死不救的将领,更恨那些下手毒辣的北虏,一想到大哥如果这次不跟着爹出征,也许就不会陷入绝境,她就更难受了。

    可就在她自怨自艾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抚自己的发角,眼神迷离地微微侧头一看,她才发觉是张寿,而他的手指间,赫然缠绕着自己那燕尾。可是,她却一点都没体会到从前那种旖旎,使劲咬了咬嘴唇,竟是再次低头伏在双膝之间。

    “莹莹,别使小性子,皇上都为你特意请了太医院陈院使来,你这一走,他岂不是尴尬?”

    张寿干脆伸手按在朱莹肩头,见她微微颤抖,却仍然没有回答,他就低声说道:“你气恼那些之前诋毁你爹和你大哥的人,这份心思,皇上当然能理解。这世上是有些人不上战场,不干实事,成天只是以喷人为生,可你生气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他一面说,一面用眼角余光扫视了其他人一眼,见不远处把守乾清门的侍卫依旧身姿笔挺,背对他们的身子动也不动,而院子里寥寥几个宫人也都在认真洒扫,似乎并没有人在看他们,仿佛对他这个借口置若罔闻,他就顺势伸手去拉朱莹。

    这一次,朱莹没有反抗,很轻易地就被张寿拽起身,随即被拉进了乾清宫。等到重新回到东暖阁,她的眼圈还有些发红,尤其是看到陈院使正忙着重新为大哥包裹伤口时更是如此。

    而皇帝也听见了刚刚张寿在外头那明显是说给别人听的话,此时就淡淡地说道:“因言降罪,到底容易引人不服,但朕会给赵国公父子一个公道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让轿

    即便身上的伤势到底是没有瞒住,但当离开乾清门之后,朱廷芳还是郑重其事告诫了朱莹和张寿,吩咐他们不要把事情告诉太夫人。然而,朱莹轻哼一声,直接把大哥这个自认为很合理的要求给打了回去。

    “娘都已经看出来了,你还想怎么瞒?你以为祖母是能够随便糊弄的吗?”

    朱莹阴着脸看都不看大哥一眼,也同样不去看刚刚在人前拿她给大哥当幌子的张寿,低声嘀咕道,“你敢做就别怕挨骂!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能管住你身边每一个人的嘴,可你还能管住那些北虏的嘴?说不定他们巴不得把你受辱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出宫这一程路是什么都知道的乾清宫管事牌子柳枫亲自送即便是对于赵国公府这样皇帝一向亲近的人家,这种殊遇也并不常见,再加上柳枫一脸生人勿近,别人自然躲开远远的。所以,他保证了后头三位说的话没外人能听见,可却也使得自己一字不漏都听见了。

    此时此刻,他就只听得那位身上伤痕多得连他都头皮发麻的赵国公长子开了口。朱廷芳的话很简单,但声音一入耳,听明白那意思,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那个火器营里的虏寇,我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朱廷芳说着顿了一顿,随即叹了口气说:“在那边的时候,我们个个蓬头垢面,动辄挨打,谁还记得挨打的是谁?后来我被挑了上去做火器,也就没受那样的苦了,至于那些刀伤,有的是最初那一仗留下的,有些是最后剿灭那火器营的一仗里留下的。”

    “而且,是我在北虏的手中挨过鞭子屈辱,还是我带人混进去,而后又直接里应外合完全端掉了火器营,他们更屈辱?当然,他们也许还留着如何做火器的图纸,也许还有那么一些工匠,但要重新开始,却又要花费时间。最重要的是,那走私硝石线路,再也保不住了!”

    看了张寿一眼后,朱廷芳就哂然一笑道:“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受了伤,那是因为我不想让祖母和母亲担心,也不想让你担心。更不愿意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觉得我受了伤,朱家就能让他们有机可趁。但是,我绝对不是忌讳我之前那段败战又被俘的经历,莹莹,你懂吗?”

    张寿见朱莹再次咬着殷红的嘴唇不做声,他只觉得自己进一步摸准了一点朱莹这位大哥的脉络。毫无疑问,这是个骄傲自负,却又刚强坚韧的人,所以不容许自己在人前露出丁点软弱,这样做人很累,但作为长子和长兄,这样的担当却很可贵。

    “哼!”朱莹最终轻哼了一声,只当是就此回击了朱廷芳那番教导。当出了东华门,她却只见柳枫一招手,随即竟是一乘驮轿慢悠悠地过来了。

    “皇上说,天冷风大,大小姐别骑马了,坐轿子吧。”柳枫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其他人都听见,“张博士也是,你可不是朱大公子这样打熬的好筋骨,就和大小姐一块坐轿子回去吧。毕竟从东华门绕去西城,可得好一阵子,你们正好一路上喝喝茶,说说话。”

    此话一出,朱莹立时醒悟到,这轿子不是为自己和张寿准备的,只怕是皇帝为大哥而特意预备的。然而。见朱廷芳微微皱眉之后,竟是不做声,她意识到人根本就打算默认皇帝这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当没听懂内中深意,一会儿还打算骑马逞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就在她想要发脾气的时候,却只听张寿开口说道:“皇上好意我心领了,但莹莹和她大哥久别重逢,这轿子应该让他们兄妹坐才是。毕竟,大公子一路鞍马劳顿回京,也该歇歇了。我虽然不像他打熬的好筋骨,可也是没事爬山下地的,只是骑马吹吹冷风而已,不碍的。”

    说到这里,张寿又对柳枫苦笑了一下:“还请柳公公转告皇上,当着莹莹大哥的面,让我和她同乘一轿,那我怎么坐得住?”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驻守东华门的那些守军和侍卫听见,不少人都窃笑了起来。大舅哥看妹夫,一向是越看越挑剔的,张博士这要是真的按照皇帝的安排和朱大小姐同轿回去,朱大公子就算此时嘴上不说,回头也肯定会记着这件事!

    张博士选择了推辞,那可绝对是做对了!

    朱莹的嘴角顿时高高翘起,她笑眯眯地上前一把拽住了朱廷芳,随即对张寿挤挤眼睛道“阿寿,多谢你体恤大哥鞍、马、劳、顿!”

    她特意加重了鞍马劳顿这四个字的语气,却也不管朱廷芳情愿不情愿,硬是把人推到了驮轿前,这才没好气地说:“怎么,大哥你要说什么七岁不同席,不肯和我一块坐轿子回去?”

    朱廷芳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眼神复杂地瞥了张寿一眼,随即无可奈何地先上了那梯子。等到入驮轿中坐定,他见朱莹跟了进来,又关上轿门,随即也不理会他,径直打起一旁的窗帘,对柳枫打了个招呼,又分明对一旁骑上马的张寿打了个眼色,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莹莹……”

    “你不许说话,给我好好歇着!”朱莹摔下窗帘,瞪着大哥,一张脸板得死紧,“有什么事回家和祖母还有娘去说,我现在很生气!”

    她说着就直接托腮歪头看着旁边发呆,却也不管窗帘尚未扣好,冷风呼呼地往轿子里钻,直到外头有人轻轻敲车窗,她气呼呼地掀开窗帘看见是张寿,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莹莹,窗帘没扣好,刚刚风吹得露出那么大的缝,你冻着了怎么办?”

    张寿一面说,一面看了轿子里还在发呆的朱廷芳一眼。就算大小姐你不怕受冻,也得考虑一下你身边这位虚弱的大哥吧?见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就迅速侧头瞥了朱廷芳一眼,他就笑着说:“你从来就是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的人,豁达明朗从不迁怒,今天怎么这么小气?”

    “谁小气了!”朱莹面色一红,瞪了张寿就迅速扣好所有窗帘,等忙活完之后,她一转头见朱廷芳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她就忍不住嗔道,“大哥,你看什么!”

    “当然是看我越来越漂亮的妹妹。”

    这种话如果从张琛陆三郎这种人嘴里说出来,朱莹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可此时听到大哥竟然这么说,她却忍不住柳眉倒竖:“大哥,你就出去一趟,怎么就这么油嘴滑舌了!”

    “我说的是真话,怎么就油嘴滑舌了?”朱廷芳哂然一笑,这才认认真真地看着朱莹问道,“他真的很好吗?”

    尽管这个他字看似没有明确的指代,但朱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大哥指的是阿寿。她立时露出了神采飞扬的表情,笑吟吟地说:“阿寿当然很好!大哥,你不知道,你和爹离京之后,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多了!先是御史弹劾,然后二哥……”

    尽管知道把二哥乱点鸳鸯谱,打算把自己许配给陆三郎的实情说出来,朱二肯定免不了要挨一顿训斥,甚至被狠狠抽一顿,但朱莹知道,大哥肯定早就听说过了,而且让家里别人说,还不如自己主动说,这样大哥也许会看在二哥稍有改观的情况下,回头下手轻点儿。

    然而,对于她来说,这些毕竟是细枝末节,关于张寿的那些才最重要。她把大量的篇幅放在了和张寿的相识相知上,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张寿的才能和品行,至于容貌……大哥自己都看见了,也就不用她多嗦了。

    朱廷芳静静地听着,从朱莹那鲜明的倾向性,以及数都数不清的溢美之词上,他就知道,妹妹有多喜欢张寿。在他眼中,婚姻只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传宗接代的保障,做丈夫的只要敬重妻子,两个人相敬如宾,那就行了,对两情相悦这种事,他看得很淡。

    他听说父亲和母亲当年伉俪情深,哪怕多年未曾有子嗣,父亲也不曾移情,祖母也并未催促,可终究天人两隔。母亲死后,父亲和继母也感情很好,可后来还不是十余年形同陌路?

    他甚至觉得,在两情相悦上投入越深,日后若有变故,受到的伤害也就越大。更何况,朱莹的脾气和她的母亲九娘有类似之处,别看现在开朗明快,但倔强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可听朱莹那些讲述,人分明已经陷得很深了,朱廷芳想到妹妹那固执的脾气,等到她的话终于告一段落,他就沉声问道:“莹莹,你实话告诉我,你很喜欢他,他是不是也像你喜欢他那样,喜欢你?婚姻犹如一杆秤,如果你投入多,他却只当你平常,那就太对不起你了。”

    朱莹没想到大哥竟然还会考虑这么长远,顿时愣了一愣,有那么点心虚,但随即便理直气壮地说:“阿寿当然也喜欢我!他说,只有对着我时,才会情难自禁,还说……”

    她顿了一顿,却是扑哧一笑道:“他还对我说,我不嫁他还能嫁谁?”

    朱莹这番话非但没能让朱廷芳放心,他反而一颗心更加悬了起来,慌忙质问道:“情难自禁暂且不说,他怎么会对你说让你嫁给他这话的?”

    “我让阿寿快点娶我回家啊?大哥你不知道,皇上把那座庐王府别院送给阿寿了!这不是天子赐,是长者赠!”朱莹说着,便把当日那回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朱廷芳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原本正在暗怒张寿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可他万万不曾想到,这不是凤求凰,而是……凰求凤!除了他这位妹妹,有哪位姑娘会对男子说出这样丝毫不含蓄的话?亏得张寿居然没有吓呆,而是做出了正常回应!

    第一次在心中暗暗偏向了张寿,朱廷芳突然觉得,外间那少年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无论是之前在祖母和继母面前给他留了颜面,还是后来在皇帝面前帮他说话,又或者是刚刚看到驮轿时,想都不想就让了给他坐……当然最重要是能容让他这个实在太胆大包天的妹妹!

    至于皇帝那样大手笔地赠了一座奢华别院给张寿,他反而并不怎么在意。哪怕张寿一贫如洗,可如果朱莹真的喜欢,而张寿人品才华也确实过得了他和父亲这两关,那也就够了。可当朱莹笑眯眯地夸耀那座百年牡丹园,他终于陡然想起了朱莹提到的庐王何许人也。

    这一想,朱大哥不禁对自己的木知木觉有些恼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莹莹,张寿不知道,你总该知道庐王虽说已经亡故,但却是一个麻烦人物。纵使皇上已经释怀,可太后却……”

    “他是太后养大的,可又不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朱莹有些鄙夷地哼了一声,随即就微微昂起头道:“你以为我这么傻吗?我在太后面前说过这件事了。太后很高兴,还说那么一座园子空关着可惜了,不如给我和阿寿去住,还说皇上这次总算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太后和皇帝这态度……着实是坦然豁达得有些过头了!

    朱廷芳心里这么想,可他不会怀疑太后和皇帝对朱莹一向的偏爱,此时也就哑口无言了。然而,一贯娇宠的妹妹竟是有了心上人,而且如今还心花怒放地正在待嫁,他免不了有些心烦意乱,当下就忍不住岔开话题道:“对了,张寿那几个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朱莹顿时眉飞色舞,朱廷芳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是问陆家小胖子和张琛那些人,我是问你,之前吴阁老推荐的,在顺天府衙当小吏的那个,还有我记得之前家里人说过,在顺天府试考了第七名,后来却没参加院试,而是去了国子监九章堂的那个!好像一个姓邓,一个姓齐?”

    “祖母和娘还对大哥你说过他们?”

    朱莹这一次出离诧异了。然而,邓小呆和齐良确实都是挺不错的少年,她当下就笑眯眯地介绍了一下他们,临到末了,她才猛地一拍扶手道:“我都忘了另一件大事……大哥,你好啊!在外头养了个孩子都不对家里人说,你太过分了!”

    听到养了个孩子这句话,朱廷芳顿时瞠目结舌。生了个孩子?谁生的?他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转瞬间,他就雷霆大怒,是谁如此卑劣无耻,居然敢混赖他?这是找死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朱大哥!”

    当看到那个乳燕投林一般猛然冲上去抱住自己的小小身影,哪怕朱廷芳毫无准备之下再次被人重重碰到了伤口,不可避免地脸色微微抽搐,而且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可刚刚朱莹那带着歧义的话,他这会儿终于明白了过来。

    原来不是不知道从哪来的骗子说是怀了他的孩子,而是萧成!

    朱莹之前因为久别重逢抱过一次大哥,这才发现人身上有伤,由此懊悔不已,此刻发现萧成又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举动,她原本下意识就要扑上去把人给拎回来,不想却被张寿一把拉住,随即就听到张寿轻声说了一句:“放心,那孩子很聪明,他已经松手了。”

    看到萧成果然很快松开了手,退后两步怯生生问了一句朱大哥你受伤了吗,朱莹忍不住侧头看了看张寿,既佩服张寿的观察力,又很欣喜大哥的眼光。敢情这孩子竟然和她同样敏锐。不愧是大哥决定收养的孩子!

    朱廷芳没想到朱莹正在得意洋洋地以己度人,他同样对萧成的反应有些意外,但他更意外的是,自己明明暗地里给萧成安排好了生活,如今人怎么会在赵国公府?他干脆蹲下身来,并没有回答小家伙刚刚那个问题,而是直接问道:“谁把你接到这里来的?”

    “刘老大人一家人突然不见了,我只能天天钻墙过去找……”

    听萧成结结巴巴说了一大堆,朱廷芳只听出个大概,直到张寿在旁边插话,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情况,他得知自己的老师竟然不但遭遇丧妻之痛,而且还因给师母治病欠下了大笔债务,被人逼得离开了旧居,一时面色铁青,心中怒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温和地看着萧成说:“成成,刘老大人一家既然不在,你以后就住到我家好吗?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然而,他原本认为小家伙一定会答应,却没想到萧成眼巴巴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竟是摇了摇头:“朱大哥,张大哥就是担心我过年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才把我从家里接了过来。平时我能够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再说,张大哥还给我找了一份活干,我不用别人养活!”

    朱廷芳闻言立刻侧头去看张寿,心里颇有些愠怒。就这么小一个孩子,你让他一个人住?还有,找一份活干是什么意思?萧成这一丁点的身材,他能干什么?可下一刻,朱莹代替张寿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有些无言以对。

    “大哥,阿寿想得可周到了!隔壁不是他让人开的铁匠铺和木匠铺吗?他让村里来的郑当和杨好去那边帮衬看门,晚上顺便陪萧成一块读书。萧成白天就去国子监半山堂打杂,那些监生没事可以教他唐诗三百首。你回来得正好,他已经都会背了,就是意思还没彻底读通!”

    张寿居然能够安排萧成去国子监做杂役?

    朱廷芳不用想都知道,这样一件事,绝对不可能是张寿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他又不是没有在国子监呆过,想当初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当上率性堂的斋长。然而,他对国子监那种一个个小圈子的氛围并不热衷,不到三年就从国子监里结业出来了、

    所以,他深知那些学官之中,有人固执,有人强横,有人道貌岸然,有人嫉贤妒能……虽然也有几个学识不错的,但往往独善其身,只把国子监当成官路仕途中的寻常一站,祭酒司业这样的高官往往是事事和稀泥,两面不得罪,于是不管想变动什么规矩成例,都很难。

    别看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杂役,但只凭萧成的年纪,也是不太可能通过的。能把这件事做下来,张寿必定花费了巨大功夫。

    他看了一眼正昂首挺胸,满脸等待夸耀表情的萧成,突然觉得自己从前虽说对小家伙很不错,可到底是忽略了,萧成这孩子从小就经历过那样惨痛的往事,最需要一个良好的氛围。虽说半山堂那些监生他不用想都知道大多是什么性格,可别扭的相处到底也是相处。

    比小家伙一个人在家里要好得多!因此,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最终轻声说道:“那好,成成,你就继续住在家里吧,我会常常去看你的。等我日后把老师和你周姐姐他们接回来,你就又有伴了。”

    见萧成眉飞色舞地答应了,朱廷芳这才一手拉着他往里走。当再次回到庆安堂时,他就只见穿堂门口正有一个人在翘首等待,不是二弟朱廷杰还有谁?眼见人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可却在距离自己还剩三五步时陡然停下,继而满脸讪讪地看他,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二弟,我临走时,让你照管家中,你就是这么照管的?”

    来了!朱二心里哀嚎了一声,可他很清楚大哥的脾气,当下不但不敢顶嘴,反而还小心翼翼地低头赔罪道:“哥,我已经知道错了,也对祖母对妹妹负荆请罪过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抬头迅速打量了张寿一眼,决定赶紧再抱一条粗大腿:“我这些日子在国子监半山堂读书用功,从不惹是生非,我真的都已经改了,不信你问妹夫……”

    “什么妹夫!”朱廷芳恼火地打断了朱二的话,可接下来就只听背后传来了朱莹一声轻哼,他立刻知道妹妹不满意了,当下简直是又无奈,又好笑。他只能狠狠瞪了朱二一眼,这才转身冲张寿微微颔首,试图解释一下自己刚刚的态度,至少别让朱莹生自己的气。

    “张博士,你和莹莹到底还没有正式成婚,二郎这称呼传扬出去,对两家人都不妥……”

    他这话还没说完,朱莹就嗔怪地说:“大哥你大惊小怪什么,就连祖母跟前的李妈妈她们,也叫过阿寿姑爷!叫一叫怎么了,我们朱家还怕别人说闲话吗?再说了,你口口声声张博士,这么生分,被人听见那才会心里犯嘀咕!二哥,你说对不对?”

    见朱莹这话竟是反驳了朱廷芳,肯定了自己,平生第一次享受到这待遇的朱二顿时喜形于色。他立时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连声附和道:“对对对,当然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敢情除了自己和爹这两个在外打仗的,家里上上下下竟然全都已经接受了张寿?有了这么一个体悟,朱廷芳简直有一种自己不是离家大半年,而是走了十年八年,物是人非的感觉。可今天进宫,皇帝对张寿的态度他也看到了,他只能在心里第无数次叹了一口气。

    “等我回头再收拾你!”对朱二撂下了一句狠话,朱廷芳这才大步往里走。

    而因为他这句话,朱二却是着了慌,赶紧凑到朱莹旁边小声说道:“莹莹,就算是看在我帮了妹夫的份上,你回头你可千万要帮我。”

    他生怕朱莹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又对张寿说,“我这些天功课可都好好地做了,就算没有完全做出来,那也是因为力有未逮。妹夫,你可得在祖母和娘面前替我说说好话,让她们管一管大哥!要知道,这些天萧成能把唐诗三百首背完,我可是第一大功臣!”

    国子监放假,其他人都摆脱那个小煞星了,只可怜他一个人为萧成讲那唐诗三百首!

    朱二这声音不大不小,确保自己那位大哥也能听到,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朱廷芳却是丝毫没有任何表示,既不回头,也不说话,而朱莹也只是冲他一笑,做了个鬼脸就大步追了上去。好在最终张寿扫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承诺。

    “放心,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大哥不会对你怎样的。”他顿了一顿,随即又笑眯眯地说,“毕竟,他现在自顾不暇。”

    咦,大哥居然也会自顾不暇?这次人不是打了胜仗回来吗?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名堂?朱二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很多故事,其中就包括各种看戏时常有的剧情,甚至暗暗期待长兄带一位身份非凡的大嫂回来。

    只要一贯被家里和外头推崇的长兄闹出点什么来,他就能过得宽络许多,婚事也可以自己动动脑筋,不用听天由命了……当然,谁愿意嫁给他,那是一个问题……

    张寿一看朱二那乱转的眼神就知道未来二舅哥在胡思乱想什么,但也没有叫破。和生来就作为继承人培养的朱廷芳相比,朱二一贯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太轻松,太随便,哪怕是这段日子的所谓刻苦攻读,那也不能确保是否三分钟热度。

    当张寿跟在朱二身后,最后一个进了庆安堂,见朱莹已经三言两语把李妈妈江妈妈和玉棠玉兰等丫头都遣退了出去,而朱廷芳把萧成也先交给了她们,他就知道,朱廷芳这是不打算瞒了因为朱莹显然也不打算再让他瞒。

    于是,相比已经有所猜测的太夫人和九娘,已经完全是知情者的张寿和朱莹,毫无准备的朱二接下来就受到了莫大的冲击。他先是看到了大哥被祖母催促,脱去外袍、夹袄和中衣之后,露出了白绢条条包裹的上身,等那些白绢除掉之后,他又看到了狰狞可怖的各种伤口。

    那一瞬间,朱二甚至觉得头皮发麻,有一种转身夺路而逃的冲动。虽说之前也有大哥失踪之类的传闻,可自从捷讯传来,他就没有把之前所谓的败战放在心上,再加上他觉得大哥身为统兵将领,要拼也是麾下士卒去拼,不可能亲自冲锋陷阵,所以对打仗一直没什么实感。

    可此时此刻,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打仗那不是戏中演演,更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那是真正要伤人甚至死人的!大哥有多厉害,他是知道的,可就这样都伤痕累累地回来,那岂不是说明,之前那确实是很危险?

    而朱二更难以置信的是,朱莹一面陪着太夫人查看着朱廷芳身上的伤,一面讲述了他这位大哥此次征战的那番经历,当说到诱饵和战俘这两段的时候,饶是他已经觉得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大声叫道:“这怎么可能,爹是疯了吗?大哥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还是爹一直以来引以为傲,最最看重的儿子!要说如果换成是他,爹把他丢出去当诱饵,那还差不多!

    “你嚷嚷什么?”太夫人沉下脸来喝了一句,见朱二顿时闭上了嘴,但脸上分明还写满了不相信和不服气,她就哂然一笑道,“连番诈败,诱敌深入,这都是率军打仗最常用的伎俩,但你想一想,既然打败仗,要诱敌,就要死人,死的难道不是自己人?”

    “死的人太少,败战演不像,死的人太多,军心大落,也许打着打着就变成真败了。而且,你以为古往今来那些诱饵,那些亲自实施败战的主将都是毫发无伤,轻轻松松就把戏演好了?更何况,你爹多年不领兵,下头阳奉阴违,这种事你大哥不做,谁做?”

    太夫人骤然加重了语气,见朱二额头冷汗涔涔,她就亲自给朱廷芳重新包裹了伤口,又为他穿上中衣,压根不理会长孙有些惶恐的推拒,一边系扣子,一边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不止一个儿子,但为什么其他那两个我任凭他们自生自灭?你们那两个叔父,在睿宗反正那几年其实都上战场了。可一个怯懦畏战,一个连战连败,如果不是他们的长兄用血火和战功洗刷了他们的耻辱,哪怕我和太后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朱家也没有今天。”

    “我和太后也还有其他兄弟,可他们文不成武不就,那么,就好好当他们的富贵闲人,不要嫌弃权力不够,不要嫌弃富贵不够,谁让他们没有功劳,更谈不上苦劳?”

    “所以,大郎如今这幅样子回来,我是很难过,很伤心,但更多的是欣慰,是骄傲,因为朱家又出了一个足以支撑家业的大丈夫。”

    听到这里,朱二的心情就更萧索了。反正,他这辈子是不可能胜过大哥的……

    见朱廷芳对太夫人那过分夸赞有些意外,随即慌忙连称不敢,祖孙二人正在那彼此唏嘘,还有个朱莹在叽叽喳喳,注意到了朱二表情变化的张寿哪里还不知道,这位二少爷如果不能看来一点,很可能又要犯二。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九娘突然来到了他和朱二跟前。

    “二郎,你是朱家子嗣,总不能被外人比下去。你如果不想只当富贵闲人,就想想将来做什么。只要你想好了,我之前说服了娘,你要什么支持,就给你什么支持!不然,你看看你那些叔叔和舅公,那种日子你要真想过,没人拦着你。”

第二百四十七章 不养废物

    对于赵国公府的人和皇帝来说,朱廷芳的归来,代表之前那场北征的阶段性结束。

    而对于京城中很大一批曾经叫嚣赵国公父子败战辱国,罪不可赦的官员来说,那位一度失踪的赵国公府继承人全须全尾地回来,看上去除却瘦了点,没什么其他大碍,那就已经够让他们心浮气躁了。哪怕是正值过年衙门封印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四下串联。

    于是在腊月三十大年夜的这天,一个消息传了出来,道是在顺天府衙没放出放告牌,也收起了敲响告状鼓那鼓槌的情况下,有老妇人用白发苍苍的脑袋撞响了那鼓,状告都察院一位曾经当过巡按御史的掌道御史罗织罪名,将乐善好施的地方望族方家逼得家破人亡。

    事发之后,顺天府尹王杰亲自把人给接进了顺天府衙安置。

    这还只是个开始。一直到傍晚为止,大兴县衙,宛平县衙,都察院和刑部门前,甚至就连登闻鼓,也被人敲了一次,总共四位御史被告发。而这四个人,全都是当初上窜下跳,攻谮朱家父子最凶狠的人。

    层出不穷的消息接踵而来,张寿在赵国公府那一顿年中饭没能吃好。而等到他带了吴氏回去之后,接下来祭祖之后,又有三桩告状消息传来,朱家那顿年夜饭也没有吃好。朱莹甚至一怒砸了筷子,气势汹汹地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和我家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就拍案而起:“要是我们朱家指使人做的,哪里会这样发动苦主四处告状,还让人家一大把年纪白发苍苍的老人去拿命告状?这简直是草菅人命!我看是有人纯粹想把水搅混,这是想替那帮嘴炮无双的御史张目呢!用这样的手段,实在太卑鄙!”

    朱二本来还没想明白,可朱莹一说,他顿时恍然大悟,也跟着拍桌子道:“只要证明这些罪名都是子虚乌有,那这些乱喷人的御史就都洗干净了了!”

    可他刚站起身,就遭到太夫人和九娘以及朱廷芳三个人六只眼睛狠狠一瞪,慌忙吓得坐回原位。正当他以为会挨上一顿训斥的时候,却不想九娘突然看向朱莹,单刀直入地问道:“莹莹,今天你怎么这么聪明了?这些玄虚是你自己想明白的?”

    “当然不是啊!”朱莹理直气壮地重新拿回了筷子,这才气定神闲地说,“是阿寿说的。阿寿中午回去之前对我说,有一有二必有三,如果三四桩之后还有更多的,那么毫无疑问,人家就是想彻底搅乱这浑水,让我们朱家变成众矢之的!”

    朱廷芳被朱莹这种不动脑筋只听人说还理所当然的口气呛得直叹气,可张寿告诉朱莹的话,正是他和祖母下午商议之后的判断,因此他忍不住挑刺道:“你那阿寿有没有说,朱家应该怎么办?”

    “大哥,阿寿还没娶我呢,他还不是我的!”朱莹瞪了朱廷芳一眼,这才耸了耸肩道,“阿寿说,十有**是咱们朱家的敌人,或者就是那几个御史捣鬼。而且爹这次出征,又打了胜仗,碍了很多人的路,再加上生怕咱们报复他们乱告状,当然是先下手为强,把水搅浑。”

    她顿了一顿,这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但阿寿说,什么事都没做的人不会留下破绽,可上窜下跳事情做得多的人,却会留下很多蛛丝马迹。有些人觉得自己很聪明,可那是自作聪明。所以,如果要说怎么办?嘿,那就是先什么都不做,看清楚别人的路数再说。”

    朱二顿时很不服气:“什么都不做,就先看着?这岂不是显得我们赵国公府太好欺负了?”

    “以不变应万变,这话大多数时候是没有错的,尤其是皇上正盯着的时候。皇上年纪不大,到今年却已经登基二十七个年头了,那些大臣的套路,看一天两天不明白,十年八年不明白,但看上将近三十年,他还会不明白?”

    太夫人笑着示意李妈妈给朱莹挟了一筷子咸菜鸡蛋,见朱莹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有些愁眉苦脸地吃了,她就笑眯眯地说,“就如我爱吃这两口,也不管这大年夜,你们喜不喜欢吃,就让人做了端上来,夹给莹莹,莹莹还不得不吃。君臣相处,和这差不多,但更复杂。”

    “朝廷有什么事要推行下去,势必要靠下头的大臣去执行,所以不同的君王做法不一样。若是强势的,不做就滚,甚至不做就杀,就如同秦始皇,鞭笞天下,莫敢不从。若是软弱的,便是大臣说什么就是什么,如同泥雕木塑,甚至傀儡。”

    “就连明君,也要分两种。一种是如同唐太宗,一面和魏征默契配合,以虚怀纳谏的一面示人,但实则魏征所谏,大多数都是他其实打算去做的,两人只不过是互相得一个明君贤臣的名声。至于另一种,则是被动被贤臣裹挟,不得不照着大臣希望的那个明君去做,被人唾沫星子喷到脸上,还只能安之若素。”

    太夫人一口气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这才又笑了一声。

    “皇上不一样,他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坚持,对于内阁议定的事情,照此施行也就完了,可一旦谁以为,能够用公议和舆论压住他,那就是痴心妄想了。想想皇上最初亲政那一两年时的举动就知道,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当年要不是太后,他真能和人拼个鱼死网破。”

    九娘想想自己了解的皇帝性格,此时也不禁笑了起来,当下点点头道:“娘说得对,若是以为先下手为强,把水搅混就能玷污我们赵国公府的战功,那就太小看皇上了!”

    众人说话间,门帘一掀,却是江妈妈进了屋子。今天赵国公朱泾没有回来,因此家中这个过年并不是特别热闹,祭祖之后,主人们在后头开席,仆役在前头开席,放了一些烟花爆竹图个喜庆,却没有请什么戏班子来取乐。

    此时,江妈妈身上还带着几分烟火气息,屈了屈膝行礼之后就笑道:“太夫人,夫人,过年的赏钱已经都派发下去了,大家说,要过来磕头谢赏。”

    “都辛苦一年了,不过是大家应得的,所以我就不留到过夜之后了。今年的赏钱奖赏的是他们今年勤勤恳恳,和明年却是无干。所以也不必磕头,他们自己记着,赵国公府素来赏罚分明,不养废物,但也绝不苛待人。朱宇还有朱公权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了。”

    太夫人见江妈妈连忙肃然应下,随即就要出去,她就叫住人说:“今天是除夕,这种大过年的日子,我们朱家不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计较。等过了子时,也就是明天新年,你和阿李照我之前吩咐的去安排。想要自污求脱罪?呵呵!”

    见江妈妈答应一声就快步出门,她一扫儿媳妇和三个孙儿孙女,这才笑容可掬地说:“过了新年,我们赵国公府也该好好办几桩嫁娶大事了!”

    此话一出,朱莹固然喜笑颜开,可朱廷芳却忍不住心头咯噔一下。妹妹和张寿的婚事,他已经瞧出来,那不只是家中祖母和继母赞同,就连皇帝也分明在推波助澜。可是,就算如此那也只有一桩婚事,哪里来的好几桩?

    而即便是把朱二算进去,这也只有两桩……难不成是长辈们连他也一块算进去了?

    朱廷芳想到,自己此次出征时曾经在路上巧遇了一个相士,人说他命太硬,冲克亲朋,他最初还不信,可想想自己出生未久便生母亡故,而后继母出走,再接着是定亲不久未婚妻早夭,如今回京更是骤然得知师母也撒手人寰……既然他是这样的命,何苦连累别人?

    就在朱廷芳眼神闪烁的时候,太夫人却突然感慨道:“话说回来,明年京城还确实有很多婚事要办,一位公主两位郡主,如若不是永平公主不想嫁人,怕是还要再多一桩。”

    “永平公主不想嫁?”朱廷芳顿时微微一愣,对于和妹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位金枝玉叶,他印象很深,因为对方是和朱莹截然相反的性子。朱莹张扬,永平公主内敛;朱莹喜好华服美饰,永平公主偏爱清雅朴素;朱莹喜好骑马射猎,永平公主却喜欢琴棋书画。

    当然,永平公主竟然喜欢八股文这一点,他始终觉得匪夷所思……

    得到了朱莹添油加醋的回复,又听到张寿竟然被皇帝叫去陪着选驸马和仪宾,最终那脱颖而出的三人也全都来自张寿的半山堂,朱廷芳越发觉得张寿这未来妹夫有些说不出的神奇,这一走神,他就忍不住有口无心地打趣了朱莹。

    “莹莹,论容貌永平公主比你稍逊半筹,论骑术射术你胜过她无数,但论才学心计,她却胜过你无数。从小到大,你们什么都要比,什么都要争抢,知道你这么喜欢张寿,她倒竟然没想到和你抢夫婿?”

    “大哥,你真是学坏了!”朱莹顿时气得拿脚去踢人,结果脚尖蹬过去,触及的那条腿却犹如铁板一般,纹丝不动,她又怕伤着大哥,立刻缩回了脚。面对朱廷芳那若有若无的笑容,她就悻悻说道,“谁让永平没眼光,当初不但看不上阿寿,还纵容别人为难他……”

    朱莹三言两语对朱廷芳说了当初月华楼那点事,又着重强调,张寿和永平公主后来就没怎么见过,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因此她底气十足。临到末了,她又来了两句霸气十足的宣言:“她是心高气傲的人,不会不要脸到和我抢夫婿!当然就算抢,她也绝对抢不过我!”

    “阿嚏,阿嚏阿嚏!”

    站在葛家院子里,看自己和吴氏带来和葛雍一块过年的一帮小家伙放爆竹,张寿被寒风一激,却忍不住突然打出了一连串喷嚏,而在他身边,阿六还在那自顾自地汇报情况。

    “那个去顺天府衙撞鼓告状的老婆子,邓小呆说,王大尹已经让人指认了出来。是在外城一个土地庙旁边乞讨多年的乞丐婆,和什么地方望族毫无关系。”

    张寿顾不得回答,回房先拿了一沓纸解决了形象问题,这才鼻子微微有些发红地再次出来。他笑呵呵地说:“反正去买通他们的人估摸着也抓不到,在别人看来,这脏水不是赵国公府泼的,那也是赵国公府泼的……没事,朱大公子都回来了,赵国公府有的是能人。”

    阿六侧头看了看张寿,确定他这种撂挑子不管的口气不是开玩笑,而是当真,他顿时有些闷闷不乐地说:“可我让人去追查了。”

    因为阿六刚刚说了一大堆话,此时却突然再次恢复了寥寥数字的语言习惯,张寿最初还没反应过来,等到他突然醒悟到阿六说的是让人追查,而不是亲自追查,他顿时连忙转身看向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子。

    “你让人追查?你哪来的人?是花七爷?司礼监外衙?”不怪张寿想到这些兼具特务职能的家伙……实在是因为他亲身领教过阿六那差遣人的本事!

    阿六有些不解地看着张寿,加重语气强调:“他们又不是张家的人!”

    鉴于阿六上次还着重指出花七的归属问题,自己的归属问题,张寿顿时轻轻舒了一口气。但他随即便再次心中一紧,连忙问道:“那你让谁去追查的?咱家这些小子干不了这种事。”

    “他们当然不行。”阿六露出了一个他们都是笨蛋的嘲弄笑容,随即淡然若定地说,“我找到了几个合适的人,他们谁能追查出结果,以后谁就是张家的人。张家不养废物。”

    尽管阿六一口一个张家,这样的称谓张寿听着很满意,但是,阿六话里话外传达出来的讯息,那却让他哭笑不得,当下就板着一张脸道:“谁让你这么胆大妄为去乱收人的?”

    当发现阿六不答话,只是盯着他的时候,张寿不禁更加为之气结:“怎么,你还想说是我吩咐你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那天从庐王府别院出来,你和大小姐说过,那座园子太大,也不知道要多少人洒扫。”

    张寿简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不觉提高了几分声音:“可我说的是洒扫!”

    “我现在招收的就是洒扫打杂的人呀!”阿六仿佛有些迷惑,“看家护院的人我还没开始看,他们也没这本事!”

    张寿简直觉得自己犹如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谁家洒扫的人居然要有追查阴谋的本事?那是招仆人,还是招侦缉高手?

第二百四十八章 过年

    葛雍这两年过年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纵然有学生们愿意过来陪他这个老头子,也被他毫不留情地撵了回去。以他这年纪,学生们也都是成家立业,下头一堆晚辈的人了,还来陪他这个老头子,岂不是不顾家?

    可如今他多了一个年少的关门弟子,今年却是主动开口邀约了张寿恰恰抢在了赵国公府的前头。他往年并不常常熬到子时,大多早早就睡下了,随即又被外间官民百姓的爆竹声惊醒,因此每到过年往往觉得烦,但今天却不同,老头儿竟是兴趣很好地守到了子时。

    而等到看着张寿带来的那些小家伙噼里啪啦放响了新年爆竹,他终于忍不住打起了呵欠。早在邀请张寿的时候,他就叫上了吴氏,也预料到跟来的人会来得很多,所以发现张寿把家里的人不分上下都带来了之后,他不但不觉得烦,反而还很高兴,可再高兴,精神却有限。

    所以,葛老师压根没发现,张寿在和阿六说过话后,就一直都有些走神。直到张寿亲自送他回房歇息时,他像是没听到这大年夜一大堆乱七八糟消息似的,把张寿指挥得团团转。虽说给其他人都准备了客房,但他坚持把张寿留着和自己同室而眠。

    当然,靠墙那张花梨木大床是属于他的,而软榻才是属于张寿的。当坐到床上之后,葛雍就笑眯眯地端详着正弯腰为他透开被子的张寿。

    “阿寿,你那大舅哥既然已经回来了,你的婚事也就快了。等朱泾那家伙回来,我就给你做个大媒,和他商量你这婚事。你呢,有空赶紧带人把庐王府别院给收拾收拾……对了,就你身边那点人完全不够,赶紧招人,不够我给你想办法,找两家妥当牙行雇几个人来!”

    张寿没想到葛老师竟然如此全方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微微一愣之后,他就苦笑道:“老师说的招人,也是我本来想做的。可是,我身边有个行动力太强的小家伙,他做了件我压根没料到的事……”

    张寿把之前和阿六那番交谈和盘托出,见葛雍无意识地开始揪胡子,他就又低声补充道:“阿六说他找的全都是地头蛇,老师你想想,这些家伙成天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是滑头不过的。这种人打听消息可以,但让他们安分做事,怎么可能?”

    葛雍差点把胡子揪下来,这才呵呵一笑。他舒舒服服往身后大引枕上一靠,伸手指了指张寿说:“你小子,还是没看透阿六!你以为他傻么?会指望那些打探消息的人日后老老实实给你洒扫?呵,只要回头把查出端倪的人招一个进来,接下来没人敢往你家埋钉子。”

    张寿顿时明白了葛雍的意思,当下不禁倒吸一口气,有些难以置信地说:“老师的意思是,他是千金买马骨……不,这词不够恰当……他招这么一个人来,是想向人表示,有实力查出所有仆役的根底?阿六居然还会用兵法?敲山震虎,一石二鸟之计?”

    “谁知道呢?不哼不哈的家伙,未必就不聪明。”葛雍再次打了个呵欠,随即就懒洋洋地说,“至于赵国公府,对大年夜这些事情的应对,说不定也会出人意料……总之,既然朱泾父子平安,那就没大事,咱们看热闹就好!晚了,赶紧睡吧!”

    见葛雍说完这话就直接钻了被窝,紧跟着就舒舒服服地眯了眼睛,竟是须臾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张寿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这睡相放松的老头儿,也没在意人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低声说道:“老师,我其实一直都很想对你说一声,谢谢。”

    “当初在村里,要不是你突然跑来给我撑腰,就算我曾经对翠筠间里不少学生露出过真面目,但欺世盗名四个字只怕也是跑不掉了。而我到了京城,要不是有葛太师关门弟子这个名头撑着,就算有擒获叛贼的功劳,也绝对当不上国子博士。”

    “而没有你在我身后,张琛他们不可能那么轻易服我;半山堂那些自视极高的公子哥们就不用说了,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九章堂更是不可能那么顺利地重开招生。所以,你之前说我胸无大志,非要把那么多书都挂在你名下,其实我知道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或者说你能猜到,那些教材其实背后有问题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再天才再早慧,总有能力极限,不可能轻易写出那些书。即便最初兴高采烈当众认下我这个关门弟子的时候没察觉到,后来你也必定会有所猜测。

    所以,张寿说完最后这句极度拗口的话之后,他就叹了口气说:“我觉得,如今大多数书院,进度有问题,七八岁的孩子学论语,和十几岁的孩子学论语,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师长和亲长都用天才的要求去衡量学生和晚辈,其实这不对。”

    “算经也是一样,指望初学者一上来就看九章算术,只会把人都吓跑。所以,目前九章堂那快到极点的教学进度是特例,只适合九章堂那些算学悟性好的监生,不能普及。”

    “我希望葛氏算学能够深入普及,让更多人从基础开始,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学起来。也许大多数人只要学会如何计算加减乘除就够了,没必要知道得那么深入,但是,就和我正在写的《物理》一样,其实,我希望更多人学会思考。”

    说到这里,张寿轻轻吹灭了床边的灯,随即悄然回到了自己那张已经铺好床的软榻上脱衣躺下。之所以把正在写的自然第一卷改成了物理,是因为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物理两字更契合并不仅仅是因为格物致理,其实他还是更喜欢自己的理解,物理乃是万物之理。

    在他的学生时代过去之后,也觉得理科实在是鸡肋,既不如语文能够训练人的语言表达能力,也不如英语能在出国交流时学以致用,简直是出了校门就扔进垃圾桶,可后来他才渐渐品味到,对于普通人来说,理科培养的是思维逻辑,是一种看世界的眼光。

    当他合上眼睛,渐渐进入梦乡的时候,呼吸均匀的葛老爷子却是再次睁开了眼睛,分明醒得炯炯的。看着头上的帐子,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很满意自己的眼光。

    善抚民的循吏他见多了,明断案的清官他也见多了,能打仗的大将他见多了,开书院的山长他更是见多了……然而,和那些拿礼义廉耻教化百姓的大儒相比,张寿想要做的事情,却是截然不同。小家伙竟然想的是并不一样的教化。也许,人想的是开化民智!

    如果换成某些人,一定会觉得这简直匪夷所思,甚至居心叵测,百姓全都会思考了,而不是由着皇帝和官员揉捏,让你干什么都干什么,那怎么行!可他却觉得那本来就是该走的路。要知道,葛氏从那位追随太祖的老祖宗那里,传下来了一句太祖皇帝的原话。

    民智不开,国未明矣。

    正月初一的清晨,张寿是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再次被惊醒的。他有些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意识到这是借宿葛府。可等到缓过神的他支撑着坐起身时,却发现靠墙那张大床上,早就没了人,就连被子都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他有些懊恼地捶了捶脑门,暗道怎么睡得这么死,可当他刚刚掀开被子,趿拉了鞋子要下床穿衣,就听到了外头传来了葛雍吊嗓子的声音。他最初还以为那是在唱曲,可侧耳听着听着,他发现那是在读什么东西,再听着听着,就发现不对了。

    这似乎、大概、可能、也许……不,一定是听雨小筑那十二雨写的桃花扇的台词!

    张寿不知道葛雍是一时兴之所至,还是故意念给他听,慌忙飞快地穿衣,穿鞋,然后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这是他在国子监号舍里住久之后的必备技能,因此不过须臾,他就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随即来到外间打开门。

    虽说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但裹紧大氅之后,他还是快步向葛雍走去。

    “老师这么早就起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你小子睡得和死猪似的,我就算掐你也未必会醒,怎么叫?”葛雍鄙视地斜睨了张寿一眼,随即就不容质疑地说,“幸好正旦大朝的时辰,太祖皇帝改了改,否则我才不会让你睡这么晚!赶紧吃早饭,然后赶紧去上朝,再接着回来跟我出去拜年。”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要知道,京城因为官员太多,拜年这种事往往也就是虚应故事,大年初一各处投张拜年帖子表示心意就完了,即便是很熟的亲戚,过年也只派个晚辈去拜个年,否则亲朋好友根本就走不完。可要是放在葛雍身上,这习俗就不成立了。

    就葛老师这年纪,这威望,这身份,这地位,不应该家里安安心心坐着等人来拜年吗?

    葛雍被张寿那惊讶的目光看得恼羞成怒,当下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当我是那些在家闲得没事等人给我磕头的老封翁?大年初一,我常常会去老齐老褚那儿溜达溜达,回来的时候,我那几个学生也应该来拜年了,你正好也见见你这些师兄们。”

    顿了一顿之后,他就轻描淡写地说:“当然,路上要是遇见谁,我也能带你顺便认认人。如果家里人多,就出条子叫听雨小筑十二雨过来,跳个舞,又或者演场戏,岂不是热闹?”

    前头的话都非常正经,也非常有道理,可听到最后这半截,张寿哪里还不知道,葛雍这是故意的!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解释了,当下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等到吃完早饭,张寿赶去正旦大朝应付了一回差事,再赶回来草草吃了点东西垫饥,就随着葛雍出门,发觉老头儿大冷天坐车却每每打起窗帘往外瞅,但凡遇到熟人就停车,然后拉着他和人一块闲话家常,张寿不禁大为无奈。

    葛雍赫然是个炫徒狂魔,尤其当半个时辰只走了三条街,停了整整七次,每次都是我这学生如何如何,他简直假笑到腮帮子都有点痛了。

    拜访齐云山家一帆风顺,齐老太常本来就是个笑口常开,和气讲理的老头,张寿不但得到了劈头盖脸一通夸,而且带去的礼品全都由葛雍一手亲自包办的他,竟然还得到了齐云山的一个红包!葛雍不但不帮他推辞,甚至还一脸不拿白不拿的表情,在旁边推波助澜。

    而在齐家吃过正经午饭后的褚家之行,就没那么容易了,张寿再次目睹了两个老小孩针尖对麦芒的好戏,最让人无语的是,两人还差点就要当场斗题这次算的东西就高大上了,竟然是日食!无奈之下,他只能和褚瑛长子想方设法插科打诨,最终把葛雍给拽了走。

    等到这两边跑完,他扶了葛雍上车预备回家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可刚刚坐定,他就听到外间驾车的车夫沉声说道:“老爷,刚刚听说的消息,昨天那些案子被涉及到的几位御史,他们家人在外头大声喊冤,说告他们状的人都是赵国公府指使的。”

    “呵,瞧瞧,这果然是来了?”

    葛雍笑容可掬地用手指头敲了敲车板,吩咐了一声回家,这才看着张寿,语重心长地说:“一边是告状,一边是喊冤,谁都可能看出来,那几个御史这一次把事情闹得天大,可是赵国公府呢?人可是安安静静,连个声音都没有。民间也许会因此觉得是有人构陷,可朝中……”

    他说着就呵呵一笑,现世报,来得快,那几家人没算到自己家里人这么蠢吧?

    而张寿品味着刚刚这突发事件,也已然听出了老师话里有话。按理已经让自己家处于被诬陷的受害者地位,那几位御史只要等着自己被“洗刷冤屈”就好。可就在这大年初一之际,他们家里却四处喊冤,这非但损害了受害者形象,还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想到这桶脏水说不定就是赵国公府主动引人泼上来的,他不禁哑然失笑,暗想这官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果然,随着马车在大街上慢慢悠悠地前进,外头各种嘈杂的声音中,不时能听到对大年夜和这正月初一连场闹剧的议论,他就知道,这事儿确实闹得天大。

    车到葛府大门口停下,门房立刻匆匆赶上前来。看到先下车的张寿把葛雍给搀扶了下来,那门房就满脸堆笑地比划着手势。毫无疑问,张寿压根看不懂。

    “好多拜年的?一直等到现在,没见到我就不肯走?”葛雍自己主动给张寿翻译了出来,随即眉头一挑,满脸的狐疑,“不是早说过,无关人等别放进来吗?”

    见那门房又开始打手势,他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却是侧头看向了张寿,随即笑开了花:“我想呢,我在京城的学生就那么几个,大多数门生也就是送张帖子,会亲自过来的人不多,哪会好多人来拜年。原来是你那些学生都跑到我这来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拜年和骗婚

    “给老师拜年了!给葛祖师拜年了!新年好,吉祥如意!”这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陆三郎,胖墩墩身材的他在喜气洋洋地弯腰行礼时,身上肥肉仿佛还在抖啊抖。

    “葛祖师长命百岁,寿比南山!老师青云直上,多子多福……”这是自以为会说话的朱二,一边说还一边暗自感慨朱莹原本要女扮男装跟了自己来,结果被太夫人拖去进宫给太后和皇帝拜年了,于是临走拼命嘱咐他今天要多说吉利讨彩的话他觉得自己够讨彩了。

    “祝老师和葛祖师福如东海!”不经大脑把拜年折腾成祝寿的,则是张琛。而且,他一面说一面还左顾右盼,结果一帮小弟们齐齐跟着他呼喝,倒是非常有气势。

    听着这乱七八糟的声音,眼见张琛和陆三郎等人把今天同样来给葛雍拜年的那几个中老年官员全都挤到了一边,乱哄哄地围着,说着各式各样的吉祥话,扶葛雍进屋的张寿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还不能打击他们积极性:“好好,大年初一就找来这儿拜年,算你们有心!”

    等他把葛雍搀到了正中央太师椅上坐下,这才转身拿手指点了点为首那几个人。

    “可你们这是早就都约好的吗?竟然一股脑儿都来了?尊师重道是好事,可你们看看自己,刚刚就这么一拥而上,也不知道尊老,竟然也不让一让几位前辈!”

    今天来的不仅仅是半山堂的一批学生,还有九章堂的一大拨人。毫无疑问,一边是张琛张武和张陆去召集的,一边是陆三郎和齐良商议,早在放假前就都通知过的,还有昨晚回乡过年,一大早紧赶慢赶进京的邓小呆,人人正当年少,和几位中老年官员形成了鲜明对比。

    此时听到张寿责备学生,又看到张琛等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竟然齐齐转身对他们行礼道歉,几个前辈官员虽说刚刚就已经觉得纳罕了,可眼下发现一群纨绔子竟然也会如此懂礼貌,他们还是觉得刷新了一贯的认识。

    虽说半山堂百多人中,来的也就二三十个,九章堂倒看上去人倒是来得很多,但他们知道国子监这两堂的监生出身悬殊,能有这么多人过来拜年,着实非常难得。不信的话看看其他国子博士,谁家能有几十个学生拜年?能记得投帖就已经很有心了,还奢望人家亲自登门?

    当下,因为前头那位和张寿硬顶,以至于在皇帝面前“昏了过去”的户部尚书张怀礼“因病”去职,刚刚丁忧起复为户部尚书不久的陈尚,便笑眯眯地作为代表开了口。

    “小师弟言重了,看到这么多后辈来给老师拜年,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再说,他们一拥而上,那也是为了迎接老师和你,我们还有什么可计较的?老师素来最爱热闹,只可惜我们几个门下荒凉,从前来拜年时,又不能彩衣娱亲,没法搏老师一乐。”

    葛雍一点都不掩饰那份高兴和得意,嘿然笑道:“子真你还敢说,彩衣娱亲你们会演吗?不过,你总算是回京了,张寿这小子滑头,今天我带他去找老褚的时候,他也不帮我这个老师算日食,还不如你!对了,你也是这帮小子的前辈,回头多指点指点他们算经。”

    让堂堂户部尚书指点一帮监生算经?这事儿张寿觉得葛老师也就是说说,因此姑且也就是随便听听。然而,当他真的看到陈尚苦着脸,竟然真的答应了下来时,他就有些诧异了。

    这位户部尚书看起来真是对葛雍这个老师俯首帖耳的性子啊?也难怪朱莹说有一次被葛雍拉着算什么东西,算到差点耽误了上朝!

    但他很快就没工夫去思量这个了,因为葛雍接下来就直接把徒孙辈先晾在一边,拉着他挨个把他介绍给陈尚为首的这些中老年官员。

    从户部尚书陈尚以下,有太常少卿,有刚刚从右都御史兼云贵总督任上回来述职的,有刑部侍郎……清一色三品四品,和他们的年纪相当符合。

    而被撵到一边的年轻人们,却也没有任何怨言,葛门徒孙这四个字,说出去那是响亮到无以复加,而凭着如此光环加身,贵介子弟在家里都能昂首挺胸,寒门监生们也再没体会过被欺负的滋味,此时还能见到这好几位朝中算得上实权人物的前辈,谁不想混个脸熟?

    再者,按照他们那位小先生张寿的为人,有好事情怎么会忘了他们?

    果然,在葛雍带着张寿一一见过陈尚等师兄之后,接下来,张寿也开始履行自己身为老师的职责,把学生们一个个引荐给了众人。当然,之前葛雍只介绍他一个人,眼下却是学生一大堆,他就只能言简意赅,尽量用最精准的描述,三言两语概括每个人。

    “各位师兄,这是九章堂斋长,兵部陆尚书之子陆三郎陆筑,他算学天赋卓绝,从小就把九章算术自学了一多半,现在已经都学下来了,从他身上,我学到了一句话,人不可貌相。”

    “这是秦国公之子张琛,半山堂斋长。他为人急公好义,很有担当,曾经的临海大营弊案,就是他揭开的盖子,为此还差点被叛贼盯上报复。当初半山堂这些学生,大半都是他带着张武和张陆去召集来的……哦,这就是未来的德阳公主驸马张武,他性格淳朴厚道……”

    “这是我在融水村收的弟子齐良和邓艾。他们虽然出身贫寒,但好学不辍,更难得的是,于算学颇有天赋,如今一个是顺天府王大尹的左膀右臂,一个府试考了第七,正在九章堂中帮着带他那些师弟们。小邓为人有几分呆气,所以我常叫他小呆,小齐则向来不喜和人争……”

    张寿一个个点评下来,无论是张琛陆三郎,还是张武张陆,又或者是朱二齐良,个个都觉得对自己的评价相当公允压根没想到张寿那是只夸他们,几乎不谈缺点。

    而张寿也没有厚此薄彼,一个个介绍其他人的时候,同样是只谈优点不谈缺点毕竟,在这种还有其他长辈在的场合,他这个老师要是说自己学生不好,那就太二了!

    就和父母当着别人的面数落自家儿女一样犯二……

    而葛雍笑眯眯地耐心等到张寿介绍完了所有人,他这才拍了拍巴掌,把众人的注意力都拉回到了自己身上:“今天这大过年的,我猜到我这儿也许能热闹一下,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过来。不过正好,我早起就让人送了条子去听雨小筑,一会儿十二雨就该过来了。”

    什么叫做石破天惊,在场众人从前都觉得自己有体会,可此时此刻听到葛老爷子用如此淡定的口气说出听雨小筑和十二雨,他们还是全都陷入了失语状态。只有张寿因为早就听葛雍说过,此时表现淡定,还想起了朱莹曾经玩笑似的对他提过的传闻。

    “葛爷爷年轻的时候丰神俊朗,仪表堂堂,听说京城无数名妓都希望侍奉枕席,只求他留下一首半首诗,可葛爷爷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因此,他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便立刻开口问道:“老师准备让她们演什么?”

    见张寿不但不劝,反而还问葛雍演什么,陈尚顿时觉得有些头疼,很想告诫张寿,你都快要是朱家的乘龙佳婿了,总该注意形象。可当瞥见朱二正在旁边喜上眉梢,他就顿时更加头疼了起来。得了,朱家二郎也在,他就别瞎操心了!

    正值年节的顺天府衙,原本该是差役放假,小吏休息,享受一下难得的过节时光。然而,因为昨天突发的那几桩告状,不少人都只能放弃休息前来衙门随时听候王杰的吩咐。即便谁也不敢在铁面府尹王大头面前抱怨,可背地里却是人人怨声载道。

    不能骂王杰,骂的自然便是那些御史们!

    然而此时,二堂门前却是压根没人敢停留,不是因为王杰又摆黑脸给人瞧,而是因为那儿杵着个百无聊赖,满脸找茬状的小姑奶奶。一个年轻差役远远张望了一眼,随即就缩回脑袋,满脸苦色地对旁边的老差役说:“这位大小姐不会真为了昨天和今天那些事儿来的吧?”

    “怎么会不是?那些个义正词严的御史还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他们打的主意?自己去找一批人告状,然后证明那些罪名都是假的,再接着今天就是一盆脏水泼在赵国公府头上,指量大伙儿都是蠢货吗?那些家伙这么咄咄逼人,这位姑奶奶能气得过才怪!”

    说话的老差役探头往那边偷瞟了一眼,脸上又流露出了几分狐疑:“皇上想来也是帮着赵国公府的,否则也不会派司礼监的内侍随朱大小姐来见咱们王大尹。可那位进去,朱大小姐却亲自守在外头,这算怎么回事?没道理啊!”

    年轻差役轻咳一声正要说话,突然发现二门那边有人一阵风似的朝这边跑来,满脸的气急败坏,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当人冲到他跟前时,他认出那是户房典吏邓小呆的舅舅,他就立刻问道:“怎么,又出事了?”

    他很希望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然而,邓舅舅却苦着脸说:“不是出事,是出大事了!有人往咱们顺天府衙里丢揭帖,上头居然说……居然说……”

    因为气息不匀,他老半晌也没能把后头的话说明白,两个差役都快被他气死了急死了,偏偏人在这府衙当中是老资格,还有个有出息的外甥,他们还不敢催。可就在这时候,他们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给我看看这揭帖!”

    邓舅舅只是眼前一花,手中揭帖就被人一把抢了过去。他刚要发火,就看清楚面前那身穿大红鹤氅的倩影,他立刻闭紧了嘴,却是一声都不敢吭。他哪敢惹朱莹!

    朱莹老早就发现有人在窥视自己,然而,从小到大,这是她早就司空见惯的情况,因此丝毫不以为奇,只当没瞧见。可是,发现外头似乎又有人来,而后几个人似乎在那嘀嘀咕咕,刚刚故意呆在外头懒得去见王杰的她就有些忍不住了。

    她跟着来这儿给顺天府尹王杰传达新任命的吕禅,那是为了顺便看看邓小呆是否在,给他捎句话,如今听说人之前回乡过年,今天应该去葛府拜年了,她早就想走了。她很清楚,王杰就算再能耐,也不可能在过完年后马上就要去上任之前,解决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案子。

    所以,她不想再去给人施压……这位顺天府尹大半年来已经背锅够多了!

    不去给王杰施压,不代表朱莹就什么事都不管了。此时此刻,悄然绕过来的她劈手抢过那揭帖,打开一看瞅见最开始那些字,她的脸色就立时变了。一怒之下,她下意识地高高举手想要把这揭帖直接砸在地上,可最终还是硬生生停住了,气咻咻地冷笑了一声。

    “告我和阿寿根本没有婚书,说我赵国公府骗婚?简直笑话!”

    此话一出,两个差役顿时噤若寒蝉,就连邓舅舅都大吃一惊。眼看朱莹拢了那揭帖在手,转身大步朝那二堂走去,他微微一迟疑,最终拔腿就追,可当人径直进入二堂之后,他就不敢随便跟进去了,只能等在了门外。

    不消一会儿,他就只见厚厚的门帘一动,紧跟着,自家府尹大人那张大多数时候没有表情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素来最怕那张冷脸,连忙低下了头,下一刻,他就只听王杰吩咐道:“既然你在,那就去户房查一查,看看赵国公府的婚书旧档可在。”

    邓舅舅早就知道自己肯定会面对这么一个要求,迟疑了一下便满口答应。等目送王杰回了二堂,他叹了一口气,径直赶回了户房,可不消一会儿,他就回转了来,到二堂门前低声下气地说:“回禀王大尹,小的仔仔细细查过,那东西……那东西确实是没有的。”

    想当初邓小呆就曾经托付他查过,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玩意!

    “怎么可能!”朱莹一把掀开门帘,怒喝了一声后,见门前的人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差点从台阶上一脚踩空摔下去,她这才醒悟到自己失态,闪出来一把拽住了邓舅舅。

    等他一站稳,她就松开了手,回头看到吕禅已经出来了,她就**地说:“吕公公,张武张陆和小齐他们说不定去葛爷爷那儿拜年了,毕竟阿寿也在那,我们先去那看看吧!”

    见吕禅微微一愣,随即便满口答应,朱莹甚至都顾不得去确定这婚书是不是真的并未在顺天府衙存档,转身就大步往外去。邓舅舅一愣,赶紧拔腿去追。

    朱莹实在很想不明白,祖母和母亲都口口声声说自己和张寿有婚约,为什么却偏偏没有勋贵们照例早该存档在顺天府衙的婚书?

第二百五十章 众星捧月

    大过年的时节,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小民百姓,自然都在休息,可京城的那些青楼楚馆,勾栏行院,却比往日里更加繁忙。因为这些天的重头戏不在于迎来送往,而是根据各家邀约前去赴会,歌舞曲艺,尽展所长,只为博得一个名声。

    所以,葛雍那张临时送来的条子,着实让万元宝感到头大。然而,这却是没什么好想的,葛太师无论名声地位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因此他想都不想就亲自去原本订好了的楚国公家赔礼道歉。果然,他一说葛雍请人,楚国公府掌事的三老爷就叹气说,葛府早送了信过来。

    于是,申时过后,十二雨就到了葛府,每一个人下车时,那脸上全都是惊喜和雀跃。毕竟,就连听雨小筑中她们的那些前辈,也有很多人心慕葛太师才名,却从来没能让他成为入幕之宾,更不要说登堂入室,进入这葛府大门了。而如今,她们竟然堂堂正正进来了!

    等到见了张琛和陆三郎等人,得知葛雍要看的竟然是桃花扇,一群姑娘们你眼看我眼,全都又是惊喜,又是忐忑。惊喜的是她们一面写一面排演,早已根据张寿最初那故事和人物的设定,渐渐摸到了各自要演绎的人物内核,忐忑的却是毕竟还没磨合到极致,怕演出疏漏。

    陆三郎倒是一副惜花公子似的派头,笑眯眯地安慰了她们几句,张琛却简单粗暴多了,扫了她们一眼就没好气地说:“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你们又不曾用功十年,能演个大概就不错了。再说,在葛府演得不好顶多被葛祖师骂两句,总比你们日后出错要好得多。”

    此话一出,十二雨顿时哭笑不得,可那紧张的情绪到底就淡去许多。而且,葛府并没有戏台,有的不过是一座能容纳百多人的轩敞大堂这是从前葛府老祖宗讲学的地方,号称桃李满天下的葛雍却没怎么用过,因为他的学生最多的是门生或者门生孙儿,嫡传极少。

    葛府那位老祖宗据说学生上百,不少甚至是军中刺头,此地也就是过年之前方才打扫干净。陈尚等人虽说觉得为了一群歌妓动用这地方着实不妥,可葛雍兴致极高,他们也只能听之任之,直到晚饭都摆在这里,方才有人提出异议,却被葛老师给噎得哑口无言。

    “人既然到了,我又是厚颜抢的别人家的预定,那自然就是边吃饭边看戏,说不定看完了,还来得及让人家到楚国公张家再去点个卯!”

    就在中老年群体互相打眼色交换意见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葛爷爷,我给你拜年来了!张武张陆齐良和邓小呆都在葛爷爷你这儿没错吧?吕公公奉命给他们传话,如果都在葛爷爷你这儿,正好省得吕公公跑四个地方了!”

    门外,跟在朱莹后头的笑面虎吕禅听到那连珠炮似的话,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今天皇帝交待那个任务的时候,他看到朱莹也在,他就知道肯定甩不脱这位小姑奶奶。

    果然,去顺天府衙,朱大小姐跟着,还遭遇了又一件“大事”。等来到葛府,她更是直接带着他横冲直撞,没事人似的直闯进来,葛府也没个人拦她。

    下一刻,他就只见门前那厚厚的绣有松竹梅岁寒三友的门帘被人高高打起,紧跟着就涌出来一大堆人。张寿的学生会来拜年,他是料到了,却没想到人会这么多;而葛雍的弟子们会过来拜年,他也预料到了,却没想到陈尚以下那几个官职最高的人竟然全都来了。

    如今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人竟然还这么齐全。而如同众星拱月一般被簇拥在当中的,不是那位三朝元老葛太师,而是张寿!

    对于此时这样的出场,张寿当然并不是自愿的。可葛雍一句,你带人出去看看,他就不得不从,等发现陈尚等几位师兄也被葛雍给撵了出来,他却已经占据了这正当中的位置。此时此刻,他只能无视这一点,招手让刚刚朱莹提过的四个人赶紧先过去。

    相比世家子弟出身的张武和张陆,齐良和邓小呆却怎么都想不通,皇帝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因此来到吕禅面前的时候,他们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而朱莹已经是蹑手蹑脚溜到了张寿身边,挤开了原本占据左右的陆三郎和张琛。而她还不忘笑吟吟地先对陈尚几人行礼,随即才对张寿眨了眨眼睛。

    “今天这事儿传出去,也不知道多少人会羡慕嫉妒恨!”那件糟心事且缓一缓再说。大过年的时候,还是让阿寿他们先高兴高兴!

    因为是传话,不是圣旨,也不算口谕,因此吕禅说话时,并没有拿腔拿调。

    “张武,张陆,皇上吩咐你二人去邢台推广新式纺机,予你二人六品勋卫散骑舍人衔,需要什么人,什么东西,尽可向皇上奏明。”

    说到这里,吕禅见张武和张陆双双愣在当场,他就语重心长地说:“大皇子受命去沧州,你二人受命去邢台。其实这么一件事原本用不着委派专人,但皇上希望,那些寻常纺工不至于因为新式纺机被富家把持而衣食无着,被迫与大机户当牛做马。所以,方才有你们此行。”

    张武和张陆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躬身谢过,连声答应的同时,更是齐颂皇上圣明。

    而他们这一答应,吕禅就转身笑眯眯地看向了齐良和邓小呆。

    “齐良,邓艾,皇上在今天正旦大朝之后,委任了顺天府王大尹为右都御史,宣大总督,主理此次北征战功赏罚等诸多事务。可宣府和大同如今都是千头万绪,王大尹身边不能没几个帮手。王大尹精通算学,不好糊弄,所以皇上说,不如九章堂调几个人跟随。”

    闻听此言,邓小呆忍不住问道:“可我不是九章堂的呀?”

    他这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一时间慌忙想要赔罪。可吕禅却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地说:“可你是顺天府衙的!吴阁老听说你进顺天府衙之后,在户房干得有声有色,所以被王大尹超擢为典吏,就举荐了你。怎么,你不愿意去帮王大尹一把?”

    “不不,我当然愿意!”邓小呆赶紧连连点头,但须臾就意识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他就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吏,居然能让吴阁老推荐?这不是开玩笑吧?

    而齐良比邓小呆少些呆气,此时便小心谨慎地问道:“九章堂中既然是调几个人,那敢问吕公公,都调哪几个人?”

    张寿见邓小呆还在那纠结得眉头都快打结了,再看看齐良这一下子就抓到重点的样子,他忍不住暗笑。可是,在他还没推荐齐良的情况下,人就被选中了,这倒是有些奇怪。

    果然,吕禅立刻脸上笑意加深,轻描淡写地说:“调几个人,都调谁,这自然就全凭其齐郎君你自己挑选了。反正,皇上的意思是,九章堂轮流派人辅佐王大尹,你带队。”

    而推荐齐良的人,正是他顶头上司楚宽!

    面对如此明白的话语,齐良哪里还会听不懂。他转身看了一眼张寿,随即又看向了陆三郎和今天前来拜年的其他九章堂众人,最终打定了主意。他退后一步,郑重其事向吕禅拱了拱手。

    “吕公公,人选也好,轮换期限也好,我没办法立刻提出来,我要和老师还有陆斋长商量。另外,如果是轮换派人辅佐王大尹……也应该征求他本人的意见才是。”

    说到这里,齐良就看向了还在懵懵懂懂的邓小呆,轻轻咳嗽了一声,总算是把人给唤醒了:“小呆,你最好去见一见王大尹,把事情原委始末说清楚,请他示下。”

    “哦……好!”邓小呆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重重点头,“我这就去!”

    邓小呆这一跑,吕禅微微一愣,随即就笑眯眯地对张寿微微颔首道:“张博士这才在国子监多久,就有这么多英才涌现出来,以后那还了得?皇上说,名师出高徒,古人言诚不我欺,所以,上元节的特赐,张博士也和冬至时一样,该享三份!”

    直到吕禅离去,其他人还大多在琢磨这位司礼监随堂这番言语当中透露的讯息。但很快,陆三郎就笑眯眯地上前把齐良拽到了九章堂众人当中,众人紧锣密鼓地商量了起来。而紧跟着,张琛还在那蹙眉沉思,张武和张陆就被半山堂的人团团包围,七嘴八舌全都是自荐的!

    当然也不是没人试图挤到张寿身边走老师路线,可眼见陈尚笑眯眯地把张寿给请到了那年长者的圈子里,几个聪明人也只好怏怏打消了那个念头。

    “小师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想当初听说老师一大把年纪还收了个关门弟子,我还以为是弄错了又或者听错了……等到我回京,一桩桩事情听过看过,这才发现老师慧眼识珠。”

    陈尚这话是把张寿请回屋子里之后,当着葛雍的面说的,果然就把老头儿逗得眉开眼笑。而其余几人虽说在朝中都是出了名不擅长溜须拍马的,但在老师面前彩衣娱亲做不到,说好话那自然是张口就来。于是,张寿就发现,自己摇身一变,简直成了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好在葛雍今天炫徒已经炫得足够了,此时瞧见朱莹已经溜进了屋子,他就伸手示意众人打住,随即笑眯眯地说:“莹莹,我请了听雨小筑十二雨来演戏,你不介意吧?”

    “我介意干嘛?”朱莹大大方方和众人见过礼,这才下巴微微一抬道,“我才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哪怕在场的都是中老年了,喜怒不形于色乃是官场基本修养,可还是有人禁不住露出了相当微妙的眼神。

    而葛雍呵呵一笑,气定神闲地说:“是啊是啊,莹莹你宽容大度,宰相肚里好撑船,那以后过年我到你和阿寿家里蹭饭的时候,我可就不客气地请那些当红行首去助兴了!”

    “哎,一大把年纪了,真有些想念从前桃红柳绿环绕的那会儿……”他一时唏嘘不已。

    朱莹见张寿笑而不语,她就没好气地哼道:“葛爷爷你不用在那说风凉话,我当然容不下阿寿有别人,但只要他喜欢我,他就不可能有别人!而要是他变心,那我就是一千个一万个提防也没用!所以,我才不会提防他,我相信他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

    “咳咳咳咳……”

    这一次,不止陈尚,好几个中老年官员几乎同时剧烈咳嗽了起来。一大把年纪却遭遇年轻人如此火辣大胆地表达情愫,而且还是朱莹这样特立独行的千金大小姐,这已经够让他们惊诧的了。可让人更惊诧的是,她最后一句话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陈尚甚至忍不住一边咳一边去看张寿,想要观察一下这位小师弟的反应,可看到的却只有张寿那掩不住的笑意。似乎对于如此惊世骇俗的话,竟然还很高兴。

    “老师,你就别逗莹莹了,你该知道她是什么脾气。至于我,美人在前,酒不醉人人自醉,这固然是人之常情,但我的宗旨素来就是,远观即可。既然老师你想知道十二雨的那一出《桃花扇》排演得如何,让十二雨眼下就演出来给您老人家看看就是了。”

    张寿嘴里说着,心情确实是很不错,朱莹这种坦率真实的话语,相当对他的胃口。

    就如同张琛不喜欢贤妻良母,在皇帝面前直言提出想要娶特立独行的妻子一样,他也觉得,如果娶到这年头那些贤良淑德到给丈夫张罗纳妾蓄婢的贤妻良母,他大概会享受一段快活时光,但接下来就会厌倦。

    夫妻二人既然一开始就是相敬如宾,日后自然而然就会变成相敬如冰。

    而葛雍听到张寿这话,嘿然一笑,随即就点点头道:“好,我这大费周章地从楚国公张家把人抢来,如果不是再去请张家人过来,仿佛像是示威,我倒希望人更多一些,如此过年热闹!张寿,你去外头吩咐一声,可以开始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喜欢

    葛雍一番话,算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尤其是当扮相清丽的晴雨出现时,在场的大多数男人多数都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能作为听雨小筑的头牌之一,她原本就天生丽质,此时不施粉黛,布衣荆钗,竟是比华服美饰更给人几分惊艳。

    张寿却才听了几句台词,就知道这是倒叙寇白门筹措黄金后,与想要重修旧好的保国公朱国弼一刀两断的一幕。当然,寇白门还是寇白门,朱国弼却换人了……

    前景故事和人物小传都是他做的,他更是看过众多关于秦淮八艳的演技或好或不好的电视剧又或者话剧,深知晴雨那演技兴许还比不上后世的流量小花,因此看了片刻,他就趁着其他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晴雨的台词和剧情上,悄然绕到了朱莹身后。

    果然,心思根本就没在看戏的朱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眼睛一亮的同时,她一把就拽住了他的手,随即悄悄拉了他从侧门溜了出去。

    也许是因为十二雨的名声实在是太大,别说吴氏被葛雍请去设了隔屏看热闹,张寿带来的那些小家伙也都溜了过去,葛府之中的仆役哪怕那些又聋又哑的,其余人也都去讨了端茶递水的差事,从而好在旁边看热闹,所以院子里竟是空空荡荡。

    溜出来的朱莹忘了穿大氅,不禁冷得直跺脚。而张寿也是出来方才注意,当下就笑拉着这位大小姐,直接溜去了葛雍的书房。进门之后,他就熟门熟路借用了老师的厨具,在小铜炉中加了无烟的红螺炭,专心致志地烧水沏茶。

    朱莹盯着张寿那专注烹茶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忍不住说道:“阿寿,你不是说不擅长茶道,品不出茶叶好坏的吗?”

    张寿顿时动作一顿,心里苦笑说那时候想得是让你敬而远之,所以随口瞎掰,可嘴里却还不能这么说,只能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只是在附庸风雅!”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可你这附庸风雅,比那些自诩真风雅的君子还要潇洒好看!阿寿,你在烹制什么茶?”

    张寿这才侧过头来看了朱莹一眼,随即意味深长地说:“红糖姜茶。”眼看朱莹瞠目结舌,他就耸了耸肩道,“我们都没裹上氅衣就吹了不少寒风,当然先喝点姜茶御寒。否则要风度不要温度,结果就是自己害了自己的身体,我可不想大过年的时候病了!”

    见张寿一边说,一边用银挑子拨弄了几片红糖到小茶壶中,朱莹这一次再次乐不可支地笑开了:“阿寿,你拿葛爷爷这平日里烹茶的茶壶煮红糖姜茶,回头里头一股甜味和姜味,那还怎么烹茶,你不怕葛爷爷吹胡子瞪眼骂死你!”

    “骂就骂呗,大不了我留几道题给老师换换脑子。”说到这里,张寿才不会说这茶壶就是葛老师煮姜茶的,提起茶壶先倒了一碗姜茶送到朱莹面前,随即才给自己也倒了。等到捧了这热腾腾的茶碗在手,他见朱莹微微抿了一口,随即辣得直龇牙,他就对她笑了笑。

    “莹莹,刚刚你来的时候,好像有点强颜欢笑,是出了什么事吗?”

    朱莹没想到自己已经装得够若无其事了,张寿竟然还能察觉到。虽说她在顺天府衙时恨不得立刻找到张寿,把这件简直匪夷所思的事告诉他,可刚刚到葛府的时候却改了主意。此时此刻,面对张寿的问题,她不由得犹豫了片刻,但最终,她还是决定如实告诉他。

    “阿寿,今天我跟着祖母、娘还有大哥进宫去给太后拜年,后来我又去了皇上那儿。正好大朝之后,皇上让内阁草拟了王大尹任宣大总督的旨意,我想着邓小呆也要跟着去,就索性跟送旨意去顺天府衙的吕公公出宫去找他。可没想到有人到顺天府衙告我家骗婚!”

    说到这,她满脸都是怒色,简直是气急了:“那揭帖说,我们家早就看中你才貌,又知道你是葛爷爷的关门弟子,就把我骗去融水村,待我看上你后,就强行把你骗上京来,诱你这难得的才俊入我朱家彀中!”

    张寿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一笑,努力使自己严肃正经的朱莹顿时气坏了。她放下手中那盖碗,大步来到张寿面前,大声质问道:“我说正经事呢,你笑什么?”

    几乎笑岔了气的张寿没理会朱莹的气急,又笑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直起腰来,却是腾出另一只手擦了擦刚刚那禁不住笑出来的眼泪,这才若无其事地抬头看着她:“就是因为你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这种事,我才笑的。真没想到,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

    朱莹简直被张寿这没头没脑的话给气了个半死:“什么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你这是说什么鬼话呢?”

    “怎么不是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想当初,不都是别人说我这个欺世盗名的寒门小子骗你这位出身名门的千金大小姐吗?我刚进京城的时候,你看看多少人觉得我幸运?没想到这还不出半年,说法居然倒过来了,竟然说是赵国公府骗婚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小子!”

    “我说一句实话,都是因为你对我太好,才会让那些闲人有这样的错觉!”

    张寿脸上笑意更深,看着朱莹那张嗔怒的脸此时因为微微含羞而娇艳不可方物,他就轻描淡写地问:“对了,这种你情我愿的事,那个多管闲事的家伙用什么理由告发的?难不成他说我们没婚书?”

    朱莹顿时瞪大了眼睛:“阿寿你怎么知道?我送了揭帖去给王大尹看,他就立刻让人去户房查证是否有我爹存档的婚书,听说没有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

    张寿顿时呵呵一笑:“顺天府户房的档案堆积如山,而今天是正月初一,你觉得谁能在这么快时间里确定有没有婚书?”

    柳眉倒竖的朱莹顿时怒了:“你是说顺天府户房的人在骗王大尹?其实根本没好好查?简直胆大包天……不对啊,我和吕公公走的时候,那个最初送了揭帖,后来又亲自去户房查婚书的小吏还送了我们出来。他说是邓小呆的舅舅!他不至于骗我吧?”

    见朱莹由怒转惊,张寿不禁冲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小呆的舅舅当然不会骗你。但是,他之所以能那么快给出答案,原因很简单,我早就拜托小呆帮我查过赵国公府的婚书。而小呆要查证这种事,当然少不得是要他帮忙,所以他这个知情者当然知道答案。”

    “啊!”朱莹目瞪口呆地盯着张寿,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说……你是说……”

    “所以,不是朱家明知道压根没有婚书,却还要骗婚我这个寒门子。是我明知道兴许压根没有那婚书,却一直都进进出出以你的未婚夫自居!我这么说,莹莹你明白了吗?”

    “我……我……我不知道。”朱莹破天荒地有些犯了结巴,说出不知道三个字的时候,她却觉得心中欢喜得很。明明没有婚书,祖母和母亲却都说有婚约,那也许只是因为婚约不过口头约定。可张寿明明知道却始终没说破,此时又爽快对她揭破了这层窗户纸……

    他是不是想说,其实他真的也喜欢她?肯定是的,否则他那一次拥她入怀之后,就不会说情难自禁……可他到底没有亲口说过,只在她大胆说出让他快点娶她回去的时候,他笑谈她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就在她想到心乱如麻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双大手有力地箍住了自己。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温暖气息,以及那清晰可闻的心跳,她再次听到了张寿的声音。

    “你既然不知道,那么,我就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初见的时候,也许你很中意我的外貌和谈吐,但我那时候却对你心怀戒备,甚至敬而远之。因为在我看来,我一个从小长在乡下的小郎君,万万不可能和你一个赵国公府的大小姐有什么婚约,这肯定有阴谋。”

    “我很早就托小呆去查一查我家的状况,后来又顺带拜托他去查一查赵国公府的婚书存档。不像今天王大尹一声令下,平常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好查的,所以小呆其实用了挺久,这才发现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婚书。”

    张寿顿了一顿,这才轻轻松开了手,见朱莹整理了一下发梢,随即讶异地抬头看自己,他就笑了笑说:“可在小呆悄悄去探查的那些天,我却发现,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你能用平常的态度去对待融水村里那些日子清苦的村民。”

    “你真心愿意去帮助那些别人一眼就认定永远没出息的乡间顽童。”

    “你愿意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村里人的生活,去和那些身份远低于你的人说话。而所有这些,都让我看清楚了你。而你的张扬你的骄纵,根本盖不住你的明快和真诚。所以,就连永平公主那样和你是死对头的人,都会在我面前说,让我别辜负了你。”

    朱莹的脸一点一点地红了。有人赞美过她的美貌,也有人夸赞过她的张扬,但那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家世和背景,而实际上真的喜欢她性情的人,除了她的亲人,只有皇帝太后等寥寥数人,顶了天再加上对她万般无奈的葛爷爷。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阿寿,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好,原来你也觉得我很好吗?”

    “没错,我觉得你很好,是我见过所有女孩子当中最好的。”

    尽管这是一句无比动听的情话,可朱莹听在耳中,甜在心中,却仍然忍不住问道:“你才见过多少女孩子,真的就觉得我最好?日后也不会后悔?”

    “只要你还是现在这样,我就不会后悔。”张寿微微一笑,再次伸手轻轻抱住了朱莹,“我喜欢纵声大笑的你,喜欢言谈无忌的你,喜欢牵线搭桥的你,也喜欢无忧无愁的你,更喜欢喜欢我的你……也许,日后的生活会让你不再这样恣意,多上几分内敛,但是……”

    “金子永远不会变成沙砾。真正的珍珠会黯淡,但永远不会变成死鱼眼珠。”

    朱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快要欢喜得炸开了。只恨不得张寿再说一遍刚刚那些话,只恨不得他再抱得自己更紧一些。大哥私底下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说是不在乎,可一旦想起的时候,却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尤其是今天听说没有婚书的时候,她更是有一种迫在眉睫的急躁感。

    万一从来都是她一厢情愿怎么办?万一张寿从前只是迫于婚约方才顺着她怎么办?

    可现在,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她杞人忧天。原来张寿也喜欢她,原来他喜欢喜欢他的她!

    朱莹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了张寿那并不厚实,反而有几分单薄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的语言显得平顺一些,可最终说出口的,却仍然只有那不断重复的几个字。

    “我真高兴……阿寿,我真高兴!”

    张寿忍不住很想感谢那告发赵国公府骗婚的揭帖,如果不是这样的东西,也许刚刚那样的话,他还没办法说出来。他素来是做多过说的性子,此时温香软玉在怀,他忍不住稍微用了点力气,将朱莹少许推开了一些,继而在她那不解的目光中,再次凑近前去。

    他轻轻吻了一下那温软光洁的额头,等移开之后,见朱莹已经是完全愣在了那儿,他才微微笑道:“莹莹,其实我还想更亲近你一些,但既然没有婚书,那么就再等一等吧。待到他日我们两家的婚书定了,一切就好了。”

    那时候,我应该就能名正言顺地亲吻你了,因为那个时候,你才是我真正的未婚妻。

    朱莹伸手摩挲仿佛还残留着刚刚那滚烫温度的眉心,眼睛里最终流露出了无限欢喜的笑意。她突然扑了上去,猛然环住了张寿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啄了一记,随即才慌忙三两步退开,有些赧颜地抚摸着自己那娇艳的红唇。

    紧跟着,她就抬起头笑道:“这下,我们扯平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刮目相看

    尽管十二雨的戏很新奇,迥异于那种才子佳人大团圆,兼收并蓄大家好的戏码,剧情跌宕起伏,竟是从始至终以几个烟花女子为主,但陈尚毕竟是究竟沧海难为水的官场大员,因此,他的目光看似流连于那些绮年玉貌的佳人,但更多的却是关注今天这些葛门徒孙。

    虽然丁忧在家将近三年,但陈尚对其中某些面孔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常常让兵部尚书陆绾提起来就恨得咬牙切齿的幼子,被人骂陆三胖的陆筑。秦国公张川独子,桀骜不驯,常常惹是生非的代表张琛。南阳侯和怀庆侯家两个不起眼的庶子张武和张陆,他倒只是只打过照面……

    再加上不少在京城里不算恶名昭著,但也没太多好名声的贵介子弟。可以说,今天这二三十号人拉出去,京城无数百姓全都要绕道走的。

    可眼下,这些人却在张琛和陆三郎的带领下,一部分人老老实实坐在那看戏,另一部分人竟然抢了仆役端茶递水的差事,那份殷勤周到,让人看着简直难以置信。

    而九章堂的那些寒门子,竟然没有被支使得团团转,而是在陆三郎的安排下,人人都有一个座位,哪怕一个个人都显得局促不安,可贵介子弟们不但没人在他们面前露出倨傲的态度,相反还有人为他们添茶续水,同时再和他们说笑两句。

    因为竖起耳朵,他自然早就听到了陆三郎那只是稍稍压低声音和九章堂监生们说的话:“往日在九章堂里,你们一个个都得听我和齐师兄的话,到这里谁敢不听?让你们坐着就放心大胆地坐着,好好享受一下这京城一绝十二雨的好戏,不是葛祖师,你们想看都看不着!”

    “这是奖励你们之前刻苦学习,勤奋读书,知道吗?也是为你们当中回头被挑出来和小齐同行的人践行!葛祖师那儿有我这个斋长去伺候,用不着你们!”

    而张琛的声音虽然比不上陆三郎的理直气壮,但同样被始终分神留意他的陈尚给听到了。

    “你们不是都很羡慕张武和张陆吗?眼下陈尚书和各位老大人们在,你们表现得好一点,说出去那不也是浪子回头的典范?那些乐意在家当富贵闲人的家伙,今天都没来,这就是你们和他们的不同。想让瞧不起你们的人另眼相看,眼下你们就都打起精神来!”

    而陈尚更是听到,和赵国公长子朱廷芳相比,一直都是纨绔子弟代表人物的朱二,竟也趁着端茶递水献殷勤的空闲,鬼鬼祟祟地和其他人交谈,而交谈的话题更让他不可思议。

    “喂,之前布置的功课你们做完了吗?谁把那几道算学题做出来了?好歹分享分享思路,我可不想去问陆家那死胖子……什么?没做出来?该死的,你们就不能好好动动脑子吗……我怎么不做?我当然做了!我都琢磨了不知道多少天还没个头绪!”

    “过了正月十八国子监就开学了,开学之前大家约一约,至少把这功课都理一理。那些个不求上进的家伙不去管他们,咱们可不能输给那死胖子!我来年非得和张琛争一争,他能当斋长,我凭什么不行,总不能好事全都让他们姓张的给占了!”

    陈尚最初还觉得自己幻听。可当发现朱二竟然真的一个个串连过来,拉帮结派的意图非常明显,而且这拉帮结派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想当斋长,他就更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什么时候纨绔子弟会成群结队,在还没开学前去理一理功课?什么时候纨绔子弟会稀罕去当国子监一个斋长?

    想起刚刚和朱莹悄然离去的张寿,那和朱莹成双入对的姿态,分明就和等闲恋慕美人的少年没什么区别,陈尚就更觉得好奇了。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了一声叫好,他侧头一看,却只见是素来脾气急的刑部侍郎厉远出的声,而随着这声音,七嘴八舌叫好的声音不绝。

    因为分神太多,几乎没怎么注意到剧情的他完全没注意刚刚演的是什么,有些尴尬,正打算跟着其他人一块抚掌叫好的时候,他却发现,张寿和朱莹一前一后,竟然回来了!

    相比淡然若定的张寿,朱莹的脸上挂着欣喜的红晕,顾盼神飞,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样的喜事。可他再转念一想,最终自己也是哑然失笑。

    就算是朱莹这样心高气傲的大小姐,一旦喜欢上了男子,也和寻常怀春少女没什么不同。从这一点来说,他这位怎么看怎么神秘的小师弟,确实很有本事。

    于是,陈尚也懒得再假装自己在认真看戏了,干脆起身往张寿和朱莹迎了上去。他这动作虽然突兀,但此时大多数人都在看台上的戏,只有对剧情已经耳熟能详的陆三郎和张琛等人,好奇地顺着陈尚的去向望过去,看清楚是张寿和朱莹去而复返,陆三郎立刻收回了目光。

    就算张寿和朱莹是避开众人出去谈情说爱了,那也不关他的事!

    而张琛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尤其是朱莹那种由内而外流露出来的欣悦欢喜,他几乎从来没有看到过。可是,他随即就注意到了,朱莹的目光比往日还要更频繁地落在张寿身上,眉眼间分明脉脉含情。

    就在昨天晚上,父亲还叫了自己过去,告诉他说,有人打算告发赵国公府骗婚。最初的惊愕过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立刻通知张寿和朱莹,却被父亲直接拦了下来。

    “人家都已经预备好发动了,你这时候去告诉他们,除了让人更加过不好年,还能有什么作用?你敢说你现在就真的和陆三郎一样,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妄想?如果你还不那么死心,那就不妨等等事发之后,看一看你那位小先生的反应。”

    想到自己早起就派人关注着顺天府衙那边的动静,朱莹来时应该正好碰到了那件事,如今再看两人之间比之前更添一等的默契,张琛哪还不知道那桩闹剧根本对两人没什么作用?

    那一刻,他终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别想有什么希望了。

    张寿一回到这座大堂,就扫视了一眼众人,发觉包括葛雍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在饶有兴致地看这种新颖的话剧,他就放心了,至于有没有人注意到他和朱莹离开,那并不是他最关心的事。可是,发现陈尚朝自己二人走过来的时候,他就有些意外了。

    偏偏这时候,朱莹竟有些紧张地突然使劲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问道:“阿寿,陈尚书跑过来干什么?是不是我脸上的妆花了?”

    “傻丫头,你脸上妆怎么会花……呃!”张寿挨了朱莹一瞪眼,这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不禁笑了起来,当下轻声说道,“大概是陈尚书发现,你比之前更加漂亮了。”

    如果是别人,朱莹此时绝对是骂一句油嘴滑舌,顺便再狠狠踹一脚以示嗔怒。可哪怕体会到张寿这是在调侃自己,可此时她还是没办法发怒,因为此时此刻她的心里,还仿佛吃了蜜糖一般甘甜。

    “小师弟。”陈尚微微颔首,见朱莹笑吟吟地对自己一点头,随即就步伐轻快地往葛雍身边去了,他当然不会打趣人家这对小儿女,而是笑容可掬地说,“十二雨这出戏我只是随便看了看,但你那些学生我却是仔仔细细观察了很久。不得不说,你让他们改变了很多。”

    张寿没指望十二雨能有那么大的魅力,把一群高官大佬迷得神魂颠倒,可陈尚居然更关心那些半山堂和九章堂的监生,他还是有些纳罕,当下就呵呵一笑道:“我也只是尽自己所能,关键是要看他们自己。”

    “陈尚书你也看到了,九章堂的人全都来了,半山堂却只来了二十多个。毕竟,不是所有贵介子弟都希望上进,也有人就想背靠祖辈余荫,做个富贵闲人。就如同一片树林中,不是每一棵树都能成才一样,人也不可能人人都是栋梁,资质、才能、机遇,缺一不可。”

    张寿说得这样坦然,陈尚本来还想提醒一下他,不要给那些贵介子弟太大的希望,以防日后他们失望的时候心生埋怨,这下子倒觉得自己不必再提了。

    当下他就欣然点头道:“你能看得这么深远,怪不得老师曾经写信给我时,对你满篇都是赞叹之词。小师弟他日若要去赵国公府求亲的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老师若出面也就罢了,他若不去,我愿意做这个媒人。”

    张寿没想到陈尚竟然如此主动,当下自然不会说葛雍已经主动把这件事抢过去了,立时抱拳谢道:“好,那我就承陈尚书这份人情了!”

    两人相视一笑,陈尚自回自己的席位,而张寿则是去了葛雍那边。可他才刚刚在其背后站定,葛雍就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嘿然低笑道:“你今天这风头可真是出的够了!不过那也是应该的,谁让张琛陆三这几个小子都看上去和变了个人似的?”

    “也是老师您教得好。”张寿笑看了一眼朱莹,见她正在无意识地用手指缠绕着自己的燕尾,分明正在出神,他就继续说道,“老师,刚刚莹莹对我说了点事……”

    葛雍这么大年纪了,刚刚一边看戏,一边略用了点晚饭,养身惜福的他便已经让人把那些饭菜都撤了下去。此时他本来还想着张寿和朱莹刚刚不知道跑到了哪去,想问问两人饿不饿,可听张寿一说赵国公朱家被人告骗婚,他就不禁皱起了眉头。

    “居然还有人这么无聊透顶?朱家觉着你好,你和你娘觉着莹莹好,那不就得了,婚书什么的补一份就是了,用得着他们多嘴多舌?吃饱了撑着……不对,应该是说,心怀叵测!”

    朱莹在张寿说有人告自己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回过了神,此时听葛雍轻蔑地评判幕后主使,别说她从小就挺喜欢葛雍风仪气度,喜欢他那乖张行事风格,就算本来和葛雍不对付,她也会立刻把老人家奉为知音。可她还来不及说话,就再次被葛雍抢在了前头。

    “莹莹,你回家去对你祖母说,当初去当阿寿的老师,就是你爹托付我照顾未来女婿,所以这桩婚事,就没人比我最清楚了。谁要是说三道四,让人先来找我!”

    “葛爷爷你真好!”朱莹简直是喜上眉梢,但随即扫了一眼张寿,就凑近葛雍耳朵边上,低声说道,“葛爷爷,阿寿刚刚对我说,他很喜欢喜欢他的我!这下我放心了,原来我不是单相思!”

    听完这话,葛雍眼看朱莹那艳丽的身影犹如轻快的蝴蝶一般消失在门外,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突然头也不回勾勾手,等张寿上前一步来到他身侧时,他才似笑非笑说:“我从前还当你小子不解风情,没想到你说起情话的时候,居然还是蛮在行的嘛!”

    “不解风情,那是因为对我来说,大多数人都不够风情。”

    张寿含笑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葛雍先是一愣,随即就用手指点点他,满脸啼笑皆非的表情,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人生在世,难得遇到莹莹这样娇俏大方的佳人,就犹如我在园子里遇到一朵怒放的牡丹,眼里自然而然就看不到第二朵花了。”

    “行了,这话别在我面前说,去对你的牡丹说就够了!”

    葛雍一脸嫌弃似的挥手赶人,悻悻说道:“有本事你回头在你岳父面前也这么油嘴滑舌!”

    听雨小筑十二雨在葛府这一场戏,并没有演到太晚,戌时不到便结束了。葛雍到底知道自己抢了楚国公家的预约,这着实有些霸道,因此提早派人过去和张家三老爷言语了一声,商量着把那边原定的歌舞推迟了大半个时辰。

    于是,来接人的张家管家虽说有些小小的郁闷,可知道葛府今夜是何等高朋满座,想想自家老爷尚在宣府未回,此次战功也比不上赵国公朱泾显赫,也就忍气吞声了。尤其是得知葛雍豪气大发,直接手书了一卷江城子送十二雨,他就连迁怒这些歌妓都不敢了。

    谁不知道,葛太师的手书,早些年那还遍地都是,可随着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人人珍藏,现如今根本市面上找不到!即便那只是随手写了一首苏轼的江城子,可谁不知道这位葛太师会不会真的老夫聊发少年狂,来日在十二雨当中纳一个甚至几个美妾?

第二百五十三章 别苗头

    对于葛雍和那些中老年官员来说,十二雨的戏算得上是此番过年期间一次不错的娱乐活动。而对于张琛等人之外,第一次看这种曲艺形式的九章堂和半山堂监生来说,能在这正旦佳节看一场听雨小筑的十二雨演绎的戏,再和一群朝廷高官共处一堂,那也是值得吹嘘的事。

    在离开葛府时,穷苦监生和富贵监生们竟是差不多的心情。

    可凉风一吹,大多数人就立刻清醒了。美人好戏欣赏了,美酒佳肴吃了,这口腹和耳目之欲全都得到了满足,可有道是欲壑难填,接下来自然就轮到了另一件大事。因此,当看到张寿招手把张武张陆和齐良都叫了过去的时候,一大群人竟是呼啦啦全都凑上了前。

    见此情景,落在后头的朱莹就拉着吴氏说道:“吴姨,看样子阿寿今天晚上肯定要被这些人缠得脱不了身,我先送你回去吧?至于阿寿这儿,我二哥留着照应就够了!”

    吴氏和朱莹已经熟稔得犹如一家人,看看那情景,她就没有推脱,只是不好意思地说:“那好,我和莹莹你同车回去。至于阿寿……”

    张寿看这么多人围上来,就知道今天他不可能走得了,因此看到朱莹和吴氏在一块,他就高声叫道:“莹莹,请你顺道送送我娘。今天晚上我就不回去了。”

    朱莹没问你住哪儿之类的蠢话,这么多公子哥,哪怕不见得人人在家里都混得好,但就算到外头包下一家客栈,那也不怕没说话的地方,总不至于要在这大晚上吹冷风商讨大事。于是,她笑着挥了挥手,冲朱二使了个眼色,让他留下来,随即就挽着吴氏上了马车。

    看到这一幕,难掩殷羡的大有人在。如果不是朱莹美艳动人,出身高贵,这两年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追逐其后,但正如漂亮的花经常会带刺一样,朱莹也因为那极其火爆的性格,让人只能远观,根本生不出亵渎之心。

    有那心思的人全都已经挺尸了。比方说提亲被拒却还不死心搞事的和王之子郑怀恩。

    而且,就连和赵国公府朱家门当户对的陆尚书家和秦国公家,朱莹也不曾高看一眼,对于那两位全都是贤妻良母型的当家主母甚至还多有不屑。可现如今,朱莹却对小门小户都算不上的张寿之母吴氏这样殷勤,怎能不让众人掉了一地眼珠子?

    目送朱莹离开,众人须臾就收起了心头那点唏嘘,把目光集中在了张寿身上。

    美人固然很好,可相形之下,一个驸马两个仪宾,外加一个被皇帝誉为回头浪子变天才的九章堂陆斋长,一个如今方才被曝出昔日揭临海大营盖子,皇帝亲批仗义的半山堂张斋长,那才是他们的榜样。再说,不在乎前程的今天都没来,来的都是不甘心将来做咸鱼的!

    而张寿环视众人之后,就被迎面的寒风吹得脑袋冰凉,少不得紧急思量该找什么地方说话。而这时候,张琛就主动提议道:“小先生,不如去我家吧。我爹反正是不管事的,我娘也从来不管我干什么。那儿地方又大,随随便便就能容纳下这几十个人。”

    他这话音刚落,陆三郎就没好气地说:“张琛,你不就是想说,你家里就你一个儿子,所以你能当家作主吗?显摆你是独子?哼,我家里老爹是不好说话,我那两个哥哥也不是省油灯,但我娘已经给我把将来的婚房预备好了,那里才更适合大伙儿说话,没外人!”

    张琛顿时对陆三郎怒目相视。你怎么就喜欢和我抬杠!

    陆三郎却压根没把张琛那怒气冲冲的目光放在心上。这不是废话吗?你是半山堂斋长,我是九章堂斋长,我要是在你面前弱了气势,日后这个斋长岂不是要被你压一头?再说了,九章堂这些监生们在出身上原本就远不如半山堂那些贵介子弟,全都得靠我出面争!

    齐良见张武和张陆对视一眼,仿佛是因为在家里的地位问题,都没插话,他想起这次是两堂斋长继续坐镇京城,出去做事的是他和邓小呆,再加上张武张陆,这人员配置着实微妙。这么一沉吟,他这个常做和事佬的,竟是忘了开口去劝阻陆三郎和张琛在葛府门口这相争。

    而朱二倒也跃跃欲试,很想说自己家其实容纳得下这几十个人,自家祖母和继母肯定也不会有什么二话,可话到嘴边,他最终还是决定聪明地留待最后,先看看张寿怎么解决这个争端。手心手背都是肉……咳,不是,他得看看张寿在张琛和陆三郎中间到底是偏袒谁!

    果然,张寿旋即就一锤定音地解决了争端:“都别吵了。我有一个好地方。”

    此话一出,张琛和陆三郎顿时齐齐侧头看着张寿,随即异口同声说:“不会是国子监吧?”

    张寿被两人的默契逗得一时莞尔,当下若无其事地说:“国子监闭监期间,别说你们这些监生,就连我这个国子博士也进不去,所以你们就不用瞎猜了。只不过,那地方应该没人伺候,也没饮食供应,大家过去的时候顺路把茶水点心什么的都捎带上。”

    什么地方居然会容得下他们这么多人,但却没人没饮食?

    不但陆三郎和张琛心里犯嘀咕,就连其他人也个个纳罕,朱二却隐隐有了一个猜测。等到一大群人上马的上马,坐车的坐车至于没马也没车的九章堂穷监生们,却也有他们的富同学们好心搭载他们上路。

    于是,呼啦啦一行人足足占去了整条街。等到了地方之后,穷监生们在这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的晚上,只能凭借灯笼的照亮隐约看见那整齐的围墙,由此断定这应该是一座豪宅。然而,贵介子弟们的眼光就毒辣得多,哪怕是大晚上,不少人还是分辨出了这是哪条大街。

    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陆三郎,更是脱口而出道:“这不是从前的庐王别院吗?”

    穷监生们的反应依旧显得茫然,可张琛作为秦国公独子,却是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庐王别院?就是永辰十年去世的那个庐王?皇上的弟弟?”

    原本就在心里犯嘀咕的贵介子弟此时全都明白了,而九章堂的监生们纵使有不少是如阎方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可皇帝的弟弟这种清晰无误的表述,他们还不至于理解不了。而齐良则是忍不住开口叫道:“小先生,这地方是……”

    “我花了五十贯买的。”张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很儿戏,可他确实是在那天跟着阿六看了房子之后,出了五十贯去内府办理了一应手续,拿到了人生第一张地契和第一张房契。此时,面对周围那些犹如探照灯似的发亮目光,他却不想解释更深层次的缘由。

    “因为刚到手,所以里头家具陈设用具都不缺,但下人一个都没有,饮食也没有,大家就自给自足,丰衣足食吧。我想,大家应该大多带着小暖炉。”

    尽管有人在心里感慨,要是这大冷天庐王别院中真的什么准备也没有,那岂不是屋子也是冷的,灶里也是冷的,这么大的地方,区区小暖炉有什么用?

    然而,当阿六开锁推门,众人跟着张寿后头鱼贯而入,又是惊叹又是羡慕地进了那座无题之堂的时候,却是推门就感觉到一股融融暖意扑面而来。

    这下子,别说其他人大吃一惊,就连张寿也大为意外,本能地转头去找寻阿六的踪迹。然而,阿六在看到他的目光时,却非常无辜地吐出几个字:“不是我干的。”

    张寿这才释然。想来阿六也不是神仙,应该不至于想到他会在这大过年的时候光顾此地,自然也就谈不上来提早烧好地龙。想到之前带着朱莹来看房子时,发现整座宅院全都保养得很好,他就有了数。也许,是内府的人考虑到他可能来住,于是提早把地龙都烧了起来?

    可是,那得用多少炭?他今天是一时起意来了,如果不来呢?

    是了,那么多学生会去葛府给他和葛雍一块拜年,这是可以推测出来的,只要皇帝派人去传达任命,那么他肯定要留人商量,到这来的可能性很大。

    张寿想到这里,索性招手吩咐众人都坐下来,而阿六则是悄无声息地出了门,不多时又进了屋来,报说别院大门前的两侧廊房里头也都生好了暖炉,足可供仆人们烤火等候,灶上留着火,茶壶里也都有水,里里外外的茶水供应问题不用担心,他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这时候,陆三郎方才笑眯眯地亲自站起身来,招呼齐良一块搬动这厅堂里的方几,又把刚刚在路上买的那些卤味糕点汤水在内的各式东西都摆了出来。张琛动作慢了一拍,但也立时拉了张武和张陆张罗。至于其他人,除却一个朱二动作敏捷地上来帮忙,都根本插不上手。

    虽说足有四五十号人,但屋子里椅子却还有得多,但圆几和方几却只能三五个人共用一张,但勉勉强强总算是够用了。只不过,众人最初还不太好意思当着张寿的面吃吃喝喝,可架不住张寿亲自带了头,这下子,众人方才啜饮着汤水,胡乱取点东西填肚子。

    葛府那顿晚饭,因为看戏的缘故,说实话,那真是没人吃饱……

    “好了,先议跟着小齐和小邓跟随王大尹去宣府的人选。”张寿因为和朱莹中途溜出去谈情说爱,这顿晚饭其实也没吃好,更悲伤的是,当着一大群满脸恭聆训示状学生的面,他还不能毫无仪态地大吃大喝。所以,他刚刚只能先垫了一碗路上买的甜豆腐脑下肚。

    他说完就看着齐良说:“小齐,你之前和陆三郎都商量好了吗?人选怎么定?”

    齐良本想征求张寿的意见,可没想到张寿直接就问他和陆三郎商量的结果,他微一迟疑,最终开口说道:“王大尹出任宣大总督,最初那段日子应该会是最困难的,而我和小呆在具体事务上,经验并不足,所以我和陆斋长商量,觉得第一批需得在九章堂遴选最有经验的。”

    见张寿没有说话,齐良也不确定自己说得到底对还是不对,却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道:“所以,有当过帐房管事等经验的监生优先,有过库房经验的监生优先,而其中又以实际经验长的人优先。但是,精兵强将也不能都集中在第一批,以老带新方才有历练的价值。”

    张寿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见自己左下首陆三郎满脸得意,却还故意拿眼睛去斜睨张琛。,而右下首张琛则是根本没注意陆三郎的目光,铁青着一张脸正在和张武和张陆紧急磋商着什么,他就知道,张姓三人组固然商量过,但只怕根本没有往那些细致的方向去考虑。

    因此,他自然不吝表示自己对齐良和陆三郎这一番商议的赞赏;“你和陆三郎想得很周到。你们两个在九章堂这么久,大家的情况应该都摸得很清楚,我记得陆三郎你还特意花了几个月做了一本九章堂监生的手册吧?别卖关子了,第一批你和小齐到底选定了几个人?”

    见众人的目光焦点全都汇聚到了自己身上,尤其是张琛那目光中分明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陆三郎顿时洋洋得意。

    他欣然站起身来,先咳嗽了一声,这才拿起一本巴掌大小的手册,一边翻一边一本正经地说:“身为斋长,了解同学的情况,那是理所当然的。”想你张琛也没我这么细致!

    “九章堂中二十多个人,其中有帐房经验的,总共有十九个,其中最富经验的人是阎方,而且他性子耿直,我觉得肯定和王大尹合得来,所以第一批他一定得去!”

    阎方顿时愣住了。当初张寿赠书之恩,他一直都记在心里,所以之后九章堂招生,他想都不想就前来报考,即便出过报考试卷被人抄了的事,可张寿却取了他,他为此更是铭感五内,之后第一个试验出密码的人便也是他。

    要说学习进度和月考成绩,他确实都名列前茅,可看看自己的年纪比其他人大那么一截,再加上寒微出身,之前和其他人一块得到皇帝嘉奖之后,他并未抱有多大的妄想,更不像有些比他更精明的同学那样,没事就去斋长陆三郎面前混个脸熟。

    可即便如此,陆三郎竟然第一个就点了他的名!

    他正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就只见张寿对他点了点头:“这第一个人选不错,就这么定了。下一个呢?”

第二百五十四章 遣将不如激将

    下一个呢?自己居然这么简简单单就被选上了?

    阎方脑海还晕乎乎的时候,陆三郎就已经开始不慌不忙地报出下一个人选。和阎方一样的帐房出身,东家被人陷害而丢了产业,自己因为不会逢迎新东家,再加上被某些掌柜忌恨,扫地出门后去尝试吏考却被有背景的人挤掉当然,那是王杰当顺天府尹之前的事情了。

    除却这些履历之外,陆三郎又着重强调了人的卓越能力和良好品行,毫无疑问,他这第二个人选再次得到了张寿的点头认可。而接下来,风头出尽的他就让齐良出面介绍第一批大名单的剩下两个人,

    齐良说出来的两个人选,便是他自己之前提出以老带新方案中的所谓新人其实说新也不新了,相比他和邓小呆的年纪,这两人二十出头,士人出身,算经不过是他们的爱好。至于天赋如何,能考进九章堂,能在九章堂那飞快的教学进度中坚持下来,自然不消说。

    紧跟着,陆三郎又和齐良轮流介绍了接下来的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就趁着之前在葛府看戏的那点时间,他和齐良总共拿出了一个十六人的大名单。

    对于这样的结果,张寿早已有所预料。陆三郎那是顶尖精明人,齐良虽说出身乡下见识稍逊,但也是认真仔细,小心谨慎的性子,正好彼此互补。只看他们商量出的名单,他就知道在王杰手底下,这些人必定能物尽其才,人尽其用。

    当下他就笑呵呵地点头道:“这个名单选得不错,看来是不用我多说什么了。话说回来,陆三郎,小齐和小邓都去了,你这个九章堂斋长就不想去帮一帮王大尹吗?”

    我才不想去伺候那个黑脸王大头!跟着这么个难伺候的上司,绝对是整天被操练得欲仙欲死,却还常常吃力不讨好,说不定还要我殚精竭虑思考怎么应付那些地头蛇……我才不干!

    陆三郎心里这么想,但脸上却流露出了非常恳切的笑容:“老师,我这个斋长当然愿意带着大家一块去的,可我好歹是尚书之子,不应该去和其他人争抢这种机会,对他们来说,,这是人生的转折。再说,您身边也需要帮手不是吗?我和小齐都去了,九章堂怎么办?”

    浮夸!虚伪!不要脸!张琛在心底狂骂装腔作势的陆三郎,然而,当他看见陆三郎身边和背后那些九章堂的监生们中,竟然有不少面露感动的,他就不由得愣住了。

    就这样简简单单说几句话便能收买人心?这些家伙未免也太好骗了!

    相比张琛,张武和张陆对视一眼,兄弟二人却同时觉得哪怕从前已经很重视陆三郎,可这种重视却还远远不够!不说别的,张琛和他们两个加起来,在半山堂的影响力也绝对没有陆三郎高!这固然是因为半山堂中贵介子弟不好骗,可他们对别人有陆三郎这么用心吗?

    而张寿当然不会被陆三郎随随便便感动,闻言呵呵一笑:“你这谦让机会的心思很可贵,但你要知道,这不只是机会,也是历练。就算这次王大尹去宣大,也许九章堂的每一个人不能都轮换去那边实践学习,但我也打算找一些其他的机会让你们去实战。所以……”

    张寿拖了个长音,这才笑吟吟地说:“小邓是直属王大尹的人,他不属于九章堂,而九章堂去的这四批人,陆三郎你身为斋长,总得至少带队一次,否则日后别人岂不是要笑话你只懂得纸上谈兵?不用多说,回头第三批你带队,就这么定了。”

    我不愿意啊!陆三郎顿时在心中哀嚎。哪怕他不是一开始就去趟浑水的,可他真的不想离开京城这个安乐窝啊!又能挣钱,又能好好琢磨算经,还能享受到曾经轻视他的人动辄惊讶的快乐,那岂不是比跟着王大头去冲锋陷阵好多了?

    然而,在张寿那目光瞪视下,小胖子到底还是委委屈屈地低头应是。可眼见得张寿扭头看向张琛等人时,对面张武和张陆倒还好,张琛却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自己,他顿时恨得牙痒痒,心里忍不住想,接下来怎么坑一坑张琛这家伙!

    想看我的笑话?哪有这么便宜!

    张寿见张琛在自己的目光注视下本能坐得身姿笔挺,张武和张陆亦然,他忍不住想起当初这三人组第一次来到翠筠间的情景。虽说只不过是小半年,可当初那事情仿佛是已经很久远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问道:“张武,张陆,去邢台的事,你们有计划了吗?”

    小先生为什么这么问?虽说皇帝让他们去邢台,这确实很令人意外,但之前不是和他们商量过如何铺开推广的计划吗?当时陆三郎也在场的!张武和张陆几乎是同时生出了这么一个念头,可当他们看到陆三郎冲着他们挤了挤眼睛时,不禁立刻醒悟了过来。

    当下,张武就赔笑说道:“事出突然,我们都没什么准备……而且大皇子去沧州,我们去邢台,这事儿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和他打擂台,所以我们心里没什么底气。皇上是说要什么人尽管开口,但我们也不太清楚什么人比较能干,更没把握人家能听我们的。”

    张寿见张武故意装成什么都不懂,他就笑看着半山堂其他人道:“你们其他人谁愿意去帮一帮张武和张陆?”

    他这话一出,之前在吕禅传达了那个任命后就围堵了张武和张陆,希望能被带挈一把的一众贵介子弟,立时就骚动了起来。须臾,就有人挺身而出道:“小先生,家母就是邢台人,我觉得我可以帮得上忙!”

    认出这是半山堂里一个并不怎么起眼的监生胡凯,至于其祖父,那就名头挺不小了,正是当朝户部胡侍郎,葛雍的学生户部尚书陈尚的副手,当下张寿就饶有兴致地问道:“哦,原来你是想利用乡党来帮助张武和张陆,说说看,具体是什么想法?”

    听到具体什么想法,胡凯顿时愣住了。他只想到自己的母亲是邢台人这样一个优势,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想法?

    这一瞬间,他不禁觉得张寿那带着笑意的目光有些犀利,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我觉得,张武和张陆到了邢台,应该先要压服地方官,然后和当地缙绅打好关系……”

    虽说绞尽脑汁,但他还是只能拿出一个从上而下推广的方案,见张寿最终不置可否地示意他坐下,他不禁有些沮丧。而有了他这么一个失败的例子,其他试图主动请缨的人就少多了。就算有人自告奋勇,却也在张寿那不紧不慢的几个问题之下败阵下来。

    然而最终,张寿还是笑吟吟地点了胡凯和另外一个说话还算有条理的,太仆寺卿的侄儿邹明宇,吩咐他们跟去给张武和张陆帮手。但在他们欣喜若狂的时候,他却又兜头给他们浇了一盆凉水。

    “你们刚刚那所谓的方案,大概都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没有什么可行性。之前在葛府,葛老师很欣慰徒孙们年纪轻轻就能为国出力,他答应推荐几个可用之人,顺便吩咐门生照拂一二,也免得你们这些第一次出门办事的人变成睁眼瞎。”

    此话一出,胡凯和邹明宇那最后一点不服气顿时丢到了爪哇国。得罪老师那兴许只是在半山堂寸步难行,可要是让祖师爷葛雍觉得他们这两个徒孙不成器,那真是日后在整个官场都要寸步难行!因此,两人二话不说就赶紧答应了下来,随即这才正容坐下。

    而张寿刚刚给九章堂的其他监生画了个大饼,眼下面对半山堂中更多正盼望让家人亲友刮目相看的监生,他也自然又少不得勉励了一番,同时又许诺接下来会有其他机会。

    换做从前,难免有人觉得他这只是空心汤团。

    然而,今天大晚上被带到这曾经的庐王别院,无数达官显贵暗中觊觎却因为皇帝而不敢打主意的豪宅,又眼见得这没一个下人的地方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灶台上烧着火,茶壶水缸里都有水,竟是宛若主人仍在,大多数监生们对张寿的敬畏顿时更深了一层。

    因此,眼看夜色渐渐深沉,张寿又把话都说完了,自然就有人陆陆续续提出告辞。而这一次,张寿就主动开口让人捎带上九章堂的那些监生。于是一个带上两三个,须臾之间,刚刚还热热闹闹的这座无题之堂,就逐渐显得空旷了。

    陆三郎好不容易等到闲杂人等都走得差不多了,眼见张琛还坐在那不做声,他就嘿然笑道:“张琛,没想到你今天这么老实。怎么都不说话?你这个半山堂斋长也不起个表率!”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张琛一拍扶手愤怒地起身,却是冷着脸对张寿说,“小先生,我是不如陆三和齐良他们想得周到,而且之前那纺机的事情,我也不怎么知情,所以我是出不了什么好主意。这事儿你和张武张陆他们商量就是,我告辞了!”

    眼见张琛拱了拱手,竟是就这么转身往外走去,张寿就好整以暇地轻轻敲了敲扶手,随即出声叫道:“你要是就这么一走,你信不信改明儿陆三郎就会四处宣扬,说你这个半山堂斋长不如他这个九章堂斋长?”

    张琛顿时站住了,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说:“他要想胡说,随便他就是了!”

    陆三郎正要继续开损,却只见张寿斜睨了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早些年那全都是张琛自恃秦国公独子的身份欺负他,现如今他好容易才靠着智慧扳回了局面,凭什么还要让张琛啊!

    制止了陆三郎继续扩大事态,张寿这才不慌不忙地说:“之前我让张武和张陆去开织染坊,顺便捣腾纺机的事,又让陆三郎出面揽事上身,不只是你,朱二也没有掺和。”

    见张寿终于注意到自己了,朱二顿时幽怨地说:“终于记得我了……好歹将来都是一家人,能不能别这么厚此薄彼?”

    “这不是什么厚此薄彼。我之前想的是随便宰一个冤大头,却没想到居然勾来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二皇子,却又引来了一个欲壑难填的大皇子。一台新式纺机,整整坑进去两个序齿在前的皇子,所以我现在想想,没让张琛你和朱二趟浑水是对的。”

    张琛顿时脸色发黑地霍然转身:“怎么,你是觉着我胆小怕事吗?”

    “不,我最初只是觉得你和朱二不缺钱。”张寿笑呵呵地说出一句话,见朱二嘴巴张得老大,就差没哭诉自己很缺钱了,而张琛则是满脸不信,他就淡然若定地说,“张武和张陆日后就只有他们家诸子均分的那点家产,说不定要啃媳妇嫁妆为生,自然缺钱。”

    “至于陆三郎,他爹不喜欢他,他娘也不能把家里财产全都给他,而且他订了亲正等着娶媳妇,当然也很需要钱。不过,他是你们几个里头私房钱最多的大户,又是人尽皆知的浪子回头变天才,我需要他出钱,也需要他出力,所以当然要拉上他。”

    听到张寿如此直言不讳,张琛顿时脸色稍稍和缓了几分,但还是**地说:“那意思是说,不能出钱出力的我就没什么用了?”

    “至少在之前那纺机图纸献给皇上之前,你确实派不上用场。”

    看到张琛一张脸顿时变成了锅底盔色,张寿就呵呵笑道:“你是能用讨好公主和郡主媳妇的借口去开织染坊?还是能拉下脸笑容可掬地高价请一批纺工过来做事?又或者是像陆三郎那样大言不惭地忽悠大皇子说这新式纺机是他做的,勾引人花大价钱来买?”

    “张琛,你骨子里是个高傲却又仗义的人,他们能做的事情你做不来。所以,我不知道让张武和张陆去邢台推广纺机的事,到底是别人推荐的,还是皇上自己决定的。但在我看来,这件事情更适合你去做。因为,只有敢揭临海大营那种盖子的人,才能对付那些豪族!”

    张琛那张满是阴霾的脸一点一点放晴,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可现在皇上已经点了张武和张陆……我张琛就算再没出息,也不至于和他们抢差事!”

    见张武和张陆并没有因为他刚刚言语中小看了他们而生气,张寿就对两人点了点头,随即笑道:“有道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不觉得,他们很适合去修栈道,你很适合去渡陈仓?还是说,你真的想卯足劲把八股文学个精通,日后考个状元回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一群臭皮匠

    八股文精通五个字,真的是戳中了张琛的软肋。他不知道朱二跟着皇帝钦点的武艺教头学武学得如何,他只知道,每天在半山堂的课,他都学得相对轻松自如,可每三天一次,晚上那位老翰林给他上的八股文特训,他都学得想死!

    他现在一丁点都不想再碰什么破题、承题、起讲……他只想让那制式文章滚蛋!永平公主好端端的金枝玉叶,为什么就会更喜欢八股文胜过诗词歌赋呢?明明诗词歌赋朗朗上口,至少背一篇诗词歌赋比背一篇八股范文要容易多了!脾气也太怪了!

    “小先生,你能不提这一茬吗?”不提八股文,咱们还是师生俩……

    张寿见张琛一面抱怨,一面还是回到原位坐下了,他就笑道:“九章堂去宣大的这批人,其实我不担心,因为王大尹是一个刚直强项却又能力卓著的人,最重要的是,他有担当,所以其他人只要跟着做事就好。可去邢台推广新式纺机,说实话很可能吃力不讨好。”

    “吃力是因为有大皇子在沧州,可以说去邢台的人时时刻刻都会被人拿两边来比较,但张武和张陆的身份和大皇子却是天壤之别,劣势太大,两方得到的支持和资源都毫无可比性。至于不讨好,是说邢台那些靠纺织为生的人,很可能会对你们产生敌意。”

    “这又是为什么啊?”这一次,张陆忍不住难以置信地问道,“用了新式纺机,他们每天纺出来的纱能多上好几倍,这收入岂不是会增加很多?他们为什么反而对我们有敌意?”

    张寿看了一眼其他人,见张武也是一副赞同张陆的表情,朱二也在那连连点头,张琛眉头紧皱显然也想不大通,齐良在那攒眉苦思,只有陆三郎一脸若有所得,却好像又说不太出来的样子。

    当下,他就直截了当地说:“前些天,我记得在半山堂和你们讲过王安石变法。他明明是一心为公,为什么这些看上去很好的新法,却会失败,我也都解释过。你们想一想,青苗法和如今皇上要你们去推广新式纺机,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处?”

    “要知道,我最初对你们提过一次的计划,也只不过是想着把新式纺机用借贷的方式租给那些纺工,让他们用每日出产的一部分纱线来抵偿租金。”张寿有意抛砖引玉,却是压根不提,他给皇帝的计划上,已经有了一个很详细的方案。

    此话一出,陆三郎顿时使劲一拍巴掌:“小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青苗法本来是朝廷拿出钱去贷给那些没钱买青苗种地的贫民,但贫民不识字,那些申请文书都要小吏代写,而且经过衙门层层盘剥,最后到手的钱少了不说,利钱却增加了几十倍!”

    “而那些纺工也是同样道理。买得起纺机的,有且仅有这样一台纺机,无力买新的。而在他们接触到新式纺机之前,很可能已经有那些大户用纺纱效率大增这种借口,压低了纱线的价格,同时又宣扬朝廷推广新式纺机乃是为了牟利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所以,就算朝廷派人下去的时候,提出小先生所讲的这样一个方案,那些被煽动起来的纺工也必定会心存疑虑,不合作甚至存有敌意!”

    自己这分析一说完,见张武和张陆全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尤其是朱二,那眼神里头满是惊疑,只有张琛冷哼一声故意移开目光不看他,陆小胖子心中得意,决定大度地不去和张琛计较。而接下来张寿的肯定,更是让他洋洋得意:

    “不错,陆三郎说到了点子上。说到底,你们哪怕带着一大帮子人去了邢台,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很多事情依旧要靠当地官吏乃至于大户的配合。一旦他们因为自己的利益而诋毁你们,那么,你们要取得民众信赖就很难了。”

    “我之前说的那个法子,是想着在京城附近的纺工中间开始,而在这里,皇上最大,顺天府有王大尹,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案也就够用了。”

    “但皇上既然着力于从棉花种植、纺纱、织布最发达的邢台和沧州开始推广,那么,你们在邢台用的办法,我觉得应该调整一下。我先说说我的看法,你们听了之后,商量商量。”

    张寿见几个人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注意力异常集中,他就慢悠悠地说:“第一,卖给大皇子那一百台纺机之外,我让张铁匠孙木匠他们在融水村另外设了一个工坊,目前为止,应该已经又造出了几十台纺机,但是,把这些东西运送去邢台,路途遥远,不方便且耗费巨大。”

    张陆不愿意让陆三郎专美于前,立刻问道:“那小先生的意思是说,让我和阿武把这些工匠一块带去邢台?”

    “没错。”张寿笑着点了点头,“要知道,人生地不熟的你们在当地征用工匠,是一件很麻烦且很容易被人动手脚的事。张铁匠和孙木匠这样的顶尖匠人,这些天都在京城,在工坊忙活的是他们的徒子徒孙。至于你们如何在当地采办木材打造构件,我就不多说了。”

    见张武和张陆连连点头,张寿就不紧不慢地说:“第二,你们到了邢台,不用先忙推广,而是先找好一个地方,开工坊打造出十台八台纺机,和在京城时一样,招收纺工来试机,承诺将他们每天的工作所得,返还五成。也就是说,只要他们用惯机器,立刻就可以多劳多得。”

    “当然,他们不用提供任何生产资料,却能够得到五成的出产作为工钱,这个比例确实是太高了,高到工坊亏本的地步。但这就和商鞅立木一样,是一种吸引人的策略。”

    张寿说到这里,这才想起生产资料这四个字对于时下的人来说是个新名词,少不得又细细解释了一下生产资料包括劳动工具和劳动对象,劳动工具是什么,劳动对象又是什么……

    醒悟到自己再这样说下去,那就是正儿八经的马氏政治经济学,他连忙咳嗽了一声。

    这时候,刚刚还一直故意露出不感兴趣模样的张琛霍然起身道:“我听说除却那些自家有纺机的纺工之外,现如今不少纺织工坊也都招人做工,给的工钱极其微薄,也就是勉强让工人们糊口而已。而且,那些有纺机的人,也往往因为工坊和商人操纵价格,难以为继!”

    “哦,没想到张琛你堂堂秦国公之子,居然还去了解过工坊和纺工那档子事?”

    陆三郎冷不丁嘿然一笑插了一句话,见张琛顿时自知失言,哼了一声就一屁股坐下,他就笑眯眯地对张寿挤了挤眼睛:“小先生,您看看张琛,他明明去了解过如今的棉纺织业,这还装作撒手不管的架势,分明是口不对心!”

    “张琛确实了解得很仔细。”张寿没理会陆三郎的揶揄,一副赞许的口气,“而且张琛也说得很对,那些工坊克扣工钱,借此牟取最大利益。商人逐利,这原本没错,但逐利到过分了,那就有害于民了。”

    见张琛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就继续说道:“但不论如何,只要张武和张陆在邢台做出商鞅立木的姿态,那些工坊主和机户,自然而然就会坐不住了。”

    “这时候,你们可以把纺机租给感兴趣的纺工,然后约定,将每日纱线的六成交上来作为租金。当然,租金不是永久的,你们可以看情况,设三个月或者六个月作为期限。当然,如果那些纺工不想担风险,可以继续到工坊来纺纱,每日出产的三成作为报酬。”

    听到这里,齐良顿时喜形于色:“用这两种办法并行,确实一定会有很好的效果!”

    朱二看看正在努力思考的其他人,突然觉得没什么想法的自己很像张寿曾经说过的咸鱼。他眼珠子一转,突然没好气地说:“哪有那么容易,那些利益受损的家伙哪会甘心!就比如之前莹莹盘账查出来的漏洞,固然赶走了一批管事,可剩下的人还是会想别的办法捞钱。”

    “那些个贪得无厌的家伙,哪有那么容易认输!有句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这话刚说完,就只见张寿似笑非笑看向自己,其他人亦然,其中张琛一脸鄙视,陆三郎却是满脸坏笑。他不禁不满地叫道:“怎么,我说错了吗?你有计策,我有对策,你们就算想出再好的办法,人家也会有对策,哪就那么容易!”

    “朱二说得没错,就算我说得这两种办法看上去很有吸引力,你们又选用最清廉正直的人去推行,里头也很可能会存在监察不到的环节。更何况,别人确实还有一招杀手锏。”

    张寿顿了一顿,却不提上次对众人说的棉花源头这一节:“比方说,勾结那些原本收购棉纱的商人,压低价格,甚至根本就不收那些纺工手头的纱线。理由都是现成的,市面上的织工根本无法消化那么多纱线,那自然就应该降价。又或者他们已经收够了,所以就不收了。”

    齐良听到这个推断,顿时连连点头:“如若如此,那些纺工哪怕拿到再多的纱线,说不定也会比从前收入更微薄,甚至难以糊口。如此一来,新式纺机对他们来说不但不是救命稻草,反而是催命钢刀,他们不敢怨恨朝廷,张武和张陆岂不是倒霉?”

    见原本正雄心勃勃的张武和张陆顿时有些烦恼,张寿却不提解决办法,而是轻飘飘地说:“就像小齐说得那样,这是你们很可能遇到的难题。在临走之前,我希望你们几个群策群力,绞尽脑汁想一想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然后定出相应的预案。第一次出门办事,有备无患!”

    张武和张陆心有余悸地答应了一声。瞅了一眼陆三郎和朱二。素来圆滑的张陆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打躬作揖:“陆三哥,朱二哥,我和小武两个人能力有限,你们可一定要帮帮我们。”

    他一面说,一面又冲着齐良拱了拱手:“齐师兄素来古道热肠,对于民间那些勾当总比我们两个了解得多,还请千万指点指点我们两个初出茅庐的师弟。”

    张武也连忙跟着站起身团团作揖,正当兄弟二人乱哄哄地求助时,他们突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咳嗽,转头一看,就只见张琛面色发青地坐在那,分明是生气了。

    他们知道张琛这人大多数时候好相处,却很在乎脸面问题,顿时暗叫糟糕。可待要赔礼道歉,却又一时半会找不到借口来解释刚刚忽视张琛的举动,一时不禁双双脸上涨得通红。

    就在他们尴尬惶恐的时候,张寿就笑道:“你们是明修栈道,张琛是暗渡陈仓,他还有他的任务。张琛,来,把这儿让给他们自己去讨论,我们去别处说话!”

    他绝口不提此次的目标不是和那些工坊以及大户较量,而是逼得双方妥协,定下一条工钱和纱线价格的底线。这一点,还有那些各种各样的应对预案,就看他这个臭皮匠不在,眼下这剩下的几个臭皮匠能否通过商量推导得出。

    张琛没好气地瞪了张武和张陆一眼,眼见张寿裹上大氅往外走,他又扬眉瞥了瞥陆三郎和朱二,却到底还是相对客气地对齐良点了点头,随即就大步跟在了张寿后面。

    见他一走,朱二就气得骂道:“得意什么,投了个好胎还天天黑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你五百两似的,也就是我妹夫有容乃大,否则就凭你觊觎莹莹,他就能整得你哭都哭不出来!”

    张武到底得张琛照拂了这么多年,此时忍不住讥讽道:“背后骂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当着琛哥和小先生的面说这话!”

    朱二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喂,刚刚谁叫朱二哥,想让我帮你们出主意的!你们成天跟着张琛,得了多少好处?要不是我妹夫,你们俩能一个驸马,一个仪宾,这次能得到去邢**当一面的重任?都已经是可以自立门户的人了,还抱着张琛的大腿不放,有志气没有!”

    张陆眼神连闪,正想说话,却不防被张武一把扯到身后:“这不是有没有志气的问题,而是做人能不能忘本的问题!”

    见朱二顿时愣住了,张武就一字一句地说:“你和其他人看琛哥,大概觉得他脾气坏,动辄出言伤人,可我和阿陆却多亏了他,这才能够撑到遇见小先生!”

    “我知道,别人笑我们狗腿子,好端端的侯府公子却跟着琛哥奔前走后,可他这个人是真仗义!至少他帮我们的时候,也许没想着我们在家里如何如何,却从来都不是施舍的口气!”

    张陆没想到张武竟然这样旗帜鲜明地帮着张琛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也不禁苦笑道:“小先生那样有本事又心地好的人固然天下难寻,可我们当初能遇到琛哥这样的人,也已经是三生有幸了。我和阿武要是有了好婚事好老师就抛开琛哥,那也确实太没良心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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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