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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六章 家人

    门外,去而复返的张寿侧头看着一旁的张琛,见少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虚到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神,他不禁莞尔一笑,随即转身往外走去。当察觉到身后似有脚步声,分明是张琛跟了上来,他就头也不回地问:“现在你应该不会觉得张武和张陆忘恩负义了吧?”

    背后没有回答声,只是呼吸声似乎粗重了一些。他也没有继续去刺激张琛,而是不慌不忙继续往前走。直到远离了灯火通明的大堂,四周围的黑暗仿佛乌云一样从四面八方围拢,将他们紧紧包裹在当中,他才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小先生真觉得我适合去邢台?”

    没有等到张寿的回答,张琛的心情不禁更加复杂了。正月里的京城本来就冷,而这入夜时分就更冷了,只不过是出了烧着地龙的大堂这么一小会儿,他就觉得全身上下都凉透了,似乎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可是,他却不想挪动脚步。

    “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又不像朱二他大哥那样胸怀大志,从小就是得过且过,所以文不成武不就,人人都说我秦国公府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小先生你之前说,要让我在我爹面前扬眉吐气地说一句你儿不如我儿,他爹胜过我爹,我是觉得很高兴。”

    “可我就这么点能耐,之前为了纺机的事情,我是去了解了一下这东西怎么回事,那些织工纺工又都是过得什么日子……但我只觉得他们换用新机器能过得更好,却根本想不到那么深远。就我这么个一天苦日子都没经历过的国公之子,暗渡陈仓到邢台,有用吗?”

    你一口气说这么多,还问这样一个复杂的问题,我却只想问你一件事……在这北风呼啸的大晚上,站在风地里说话,你不觉得这很傻吗?

    张寿摸了摸已经被风吹得有些发涩甚至发痒的鼻子,没好气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没做过怎么知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但是你更要知道,人定胜天!”

    “好了,废话少说,去书房说话!”张寿话音刚落,突然听到背后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个声音:“少爷,灯笼。”

    张寿倏然转身,却见阿六正站在那儿,手中提着一盏颜色喜庆的大红灯笼。如果是在一座正常有人生活的大宅院中,这一幕并不出奇,然而,在这座空关多年,眼下也只有前头亮灯有人的豪宅大院中,突然出现一个提灯者,那真是太惊悚了!

    尤其是大红灯笼的光照在阿六那没有表情的平板脸上,简直就是恐怖片!

    而张琛的反应比张寿更激烈因为他和阿六没有那么熟他甚至一口气连连后退了四五步,如果不是脚下是平滑的青石甬道,而后头又没有其他障碍物,他也许会吓得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直到张寿喝了一声,他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阿六,你这是要吓死人吗?”

    阿六提着灯笼泰然自若地站在那,理所当然地问道:“少爷你知道书房在哪吗?”

    张寿顿时被噎了个哑口无言。等到阿六转身在前头引路,他见张琛蹑手蹑脚又跟了过来,便索性实话实说道:“这座宅子我到手也不过几天,也就是之前带莹莹来过一次,除却那座无题之堂,还有百年牡丹园,其他地方都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圈,还真不知道书房在哪。”

    平常看张寿凡事智珠在握,今天难得见人在阿六面前吃瘪,再一听这解释,张琛怎么都觉得好笑,偏偏还要强压那翘起的嘴角,努力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状。

    “这不出奇,我家里那么大,我小时候也常常迷路。”但我可没有这么大还在家里迷路!

    张寿哪会看不出张琛那努力忍笑的样子,干脆自己也无奈笑了起来:“阿六什么都好,忠心耿耿,武力超群,随叫随到,不叫也到……但缺点就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行动力实在是太强,偏偏你要说他的时候,却发现他还没错!”

    张琛想想自己和阿六相处时的那点感受,再想想刚刚受到的莫大惊吓,不由得心有戚戚然,竟是赞同地点点头道:“这样的仆人,确实让人有点消受不起。”

    呵呵一笑,张寿轻描淡写地说:“我从小体弱多病,后来渐渐身体好起来之后,除却和娘相依为命,大多数时候就是阿六陪着我在乡间四处乱走,领略这个不同的世界。我没有兄弟姊妹,其实一直都当他是家人。”

    他没有在意张琛的惊讶,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其实我很羡慕他,武艺超群,骑马射箭驾车,好像就没有什么是不会的。哪天要是没了他在身边,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张琛闻言忍不住深深沉思。他身边从小和他一块长大的小厮和下人也有不少,可他似乎和谁都没有培养出多深厚的感情。认真说起来,其实他和张武张陆的关系也一样。

    他只是在一次楚国公家寿宴的时候,随手帮了一对被人欺负的兄弟,而后就收获了两个跟班而已。他的想法其实一直都很简单,既然他们信赖他,愿意跟随他,那么就是他的人,既然是他的人,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

    哪怕是他们的父母兄弟家人,那也不行!

    而走在前头的阿六步伐轻得犹如夜间捕猎的猫儿,悄无声息。在夜晚的寒风中,他手里提着的大红灯笼却稳稳当当,只有内中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出他脸上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尽管没有对张寿的话做出任何表示,可实际上,他的心情却很好,非常好。

    当他在一座小楼门前站定,伸手轻轻推开了那两扇门之后,他就先走进了屋子。不消一会儿,刚刚还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就亮堂了起来。进屋的张寿就只觉得一股暖意袭来,刚刚在外头风地里走了一圈的寒意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而张琛也忍不住讶道:“这里的地龙也居然烧了?小先生,内府对你还真是照拂周到。”

    这座宅子是怎么来的,张寿当然知道瞒不过张琛这样的人,当下就无所谓地说:“别说天子赐我不敢辞,长者赠,我当然更不敢辞。所以皇上既然想让我带你们到这里来商量一下这两件事,我就来了。而内府如果早就知情,提早做好准备工作,那自然不足为奇。”

    见阿六提着灯笼竟是要出去,他就立刻叫住人道:“大冷天的,那边有陆三郎那个最不会把自己当外人的,用不着你去照应,你也不用在外头吹冷风守着,就在这坐着好了。”

    阿六眼神闪烁了一下,最终默默答应了。他去一旁放下灯笼,却去一边检查了一下茶具等等,却又找到了一竹筒的泉水和几罐茶。因此,当张寿和张琛坐下来说话时,他已经是熟稔地在一旁烹起茶来。

    看到这一幕,张琛不禁越发羡慕羡慕的是张寿能有这样一个诸项精通的仆人。然而,他很快就没了这点遐思的功夫,因为张寿对他说出了一番他完全没想到的话。他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说道:“小先生,你觉得我真能行?”

    “我觉得能行。”张寿见阿六端了茶盘送茶过来,他就伸手接过,先送了一盏给张琛,随即才自己拿了,又示意剩下的阿六自己去解渴,这才循循善诱地说,“当然,你如果不愿意,我就换别人。比方说,我那个不着调的未来二舅哥。”

    “朱二那家伙也就会狐假虎威,再说,他大哥都回来了,日后赵国公府轮不到他继承,他就算出去,也未必镇得住人!”张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地说,“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背后串联,想要当半山堂斋长吗?我让给他当又如何?他真觉得他能压得住场面?”

    嘀咕完之后,他瞅了一眼张寿,最终也不嫌烫,咕嘟咕嘟把茶一口气喝干,这才龇牙咧嘴地说:“我去!天涯何处无芳草……说不定出去一趟,我还会有艳遇呢?”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一时又想起了张琛上次让他赔他美人的情景。要说半山堂也不是没有真正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但他最熟络的这几个,还真是性格各异大不同。

    正月初一的这个晚上,有些人过得烦恼,有些人过得愉快,也有些人却是夜半无眠,枯坐话凄凉自然,这种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情景,坤宁宫的宫人们最近实在是看得多了。而上一个管事牌子被打发去了廊下家,新的管事牌子皇后也懒得派,她们无不小心。

    作为最年长且在宫外有别院的大皇子,原本为了避嫌,不应该留在坤宁宫中过夜,然而,他用即将出京远行,想要多陪母后几天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硬是赖着不走,却也没人敢撵他。毕竟,皇帝知道后尚且没说什么,别人还能怎么着?

    此时,他再次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随即仰脖子一饮而尽,见皇后面露怔忡,他就一抹嘴冷笑道:“我堂堂皇长子,主动请缨去江南,却被父皇打发去了沧州。而张武张陆不过是两个侯门庶子,甚至还没娶着公主郡主,却被委以去邢台的重任。”

    “呵!父皇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说我也就和两个侯门庶子差不多吗?”

    原本在发呆的皇后猛然惊醒了过来,沉下脸喝道:“住口!”

    大皇子心中憋了一肚子气,没想到在母亲这里还要遭到呵斥,一时只觉得大为想不通。可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却被皇后那阴冷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他们拿什么和你比?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你父皇派你去沧州,却没有说让你一个人去,你不会在满京城那些卓有名声的官员当中,挑选能干却又偏向于立嫡长的?一趟沧州走下来,你就不能用你的能耐和度量打动他们?”

    大皇子被皇后这三言两语激起了心中好胜心,当即重重握住酒杯,一字一句地说:“母后说得不错,虽说这比不上去江南,但也是一次机会!张武和张陆不过小角色,我怎么会怕了他们?但是……”

    他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把心底深处的话说了出来:“可张寿和陆三胖这一次害得我人财两空,更是沦为了别人的笑柄,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也咽不下。”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哂然笑道,“我还以为朱莹千挑万选,拣出来一个什么样的贵婿,却原来是贪得无厌,道貌岸然之辈!而且,他还是和朱莹和永平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小子!朱莹的母亲当初和裕妃那番勾当,以为能瞒得住谁?”

    大皇子顿时眼神一凝。在他如今这种焦头烂额的立场上,实在是不希望再出什么意外了。

    尤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张寿和永平公主身世有问题诸如此类的……张寿若是秀才的遗腹子,那纵使父皇再宠信他也无所谓,纵使人娶了朱莹甚至永平公主也无所谓。

    然而,如果闹出张寿和永平公主是抱错了这种传闻,那他的处境就糟透了。

    那意味着在二皇子之外,他还要多出一个竞争对手!

    因此,他非常不安地咳嗽了一声道:“母后如果要对付他们,还请千万小心一些,不要……”

    皇后顿时不悦地挑了挑眉:“这事你不用管,我自有分寸!我当然不会让张寿变成你父皇的儿子,可朱莹的母亲和裕妃那点博皇上同情怜悯的伎俩,我却容不得!当初她们就应该死在那些乱军当中,那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大皇子虽然知道自己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冷笑道:“张寿朱莹固然可恶,裕妃母女也固然该死,但母后不觉得,如今咱们母子的处境全都是二弟造成的吗?他如果肯老老实实的,如果肯不和我争,我怎么会这般狼狈!他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哥哥,把您当过母亲?”

    “那个逆子!我真是白生了他!”皇后一时怒极,差点掰断了自己那修长的指甲,但很快就强行压下了怒气,一字一句地说:“他回头还有那四十杖要挨,养好伤这段日子,那是什么事都别想做,先不管他!朱家以为把水搅混就能扳倒那几个御史?做梦!”

第二百五十七章 忍无可忍

    年三十和年初一闹出的连番风波,除却几个当事者之外,朝中官员无论是例行拜年还是走亲戚,全都避而不谈,甚至绝口不提这些事。甚至连那几位御史,亲朋好友对他们都敬而远之,就连曾经和他们一块攻谮过赵国公朱泾父子的同僚亦然。

    这种被疏远甚至被孤立的待遇,几个御史自然是又心慌,又不忿,当下自然是彼此紧紧抱团,同时期冀给他们出了这么个主意的人能够拿出接下来的后手。

    而等到了年初五这一天,他们等待的后手,便终于来了。张寿和朱莹以及永平公主乃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个原本只有少数人知道的消息几乎是如同旋风似的,在整个京城流传,其中那意思让无数人为之震动。

    官场固然暂时一片平静,少有人见面时会议论这个消息,可民间百姓那就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了。这种事本来就是法不责众,律法也没办法禁绝流言,窃窃私语的人不计其数。

    “何止同一天生三个!我听说,国子监那位张博士,和赵国公府大小姐还有永平公主,那根本就是在同一天同一个地方生出来的!老哥,你年纪大些,永辰十年八月十五中秋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

    “嘿,问我就问对了!你当时年纪小所以不知道,当初业庶人在中秋节那天谋反,整个京城乱成一团,难保就是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话说回来,同一天出生,要是三个孩子彼此抱错了……呸呸,老弟,你就当我什么话都没说过,赶紧都忘了!”

    “老哥,别那么忌讳,这又没有别人!弄错孩子这事儿想来以宫中和赵国公府的谨慎,肯定是不可能的。要我说,这样门第相差悬殊的婚姻,保不准就是因为同一天生下来的缘分,这才定下的。可为什么是张博士和朱家大小姐?说不定是永平公主和张博士呢?”

    “咦?这倒是有道理!听说皇上之前选婿的时候,要挑选的是两个驸马两个仪宾,可最终消息传出来之后,却只有一个驸马两个仪宾,永平公主突然就不嫁了……难不成是朱家那位进进出出比公主郡主还要飞扬跋扈的大小姐,把永平公主早年定下的驸马给抢了?”

    当如此这般的传言渐渐飞入各家府邸,甚至于深宫内苑的时候,各家的反应却是截然不同。赵国公府中,趁着国子监尚未开学,张寿照旧常来常往,朱莹照旧也常去隔壁探望吴氏,顺便商量如何改造那座庐王别院。

    而太夫人和九娘甚至没有禁绝下人议论这件事,婆媳两人都知道,明面上禁绝那是可能的,但私底下却说不定会议论得更狠,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管。

    当然,两人态度如此豁达,却还是因为正月初一那天晚上朱莹眉飞色舞地回来,转达了葛雍鲜明维护态度的同时,还喜上眉梢地告诉了她们张寿的话。得知小儿女果然是两情相悦,她们俩当然是再也没什么担心。

    相比赵国公府的安定祥和,宫中裕妃的永和宫中,那却是货真价实的黑云压城城欲摧了。自从永辰十年那场变故之后,性子直爽却又执拗的九娘遁入昭明寺,而裕妃却由从前的明快爽利,变得沉默寡言,这也不可避免地影响了永平公主。

    所以,当消息传进永和宫时,因为裕妃和永平公主母女待下素来宽和,两个内侍和大多数宫人全都默契得对她们隐瞒了这个消息。可纸终究包不住火,先是永平公主在德阳公主那儿因宫女说漏了嘴而听到了这个消息,此后前来拜访的合妃又对裕妃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

    当永平公主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母亲一身宝蓝色劲装,手提宝剑,英姿勃发……或者说杀气腾腾的样子。那一刻,见惯母亲面带轻愁,郁郁寡欢的她简直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

    见着她回来,几个本来正拦在裕妃面前的宫人如释重负,其中一个慌忙朝她冲了过来,扑通跪下便苦苦哀求道:“公主,您千万劝一劝裕妃娘娘,她说……她说要去坤宁宫讨公道!”

    “娘,你也觉得,是皇后在背后煽风点火,兴风作浪?”

    没有看那骇得快要魂飞魄散的宫人,永平公主死死盯着自己的母亲,随即就只见裕妃对她哂然一笑:“明月,你以为我真是不管事的菩萨吗?这种可笑的伎俩,除却那个女人,还有谁会使出来?我忍了她那么多年,她还真当我是好欺负的面团了?”

    裕妃随手一甩,几个原本拦她的宫人便摔了个东倒西歪,而她轻轻一弹剑,脸上露出了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锋芒:“我忍她让她,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安静平稳,省得太后不悦,皇上烦心,她倒越来越作威作福了!我这些年来不是修身养性,只不过是不想鱼死网破!”

    “儿子没教好,本来就是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如今她反而倒过来指斥你们身世有问题,她倒有那张脸!”当年业庶人那些兵马是如何被引到她和九娘上香的那座寺中,指量她真的毫无猜测吗?要知道,皇帝和赵国公朱泾,都是临时起意陪她们去的!

    从前永和宫中有宫人内侍暗地里议论皇后时,裕妃还会出面阻止,可如今她竟是明言指斥皇后无德,底下那些人自然人人瞠目结舌。而永平公主在最初的意外之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别说今天那点愤怒,就连从前的憋屈也仿佛烟消云散一般。

    她想都不想就大步走上前去,双手紧紧握住了母亲那持剑的手:“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不平!不过,这样去坤宁宫,父皇反而为难。不如您在永和宫前舞剑给我看如何?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最羡慕朱莹不是别的,正是她善骑射,会武艺!我即便学过,却也不敢用出来!”

    裕妃顿时眉头一挑。她眼神复杂地盯着永平公主看了许久,最终点点头道:“好!不过永和宫太小,你去换了衣服,我们去御花园!某些娇生惯养的花花草草,我看不惯很久了!”

    当永平公主换了一身骑装出来,手捧宝剑跟着裕妃出了永和宫大门,几个宫人和内侍面面相觑了片刻,为首的大宫女立时匆匆往乾清宫赶去。

    这种时候,只能指望皇帝去劝回打算大发雌威的娘娘了!

    裕妃不打上坤宁宫,他们这些永和宫的人固然松了一口气,可御花园中可是种着坤宁宫皇后最喜欢的一丛珍品芍药!如果真的按照裕妃刚刚那口气,打烂了这些皇后的心头肉,那和直接对上坤宁宫有什么区别?

    永和宫的那位大宫女火烧火燎地到了乾清门报信,而皇帝得知了裕妃那反常举动之后,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反而大笑了起来:“朕还以为她这些年性子日渐平和,没想到那份火爆只不过是压在了心底。不用担心她会打烂御花园那些花花草草,她不是迁怒外物的人!”

    “有那功夫,她肯定会先打烂了坤宁门!”

    话虽这么说,但皇帝还是想都不想就站起身来。他已经猜到了,裕妃放出这话,同时做出那样的姿态,并不是真的要打烂坤宁门,又或者在御花园中闹个天翻地覆,那明显是为了把坤宁宫里的皇后钓出来。他要是现在不去……大概回头就得面对一桩天大的麻烦!

    果然,当皇帝赶到平日里并不常去的御花园毕竟,常常有嫔妃宫人喜欢在那守株待兔,等着和他偶遇他在门口就听到了里头皇后那尖利的呵斥声。

    “裕妃,你明知道这株上上品的冠群芳是我的,你居然还拿剑砍削枝叶,你还有没有规矩,你是什么居心?”

    “这冠群芳是御花园中难得一见的名品不假,但皇后娘娘凭什么说,那是您的?这花一不是种在坤宁宫,二也不曾挂个牌子,写着皇后所有,闲人退避,我只不过是带着明月在这舞剑,难不成就犯了宫规?”

    永平公主从来没见过,一贯与人为善,在皇后面前也是沉默忍耐的母亲,竟然也会有这样锋锐刺人的一面!

    那一刻,一直都在尽量学裕妃,希望能更像是裕妃女儿的她不由得心生迷茫,只觉得自己一贯以来的效仿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仿佛一个笑话。

    皇后也没料到,这些年安分守己的裕妃竟然敢和自己顶嘴,一时气得浑身直发抖:“好你个裕妃,如此尖牙利嘴!这冠群芳乃是外地进贡,太后赏赐坤宁宫的,此事有案可查,岂容你狡辩!你舞剑去哪里不成,却要在这冠群芳面前,这遍地枝叶难道不是证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从子民到土地,都是皇上的。难不成到了宫中,就不是这个道理了?宫中上下,连人带物,尽是皇上所有,哪有私物?否则,宫中后妃岂不是都能把所谓私物拿了去资助娘家?”

    裕妃不慌不忙地点了一句,见皇后顿时面色阴冷,她不禁哂然一笑。

    这些年来,皇后娘家明明每况愈下,却还能拿钱贴补大皇子这位最有希望入主东宫的皇长子,钱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早年间皇后悄悄把那些御用监送上,专供坤宁宫的首饰甚至瓷器用赏赐的名义送去了娘家,而后她的娘家又抵押这些东西添置了产业,运营牟利?

    而裕妃的话,却还没有就此说完:“至于皇后娘娘说我砍削得这冠群芳满地枝叶,那就更滑稽了,不如叫个园丁来分辨分辨,看这到底是风吹下来的枝叶,还是我拿剑切削下来的枝叶?是其他花花草草上头的枝叶,还是这株皇后娘娘您的冠群芳上的枝叶?”

    皇后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她听到了消息就匆匆赶来,惜花不过其次,借此机会狠狠再打击裕妃,那才是真正目的。可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落入了圈套!

    见侍立在裕妃身后的永平公主嘴角上翘,仿佛是讥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她登时大怒,当下哪里还记得什么忌讳,什么克制,竟是一时口不择言。

    “好你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可你就算再巧舌如簧,却也瞒不了我!且不说当初你和朱家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张寡妇同日分娩,三个孩子的身世本来就缠夹不清,就是朱家对外宣称的婚约,那婚书根本就没有,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安知你和朱家那个女人是不是为了自己活命,让稳婆先给你们接生,害死了张寡妇!否则,朱家那个女人怎会同意把骄横跋扈的朱莹嫁给张寿那样一个寒门子!你苦苦拖着永平的婚事,是不是看着张寿不错,打算夺了这个女婿,又或者让永平和朱莹两女共侍一夫!”

    裕妃故意来了这一场闹剧,就是等着皇后被怒火冲昏理智,闹得不可开交。可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真的被她戳中当年憾事时,她还是勃然大怒。

    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她眼见永平公主气得要上前理论,突然右手挥剑,将其拦住。眼见皇后看到她手中利刃瞳孔一缩,她就哂然一笑,直接仗剑缓步上前。

    这下子,皇后顿时吓得不轻。她可是知道裕妃在宫妃中是何等不同寻常的存在,想当初在那种几乎必死的绝境中,人都能够和赵国夫人九娘以及那个张寡妇一同联手冲杀了出来,最终还平安生下了儿子,她怎么可能打得过?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便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呐!裕妃要行刺本宫……”

    就在她这声音最高亢的时候,一个声音陡然传了过来:“都够了没有?”

    在门前听到声音,便加快脚步赶了过来的皇帝恼怒地扫了一眼皇后,见裕妃从容收剑屈膝行礼,他就没好气地伸手把剑抢了过来。

    低头只看了一眼,他那愠怒就更增加了几分,当下再次瞥了瞥喉咙口仿佛被什么无形之手掐住,因而骤然止住了声音的皇后,这才阴着脸说:“行刺?皇后有看过人拿着没开过锋的钝剑行刺的?”

    他随手把手中剑给递了过去,见皇后竟是吓得后退了一步,根本不敢接,他登时心头更怒:“当日之事,朕记得曾经下过禁令,不许妄自议论,皇后你身为六宫之主,却信口开河,似乎生怕外间还闹得不够凶?而且,字字句句都和外间流言一模一样,坤宁宫消息灵通啊!”

    不等面色煞白的皇后辩解,他就淡淡地说:“来人,送皇后回坤宁宫!”

第二百五十八章 残局

    眼见柳枫带着两个内侍上前“恭请”皇后回坤宁宫,皇后虽说面色变幻连连,最终还是强自镇定地转身而去,裕妃这才收起刚刚那张扬的做派,凛冽的气势,垂下眉眼,重新变成了往日里那个内敛温和的宫妃。

    而永平公主亲眼看到母亲三言两语将皇后逼得进退失据,而后又信口雌黄铸成大错,她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可皇帝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她一颗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要抓皇后的错处,以你的聪明,能想出一千个一万个法子,何苦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让她把当初那血淋淋的旧事重新揭出来,你难道就好过,明月难道就好过?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明月想一想!不忿她兴风作浪,你大可以来找朕又或者太后要公道!”

    “皇上言重了,臣妾乃是永和宫之主,富贵已极,并不在乎别人的诋毁,但明月云英未嫁,臣妾却看不得被人质疑身世之后,又诽谤她的终身大事!更何况,宫外莹莹和张寿何其无辜,居然连那桩已经快要水到渠成的婚事也要被人拿来非议!”

    “臣妾忍了十六年,本来今天想要豁出去出了这口恶气,但既然被明月拦住,我不是不能继续忍下去,但既然如此,至少要吓一吓她!如果皇上来得再晚一些,我也许会真的把剑架在她脖子上,让她自己承认是外头那些事的主使!”

    永平公主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她再也不敢让裕妃继续说下去了,慌忙上前挡在了母亲跟前,低头谢罪道:“父皇,母妃只是一时气急,所以才行事冲动,她都是为了我。至于母妃引得皇后指斥当年旧事,那也是因为皇后一直都是这么在后头诽谤我们的!”

    皇帝看看裕妃,再看看永平公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母为子则强。朕不想多说什么。张寿是个不错的儿郎,但不论有没有婚书,既然是莹莹……”

    没等皇帝把话说完,永平公主就斩钉截铁地说:“张寿和朱家有没有婚约,那是他和朱家的事情,和母妃和我都没有半点关系!别说我是不想嫁,就算我真的嫁不出去,却也不会无耻到去抢朱莹的男人!”

    见永平公主把自己说的话给说了,皇帝有些尴尬地揪了揪他那整整齐齐的一撮胡须,随即苦笑道:“好,好,朕既然答应过你,你就自己选吧,无论是文武状元,还是民间才俊,总之你自己好好看一看。但是,十八岁之前,你得把自己嫁出去,否则太后那朕挡不住。”

    裕妃情知皇帝暗指只能拖延这一年,但还是不禁心中释然。

    能给出这样的宽限和这样的条件,皇帝确实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接下来皇帝说出来的话,却让她着实哭笑不得。

    “如果实在挑不出人选,那你不妨考虑一下秦国公之子……就是张琛那小子。当初他在朕面前放豪言说想要娶你,为此还要学写八股文。朕挑了个老翰林去教他,听说他是叫苦连天,硬着头皮在那学。”

    皇帝仿佛没看到裕妃那不以为然的表情,自顾自地说:“虽说他是爱慕你那绝色容貌和特立独行,谈不上真了解你,情投意合更是一点都没有,但至少是个人选。当然,你也许能选中比这小子更优秀的。朕也就是那么一说。大冷天的,御花园没什么好逛,你们也回去吧!”

    眼见皇帝就这么转身扬长而去,永平公主心头又是羞怒,又是不忿,但更忍不住替母亲抱不平,当扶着裕妃回永和宫时,她就低声说道:“这种时候,父皇也不陪你回去……”

    “他要去太后那里收拾残局。”裕妃哂然一笑,淡淡地说,“太后一直不太喜欢我,大概是觉着皇上当年就是太偏向了我,这才以至于帝后失和,宫中不太平。幸好明月你是个女儿,如果你是个儿子,那我这个裕妃就不是麻烦,而是祸害了。”

    永平公主忍不住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随即再三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才强笑道:“娘说的是……父皇刚刚应该是听到消息特意赶过来的,如果不是他来,事情要收场起来恐怕更加麻烦……”

    裕妃笑了笑,没有去接永平公主这明显偏向皇帝的话。但是,今天永平公主一直都没有称呼她为母亲又或者母妃,而是直接叫她娘,这却是从前不多见的,她心中自是不无欣慰。

    她何尝不知道皇帝确实是为了她们母女而来?所以,她并没有不满意,而是已经很感谢皇帝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女的偏爱。其实到现在,她想起进宫旧事,仍然觉得那是命中注定。

    明明已经想方设法希望落选,明明太后也谈不上如何中意她,可她竟然从初选一路走到终选,竟然和其他几个女人一块,最终被选进了宫。

    最初那两三年帝后和睦,她一个小小的美人,当然乐得关门自己过日子,谁知道后来皇后连生两个儿子却性情大变,皇帝一怒之下转向几个妃嫔,她方才发现,皇帝和她想象中截然不同。既不是独断专行的君王,也不是城府深沉的至尊,而是一个很真实的男人。

    既有喜怒哀乐,也有颓唐无奈,是人,不是神,因此她很快就丢掉了惶恐,做回了自己。也正因为如此,她成了那时候最得宠的宫妃。那把未开锋的钝剑,便是皇帝得知她擅长舞剑之后赐给她的,两人甚至还在永和宫院中舞剑自娱,直到她确证怀孕。

    那段日子,真的是她进宫后最愉快的一段日子。

    而且,因为皇帝的纵容,她的闺中密友,嫁给赵国公朱泾的九娘也常常往来永和宫,当发现彼此都身怀六甲,日子居然还差不多的时候,便开玩笑地约为婚姻,之后又软磨硬泡求了皇帝松口,让她们俩一块去祈福。

    说是祈福,其实更多的是自从进宫后就没出过那狭窄院子的她希望去透口气。所以,当发现皇帝和赵国公朱泾竟突然出现,陪她和九娘一块去的时候,她简直高兴到了极点。

    而那之后,便是乐极生悲。她和九娘知道事情紧急,执意撵走了两个男人和那些侍卫,又联手平生第一次杀人突围……再接着,她们便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贵人,那个手持镰刀,和浑身浴血的她们一样杀气腾腾,而且也一样身怀六甲的张寡妇。

    她们是如何彼此扶助从侧门逃开,又是如何回到张寡妇家里,更是如何将血衣脱下,有些情景她至今还记得,有些情景却有些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强撑着到了张寡妇家,她便已经有了临盆之兆,九娘亦然。

    而这一次,又是张寡妇不顾自己也同样腹痛难忍,叫了吴氏去隔壁稳婆家,砸开门把那个醉醺醺的婆娘硬是拖了过来……

    那时候,她就和九娘暗自发誓,如果能够母子平安,将来便把张寡妇当成亲生姐姐,她们的孩子互为同性就义结金兰,为异性便约为婚姻。只是没想到,最终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

    恍惚之中,裕妃仿佛看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影,耳畔又响起了她那托孤的话。而后当从吴氏口中得知张寡妇坎坷一生的时候,她的那种负疚感就更强了。

    比起她和九娘,那才是一个真正命运多舛的女人。

    直到耳畔传来了永平公主的叫声,裕妃才回神,却是对旁边的女儿微微一笑。

    “你不用多想。你父皇为人素来有担当,这件事太后纵然责备申饬我,也不至于太过。至于皇后……她自己把两个儿子养成了那个样子,最近这些天更是如同疯狗一样,如果真的被查实,她那玺绶也许就保不住了!”

    此话一出,永平公主虽然有些不可置信,可看到裕妃那张冷冽的脸,她不禁下意识地认真琢磨父皇真正的心思。等她们母女二人回到了永和宫,几个宫人慌忙迎了上来,为首的大宫女连声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这才带头跪了下来。

    “娘娘,是奴婢拦着大伙儿呆在永和宫,又去了乾清宫报信。我们若是跟着您和公主去了御花园,不但没用,说不定还会被皇后娘娘拿来挟制您。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无能……”

    没等她把话说完,裕妃就淡淡地说道:“都起来吧,不用再说了。你们呆在永和宫是对的,否则我之前和皇后针锋相对的时候,却也没办法顾得上你们,说不定到时候真的对她动了剑,那就麻烦了。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关上宫门,让小厨房预备晚饭吧!”

    太祖年间,东西六宫和坤宁宫就都设有自己的小厨房,但后来变故频起,后宫妃嫔中拥有小厨房的就越来越少了,这也被视为嫔妃在宫中地位的标志。而如今裕妃吩咐预备晚饭,这并不出奇,可居然吩咐关闭宫门,这言下之意却让众人不得不惶恐。

    难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今天晚上皇帝竟然不会来吗?

    永平公主见裕妃径直往里走去,她却是心思细腻的人,当下慢走一步,招手叫了那大宫女和其他几个宫人过来,言简意赅地讲了讲今天御花园那件事。反正此事迟早都会传扬开来,与其让人瞎猜瞎打听,还不如她说个清楚。

    当讲完整件事,见众人面色各异,她就沉声说道:“娘这次是为了我讨公道,这才一反常态,和皇后硬顶了一场。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接下来安分一点,别再惹事!”

    闻听此言,永和宫众人唯有苦笑。裕妃闹出这么大的事,他们恨不得缩起脑袋装透明人,谁还敢去惹事?他们又不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二皇子!

    当永和宫忙着关门消化自家娘娘大发雌威的一幕时,皇帝正在清宁宫太后面前努力消弭这件事的影响。当然,皇帝也没忘了派人出宫,把这事告知了太夫人和九娘。毕竟,当时御花园人不少,皇后诋毁朱莹和张寿的话,估摸着也瞒不住。

    当柳枫如实告知皇后被裕妃气得进退失据,后来又对永平公主和朱莹张寿的身世口出恶言,而裕妃拿着一把没开封的钝剑把皇后吓得大叫行刺,太夫人一边听一边转动着手中佛珠,最终哂然一笑,摇了摇头。

    而九娘则是在听到皇后竟然声称什么夺夫的时候,忍不住痛骂了一声信口雌黄。

    奉命传话的柳枫却不敢提醒九娘,她骂的人毕竟如今还是一国之母,既然他带的话都已经带到了,当下就准备提出告退。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清脆的笑声。

    “阿寿,在紫烟阁里和我二哥对牛弹琴了这么久,累了吧?你快进来!”

    随着这声音,门帘高高打起,先进来的朱莹侧身一让,等张寿进来,她这才笑着放下了帘子。而柳枫看到这位小姑奶奶来了,哪敢多留,立刻干笑告辞。他这一走,朱莹方才皱眉道:“这柳公公怎么瞧着有点怕我,一见我就躲?祖母,娘,出什么事了?”

    张寿见太夫人依旧笑得慈和,九娘却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他就知道宫中肯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果然,在朱莹的软磨硬泡之下,九娘到底还是说出了实情,这下子,朱莹顿时气得发昏,来来回回转了一圈就大发脾气。

    “她还像是个国母吗!改名叫三姑六婆算了,竟然连这种不着边际的瞎话也敢说出来……等等,那几个御史背后的人不会是她吧?她是不是疯了,我还以为是大皇子又或者二皇子给他们撑腰,她一个皇后竟然比我还没脑子吗?”

    张寿听到朱莹连自己都骂进去了,忍不住哑然失笑。

    果然,下一刻大小姐旋即如梦初醒,可也就是懊恼了片刻,随即就发狠地说:“做得多错得多,我就不信这次她还能安安稳稳过这一关!阿寿,你之前不是说,阿六让人去追查那几桩御史被人告的案子了吗?就没个结果?”

    张寿顿时想到了葛雍对阿六那番举动的猜测,闹得他之前看见那小子就犯嘀咕,心想这到底是假闷骚真腹黑,还是简单粗暴效果好……就在他犹豫时,突然听到了阿六的声音:“少爷,你和大小姐有空出门溜达一圈吗?”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月明亦是杀人夜

    大晚上出门在京城溜达一圈……在没有宵禁的大明京城,这不算稀奇。而且,一年一度的正月十五上元节在即,满城都是过年未完,灯节将至的喜庆气息,不少人家都在门前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因此坐车行驶在大街上,张寿终于体验到了一把灯火通明的感觉。

    而平日,即便没有宵禁,可除却各种花街柳巷和饮食馆子的闹市区,其他地方入夜就黑咕隆咚,所以他到了京城之后,晚上出门的经历并不多。

    “本来朱宏还一定要跟着,说什么每年上元节前后,都是京城治安最差的时候,更何况顺天府王大头即将离任,上下人心浮动,差役们说不定无心干活……结果,我就那么一句话,他还不是哑口无言?”

    说到这里,朱莹简直笑得乐不可支,竟是不知不觉就把头靠在了张寿的肩膀上:“他也不想一想,有阿六驾车,我们又不是骑马,而是坐车,就算遇到人流也不会把我们冲散,至于遇到什么危险?就算真有什么危险,还有阿六呢,再说我还带了剑!”

    张寿见朱莹扬了扬手,露出了手中那把尺许长的短剑,他不禁哑然失笑:“莹莹,你不会忘了三国演义里曹操败走华容道的故事吧?他每每逃出生天在那得意忘形叫嚣的时候,一拨敌人就从天而降了,到最后要不是关羽放人,他哪里逃得出来。”

    “呸呸呸!”朱莹猛地一僵弹起身,随即就嗔怒道,“阿寿,你怎么这么乌鸦嘴!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你怎么就把曹操拿出来打比方?我哪里像曹操了!”

    而与此同时,车外的阿六也幽幽说道:“少爷你真不会说话,没有大小姐你注定单身!”

    张寿被阿六嘲讽得额头青筋直跳,当即没好气地说:“阿六,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艺高人胆大是好事,但艺高人胆大到目空一切那就不是好事了!万一约你去见面的人没安好心呢?千金之女,坐不垂堂你懂不懂?”

    听到张寿竟然一本正经把人家成语给改了,朱莹终于再次笑了起来。她当然知道,自己不希望有人跟着,当然是觉得朱宏等人碍事,不比阿六收敛起存在感的时候那是真没存在感而张寿却硬是叫了人跟着,是想显示坦坦荡荡,但更重要的是,他很看重她的安危。

    因此,她嘴角一勾,笑吟吟地说:“好好,阿寿,我和阿六都听你的,这总行了吧?可万一朱宏那些人没跟上阿六,那就得怪他们自己了!”

    张寿呵呵一笑:“那是没错……阿六,你别打加快速度抄小路甩掉人的主意!你要是再敢玩这花样,以后我宁可骑马也不坐车你信不信?我把马车全都卖了,还能省点钱,我看你到时候哪来的车!”

    “我不会自己买吗?我每个月还有一百贯俸禄呢!”

    阿六虽然嘴里那么抱怨,但他那刚刚狂飙起来的马车速度瞬间就降了下来。对于这样的变故,朱莹简直是笑疼了肚子,砰砰拍着板壁直叫哎哟。所幸阿六刚刚为了加快速度拐进了一条小巷,旁人才不至于听到这声音而觉得这马车里发生了什么,于是围上来仗义施救。

    而阿六这速度一慢,后头的朱宏总算是一路狂奔及时追了上来。虽说没听到张寿刚刚在车里喝止阿六的话,可他还是松了一口大气,心想未来姑爷终究人还不错,否则就凭大小姐现在就动辄把他们甩一边的架势,就凭阿六甩掉他们这态度,日后还不知道怎么办!

    他出来时略做了些伪装,此时隔了十几步跟着,沿途做好记号,以便让更后头的其他人悄悄跟上来。

    就这样一车行,一人跟,大部队随后,如此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朱宏远远窥见阿六突然抬手虚挥了一记马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声响,他立刻就心领神会地止住了步子不再前行,就这么等在了漆黑的小巷中。不多时,其他人便悄然追上,一个个都有些喘。

    虽说骑马跟车更方便,但十几个人从不同方向骑马汇聚到一起,毕竟目标太大,所以他们出来时就是步行。此时此刻,众人好不容易调匀了呼吸,凝神静气一听,就分辨出了阿六的声音。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坐在车中,张寿听着这句非常简单的台词,忍不住嘴角一翘,心想这种放话的姿态,还真像是纯粹的诈人。果然,在阿六喝完这一句之后,外头鸦雀无声,根本不见有人回答。可下一刻,他就只听外头阿六冷笑了一声。紧跟着,他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利响,不禁吓了一跳。

    有人在射箭!等等,这一箭似乎是由近及远……是阿六这小子射的?

    朱莹自己就擅长骑射,此时几乎跳了起来:“有刺客吗?阿六怎么射箭了?”

    几乎在他们二人同时有所反应的时候,马车前方的阿六就冷冷说道:“这只是警告!”

    如此宣告,简直就等同于示威,仿佛是再说,你再不出来,下一箭就直接奔着你去了。于是,顷刻之间,不远处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小六爷息怒,息怒!小的就是和您老人家开个玩笑,不当真的!小人这就出来,这就出来!”

    一口一个小六爷,又一口一个老人家,朱莹怎么听怎么觉着好笑,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在阿六面前赔笑叫着六哥的自家二哥。然而,当她看到张寿那张脸上似乎有些凝重的时候,她就不禁有些疑惑了。当下她就低声问道:“阿寿,你觉得人有问题?”

    “也不是。”张寿嘴角动了动,让自己脸上的表情轻松下来,这才若无其事地说,“我听说,历来三教九流之中,多有人擅长前倨后恭,阳奉阴违,见风使舵,今天算是见识了。”

    而这样的家伙往往很擅长察言观色,说一句藏一句已经算好的,说一句藏十句都可能!至于这种人当面点头哈腰,背后捅你一刀,这就更是家常便饭了。

    然而,纵使那现身出来的矮胖汉字善于察言观色,可他这种本事,用到阿六身上效果却等同于零。他满脸堆笑来到阿六眼前时,可阿六手中依旧搭着那把短弓,却是直截了当地吩咐道:“直接说,只要有一句废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矮小汉子到了嘴边的溜须拍马顿时吞了回去。他悻悻看了一眼车辕上这个从来就没看准过的少年车夫,又端详了一下刚刚明显听到有动静的马车,最终小声说道:“小六爷,时间这么紧,我真的是花了很大的功夫……”

    看到阿六手中短弓骤然抬高,他登时心头大骇,慌忙叫道:“我查出来了,那个老乞婆之前一直都在外城乞讨,却还带着一个七岁孙女,如今人却不见了。原来在年三十前的几天,她的小孙女被人拐走了,老乞婆就像发了狂一般,后来就突然去顺天府衙撞头告状。”

    听到这里,车中的张寿和朱莹哪里还不明白,只怕是有人悄悄抓住了那老乞婆的孙女,要挟她去告状。尽管张寿从未自诩善人,但最看不上这等逼人就范的卑劣手段,朱莹就更加是个爆炭性子,此时气得站起身来,差点撞到了车厢的顶板,还是张寿使劲把人按着坐下了。

    而车外的阿六却依旧显得沉着冷静,就连声线也没有变动半分:“然后呢?”

    矮小汉子没想到自己已经把事情吐露了一大半,对面车里车外的人还这么沉得住气,他顿时有些踌躇。但很快,他就把心一横道:“老乞婆那孙女颇为灵秀,原本以她那处境,根本就保不住小丫头的,是外城一个把头难得怜悯心发作,发话说不许动她,否则早被拐了。”

    “所以,我就去找了那把头,发动了外城无数乞丐,终于找到了那小丫头。”

    说到这里,矮小汉子自觉终于掌握了几许主动,便气定神闲地看向了阿六。然而,他大失所望的是,那少年车夫非但没有露出任何动容,反而嘴角一挑,流露出了一分嘲弄。

    “你是让我去找那把头要人?”

    张寿差点笑出声来。他不得不承认,阿六这气人的功夫真是一流,足可气死人不赔命。而朱莹干脆直接是扑哧一声,随即又小声嘀咕道:“没错,外头这家伙要是不肯说实话,阿六出马,大不了一路打过去!”

    听到车内朱莹的声音,那矮小汉子额头已经全都是汗,生出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他唯有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定下神来,这才干笑道:“小六爷您别急,我真不是卖关子,只是想把事情好好说清楚……”

    见阿六手中的短弓渐渐抬得更高,他顿时心里直发毛,慌忙大声叫道:“那小丫头是被国舅爷府里一位……”

    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只听又是一声尖锐的破空利响,紧跟着便只见一支离弦利箭直奔自己而来,和自己之前藏在树上时,眼睁睁看那支箭擦着自己脑袋和肩膀钉入后头树干的惊险一幕如出一辙!

    他几乎一动都不敢动,果然,那支箭再次擦着他耳边飞过,没入了他身后的黑暗中,随即却是带出了一声惨哼。意识到暗处还有别人跟着,他仿佛是被吓着了一般,面色惨白,尤其是当发现阿六手指一动,短弓连响,竟四五支箭连续不断地射了出去,他就更心惊肉跳了。

    马车中,听到外间弓弦不绝,惨哼不断,朱莹顿时坐直了身子,一把抓紧了身旁的短剑。而张寿在最初的身体僵硬之后,几乎瞬间就松弛了下来,因笑道:“怎么样,莹莹,现在觉不觉得,我刚刚拿曹操的华容道打比方很有先见之明?”

    “有个鬼先见之明!阿寿你简直真是乌鸦嘴!”朱莹紧张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下意识地就想拿身体挡在张寿身前,等被他握住手腕时,她方才想起,要说乌鸦嘴,那也该是自己。

    毕竟,是她逞强似的说,真要发生了什么事情,有阿六在就不要紧,她也能保护他……

    想到此时阿六挡在他们前面,她想要保护自己的心上人,那应该护住车厢的后半部。于是,她忍不住使劲甩了甩手,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张寿的钳制,想要就此护着他身后。偏偏就在此时,她听到后头不远处朱宏一声怒喝,紧跟着便是厮打的声音。

    刹那之间,她就意识到,只怕连朱宏等人都被截住了。也就是说,眼下他们身边只有阿六可以倚靠,而暗中藏着的敌人却还不知道作何计划。

    几乎想都不想,她就按动机簧,将手中短剑抽出了一截,整个人都进入了凝神戒备的状态。可张寿下一刻拽住她的手做出的动作,却让她险些跳了起来。

    随着阿六那连珠箭不断响起的时候,那矮小汉子最初几乎抱头坐在地上,可随着朱宏那边也渐渐传来声响,他就眼珠子一转,竟是猛然一滚前扑钻到了马车底下。紧跟着,刚刚显得卑微而又猥琐的他,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利刃,刀身猛地透过车厢底板向上刺去。

    发现刺中了什么东西,就在他心头大喜,立时就要懒驴打滚逃走的时候,却只觉得脖子一凉。意识到那是利刃加颈,他登时为之大骇,随之就听到了阿六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我等你动手很久了。”

    “你……你……”

    矮小汉子几乎用尽力气才憋出了那两个字,剩下的话只能在心里怒吼。你怎么敢拿你的主子来当诱饵!你怎么敢拿赵国公府的千金来当诱饵!而且,如今阿六就算拿住了他又如何,他刚刚那一刀力透车厢底板,应该已经奏效了!

    然而,当他被阿六揪着头发从车厢底下拖出来时,却发现张寿和朱莹那一对璧人正毫发无伤地站在马车旁,相比气定神闲的张寿,朱莹已经短剑出鞘,赫然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而这时候,他又听到了阿六的话:“你说的老乞婆那个孙女,我早就找到了。”

第二百六十章 局中局

    就连一直都很喜欢阿六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脾气的朱莹,此时听到的这句简简单单的话,明白那个无辜的小女孩已经被阿六搭救了出来,她在如释重负的同时,却也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揍这小子一顿!

    原来阿六刚刚不是装淡然,而是真淡然!因为这小子根本就是在看人演一场猴子戏!

    同样领悟到这一点的张寿,那则是又好气又好笑。虽说阿六之前在庆安堂前请他和朱莹出来溜达一圈时,他就从这小子的语气中嗅到了不对劲,于是未雨绸缪,做好了两手准备,可现在看来,他还根本就低估了这小子那闷骚背后藏着的奸猾!

    相比张寿和朱莹那各自微妙的心情,那个矮小汉子却是眼神连闪。他冷哼一声,嘿然笑道:“你别得意!我家主人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别以为赵国公府那些不过如此的家伙能来救你们!就算你有三头六臂,可我后头还有几十上百号人,张博士和朱大小姐休想活命!”

    “不好意思,赵国公府的人也许是不过如此,但大概比你想象中要强一点。”随着这句话,一个提着宝剑的消瘦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身上除却斑斑点点的血迹之外,他手中那宝剑却也有血迹滴落,分明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当来人逐渐走近之后,刚刚因为他站在背光处看不清头脸的朱莹终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大哥?你不是在家里养伤吗?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听了这话,朱廷芳左颊那道深深的伤痕微微颤动了一下,见阿六手中拎着的那矮小汉子也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自己,他便淡淡地说:“怎么,你那主人是不是听到消息,说我朱廷芳强撑着回京进宫之后,就开始闭门不出,估计是重伤垂死,再也不用担心了?”

    他一边说,一边好整以暇地剑交左手,这才若无其事地冲张寿点了点头,随即就对着目瞪口呆的朱莹一笑。

    “幸好张寿比你谨慎,出来时就先吩咐人和我通了个气,虽然他没说明白,也不知道阿六这小子是事先根本不知道这个会面地方,一路看人暗记又或者用别的办法找来,还是故意卖关子,但我在你们的马车上动了点手脚,带人找到这里却也不晚,正好给这小子收场。”

    朱廷芳说着就没好气地点了点阿六,可还没等他责备这小子胆大包天,却只见阿六突然上前几步,伸手拽着那矮小汉子的头发,直接送到了自己面前。这动作完全出乎他意料,以至于当阿六手一松,把人丢在他面前时,他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大公子,这是战利品。”

    饶是朱廷芳早就从祖母和继母口中听说过阿六的脾气,此时对于这匪夷所思的说法,他还是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以至于侧目瞥了张寿一眼。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小子能有这样的脾气,说不是张寿教的,谁信?

    他冷着脸一把捞住了矮小汉子的衣领,见其痛痛快快地闭上眼睛,也不挣扎,他就用左手直接在其手脚处咔嚓用劲,几下竟是将那矮小汉子的手足全都弄脱了臼。见人分明疼得脸色煞白,却也咬牙不吭声,但并不曾有咬舌自尽之类的激烈举动,他就哂然笑了一声。

    “不怕疼,却也不怕落到我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刚刚嚷嚷什么天罗地网,还敢瞧不起我赵国公府的人?呵呵,那边鬼鬼祟祟的伙被我带人包抄,也就小狗小猫七八只,哪有多少精兵强将?就这么点人,也想要我妹妹和我妹夫的命?”

    朱廷芳神情倏然转厉,而他这最后一声怒吼,朱莹却听着心下一喜。而张寿却觉得,朱大哥只不过是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道了妹夫两个字,人家确实已经差不多接受了他了不假,但要真的当成已经完全过了那一关,他就太乐观了。只能说,光明的未来已经不远了。

    他正胡思乱想,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大小姐,寿公子!你们都没事吧?”

    朱宇手提钢刀疾奔而来,已经是心急火燎到了极点。可当他看到转身看向自己的人中,除却张寿朱莹和阿六,竟然还多了一个手中提着人的朱廷芳,他就不禁愣住了。

    大公子人怎么会在这儿?

    看见张寿和朱莹全都毫发无伤,就连衣衫都纹丝不乱,他顾不得多想,擦了擦脸上刚刚溅上的血珠就沉声说道:“那巷子两侧的围墙上突然跃出来二十多个拿着棍棒的家伙,弟兄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都是我太失察,这才来迟,是我的罪过!”

    朱廷芳哂然一笑,直截了当地问:“那些人现在如何?”

    说到这个,朱宏脸色涨得通红,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说:“就是些拿着棍棒的街头地痞混混,幸好寿公子早早吩咐我们别下杀手,尽量留活口,否则说不定早就打杀了几个!”

    张寿一直都在注意那矮小汉子的反应,见朱宏说出被拦截的真相,以及伤人的事实之后,那汉子顿时面色一变,眼神亦是闪烁了起来,他就立刻看了阿六一眼。两人素来心有灵犀,阿六立刻一步上前,直接卸掉了那矮小汉子的下颌,随即一记手刀把人给击昏了过去。

    朱廷芳在阿六靠近的刹那,身体下意识地做出本能反应,可就在他右手持剑要动手之际,却还是硬生生忍住了,等看清楚阿六的动作,他就醒悟了过来。

    他刚刚只让人手足脱臼,却没有防止人咬舌之后丧失说话能力,本来是不怕人寻死,因为张寿早就对他说过千万别杀人,他确定能留下足够的活口,可此时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恐怕还是上了当!他不假思索地把人丢给阿六,随即转身朝自己带来的人飞奔而去。

    见朱廷芳走得飞快,张寿立刻对不明就里的朱宏说:“你立刻回去,再好好确定一下,看看那些地痞流氓是不是都活着!总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死了!”

    朱宏从小长在赵国公府,能够被赵国公朱泾和太夫人倚重,当然也是个精明人。他一下子就领悟了张寿的意思,慌忙拔腿就跑。而他这一走,朱莹看看被大哥像丢垃圾那样扔下不管的那个矮小汉子,又东张西望望了望两边,最终不解地问道:“阿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寿哂然一笑道:“虽说阿六已经先下手为强,说是把那个老乞婆的孙女给救了出来,你大哥和朱宏他们也都很谨慎,但认真说起来,我们还是上了当。真正的死士恐怕只有面前这一个,余下的全都是送人头的阿猫阿狗。”

    朱莹只是懒得动脑子,并不笨,此时恍然大悟的同时,她不禁柳眉倒竖:“这么说,人家是骗了些地痞恶霸过来,希望大哥和朱宏他们大开杀戒,到时候咱们赵国公府就少不得要背上一个滥杀无辜的罪名?”

    “恐怕是的。”张寿说着就扫了依旧很淡定的阿六一眼,叹了一口气说,“而且,如果阿六把那老乞婆的孙女安置到了我或者赵国公府的地方,回头人家到衙门一告,这应景就是我们扣下人家的孙女,逼迫人家撞鼓告状。”

    “这……”朱莹虽说从小也不是没见过阴谋,可这样的设计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憋了老半天才气咻咻地说,“这也太卑鄙无耻下流了!”

    “算计我们却牵涉到无辜的人,确实卑鄙无耻。但这世上有些人素来自恃高高在上,就不把别人的身家性命当成一回事。”

    张寿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思量这事背后到底是谁。他和朱莹出来之前,九娘把他拉到一边,把裕妃和皇后那场御花园纷争言简意赅地告诉了他,其中就有指摘他和朱莹以及永平公主三人身世可疑的那一段。再加上之前种种,他原本最怀疑的就是皇后、大皇子又或二皇子。

    然而,今天这种行事的风格,却让他觉得不太像是那愚蠢草包到一家去的母子三人。

    就在他思量之际,突然却听到阿六低声嘀咕:“我是找到了那小丫头,但没把人带出来。”

    “咦?”朱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见张寿也抬头朝阿六看了过去,而阿六正查看那地上的矮小汉子,她就立刻追问道:“喂,阿六,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四只眼睛的注视,阿六有些不解地说:“我找到人之后,当然就告诉了疯子,然后嘛……”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张寿忍不住替阿六把这句话补全了,随即就咳嗽了一声说:“你不是说,花七爷正在我的铁匠铺和木匠铺那儿盯着吗?”

    “疯子又不是一个人。”

    听到阿六随手扔下那矮小汉子,挺认真地对着他答了一句,可张寿面对少年看自己的眼神,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迟钝。阿六是一个人不假,但那个花七……是一个人才有鬼!所以,即便朱宏和朱廷芳那两边都尚未确定死伤,他还是轻松了不少。

    见张寿正在和阿六说话,朱莹实在气不过,就上前狠狠踢了那矮胖汉子两脚,可随之突然眉头微皱。她用脚尖把人翻转过来,发现人面色惨白,似乎随时都会死。这下子,她不禁吓了一跳,扭头正要叫人,却只见张寿已经一步窜了过来,而比张寿动作更快的,则是阿六。

    阿六直接掰开矮小汉子的嘴,皱眉嗅了嗅那气味,随即伸手骈指在其口中掏了掏,随即蹲下将人倒伏在自己膝头,在其后背猛击数下。

    朱莹正想说话,冷不防旁边一只手猛然伸出将她一把拖开。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她刚离开几步时,鼻子立时闻到了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再一看,却见那矮小汉子已然是吐了一地乱七八糟。

    她哪见过这种场面,连忙捂住鼻子又退开好几步,眼见阿六不嫌腌,还在那不知道是救治还是折腾那家伙,她不禁心烦意乱地问道:“阿寿,这家伙要是死了,我们朱家难不成就真的有理说不清了吗?”

    “那倒未必。”张寿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越是一环扣一环的计策,越是会留下不可避免的漏洞和痕迹。只有越简单的计策,那才会让人百口莫辩。而且最重要的是,阿六找到了那小丫头,还通知了花七爷,所以接下来应该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说话间,朱莹就只见阿六再次在人背部拍打了几下,随即把人侧放在了地上毫无疑问,正好让那矮胖汉字对着那一滩呕吐物。她忍不住捏着鼻子转过头去,直到阿六过来,她才瓮声瓮气地问道:“人到底是死是活?”

    “这家伙倒是厉害,被卸掉了下巴后,居然还是弄破了嘴里的毒囊,幸亏我打昏了他,因此他吞进去的毒物应该只有极其少量,催吐之后,有一定的可能保住这条命。”

    说到这里,阿六用手绢擦了擦手,扫了一眼那个已经彻底昏死过去,脸上肌肉却还是正在一阵阵抽搐的家伙,随即淡淡地说道:“他刚刚大概是正等着最后的结果,所以才没有立刻就死。作为死士,其实这不太合格。因为死士无论任务是否完成都得死,不用操心别的。”

    张寿见朱莹眉头都快皱成了一个结,就拉着她再离开了几步。果然,远离了身上还带着某些气味,说话还异常冷冽的阿六,朱莹的表情就渐渐自然多了。

    然而,她还是不停地左顾右盼,观察两边的动静,显然还在担心朱廷芳和朱宇。于是,张寿只能安慰道:“阿六这小子精得很,别看他之前抬手就是一箭接一箭,但应该能做到伤人不死人。”

    下一刻,他就听到阿六幽幽说道:“我知道少爷你让人去找大公子,还让他们别杀人,所以我那些箭都是威力有限的短箭,不适合远距离目标。死不了人,顶多身上多个洞。”

    就在朱莹刚舒了一口气时,她突然只听得这夜色中传来了几声尖利的呼哨,紧跟着便是一个极大的声音:“别让那些狗东西在大过年闹出人命,否则王大尹怪罪下来,人人倒霉!”

第二百六十一章 从不甩锅王大头

    宣大总督这个任命,有点出乎顺天府尹王杰的意料。相比呆在京城,他确实更喜欢主政一方,尽管那也有掣肘,可总比京城达官显贵满地走,高品大员不如狗要好得多,他也不用动辄面对各种麻烦。然而,纵使他再自信,却也知道宣府大同在战后的局面绝对不好收拾。

    而且,之前吕禅来传达任命的时候,还非常贴心地告诉他,是张寿举荐他的。

    一个六品官举荐一个二品官,这话传出去当然是笑话,而王杰更知道,如果不是吕禅早就得到了皇帝暗示默许,这种讯息根本就不可能传到自己耳中。至于皇帝吩咐从九章堂中调人来充实他的左右,他也不至于理解成皇帝不放心于是安插私人,倒是非常乐意接受。

    大前提是皇帝非常明智,没有把陆家那个太会惹是生非的小胖子陆斋长塞过来!

    然而,人人都知道王杰即将离京,但他这个顺天府尹却还没有解职因为,各级官府尚未开印,就连之前宣大总督的任命都是皇帝紧急召集内阁大学士们,这才先姑且定下来的,所以新的顺天府尹还没出来,他不能上路。更何况,据说宣府那边正下大雪,路上也走不成。

    于是,王杰这个顺天府尹虽然已经进入了倒计时,却还安安稳稳地打坐在顺天府,从小吏到差役固然都在预备欢送铁面王大头,却谁也不敢露出半点欢容,做事也丝毫不敢怠慢。这大晚上的,前去收拾地痞恶霸斗殴事件的刑房捕头林老虎,就给王大尹带回了一批人。

    此时此刻,二堂上的王杰盯着气定神闲的张寿,镇定自若的朱廷芳,左顾右盼的朱莹,面无表情的阿六,他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在那突突跳动,不由自主地就犯了头疼。

    他努力克制骂人的冲动,死绷着一张脸说:“张博士,你倒来给我解释解释,你们几个大晚上跑去那等出了名荒僻,而且还常出各种案子的地方去干什么?还带了那么多护卫,总不能告诉我说,这是去除暴安良的吧?”

    “怎么就不能是去除暴安良?”朱莹嘀咕了一句,可当发现王大头面色发黑,眼神中杀气腾腾,她就立刻乖巧地不敢开玩笑了,直接闪到了张寿身后。

    而朱廷芳本待说话,可当看见张寿踏前一步,对王杰拱了拱手,抢在自己前面开始解释今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姑且保持缄默,站在那饶有兴致地听张寿到底怎么说。

    “王大尹,今天晚上,有人私底下传信给阿六,说要告知那老乞婆撞鼓顺天府的真相。但是,一定要我和莹莹一块去才会开口,所以,阿六艺高人胆大,就驾车带了我和莹莹出门。但与此同时,有人给朱大公子送信,说恐怕有诈,不如多多带人,尾随其后……”

    可听着听着,朱廷芳面上纹丝不动,心下却有些哂然,张寿那听上去挺像是那么一回事的陈述,其实根本就是在瞎扯!

    哪里是别人给他传信,明明是张寿是让江妈妈告诉他,阿六早在年三十出事之后就找了一批地头蛇去查那些告状背后的玄虚,如今是其中一人查到了背后玄虚,怀疑有诈,所以让他多带几个人跟去,以防万一,但别和朱宏等人混在一起,动手时也尽量留手,不要杀人。

    张寿先仔仔细细说明了前因,这才开始解释后果:“那约了阿六和我们出来的家伙,光是见面的地方就用心良苦,并不曾事先告知阿六,而是沿途设记号。而在我们到了地方后,又不出来相见,阿六好容易把他惊出来,他却又说那老乞婆的孙女被人拿住,这才撞鼓告状。”

    见王杰听得仔细,他就继续说道:“那家伙说了一半,阿六察觉到不远处有人鬼鬼祟祟靠近,便抬手射箭打算把人惊走……”

    这一次,王杰却突然板着脸打断了张寿的话:“你说阿六居然射了箭?京城之内,不得妄动弓矢,这禁令他不知道吗?”

    朱廷芳微微一愣,这才想起,除非他们这样可以品级的贵介子弟,又或者军中有职司的将士,京城确实是严禁弓矢,心下不禁有些担忧。可当他向阿六看去时,却只见少年依旧显得镇定自若,就连张寿,也并没有流露出慌乱。

    而下一刻,他就等到了答案:“阿六如今是赵国公府朱二公子的武艺教头,因为是皇上指派的,又要教习朱二公子弓矢,所以皇上给他在锐骑营挂了个名头,让他支领了一份俸禄。”

    至于俸禄多少,张寿当然不会说要是把阿六那份高薪说出来,那不引起公愤才怪!

    王杰虽说不赞同地皱紧了眉头,但锐骑营那是天子禁军,堂堂皇帝要安置一个人,他却去硬顶,那就实在是为求名不顾一切了好歹面前这少年也曾经在擒获叛贼之事上立过功。于是,他就咳嗽了一声,岔开话题道:“张博士你继续说。”

    张寿知道王杰并不是一味强项到不知道变通的人,当下就从容往下说。

    “趁着阿六正在威吓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时,那个之前约他见面的家伙突然暴起突袭,滚到了车厢底下,一刀直刺车厢。如果不是我和莹莹听到外间有动静,生怕在车中被人瓮中捉鳖,所以提早一步悄悄打开了车厢后门下了车,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简短地将阿六把人擒获的过程说了说,张寿又将尾随在后的朱宏等人,说成是被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家伙们用棍棒逼住,于是只能奋起反击,而朱廷芳带着的另一路人马则是发现了被阿六逼得进退失据的那些鬼鬼祟祟家伙,于是上前擒拿……

    总之,在亲身经历过此事的朱廷芳听来,张寿那是典型的避实就虚,九真一假,还假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而王杰也听出了张寿这番话不尽不实,然而,他却知道,不论如何,张寿又或者说朱家人想要弄明白背后谁人作祟,这却是很显然的。因此,他只不过是略问了朱廷芳和朱莹几句,见他们说的和张寿如出一辙,他却是压根不问阿六,直截了当做出了决定。

    “去知会宋推官,那些地痞恶霸由他审理。问明缘由之后直接发落,该打就打,打完之后流刑或苦役,大牢里不要塞那么多人,顺天府衙的牢房快被层出不穷的案子堆满了。”

    一旁的刑房捕头林老虎胆战心惊地连声答应,听到王杰竟然没有把那个最棘手的刺客丢出去,他不禁暗叹王大头到底是王大头,这种乌漆嘛黑的黑锅竟然打算自己背。虽说跟着王大头真的不好混,但在背责任方面,他却不得不佩服自家府尹大人。

    所以,即便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但他还是低声问道:“王大尹,正月十八之后,各大衙门也就正式开印了,想来接任您顺天府尹位子的也应该到了,这案子……”这案子不如等新府尹来接手,您不是就可以省事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王杰斩钉截铁地说:“这还用得着说吗?为官一任,事了再走,本府难道还要把手头没办完的案子拖到别人来接手?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公子王孙,本府又不是没处置过!快去,少嗦!”

    眼见林老虎慌忙转身就跑,而阿六在外头思量片刻之后,竟也是跟着悄无声息地退下,朱莹不明白怎么回事,可她对王杰素来佩服,此时忍不住说道:“王大尹,阿六抓到的那家伙可是个死士,之前在我大哥手里还打算寻死,这种人只怕是严刑拷打也问不出实情的。”

    “我有说过要严刑拷打撬开他的嘴吗?”王杰哂然一笑,随即看向朱廷芳道,“朱大公子大概不知道,你这未来的妹夫到京城之后,可是惹出来不少乱七八糟的事,光是被丢到我这里的无头案子就有好几桩,其中一多半,我都只好快刀斩乱麻。”

    “当然,所谓的快刀斩乱麻,就是能问出来的,我就审,揪出幕后主使杀一儆百,比如那个郑怀恩。但如果问不出来的,我就只能处置首恶。比方说当初栽赃张博士的那个小宦官,我就只能处置那一个人了。”

    朱廷芳毕竟刚回京不久,再加上伤势还需要调养,祖母和继母都严禁家里人拿那些烦心事来打搅他,所以他竟是只知道妹妹朱莹和张寿相识相知的那点经过,只知道张寿到京城之后的某些“丰功伟绩”。至于张寿都惹来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他却一概不知。

    所以,此时朱廷芳忍不住扫了张寿一眼。见张寿正在那不太自然地摸着鼻子,他略一思忖就问道:“难道王大尹就不能故布疑阵,放出消息说已经从刺客口中问出了主使,然后把人押送去刑部或大理寺,在路上引蛇出洞,再行擒拿?如此不是可以钓出幕后主使?”

    “这种法子,对付一般人可以,对付死士却没什么用,对付这些死士后头的人更没什么用。再者,你以为我就没试过吗?什么人都没引出来,人家很沉得住气。”

    王杰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淡淡地说道:“我不是戏文里白天审阳,夜间审阴的包拯,而这段日子朝中内外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怎么看都和从前那几朝中,皇子夺嫡,群魔乱舞的乱象有类似之处,所以别说我查不出来,皇上有司礼监为助,查出来了吗?”

    说到这里,见朱廷芳顿时哑口无言,这位顺天府尹又看着张寿哼了一声。

    “而张博士举荐我去宣大,难道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我这个顺天府尹背黑锅太多,所以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想要让我离开这趟浑水,也算是送了我一个人情?”

    张寿被王杰这直截了当的口气说得简直都乐了:“王大尹这话说得……我哪敢让您欠我的人情?宣大那趟浑水,比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只是觉得,王大尹您打坐在京城这顺天府,实在是大材小用,成天尽给人收拾残局了。”

    这大材小用四个字,王杰就算素来刚直,听着却也忍不住觉得心里颇为舒坦。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张寿,最终没好气地说:“在京城是给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收拾残局,让小民百姓能有点好日子过,可到了宣大,我还不是给那些骄兵悍将收拾残局?”

    他说着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了一些:“不是我夸口,换一个人来当这顺天府尹,顶得住那些方方面面的压力?说得更不好听一些,这六房小吏里头,滑胥的不计其数,但凡略软弱一些的人,连这些小吏都未必挟制得住,更不要说对吏试和府试动手了。”

    把吏试和府试这两种天壤之别的考试同等排列,朱廷芳不禁对王杰的特立独行有了深刻认识。而朱莹对王杰的说法却有些不以为然,尤其是觉得王杰不识张寿好人心。

    因此,她眼珠子一转,当即笑吟吟地说:“照王大尹的意思,这顺天府尹就得和您一样铁面无私,精明厉害的人去当?”

    王杰知道这位大小姐特立独行,当下索性直言道:“我就是这意思,莫非大小姐已经有了什么合适人选?”

    朱莹嘿然一笑,得意洋洋地说:“当然有!”

    她这话一出,别说朱廷芳吃了一惊,就连张寿也不禁吃了一惊。但朱廷芳担心的是朱莹信口开河,激怒了王杰这个一看就铁面无情的顺天府尹,而张寿嘀咕的却是,大小姐这是突发奇想有了什么人选,别是坑人就好。

    但很快,两人就被朱莹说出来的那个人选给齐刷刷镇住了:“我爹就很好啊!王大尹你看,我爹可公正无私了,文才武略全都是上上之选,而且他又是皇上的嫡亲表弟,保证不会被人三言两语说动……”

    王杰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眼见朱廷芳和张寿那表情也比他好不到哪去,他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了,既然那些地痞和恶霸你们都已经移交给了本府,那个刺客也已经交了过来,剩下的你们就别管了,本府自有理论!”

    朱莹正想继续再争取给爹爹争取一下王杰的支持,却已经是被朱廷芳给拽住了胳膊:“多谢王大尹,那我们兄妹就告辞了!”

    眼见朱廷芳不由分说拖了朱莹就走,张寿沉吟片刻,却不退反进,直接走到了王杰跟前,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有个人选,请王大尹参详参详是否可靠。”

    他说着轻轻蠕动嘴唇,说出了一个人名,随即笑道:“当然,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第二百六十二章 秋风扫落叶

    正月十二这一天晚上的未成功行刺,张寿和朱家人固然没有大肆宣扬,但顺天府衙里直接被送进去一个刺客,外加两伙不明就里被骗去械斗的地痞恶霸被拿了个正着,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是风声无数。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早上,已经是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当然,也不是没人非议张寿和朱莹明明没有婚书。却还孤男寡女在晚上同车出游,可因为赵国公长子朱廷芳也在场,这种声音很快就消停了下去。反倒是官场民间全都非常好奇,谁会用如此阴损的办法行刺这对怎么看怎么都是神仙眷侣的少年男女。

    而正月十五这一天的大朝会时,还没有交割顺天府尹职务的王杰,在奉天殿内直截了当宣布了宋推官审理的结果,那位行刺未果的刺客,斩立决,不待秋后,两伙地痞恶霸,每人杖四十了,苦役两年。至于大家都最关心的幕后主使,王杰给出了一个很多人都意外的答案。

    “那刺客乃是临海大营叛贼放在京城的钉子之一,之前混迹于三教九流,打听朝中内外各种消息,但之前逃散在外的叛贼因为张博士的缘故一一落网,他心中怀恨,就趁着此次有御史和赵国公府相争的机会,试图浑水摸鱼,却不想最终还是落入法网。”

    知道这是一个很多人都会松一口气的答案,这位即将卸任的顺天府尹冷冰冰地环视着反应各异的群臣,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随即才看向了御座上的天子。

    他其实早一天就面圣了,那个矮小汉子确实是个死士,先是抵死不招,后来反复翻供,一会说是御史指使,一会说是皇后之命,无论如何严刑拷打都得不出一个准确口供,因此禀报皇帝之后,天子既然也默认了,他就用了眼下这个可以公诸于众的答案。

    见群臣窃窃私语之后,渐渐又安静了下来,他就淡淡地说道:“除此之外,那个以头撞鼓,告发某位御史陷害地方望族的老乞婆,是因为其孙女被人拐走要挟,这才不得已被人挟制,拼死告状。幸亏她命大没死,而其孙女,我也找到了。”

    年三十发生的案子,在衙门封印的这十五天内,竟然就已经有了结果这其中还包括把张寿和赵国公府朱家丢过来的刺客和地痞恶霸那桩案子给查了个清楚如此效率,朝官们此时看王杰那眼神,都显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愧是最近一口气接了那么多乱七八糟悬案的王大头,果真是离任也不甩锅给下任!

    而皇帝昨天没听王杰提及此事,心下不禁存疑,此时听出了这番话中的未尽之意,他立刻开口问道:“既然被当成人质的孙女被王卿救了回来,那你难不成是从这个诬告某位御史的老乞婆那儿问出了准话?”

    王杰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站位靠天子极近的那批御史,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御史和给事中一样,位卑职尊,这从他们这些台谏官在朝班的位置上就能看得出来。只可惜,本来应该作为喉舌的他们,那种不畏权贵的假象背后,其实却是常常被另一拨权贵当枪使。

    于是,他微微垂下眼睑,淡淡地说道:“那老乞婆说,让她去告状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她以头撞鼓告发的御史大人。”

    尽管官场中早有类似的猜测,然而,王杰真的这样直截了当说出来时,依旧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其中,那个本来就提心吊胆的陈御史更是又惊又怒,甚至顾不得这是在望日上元节的大朝会上,一下子跳了出来。

    “王大头,这是你和朱家勾结,于是血口喷人!”那老乞婆怎么可能知道是他干的!

    今天张寿本来是不用来上朝的,然而,王杰却在昨天对他挑明今天需要他到场围观,而皇帝也吩咐他务必要上朝,因此他不得不来。而现如今,他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来对了。

    因为难得可以这么轻松自在地旁观别人交锋的场面!

    果然,面对那气急败坏的反诘,王杰却依旧不慌不忙地说:“你家一个门房前些日子在外大肆宣称是赵国公府朱家陷害你,被至少数十人现场目击到。虽说你发现事情闹大了之后就把人关在了家里,但是,那老乞婆的孙女已经指认,这个门房见过拐走她的人。”

    此话一出,那位四方脸正气凛然的御史简直出离愤怒了。他难以置信,一贯刚直著称的王大头竟然学会了诬陷,一时气得直发抖:“这简直荒谬!那小丫头不过八岁,她懂什么!”

    面对那张愤怒的脸,王杰突然意味深长地一笑:“哦?陈御史怎么知道,那老乞婆的孙女才八岁?莫非你见过她吗?”

    眼见众多目光倏忽间聚焦在自己脸上,陈御史登时暗叫不好,明白自己是因为一时急怒,上了王大头的当。然而,事到如今,他却只能咬牙硬撑:“那老婆子诬告我在先,难道我就不能派人去查她的底细?”

    “查她的底细自然很容易,老乞婆带小孙女在外城乞讨,已经有两年了。但是,旁人只知道是她带着个小孙女,却很少有人会知道,那小孙女到底年方几岁。”王杰说着顿了一顿,突然加重了语气说,“更何况,那小女孩缺衣少食,七八岁却长得和五六岁差不多!”

    张寿在看到陈御史被王杰激怒时,就意识到王大头是在用诈字诀,然而,这位顺天府尹在诈开陈御史之口后,竟然从如此细微之处发现破绽,然后撕开一条口子深入,他还是不得不佩服这份缜密。

    “那又如何?我派出去打听的人问得很仔细,那老乞婆的孙女就是八岁!”

    看到陈御史虽说强自镇定,可额头却渐露汗渍,王杰就继续不慌不忙地说:“那老乞婆常出没在外城一块固定区域,宋推官亲自带人在那儿转了整整三天,问遍每一个人,并没有人知道她孙女的年龄。所以,我请问陈御史,你是从谁口中得知她孙女不过年方八岁的?”

    没想到王杰竟然真的会一查到底,那位宋推官又如此仔细,发觉自己越说越错,陈御史索性咬牙不做声,心中却忍不住暗恨那个暗中买通了一个地头蛇下手的心腹实在是混账。

    那小丫头的年纪有什么要紧的,竟然特意告诉他,这是从小丫头口中套出来的话,还吹嘘说什么这八岁小丫头虽说蓬头垢面,可洗干净之后却是个美人坯子,养几年便是可人尤物……要不是这样,他怎么会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正又气又急,可接下来王杰说出的话,却让本来就觉得不妙的他一时头皮发麻!

    “就在顺天府衙刑房捕头林老虎带着精兵强将去解救那老乞婆的孙女时,破门之际,里头诱拐她的人却竟然大声嚷嚷,说赵国公府的人杀进来了!一个挟持幼女的卑劣无耻之徒,却和你家那个在外嚷嚷是赵国公府诬陷你的门房用同等手段,实在是太巧了一些。”

    陈御史不知道自己背后其他那些御史是何等反应,他只知道,自己被王大头逼到了悬崖边上!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眼睛圆瞪,满脸悲愤地大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大头,你有本事拿出人证物证来,不要在这虚词诬陷于我!”

    王杰随眼一瞥众人,见不少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复杂,他知道,有些人是觉得自己和朱家沆瀣一气,有些人是觉得自己无凭无据,所以才在这奉天殿上玩弄言语圈套。他哂然一笑,这才直截了当地说:“证据?当然有。”

    见陈御史登时如遭雷击,他就冷冷直视陈御史的眼睛:“陈御史,你家那个声称赵国公府诬陷你的门房还在你家吧?”

    竭力不去看四周围那些目光,陈御史故作镇定地说:“此人胡言乱语,我将他软禁在家,以防他再出去胡言乱语,败坏我名声……”

    “那陈御史可知道,那个诱拐了老乞婆孙女的家伙在落入林老虎之手时,捱不住打,主动供述,他确实碰巧见过你家门房。那次,人是和他上面那个地头蛇接洽,让他出手诱拐人?”

    “你大概想不到吧,你派出去做这件事的那位心腹管事,因为根本不认识什么京城地头蛇,所以就用了这个很会溜须拍马的门房出面和人打的交道?而也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对那地头蛇声称自己是赵国公府的人,又让那地头蛇吩咐诱拐的家伙遇事如此叫嚣。”

    “只可惜,你那个门房是自以为聪明。他打着你的名义在顺天府衙和大兴宛平二县衙关说人情不止一次,早就留着案底。我之前那几任顺天府尹都是息事宁人的性子,几任县令也都是没担待的无能之辈,所以也没动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自作聪明撞到我手里!”

    王杰的声音一点一点提高,最终那凌厉的斥责在这奉天殿中回响,而陈御史则是面色一点一点地发白,脚下不知不觉往后退,最终竟是下意识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当他最终如梦初醒时,却已经只能从下往上仰视其他人的目光,看到那些或鄙视或轻蔑,或叹息或怜悯的目光,他就知道,自己这次恐怕是糟糕了。

    就算大皇子能够入主东宫,日后能够登基为天子,恐怕他也永无翻身之日!

    而其他那几个本来还挺镇定的御史们,眼见陈御史被王杰步步紧逼的攻势给打击得体无完肤,最终一败涂地,他们一时也全都面如土色。谁能想到,陈御史其实是栽在他家那个门房手里!他们家里有没有这样的仆人?再想得深入一点,有没有这样的家人?

    因此,当王杰转而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仿佛觉得对方那眼睛里尽是择人而噬的凶光,无不双膝发软,头皮发麻,后背出汗。然而,就在他们等待判决的时候,却只见王杰对他们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却显得有些冰冷。

    几乎是下意识的,素来和陈御史关系不错的隋御史立刻站了出来,痛心疾首地说:“皇上,臣驭下不严,家里竟是出了几个没有证据就胡乱攀咬赵国公的刁奴,臣实在是罪该万死!不论之前官府中和臣有关的案子到底是真是假,但到底说明臣官声有暇。”

    “臣辜负了皇上的信任,臣请辞监察御史!”

    与其被王大头再揪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来,还不如赶紧自己滚蛋,兴许还能保住名声!

    隋御史这一带头,其他三个御史顿时如梦初醒,纷纷站出来告罪,先避重就轻地自诉御下无方,以至于家中出了如何如何可恶的刁奴,然后也不敢说去衙门告发他们的那些罪状都是瞎掰的,只能学隋御史那样含糊其辞认个错,最后诚恳到字字泣血地请辞。

    眼看王杰撕开一个口子后,敌人就陷入了全体大溃退,张寿不禁暗自呵呵一笑。可下一刻,他就只见王杰看向了自己,竟是微微眯起眼睛对他一笑。紧跟着,这位人人道是一本正经的强项大佬,就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几句话。

    “各位御史如此诚恳请辞,着实是高风亮节,须知我还没来得及查完所有案子呢。”

    张寿分明看见,当王杰把话说完时,刚刚诚恳请辞的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向王大头,那眼神之怨毒,仿佛是想要把人直接吞下去!虽说他料到王杰不可能有那么大能耐,把一桩桩子虚乌有的诬告案子都查明白了,可人明明已经大功告成却还自揭底牌,他还是不无意外。

    然而,皇帝却清楚王杰是什么样的人。王大头确实还是那样强项,刚直,并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他人的看法,所以兵行诡诈,让诡诈之人露出真面目之后,这位顺天府尹就不愿意继续诡诈下去,而是选择把真正的事实直截了当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这样的臣子固然不讨大多数人喜欢,他却很中意。

    当下,他就示意一旁的内侍高宣肃静,然后在众多朝臣的注视下,沉声说道:“罢陈迹监察御史之职,交由都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审理其仆诬陷大臣,勾结奸人,诱拐民女之事。余下请辞者,照准。”

    刚刚还对王杰怒目相视的几个御史登时打了个寒噤,再也不敢有什么侥幸心思。皇帝都已经直接动用三法司来审陈御史了,要是他们不识相继续恋栈不去,那回头三法司合审的人,岂不是一定会再加上他们?

第二百六十三章 童言无忌

    当这一场并不算漫长的朝会结束之后,群臣鱼贯退出奉天殿,顺天府尹王杰的身边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纵使王杰算是葛雍的忘年交,可葛氏弟子诸如户部尚书陈尚等等,往常就都对这位油盐不进的王大头敬而远之,现如今就更加如此了。

    一个刚刚在一场朝会上干掉五个御史的三品大佬,谁能够等闲视之?

    张寿倒是想和王杰去说几句话毕竟,今天他还是被这位顺天府尹给叫来的,然而,王杰比他官阶高太多,人自顾自地扬长而去,他也不好去追。可是,落在后头的他刚出奉天殿不多久,突然就听到斜里传来了两个稚嫩的声音。

    “老师,老师!”

    “四弟,你轻声一点儿,这么多人,别给老师招惹麻烦!”

    他停下步子侧身一看,却见是四皇子一溜烟跑在前头,三皇子紧随其后。两个小家伙都还是小短腿,婴儿肥,一个穿红,一个着绿,小袄紧紧裹在身上,就仿佛是年画上的童子来到了人间,瞧得他忍俊不禁,干脆也不管四周围其他人什么目光,径直迎了上去。

    “二位皇子怎么跑到这奉天殿前头来了?”

    “本来正月初一我们就想出宫了,可父皇不答应,这都元宵节了,我和三哥还没给老师拜过年呢!”四皇子气喘吁吁地停下步子,随即就开始一本正经地整理冠服,最终肃容对着张寿深深一揖道,“老师在上,弟子有礼了。恭祝老师新年安康如意!”

    “恭祝老师新年安康如意!”三皇子顾不得责备四皇子,赶紧也跟着整理衣冠深深行礼。

    张寿没想到这兄弟俩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弟子姿态如此拜年,愣了一愣之后,他赶紧上前一手一个把他们搀扶起来,随即便退后一步,笑着作揖还礼道:“你们有心了。这大过年的,我也不曾给你们拜过年。祝二位皇子新年安康,心想事成!”

    这心想事成四个字,顿时戳中了四皇子的心思。他喜上眉梢地迸出一声谢谢老师,随即就立刻上前拽住了张寿的袖子,悄声说道:“老师,你给我和三哥布置的功课,我们都做完了,我们还练了很多字,没有偷过懒!你和父皇说,让我和三哥跟张武和张陆去邢台好不好?”

    前头那犹如汇报假期状况似的话,张寿越听越像是小孩子要糖果吃前的讨好。果然,很快四皇子那匪夷所思的要求便接踵而至。他呵呵一笑,直接反问道:“你为什么想去邢台?”

    之所以是你,而不是你们,正是他发现三皇子在后面满脸急切地拖拽四皇子,可前面这位却根本不理会。而此时面对他的问题,四皇子脑袋昂得高高的,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张武和张陆能去邢台,是我向父皇推荐的!”

    张寿最初以为这话不过是小孩子表功,可看到四皇子坦然仰头直视自己的眼睛,而三皇子在他的目光直视之下,犹豫了一下之后,竟然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他就意识到,这听上去不可思议的话竟然是真的!

    虽说他在此前上呈给皇帝的计划之中,那是从京畿逐渐向整个北直隶推广,但与此同时,派最得力的人切入江南,一面在海商当中寻找是否有海外优秀棉种的存在,一面通过织染局进行铺开,可大皇子突然主动请缨去江南,而皇帝却把人派去了沧州,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所以,本以为会负责京畿推广的张武和张陆却去了邢台,这消息传来时,他虽说有些意外,但想想大皇子,那就觉得顺理成章了。可结果,这两人竟然还是四皇子推荐的!

    他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其他官员们,见这空旷的广场上除却那些宫人内侍,竟是只剩下了他们师生三人,他就看着四皇子,郑重其事地问道:“那么,四皇子想要去邢台干什么?”

    “不是我,还有我三哥!”四皇子一把将三皇子拖上前来,也不管后者急得都要哭了,却是一字一句地说,“我对父皇也提出过请求,可父皇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因为这就意味着和大哥做对……可我现在想通了,如果大哥做得好,谁都抢不过他的风头!”

    “可如果他做得不好,那么凭什么嫉妒做得好的人!我不是去和张武张陆抢风头,我只是想和三哥一道看一看,出了京城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天下百姓到底是过得什么日子!我不想和晋惠帝一样,听说饥民饿得没饭吃,却竟然在那问为什么不吃肉糜!”

    张寿记得,这是自己不久之前在半山堂中讲过的故事,可贵介子弟们的反应却截然不同。如张琛等看似桀骜不驯,实则开明的,当时就讥讽晋惠帝不知民间疾苦,至于某些愿意一辈子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则是完全不以为然。天塌了有高个顶着,关他们何事?

    可四皇子却牢牢记住了,对于他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年纪来说,确实还算难得。因此,张寿忍不住仔仔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过了年才刚七岁的皇子,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怪不得当年太祖皇帝会不愿意立长,而是宁可立贤;怪不得很多皇帝会立幼立爱……至少就眼前的他来说,那肯定是觉得四皇子比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一对兄弟懂事无数倍。而且,当了四皇子好几个月的老师,他能够确定,这不是背后有人教,而是天生的资质。

    然而,发现英主就眼睛一亮五体投地顶礼膜拜,那是仁义礼智信的古人对于曾经历过蔑视权威、怀疑权威乃至于打倒权威的年代,习惯了怀疑一切的他来说,最初的惊奇过去之后,他看四皇子也就很平常了。

    人小鬼大的小天才,他还见得少吗?

    他嘴角一勾,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四皇子有这样的心思,那很好,但是,要走出京城的话,你可以循序渐进,第一次出京就想去邢台这么远的地方,那就好高骛远了。而且,张武和张陆是去做事的,你和三皇子跟过去,反而容易让他们分心。”

    “不不不,我和三哥可以帮他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啊,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见四皇子说得振振有词,张寿暗自呵呵,随即却收起笑容板起脸:“四皇子觉得,你们以皇子的身份亲临,就真的可以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吗?可你想过没有,除却皇子的身份,你还能做什么事情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是亲耕?是劝农桑?还是视察民间?”

    他语气骤然转厉:“你想过没有,这些事情适合一个才只是刚刚启蒙,连爵位都没有的皇子去做吗?你这样心心念念想着要去邢台,在别人看来,不只是要和你大哥争风头,而是要和他争东宫。我问你,你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和决心了吗?”

    四皇子被张寿问得面色煞白,然而,更加惊惧的却是三皇子。他一把将四皇子拖到了自己身后,随即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努力解释说:“老师,你别听四弟的话,他只是贪玩,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绝对没有那些坏心思,你千万不要误解他的意思……”

    眼看三皇子张开双臂,挡在四皇子面前,张寿想起朱莹告诉自己说,两兄弟只差几个月,从小一块长大,感情非常好,皇帝又常常把他们带在身边逗弄,却不教政务,把人养得颇有些娇憨,他不知不觉就收起了刚刚那正色,干脆在两人面前蹲了下来。

    “邢台也好,沧州也罢,这些即将有大风波的地方,是大人们去斗智斗勇的,你们还小,不懂得如何对付那些成年人的敌意。所以,别为了一时好奇,把自己陷进泥坑里去。”

    见四皇子咬着嘴唇不做声,他就和颜悦色地说:“如果四皇子只是想走出京城,看看平民百姓是如何生活的,那么我可以帮你们,比方说,去我曾经长大的融水村,去葛老师曾经隐居过的翠筠间看看。先看祥和,再看纷争,这就和读书一样,要的是循序渐进。”

    听到这里,三皇子终于如释重负,他立刻郑重其事地躬身行礼道:“多谢老师教诲。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看着四弟,不再让他乱说话!上次他在父皇面前冒冒失失推荐张武和张陆,父皇差点发怒,这就已经很惊险了,我没想到他还不知道改!”

    他一面说,一面侧过身子瞪了四皇子一眼。对于素来显得腼腆而懦弱的他来说,这是非常少有的举动。见四皇子还有些不服气,他就低声斥道:“你刚刚这话是对老师说,要是对外人说,你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我当然只对老师说,其他人我哪知道他们什么坏心思!”四皇子被张寿这么训诫了一番,又被三皇子骂了几句,这次换成他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当张寿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来时,他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接了,擦过眼角,却又觉得鼻子发堵发涩,忍不住又拿去擤鼻涕,偏巧这时三皇子低低问了一句。

    “老师,这不会是莹莹姐姐送给你的吧?”

    四皇子眼睛鼻子全都红通通的,闻听三皇子此言,他忍不住立刻低头去看那块皱巴巴烂糟糟的手帕,随即就呆若木鸡。这不会真是莹莹姐姐送给老师的定情信物吧?要是那样,他会不会被莹莹姐姐给打死?

    他正惊惶不安时,就只见张寿突然哈哈大笑,随即那只手就伸了过来,竟是在他脑袋上使劲揉了几下,紧跟着,刚刚说话的三皇子更是脑门被弹了一指头。

    而本能地做出这两个动作之后,张寿方才想起,面前的不是两个邻家童子,而是身份非同一般的皇子!可做都做了,他见兄弟俩一副傻了似的样子,也就干脆若无其事地咳嗽道:“好了,回去好好温习功课,过了元宵节,国子监就要重新开课了。”

    “要出去的话,回头请莹莹去皇上和太后那里磨一磨,休沐日的时候,你们有的是机会。”

    说到这里,张寿也不再多言语,略一点头转身往外走去。至于刚刚那块给四皇子擦过眼泪和鼻涕的手帕……呵呵,他会要回来才有鬼。在这种没有抽纸的年代,他自从有钱之后,这种手帕都是让阿六一打一打买的,哦,这年头应该还没有“打”这个计数单位……

    至于朱莹的定情信物……大小姐不会绣手帕,更不会缝香囊这种精巧的小玩意!

    说起来,他们两个以未婚夫妻的名义常常成双入对出行,可朱莹却没有送过他什么东西,而他也没送给过朱莹什么东西。倒是赵国公府朱家送给他的各种衣衫配饰,家里柜子都要放不下了,他还真是收得手软,想想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个未婚夫做得有点不合格。

    所以骗婚什么的,真不存在,世上这么好说话的岳家还真是少见!

    而四皇子看看手中那乱七八糟的帕子,再看看捂着脑门的三皇子,突然用空着的那只手抓起三哥就走。一面走他还一面小声说道:“莹莹姐姐今天好像也进宫来看祖母了,我们赶紧回去先把这帕子洗了,然后再去清宁宫问一问。要真是莹莹姐姐送给老师的……”

    三皇子叹了一口气:“老师都那么笑了,明显就不是。”

    “可万一是呢?”四皇子不服气地顶了一句,随即却眼神闪烁地说,“而且,我也很想知道,莹莹姐姐都送给过老师什么东西……回头也好告诉二姐姐做参考!三哥,我们快走!”

    当朱莹在清宁门被三皇子和四皇子堵住时,她不禁异常纳罕。

    这两个小家伙是皇帝最喜欢的开心果,但太后对这两个小孙子的态度却不过平平,所以他们除却问安,并不经常到清宁宫来。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了,她是婉拒了太后留饭出来的,两兄弟跑来这干什么?

    然而,四皇子一开口,她就直接愣住了:“莹莹姐姐,我和三哥就想问问你,你有没有送过老师手帕之类的东西?”

    三皇子简直惊得魂飞魄散。你想死干嘛要拉上我!哪有这么直截了当问的!

    然而,朱莹却并没有生气。她仿佛恍然大悟似的以拳击掌,大为懊恼地说:“对啊,我都没怎么送过阿寿东西……阿寿倒是还送过我一把油纸伞呢!”

第二百六十四章 花开时节动京城

    尽管元宵节放灯从正月十二一直放到十八,整整七天,但正月十五的正灯,素来是京城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日子。

    除了内城东华门到外城东安门,再一直到灯市胡同附近的好几条街巷张灯结彩之外,达官显贵和大户人家也会在这一天扎彩灯,甚至点灯楼,早些年还为了出风头而明争暗斗不断。

    也就是英宗睿宗到当今皇帝这些年,民间财富增长,但达官显贵之中攀比奢靡的风气却被三位天子一再抑制,灯楼的规模被严格限制在两层高,于是广大权贵和大户们只能在灯楼的设计上争奇斗艳,别出心裁,也算是为京城百姓奉献了一场这个年代的视觉盛宴。

    于是,上元节这一天晚上,火树银花不夜天,家家户户往往都倾巢而出,官府为了维持治安,自然也是如临大敌。除了顺天府衙和大兴宛平二县衙三班差役全体出动,锐骑营也便装在城中执勤,各种窃盗官司固然不少,但斗殴诱拐之类的案子,却比从前少了许多。

    而这一年的上元节,张寿早几天就接到了朱莹去看灯的邀约。虽说他曾经在各种摩天大厦和山顶观光台看过无数更绚烂多姿的夜景,其实对于赏灯兴趣不大,可佳人有约,他自然还是一口答应,傍晚时分就来到了赵国公府接人。

    然而,当他看到朱莹时,却忍不住上上下下端详着她那一身新衣黑色面子大红里子的斗篷,艳丽的大红蜀锦暗绣牡丹小袄,头戴棕黄色貂鼠卧兔儿,长长的金簪上,凤嘴中衔着一串浑圆的南海珍珠,颈间项圈点缀着一只宝石凤凰,乍一看,真是金碧辉煌,珠光宝气。

    张寿笑着打量了片刻,这才迎上前:“你这一出来,我还以为画里的神妃仙子到了人间!你打扮得比平时还要华贵,是想让街上的人全都目不转睛吗?”

    朱莹本来就盼着和张寿并肩去赏灯,此时听到这话,她忍不住看看张寿那一身看似平常,滚边却暗纹绣翠竹的青衫,又是雀跃又是欢喜:“阿寿你自己才是天上谪仙人下凡!幸好你不打扮,要是你也穿得那么醒目,满大街大姑娘小媳妇都不看灯只看你了!”

    她说着又笑嘻嘻地说:“二哥刚刚还说我,灯市上人多,我如此穿戴出去,说不定会有人以为遇到了肥羊……呵呵,他也不想想,我今天带了整整三十个护卫!我就是要打扮得珠光宝气,倒要看看谁还敢打我们主意,来一个拍死一个,来两个拍死一双!”

    来了一通霸气的宣言,见送自己出来的李妈妈又好气又好笑,招呼了一旁那些侍卫出去预备车马,朱莹方才来到了张寿身前,却是悄声说道:“阿寿你不知道,今天在清宁宫,太后下了懿旨,收了皇后中宫玺绶!皇后自然哭诉冤枉,皇上却拿出了皇后娘家的不少罪证。”

    张寿虽说觉得之前那场莫名其妙的刺杀不像皇后手笔,但到底并不确定,更何况,他被那母子三人坑过不止一次,虽说也不是没有反击坑过对方,可到底碍于对方身份,他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如今听到朱莹透露的这个消息,他自然心情相当不错。

    而看着叽叽喳喳犹如快乐小鸟一般的朱莹,他更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他笑吟吟地自然而然地牵了她的手,径直往外走去:“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对了,等看完灯,我们也学别人,去小吃摊上逛逛,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点心,至少吃几个不重样的元宵再回来,如何?”

    “好!”朱莹注视着两人紧紧拉着的手,嘴角高高翘起,心情喜悦得无以复加,情不自禁地说道,“阿寿,我家也在灯市胡同里扎了灯楼,一会儿我带你去看,今天才刚摆过去的!”

    张寿口中答应,心里却有些别样思量,自然而然就忽略了他拉着朱莹从庆安堂一路出来时四周围的那些目光,甚至连朱廷芳那视线都没有注意。等到出了大门上马,他发觉跟出来的除了朱宏和往常那些熟悉的护卫之外,果然还有很多生面孔,当下就冲着朱莹一笑。

    “有这么多人跟着,我们走在灯市上那可真的是引人注目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们还怕人看吗?”朱莹没有穿连帽斗篷,此时脸上赫然神采飞扬,“我就是要带这么多人招摇过市,有本事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出来和我们打一场?”

    张寿顿时乐了:“别人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这正月十五上元节,各府差役和各方兵马本来就戒备森严,面对我们俩这样前呼后拥的大阵仗,断然不敢来闹事的!”

    “就是,再说,还有阿六呢!”朱莹习惯性地再次提了提那个少年,可随之就忍不住左顾右盼,随即疑惑地问道,“阿六人呢?今天他不跟我们去看灯吗?”

    张寿若无其事地说:“难得元宵,知道你今天肯定会带足了人手出来,我就放了他一天假。”其实是那小子前两天因为那个刺客的关系发了狠,说是自己要去找那些地头蛇“理论”。至于理论的结果如何,说实话,他不太想知道……

    朱莹虽说有些好奇阿六的去向,但听张寿这么说,她也就没太在意。等到朱宏连带张寿的坐骑一块牵了过来,她眼看张寿翻身上马,自己这才一个利落的动作跃上马背,随即策马过去和张寿并肩而行,这才笑道:“阿寿,你的马术比从前可强多了!”

    “是啊,想当初就算是上马,没有阿六搀扶,我都上不去。而且动辄战战兢兢,生怕坐骑尥蹶子,我被踢上一脚。”

    张寿毫不讳言自己当初的低劣骑术其实他现在也好不到哪去,策马疾驰那是压根不敢的,万一马速太快把他摔下来,他难不成还要阿六当街表演飞身扑救吗?

    朱莹闻言顿时笑得乐不可支,抖了抖坐骑的缰绳就兴冲冲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你那匹马是宫中驯过的御马,最最温顺了,别说尥蹶子,就是听到大声响也不会惊。”

    张寿任由坐骑带着自己慢悠悠地前进,听朱莹在那解说着宫中御马要的是性情好温顺听话,而不是什么跑得快桀骜不驯,再从御马引申到军马,最后感慨自己若是遇到当年武则天为太宗皇帝驯马时的那种烈马,一定将其放归草原,任其自由自在……

    赵国公府门口,朱廷芳目送着这一男一女在众多护卫的簇拥下逐渐远行,一张脸就和此时逐渐黑暗下来的天色似的,着实称不上好看。

    而看出他心情的李妈妈便赔笑说道:“大公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小姐从来眼高于顶,却和寿公子一见钟情,再加上两家早就定下了婚约,这是最好的姻缘。更何况,寿公子对大小姐也是真心的,否则太夫人和夫人也不会这么快就认可了他。”

    朱廷芳依旧凝神看着门前大路的尽头,哪怕朱莹和张寿那一行人已经看不见了,可他执著地眺望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搭理李妈妈的话,沉默地转身往回走。

    他当然知道李妈妈说的是事实,朱莹用情已深,从她面对张寿的言行举止就能看出来。而他也当然能看出,至少在眼下,张寿对朱莹也确实颇有情愫,那看朱莹的眼神,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年父亲看继母时的情景。可越是如此,他却越是觉得不安。

    继母和父亲之前那几乎是恩断情绝,这一闹就是十六年,他万万难以容忍妹妹再次重蹈覆辙。可是,父亲和继母的矛盾,至少还不是因为父亲移情别恋。而且,父亲这些年来不掌兵权,在表面上不问国事,旁人看来不过是徒有尊荣的国公,可张寿却不一样。

    张寿如今地位虽低,却分明长袖善舞,很善于与人相处,更重要的是还有真才实学,所以深得皇帝赏识。尽管皇帝如今很喜欢莹莹这个表侄女,可万一日后更器重张寿,以至于夫妇之间有了龃龉时偏帮张寿,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嫁给一个外貌太出众,同时内在却又和外表相称的男人,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好事!

    哪怕朱莹那天回来时,眉眼尽是欣悦地告诉他,张寿吐露的那番心声。他相信张寿说这话时,应该是真心的,可他难以确信人一辈子都能维持这份真心。

    想到这里,朱廷芳突然停下了脚步,随即看也不看身后的李妈妈,突然转身又往外走去,却是直奔南院马厩。当他自顾自地解开常用的那匹坐骑,随即策马小跑出了南门时,刚刚心道不好跟过来的李妈妈本待去追,可跑出去两步之后,她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灯市这么大,别说大公子未必追得到大小姐和寿公子,追上了还能如何?顶多就是在那一对彼此都深有情愫的小儿女当中碍眼而已。大公子从小就刚强冷硬,却从来过不了大小姐这一关,更不要说拆散她的如意姻缘了。

    夜幕完全降临之时,张寿已经和朱莹站在了灯市胡同那无数彩灯的海洋之中。尽管这些灯全都是靠着外头糊着的彩纸又或者绢帛方才显示出五颜六色,但那些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精巧形制,张寿还是颇为叹服其工艺。

    尤其是当朱莹举手示意他看不远处那灯楼上硕大的牡丹花灯时,他看到那舒展的牡丹花瓣,看到那二层灯楼中各式各样花卉形制的彩灯点缀四周,就犹如众星拱月一般,他不禁笑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莹莹,那是你家的灯楼吗?”

    “是呀!”朱莹笑得眉飞色舞,“我最喜欢牡丹,所以祖母答应我,今年就做牡丹灯王。”

    她顿了一顿,这才扭头看着张寿道:“阿寿,唐诗我最喜欢春江花月夜,所以你送我的那把油纸伞,我一直收得好好的。但在此之外,我最喜欢刘禹锡的《赏牡丹》。但我只喜欢后半首,前两句我不喜欢。因为赞美牡丹,并不需要贬低芍药和荷花。”

    朱莹的眼睛明亮清澈,仿佛不是在品评唐诗,而是在品评自己:“牡丹之所以艳冠群芳,那不是因为别的花不够好,而是因为她最好,所以才是真国色,所以才是花开时节动京城!”

    最初听到朱莹坦言最喜欢春江花月夜时,张寿就不由得心中一动,听到她竟然珍藏了自己随便送给她遮阳的那把油纸伞,他那心情就更加微妙了。毕竟,那时候他对她其实很冷淡。

    然而,她品评牡丹的一席话,那却深深打动了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道:“莹莹,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骄傲地说牡丹为什么艳冠群芳的时候,实在是艳光逼人,就连这些彩灯都失色了?”

    “是吗?”朱莹脑袋微微一歪,脸上笑意更深了些,“我也觉得阿寿你比这些彩灯更好看!今天我们赏灯,也让灯赏我们!”

    后头跟着随时警戒的朱宏即便再克制,可耳力太好的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张寿和朱莹的每一句话,不由自主就是面红耳赤。

    大小姐这些话委实太大胆了些!她就不能稍微谦虚一点吗?

    然而,朱莹的话却只是说对了一半。在今晚这种正灯的时候,不会说话的彩灯自然没法来赏他们,可那些赏灯的人却也在顺便欣赏她和张寿。这其中,有些人只是悄悄打量,有些人却肆无忌惮地指指点点。好在朱宏等三十个护卫到底具有强大的震慑力,却是无人敢近。

    至于心怀叵测的人,当然根本连这一对璧人身边五步都进不去。

    骑马跟在后头的朱廷芳,此时不得不努力排开人群才能前进。若非他那一贯的心性依旧牢牢占着上风,换成别家一心只想着妹妹的大哥,只怕会直接动用马鞭驱赶人群了。

    即便如此,当他看到两人从靠近东安门的灯市出口离开,却还不打算回家,而是逛起了皇帝特旨而开设在此的那些小吃摊时,他那心情就更糟糕了。

    他们家中饮食极尽精美,朱莹却还常常挑三拣四。这些外头的东西天知道原材料是否清洗干净,天知道做的人是否洗干净了手,天知道是否戴上隔绝了气息的口罩,怎么能乱吃……吃坏肚子怎么办!

    张寿自然丝毫不知道未来大舅哥已经在那抓狂。他带着朱莹一个个摊子逛过去,发现一个摊子里三层外三层时,朱莹忍不住好奇地硬是拉着他往里挤。无可奈何的他只能顺着她。当来到最前头,看清楚那个忙活不停的人时,他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那是阿六……

    张寿赫然看到,阿六身前摆着一个木桶,木桶中间固定着一个铁皮圆盒子,里头仿佛是焦黄粘稠的液体,而在木桶下方,他赫然能看到阿六的脚正踩在踏板上。当他突然听到这小子轻轻哼了一声,就只见踏板飞快,中间的铁皮盒子倏然高速转动了起来。

    片刻之间,无数丝状物体从铁皮盒子往四周射了出去,随着阿六用竹签在那木桶四周围不断搅动,他赫然只见一朵洁白的云渐渐成形。那一刻,他简直瞠目结舌,几乎以为自己是重新回到了现代的集市上。

    虽说蓬松度差了点,虽说外形也稍微差了点,但这不是……不是棉花糖吗?

    他记得他就只是在新式纺机做出来之后,随口对关秋提了提,这种利用手摇又或者脚踏带动转轮的方式,其实有很多种应用,又解释了一下加热融化冰糖,而后利用转速离心力拉丝这样一种棉花糖机的构想。但在他看来,在没有电机驱动的情况下,手摇脚踏的效率够呛。

    所以,他也是说过之后转眼间就忘,没怎么放在心上。可现在……

    张寿低头看了一眼阿六那放在机器下头踏板上的脚。就只见那脚飞快踏动不停,已经快得能看到幻影,不用想都知道,这小子眼下踏动的高速。他很怀疑这机器的寿命是不是到今天为止,但他更好笑的是,阿六竟然把多年习练出来的武艺用在这种事上!

    就在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时,骤然觉得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袖子。侧头一看,她就只见朱莹两眼放光地说:“阿寿,这是什么?你难不成是让阿六在这给我一个惊喜吗?”

    不,我觉得这不是惊喜,是惊吓……至少我就被吓了一跳!张寿很想这样回答,尤其是发现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全都把目光汇聚在自己和朱莹身上时,那心情就更是如此。偏偏在他还没回答之前,一支大大的棉花糖就已经送到了朱莹的面前。

    “没错,是少爷吩咐我在这守株待兔的。”阿六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见朱莹又惊又喜地伸手接过,他就淡淡地说道,“这是棉花糖,甜的,可以吃。”

    刚刚挤进人群的朱廷芳就只见朱莹毫不犹豫地接过阿六手中那可疑的白絮状物体,随即一口咬了上去,他顿时又惊又怒。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喝问,就只见朱莹一下子眯起了眼睛,随即高兴地叫道:“阿寿,这棉花糖好甜!”

    “不甜怎么能叫糖?”张寿不由得苦笑,尤其是见四周围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用殷羡的目光看着朱莹,他不禁有些无奈地看着阿六问道,“阿六,你不会这才做了第一支棉花糖吧?”

    “我看关秋做过两次,我自己是今天第一次做,刚刚在这儿失败了挺多回,浪费了不少糖。”对于自己的失败,阿六并不讳言,随即又补充道,“但之前做成了三支,上次来过的吕公公就挤进来拿走了,说是皇上在东安门上观灯,顺便与民同乐,所以想尝一尝。”

    朱廷芳顿时以手扶额。得,皇帝都已经吃了,朱莹也吃了,他还能说什么?

    而朱莹只当没瞧见四周围那些窃窃私语的围观者,三口两口吃了一多半,这才冲着阿六说:“阿六,再做一支,总不能阿寿就看着我吃!”

    张寿根本还来不及拒绝,就只见阿六答应一声,随即就只见那无影脚再次开始踏动,不消一会儿,又一支雪白的棉花糖就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无可奈何地伸手接过,随即在朱莹那目光注视下不得已尝了尝,下一刻,那已经非常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浮上了心头。

    小时候,这样一支棉花糖,是他最渴望,得到之后也最高兴的东西……只不过,那样简简单单就容易满足的年纪已经过去了。他看着朱莹那欣喜的笑容,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越来越被面前的姑娘吸引,正是因为她那种发自心底的喜悦,总是如同孩子一样,来得这么轻易。

    她虽然也会抱怨,也会嗔怒,也会使小性子,可更多的时候,却特别容易知足而乐。

    也许是因为张寿和朱莹手中那须臾就只剩下一根竹签的情景,众人得到了一个最好的示范,也许是听到皇帝都让内侍来拿了三支回去的强大效应。当张寿拉着朱莹重新挤出去时,他们就听到背后传来了无数争先恐后的声音。

    “不管多少钱,给我一支!”

    “也给我一支……不,给我和我媳妇各一支!”

    “爹,我也要,我也要棉花糖!”

    张寿不知道还不熟练的阿六会怎么对付这汹涌的购买人潮,但他至少确定,阿六肯定会开出一个相当离谱的价格。本来,糖在如今这年头虽然不再是奢侈品,可至少也不算特别便宜。更何况如果不定一个高价的话,阿六就算是无影脚,那棉花糖也会供不应求。

    果然,当他最终挤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时,就只听阿六的声音在那无数呼喝声中依旧清晰可闻:“五十文一支,不二价。”

    还没挤出人群的朱廷芳就只见刚刚还汹涌的人潮瞬间停滞,随即竟是散去一多半。一时间,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有其主必有其仆,这简直是奸商。但多亏如此,他才不至于跟丢前面那对小儿女,可才走了两步,他就听到了一个弱弱的声音。

    “大公子?您怎么来了?”

    侧头一看,见是满脸愕然的朱宏,他就不得不板着脸道:“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夜,皇上尚且在东安门城楼上与民同乐,我也出来随便看看。你少管我,还不赶快跟上莹莹他们?”

    随便看看……可大公子从来都对人多的地方没兴趣,对凑热闹更没兴趣,这话怎么听怎么假,分明是对大小姐不放心才是真的吧!朱宏一面嘀咕,一面飞快地招手示意其他人去追朱莹和张寿,而他自己则在移步跟上去之前,鬼使神差地对朱廷芳说了一番话。

    “大公子,寿公子对大小姐真的很不错。当初在翠筠间对付那些突然来袭的叛贼时,他还试图给大小姐挡箭。”说出这话的时候,朱宏忍不住想起那有趣的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虽说事实证明张寿那一扑其实扑错了,但仍然可以证明张寿的心思。

    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他从心里认可了大小姐这位未婚夫。

    而朱廷芳听了朱宏的话,眼见人和其他护卫一块往朱莹和张寿离开的方向追去,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怪不得朱莹用情这么深,有什么能比得上她喜欢的男人在危急时刻奋不顾身的相救?要怪只能怪天意弄人,还有他那个蠢货弟弟!

    要不是人乱点鸳鸯谱,祖母也不至于要把朱莹送去乡下,于是邂逅了张寿!

    尽管才刚吃了一支棉花糖,但朱莹那兴致依旧十足,和张寿分了一碗四个甜甜的芝麻馅元宵之后,她又看上了那金黄色的驴打滚,还是张寿苦劝大晚上不可吃太多,这才再次和张寿一人分了半个,却又去喝了小半碗面茶,这才再也吃不下了。

    “好多东西都是宫里也有的,这些小摊子做得虽说粗,但也别有一番味道。阿寿,你不知道,太祖皇帝可喜欢吃了,驴打滚,还有什么艾窝窝,糖卷果,豌豆黄……好些都是他亲自指点厨子做,后来传到民间的。不只如此,听说他建国之初还常常微服出行找好吃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下步子,笑吟吟地看着张寿:“太祖皇帝曾经自嘲说,他是个吃货。”

    这话若是让别人听见,当然会觉得有些大不敬,然而,张寿更在意的是太祖皇帝这番原话。他想想自己对于吃的各种要求,也不禁笑了起来:“民以食为天,再说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足可见饮食的重要性。你知道吗?我从前就有个梦想,吃遍天下美食,至死方休。”

    “呸呸,好端端的说什么死!”朱莹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声,但很快就转怒为喜,“这个梦想不错呀!我大明天南地北那么大,今后我陪你一块吃!”

    张寿不禁莞尔。而朱莹已经再也吃不下了,看看四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流,她便笑着说道:“我们进东安门去看宫灯吧?东安门到东华门这一带,是宫中的灯市,人会少很多!再说了,如今皇后出不来,大皇子忙着预备去沧州,二皇子还得预备挨板子,没人会来扫我们的兴!”

    对于这样的提议,张寿当然没有意见。然而,当他跟着朱莹顺利进入东安门之后,后头跟着的朱宏等人却傻了眼。他们虽说是赵国公府的护卫,可这宫门还是进不去啊!

    于是,当朱廷芳假装“路过”的时候,得到的就是朱莹已经带着张寿进了东安门,据说是去看宫中灯市的消息。他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朱莹的主意,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只能撂下朱宏,自己核验身份后进了宫。

    此时已经过了亥时,天上一丝乌云都没有,圆月高悬中天,皎洁明亮,和下头的宫灯相映成趣。和外头民间那些彩灯以及各家达官显贵和富家大户争奇斗艳的灯楼相比,宫中的彩灯在数量上没有那么多,却极尽精巧,但最醒目的是,那各盏宫灯上的字。

    “阿寿,你看,那盏燕子灯上写着长宁,那就代表是长宁宫合妃娘娘做的。当然,说是做,意思就是合妃娘娘掏的钱,然后自己请的工匠。”

    “写着长宁、永宁、咸阳、长阳、永和、长寿这些字样的宫灯,属于东六宫,是各宫妃嫔三三两两合力备办的,不少宫灯是挂了一年又一年,只要保存得完好无损,每次元宵节都拿出来挂一回,皇上不但不会怪罪,反而还会称赞节俭。”

    朱莹说得头头是道,没理会四周围那些目光,一个劲地拽着张寿往前走。很快,张寿就注意到,与其说她是在向自己介绍那些确实挺精巧的宫灯,还不如说,她似乎在有意带自己去看什么东西。终于,他就只见朱莹停下了脚步,而眼前是一盏绢纱所做,很朴素的宫灯。

    而这时候,朱莹方才松开手,有些不安地捋了捋额旁乱发,随即小声说道:“阿寿,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正好我们的生辰也过了五个月,这盏灯……嗯,是我做的,送给你。”

    张寿顿时愣住了,他抬起头来再次仔仔细细打量着那盏灯,就只见白色的绢纱蒙在竹制骨架上,不少地方还能看出不那么熟练的痕迹,甚至有些渗胶。而薄薄的绢纱上,赫然是极其娟秀的笔迹书写的一首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首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张寿也是耳熟能详,此时低声吟出,他再看朱莹那张娇艳到双颊生霞的脸,又哪里会不知道其中意思?因为这盏灯挂得不高,他只是微微一踮脚,就直接把灯取了下来提在了手中。

    “这礼物我很喜欢。”他含笑看着朱莹,却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做的灯放在这里,等他到这来才送给他,而是一字一句地说,“正好,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张寿从怀中拿出了一串漆黑的珠子,见朱莹两眼放光地盯着看,他就笑道:“前些日子京里正好从南边运来了不少菩提子,我去几家店挑了很久,这才选出了十八颗圆润又大小相近的,回家打洞串了这串手串。虽然不比玉石玛瑙翡翠珍珠华美,但是我的一片心意。”

    朱莹喜滋滋地接了过来,一颗颗摩挲着那还带着几分涩意的菩提子,发现其中一颗上似乎有些痕迹,仔细一看是个莹字,她就直接套在了手腕上,越看越觉得那漆黑的颜色和自己雪白的肤色异常相衬。

    她笑吟吟地说:“我可以送你最漂亮的宫灯,可我却要亲手做了这盏送你,就是为了我的心意。华服美饰,我喜欢,金屋丽宅,我很喜欢。但我更喜欢你亲手做了送我的东西。”

    说着,她就上前轻轻环住了张寿的腰身,这才说道:“阿寿,那首韦庄的词我从前读过,却从来没放在心上,可前些天无意中再读,我就有些痴了,只觉贴切得让我心慌。大哥老说我太喜欢你是用情太深,将来若你变了心,也许我会吃苦。”

    “我最初只是喜欢你的清俊闲雅,可后来和你一块呆了一天又一天,我喜欢你的谈吐风趣,喜欢你的为人处事,喜欢你的足智多谋,喜欢你的心善心软,也喜欢你的给人挖坑……所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就如同词中那样,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若你真的不要我了,那便直接告诉我。到那时候,我不会再缠着你的!”

    张寿没想到朱莹竟然会这么说。微微一愣后,他便笑着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远处,原本朱廷芳听到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这一句,已经几乎要过来,待听到朱莹那真挚的剖白,他方才停下脚步。当听到张寿这坦然回应时,他最终叹了口气,悄然转身离去。

    他的妹妹,终究已经长大了……

    第二卷完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三月三日天气新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三月三上巳节,原本是祓禊之日,也就是水边沐浴,驱除病痛,祈求福祉的节日,自宋元渐渐淡出了官场民间,让位于清明,然而本朝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却重新着力提倡曲水流觞,临河宴饮的古礼,因此这个节日也就保留了下来。

    但随着时日推移,水边宴饮渐渐就变成了赏春宴又或者踏青出游。于是,三月三这一天朝官休沐,官府暂停办事,就连国子监的监生们也都得了一日假期。

    在这个满城都换上轻薄春装或踏青或宴饮的日子,张寿却没有约朱莹出游,不是不想,也不是他没时间,而是……朱莹没时间。这虽说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但张寿和朱莹三天两头就见面,哪怕没有婚书,可婚事却已经是过了明路,他也不急于一时。

    因此这个上巳节,他去了陆三郎出资,却挂在自己名下,那铁匠铺木匠铺合一的宅院。直到午后,他方才从里头出来,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就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阿六。

    “你小子和关秋两个人行啊!就那样简易的棉花糖机,居然也被你卖了一千贯。”

    虽说甘蔗在太祖皇帝的竭力推广之下,在各种适合种植的南方地带都有广泛种植,以至于糖不再是奢侈品,但和调味料以及各种甜汤需要的糖比起来,棉花糖这种玩意却绝对是奢侈品。所以,当关秋刚刚小心翼翼告诉他棉花糖机卖出去了的时候,他颇为惊异。

    更何况,在他和陆三郎联手坑了大皇子一把之后,他并不觉得,还会有人买自己这边人制造的机器不怕转眼间他把图纸往上头一献,而后人财两空吗?

    见阿六一脸我什么都听不懂的无辜表情,他就没好气地问道:“别装了!这是你们两个赚来的钱,我又不会分你们的!你也是,不要再拿出来补贴家用,你也该想想娶媳妇的事情了!快说,卖给谁了?不会是强买强卖吧?”

    不是张寿杯弓蛇影,实在是阿六做事太雷厉风行。二月的时候,他那庐王别院就多了十几个洒扫的仆役,也不知道从哪来的,然后半个月过去之后,他就从阿六手中拿到了一张绘有各种密室和地道的详细图纸当然,是从前建造的。

    最吓人的是,这些密室和地道,有些是皇家早就勘测出来的,还打扫过,分明是以备他日后使用。可也有不少在发现打开之后,那却是一片狼藉,其中甚至还有白骨!以至于他在听过阿六的详细报告之后,忍不住眼皮子直跳,险些打算下令把这些密室和地道统统填掉。

    可这样一来,难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又曾经考虑去和皇帝商量能不能换个宅子。但那回和朱莹一说,朱大小姐却拍胸脯表示进宫去和皇帝太后说,然后给他带回了口信。

    “尽管住,别担心,那些地道密室,就当成你家的工坊好了,给朕多做点好东西就行!”

    张寿想想自己听到这话时的哭笑不得,忍不住暗自感慨,随即就再次盯着阿六。好一会儿,少年终于不大情愿地说:“皇上差人要的。他说,江南那边富得流油,地方豪族大户有钱没处花,所以就快马加鞭赏了这张图纸给织造大户。信使回禀他们今年云锦多贡一倍。”

    作为四大名锦之首,云锦这个称呼,本来并不是眼下该有的,但很显然,太祖皇帝来了,于是定都北京的同时,也同时设了南京,顺便还给南京锦署织造的锦安了一个南京云锦的名头。然而,锦署并不会自己雇请织工,而是外包生产,那些大户的织坊便是合作伙伴。

    朝廷不付钱,但这些织坊得到的,是海外云锦的免税出口配额。除了这些大户的织坊,其余人家不许生产云锦,更不许出海……

    想到这些,张寿忍不住嘀咕皇帝的算盘精明。然而,阿六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他再次吃了一惊:“还有,那图纸不是卖了一千贯,是皇上预付一千贯……要是南边那些大户有什么特别表示,皇上还会看情形再付一笔。”

    说到这里,阿六便郑重其事地说道:“所以关秋也说了,东西固然是他做出来的,但原理却是少爷你告诉他的,他拿一百贯当成工钱,这就已经很出格了,其他的他绝对不敢要。至于我……我就是个出力的人,又没有花钱的地方,要钱干嘛?”

    见张寿满脸不赞同,他却不管不顾地说:“所以,剩下的九百贯也好,皇上兴许会再给的钱也好,本来就是少爷你该得的。皇上之前给我钱的时候还特意嘱咐,希望少爷你多折腾点好东西出来,他保证比大皇子给钱爽快,而且不会惹出那么多事。”

    呵呵……皇上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亲自派内侍去阿六这买那棉花糖,之前怎么会有人因为棉花糖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弹劾我?还不惹事……这事情惹得够大了!

    等回头赏赐江南大户棉花糖机图纸这种事情传出去之后,说不定我还会再挨一顿弹劾!

    张寿已经无话可说了,当下无可奈何地瞥了一眼阿六:“那就这样吧,那钱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先帮你保管。另外,今天的事先别告诉皇上……我回头会去说的。至于关秋……他在折腾出钟表之前,估摸着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副产品,你要拿出去怎么用都随便你。”

    “哦。”阿六答应了一声,随即就有些闷闷不乐地解释了两句。

    “上次也不是我说的,是皇上买了棉花糖之后,又派人来要机器的。大多数时候,是疯子,嘴更快。我觉得,少爷还是按照皇上的话,赶紧带着关秋他们一起搬到别院里去吧。那边密室暗道多,有什么动静也传不出来,疯子就算千里眼顺风耳也不知道。”

    张寿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有什么动静也传不出来这种话,他怎么听着就那么别扭呢?知道的人明白他是在捣腾各种有趣的东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造反呢!

    而一贯话不多的阿六,此时此刻却突然显得尤其话多:“少爷如果担心那么大的地方,人手不够用,我回头再安排一下。那些已经在别院里做事的家伙,我一个个都仔细筛选过。”

    “门房是曾经的外城地头蛇安陆,他那瘸腿虽然不大好看,但人很能耐,当年一个能打八个,现在战斗力不强,但眼光手段还在,带一下后辈总是可以的,其他三个门房都是机灵的小子。厨娘徐婆子手艺很好,只是店铺被雪压塌了,她没卖过人肉馒头,少爷你放心……”

    “被你这样一说,我一点都不放心!”

    张寿忍不住以手扶额,但最终,他还是没去插手家里招人的事他光是国子监就每天忙不过来了,还要不时过来看看各种器具的研发进展,这要是还管家里的下人都怎么招收怎么遴选,他就实在是太闲了!然而,对于阿寿催促他尽快搬进去这件事,他却还在犹豫。

    不是说非得等到结婚才搬,而是现在他还没娶朱莹,家里总共就那么几口人,搬进那么大一座宅院,简直是犹如大海中撒进几颗小石子,根本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而且,他接下来多数还是住在国子监号舍,免得通勤时间太长,吴氏一个人难不成天天把宅子当公园逛吗?

    思来想去,张寿还是决定回去再和吴氏商量商量那些外头的事,他能够独立做决定,吴氏也从不干涉他,但家事的范畴,他不想也不能撇开她。然而,当他一边想,一边骑马来到了自家门口时,却只见老刘头一溜小跑迎了上来。

    “少爷,来客了。”他声音压得很低,眼睛还四处张望,仿佛生怕有谁偷听了去,那样子着实像是个久经贼场的老贼头,见张寿抬脚进门,他方才慌忙又跟了上来,却是赔笑解释道,“是秦国公长公子。这不是人人都说他是在家养伤来着,所以我得小心点……”

    张琛受伤,曾经是过年时京城一桩不少人热议的话题。原本张琛在京城就是个颇有名的贵介公子从前是因为招摇,后来是因为浪子回头,虽说没陆三郎那么夸张,可那个半山堂斋长也当得有模有样。

    所以,张琛不幸坠马受伤的事备受关注。经太医诊治,为了防止落下毛病,他少说也得卧床静养几个月,为此,国子监半山堂几乎是所有人都轮流去探望了一次,张寿也去了好几回,但后来课业繁忙,也就没去得这么勤了。

    等到张琛的父亲秦国公张川突然接任顺天府尹,一时又是一波探望大潮,但这一次,去探望的人却都吃了个闭门羹,因为张琛放话出来,老爹升官和他没关系,他要静养,不见客!

    谁也不知道,号称坠马的张琛除却最初那几天好好呆在家里“养伤”,其实很快就追着去邢台的张武和张陆,悄然带着几个心腹一路南下了,竟在张武张陆之前到的邢台。

    此时,张寿大步走进自己起居的书房,见张琛正在那团团转圈,他就笑道:“张琛,什么事要你亲自这么回来一趟?派人回来说不行吗?”

    “小先生!”张琛抬头一看是张寿,慌忙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气急败坏地说道,“那帮大户眼看新式纺机推广得不错,果然用阴招!就和之前你担心的一样,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买通了那些收棉纱的商人,收购价格一降再降,甚至不收那些纺工纺出来的纱线!”

    对于这样的结果,张寿丝毫不以为奇,当下就笑道:“可是,张武张陆当初不是商量过对策吗?人家不收,他们收,价格比从前的价格稍微低上几分,但绝对高于那些家伙的收购价,然后使得那些纺工能够获得高于从前的收入。怎么,那些纺工还能不卖吗?”

    “张武和张陆是带着皇上之前拨给他们的一万贯钱,但这具体的数目也不知道被谁传得邢台人尽皆知,那几家大户合在一起,少说也有数十万贯的财力!张武和张陆快没钱了!”

    此时此刻,张琛见张寿沉吟不语,他就唉声叹气:“大皇子在沧州,那至少是运河上的重镇,东面临海。不像邢台,虽然是顺德府的府治,又地处京城南下的一条陆路要道,但运送棉纱出来实在是不便。更何况,大皇子到沧州带去了两个户部的能员,再加上威逼利诱……”

    “张武和张陆下去的时候,还带了胡凯他们两个,那时候何等信心满满。怎么,现在怕了吗?”张寿故意含糊指代,只想看看张琛到底是不是又仗义去帮两个小弟了。

    “我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亏钱而已,反正我秦国公府别的没有,钱却不少,将来都是我的!”张琛把心一横,索性实话实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人觉得,我们还不如大皇子有能耐!”

    张寿打量了张琛好一会儿,这才笑呵呵地说:“我们?如果我没记错,在邢台推广新式纺机,这是张武和张陆的任务。至于你,我是让你一路南下去收棉花,顺便沿途招募一批擅长织布的织工,然后带到邢台去的吧?他们是明,你是暗,你是又忍不住去帮他们了吧?”

    面对这话,张琛顿时有些心虚:“我那些事情都做完了,这才随手帮帮张武和张陆。收棉花的事,我声称是二皇子心腹,把大皇子派到邢台的两个家伙给打了,又正好抓了几条那些大户的罪状,他们不得不从了我,所以除却他们自己要用的存货,其余棉花我都收完了。”

    张寿顿时好一阵无语。他是想让性格张扬凌厉的张琛去给张武和张陆暗中托一下底,可这位倒是好,比二皇子还要跋扈!把大皇子的人打了……只有这位干得出来!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你也不怕二皇子知道有人冒充他心腹?”

    “我让人给二皇子送了一份厚礼。”张琛嘿然一笑,“二皇子用人之际,有人愿意出面给大皇子和张武张陆搅局,他有什么不乐意的?他连信物都给我了!”

    张琛把手一扬,一面刻着延庆二字的铜牌亮了出来。张寿知道二皇子别院号称延庆别府,所以看到这块铜牌,再看到背后那序号,他忍不住哑然失笑。

    “陆三郎坑大皇子,那还可以说是他自己找上门的。你这么坑二皇子,不怕皇上知道?”

    “这确实是个问题……”张琛顿时讪讪然,“要不,小先生你在皇上面前帮我解释解释?”

第二百六十七章 其疾如风

    得,既然是自己派了张琛出去,这锅恐怕还不得不背!

    张寿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袋,随即没好气地说:“刚刚说到哪了?对,你借着二皇子的名义把市面上剩下的棉花存货都扫了……等等,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你招的织工不要钱?你在那开织坊,租赁织机不要钱?我记得还让你招几个木匠备用!”

    你要是有这么多钱,还会特地气急败坏赶回来说张武和张陆快没钱了?

    这次张琛下乡去,张寿把之前卖给大皇子纺机的五千贯钱分了一半给他,另一半毫无疑问给了张武和张陆,而张琛自己也雄心勃勃,还瞒着父母带上了自己的两千贯私房钱当然,所有这些钱全都是钱票,否则他就得拉着浩浩荡荡几十辆车去沧州了,根本别想保密。

    为了方便,张琛早早就把盖着秦国公府印鉴以及张寿印鉴的庄票在京城换成了见票即兑的钱票。

    然而,四千五百贯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是一个绝大的数目,但当真正开始做事的时候,那却压根不够,他自然深有体会,此时就忍不住微微得意了起来。

    “二皇子的名头很好用,我拿出了一千五百贯,剩下的钱那些大户一口答应借了钱给我。我又给他们写了借条。因为这些棉花还存在邢台仓库里没运走,我就算声称回京见二皇子,别人还认定我是真的回去向二皇子禀报,根本不会有半点怀疑。”

    “至于织工,我出了双倍工钱,沿途轻而易举就招到了七八十个人,因为听说就干几个月,去的又是和真定府不远的邢台,他们当然都很乐意。织坊已经开起来了,木匠也招了,所以张武张陆他们收的纱线,我这织坊正好用得上。所以,我最后还剩下两千贯。”

    说到这里,张琛才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表情:“所以,我看张武和张陆收棉纱没钱了,就把我手头那点钱姑且借给了他们,然后借着回禀二皇子,来见小先生你了。”

    果然是仗义之心发作,自己的事情干完了,一听说张武张陆越来越艰难,立刻就把他带下去的钱支援了那两个小弟。仗义疏财属张琛,他真是一点都没看错人!

    张寿确定了张琛果然一如自己所料,他就冲人勾了勾手,见人果然就上了前来,他便附耳对其低语了几句。三言两语说完,他眼见张琛嘴巴咧得都快都裂开了,差点就要仰天大笑,他连忙在其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矜持点!还没做成呢,你瞎高兴什么?”张寿好容易制止了张琛的得意忘形,这才似笑非笑地问道,“对了,你去邢台不是还想找艳遇吗?怎么,找着了你喜欢的美人吗?”

    此话一出,张琛顿时脸色黑了。他如今在邢台的身份那是二皇子心腹,虽说别人拼命巴结,可也就是把他当成狗腿子一级的人物,因此大多数人哪怕不得不硬着头皮借钱给他,可他当时贴着小胡子现身人前时打跑了大皇子的人,却也让他在邢台彻底坏了名声。

    这种狗腿子似的人物,能有多少人真正看得上?除了人家给他送的那种花街柳巷出身的妖媚歌姬,正经姑娘家他一个都没遇到,哪来的什么艳遇!

    因此,张大公子忍不住愤愤骂道:“天下的好姑娘真是眼睛瞎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哟,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在背后骂我?”

    随着这声音,朱莹直接闯了进来。她也是知道张琛“坠马”真相的人之一,此时看到张琛见了自己满脸尴尬,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她就盯着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继而轻哼道:“‘养伤’养了这么久,你倒瞧着好像是胖了,怪不得连说话都嚣张了不少!”

    一句胖了,说得张琛顿时为之骇然。要知道,他最瞧不起的就是陆三胖,一想到自己有可能体型像那个最讨厌的家伙看齐,他就觉得不寒而栗!

    当下他慌忙正色说道:“我回头一定早起骑马练武,这刚长起来的膘,一定会很快减下去的!”

    朱莹也就是打趣张琛两句,见他还当真了,她顿时哭笑不得:“张琛,你都出门去做大事了,怎么还这么好骗!对了,你就这么大剌剌来见张寿,不怕被人发觉?”

    “我当然是乔装打扮了的!”张琛立刻从怀中取出小胡子贴上,随即又在眉毛上捣鼓了一下,见朱莹立时有些愕然地打量着他,他就嘿然笑道,“一点小手段。再说,我在外头放了好几个人望风。而且,小先生就住在你家附近,还怕有人窥伺?”

    说到这,他就对张寿郑重拱手道:“既如此,我就照小先生你的吩咐去做了。回头再有消息,我肯定派人回来,绝对不会自己再贸贸然跑回来了!”

    “好,那我就等着你的佳音。”

    张寿微微一笑,见张琛大步走出门去,依稀还能听到他对阿六说话的声音,不多时,门外就再次静悄悄了,他便看向朱莹道:“早起你不是还说忙吗?这是已经办完事情了?”

    “别提了。”朱莹没好气地挥了挥手,无精打采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我陪裕妃娘娘去相看未来女婿,结果永平那丫头不知道从哪知道了,竟然找了过来,裕妃娘娘都被顶得够呛,更何况我?哎,下次我再也不做好事了,人家居然不领情。”

    “你还真是牵线搭桥上瘾了!”

    这次换成张寿啼笑皆非。他无奈摇了摇头,这才淡淡地说:“缘分这东西很奇妙,不能强求。永平公主不想嫁,那就让她去好了。”

    “你当我乐意管她啊!还不是裕妃娘娘私底下告诉我,皇上说只能拖着永平的婚事一年,否则太后那一关过不去!要不是为了这个,裕妃娘娘也不会无可奈何地暗地悄悄物色人选!”

    朱莹说着就一甩袖子站起身来,轻哼一声道:“不过你说的也是,永平在月华楼文会上见过这么多人,其中总有那么几个才俊,她要是真看得上,早就嫁了!人人都说我心高气傲,要我说,她比我心高气傲多了,看着对人和气,实则一点都不好打交道!”

    见朱莹抱怨连连,随即意兴阑珊,张寿想起阿六之前对他说的话,索性就一把拉住她往外走去。当来到正房时,他刚要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了吴氏对刘婶说话的声音。

    “你看,那织染坊现如今正有声有色,但纺出来的棉纱实在是太多,据说阿寿这新式纺机做出来,顺天府下辖各县棉价浮涨了一成,棉纱价格却降了一成,这还不是棉花产地。现在看来,织工完全不够……幸好我提前招了几个织工,据说现在京城织工已经很难招了……”

    想到自己之前托付吴氏去照管张武和张陆那织染坊,张寿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母亲有了事情做,而且还非常投入,这对于吴氏来说无疑是件大好事。

    于是,他笑吟吟地拉着朱莹进了屋子,见吴氏连忙放下手中账本站起身来,他就笑道:“娘,正好莹莹过来,我也有件事情和你们商量。阿六之前说,那边别院都已经打扫整理好了,问我们什么时候搬过去。你和莹莹觉得,是搬,还是不搬?”

    他说着又补充道:“按照阿六的说法,不但我们搬,赵四罗小小关秋他们,还有织染坊,不妨都搬进去。毕竟,那座庐王别院地方实在是太大,辟出专门的一块给他们就行了。”

    吴氏顿时有些愕然,尤其是看到朱莹也一脸意外的样子,她连忙说道:“这怎么行?别说打铁和木工全都吵得不得了,就是织染坊,纺机织机一块转起来,那也是声响不小,弄脏了地方就不好了。再说,我一个人住在这足够了,你和莹莹成婚之后搬过去不迟。”

    “吵怕什么,那别院有好几间密室,给赵四罗小小和关秋他们三个干活最合适了,还可以省去值守防窥探的人!地底下的声音,地上几乎听不见!”

    朱莹却笑吟吟地表示赞同,随即就上去拉了吴氏的手,用撒娇的口气说:“至于阿寿请吴姨你代管的织染坊,我看过了,园子西北角有个原本给打杂的下人住的大合院,咱们家现在人不多,空着也是空着,把织机搬过去就是了,家里有厨房,那些织工正好还能管饭。”

    她说着就看着张寿说:“那个大合院距离主屋有些距离,再说,又不是日夜不停地开工,白天再吵也吵不到哪去。阿寿,你和吴姨赶紧搬吧!反正那边距离我家也不远,离国子监也算近,有什么事我去也好,你两边来回也好,全都很方便。”

    吴氏还想再争辩几句,却只见朱莹冲她一笑道:“吴姨,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养了阿寿这么多年,养恩不逊于生恩,他对你好,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你要是不过去,他怎么能安心?你要是觉得一个人住在那寂寞,我会常来看你的!”

    “娘,你听到了吗?莹莹都这么说了,你再坚持,岂不是不近人情?搬过去之后,也省得你整天要来回织染坊和家里,太过辛苦……”张寿又劝了几句,见吴氏终于有所心动,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立刻看着朱莹道,“对了,莹莹,你爹还有几天回来?”

    “说是已经过了宣府……宣府到京城三百五十里地,要是六百里又或者四百里加急军情,快马加鞭一天就到了,可如果按照行军一天八十里的最快速度,却得走四五天。爹还带着出征时皇上给他的京营亲卫好几百人,估摸着怎么也走不快吧?”

    朱莹口气不太确定,随即就心烦意乱地说:“爹怎么还不回来,祖母和娘都挑了好几个黄道吉日,就等着他回来呢!”

    如此大胆火辣的话,吴氏听着都不禁暗自咂舌,但随即就听到了张寿的回答。

    “莹莹,你是他爹和你大哥的掌上明珠。你大哥现在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无声地质问,你给我妹妹吃了什么**药?要是你现在这话让他听到,他大约连杀我的心都有!你爹也是一样,你抱怨他还不回来,焉知他就不想着插翅膀飞回来?”

    朱莹听出了张寿的戏谑之意,却非但没有在意,反而柳眉轻扬:“我就算嫁了,也还是爹的女儿,大哥的妹妹,你不是也答应常常陪我一块回家吗?我还听说,京城有出嫁女儿回娘家住对月的习俗,难道你没听说过?”

    张寿没想到朱莹连这个也打听了,顿时哑然失笑。他之所以问朱莹赵国公朱泾的下落,确实是想计算一下自己的婚期,可现在看来,这婚期不但是他在暗中计算,朱莹也已经是算到不耐烦了。至于对月,他现在很怀疑,朱莹到底明不明白何谓对月。

    按照最严苛的所谓古礼,那一个月,新嫁女回娘家住,新女婿却是要在家里独守空房的!因为,所谓对月,其实最根本的意思,是要让正当情浓之际的小两口稍微节制一点,不要因为刚刚知道**滋味编沉湎其中,免得坏了身体……

    他正在心中这么想,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老刘头的声音:“喂,朱宏你怎么回事,就算你常来常往,也不能这么横冲直撞吧?总得让我通报一声!”

    “来不及了!”随着这四个字,张寿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朱宏那明显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声音,“大小姐,寿公子,老爷回来了!人刚刚进了城门,皇上派了楚公公专门在崇文门候着,如今人已经进宫去了。”

    见朱莹愕然朝自己看了过来,张寿不禁呵呵一笑:“莹莹,你爹和你大哥还真是一个性子,一声不吭就到了京城,难不成他们这些当武将的,全都深谙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吗?”

    朱莹面色一连数变,最终霍然站起身来,先是大为不忿,但随即就露出了狐疑的表情:“爹又不是大哥,不可能为了我的事就这么儿戏的!再说,皇上怎么能提早派人在崇文门等他?肯定是他预先给皇上送了信!”

    说到这里,她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张寿道:“阿寿,我们进宫去!当着皇上的面,我们快刀斩乱麻,把我们俩的事情立刻定下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丈人见女婿

    快刀斩乱麻……

    直到无可奈何地被朱莹拽进宫,张寿还在想着这很不恰当的五个字。他和朱莹之间的关系算一团乱麻么?

    好吧,在外间仍旧有流言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说赵国公府骗婚的情况下,就算是一团乱麻好了,可是,朱莹在父亲回来的当日就硬拉他入宫要说法,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逼宫?

    和从小就通籍宫中的朱莹相比,张寿原本是没有这个待遇的。然而,之前他在上元节大朝之后,又是恐吓又是安抚地说服了想要出宫去邢台凑热闹的四皇子,事后,四皇子竟勇敢地对皇帝坦陈了被教训的事,于是张寿这皇子师算是坐实了,皇帝大方地特许他通籍入禁中。

    刚刚进入东华门时,那些候见的官员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张寿习惯成自然地忽略了过去,可当到了乾清门时,他看到楚宽急匆匆出来,目光越过朱莹直接落在自己身上,眼神相当微妙时,他就不由得心中一动,暗想难不成刚刚皇帝和朱泾这表兄弟二人说了什么?

    果然,根本不用他开口试探,楚宽引了他们进去之后,就低声说道:“张博士,赵国公和皇上说过一些前头用兵之类的事之后,就提及了你和大小姐的婚事,然后……”

    楚宽微微犹豫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该不该说,最终却叹了一口气:“赵国公说,当年不过是口头约定,确实是没有婚书,他也没想到此次出征之后竟是出了这么多事情,以至于这桩婚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说,这要是物议太厉害的话,要不然……”

    还没等楚宽这话说完,朱莹遽然色变,气咻咻地说:“爹到底想怎么样?连祖母和娘都知道这桩婚约,葛爷爷当初还是他请去阿寿那村子里的,如今满城都知道我和阿寿的事,他难不成还想反悔?娘和阿寿的母亲乃是生死之交,我们家总得对得起人家才是!”

    眼见朱莹竟不管不顾地径直往乾清宫冲去,张寿一个措手不及没能拦住她,待想去追时,他才迈开步子出去两步,突然就停了下来,随即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楚宽:“楚公公你刚刚这话是不是才说了一半?如果我没料错,赵国公的意思,应该绝对不是不认这桩婚事吧?”

    在张寿那目光注视下,楚宽若无其事地笑道:“哎呀,可不是?我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呢,大小姐实在是太心急了!”

    他过年之后正式接替了已经荣休的司礼监掌印徐留,成为了司礼监掌印。虽说这年头的内侍不多,品级也相当有限,也不如张寿记忆中那个大明一样阉宦遍地,但他依然算是一号人物。因此,张寿虽说明白人是故意卖关子激将朱莹,却也不至于像朱莹那样勃然变色。

    他似笑非笑地调侃道:“楚公公就不怕莹莹进去之后大吵大闹,回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后,回头找你算账?莹莹可是爆炭性子,发起火来不认人的。”

    楚宽呵呵一笑:“就算回头被大小姐骂得狗血淋头,也比我在乾清宫里看皇上和赵国公越说越气,一个个官员骂过来,到最后皇上恨不得杀一个人头滚滚来得强。”

    张寿虽说已经隐隐猜到楚宽是想让朱莹去当一个搅局者,可人真的坦然承认,他还是略有些吃惊。尤其是听到人头滚滚这么个说法,他不禁有些讶异地问道:“不是说王总宪已经到了大同吗?以他那雷厉风行的个性,应该已经开始收拾人了,怎么还会……”

    没等张寿把话说完,楚宽就哂然一笑道:“王大头也不是万能的,强龙不压地头蛇,要不是赵国公先杀了一批人,纵使他再厉害,到了那边也是各种头疼。而且,大同的兵马是被赵国公清洗过的,可王大头还得花时间才能理清头绪,需得靠楚国公拨给他的兵马帮衬。”

    张寿这才知道,原来王杰先去宣府之后,那位据说和赵国公朱泾相当不合的楚国公,竟然还给了王杰这样的支持。他微微沉吟了片刻,干脆也不问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云淡风轻地笑道:“原来如此。”

    楚宽刚刚故意卖关子说一半留一半,就是为了让张寿开口询问,这样的话,掌握更多宫中和朝中动态的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勾搭张寿入彀。

    在他看来,张寿如今正当红,可却也把皇后和大皇子二皇子得罪到了死里,无论是从前途还是未来考虑,都会有向上爬的野心。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寒门出身的少年却要娶身为天之娇女的朱莹,哪怕是为了配得上朱莹,那么也应该竭尽全力提高地位。

    可张寿竟然用一句原来如此,就把他的那点算盘给完全挡了回来!

    而张寿自顾自地往前走,直到背后传来了相对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楚宽追了上来,他这才暗自呵呵。我想问的时候你不说,现在我不想问了,你却又准备说了?

    果然,他压根没开口,楚宽就干笑道:“赵国公这次回程,故意放出风声要轻车简从回京,结果嘛,这还没进居庸关呢,一口气遇到了三拨刺客。赵国公也气急了,杀一儆百,抓了问话,不说就杀,直接割下人头,挂在过路的几座城头上示众。”

    张寿早已从朱泾对朱廷芳的那份狠劲上,隐约窥出了未来岳父的秉性,可现如今听到这位回京途中遭遇刺客后的处断,他不禁进一步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位强硬主帅的形象。

    然而,当他不动声色和楚宽周旋,最终到乾清宫正殿门口时,听见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

    “莹莹,行行,我答应你了,不就是婚书吗?写,我回去之后立刻就写!你祖母和你娘都看中了他,又是你喜欢的,我怎么会不同意?你都说了,你葛爷爷当初都是我找去的,这个女婿我怎么会不认?不认的话,我不怕回家之后连家里大门都进不去吗?”

    “好,那爹你也不用回家了!皇上就在这儿,我和阿寿的婚书爹你立刻写下来!”

    “咳咳,你是女孩子,就不能矜持一些吗?张寿就有这么好,你为了他这么逼我这个千里奔波才刚回京,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的父亲?咳咳咳……我这也太可怜了!”

    听到里头那听似痛苦的咳嗽声,张寿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侧头再看楚宽,就只见其微微笑着冲自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也不客气,打起春日刚刚换上的轻薄门帘,低头入内。至于通报……他不觉得楚宽会故意让他不报而入。

    果然,他前脚刚刚跨过门槛,后头就传来了楚宽那清晰的声音:“皇上,张博士来了。”

    而就是这么一点点时间,张寿已经足以看清楚这正殿里的情景。朱莹正死命拽着一个身材高大中年人的袖子尽管那中年人发间夹杂着不少白发,显得颇为苍老,但此人眼下满脸堆笑,那五官看上去和朱莹颇为相似,很显然那便是朱莹的父亲,赵国公朱泾。

    和他想象中不怒自威,额头上有深刻横纹,不好说话且固执冷冽的老勋贵形象相比,此时的朱泾就如同一个正在哄着孩子的慈祥父亲,正苦口婆心地应付自己的小女儿,甚至等到分神看他时,那都是楚宽的通传声过去好一会儿之后的事了。

    而当人看过来时,张寿对上那最初眯缝,随即才缓缓睁大的眼睛,干脆从容不迫地走上前去,先对御座上一手支着头,饶有兴致看热闹的皇帝拱手施礼,随即才转身对朱泾长揖道:“张寿见过赵国公。多谢您这么多年对我母子二人的照顾,也多谢您请葛老师出山教我。”

    “那时候我身体病弱,不能出门,错过了一个好机会,实在是枉费了你一番苦心。”

    沉默不语的朱泾觉察到袖子再次被朱莹狠狠拽了几下,他只能无可奈何地侧头对朱莹说:“莹莹,我这一路风尘仆仆,这衣服本来就离朽坏已经不远了,你再拉的话,说不定我这袖子都要被你拽掉了!”

    眼见朱莹终于黑着脸松手,他这才摇头失笑道:“女生外相,真是一点都不假。”

    他上前两步,伸手将张寿搀扶了起来,顺便双手在张寿那看似单薄的胳膊上使劲一捏,听到面前的少年猝不及防似的嘶了一声,但随即就站直了身子,眼神沉静地看着自己,没有强行挣脱他的钳制,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突然用这种方式试探。

    尽管朱泾已经听说过张寿的种种事迹,但道听途说,到底不如眼见为实,因此,他不动声色地放开手,这才笑着点点头道:“一晃这么多年,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之前听说你体弱多病,我还有些担心,所以刚刚忍不住试一试,看不出来,你看似单薄,竟然还挺结实。”

    他是何等手劲,那样骤然一用力,若是一般养尊处优的贵介子弟,当场惨叫出来都可能,而身体孱弱者,他也能轻易试出来。可刚刚这么使劲一按,他赫然发现,张寿的手臂肌肉确实颇为结实,哪怕不能说是练过的,但至少绝非弱不禁风。

    而张寿刚刚骤然遭到这么一下突袭,那还真是挺疼的,说不恼火自然不可能。可朱泾既坦然挑明,他也自然不至于记恨这么一点点小事。

    因此,他笑吟吟地左右手交替揉了揉发痛的上臂,这才轻描淡写地说:“谈不上结实,只是后来身体稍好之后,我偶尔也在田间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后来到了京城,九姨怕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自保,所以特意教了阿六剑术,让他再转教给我。”

    “只不过我没什么练剑天赋,九姨对阿六倾囊相授,而我跟着阿六练了这么久,也就是个花样把式,顶了天强身健体而已。”

    听到九姨这两个字,朱泾这才微微色变。

    妻子赌气在昭明寺一住就是十六年,却在自己出征之后回到了家里,之前母亲写信给他时就说,妻子对张寿颇为喜爱,对张寿和朱莹的婚事也是乐见其成的态度。

    他虽说知道妻子对张寡妇感念至深,对于这样的情形有所预料,可教剑术这种事,他却还不曾听说。毕竟,信中篇幅有限,老母亲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什么都说。

    偏偏就在他心情复杂的时候,朱莹却又慌忙三两步冲到了张寿身边,满脸焦急地说:“什么试一试?阿寿,爹怎么着你了?”

    皇帝唯恐天下不乱地呵呵笑道:“莹莹,你爹把他称量麾下将校的法子拿来称量女婿了。亏得张卿看着文弱,却是个刚强的人,否则换成陆家那小胖子,只怕已经惨嚎连连了。”

    见朱莹顿时扭头怒瞪自己,朱泾顿时有些心虚,连忙打哈哈道:“皇上言重了,臣就只是看看这孩子是否根骨孱弱而已。”

    他一边说,一边还有些怨气地瞄了皇帝一眼。你瞎说什么大实话,这不是有意让我女儿和我闹吗?朱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皇帝只当没看见表兄那幽怨的眼神,咳嗽了一声就一本正经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莹莹,你和张寿一见钟情,恰好又是双方父母早早就口头定下了婚约,正可谓是天作之合。既然你爹回来了,别说他千肯万肯,就是他不肯,我也会压着他写婚书。”

    “能得莹莹垂青,臣也觉得很幸运。”

    张寿见赵国公朱泾那张脸简直是黑得犹如锅底盔,哪怕他知道皇帝这话只是善意的调侃,也不得不紧急出来打岔。否则,他担心日后准岳父把气都撒在他头上。

    果然,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不但皇帝哈哈大笑,朱泾也面色稍霁,至于朱莹,那张脸更是明艳到了极点。于是,他词锋一转道:“但赵国公出征不到一年,朝中京中事情不断,他刚回来,千头万绪总得先理清楚。婚事是朱家家事,若要皇上管,传出去人言可畏却不好。”

    朱泾见皇帝顿时哑然,而朱莹则满脸怏怏,他深深看了张寿一眼,最终笑道:“皇上,臣刚刚就说了,既然是莹莹喜欢的,她祖母和娘也都看中的,这婚事臣当然认。回头等臣回家,就请了吴娘子过来,两家先交换了婚书。”

第二百六十九章 教不严,师之惰

    自从骗婚传言之后,朱莹的心里就一直都有个小疙瘩。哪怕张寿那一次明明白白对她表明了心迹,她却仍然希望尽快将那缺失的婚书补上。可是,皇帝刚刚都在帮腔为她说话,张寿却还不解风情地在那拖后腿,她自然有些生闷气。

    可她没想到,父亲竟真的突然就这么爽快答应了!刹那间,她一把抓住了朱泾的胳膊,喜笑颜开地说:“我就知道,爹对我最好了!”

    “爹什么时候对你不好?刚刚还有了他就忘了我,太让我这个父亲伤心了!”朱泾半真半假地调侃了女儿一句,等朱莹讪讪松开手,他就对皇帝拱手道,“皇上,臣刚刚该禀告的也都禀告了,如今可否容臣告退?这段时日臣不在京,家中老母和内子她们实在是辛苦了。”

    “去吧去吧!”皇帝一脸体恤臣子的明君形象,甚至又对张寿挥了挥手道,“张寿你也送你未来岳父一块回去,顺便让他好好看看你,省得到了家里立婚书时又后悔。”

    哪怕知道身为至尊的表弟从小就是这样喜欢耍人的性子,朱泾还是有些哭笑不得。可他意想不到的是,张寿竟开口说道:“皇上有命,臣本来不敢辞,也很想亲自送赵国公回家,让他能对臣有个好印象。可臣本有要事禀报皇上,若是出去一趟又进来,那也太引人注目了。”

    “哦?”皇帝这才有些错愕地坐直了身子,继而就笑道,“那你说来朕听听。”

    他话音刚落,朱泾就沉声说道:“皇上,臣如今刚刚回京,张博士说的要事,臣就不听了,让莹莹陪我回家就好。”

    说到这里,他不等皇帝答应或拒绝,就对张寿微微颔首道:“张寿,你就留在这,把要禀报的事情对皇上原原本本说清楚。莹莹,我们先回家。”

    朱莹还想听听张寿说什么,满心不乐意,可这一次,她的手腕却被朱泾紧紧拉住,一时只好嗔怒地瞪了张寿一眼,随即不由自主地被拖出了乾清宫。

    才一出门,刚刚好不容易才忍住的她就低声抱怨道:“爹,你这是干什么啊?阿寿也没说要我们回避,你拖我走这么快干什么!”

    “凡事要公私分明。”朱泾这才松开了手,脸色有些复杂地端详着从小娇宠到大的女儿,轻声说道,“张寿是没说要我们回避,皇上也没开这个口,但有些事情,自己该有数。如果张寿今天进宫禀报的事情真的很要紧,我留在那,皇上问我意见怎么办?”

    “那爹你就直说啊!”朱莹本能地脱口而出,但随即就有些醒悟了过来,“爹,你的意思是,回头你要是向着阿寿,那会被当作是偏帮女婿,你要是不向着阿寿,那等于给他拆台。可皇上一向并不计较这些的,否则也不会这么看重咱们家,也不会这么器重阿寿……”

    “为官大忌,便是恃宠生娇。”朱泾微微一笑,见朱莹满脸不赞同,他就笑道,“其实说到底,我就是为了避嫌。若是你相中的夫婿是个庸人也就罢了,偏偏他却胸中自有沟壑,总得为他着想一二。所以,我这个未来岳父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说这话时,朱泾哪有之前楚宽提起他时,那一路刺客杀到人头滚滚时的凌厉果断?

    张寿并没有想到朱泾居然带着朱莹走那么快。眼见人一走,皇帝就乐不可支地打量着他,他只能轻咳一声,决口不提刚刚那有些尴尬的场面,直截了当地说道:“皇上,刚刚莹莹到我家之前,其实,张琛紧急从邢台赶回来了。”

    刚刚还面带戏谑的皇帝立刻改换正容。而楚宽亦是知道张琛去向内情的人之一,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心中大为庆幸刚刚听说朱莹和张寿到来的消息紧赶着出来时,把那些伺候的宫人全都屏退了。

    这些天来,沧州那边消息不断,一面是大皇子频频报喜,今天说自己成果如何,明天说纺工们欢欣鼓舞齐谢天恩,而另一面,地方官则是各说各的。有称赞大皇子爱民如子的,也有指责大皇子扰民的,也有人暗中密报大皇子和地方豪族沆瀣一气……

    所以,对于消息并不多的邢台,楚宽不禁很好奇那边到底是个情况。毕竟,司礼监没那么多人手,顶了天也就只能盯住京城。

    然而,当张寿把张琛那番替张武和张陆求救的话一说,楚宽不禁心中大凛。他偷眼打量皇帝,就只见这位至尊一时面沉如水,显然对那些大户豪族之类的家伙已然动了怒。

    皇帝动怒归动怒,心里却知道,堂堂天子亲自收拾那些奸商,那却绝不可能。

    太祖重商,甚至任用商人子弟出仕,因此本朝从开国开始,就有士农工商,一概平等的宗旨,可这些年下来,随着商人有钱有势,很多事情越做越过头,如今这也只是其中一件而已。更何况,沧州也好,邢台也罢,比起江南,所谓地方大族,顶了天也就是乡霸而已。

    但是,相比张寿说的这件事,邢台的地方官却始终没有半点声音,这却比沧州那边消息不断更加可虑。顺德知府和邢台县令到底是和豪族沆瀣一气,于是知情不报;还是被人遮掩耳目,于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有消息送来,消息却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皇帝越想越觉得烦心,却没想到张寿突然词锋一转:“明修栈道的张武和张陆进展并不顺利,但暗渡陈仓的张琛,却做了一件更加胆大包天的事。”

    尽管之前并没有把张琛招来当女婿又或者侄女婿,但皇帝对性子粗疏,为人仗义的张琛,倒是颇有几分好感,之前张琛用“坠马”作为借口也跑去邢台了,他还有些期待人到底能做出什么成绩来。此时,他不禁兴致勃勃地问道:“哦,那小子都做了什么?”

    楚宽同样也很好奇,然而,当张寿苦笑说出了张琛胆大包天冒充二皇子心腹,而且竟然还真的拿到了刻有延庆二字的身份铜牌,他不禁心惊肉跳。

    张寿的学生们怎么一个比一个贼大胆?陆三郎坑了大皇子一万贯,张琛就敢直接钻到二皇子门下去了!

    就在他暗自替张寿捏着一把汗的时候,果然,皇帝竟是重重拍了扶手:“好一个狂妄大胆的小子!他这是以为朕之前责罚过二郎,所以就不把二郎这个皇子放在眼里?”

    张寿预料到皇帝会是这样的反应二皇子再烂,那也是皇帝自己的儿子,不是捡来的,总不能任由外人随便戏弄折腾。之前大皇子的事还能说是意外,毕竟,二皇子招惹在先,大皇子骗出陆三郎威逼利诱在后,所以他们师生的责任要轻很多。这次却不一样。

    张琛那家伙是主动去坑二皇子,说严重一点,这种主观恶性就截然不同了!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便长揖行礼道:“皇上,张琛是臣的学生,他为人仗义,但冲动莽撞,很多事情他觉得对就会去做,却不会考虑到背后的影响。臣知道他这番举动是大错特错,但恳请皇上看在他年少无知的份上,宽宥他这次罪过。”

    “教不严,师之惰,归根结底是臣没有教导他凡事三思,以至于他做事不加考虑,剑走偏锋,铸成大错。所以,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

    见张寿一躬到地,再也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而皇帝则是脸色阴沉地坐在那不言语,楚宽不禁大为心焦。然而,纵使他是司礼监掌印,一心想着请张寿去古今通集库看看那些积存多年的各种太祖手稿,可在这种事情上,他却也不敢轻易开口。

    毕竟,那是天子家务!

    这样难言的寂静维持了一段时间,最终,皇帝淡淡地说道:“你起来吧,先把张琛下去到底做了些什么,原原本本给朕说清楚。”

    张寿刚刚并没有避重就轻,先说张琛做出的成果,再说他胆大妄为,为的就是眼下这个机会。因为他觉得皇帝的性子,应该不喜欢那样倒啃甘蔗的小花招。

    他当下直起腰来,言简意赅地把张琛先骗到了二皇子延庆别府的铜牌,一路下邢台的过程中,冒充二皇子心腹,利用大户借款收棉花,而后又打跑了大皇子的人一五一十讲了,随即再将其招收织工,在当地靠着收来的棉纱开始织布的事也说了出来。

    皇帝听到张琛打跑大皇子的人时,嘴角就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等听到当地大户因此而不得不屈从张琛,把钱借给其收储棉花,张琛还假装和张武张陆做对,他已然无话可说了。

    以他对张琛的了解,那小子绝对是认为冒充二皇子的心腹做事能够肆无忌惮,方便快捷,这才去做的!指望其想到什么后果,什么影响,那简直是高看那个冒失家伙了!否则,当初那小子也不会在人人避讳临海大营之事时,因为路见不平就突然揭开了那个盖子!

    可听着听着,皇帝就不禁轻咦了一声,随即瞪着张寿质问道:“你还让张琛沿途招募了一批织工,又在当地开设了织坊?难不成,除却那效率大增的新式纺机之外,你连新式织机也已经做出来了?”

    花七可不曾提及此事!阿六那小子之前他还召见过,却也没说过!

    张寿仿佛没看到楚宽对自己连连使眼色,低头说道:“皇上恕罪,臣只是觉得,新式纺机之前已经闹出了那么大的风波,这新式织机就算差不多完成了,还不如先捂一段时间,等到时机成熟,再拿出来。”

    皇帝语气不善地哼了一声:“哦,那现在你觉得时机成熟了?”

    “现在原本时机不成熟,但张琛这一闹,张武和张陆又几乎快被逼到了绝境,时机不成熟也只能成熟了。”张寿说着就叹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头道,“还请皇上赐臣纸笔,臣现在就可以把相应图纸画出来上呈御览。”

    听到张寿这旗帜鲜明的表态,楚宽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然而,他正要去张罗纸笔,却不想皇帝突然扬手阻止了他,随即就似笑非笑地说:“张卿是想用这新式织机的图纸,来抵消张琛之前犯下的罪过?你该知道,如若织机和新式纺机一样高效,那么朕应该重赏你。”

    张寿不慌不忙地反问了一句,随即却摇摇头道,“皇上言重了,臣已经说了,张琛的错其实是臣这个当老师的没有提前叮嘱吩咐,是臣的罪过。所以真要按照皇上那么说的话,这图纸也是为了抵偿臣的罪过,他却有功无罪。而且,所谓绝高的收益,其实并不准确。”

    他知道这样的陈述也许并不符合皇帝的预期,但还是不慌不忙继续往下说。

    “纺纱也好,织布也罢,纵使效率再高,但源头的棉田若是产出有限,那么大批的纺工很快就会发现,没有棉花可以用来纺纱,开工天数不足。而织工也会很快发现这一点。所以,如果说是开工坊的机主,还只是蒙受少量损失的话,纺工和织工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受骗了。”

    原本心情已经轻松下来的皇帝顿时坐直了身子,随即就点点头道:“朕记得你在之前上呈给朕的那份文书里,就这么说过。要开源只有两个办法,一则是开垦荒地种植棉花,二则是……改稻田麦地为棉田。”

    “没错!”张寿重重点了点头,“在江南丰腴之地,因为逐利,这种现象会越来越严重。”

    皇帝脸色顿时微微发沉。哪怕是重商的太祖,当年也同样是重农,或者说,重农还要更胜过重商,毕竟,只有农田里有足够的产出,天下人才能吃得饱肚子,天下人吃得饱肚子,那么就不会造反。除却外族入侵,各种水灾旱灾造成的饥馁,往往是亡国的第一原因。

    而张寿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当然,如果棉花真的能够供应充足,纺出的纱也充足,那么最终织成的棉布,产量也会相当夸张。虽然因为棉布太多,布价必定会应声而跌,但纺工和织工所得,因为产量至少是四五倍增长,所得也许会稍多一点,具体数目虽说不能确定,但多一半总该会有。”

    “而他们一旦有钱,自然会试图改善生活。平日买不起的各种肉蛋需求量也许会更大。”

第二百七十章 使耕者饱腹,织者无寒

    皇帝已经隐隐约约听出了一点深意,而楚宽也同样如此。这两人一个君临天下,却很好学……或者说好奇,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和放眼天下的意识;而另一个则是因为常常要和全天下才俊当中的佼佼者打交道,再加上微妙尴尬的身份,于是在不断地努力充实自己。

    因此,楚宽竟是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这些有闲钱的人会去买他们不舍得买的肉蛋,于是市面上的肉蛋禽类也许会涨价……而养猪羊以及鸡鸭之类的人发现这些值钱了,自然又会多多饲养……”

    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又继续说道:“而这些东西多了,也许价格会应声而落,但也有可能他们会赚到更多的钱,那么对于这些养猪羊鸡鸭的人来说,从前吃不起的白米白面,各种好看的衣裳,甚至于贵重一些的首饰,兴许也可以买了!”

    皇帝顿时抚掌赞道:“不错,类似就是这个道理,还有,肉食菜蔬吃得多,米面主食就会吃得少,只要手头宽裕的人越来越多,那么,哪怕稻米和麦面产量有所减少,但其实也能够让天下人糊口!”

    张寿笑着点点头道:“皇上和楚公公果然想得深远。但是,这仅仅是一个理想的状况,单单一样东西的增产,未必能够拉动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甚至可能因为市面上充斥着棉布乃至于衣裳这样一种制成品,而使得其价格贱如草。可至少,这一条路没有错。”

    “我曾经在国子监中说过今人胜古,为什么?如今的农具胜过秦汉,胜过唐宋,当然更胜过三皇五帝,尧舜盛世,胜过无数文人追忆的,周礼盛行的西周。

    而有了好农具,田地的出产自然而然也远远胜过当年。所以,就和改进纺机和织机一样,如果继续改进耕作的农具,改进耕作的技术,培育优良高产的种子,亩产岂不会更高?”

    皇帝的最后一丝漫不经心也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郑重。他还记得当初读太祖实录时的那些记载,太祖做过很多事,很多当时不少人都无法理解的事,但也有很多事情广为人称道,这其中就包括亲耕,甚至曾经的外皇城北城中,就有多块稻田。

    如今有人觉得太祖皇帝是为了表示重农,但他却从司礼监口耳相传的那些故事中得知,太祖皇帝是为了培育优良稻种。但因为开国之后百废待兴,后来太祖又倾力培养太宗,最后更因为避免夺嫡以及父子相疑扬帆出海,稻田却没能培育出优种,最终也就湮没在了历史中。

    他轻轻点了点头,赞许地说:“你不愧是当年小小年纪就不辞辛苦奔波于田间地头,说服村人改种水稻,放养柞蚕,对于这些男耕女织的事情竟然看得这般深远。”

    “臣只是觉得,乡亲父老的生活实在是太苦了一些。”

    说起这话的时候,张寿完全是一片真心实意:“臣曾经看过春种缺粮的时候,村人在面粉中掺杂大量野菜,不舍得放油盐,然后在锅中烘烤出一个个色泽焦黑,干涩发苦的野菜饼,以此果腹。臣也曾经看到过年幼的孩子发烧没钱看病在床上挣扎,父母却只能向老天祈福。”

    “臣看到过辛勤耕作的农人一天只吃两顿饭,汗滴禾下土却不敢休息片刻。臣看到过放养鸡鸭的孩童看着鸡鸭生出来的蛋馋涎欲滴,偷吃一个却会被父母打得死去活来,只因蛋要卖钱。虽然我家,或者说赵国公府收租很低,娘也帮过他们,但终究难解众渴。”

    “所以,臣听到京城每年都需要大量粮食通过漕运和海运北上,米贵面贱,所以方才试着让村人把麦地改成稻田,又买来蚕种,大规模放养柞蚕,鼓励女子织绢。所以,当初跟着莹莹到村里的朱公权在田间放话鄙薄农家子时,臣想到的就是那些诗。”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

    “使耕者饱腹,使织者无寒,这是为官者最应该做的。臣一个从来没考取过功名的白身,却承蒙皇上恩宠而官居国子博士,心里只希望能够在教化出一批才俊之外,再为耕织者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且,臣还想在四海之内征集棉种,还有其他各类海外的种子。”

    张寿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要知道,如今用来纺织的棉花,原本并不产于中原,而是从西边传来。而如今我们吃的西瓜也好,葡萄也罢,也同样并非中原所产。臣觉得,在我大明疆域之外,这些能使人温饱的种子,比香料,比宝石玉石等等各种货物更宝贵。”

    “好,很好,非常好!张卿,朕果然没有看错你!”

    皇帝丝毫不吝于表示自己对张寿的赞赏,一连用了三个好字。一旁的楚宽如梦初醒,再看张寿时,他的眼神中也同样满是不可思议。

    就张琛坑二皇子这件事,换一个人来,绝对不死也要脱层皮,可张寿却不但轻轻巧巧一跃而过这道天堑,竟然还用这么一番道理博得了皇帝的赞叹!

    虽然谈不上出了一口气,但皇帝此时已经完全把二皇子被张琛坑了这种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他招手示意张寿上前来,又问了张寿几句之后,听张寿说完了对张琛的那番安排,他就渐渐放松了下来。

    “如果那些正憋着劲头和张武张陆硬扛的家伙,知道你布设了这么一个圈套等他们,不知道会是何等憋屈?”

    张寿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乐善好施,家有余庆。为富不仁,天诛地灭!”

    皇帝顿时听着一乐,用手指着张寿笑骂道:“人家都是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到你这里却变成为富不仁,天诛地灭了?你这话要是传扬出去,不知道多少大富之家会对你咬牙切齿!就连那些号称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山大王,都做不到像你这般!”

    “人都有私心,臣也是一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果能在自己锦衣玉食的同时,让更多的人也能丰衣足食,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张寿说着顿了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说:“另外,臣刚刚请皇上允准在四海之内征集种子,并不是想让朝廷下诏。因为一道政令传达下去,经过各级官府的时候,往往会不断歪曲,到最后传到百姓耳中,也许求良种就会变成求祥瑞,曲解了皇上的好意,御史也会群起而攻。”

    皇帝顿时轻咦了一声,随即就赞许地说:“此言不差。历朝历代,各种很好的政令传达到民间时,却早已不成样子,此事想必亦然。既如此,那你准备如何征集?用你的名义吗?”

    嘿然一笑,张寿就不紧不慢地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人爱细腰,有人爱丰腴,有人好文,有人嗜武。既然如此,有人突发奇想,好农不倦,那就很正常了。比方说,臣的未来二舅哥文不成武不就,另辟蹊径想着好农邀名,这应该很正常吧?”

    张寿竟然打朱二的主意!

    醒悟到这一点的楚宽暗自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替朱二默哀,可紧跟着就只听皇帝哈哈大笑:“朱二郎之前趁着父兄不在上窜下跳,他大哥回来,他已经挨了一顿,如今朱泾回来,他只怕又要挨一顿好打!”

    “别说你如今让他好农,你就是让他亲自下田,他也会心甘情愿!”

    张寿正在乾清宫和皇帝深入长谈,而后皇帝还让楚宽去御膳房传了点心,一副你继续说,时间不够就留下来和朕用晚餐的时候,赵国公府却因为赵国公朱泾的归来而好一阵鸡飞狗跳。其中,最绝望的无疑是朱二。

    尽管他一直都在计算父亲的归期,可他万万没想到,大哥会突然杀回来,而明明还带着几百号亲兵的父亲,竟然也会突然杀回来!哪怕父亲过家门而不入,直接进宫面圣去了,可他甚至来不及去搬救兵而且等想到去求张寿的时候,他却得知了一个噩耗。

    张寿被朱莹也拖着进宫去了!

    而最让他五雷轰顶的是,当朱泾和朱莹回到家之后,他却得知,张寿有要紧事对皇帝说,于是还留在了乾清宫,他家老爹和妹妹就先回来了。意识到最后的救星也完全帮不上忙,心灰意冷的朱二干脆也不去庆安堂了,呆在自己的紫烟阁里犹如困兽一般等着最后的宣判。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李妈妈那熟悉的声音:“二少爷,老爷正在庆安堂太夫人那儿,叫您过去。”

    “哦。”

    原本父亲回来,当儿子的应该第一时间过去,可朱二实在是怕了父亲的雷霆大怒,所以只想着拖延一刻是一刻。此时,答应一声的他无精打采地上前开了门,见李妈妈侍立门外,他本待打听一下父亲心情到底如何,可转念一想,却又打消了这念头。

    就算父亲心情再好,看到他肯定也就不好了!

    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了庆安堂外,朱二看见穿堂门前婢仆罗列,却是鸦雀无声。等到过了穿堂,来到正堂前的院子里,他就听到了屋子里朱莹那清脆的笑声,间或还有大哥朱廷芳说话的声音。想到长兄优秀,妹妹漂亮,只有他这个排行居中的无能,他越发心情低落。

    耷拉脑袋来到门前,他就听到李妈妈开口说道:“太夫人,老爷,夫人,二少爷来了。”

    “我还以为他眼里没我这个父亲,不派人去请就不知道来见我!”

    朱二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当旁边的李妈妈伸手挑起门帘时,他硬着头皮迈开僵硬的腿跨过门槛,可另一只脚还没跟着进来,他就又听到了那个许久没听到,仿佛越发威严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怎么,不敢进来见我?原来你朱廷杰心里,还知道一个怕字吗?”

    膝盖都吓软了的朱二哪里敢辩驳,扑通跪在了地上,哭丧着脸说:“爹,我知错了。”

    “知错?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情,险些把我朱家的脸都丢尽了,现在居然就迸出来这么知错两个字?”当初刚刚听说家里这一大堆事情的时候,朱泾就已经气得想插翅飞回京城,一刀砍了这逆子,现如今看到人时,他终于忍不住怒发冲冠。

    “你大哥不顾性命安危,这才端掉了北虏视作为性命的火器营。你爹我豁出去不要半生英名,也要把大同那烂摊子收拾成好歹能看。你祖母一大把年纪,却还要在风雨飘摇中支撑这个家。你娘也能放下当初那点事回家来帮忙,就连你妹妹也比你懂事!”

    听到父亲说着其他人的好处,朱二根本连头都不敢抬。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好像不是爹娘亲生的,好像就不是朱家子弟不只是因为他在家里的地位,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压根没继承到父母又或者祖母的任何优点。

    就连朱莹……那也不像他从前认为的那么没脑子,她一见钟情,也能挑中张寿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

    见朱泾已经是气得浑身发抖,朱莹看看父亲头上那已经白了一小半的头发,不知不觉就心软了。她本来就只是想让父亲口头教训二哥几句就算了毕竟,祖母用家法打了二哥一顿,大哥回来又揍了二哥一顿,如果父亲此时再发火传家法,她真怀疑二哥会被打死!

    因此,朱莹连忙抱住了朱泾的胳膊,撒娇似的说:“爹,什么叫做就连我也比二哥懂事,好像我从前就不懂事似的!祖母和大哥都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他了,再说二哥现在已经知道改了,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朱泾顿时有些愕然地看向女儿,偏偏这时候,他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养不教,父之过,你若要怪二郎,也该反省反省你自己。就是我,为母而失职,却也不是没有责任。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二郎知错能改,能够上进就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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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